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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中国史研究动态 2019 年第 1 期

中古知识系统与知识阶层的新探索
林 鹄

(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北京 100732)

楼劲研究员所著 《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知识阶层 》 ( 兰州大学出版社,2017 年


10 月) 一书出版已有些时日, 笔者有幸, 通读全书, 获益良多。 故不揣浅陋, 撰此
书评,以供学界同仁参考。
首先要说明的是 , 本书是作者协助聂大江教授主编的多卷本 《中国古代的知识
阶层 》 中的一卷 。 就方法而言 , 与此前的知识分子史著相较 , 本书有两个鲜明的特
色 。 其一 , 以往研究强调知 识 分 子 承 载 的 思 想 传 统 与 人 文 关 怀 , 关 注 少 数 上 层 精
英 , 而本书则以更为宽泛的 “具有较高的文化知识水平 ” 来界定知识分子 , 从而将
知识分子作为广泛社会领域中的特定社会阶层来研究 , 重视各种知识职业主体及其
形成 、 发展的诸多社会面向 。 换言之 , 传统研究更接近思想史 , 而本书则无疑属社
会史 。 其二 , 旧有成果固然也曾涉及知识分子的社会属性 , 但往往只是简单地就经
济基础 、 阶级关系或就其思想意识方面的角色地位加以诠释 , 而作者在 “代序 ” 中
明确指出: “在一定社会条件下形成的知识体系 , 包括高 、 低端公共知识和专门技
术 、 艺术等各种知识的特定结构关系及其各自赋有的社会属性 , 构成了说明知识分
子群体状态的一个关键 , 无论是知识分子的具体构成和生存状态 , 还是其知识活动
和由此而来的社会作用和地位 , 实际上都与知识体系的这种结构态势内在相关 。”
( 第 5 页 ) 正是抓住了知识系统这个知识阶层与社会密切互动的关键纽结 , 本书才
能在更为广阔的场景中界定和讨论知识阶层的丰富构成 , 从而得以在以往显得相当
单薄的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研究上 , 奠定必要的资料和问题序列 , 推进这方面研究
的展开 。
全书共分知识阶层的群体概观、养成体制、职业出路、生计及生活水平与阶层流
动五个部分,这几个部分按逻辑与历史的顺序层层推进 ,形成一个整体。以下不拟面
面俱到评述本书,而想重点讨论笔者个人认为本书的主要价值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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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知识系统的变迁与知识阶层的构成

以知识水平来界定知识阶层,以兼顾了知识自身状态及其社会属性的知识系统来
说明知识阶层的构成, 由此区分不同的知识群体及其相互关系, 凭以讨论其生存状
态,这可以说是全书的总纲。20 世纪 80 年代中国内地兴起的 “知识分子 ” 研究, 受
到了海外及中国港台学者的较大影响 ,一时著述纷起,皆强调知识分子的思想倾向和
人文职志。20 世纪 90 年代以来偏于思想史取向的知识分子研究趋于消沉 ( 参余英时
《古代知识阶层的兴起与发展》,《士与中国文化 》,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年。 汤学
智等编 《台港暨海外学界论中国知识分子 》, 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 年 ) 。 更早一些
时候,约自 20 世纪 70 年代起,欧美学界反思意识形态化的知识分子研究 , 多有讨论
各种知识职业和 “知识人” 的著述, 如詹姆斯 · 科塔达主编 《知识工作者的兴起 》
( 王国瑞译,新华出版社,1999 年 ) 、 保罗 · 约翰逊 《知识分子 》 ( 杨正润等译, 江
苏人民出版社,1999 年) 、齐格蒙·鲍曼 《立法者与阐释者: 论现代性、 后现代性与
知识分子》 ( 洪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年 ) 、 彼得 · 伯克 《知识社会史 》 ( 汪
一帆等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 年) ,等等,看得出这些事态都对本书有着不小的
影响。尽管书中并未专门就此进行讨论 ,形诸笔端的多是作者消化过的史事叙说 , 但
在具体研究魏晋至隋唐的知识阶层时 ,尤其是要通过知识系统来分析其社会基础和群
体状态时,却必会面临大量理论和实际问题, 需要作者探索开拓, 建立必要的研究
框架。
如本书 “概观” 部分着眼于知识系统的结构来讨论知识阶层的群体构成, 为之
专门明确了 “公共知识” 这一概念, 这对理解中国古代知识系统在各时期的发展演
变来说,即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突破。作者这样界定: “ ‘公共知识 ’ 即基础的和通用
的知识,乃与各种专门技术知识相对而言 ,公共知识的低端是学童必学的知识 , 高端
则是解释其他各种知识的知识。在其构成了各种知识的基础和统合了整个知识系统的
意义上,公共知识亦即普通知识; 在其得到社会普遍认同和指导处理各种公共问题的
意义上,公共知识又是统治或管理过程必备的知识 。无论古今中外,公共知识的掌握
者虽不必是统治者和管理者,但统治者和管理者却必定是公共知识的掌握者 …… 公共
知识的结构及其与各种专门技术知识的关系 ,既有其自身发展的逻辑和轨迹, 又与整
个社会和政治系统的演进密切相关 。” ( 第 3 页,注 1) 也就是说,特定社会条件和知
识生态决定了知识系统的层类结构 ,知识群体的状态则须首先以其所掌握知识的社会
属性来说明。在这个意义上,要讨论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知识阶层 ,核心的问题在
于当时知识系统的基本结构,已在先秦两汉发展的基础上发生了何种变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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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认为,先秦时期的公共知识大略是贵族掌握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
书写与计算是公共知识中非常重要的内容。秦统一后轻诗书、黜百家而重文吏,书写、
簿计、文法在公共知识中居于重要地位。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整个知识系统逐渐围绕
经学而调整变化,儒家经典在公共知识中的地位不断抬高,不断向社会各领域渗透。魏
晋以来,“五经” 日益成为士人子弟的启蒙读物,至隋唐更已进一步常识化,成了平民
子弟的教学内容。要之,魏晋至隋唐知识系统的基本发展态势,是经学成为知识系统的
轴心,占据了公共知识之顶端。这一事实意味的是整个知识系统在经学主导下的整合和
分化,在此过程中,文、史、子学的原有内涵经历了淘洗,从中冲刷下来的部分或与
书、数同类,或归于专门技术知识; 其精华部分则被视为源出经学并可与之相互发明,
因而共同构成了公共知识中最受重视和最便获取社会资源的部分。
此期的各种知识群体正是由此而发生了意义深远的分化与重组。 其重要表现之
一,即是文儒之士与文书之人的分化 。所谓文儒之士,简言之即通经擅文之士。 魏晋
以来的文儒之士不仅包括传统意义上的儒生 、经师,也包括当时大量涌现的兼通经学
而擅长文、史、 子 学 的 文 士。 质 言 之, 经 学 既 然 已 是 文 士 普 遍 拥 有 的 知 识 背 景,
“文” “儒” 之间自亦难以截然分割,也就势必会因其知识生态的优越和社会的推崇 ,
确立起文儒之士相比于其他知识群体的优势 ,同时也意味着其在官僚队伍中的核心地
位。与文儒之士相对的文书之人, 也即 “具有一般阅读书写能力, 主要从事各种书
牍文案簿记工作的社会成员” ( 第 14 页) 。作者指出, 书写与计算在先秦曾是十分重
要的公共知识,周秦之际其状况因轴心时代到来有所变动 ,两汉时期其在知识系统中
的地位已逐渐下降。魏晋以来,随着知识系统结构在经学主导下的整合和分化 , 书写
与计算的地位已一落千丈,不是被定位为 “小学 ” 或公共知识的初阶, 就是与琐杂
具体的行政、法律知识等一起被类同于专门技术知识 。正是由于公共知识已如此分化
和整合,文儒之士与文书之人的距离已明显拉开 ,却并非不可逾越,后者的身份已相
当接近于各种技术人员,但仍有上升的机会。
不过,比起形形色色的专门技术人员,文书之人毕竟仍是基础性公共知识的掌握
者,较之普通技术人员,其地位还是略高一些。这就涉及魏晋至隋唐知识系统和知识
群体变迁的另一重要表现,即在经学主导下,历经复杂分化重组的公共知识与各种专
门技术知识的分野也在不断扩大 。对此期的专门技术人员,作者也从知识系统的结构
关系出发,将方术之士与伎巧之人做了区分 。所谓方术,包括天算、星历、 卜相、 医
巫等知识、技能,在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相互影响的过程中 ,方术的部分内容尤其与阴
阳五行学相互交织的部分,一度曾是公共知识的重要组成部分 ,诚如顾颉刚所说, 秦
及汉初以来的政治与社会中,方士与儒生曾难分轩轾。但魏晋以降,方术开始被明显
排除出公共知识的范围,其影响与地位随之下降,方术之士的社会角色渐与专业技术
人员趋同,不仅难与文儒之士比肩,甚至低于文书之人。但另一方面,方术之士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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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又要高于伎巧之人,即从事兴造制器、乐舞杂伎的匠作及艺人。这些人员所擅长的
知识、技能被视为仅关实用器物和娱乐, 所事工作 “劳力 ” 的一面相对突出, 而魏
晋以来知识和社会系统形成的一般规则却是: 知识活动本身的 “劳力 ” 性质和 “形
而下” 成份越是明显,相关知识的社会生态及其知识主体的社会地位就越低。 匠师、
艺人正是因此而被摒于各种知识群体的底层 。
以上是汉魏以来公共知识和专门知识发展分化所导致四个主流群体 ,其间分野随
时代推进已变得十分明显。除此之外,基于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的特点,本书还重点勾
勒了三个边缘群体。此期以释、道二教为代表的宗教迅猛发展,使相关宗教知识群体
明显崛起于世,作者将此期 ( 以及此后中国历史上 ) 的宗教知识定位为边缘化的公
共知识,宗教人士也就是边缘化的公共知识群体 。这是因为,尽管佛、道在社会上影
响极大,但始终受制于世俗社会,信仰相对宽松的背后,是宗教不得危及世俗秩序的
红线。在作者看来, “方外之士 ” 或 “世外高人 ”, 就是主流社会和朝廷对宗教人士
的基本定位,并典型地体现了其在当时知识和社会系统中的种种特殊性 ( 第 65 页 ) 。
与此相应,书中还把以往知识体系或知识群体研究经常略而不及的部族智者列为特定
知识群体,认为这类具有特定知识结构的少数民族知识者大体属于边缘化的专业技术
群体; 同时又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指出 ,才识女子不仅相对于社会的男性中心格局而
处于边缘地位,也因其知识活动的主要领域和方式而难扮演要角 。显然,书中对宗教
人士、部族智者和才识女子的定位和讨论 ,均观照了魏晋至隋唐宗教、民族和女性地
位发展的态势,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对其他各时期相关知识群体的研究来说 , 也有
一定的借鉴意义。

二、高度关注知识阶层的生存状态

从社会学角度研究知识阶层,就必须说明其作为一种社会存在 、社会阶层之所以
发生、发展的基础,也就不能不把其生存状态的研究放到首要位置 。相关学术史可以
说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欧美学界对 “知识分子 ” 和 “知识人 ” 研究的分野, 正是由
于思 想 取 向 和 知 识 取 向 的 研 究 对 象 不 同 ( 思 想 取 向 的 研 究 对 象 是 “知 识 分 子 ”
intellectuel 或 intelligentsia。参卡尔·曼海姆 《意识形态和乌托邦 》, 艾彦译, 华夏出
版社,2001 年。弗洛里安·兹纳涅茨基 《知识人的社会角色 》, 郏斌祥译, 译林出版
社,2000 年) 。因此而有强调精英意识、 批判精神和尤重知识群体、 职业状态之别
( 由于汉语 “知识分子” 常涵盖了 “知识人 ”, 其研究亦往往面临这两种取向的选择
问题。参余英时 《中国知识分子的创世纪 》 上篇 《知识分子的传统和特性 》, 收入
《中国知识分子论》,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 年) 。本书对魏晋至隋唐知识阶层生存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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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的高度关注,并就有关知识群体的养成、就业和生计等方面详为讨论,正是因其为
后一取向的研究对象所致,同时亦有鉴于以往该方面研究的单薄 ,是对国内学界过于
强调特定思想倾向的知识分子研究现状的纠偏 。
本书对知识阶层 “养成体制” 的讨论, 即着眼于知识的获取来说明知识者在一
定社会条件下发生、发展的状态。作者一一梳理了魏晋至隋唐各种知识传授进修的途
径,并且联系此期的主要知识群体,考察了不同学校、不同教育机制的主要培养对象
和教学特点,其研究的系统性令人印象深刻,同时也在前人多有讨论的领域提出了不
少新的看法。
作者指出,魏晋至隋唐是中国古代官学发展最为活跃的时期 。较之两汉, 此期国
学形成了多校分立体制。这不仅适应了当时士庶分野的局面 ,而且反映了其教学体制
和课程内容适应不同培养对象、不同族群、不同知识追求而区别对待的状态 ( 第 106
页) 。通过对国学教学内容和具体课程的考察, 可以看到: 一方面, 经学一直在其中
占据主导地位; 另一方面,此期国学亦多鼓励生徒兼通经史子文 ,崇尚博学。 这与国
学以培养官员为主的目标是相适应的 。地方官学的教学内容与国学类似 ,亦以经学为
主兼及其他,但各地官府办学的兴衰起伏之况相当复杂 ,生徒则来源多端而有较大的
开放性,所培养的学生不少或可登进为官 ,但大量都是各地官府所需的吏员 。 书中还
指出: 魏晋南朝地方官学以县学为中心, 而北朝地方官学以郡国学为中心 ( 第 133
页) 。这是前人未曾注意的重要区别, 对其背景、 走向和影响均可进一步加以开掘。
此期官学发展的重要变化,又包括了官方部门之学的显著发展 ,这与当时强制技术人
员为官府服务的需要,与北朝至隋唐重视技术人员的传统是分不开的 。本书所示官方
部门之学的框架和为之剔罗爬梳的资料 , 对于职业教育史和有关职业群体的研究来
说,均具有一定的开拓意义。
陈寅恪曾揭示士族及其家学为魏晋以来文化重心之所在 ,作者循此发挥, 高度评
价了此期的私学。其理由是此期官学受政局动荡和统治者好尚影响 ,经常出现较大波
折或断层,相比之下,私学的生命力无疑更顽强,并且有相对稳定而持续的发展, 故
私学是此期华夏文明存亡继绝的命脉所系 ,各地各类私学的总体规模超过了官学 。 在
讨论各种名师学馆时, 作者指出, 此期有些由达官贵人兴办或有官府资助的名师学
馆,往往设于名胜之地,并可聘请多位名师讲学,兼有典籍整理和研修治学功能, 实
际已开后世书院之先河。这就上延了书院的起源,以往书院史研究将其源头溯至隋唐
的看法需要改变。此外,对魏晋至隋唐家学的发达,除经史子文方面前人研究较多的
士人家学外,本书兼重各种方术、 伎巧知识技能的家传世授研究。 对魏晋以来自学、
游学、讲学兴盛的状态和影响,及其在整个知识传授体系中所处的地位 ,书中也作了
必要讨论。尤其是对寺、 观之学的异军突起, 作者作了充分估价。 考虑到此期各地
寺、观数量众多,所传习的知识除宗教知识外还包括了识字等大量世俗知识 , 除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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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道等宗教知识者外,寺、观之学对当时整个社会的知识水平 、教育体制和观念形
态的影响,无疑应引起学界的高度重视。
本书对知识阶层 “出路” 的研究, 从知识职业和就业的角度来考察知识者的生
存状态。作者认为官场实为重要的职场,仕途则是知识者至为看重的出路 ,并认为魏
晋以来知识系统与社会系统的互动 ,突出的现象是文儒之士与文书之人及方术 、 伎巧
者的差异日益与门第身份啮合了起来 ,并在仕途和官场职位分配上集中表现为士庶境
遇的悬殊。官、吏之间的距离由此拉开,各种官职则区别清、浊,分途选用。 清官往
往限由门荫、学校、察举及后来发展起来的科举等仕途选拔 ,其中除门荫纯属官贵子
弟外,其他也都需有一定的家世声望, 由此入仕者大体皆为门第相对较高的文儒之
士。浊官与吏多由门第卑庶的文书之人及各种专业技术人员充当 ,这既是因为其职务
琐碎而升迁不易,也是由于簿计文法及专门技术知识不为士人所重 。作者还指出, 当
历史发展到唐初以后,士庶、清浊之别终趋于淡化,但不同知识技能在社会属性上的
高下之别仍在发挥持久的影响,经史等高端公共知识的掌握者,在入仕和官职分配上
相对于文法簿计及各种专门知识仍有明显优势 ,此即以科举和吏道为核心的正、 杂途
相分格局背后的逻辑。由于仕途和官场之况不外是一般社会状态的缩影 ,这种不同知
识、身份与官职之间大致匹配的对应关系 ,可以说典型地代表了魏晋至隋唐各种知识
群体的生存状态。
民间知识职业的发展变化,可以说是中古知识阶层研究涉及的重大历史问题 。 本
书将之分为知识者依附于富贵之家和执业民间两个大类 ,对知识者充当私家宾客的不
同类型,对其从事民间各种知识职业的状态 ,均作了相当细腻的分析,并联系此期人
身依附关系逐渐减弱和商品经济的发展趋势 , 对有关业态的消长之况作了考察、 举
证。作者指出: 在世家大族由盛而衰,专制皇权体制进一步发展以后,幕职、 馆客等
依附于私家的知识职业规模已明显缩小 , 与市场化进程相连的民间知识技术职业则在
不断扩展分化,总体规模越来越大,相关职业者的自由度和社会地位均明显上升。值得
一提的是,本书将隐逸与佛、道也视为知识者的另类出路。这显然是有鉴于隐逸均有赖
以生存的经济条件,发展至隋唐大都频频往返于入世、出世之间; 佛、道则在魏晋以来
迅速发展为一个与世俗关系密切的小社会,各有特定产业、等级秩序和登进上升之阶。
而所有这些官府之外职业、出路的发展态势,无疑意味着知识阶层的生存、发展有了远
较以往广阔的空间,应当视之为理解此期多种历史现象的一个重大因素。
收入、支出与生活水平,直接体现了不同知识群体的物质生活条件 ,乃是其生存
状态最为直接的指标。这一部分作者首先考察的是俸禄 。官吏俸禄一方面体现了进入
官场的众多知识者的收入水平,另一方面又是有着明确记载和自高而低序列的一套收
入指标,在公职收入具有一定代表性的意义上 ,可供衡量和估价其他知识者收入水平
时参考取准。除了对魏晋至隋唐官吏俸禄的一般状况加以梳理外 ,书中根据各时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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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度量衡变化和口粮月费标准,对不同时期官员俸禄可实际赡养的人数作了估测,
由此建立了可供统一比较官吏俸禄实际水平 ,乃至于其他职业者实际收入高低的衡量
方式。作者还特别考察了地方官和吏员俸禄的制度化安排往往较为模糊的问题 , 看来
这种状况也像高官厚禄和低官薄禄相去悬殊的问题那样 ,一方面体现了财政体制和行
政管理的局限,另一方面也曲折地反映了不同社会阶层和知识群体在为官作吏和俸禄
收入上的不同境遇。
对民间知识职业者的收入水平,书中尽量收集资料,考察了教师、佣书、医师、巫
占、匠师艺人五个类型的状况,分别对其收入上、下限及一般水平作了估测。书中所示的
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魏晋至隋唐除医师以外的各种民间技术职业,在收入特例或有较
大差距,但其一般上、下限和平均水平大多相近。决定这一现象的究竟是资料局限或文献
记载的问题,还是有着特定的经济学、社会学原因,还有待学界做出进一步研究。
要了解知识者的生活水平,就必须同时考察其支出。作者为之分别讨论了知识者
承担公家赋役义务和需赡养的家庭规模或人口多少 。作者指出知识者收入固然高于一
般社会成员,但其赡养范围也要超过常人。 尤其是士林清议将赡及亲故视为应尽义
务,否则即便为官清廉,亦难逃品行有亏的指摘。在这样的舆论氛围中,其总的导向
是赡养范围宁广勿狭。因此,收入越高,所需赡养或资助的亲属故旧也越多 。 即便到
了家族观念趋薄的中晚唐,史籍所见赡养规模大者,仍常在百人上下。在综合收、 支
等项以后,作者在知识者治产、积累、产业收入及对待财产的态度上,也作了相当深
入的讨论,这些问题以往学界较少涉及。本书该方面的研究可以帮助理解文献中常见
的一个奇怪现象: 一方面,仕至高官显贵的知识者生活奢华 ,另一方面,生活清贫的
知识者也比比皆是。究其所以,主要是两个因素在起作用: 其一,亲属、故旧的赡养
负担太重; 其二,特定财富伦理的影响。
本书对知识阶层生存状态的讨论 ,无论是上面所述不同知识群体的知识获取 、 知
识职业及其生活水平,还是其接下来考察的阶层地位及流动 ,都尤为重视经济社会方
面的结构性、制度性要素及物质生活条件。这些都是中古知识阶层研究较为薄弱而亟
待加强的方面,也是讨论知识阶层生存状态不可或缺的基础 。从有关知识群体的生存
状态实际就是不同类型知识发展的社会生态的角度进行研究 , 在这些方面奠定基础,
对于中国古代知识增长、知识发展和知识系统变迁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的研究来说 , 其
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三、士族的根基及若干有待深入的问题

阶层地位及其流动之况,是知识者生存状态的又一重要指标 。本书最后一部分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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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的讨论,着重勾勒了士—庶、官—吏及文—武官和文教—技术官、官—民之别及其
勾通之况,其所观照仍是魏晋至隋唐知识系统的层类结构 ,其背后则蕴含了此期特定
思想传统、价值观念和舆论氛围对于不同知识群体的影响 。由于作者前面对知识阶层
生存状态的讨论,重在社会存在而非社会意识方面的因素 ,也由于社会意识对于不同
知识活动、知识群体的态度和评价,同样构成了知识生态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 因而
作者这里所作的相关考察和发挥 ,多少弥补了前面留下的缺憾。
魏晋至隋唐是中国古代史上身份因素作用极为突出的时段 ,士庶之别是魏晋以来
最具特色的身份因素,对当时知识阶层的分层和分类影响极大 。作者对此的阐述, 可
以说是全书所论知识系统与社会系统互动关系最为精彩的部分 。正是由于清楚地认识
到了知识系统的巨大作用和影响 ,在士族这一中古史界几乎熟极而流的老话题上 , 作
者做出了精辟的新结论, 即中古士族的根基, 说到底是系于这一集团在特定社会条
件、统治模式和价值崇尚背景下的知识 、人文优势,是其因此而易于获取各种社会资
源的特性。透过纷繁错杂的具体事件来看, 士族的兴起, 无非是因为其家族通经擅
文、讲礼修身而累世有人出任重要官职, 及至其地位因九品中正制等巩固下来以后,
虽亦有良莠不齐的问题,但其作为一个集团长期都是高端公共知识传承 、发展的中心
所在,此即其得以 持 续 积 聚 各 种 社 会 资 源, 维 系 其 等 级 地 位 的 深 层 原 因 ( 第 420
页) 。
作者进一步认为,中古史上士族兴起与寒人兴起这两大问题, 实际上均可以知
识、政治与社会互动关系的演变来解释 。相较于官职和特权地位的垄断,公共知识本
身具有难以垄断的特性,魏晋至隋唐公共知识传授和获取途径的灵活多样 ,已经表明
知识系统的层类结构与社会等级结构只能大体对应 ,却无法一一凝固下来。整个知识
系统和社会系统所持的才学和德行标准 ,对于士、庶是同样适用的,专制皇权体制则
使研习经史之学的寒人庶民仍有大量机会在官场中登进 。这就构成了不断撬动和冲击
士庶等级的基本因素。由此看来,士庶之别的背后,是当时士族确实人才辈出, 从综
合素质到实际作用均为社会领袖这一事实 。而随着社会的继续发展,包括经学的常识
化和公共知识普及程度的提高,一旦士族在才行上不再拥有总体优势 ,寒庶的崛起与
士庶之别的最终泯灭,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作者对此强调道: “回顾魏晋至隋唐士
族的发展历程,不难发现在相关制度背后真正决定其兴衰的要素 ,仍是其能否在知识
才华和门风德行上维持优势,一旦其程度与寒门庶人拉平无别, 甚则人才凋零不堪,
还要凭其门第坐享特权, 那正适足以速其腐朽, 连同维护其地位的制度也必瓦解崩
溃。” ( 第 435 页)
相比于以往对士族和寒人兴起问题的研究 ,本书着眼于知识系统与社会系统关系
所作的上述分析,确实展示了一个亟待引起学界重视和深入讨论的方面。 应当肯定,
知识占有状态在中外历史上一直都与特定权力和地位密切相关 ,早期部族的巫师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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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任酋王,欧洲中世纪贵族在知识上也有相对于平民的巨大优势 。16 世纪弗兰西


斯·培根提出 “知识就是力量” 这个著名命题后,关于知识与权力相互缠绕的关系,
至现代更已成为学界反复讨论的话题 。由此考虑中国古代不同知识在微观的社会生产
和生活、宏观的资源分配和统治管理等过程中的基本作用 ( 美国新制度经济学代表
人物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斯则在 《新工业国》 一书中提出 “权力转移论 ”, 认为
人类各历史时期的共同规则是 “权力归于最难获得和最难替代的生产要素 ”, 指出技
术知识在新工业国中已是最为重要的生产要素 ,因而公司权力的重心已从资本转移至
掌握这些知识的 “技术结构阶层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72,p. 70) , 实事求是
地揭示其与各种社会群体或集团地位的历史联系 ,实为中古史界面临的一个全新课题
和广阔天地。
当然,作为一部筚路蓝缕之作,本书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不少问题 。首先, 中国
历史上不同时期的思想传统各有特色,而知识阶层显然是主流思想传统形成与维系的
关键因素。与以往知识分子史偏重思想倾向相较,本书强调知识阶层的社会性,是其高
明之处,但因此而不提知识阶层与特定思想传统的关系,毕竟是重大的缺憾。其次,本
书既以知识体系为认识知识阶层的关键维度,那么,对于其具体的知识活动,其如何创
造知识、传播知识,又如何以知识服务于社会等,就须作必要的讨论分析。再次,晚近
社会科学的发展,不仅重视社会评价,更特别重视研究对象对自身的认识,因为这种认
识在很大程度上参与塑造了研究对象本身。那么,中国历史上的知识阶层如何看待自
身? 更不必说,国家政权以及社会大众如何认识、评价知识阶层? 对于揭示知识阶层的
作用、地位,对于考察作为关键社会背景的 “知识生态” 来说,这些都具有极重要的
意义,而本书在这些方面还存在明显不足。最后,笔者还想就一个具体问题,向作者及
学界同仁请教: 本书将经学视为公共知识的核心,就魏晋至隋唐这一长时段历史的整体
状况来说,这当然无可置疑。不过,唐代诗文大盛,不论是在科举考试中,还是在民间
风气上,其声势都要超过经学。这一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
任何真正有影响力的著作,都不意味着研究的结束,而是会给未来的研究带来更
丰富、更深入的新思路。以上所论种种,并非对本书的苛求,而是旨在说明: 这样一
部以知识为视角重新解读知识阶层的著作 ,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什么样的起点 。

( 责任编辑: 张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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