弔魏武帝并序(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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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及註釋

晉元康八年(西元二九八年)
,作者陸機,剛剛以台郎出補著作郎,有機會在秘閣翻
閲舊時的各種文獻,有一次讀到魏武帝曹操的遺令,其中既有關於政事的指示,也有許多
關於家事財產的細碎囑咐。作者心有所感,寫了這篇弔文。文章充分肯定了曹操一生巨大
的業績和宏偉的氣魄,但又對他過分牽掛身後的瑣事提出批評,認為這不是一個通達的人
所應持的態度。本文辭藻華麗,卻又很有情韻,是一篇佳作。
【原文】元康八年,機始以台郎出補著作,遊乎秘閣,而見魏武帝遺令,愾然嘆息,
傷懷者久之 [1] 。
【註釋】元康:西晉惠帝年號 秘閣:朝廷收藏文獻的地方 愾然:嘆息的樣子
【章旨】寫作者見武帝遺令,而為之傷懷。
【語譯】元康八年,陸機以尚書郎出補著作郎,經常在秘閣裏面,所以讀到魏武帝的
遺令。讀了之後,不禁愾然嘆息,為之感傷很久。
【原文】客曰:夫始終者,萬物之大歸;死生者,性命之區域。是以臨喪殯而後悲,
睹陳根而絕哭。今乃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意者無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識情之可
無乎?
【註釋】客:虛擬的人物 夫:語詞 始終:人生為始,人死為終。這裏重在“終”字
陳根:一年以上的草。因為多生於墓地,故用以代指故墓 百年之際:魏武帝的死距陸機
寫此文時,剛好百年 無情之地:指舊墓。因不能令人生哀傷之情,故云 意者:估計;
大概 無乃:恐怕是
【章旨】借客人之口提出人死已久不必為之過分地傷情。
【語譯】有位客人説:始與終可以説是萬物的歸宿;死與生可以説是生命的區域。所
以平常我們親臨喪殯的時候,自然會產生哀傷之情;可是看到舊的墳墓,我們卻不會哭
泣。佚卻傷心於人死百年之後,對着本不該發生哀情的地方而悲傷,估計你恐怕是隻知道
人死時哀傷是可以有的,卻不瞭解事過境遷哀傷之情是可以沒有的嗎?
【原文】機答之曰:夫日蝕由乎交分,山崩起於朽壤,亦云數而已矣。然百姓怪焉
者,豈不以資高明之質,不免卑濁之累;居常安之勢而終嬰傾離之患故乎?夫以迴天倒日
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內;濟世夷難之智,而受困魏闕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於區區
之木;光於四表者,翳乎蕞爾之土。雄心摧於弱情,壯圖終於哀志。長筭屈於短日,遠跡
頓於促路。嗚呼!豈特瞽史之異闕景,黔黎之怪頹岸乎?觀其所以顧命冢嗣,貽謀四子,
經國之略既遠,隆家之訓亦弘。又云:“吾在軍中,持法是也。至於小忿怒,大過失,不當
效也。”善乎達人之讜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傷哉!曩以
天下自任,今以愛子託人。同乎盡者無餘,而得乎亡者無存。然而婉孌房闥之內,綢繆家
人之務,則幾乎密與!又曰:“吾婕妤妓人,皆着銅爵台堂上施八尺牀,繐帳,朝晡上脯糒
之屬。月朝十五,輒向帳作妓。汝等時時登銅爵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餘香可分與
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為,學作履組賣也。吾歷官所得綬,皆着藏中。吾餘衣裘,可別為一
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違,求與違不其兩傷
乎?悲夫!愛有大而必失,惡有甚而必得;智惠不能去其惡,威力不能全其愛。故前識所
不用心,而聖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於外物,留曲念於閨房,其賢俊之所宜廢乎?於是遂
憤懣而獻吊云爾。
【註釋】交分:日與月交會分離。交,指日與月相交會。分,指日月分離 數:氣
數;命運 資:稟受 高明:指日所稟受的物琪既高且明 卑濁:指日蝕 嬰:遭遇 傾
離:指崩壞 迴天:使天迴轉 倒日:使日倒行 形骸之內:指生命 濟:救助 夷:平
息 魏闕:天子之宮闕 格:至;達 上下:指天地 區區:小的意思 木:指棺 光:
通“廣” 四表:四方之外 翳:掩蔽 蕞爾:小貌 土:墓 弱情:病中之情 哀志:將
死之志 長筭:長遠的謀劃 短日:生命將盡 遠跡:遠大的功業 促路:短促的人生之
路 豈特:豈只 瞽史:此指掌日蝕之史官 異:感到奇異 闕景:失缺日光 黔黎:百
姓 怪:感到奇怪 頹:塌壞 其:指魏武帝 顧命:顧託遺命 冢嗣:指長子文帝曹丕
貽:遺留 四子:指曹丕、曹植、曹彪、曹彰 略:謀略 隆:興隆 訓:訓戒 弘:大
是:對 持:抱持 姬女:姬妾所生的小女 季:古以排行小為季 豹:武帝小兒名。帝
臨崩時,年才五歲,故曰季豹 曩:過去;從前 以天下自任:以拯救天下為己任 盡:
指死亡 無餘:指精神不存 無存:指威勢消失 婉孌:柔順的樣子 房闥:指內室。
闥,指門 綢繆:相親的樣子 務:家事 幾:近 婕妤:嬪妃的稱號 妓人:樂妓
着:安置 銅爵台:台名。即銅雀台 施:置放 穗:細而疏的麻布 帳:靈帳 晡:日
晚之時。約當下午三時至五時 上:五臣本作“設” 脯:乾肉 糒:乾飯 屬:類 月
朝:初一 十五:五臣本下有日字,以有日字為好 妓:妓樂 汝等:指四子 諸舍中無
所為:指眾妾各在自己的屋裏無所事事地活着 履:鞋 組:絲帶 藏中:藏器之中 勿
求:指不必求將衣裘別為一藏 勿違:指不違帝令而分之 兩傷:武帝求別為一藏是一
傷,四子竟違令而分之是兩傷 愛:指愛生 惡:指惡死 前識:前代之達人 罕:少
情累:威情的牽累 曲念:情思纏綿的思念 憤懣:煩悶
【章旨】寫武帝遺令,不免為物情所累,認為這不是賢俊所應有的態度。
【語譯】陸機回答説:日蝕是由日月相交相分而形成的,山崩是發生在土質朽壞的時
候,這一切都是運數所決定罷了。然而百姓終究還是免不了要感到驚奇的原因,難道不是
因為那日所稟受的資質雖然稱得上是高明,然而最終卻擺脱不了卑下污濁的牽累,那高山
本來居於安穩的常態,結果卻遭到崩壞的禍患的緣故嗎?一個人即使有使天迴轉使日倒行
的偉力,也不能使體內將死的生命再度振起;有的人即使有救助人世,平定大難的智慧,
可是卻不得不受困於天子的宮闕之下;到最後,有些人平建立的業績,可以説達到天地,
可是死了也只有被裝進小小的棺木之中而已;再有些人,德行可説是廣被於四方之外,然
而死了還隆是照樣被埋在一撮土中。雄心被病中之情所摧毀,宏圖因為死亡的到來而結
束。長遠的謀劃因為所剩的生命沒有幾天而被迫丟棄,遠大的功業,因為短促的人生而被
迫中止。唉!難道只是掌日蝕的史官因為日被蝕而感到奇異,百姓因為高岸塌壞而感到怪
異嗎?看武帝臨死的時候,囑咐嗣子曹丕,又對丕、植、彪、彰四個兒子交代遺謀,治國
的方略可以説是很遠,興家的訓誡可以説是很大。他又説:“我在軍中,執法是正確的。至
於有時也會生些小小的忿怒,也會犯些大的過失,這些你們四個不應該仿效。”這些説得很
好,不愧為通達的人的正道之言。他又抱持姬妾所生的小女,同時指着小兒豹,對四位兒
子説:“把他們交託給你們了!”於是哭泣起來。可悲啊!從前以拯救天下為己任,也不得
不把愛子託付給人。和一般人一樣,軀體死了,精神也就跟着消失;生命完了,威勢也就
不再存在。不過,臨死的時候,在房間之內,表現得那麼婉順,在家人的事務上,是那麼
地情意纏綿,也可以説是近乎細碎了。他又説:“我的婕妤妓人,在我死後,都要把她們安
置在銅雀台上。並在台堂上放一張八尺的牀,牀上照樣掛着繐帳,每天早上傍晚,給我供
上幹肉乾飯之類的食物。每月初一、十五兩天,就讓妓人對着繐帳奏樂跳舞。你們幾個也
要不時地登上銅雀台,望望我的西陵墓田。”他又説:“多餘的香料,可以分給眾位夫人。
眾妾無事可做時,可以讓她們去學習編織鞋上的絲帶去賣錢。我歷來做官所得的綬帶,可
以都藏於一處。我多餘的衣裘等,可以另外藏個地方。如實在做不到的話,你們兄弟幾個
可以共同分掉。”他死後不久,這些衣裘果然被分掉了。將死的人,可以不必提出這樣的要
求,活着的人,也不應該違背死者的意願,但死者竟求了,活着的人也違令分了。不是兩
傷嗎?真是可悲啊!貪生過分的還是要失去生命,惡死太甚,還是要得到死,再有智慧的
人,也不能拋掉他厭惡的死,再有威力的人,也沒有辦法保全他貪戀的生命。所以前代的
有識之士才不在這上面留心,而聖人也極少談這些事情。至於感情被外物所牽累,心意留
戀於閨房之中,恐怕這是賢人俊士所應該廢棄的吧?於是心中煩悶起來,獻上吊文一篇。

賞析
西晉的大文學家陸機,是最早、最多地接觸到曹操的遺令,並將其記錄下來的人,儘
管其記錄也不全面。陸機的祖父、父親都是吳國名將。吳國滅亡後,他出仕於敵國的晉
朝,所以,他對創建魏國的英雄曹操不勝感慨。晉惠帝元康八年(公元二九八年)
,也就是
曹操死後七十八年,陸機成為著作郎。他從朝廷的秘閣中發現了曹操的遺令,不勝傷懷嘆
息,而作《吊魏武帝文》
,在其序中節錄了曹操的遺令。
陸機對於曹操遺令中關於治國理家的遠大計劃,和為了家世隆盛的諄諄教誨都沒有節
錄,儘管它們十分弘遠偉大。他所關心的是暴露曹操作為普通人所具有的弱點那一部分;
他所感傷的是曹操擁有“迴天倒日”之力,但對自己的最終命運卻無可奈何的淒涼景象。
曹操臨死前,抱着幼小的女兒,指着最小的兒子曹豹,流着淚對守護在身旁的其他四
個兒子説:“這幾個孩子就託付你們了。”這位曾是縱橫天下的英雄,在垂終之際,也有不
得不把愛子託付他人的悲慘結局。陸機在先前已引用過的《漢逝賦》那一部分中,曾吟詠
人生的虛幻無常。他又看到連曹操都不能免於一死的事實。正因為曹操生前是位叱吒風雲
的人物,所以,陸機更覺得死神的無情而痛恨之。
“餘留下來的香料,可分給諸位夫人。妃妾中無所事事的人,可學習用繩線裝飾的履
的製作方法,以賣履為生。我歷任職官所得的印綬,全部放在箱中保管好。我餘留的衣
服,可另藏一箱。如果不能這樣做的東西,兄弟們可以共同分掉。”
曹操精心為失去君主後的宮女們安排生活,苦口婆心地囑咐子孫要讓這些人學會製鞋
技術。如此交代後事,與其説是滑稽,勿寧説是一種悲哀。也許香料在當時是貴重的奢移
品,但是,即使如此,曹操從香料到印綬、衣服為止,逐一安排這些東西在他死後的處置
辦法,使人覺得既滑稽可笑,又可憐悲慘。陸機感慨他對身外之物如此眷戀不捨是不無道
理的。然而,比起一直把曹操塑造成典型的豪放磊落的圖象化的軍人形象,我們卻能知
道,如此微不足道的瑣事,至死為止都在折磨着他,這不就使我們更感到,他和我們一
樣,也是一個人嗎?
當陸機看到英雄曹操竟會把如此不足掛齒的事情,作為臨終遺言詳盡地傳給子孫時,
一定也會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複雜心理吧。但正是這個事實告訴我們:曹操和普通人一
樣,也有悲哀。索性能看破紅塵,當然比這種結局好得多。可是,這個世界中的芸芸眾生
並不能如此超然物外。曹操的非凡,不在於給人以能夠看破紅塵的外表,而在於他更像一
個普通的人一樣,在看破紅塵和迷戀這兩極之間彷徨,他的一生充滿了矛盾。
如果説,這樣詳盡的囑託,是表示他還迷戀着身前擁有的榮華富貴的話,那麼,他對
於自己死後的世界則更為關心:
“我的婕妤、伎女,全部安置在銅雀台,在銅雀台的堂中,放上八尺長的牀鋪,掛好
繐帳,早晨、晚上按時供上乾肉、乾飯。在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向帷帳表演歌舞。你們
要經常登上銅雀台,眺望我長眠的西陵墓地。”
陸機所引的遺令中,以這一段最為著名。此後,關於銅雀台伎女的故事,就成為詩人
們在樂府詩中反覆吟詠、經久不衰的題材了。後代關於這方面的樂府詩,其基調大都是譴
責曹操至死以後,還眷戀着讓活着的伎女陪伴這件事。但是,這種留戀人生的情感,與曹
操的性格是何等的相稱!對於充分享受人間樂趣的曹操來説,死後的寂寞是無法忍受的。
而這種對人生的強烈的執着,即使面臨死亡還充滿着旺盛的生命力,正典型地反映了曹操
奮鬥不息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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