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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与文学

!邹忠民

疾病是人人都能体验的基本生命经验之一，因疾病而带来的情感意态是一种根植于人类生存本能并积淀
在人类文化经验中的深层情感，之于作家的生态和心态及创作关系问题有着别样的关联，并在文学中形成各
种特殊的表达意向和象征隐喻世界，
且从独特性与整体性相关联上表现出更为普遍的人学和文学意义。
! 关键词 " 生命；疾病；文学；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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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忠民 （
(/+0— ），男，湖北武汉人，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江西南昌 ..%%$0 ）

疾病是人人都能体验的基本生命经验之一，而文人 向 “身心医学 ”和 “社会医学 ”发展的趋势，已经在普遍得

因其身心活动某些正常与异常相临的特点似乎更易成 多的意义上说明了这一点。
为 “多愁多病身 ”，因而病态之于作家的生态和心态及创 疾病首先是正常界限的逾越，因而疾病会成为显露
作关系问题就有了特别的意义。疾病不仅是生理的病 一个人人格深处的条件，展现出常态下看不到的东西或
变，还有心理的异常，既涉及到人身人心人性，并涉及到 不愿表露出的东西，并由此也会成为对人精神的检验。
生命整体的意义。作家因其身心状况比常人更多体验、 鲁迅从少年时起染上的肺结核——
— 这在那时代是可怕
更善表达这一生命经验和人性内容，因而病人和文人、 的不治之症，像隐形伴侣跟着他走完人生的长途。现实
病况和文况，就有了更为普遍的人学和文学的意义。 的疾病与死亡的威胁，显然对于鲁迅的思想、心理及情
人之患病，不仅与客观因素相关，人的主观内在因 绪起着影响。一部 《野草 》和一些书信、杂文中，就常常痛
素也非常重要。作家因其多超常失常的心理特征、多愁 苦地、不断思索着和议论着生与死，疾病最终成了一种
善感的情绪波动方式和缺乏规律的生活方式等，而得病 存在和思考的方式。这种方式，包括患者对待世界的方
者不少。肆虐一时的肺结核病，就曾被视为 “艺术家的 式，也包括他对待自己的方式。卡夫卡的肺结核病，不仅
病 ”或 “文人病 ”。有关统计学的材料和心理素质方面的 要从身体方面找原因，而且要从心理方面找原因。得病
研究表明：“在体力劳动者中，患肺结核病的多数是住宿 之前他经常暗示自己会得这病，得病之后又认为 “肺部
环境和经济条件恶劣的城市平民；在脑力劳动者中，患 的疾病不过是我的心理疾病的蔓延而已 ”，与此同时则
肺结核的多数是精神压抑、心情忧郁、生活没有规律的 又往往坚持 “自然疗法 ”。他作为身心负重者一方面在坚
浪漫艺术家。”! ( " 1 2)% 3
罹患此症的作家的确不少，外国文学 持卓绝的精神探索和艺术探险，另一方面又怀疑其价
名家如济慈、拜伦、史蒂文生、艾米莉・勃朗特、劳伦斯、 值，乃至在临终之前坚持要友人按遗嘱把他的所有手稿
契诃夫、卡夫卡等，中国现代作家如鲁迅、瞿秋白、郁达 付之一炬。因而这疾病本身，也可以说明患者本人的个
夫、冰心、庐隐、叶紫、萧红等。其实，疾病不仅与患病作 性有缺陷，天才有病态的一面，“弱的天才 ”成其为 “天
家的身心状况有关，而且这些身心状况又与更深层的人 才 ”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类生命现象、更广泛的社会与文化因素相连。现代医学 就病患作用于人身心的向度而言，可以有着负性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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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负得正 ”两种状态：它可以是确认疾病能削弱人的生
命力、改变其正常的心理状态，从而出现使生命贬值的
现象；也可以使疾病成为一种让人跌入生命谷底又努力
攀援高峰的状态，从而出现使生命升值的现象。疾病对
于创作生活也具有这样矛盾的双重功用：促使他们创造
了非凡的成就或过早地丧失了创造力。前者如普鲁斯
特，他常年累月囚居于斗室养病，却沉浸到无边的深又
体验到最生动的生，利用他的非常特殊的生活方式而写
成一部非常独特的精神史诗；后者如因肺结核而早逝的
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艺术生命受到戕害，天才被赋
予又没有充分实现。而且，这一矛盾现象往往会并含互
立地出现于同一作家身上。托马斯・曼这样论及契诃
夫： “他的有生之期是短促的。初期的肺病征象在他 !&
岁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而他自己是医生，很懂得这个
病的危险。他大概不至于相信自己的生命力会容许他达
到托尔斯泰那样的高龄。很自然地发生了一个问题：是
不是这种情况实质上助长了那决定他整个精神面貌和
艺术家面貌的独特的、怀疑的、无限动人的、沉静的谦逊
呢？使谦逊转化为他的写作所独具的品质并且赋予他的
生活以特殊的魅力的那一本能，也应当归之于这种情况
的影响。总共大约 !’ 年——
— 这就是他所能用来开辟写
作事业和达到完美境地的全部时间，果然，他充分利用
了这一时间。”( ! ) 但是，促使其艺术走向更高境界的东西，
或许也使他的生命消耗得更快。
身患疾病而产生的精神状态，无疑会影响到一个作
家的创作心态。李贺云：“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他
的诗篇里经常谈到病，并以传神之笔将疾病形诸笔墨，
作诗好像正是病的症状之一。鲁迅 《野草 》的话题之沉郁
兀突、话语之隐晦诡奇、色调之阴凄怪异，当也与其时肺
病转重的创作心境相关；郁达夫小说中的那种神经质般
悸动的亢奋活力，或也源于自身的病弱导致的近乎歇斯
底里的爆发。疾病性心理异常显然会影响到一个作家心
态外化的作品，形成各种特殊的表达意向。 《第六病室 》
和 《黑衣修士 》可谓精神孪生性的文学杰作，有着对人类
精神悲剧多向度的深层透视。前者描写医生自己最终也
变成了病人，并误以为他在第六病室中能找到他所不知
的真理；后者表现一哲学教师穷尽自己的心智去追求最
高的智慧，结果诱发心魔、陷入精神幻觉病症而死。或可
说，不是契诃夫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契诃夫不得病也写
不出这样的作品，契诃夫得了病而不同时又是医生仍写
不出这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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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况的比照和病态的泛化，还会影响到时风文风。
大批评家勃兰兑斯曾用 “浪漫主义病院 ”来形容德国浪
漫派作家的聚集，不仅因其中多病人或病态者，并还表
现出对病态美、感伤情调、死亡崇拜的追求。而对肺结核
病人独特的病态美表现，不仅是浪漫派艺术的偏爱，乃
至作为一种感情方式和审美情调成为带普遍性的创作
现象。从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到小仲马的茶花女形象系
列，呈现出一派伤花怒放、残红娇艳的 “病态美 ”景象。一
种精神内涵的表现方式同这种精神内涵本身，或者说同
主体对存在之体认，多少有些实质性的联系。美国 “南方
文学 ”这一现代文学流派中有代表性的女作家卡森・麦
卡勒斯，她在很年轻时就半身瘫痪，进入中年不久便为
乳癌夺去生命。疾病缠身的不幸经历对其创作肯定不会
没有影响，从其成名作 《心灵是一个孤独的猎人 》的阴冷
的精神氛围，到其代表作 《伤心咖啡店之歌 》的那股乖戾
气味——
— 她描绘了心理和身体畸形者之间的一桩奇诡
的三角 “恋爱 ”，从而在特异的生活中检视人性中的特异
成分，有时从灾祸和不幸中挖出几个阴森森的玩笑来，
有时流入对于生命存在的神秘而又近乎虚妄的猜测与
玄想，其中不能说没有作者在疾病阴影中扇动的想象翅
膀的作用，虽则也有着当时美国南方小镇生态环境的曲
折投影。但在此，浪漫派 “病态美 ”的苍白和 “颓废美 ”的
幽蓝，已为现代派 “怪诞美 ”的斑斓、“残缺美 ”和 “丑陋
美 ”的深紫暗红所取代。
病人的一个显著特征，
是往往不得不从其日常生活中
被隔离出来，失去同自然、
自我、
同伴和精神世界的真正联
系。
因此，
疾病而有的情感意态带给文学创作的影响，
可能
是使之受到妨害而局限在一个特定的领域，没有超出个人
身心或自己主观范围内，
成为自我的回音般的呻吟；
或能在
创造过程中将自己的主观经验赋于普遍意义，
既表露出一
种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观照和守护，
又从中透出对我们生存
情状的感悟和省察。文学对疾病的表现能使患者抒发心中
的积郁，排解释放压抑和紧张，获得宣泄、
补偿和抚慰的快
感，
从而写作成其为一种自我治疗的方式；
文学形象不但能
深化对于疾病的一般认识从而为病人解忧，而且还能使自
己和别人理解人的这种特殊困境，从而获得救助救治。这
样，
文学与医学、艺术与医术的功能和效用有所相通。
白朗
宁夫人曾因瘫痪而长期缠绵病榻，
便在创作中寻求自慰，
通
过对创造力的促进来克服心理紊乱，
知生之困境而参生之
价值。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癫痫病患者身受其害，
并将其体
验创造性转化于《
白痴》
中的梅什金公爵这一艺术形象的塑
 疾病与文学

造上。
他的那些通过疾患描写而传达了人类痛苦之作，
不仅 闷、离群的被弃感、生存的基本焦虑等，由此又可能产生
使人获得了对疾病和痛苦的深切感受，
而且也获得了对普 的不是一种自弃、自虐、自伤乃至自杀的倾向，便会是逆
遍的人性和人生、
生命与生存意义的关切和关爱。 转为一种对于健康、对于社会群体乃至整个世界的敌意
疾病而有的情感意态，是一种根植于人类生存本能 与仇视。史铁生在谈及自己作为一个残疾人作家的体验
并积淀在人类文化经验中的深层情感。
疾病尽管是一种生 时说：“在伤残人的写作道路上有一种危险，这种危险就
理现象，但在生理的痛苦、心理的重压中却分明有着人类 是陷在自己的痛苦里，发泄自己的怨恨。”“这种痛苦不
的社会与文化的折光。疾病作为文学的一种题材也由来已 仅会使你的作品格调很低，而且会扭曲你的心，甚至使
久，
文学史上的许多早期作品中即对人类的伤痛、瘟疫、精 你活得很痛苦。”! " # 但正如阿德勒的 “自卑与补偿、超越 ”
神失常等现象有过多种的描写，
并一直有着将疾病蕴含在 理论从一个方面所揭示的，残疾也可以成为他奋力而获
描写人类痛苦的背景中的文学传统。而至近现代，尽管医 得成就的心理动因。残疾者写作可以把自己的痛苦与超
学已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但疾病对人类的威胁还存 越的局限和极限体验表现于创作中，这不仅对残疾病人
在，
而且这种威胁在不少方面似乎越来越社会化或泛化及 有意义，对健康人理解苦难承当命运同样有价值。在美
至恶化了，这种情况也给 “疾病文学 ”以刺激。在所有疾病 国盲女作家海伦・凯勒和埃及盲人文豪塔哈・候赛因
之中对于肺结核、癌症和艾滋病相继成为描述最多的对 那儿，他们的创作便成了从不屈获得骄傲、从黑暗寻找
象，精神疾患的描写更是 “多乎哉 ”，而如白血病并非一种 光明的标志。大江健三郎自身无疾，但弱智儿的出生改
常见病却在作品中成了高发常见的 “审美的病 ”
。在所谓 变了他的生活，他以这一体验为基础并发挥文学想象力
“时代病 ”
、“文明病 ”之时，甚至乎文学和作家本身也染 写下了两部作品：短篇小说 《空中怪物阿归 》和长篇小说
“病 ”在身。出现了不少倾心于疾病题材的作家，形成了所 《个人的体验 》，前者表现了这一困境下濒危的人性，后
谓“
疾病主题”
和“病房意识”。
并且它的泛化和比照还导致 者则成了同一困境下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的特殊证明。
了这种观点的形成：生活本身成了疾病的一种形式，艺术 “残疾 主 题 ”可 以 有 更 深广 的 意 蕴 ，那 就是 人 的 广 义残
则变成一种诊断。鲁迅的《狂人日记》和《药》是对文化病灶 疾，即那种人在本体存在性上永恒的欠缺、人的命运的
巴金的《
和国人心疾的标本性解剖， 第四病室》
和《寒夜》
是 局限。史铁生那些对残疾人命运的表现和沉思的系列之
托马斯・曼的《
对生命创口和人生创伤的艺术消炎。 魔山》 作，从 《命若琴弦 》到 《我与地坛 》，就从写 “残疾人 ”到写
和卡夫卡的 《乡村医生 》
，是对人心病原、人性肿毒的文学 出 “人的残疾 ”，从个体生存困境的遭遇到众生共同的面
出诊和 “精神化疗 ”
。加缪的 《鼠疫 》和索尔仁尼琴的 《癌病 对，由自我的精神救赎到普遍性生存的提升，浮现出人
房》
，由此象征了现代瘟疫与罪恶肿瘤下的人类一种生存 生悲剧中的渊默微笑，涌动着荒诞命运中的自由浪漫，
境遇，并以昭示对抗其肉体损害和精神奴役。不仅作家视 表现出以永无终结的生命之舞而成为反抗虚无的象征。
自己为医家的想法由来已久，而且患者和医生双重身份的 人不可能完全超越自身，却又总在不可为而为之。
同构也屡见不鲜。在一定意义上正是他们作为患者的深切 人类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所经验到的这种矛盾和痛苦，
感受，这才增加了其作为艺术名医的天才和伟大。然而，文 正是创造活动的一种动因，也是艺术表现的一大母题。
学运用疾病隐喻和象征所进行的认知和表达中，
某些疾病 人因病因残或仅因时光流变而变得虚弱的人体，就也既
量上的反复出现和质上的过度演绎，可以说亦造成了 “审 是人类限度的普遍象征，又是人类超拔的骄傲象征。
美的病 ”
，文学阅读也成了一种 “症候式 ”解读。凡此种种，
也许已经需要一门艺术病理学来对付这些问题了。 ! 参考文献 #
残疾，乃为一种特殊的病态。残疾者的特殊生活和 ! $ # 余风高 % 呻吟声中的思索 ! & # % 山东画报出版
许多感受，是常人也是其他作家难以体会的。生活对于 社，
$’’’%
躯 体缺 陷 的 他 们 来 说 ，不 再 是 顺 其 自 然 和 理 所 当 然 的 ! ( # 托马斯・曼 % 论契诃夫 ! ) # % 外国文学评论选
了。拜 伦 跛足 带 来 的失 恋 痛苦 等 ，是形 成 所 谓 “拜 伦心 * 下册 + ! , # % 湖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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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 ”的一个重要原因；毛姆的严重口吃，萨特的眼疾，都 ! " # 要使世界多一些爱——
— 青年作家史铁生答记者
给其心态和创作生活以不同程度的影响。残疾造成的心 问 ! . # % 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与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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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异 常 是更 为 恒 态和 钝 重的 ，它 包括 “自 卑 情 结 ”的苦 【责任编辑：龙迪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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