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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的黄昏 第一部
作者:淮上

万丈雪原

漫天风雪覆盖了广阔的平原,漫无边际的茫茫雪地里,一支军队正缓慢的移动着前行。
这是刚刚在北邙山战场上失利的蚩国骑军正班师回朝。就在仅仅一个月前,这支军队才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
从这条道路上经过,准备开往边境去抗击来犯的青国军队。
然而想来骁勇善战的蚩国士兵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是青国那一把最锋利最慑人的刀——被誉为九洲大陆第
一战神的杜澜亲自带领青国三十万大军,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深深的插入了蚩国的腹地,让人措手不及、
难以招架。在伤亡和损失惨重的情况下,蚩国将军靳辰只得接受割地称臣的条件,暂时停止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
战争。
靳辰还很年轻,这不是他第一次担任主帅,但是这是他第一次输得这么惨。面对杜澜凌厉而强悍的用兵攻势,
他完全没有一点对策,可以称得上是毫无还手之力。
年轻的主帅坐在马上,夹杂着雪粒的寒风吹过铠甲,发出类似于哨声一样尖锐的呼啸。这次回去之后面对的
政局可能比眼下的风雪还要严酷,战场失利、前线兵败,他的家族失去了权力,可能从此就会在朝政中再不出头
了。
靳辰叹了口气。其实并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这个年轻善战的将军身上,青国的杜澜被称作是战神已经不是
一天两天,而是好几年的事了。在杜澜当上兵马大将军之前,青国只是不大也不小的南方国家而已;在这个狰狞
的战神露出獠牙之后不到几年的时间里,青国迅速征平了周围十几个国家,领土扩大到原先的几倍,俨然成为了
南方大陆第一大国,隐隐还有独霸之势。
多少原本称著多年的将军战士都倒在了他的军队之下,那些坚固的城池在他面前不堪一击,战争对这个战神
来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简单的游戏。靳辰确信,杜澜这样的战争天才是没有人可以抵抗得了的,自己也一
样不能。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和他交手了……靳辰心里默默的想着。
杜澜的出现可以称得上是个奇迹。他是一夜之间从最底层的部队里被选□的,以飞快的速度被提拔到将领的
位置上来,然后迅速的得到了青国女王的信任。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除了部下和同僚之外就完全是孤单一人;
他长年戴着狰狞的银色面具,裹在巨大的披风里,据说最亲近的战友都没有见过这人长什么样。他就像岩石一样
纹风不动、无懈可击,任何弱点都没有。
这样的一个人,用他最锐利的骑兵,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踏平了南方大陆。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威慑还不
如说是可怕,那样的一个人,就如同恶鬼转世一般强大而无情,从来不停下他征服的脚步。
突然军队的前方出现了短暂的骚乱,一个传令兵骑马驶来:“将军!将军!”
“怎么了?”
小传令兵的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很不好意思:“前边发现一个受伤的女子倒在路上,看上去快没气了,救不
救?”
靳辰策马绕过大部队,只一会儿工夫就来到了前边的马车边。远远的就只见雪地上飘拂着一角白色的衣袂,
近了才看见一点纯黑色的头发从宽大而凌散的袍子里披下来,绸缎一样铺在雪地上。血色从那人身下冻结住了,
惊心动魄的一大块,带着零碎的血肉拖出长长的一道痕迹,连久经战场的老将看了都会忍不住眉头一跳。
靳辰跳下马,问:“还活着?”
半晌没有人回答。周围几个将领和士兵都呆呆的注视着地上那女子的昏迷的脸,就像被使了咒语一样不能动
弹。
靳辰往下一望。
能让这支习惯于杀戮和掠夺的军队停下脚步并施以援手的、受伤昏迷的女人,如果她没有做出刻意的风情和
诱惑,那就是她有着难以想象的美丽的脸。即使是在这样狼狈和困顿的情况下,那种夺目的美丽都可以在风雪中
绽放出诡丽的光芒来。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在雪地里苍白而细腻的皮肤和无力垂下的手腕,都像是有一种诱惑
的魔性一样,让人移不开目光。
靳辰其实还年轻,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被家族里寄予厚望,一直到现在都没怎么和都城里的贵族小姐们接
触过,更别说娶亲了。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别开脸:“既然都遇上了,总不能见死不救,抬到马车里让军医
好好看看吧。”
早有伶俐的亲兵答应了一声,七手八脚小心翼翼的把女子抬起来,放进了马车里。靳辰跃上马,想了想又补
了一句:“对人家女孩子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
_
雪原上的夜晚来得特别早,这两天天气格外不好,一入夜就会刮起狂风,有时还会下暴风雪。靳辰早早的就
让人扎了营,执勤的士兵在火堆边巡逻,其他人都入帐去休整等待天明。
靳辰走进帐篷,抬眼一看,微微一惊。
榻上已经躺了一个人,是那个白天救下的年轻女子。大概因为这里是唯一生火的帐篷,所以亲兵没打招呼就
擅自竟然把她放到这里来了。
“……美丽的女人确让人容易犯错误。”靳辰嘀咕了一句,走到榻边去半跪下来。那个女子侧躺着,火光在
她脸上摇曳,长长的、精致的眼睫在鼻翼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好像随时都会惊醒一样。她背上几乎致命的刀伤已
经被包裹严实,透出淡淡的、血腥和药粉混杂起来的味道。
她真是个有着难以想象的美丽的女人,即使是这样沉睡着,也能让人怦然心动、难以自制。靳辰直觉自己的
定力受到了极大考验,他咳了一声,仓皇起身想走出帐篷,但是他刚刚转身就被轻轻的拉住了。
因为疼痛和虚弱的呻吟从身后传来:“啊……”
靳辰猛地回过头,那个女子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是绿色的,森林中的湖水一样清澈,在火光中闪烁着翡翠一样华美的光泽,让人无法直视。
她就这么迷惘的望着靳辰,靳辰慢慢的半跪在榻前,直视着她。终于这个女人动了动,别开了目光,慢慢的
打量着周围,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惘然。
“这是我的营帐,这里是蚩国的军队。”靳辰不自觉的放轻了声调,在这样的美色前没有人会忘记把声音放
得轻软温柔,“——你倒在雪地里,是我们救了你,还记得吗?”
女子的目光转向他,半晌微微的点了点头。
“军医已经给你处理过了,暂时还不能走动,但是调理一段时间后应该无碍。姑娘你是哪里人?家在什么地
方?可要我们和你的家人联系?”
那人不说话,也不动,就这么紧紧的盯着他。作为蚩国最年轻有为的青年将领,靳辰竭力想让自己此刻的表
情看起来自然而和蔼,他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姑娘”的心里正掀起一番无声的惊涛骇浪。
——姑娘?他叫我姑娘?他以为我是女人?……为什么我会在蚩国的军队里?……
……哦,对了。我受了伤,倒在雪地里,流了很多血……
靳辰被看得有点发毛:“姑娘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不是……真的是我们救了你,当然你是自由的,如果
你想回家去的话随时都可以。你家在什么地方?”
翡翠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正竭力解释情况的年轻将军。
——他以为我是个女人,还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的女人,所以他想……想保护我?
这个诡异的认知让榻上的重伤员眯起了眼睛,一言不发的盯着靳辰。
跳跃的火苗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定是帐篷里的温度太高了,靳辰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慢慢升高,然后不可
抑制的红了起来。
那人终于开了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重的关系,他的声音低哑,听上去稍微有些男女莫辩。
“……我叫阿澜,我……没有家人。”
_
议事的大帐之外,军医正等待着接受主帅的召见。远处火堆发出噼啪的响声,巡逻的士兵的脚步声穿过军营,
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有规律的声响。
他又向帐篷下的阴影里缩了缩,尽量躲开呼啸的寒风。
“这见鬼的雪原。”军医咳了几声,含混不清的抱怨。
他原本应该缩在自己的帐篷里等待入睡的,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就报知给主帅。夜幕刚刚降临的时
候他被士兵叫去救治一个据说倒在路边上的重伤的女人,那个人长得很美,伤得很重,如果看脸的话,绝对是个
让人提不起任何警惕心的柔弱的女人。
然而当他掀开衣服开始包扎的时候,他发现这人虽然长得像女人,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性。
惊讶的事还远不止于此。军医已经跟了这支部队数十年,他见识过各种伤口,没有那种普通的刀箭可以造成
那个人背后那种恐怖的伤。这种巨大而深刻的爆炸性撕裂明显是因为法术和刀箭共用而造成的。
九洲大陆上会用法术的战士并不多,除了少部分是王族之外,其中大部分都沾有魔鬼的血统,任何人和他们
沾到都是不祥的。如果这个被捡来的伤者不是某国的王族的话,那么他就一定和魔族有联系了。
实在是太冷了,军医跺了跺脚,突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军医回过头,雪地上昏暗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白色长袍的身影,因为实在是太悄无声息了,以至于咋一看上去
就像是飘在雪地上的一样。是那个被捡来的白衣人!
军医一惊,扑通一脚滑倒在雪地上:“你,你怎么……”
阿澜无声的走过来。或者应该说是突然消失然后刹那间再次出现在眼前才比较贴切,因为仅仅是军医一眨眼
的工夫,阿澜平淡的声音已经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虽然不得不除掉你,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药,很管用。”
军医想要叫人,但是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诡异的光芒从阿澜的五指尖闪烁开来,然后他隔空轻轻握拳,
仿佛有无形的刀箭被他的手指牵引着一样,一团血光刹那间从军医的腹部暴起。
军医无声无息的倒在了雪地上。
“其实你医术不错,只是嘴太快了。”阿澜站在倒下的尸体边上,因为刚刚动用法术而造成背部肌肉轻微的
撕裂,鲜血从绷带中渗透出来,被寒风一吹就有些不舒服。
他刚打算起身离开,突然不远处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隐约有巡逻的士兵大叫:“保护主帅!在那边!”
“谁在哪里?”
“有人!”
被发现了?不会吧,蚩国军营的巡逻这么严密?阿澜微微皱眉,一手迅速的抓进自己颈部的肌肉里,然后在
鲜血喷射出来的时候顺势倒在了地下,摔倒在尸体边上。
“不准动!”几把长矛同时指过来,月光下反射出森寒的光。
靳辰大步走过来:“出了什么事?”
“将军!”亲兵赶上前去,“刚才有异常的黑影从这边飞过去!”
靳辰走到近前,一看瞥见地上的尸体,轻轻的抽了口凉气。军医已经显而易见没有救了,阿澜的呼吸微弱,
双眼紧闭,看上去非常糟糕。
靳辰一把把他拉起来靠在怀里:“阿兰?阿兰姑娘?你没事吧?”
阿澜微微的睁开眼睛。
五六个亲兵,看上去都没有法术的护持,一瞬间就可以全部解决掉。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是蚩国的主帅,据
说出身于瀚州名门靳家,带有王室的血统。他一定有法术的能量,如果要完全解决他的话,一定会发出吸引更多
人赶来的动静。
阿澜垂下长长的眼睫,恍惚间有些脆弱的错觉。
“派人去附近搜捕,还有快叫医生过来!”
靳辰以为手里这个柔软的、娇弱的女人受了巨大的惊吓,事已至此,再立刻逼问她有关于刺客的去向显然是
一件残忍的事情。他打横把阿澜抱起来,大步往主帐里走去。
“将军!小心!”
靳辰回过头,月光下一个全身裹着黑衣的人从高处向他俯冲过来,匕首的刀尖泛出雪亮的光。
仅仅只是刹那间的事,阿澜条件反射性的想一跃而起,但是还没有来得及使力,就被靳辰轻柔而不容拒绝的
往怀里一卷,大半个人都被裹进了青年将军的怀里。阿澜紧闭着双眼,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啸,用咒语召唤而来的
火焰就仿佛火龙一样从身边窜出去,然后发出爆炸时惊天动地的轰响。
靳辰低声说:“别害怕,都结束了。”
阿澜扭过头看了一眼,颤动的眼睫就像是轻柔的蝶翼一样。雪地上还残留着爆炸留下的硝烟味,残肢断臂在
强大的咒语下被远远炸飞了,匕首斜斜的插在一边。
他回过头去,不愿意多看。但是刚扭过头他就看见靳辰手臂上一道浅浅的割伤,并不深,只流出一点点血。
“你流血了。”
“没事,一点小伤罢了。”
阿澜探过头,轻轻的触碰伤口。他的手指好像有一种魔性,明明应该带来痛感,却在其中奇异的夹杂着一点
类似于电流通过一样的错觉。
靳辰突然咬紧了牙。
_
医生迅速的处理完伤员然后无声无息的退下了,广阔的主帐里只听见帘外传来的模糊的风声。靳辰背对着床
榻,仔细的裹好手臂上的割伤,突然一只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然后阿澜探过身,轻柔而仔细的给他的绷带打上结。
“他们是冲我来的,把我放走,他们就再也不会光顾蚩国的军营了。”
靳辰猛地望向他,阿澜侧着脸,表情安详平淡。
“……但是,你有能力保护自己?”
阿澜默然不言。
靳辰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你留下来……留下来,我会保护你。”
阿澜望向他,美丽的翡翠绿色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靳辰突然觉得很心虚:“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实际上……那个……当然你是自由的,但是你也看到了刚才来
的人想要你的命,如果现在出去的话很可能会有危险……那个,你去过蚩国的都城瀚州吗?其实也不是那么冷,
春天来到的时候也会开花的……”
阿澜打断他:“你不问我来追杀我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他们是魔族,是藤熠的手下。”
阿澜的语气平淡,但是在这样一个冬天雪原上的深夜里,不异于一场惊雷。
魔族是异化了的人族,他们拥有使用法术和咒语的力量,拥有诅咒,拥有黑夜。他们可以飞翔,但是不能见
阳光。他们种族稀少但是又嗜好鲜血和搏杀,可以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顶尖的暗杀高手。
魔族是可怕的,但是所有魔族加起来的可怕程度都不及藤熠一个带来的威慑力。
藤熠的血统在魔族中是最纯正的,他的寿命好像很长,很久以前就出道了,这么多年来杀过这么多人、做过
这么多事,到现在还保持着中年时的样貌。他强大、冷酷而无情,喜欢美色和权力,拥有巨大的财富,有一批贪
婪而残忍的魔族在为他卖命,他们坚信他是能统一魔族的王。
如果单凭外貌来说,他也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得到过很多美女,并不都是完全靠暴力获得的。二十多年
前青国的长公主爱上了他,为他生下了两男一女三个混杂着王族和魔族血统的孩子,甚至因此而被赶出了自己的
国家。青国的长公主是举世闻名的美人,一个这样的绝世美女对自己死心塌地,按理说没有一个男人不会被感动;
但是时间一长藤熠就对这个长公主产生了厌倦,他抛下了长公主和她的孩子,转身就投向了魔族美女的怀抱。
藤熠的性格在魔族中都是格外残忍的,所幸这几年已经很少听见他的消息了。有人说他被自己丢弃过的孩子
杀了,有人说他被封印了,当所有人都开始淡忘这个曾经的梦魇的时候,他的名字却再一次在这个静寂的冬夜里
响了起来。
“藤熠想得到我,但是没这么容易。”
阿澜的语气还是很淡,他望向靳辰,一眨不眨的盯着这个男人的眼睛,“这样,你还打算让危险的我留在你
身边吗?”
靳辰想说什么,但是喉咙一阵阵的发干。也许这个女人也有一点魔族的血统也说不定,他想。她有着一种魔
性的魅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这么有煽动性,冷静而热烈,让人无法抗拒。
“是的,”靳辰说,“留下来吧,我会保护你。”
阿澜突然笑了起来。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只要他们想,他们笑起来的时候就会具有让人无法抗拒的、慑人心魄的力量。那是
一种纯然的迷惑力,就像是黑森林里歌唱的妖精一样,让再坚强的战士都只能束手投降。
他俯身过去,温柔的吻了吻僵硬的靳辰的唇角。
“记住了,”阿澜说,声音柔和而低沉,“你说过,你会保护我。”
_
雪原斑驳的枯木林里,一个黑影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跃近,最终停在了最高的断木之下。一个披着大氅的
中年男人站在树梢上,就仿佛站在悬崖上俯视大地的鹰一样。
“大人,”树下的魔族跪在雪地上低声说:“他们失败了,没能把阿澜带回来。有人在保护他,就是那个蚩
国靳家的小将军,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怕惊动大部队,只能暂时撤退。”
藤熠的眼神动了动:“靳家那个毛孩子?”
“是,看上去阿澜十分袒护他。”
藤熠短暂的笑了一声,声音淡淡的,仿佛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算了,看来他找到更有趣的玩具了,暂时先
不打扰他的乐趣吧。”
他慢慢的从树梢桑飞起来,巨大的黑色羽翼遮蔽了雪原上苍白的月光,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天穹上。

瀚州王宫

半个月之后蚩国的大军终于来到了都城瀚州。这座传说中的极北之地有着两扇巨大的青铜城门,高达数十丈,
远远望去就像是巨大的黑色悬崖一样。
靳辰遥遥指着那片雪山下的城墙,笑道:“阿兰,看见那城门了没有?那是北方大陆最险峻的地方,也是离
青国杜澜的爪牙最远的城池。杜澜一心要统一九洲大陆,可惜征战八年都没能踏上这片城池的边。只要这两扇青
铜大门还存在一天,他就一辈子都没可能毁灭我们蚩国!”
阿澜出神的望着那城门,半晌道:“你说得对。”
突然身体一轻,原来是靳辰伸手把他从马上拦腰抱了起来,掠到了自己马上,靠在身前。紧接着他猛地一抽
马鞭,乌云踏雪长嘶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起来。身后的十数万大军奔腾而起,在一片巨大弥漫的雪雾中飞驰,一
时只听轰隆轰隆的声音地动山摇,只让人震耳欲聋。
靳辰的声音在风中呼啸而过:“……我的祖父,我的父亲,包括现在的我自己,我们家世世代代的守护着这
片城池,几乎是从蚩国王朝起始的时候就存在了……”
阿澜仰头去看这个紧紧搂着自己的男人的脸,脖颈仰起一个优美而看上去有些脆弱的弧度。
“……我的家族虽然不算是权势熏天的王族,也不算是富可敌国的豪门,但是我们一直生活得平静祥和,一
家人相敬如宾,从来都非常融洽……我从小就在军队里长大,从来没有接触过同龄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她们喜欢
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成婚……”
靳辰低下头去看着阿澜的脸,眼神诚挚而小心翼翼。
“……虽然我不是很擅长,但是我一定会努力尝试对你好,不让你受一点委屈,让你的下半生过得平静美满,
没有一点遗憾……这样的话,你愿意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吗?”
阿澜微微有些愣住了。
靳辰一只手抓着马缰,一只手搂着阿澜的腰,手臂已经僵硬得不敢动弹:“你愿意吗?”
阿澜皱起眉。这个动作十分的细微,看上去就好像他在为什么事情而感到疑惑一样。紧接着他回过头,淡淡
的问:“靳辰。”
“什么?”
“你们家世代守护着这片属于别人的王朝,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把它变成你们自己的吗?”
靳辰呆住了。
阿澜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才淡淡的道:“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_
虽然前线失利,但是毕竟挡住了杜澜把自己的战线继续推进的步伐。在这样一个酷寒的严冬里需要好消息来
激励民众和鼓舞士气,于是在对外的战报里大多数是粉饰太平、强调战绩。当晚在蚩王在王宫里举办了庆功宴,
还没有来得及回家的将领们直接裹着战袍就这么去了。
“在这里等我,我要进去等待陛下的召见。”殿外,靳辰把雪狐裘裹在阿澜单薄的脖颈上,“——你不多穿
一点?总是一件袍子,当心给风吹出病来。”
阿澜默不作声,只伸手轻轻的把雪狐裘拉紧,然后目送着靳辰一步步走向主殿。
主殿的大门外是九十九级长长的楼梯,下边是大片的空地,由极北之地盛产的水晶冰砖铺地,缀以银质流苏
和天鹅绒的帷幕,中间是一条四辆马车宽的、给蚩王陛下通过的道路。没有资格进入主殿的将士们都等在道路两
边,起码上千人熙熙攘攘的围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的等待着王的驾临,哪怕
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阿澜挑起眉毛。这蚩王的排场还真大,他也不怕有人混杂在人群里伺机谋刺。
很快的道路尽头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人潮如同演练了千万遍一样纷纷跪下去,欢呼和拜倒的声音由远及近,
渐渐的感染了附近的人群,所有人都大声的欢呼起来。乐曲齐奏,在鼎沸的人声中一辆由四匹马拉的车缓缓驶近,
蚩国的王就站在上面,面无表情的接受数千将士们的朝拜。
阿澜这是第一次见到蚩王。以前都是在画像上,看上去堂皇而威严,实际上面对面的时候却没有那么重的皇
家之气。蚩王的五官偏向于阴霾,看上去始终是冷冷的,给人一种非常不好接近的感觉。
阿澜正望向马车上的蚩王,突然蚩王眼神一动,竟然直直的往这边看过来。
阿澜垂下眼睫,悄无声息的退进了欢呼的人群的阴影里。
“那个人是谁?”
侍臣顺着蚩王的目光一看,忙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据说这是靳小将军回来时在路边捡到的姑娘,有倾城
之色。正好是美人配英雄,满军里都传得沸沸扬扬,靳小将军可是待之如珠如宝呢。陛下有兴趣的话,臣差人去
问问?”
“靳辰的人?”蚩王收回了目光,“……再说吧。”
宴会是在主殿里举行,先是礼官上来念了一番谁也听不懂的祝词,然后就是蚩王带领群臣祭拜天地。一直到
吉时到来,宴会开始,无数舞姬和琴师弹奏乐曲,酒肉就像流水一样被送上来,人人都敞开了怀开始说笑痛饮,
一时靡靡之声不绝于耳。
蚩王只略略坐了一会儿,看气氛已经热得差不多了,底下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新来的舞姬身上,便起身往
外走去。几个侍从想跟上,都被那个几乎已经可以猜到蚩王心思的贴身侍臣挡下来了:“去,去,陛下有自己的
事儿要办呢。”
接着又凑过来,眉开眼笑的小声说:“陛下,那姑娘在后门里等着靳小将军呢。”
蚩王点了点头,从主殿的小道里走了出去。
后门是一片寂静的花园,花叶上的冰雪还没有消融,在月光下映出水晶一般的光。阿澜裹着狐裘坐在台阶上,
柔软的白毛拂过尖削的下巴,仿佛可以映出皮肤下淡淡的、青色的血脉来。
蚩王走到他身后,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居高临下的笼罩了台阶上的阿澜。
阿澜没有回头:“您既然身为蚩国的王,怎么能在庆功宴上丢开将士,自己一个人离开呢?”
蚩王神色不动:“你既然知道我是这里的王,怎么能见到我还好端端的坐着,还背对着我说话?”
“因为我来到这里是为了等靳将军的,不是为了等待陛下您。”
蚩王忍不住训斥:“大胆!”
阿澜低低的笑起来。他终于站起身,回过头来,翡翠色的眼珠盯着蚩王,月光下就像一片静谧而幽深的湖。
“对我来说,不管您是王还是别的什么人也好,不管您是否坐拥天下,还是流落街头,对我来说都没有分别。
因为您注定不是我等待的那个人,所以您在我的眼中和这花叶上的冰雪、脚下的台阶一样没有分别,都只是普通
的东西罢了。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注意您的必要。”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虽然有些低沉而沙哑,但是具有着让人无法不去聆听的磁性。
蚩王不怒反笑:“所以在你眼里,只有靳辰是特别的?”
“是。”
“你知不知道,虽然名义上开的是庆功宴,实际上他吃的是败仗?就凭他断送了边境三百里这一点,本王可
以亲手砍下他的头颅、毁灭他整个家族!”
阿澜抿唇一笑,怎么看都有些淡淡的轻蔑的意思,“我知道,我还知道杜澜根本不屑于亲自和他交手,仅仅
是他的几个手下就成功的带兵突袭了蚩国的三十万军队,把铁骑踏在了蚩国的边境线上。从头到尾杜澜都没有亲
自上场,他只是站在城墙之上观察战局,他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成为这座大陆上最强悍的青国铁骑的精神图
腾。”
阿澜抬起手,仿佛柔若无骨一般轻轻的按在了蚩王的胸膛心脏的位置上,“——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靳辰不是杜澜,他也没有必要非得在战场上战胜他。在我眼里只有靳辰是特殊的,就算杜澜再强悍,他也完全不
在我的眼里,就像您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细瘦的五指轻轻的卡进了蚩王胸前的皮肉,心脏在掌心里嘭嘭跳动,只要稍微深入一抓,它就再也无法呆在
这个胸腔里了。
蚩王猛地抓住了阿澜的手腕,用力之大,甚至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
“哎呀,”阿澜漫不经心的抿起唇,“被发现了。”
蚩王脸色剧变,声音里止不住的带上了慑人的森冷:“——掏心之术!你怎么会这种魔族才会的法术?你是
个魔族?”
阿澜认真的仰头看着他:“我看上去像那种肮脏的东西吗?”
——的确不像。
魔族和人类看上去很像,其实很好分辨。魔族大多皮肤苍白或呈不正常的灰白色,看上去没有生气,全身上
下都弥漫着不是活人的气息,给人的感觉非常明显。这个阿澜只是削瘦一些,但是眉眼皮肤都很正常,体温和心
跳都非常平稳,一看就知道是正常的人类。
“……你只能骗骗靳辰那种没有近过女色的年轻人罢了,”蚩王的声调低沉而危险,近乎耳语,“——他没
见过女人,他以为你长得漂亮所以就是女人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个顶着一副女人脸相的……男人!”
蚩王猛地用力,阿澜的手腕发出危险的骨裂声。
“你到底是谁?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刚才在殿外的时候要对本王施用诱惑咒术?”
阿澜猛地俯身,这下他几乎是贴着蚩王的脸了,甚至他说话的时候,湿热的气流都能从唇边拂到蚩王的脸上:
“——如果我不用诱惑咒术,您还会……还会接受我的勾引吗?”
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感一样微笑起来,那个笑容放肆而危险,让人难以自拔。紧接着他按住蚩王正拧着
自己腕骨的手指,恰到好处的呻吟一声:“哎呀,好疼。”
他软软的倒了下去,就在这个时候,靳辰愕然的声音从蚩王身后传来:“——阿兰!”
靳辰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接住阿澜的身体楼在怀里:“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阿澜微微的摇头。
他实在是长得很漂亮,也许他的母亲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也说不定。当这样一个受了伤害、十分虚弱的美人
无助的靠在你怀里的时候,只要是个男人,就算是圣人也不会不动心的。
蚩王喜欢美人。实际上没有人不喜欢美色,这一点整个朝野上下谁都知道。
“不知道阿兰是不是言出无状得罪了陛下您……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罢了,陛下请不要和她计
较。”
靳辰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已经在压抑自己的不悦了。
“陛下如果没有其他事,我们就先走了。”
靳辰打横抱起阿澜,刚转过身就只听蚩王冷冷的问:“如果你把他留下,我就免你战败的罪,你看怎么
样?”
靳辰的脚步微微顿了顿,紧接着大步往远处走去。
“不了,”他的声音里显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意,“她是我的未婚妻。”
_
走出花园的大门,夜风如水寒凉,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阿澜悠悠的说:“你把我带回去给蚩王的话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身体就被一股更大的力道箍紧了,靳辰的语调紧绷绷的:“我不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给败仗找
借口推托责任的。”
阿澜探出头来观察这个男人的脸,半晌后若有所思的问:“其实你是在担心我对吧?”
“……才没有!”
“你就是。”
阿澜安然的缩回头去,“不用担心我,就算你把我献给蚩王,我也不会有任何风险。你有你的责任和家族,
这个我能理解。”
半晌靳辰都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有把他放开。一直走到主殿门外的马车上,他也不等别人来服侍,自己猛地
把车帘一掀,一步跨了上去,然后把阿澜往柔软的车椅上一摔。
嘭的一声巨响。
如果是平常,这点伤害对阿澜来说根本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他已经撤去了自己所有的外
围防卫,就像一个真正弱不禁风的女人一样结结实实的撞到了车座。就算上边铺着柔软的垫子,这种冲击力也不
是他过于单薄的本体所能承受的。靳辰还没有上车,他就已经痛苦的缩成了一团。
“我……”靳辰刹那间后悔了,踌躇着站在阿澜面前,“……我其实……”
他想半跪下去查看阿澜的伤势,但是又小心翼翼的不敢动作。倒是阿澜自己坐了起来,冷冷的问:“你想说
什么?”
“……你是不是自己想回王宫去?”
“我自己?”
“如果你想进宫的话,的确,你这么漂亮,得宠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能你会获更富足和美好的生活也说
不定。”靳辰痛苦的抓抓头发,“但是我……我不想让你离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总觉得,如果你离开
了我会很不好受……”
“你喜欢我?”
靳辰说:“我喜欢你。”
“有多喜欢?”
靳辰很想说,我很爱你。
但是如果仔细想的话,这种爱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呢?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
过往,甚至连她的本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对自己所爱的这个人完全一无所知,唯一可以真切触摸到的,就是这
张美丽的脸而已。
如果仅仅是爱一张脸的话,那是不是太肤浅了呢……
靳辰实实在在的觉得自己是在爱着眼前这个人,但是他不知道是怎样的爱,也不知道是如何深浅的爱。他甚
至不敢确定这种爱是不是正常的,是不是理智的,是不是,可以延续的。
他唯一所能感觉到的,只是现在自己心里那种“绝对不想和这个人分开”的强烈欲望罢了。这种欲望是如此
的强烈,以至于他完全没有理智去分析其他的一切。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能说:“……我也不知道有多喜欢,但是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你……”
阿澜漫不经心的把目光移向车窗外,看着不断掠去的深夜的大街。
“那就对了,”他说,“仅仅是个荒蛮北国的王宫罢了,对我来说不算是什么值得争取的好日子。我什么都
不缺,权力或者财富或者地位……我只是缺一个人,好好的爱我罢了。”

月圆之夜

极北之地的月亮显得特别大,尤其是在月圆之夜,明晃晃的挂在夜空中,就像是一只睁到极限的、巨大的眼
睛,空洞而冷漠的盯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阿澜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不妙的变化。这跟他装出来的柔弱的样子不同,这次是明显的、真切的不祥
变化,蜕变的冲动流窜在血液里,那种撕裂的破坏的欲望让人烦躁不安,无法控制。
他霍然起身,重重的拉上窗帘,挡住了惨白的月光。
“阿兰?”靳辰恰巧在这时走进房间,“你怎么了?”
阿澜很想若无其事的站起来然后快速的把这个男人打发走,但是他不乏愕然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渐渐开始
不听使唤了。他想抬起手,但是手掌颤动得厉害,整个手臂被覆盖在长袍的袖子之下,上边的肌肉已经骇然绷紧,
狰狞可怕。
视线里一片血红,透过这样的目光望出去,好像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阿澜不怕血。适当的血腥味可以兴奋神经,让人保持清醒,并且随时储备足够的战斗力。如果这是在战场上,
那他此刻完全可以顺势转化为可怕的战斗机器,不知疲倦、不知恐惧,最大程度的适应战场环境。
……然而这里……不是战场。
“阿兰?”靳辰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半跪在地的阿澜的肩膀上,想抬起他的头,“你怎么了,哪里不舒
服?”
刷的一声阿澜抬起头,靳辰刹那间退去了半步。
他看见阿澜的眼睛,从瞳孔到眼珠弥漫开淡淡的血丝,渐渐的就像是殷红的血色滴进水里,染就一片夺目的、
燃烧一般的鲜亮的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阿澜闪电般一掌劈在靳辰的后脑上,这男人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就丧失了意识,
咚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这一掌就算是按他平时的水准,也算得上是很重的了,如果是普通人的话一掌下去可能就当场毙命了。阿澜
扶着墙壁站起身,喘息了一会儿,冷淡的抬起头:“出来吧。”
黑暗中闪现出一个巨大的侧影。如果按照正常人类的身高来衡量的话,这应该是个身高接近三米的巨人,有
着灰白色的皮肤和浓密的毛发,一张脸完全是平的,应该出现五官的地方只有细细的缝,嘴巴的宽度倒是很大,
几乎咧到了两个耳垂边上,一说话就露出里边雪亮的獠牙。
“你倒是很袒护那个人族嘛,”巨人说话的声音浑厚而沙哑不清,听上去像是鼓风机在呼呼的吹,“——好
了,这是藤熠大人送给你的克制魔化的药,只要吃下去的话就可以安全的熬过月圆之夜……”
阿澜接过来,那是一个黑色的糖豆大小的丸子,他就像是看着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嫌恶的皱起眉,然后丢进
了嘴巴里。
“那么我回去复命了。”
巨人缓慢的转身,庞大的脚掌在地上移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突然阿澜在他身后伸出手,悬空张开了五指:“你以为你还能活着从这个房间里走出去?”
“你想干什么?我可是大人派来——”
“不要拿藤熠来压我,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喂!喂!”巨人惊恐的回头,“我可没有惹你,就算你是澜少,你也不能没有理由就滥杀无——”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来,阿澜重重的握起手掌。与此同时就像是已经被他遥控了一样,随着他五指合拢的
动作,巨人的身体刹那间从中裂开,四分五裂。
血液迸溅出来,沉重的肉块摔到地上,溅起零碎的血肉和内脏。
“……我讨厌魔族,见一个就杀一个。”阿澜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脚下那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形状的肉块,
“……这就是我的理由。”
巨人的头咕噜噜滚到他脚下,扁平的眼睛圆睁着,非常狰狞的样子。
阿澜转身走回去扶起靳辰,刚刚弯下腰去,突然顿了顿。他快步走到窗前挑起窗帘的一角,楼下停着一辆金
红色的马车,上边缀满了龙凤雕饰,四匹马不耐烦的打着响鼻刨动着蹄子。
这是王室的马车!蚩王竟然按捺不住,这么快就迫不及待的要下手了。
阿澜大步走出房间。他刚才的动静不大,听上去就像是搬动家具和普通交谈,应该不会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
才对。
楼下已经等了一个蚩王身边的侍臣,见到阿澜下来,忙凑过去讨好的笑道:“姑娘到底是下来了,再不下来
我们就得上楼去请您了。陛下可是等了老半天,咱们这就进宫去吧。”
阿澜默不作声的钻进马车。
蚩国的空气其实不错,虽然在南北大陆普遍的评价中,蚩国属于极北之地的苦寒国度,但是实际上它领土辽
阔、地势险峻,人口虽然稀少但是居住地集中,每年春天都会有大量的雨水养育植被,所以是个可以大力发展的
国家。
如果不怕寒冷的话,蚩国的风景其实很适合旅游。大概是因为终年积雪的原因,这里的空气十分清新,尤其
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呼吸起来更是让人神清气爽。
侍臣在马车外细声细气的问:“姑娘要不要多加一件衣服?陛下说了,蚩国的天气冷,怕姑娘住着不习惯
呢。”
“不用了,我是在苦寒之地长大的,这点根本就不算什么。”
侍臣马屁拍到马腿上,忙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阿澜把目光转向车窗外不断飞逝而去的连绵起伏的雪原,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相似的冬夜。也是那样一片
万里无垠的茫茫的大雪,那是他第一次学会杀人,鲜红的血带来的温度泼洒了他一头一脸,就像是重归母亲的怀
抱一样温暖而安全。
对于杀人这件事,后来他越来越熟练,也杀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极致的温暖很快就会被夹杂着雪片的
寒风带走,留给他的最终只有彻骨的寒冷,和散发着血腥味的粘腻。
“你怎么总是喜欢把自己搞得一头一脸都是血?”藤熠有时会说,“太脏了,还不快去洗干净!”
那时他还很年幼,他默不作声的遵从了藤熠的指令,心里想的却是离开这片寒冷的雪原,回去他出生的故乡,
那美丽、湿润、温暖的南方。
阿澜叹了口气,打断了自己的思绪。王宫已经到了,马车直接停在主殿的九十九级台阶之下,一队侍从迅速
而无声的过来拉开车门服侍他下车,簇拥着他走上通向大门的台阶。
蚩王已经等在大殿里,带着一点志得意满的、让人一看就心生厌恶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已经考虑好了吗?”
“应该考虑好的是你。”阿澜平淡地告诉他,“——我是个来历不明的人,还擅长于魔族的法术,会杀人,
也喜欢杀人。可能有一天我会在睡梦中结果掉你,甚至上一秒你还在好好的说话,下一秒已经人头落地。即使是
这样你也不害怕接触我么?”
蚩王笑起来,伸手去触摸他的脸。
“你还太年轻了……你不知道,人对于欲望通常都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啪的一声阿澜轻轻打开了蚩王的手,但是这个可以称得上是逾越的动作却并不让人感到生气。
“在很多地方,专门培养出来的战士都会接受各种非人的训练,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
作为一个生活在生死一线间的战士,通常会受到很多欲望的诱惑,比如求生欲,比如向往和平和安逸,比如希望
恢复自由、退出战场……但是一旦有了这种不应该的欲望,他们就会变得软弱,变得更容易被杀害。很久以前我
也接受过这种训练,完全毁灭了所谓的自由和梦想……但是取而代之的,我实现了更大程度上的自由。”
他摊开手,这个手势十分的优雅:“——比如说,我可以自由的来去于任何困境中,我可以自由的掌握人的
生死,比如……陛下你。”
大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燃起了甜腻的百合香,红帐的阴影在地面上流动,看上去婉转而旖旎。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照顾你,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你有什么必要杀死我呢?”蚩王迷醉的抚
摸着阿澜的脸,“离开靳辰吧,他不会像我这样……这么好的照顾你……”
已经被欲望支配了的男人,他的眼里不会再有危险的概念,甚至连这么明显的、威胁的暗示都听不出来。
宽大的长袍轻轻的覆盖在地面上,火红的烛影摇曳了几下,然后映出墙面上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阿澜垂下眼睫,如果仅仅是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上望去的话,可以看见他眼底破碎的、脆弱的光,就好像
在无声的恳求着怜悯和温柔一样。
这是最勾引人的,无声而诱惑的邀请。
然而如果蚩王稍微保持一点清醒的话,就可以感觉阿澜的手已经轻柔的覆在了他的后心上。他的指尖就好像
最锋利的刀子一样泛出锐利的光,只要稍微动一下,就可以毫不留情的□皮肉下的肋骨、从肌肉和脂肪里活生生
掏出跳跃的心脏。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大殿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阿澜一惊,霍然回头往大门口望去。
蚩王浑然不觉,刚要有所动作,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了,靳辰的声音在静寂中听起来格外嘶厉:
“——阿兰!”
阿澜另一只手在阴影中闪电般劈下,就在要劈到蚩王后颈上的时候,又硬生生的中途转向,顺手抄起床边的
座钟狠狠敲在了蚩王的头上。
蚩王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靳辰原本就有些不清醒,现在更是被这一幕惊得怔住了。
“……靳辰……”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隐秘的情绪,阿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脆弱不堪,
“……靳辰,救救我……带我离开……”
_
暮色渐渐降临,城门正要关闭,突然一骑烟尘从官道上飙来,紧接着一匹乌云踏雪闪电般越过了门卫,从大
门的缝隙间穿了过去。
守城的士兵吓了一跳,刚要去追,却只见一条缓缓落下烟尘的空旷的道路,那匹马上的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是谁啊?这个时候还要出城?”士兵们互相疑惑的耸了耸肩,纷纷往回散去。
不知道在马上颠簸了多久,脚下的积雪渐渐深厚起来,天色越来越暗,雪原上的暴风也越刮越激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羞或其他什么,阿澜跟着靳辰出来时匆匆披了里外几件袍子在身上。他生得太过单薄,
风一猛就冻得战战兢兢的,只能往靳辰的怀里蜷。
靳辰在风中大声问:“你冷吗?”
“我没事。”
阿澜伸手去紧紧的抓住靳辰的衣襟,半晌才声音轻轻的问:“你会丢下我吗?”
靳辰笑起来:“说什么傻话。我们可以先去境外避一避,然后找一个气候温暖的地方,好好把你身体养好了
再说其他的。我说过了,我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
靳辰没有听清:“什么?”
“为什么要保护我?”
靳辰顿了顿,“因为我喜欢你啊。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拼命不想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即使损失自己的性
命,也不能看到他伤到哪怕一根头发,不然就会心痛,会自责,会恨不得替他挡下这世界上所有的伤害……所以
你不要多想了,这都是我自愿的。”
阿澜想说什么,但是喉咙就像是被堵上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硬硬的、酸酸的东西卡在喉咙里,让他难受得没有办法描述。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好像连心里都酸
软下来,那样的痛苦,却又那样的让人安心,宁愿这样的感觉持续一生一世都不要消失。
半晌他才勉强说:“……我会报答你的。”
“不要说这样的话啊,”靳辰微笑着看着他,“我不是要你报答我才这样的,哪怕你不喜欢我也好,这都没
有关系。我喜欢你和你是否喜欢我,这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嘛。”
阿澜深吸一口气,向他笑了笑,然后低下头。
……太没有出息了,他想,原来自己还一直期盼着被人保护,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本能的寻求着别人
赐予的安全感……
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从来都是他去保护别人,从来没有人站出来,试图保护过他。
他们在雪原上奔波了三天三夜,白天天不亮就上马,晚上就生一堆火,靳辰去打了雪狐之类的猎物来烤着吃。
虽然时刻都生活在被抓捕的恐惧之下,但是这样的日子竟然也很平静,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好像不论是任何
风险,他们都能平平安安的携手度过。有时在火堆边望着阿澜安详的脸,靳辰恍惚间会升起一种这样持续到天荒
地老也很好的错觉来,仿佛年少时千军辟易、指点江山的豪情壮志都化为了乌有,只要和眼前这个人互相依靠着
坐在火堆边,那就是生活的一切了。
——如果他头脑再清醒一点的话就会发现,他和阿澜每次都是同时启程、同时休息的,每天他比阿澜多付出
的劳动也就是打猎而已,但是当他下马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阿澜还能温柔而安稳的给他按摩和放松。
整整三天过去了,这个好像风一吹就能倒下的阿澜不仅没有倒下,反而连一点疲惫之色也没有。他一直安详而平
静,呼吸平稳、心跳妥当,就好像这三天都仅仅是躺在床上悠闲的度过一样。
靳辰不是个没有观察力的人,他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异常,但是他不会往那方面去想。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愿
意更深入的去想。
靳辰的呼吸已经平稳而绵长,看起来早就睡熟了。火堆还在零星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阿澜睁开眼,
眼底毫无睡意。他看看那个男人睡梦中的脸,然后静静的起身,无声无息的往远处走去。
月光下的雪地上灌木丛生,在一棵醒目的枯树下,阿澜解下自己的发带,仔细的绑在了树干上。这里的风非
常大,只要风一吹过,醒目的鲜红色发带就会飘扬起来,很远都能隐约看见。
“真想这样和你走一辈子。”阿澜退去半步,平静的审视着那根迎风飘扬的鲜红色信号,“……可惜,现在
的你还不够格。”
他顺着原路走回了火堆边,靳辰毫无觉察,仍然在熟睡。阿澜躺下来,一动不动,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大概是因为身体格外轻、脚步格外小心,他身后的雪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_
下午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远处的云层仿佛锅盖一样压过来,暴风雪马上就要来了。
“已经五天了……”阿澜叹息着,“这样跑下去,能跑到哪里呢?”
乌云踏雪明显的烦躁不安起来,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情况,不断的发出嘶鸣。靳辰眉头一皱,下马去把
耳朵贴在地面上仔细听了一阵,说:“有一队人马正在全速向这边赶来。”
“是什么人?”
“可能是蚩国的人终于赶上来了。”
阿澜抓住他的手:“万一被追上了……”
靳辰拍拍他的头,就像是对小孩子一样:“不会被追上的。”他身手敏捷的跳上马,重重一抽马鞭:“咱们
走!”
问题在于,虽然靳辰把话说得很满,该到来的追兵还是很快到来了。
上马大概跑了一顿饭工夫,远处茫茫的雪雾中出现了一个大概十余人组成的小队,都是一色毛皮铠甲的蚩国
骑兵。他们毕竟兵强马壮,已经奔驰了五天的乌云踏雪有些不支,仅仅一会儿工夫那些人就几乎已经紧紧逼上了
他们。
“站住!不然我们放箭了!”领头的那个队长叫道。
靳辰猛地一抽马鞭,乌云踏雪长嘶一声,那声响惊天动地。然而这个时候已经太晚了,跑在前边的士兵急于
立功,已经嗖的一声放出了燃烧的火箭。
阿澜没有往后看,但是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靳辰!小心!”
扑的一声箭头刺入人体的血肉破裂的声音,靳辰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力而向前一扑,但是他没有停下,反而
是乌云踏雪在长嘶过后,爆发神勇一样向前狂冲而去。一时间马匹颠簸得厉害,差点把靳辰摔下马去。
阿澜见过各种各样的血肉撕伤,从来没有向现在这样连声音都带着颤抖:“靳辰,你还好吧?你怎么样?”
靳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要一开口就涌出大量的鲜血,顺着下巴一直流到衣领上。
“停下!停下!”阿澜的声音甚至有些撕心裂肺了,“停下,靳辰!你听见没有!”
靳辰看着他,摇摇头,眼神伤感而温柔。
就在这个时候乌云踏雪猛地一颠,因为疼痛而变调的嘶鸣一声,接着重重的倒了下去。一支箭射中了它的后
腿,它倒在雪地上抽搐着,靳辰和阿澜刹那间被摔倒在地,溅起一大片雪雾。
靳辰背上的伤猛地撕裂开来,巨大的疼痛让他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昏了过去。
“不准动!”
“站住,不准动!”
几个士兵纷纷下马,雪亮的长矛对准了他们。
被摔下马的时候靳辰还没有忘记把阿澜护在怀里,虽然他已经昏了过去,但是这个男人的怀抱还是给人一种
温暖和坚实的安全感。
……如果一直都拥有他的话,也许就不用凭借杀人来获取那种安全的错觉了吧……
阿澜轻轻的推开靳辰,摇摇晃晃的从雪地上站起来。
他看上去有些狼狈,宽大的袍子松松散散的披在身上,长发沾了雪,凌乱的顺着身体蜿蜒而下,被危险的、
即将燃烧起来的高温迅速的熔化成水,一滴滴滴在地面上。
阿澜缓缓的抬起头。
站在最前边的士兵只觉得眼前一阵风呼的刮过,下一秒钟的时候自己的脖子已经被一个恐怖的力道抓住了。
阿澜的脸近在眼前,明明是美丽仿佛神祗的脸,此时却狰狞恐怖,仿佛修罗。
士兵颤抖着,在血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扭曲的倒影。
“我……”阿澜的声音空空洞洞,就像是从一个黑暗虚无、深不见底的深渊里传出来,“……我生气了…
…”
暴怒的修罗

由青国主将之一罗奇亲自带领的搜救队伍,在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来到了这片雪原的边上。
“应该就是在这边,虽然马蹄的脚印已经被暴风雪掩盖了,但是浓厚的杀气和血腥气还能飘过来,顺着这条
路往下走就对了。”
罗奇点点头:“今晚不扎营了,咱们必须赶快追过去。这件事如果传出去的话,绝对会成为我国最大的丑
闻。”
手下笑道:“您是指我们伟大的元帅长了一张女人脸的事情吗?”
“闭嘴!”罗奇罕见的紧张起来,“难道你不知道吗,那家伙最讨厌被人说长得像女人了,如果这话被他听
见的话,你会没命的!”
手下被吓住了:“是、是……”
“好歹我还是他八年的同僚兼损友,第一次开他这方面玩笑的时候,被他活生生折断了两根肋骨……”罗奇
心有余悸的摸摸自己的胸膛,“那家伙一旦发怒,就简直是死神降世,他的杀伤力之巨大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甚至连女王都不敢让他出现在别国使臣的面前,生怕他一时不高兴起来就把人家使团给血洗了。这家伙如果一旦
失控,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让人难以收拾的事来!”
难得见到罗奇这样严肃的样子,手下也不禁紧张起来:“那我现在就传令下去,叫他们全速往下追!”
青国的士兵毕竟不是很适应极北之地寒冷的天气,到晚上的时候很多人都落在了后边,甚至连马都受不了,
纷纷减缓了步伐。
罗奇没有去管落后的士兵。在这片雪原上落后就意味着死亡,除了从小生在这里的蚩国人之外,没有人可以
确保一支庞大的队伍顺利通过雪原而毫发无损。
何况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在身上,其他不论是什么都无暇顾及。
随着搜救队伍的前进,空气里还没有燃烧殆尽的杀气和火气越来越重,几乎憋得人取法呼吸。血腥的味道随
着狂风吹来,竟然经久不散,浓重的笼罩了这片夜幕下的雪原。
“将军!”手下急匆匆的调转马头,向罗奇奔来,“——我们在前边发现了这个!”
罗奇呼的下马,快步走去。在前边的雪地上有什么东西被掩盖在灌木丛中,罗奇扒开雪堆,只见那是半只被
撕裂开来的……断手。
罗奇心里狂跳一下。
“还很新鲜,应该就在附近。”手下忍了忍脸色的不适,“将军,继续往前追吗?”
罗奇点点头,率先大步迈过了灌木,快步向前走去。
大概走了半里远,雪地上越来越多的出现残肢断臂,不知道是被高度旋转的气流刮动还是被一边走一边撕裂,
总之一个人的半个头咕噜噜的滚到了这里,一只眼还大大的睁着,惊恐万状。再顺着血肉最多的那条路往下走,
扒开一片浓密的枯枝之后,罗奇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顿住了脚步。
首先他看到的是一片惨白的月光。
在那月光下,一个人站在雪原的中间,扬着头,好像在竭力的控制着什么。他的头发上、脸上、身上、手指
上都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血,碎肉黏在他的手掌上,一颗心脏被丢在脚边,还在砰砰的跳动。
那人退去了半步,一脚把那颗心脏踩烂成了血稀泥。他慢慢的望向罗奇,目光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血色
的瞳孔,仿佛地狱里燃烧的红莲。
“够了,停手吧……”罗奇的声音僵硬无比,“够了,杜澜,快停下……”
周围的士兵围上来,有的忍不住踉踉跄跄的退后,有的跪在了雪地上。
“够了杜澜……”罗奇竭力让自己的音调听起来柔和轻缓,“是我啊,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停手吧,杜
澜,快停手吧……”
杜澜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很久很久,突然说:“你不该这个时候来的,我还没有过瘾。”
罗奇心里一沉。
杜澜缓缓的向他走来,一步一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罗奇知道,这些血里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有的士兵忍不住冲过去,试图挡在他面前。罗奇厉声喝道:“别过来!都他妈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士兵们愣住了,罗奇的声音几乎撕破喉咙:“都他妈聋了吗?还不快跑!他现在不认得你们,他见谁都
杀!”
一句话提醒了士兵们,他们有的还在僵硬,有的已经扔下了武器,连滚带爬的往后跑。不知道是被罗奇的声
音惊醒还是别的什么,杜澜茫然的站在了雪地上,站在离罗奇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空空洞洞的盯着他看。
罗奇几乎要颤抖起来了:“是我啊杜澜,我是罗奇啊,你不是说过出征回来以后我们一起去喝酒的吗?”
杜澜慢慢的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
“还有杜青!你不记得杜青了?杜青给你做了一件大衣,说等着你回去穿的,你他妈都不记得了?”
杜澜猛地颤抖了一下,身体就像是岩石一样紧绷,然后慢慢的松缓了下来,接着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啊,是啊……我想起来了,抱歉。”
他踉跄一步,险些跪倒在雪地上。罗奇一把把他拉起来,然后又条件反射一样松开手:“操,你身上味儿太
难闻了,简直香飘万里杀死蚊子!”
“……抱歉,没有吓到你吧?”
罗奇战战兢兢的说:“我简直就是被吓大的。”
杜澜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去,穿过雪地上的人体零碎器官,俯身扶起了一个竟然还是完整的男人。那个人竟然
除了背上有一支箭之外没有损失任何身体器官,罗奇按捺不住好奇心,想上前去仔细看一眼,但是紧接着就被杜
澜的话钉在了原地:“不准跟上来。”
“喂,喂,我只是好心而已……”罗奇的抱怨很快就被湮没在了风雪中,因为杜澜把那个男人拎起来摔在自
己肩膀上,就像扛着一个沉重的大口袋一样,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
罗奇胆战心惊:“喂,喂,你要上哪去?我说,你已经失踪这么久了,是不是应该赶紧赶回去?八十万大军
还驻扎在境外等你,没有你他们都不愿意启程回国,整整八十万人没有一个愿意听我指挥啊!……喂,你听到没
有?!喂!你要上哪去啊?……杜澜!等等我!”
_
雪原上有一间破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大概这里以前有过人烟,但是因为冬季的到来和暴风雪的频
繁,人们都迁徙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栋建筑留在雪地上。
罗奇当然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的跟在后边,只见杜澜跟扛口袋似的把那个完完整整的男人扛进了破庙里。
罗奇在雪地上转了几圈,非常的纠结。战神在军中的形象是威严高大、充满威慑力的,只有少数几个看过他
真面目的人才知道,这人一旦性格扭曲并且有相当程度的变态,一旦发起狂来几乎没人可以制住他。他要是真的
想,保不准会把惹到自己的人撕碎了生吞活吃,还非常讲究肉质的新鲜和骨头的嚼劲。
难道……难不成……刚才他没有动那个男的,是为了现在要享受一顿活人大餐?罗奇毛骨悚然的想。
破庙里到处都是灰尘,在内室里堆着破破烂烂的柴堆。杜澜去捡了一些枯草堆在上边,然后轻轻的放下靳辰。
靳辰背上的伤已经冻结起来,因为箭头被拉扯而出,所以加重了伤口的撕裂。新的血液迅速洇出,又在寒冷
的天气下被慢慢凝固。
也许已经伤到了内脏,如果没有医生及时治疗的话,会发展成为严重的后果也说不定。
“千辛万苦跑去魔族杀了那个女人,就为了拿到这点疗伤灵药,没想到还得分给你一半。”杜澜叹了口气,
从袖中抖落一瓶羊脂玉药膏,十分怅惘的盯着昏迷不醒的靳辰,“我真该把你放在这里不管不问,任凭你自生自
灭才好。”
话是这么说了,他还是把药膏倒在手心,轻柔的抹在靳辰背上。
——魔族深崖下的千年灵芝,合着魔龙的角、巨蛇的牙,研磨而成疗伤奇药,拥有去腐生肌、延年益寿的奇
效。可惜这样的药膏为数不多,最近几年制成的一小罐头都在魔族手里,保管它们的恰巧是当年让藤熠断然离开
青国长公主的那个魔族美女玉雪娇。
大概是魔族的青春期和成熟期都格外长的原因吧,青国的长公主已经老了,岁月已经带走了她的美貌;然而
玉雪娇却仍然年轻,仍然风情万种、娇媚无限。也许只要是男人,都无法不被她的魅力所俘获吧。
“我听他们说你喜欢男人,其实藤熠告诉过我,你只喜欢年长的、温顺而纯洁的女性,只是非常擅于克制自
己的欲望。”
那个时候玉雪娇腻在他怀里,放肆、诱惑而大胆,“——克制自己的欲望不是一件好事,来吧,难道你不想
尝尝销魂蚀骨的滋味?难道你不想……不想让我带给你快乐?”
噗嗤一声五指插入血肉,玉雪娇僵住了,接着娇美的脸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起来。
“——杜澜!”女人怨毒的声音听起来声嘶力竭,“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亏待过你!就算你不是我生的,我
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害你的事!为什么你为了区区一点药就要杀我?为什么!你是在为你母亲报仇吗?”
杜澜冷静的盯着她,鲜血从指缝间迅速喷涌出来,淹没了一切。
“没那么多复杂的原因,我只是觉得……你靠近我的时候,很脏。”
他猛地抽出手掌,女人的身体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你身上带着藤熠的味道。”杜澜厌恶的撇过头,不去看女人的尸体,“下辈子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带着那
个人的味道,主动往我怀里靠。”
其实他真的没必要杀玉雪娇,区区一点药而已,拿了走了就是了,玉雪娇不敢拿他怎么样。无非是一时厌恶
就顺手杀了这个女人,结果却引发了他难以想象的严重后果,三千魔族失控的追杀了他半个月,直到他支撑不住,
倒在了万里无垠的雪原上。
联想起那个据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魔族美女,再想起自己在蚩国的离奇经历,杜澜叹了口气,非常的感慨:
“当一个女人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当作武器的时候,倒是真的非常强悍啊,欲望真是可怕的东西。”
他习惯性的望向靳辰的脸:“你说,是不是?”
靳辰还是昏迷着,发着高烧。再过几个小时高烧就可以退去,如果他知道好好保养的话,伤口在三天之内就
可以初步愈合,长出新的肌肉。
杜澜盯着这个男人的脸,半晌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虽然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对我保持久一点的
欲望……至少你不会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我说过的,我会保护你的。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拼命不想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即使损失自己的性命,也不能看到他伤到哪怕一
根头发,不然就会心痛,会自责,会恨不得替他挡下这世界上所有的伤害……
杜澜无声的微笑起来,轻轻的在靳辰的眉心上亲吻着:“……记住你说的话啊,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的
哦。”
杜澜站起身,大步走出了破庙。墙壁周围都漏着风,呼呼的刮得人皮肤生疼。罗奇蹲在破庙外边,一边画圈
圈一边碎碎念,抬眼一看他出来,立刻胆战心惊:“你,你都吃完了?”
“……什么吃完了?”
罗奇哆哆嗦嗦的指指破庙里:“那个倒霉的哥们?”
“他啊,”杜澜漫不经心的说,“他是蚩国的什么将军吧,叫靳辰。我们走后你安排几个人守在这里保护他,
等他醒来之后,好好送他回蚩国。这人挺不错的,我觉得他比现在的蚩王更适合那个王位。”
罗奇大惊失色:“你竟然没杀他,还要让他当国王……我说,那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下这么大血
本?”
杜澜接过手下毕恭毕敬递来的面具,身后两个人给他围上披风,漫天风雪中对罗奇一笑,说不出的含蓄莫测,
说不出的风流情致。
“他说,他喜欢我。”杜澜把面具戴在脸上,大步向不远处等待的战马走去,“——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呢
……”
罗奇痛哭流涕的扑上去抱大腿:“我也喜欢你啊主帅大人!回去之后千万不要把上个月我出勤练兵不合格的
事告诉女王啊,我最喜欢你了!”
杜澜头都不回,冷酷的抬脚把他远远踹开:“没有人会稀罕一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种马的喜欢的,滚!”
“喂,杜澜你也太狠心了!怎么能无视我火热的真情呢!”
“再说一句就杀了你。”
“我是说真的啊!喂,喂,别跑这么快,等等我啊杜澜!等等我!……”

神、魔、人
从北大陆穿越三座雪山到达气候温暖的南大陆,起码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就算他们的配备十分精良、战马也
十分强壮,一路上星夜兼程赶到青国王宫的时候,也已经将近冬天结束了。
作为主帅的杜澜没有参与战后合约的签订,因为女王要求他立刻赶回王宫,立刻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场雪地
上的屠杀已经传到了女王的耳朵里,一切都开始失控,这让她大为光火。
砰的一声巨大的黄金书被摔下台阶,哗啦啦翻到了魔族史的那一页,正好是上一次南北大陆混战时魔族在藤
熠的带领下趁虚而入、攻占神女崖等重要地势的描述。
“我只是让你逼迫蚩国签订合约,而不是让你挑起人族和魔族之间的战争!作为主帅你竟然在战斗刚刚结束
的时候就抛下八十万大军,自己一个人跑去魔族,结果搞得半死不活的回来!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惹起蚩国和
魔族共同的愤怒,你将置国家于何地?”
大殿上的群臣都沉默着,有的偷偷退去了半步,离暴风中心的女王陛下和主帅大人更远一点。
“没有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和魔族联手的,”杜澜面无表情的反驳,“而且在我去杀那个女人的时候,也并
没有想到会被魔族的人发现。这是我的疏忽,下次不会了。”
女王头顶上冒出了青烟:“你的疏忽是指你丢下了自己的军队,还是指你杀人的事被发现?”
“……是指这样失职的事不小心被您发现。”
女王的咆哮让大殿都为之颤抖:“杜澜!滚回家去给我面壁反省三天!”
杜澜耸耸肩,无所谓的走出了大殿的正门。
虽然他是有家的,他家就在王宫外不远的大街上,但是他平时并不住在那里,而是在城内集市上一个小院子
里独自居住。女王经常劝他回家去和母亲兄弟住两天,但是每当看到他家里高高堆积、仿佛小山一样急需处理的
公务之后,就会默默的闭上嘴巴。
虽然每天上朝都会经过自己家门口,但是他很少会进去,杜青有时要见他的时候只能在王宫外堵人,然后再
一路看管着把他弄回家,否则他就会偷偷的溜出去喝酒。
“我奉旨陪你回家去面壁反省,”罗奇坏笑着蹲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正好可爱的杜青小姐叫我陪她一起
逛街和喝茶,我要去你家接她。”
“……上次被我弟弟折断的两根肋骨现在已经不疼了?”
罗奇凄凉的垮下肩膀。
他的肋骨在这三个恐怖的三个兄妹手里折断过六根,第一次是因为他口无遮拦的对外国使臣介绍杜澜,说此
人是本国的主帅,最大的特点是长了一副女人脸;第二次是他在外边偷吃被杜青发现,这个正牌女朋友吃醋发飙,
让他用身体永远深刻的记住了这个教训;第三次是他上门去约会杜青,结果被杜青那让人讨厌的弟弟发现,……
不,那不是个正常的小鬼头,而是个恐怖程度不亚于杜澜的、杀人不眨眼的凶残小恶龙。
六根肋骨的惨痛教训,正好一人两根。
“说起来你弟弟今年也应该有十岁了,怎么连话都不会说?见了人就呼哧呼哧的喘气,喘完了就扑上来撕咬
……他到底是不是人啊?正常人类的十岁小鬼能徒手折断这么厚的刀子吗?”
“……所以说,他的存在是我不愿意回家的重要原因之一。”
罗奇停在杜澜的家门口,朱红色的大门半敞着,里边透出小丫鬟做洒扫时天真无邪的笑闹声。郁郁葱葱的树
枝从院墙上跃出来,桃枝上开满大团大团的粉色的花,看上去好像一伸手就可以采摘到。
罗奇知道,其实这座看上去平静的宅院已经被凶暴而强悍的法术所包围,除了他们家的人之外,很少有人能
被允许入内,也很少有人进去后就可以随便出来。
杜澜走上台阶,头也不回:“你在这里等杜青好了,她还要一阵子。”
罗奇心说我也不想进你们家啊,难道还想再断两根肋骨不成?
杜澜推开大门。
顺着庭院里长长的青石路走下去,主宅里一片漆黑,好像白天的阳光都完全照不进去一样。即使是在这样好
的天气里,进入主宅的时候都要点灯,不然就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的温度非常低,那些佣人好像都麻木了,高兴的永远都在高兴,悲伤的永远都在悲伤,数十年一个样,
日复一日的重复,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杜澜顺着房间长长的走廊往下走,手里提着一盏忽明忽灭的油灯。走廊的尽头渐渐传来粗重的、愤怒的喘息,
恍惚听起来,就像是野兽的咆哮。
“阿、阿龙少爷,不要这样,将军今天会回家里来,你这样他看了会不高兴的……”
“是啊是啊,您千万要冷静一点,乖,少爷乖……”
佣人的话被打断了,咆哮声猛然提高,就像是野兽仰天长嘶一样充满了愤怒和狂暴。
砰的一声杜澜抬脚踹开门,油灯的映照下,他的脸色看上去十分不善:“又怎么了?”
佣人如蒙大赦,手忙脚乱的往后退。在 房间正中的地板上,一个十岁大的男孩趴在地上,就像动物一样四肢
着地,头上、脖子上、裸 露的上半身皮肤黝黑、青筋直暴。他大张着嘴,露出一口异于常人的獠牙,露的上半身
皮肤黝黑、青筋直暴。他大张着嘴,露出一口异于常人的獠牙,被灯光一照简直能反射出雪亮冰冷的光,乍一看
比野兽还让让人心惊胆战。
房间里的血腥气太重,地上铺了一层稀稀拉拉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和零碎的骨骼,杜澜笑了一声,但是声音
里冷冷的几乎听不出来任何笑的意向:“上次给你的佣人又被你吃了?乱七八糟什么都能入口,难怪你这么大了
还什么都学不会,连说话都磕磕巴巴,真是愚蠢到家了!”
阿龙慢慢的扭过头,眼神陌生的打量着杜澜。紧接着他的目光慢慢变得狂暴,他弓起腰身,猛地向杜澜扑了
过去。
杜澜轻轻的侧身躲过攻击,紧接着闪电般重重的一脚,刹那间就把阿龙给踹飞了。咚的一声沉闷的巨响,阿
龙飞起来的身体撞到墙壁,把木板撞出了一个硕大的洞。
“混……混蛋……”阿龙嘴里流出口水,无意识的、艰难的喃喃这几个字,“吃了你……”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他就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一样再次向杜澜扑过去。杜澜把油灯转了一只手拎着,然后
抬起空出来的右手,啪的一下凌空抓住了阿龙的头发,然后重重的掀翻在地板上一脚踩了上去。
“杜青不可能陪你这种低等的、恶劣的、没有人性的生物一辈子,她会出去跟别的男人约会是正常的,你这
个不通人情的家伙,还是先学会说话再学会恋姐吧。”
阿龙竭力的转过头,血红的眼睛盯着杜澜近在咫尺的脸,含混不清的吐出来一句:“……不男不女……妖怪
……”
杜澜手一松,他立刻窜起来,一口咬住了杜澜的手。他的牙齿简直就是兽类的,就这么一咬立刻咯吱咯吱的
咬到了骨头,刹那间血流如注。
杜澜倒抽一口凉气,一手扔了油灯,从后腰拔出匕首:“松口!”
阿龙更加用力的咬上去,杜澜清清楚楚的听见了自己一根指骨被咬断的粉碎声。
他脸色一沉,手里匕首雪光一划,刹那间阿龙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一只手被齐腕斩断。紧接着杜澜把他重
重一掀踩在脚下,轰的一声震得地板都沉闷作响。
躲在暗处的佣人都跪下了:“将军!阿龙少爷的手……”
杜澜舔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没事,他又不是长不出来了。”
在他脚下,阿龙扭曲挣扎着,他齐腕斩断的伤口流血慢慢减少,仅仅一眨眼的工夫血管就自动愈合了,露出
鲜红的肉来。皮肤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迅速愈合,很快这里就会再长出一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手,甚至连伤疤都
不会留下。
“别以为你血统比我好就可以随便说我不男不女,还有,你这副可怜样根本不像个神族,就跟最低等的魔物
一样!你个王八蛋!”
虽然伤口愈合的速度惊人,但是痛苦一分都没有减少,阿龙的神经被刺激得咆哮起来:“不男不女……魔物!
混蛋!吃了你!吃了你!……”
杜澜再也没法保留兄弟之情,他抓起阿龙的另一只手,狠狠一刀斩了下去。这个办法很有效,这个十岁大的
恶龙终于平息下来,还没有咆哮两声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过去了。
佣人确定没有危险了,才战战兢兢的跑出来:“将军……”
杜澜一手拎着阿龙想把他扔到床上,没想到刚掀开被子就看见半个人头骨。他愤怒的扔掉头骨,把阿龙重重
的摔到床上,指着他的鼻子痛骂:“我不求你真的变成神!我只求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正常一点,不要把人肉当
成食物,还有至少学会说话!”
佣人胆战心惊:“将军息怒,将军息怒……那是少爷以前剩下来的,少爷最近都很乖……很乖……”
杜澜沉着脸:“我一想到这片大陆以后可能会在他的领导下度过上千年,就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黯淡无
光。”
佣人都不敢答话,他们瑟缩着抖成一团。
杜澜知道跟这些人说也是白说,这座主宅里没有人能控制得了这个血统突变的、凶暴的神。他哼了一声,大
步走出房门。
房间外边杜青正往外走。和阿龙不同的是,她的血统比较接近于正常的人类,和魔族的关系也不大,不论是
任何一方面看起来都像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她穿了一件绣银的蓝色袍子,腰间束着细细的、洒着光点的腰带,黑
暗里看去就像是闪烁的星星一样。一张和杜澜相似的脸抬起来,笑容甜美的看着兄长:“您才回来吗?要不要去
见见母亲,然后歇一歇?”
“不了,我直接去睡一觉。”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出去了哦。”
杜澜突然开口道:“等等。”
杜青回过头:“什么事?”
杜澜犹豫了一会儿,才淡淡的道:“如果你真的喜欢罗奇的话,就早点跟他结婚,离开这个家吧。”
杜青愣了愣,然后笑起来:“在他没有学会完全对我忠诚之前,我是不会嫁给他的。放心吧哥哥,我会照顾
好自己的,不用为我担心。”
杜澜看着她离开的身影,非常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_
星流五千年、蚩国王朝三百二十年到三百二十二年这两年的时间里,政局动荡不安,北大陆主要的执政关系
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位于瀚州京城的靳家小将军靳辰,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触怒了蚩王,并策马逃出了瀚州。蚩王下令御林军搜
索了半个月才在雪原上发现了靳辰,并把他押解至京城,投入了天牢里。
蚩王下令于开春将其问斩,并开始瓦解靳家的朝中的势力和军队。然而仅仅不到一个月后,一支神秘而强悍
的作战分队潜入了京城,并在问斩的前几天攻入天牢,把靳辰从大牢里救了出来。
这个分队大概不过十几个人,然而每一个都是万中挑一的作战高手,他们动作迅速、悍利而悄无声息,等待
蚩王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大火烧尽了王宫,蚩王不知道为什么暴病而亡。在人心动乱、国无君主的时候,原本藏在主殿里的、象征着
蚩国百万雄兵大权的兵符被一个身手敏捷简直不像人的战士盗出,直接交到了靳辰手上。
靳辰沉默的望着眼前的黄金兵符,半晌都没有伸手去接。
“靳将军接了吧,”带领着那个作战分队的小队长清明在一边笑道,“就算您无心权势,也要想想如何保全
一族人的性命。现在谁都道是靳家人反了,杀害了蚩王、颠覆了朝政,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
发。如果您不迅速掌握兵权、扶植傀儡即位的话,新上位的王是不会容下你一族人的。”
“……为什么?”靳辰盯着他,“你们是受谁指使,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清明顿了顿,道:“靳将军,实不相瞒,您前日救下的那个姑娘,是我们青国王族宗室的重要成员之一。”
靳辰一惊。
清明身后的几个战士也是一惊:“清明大人……”
靳辰张了张口,终究道:“你……你当我这么好骗么?青国爱嘉公主长什么样又不是没人见过,你家女王难
道还有好几个女儿不成?”
清明脸色不变,语气和缓:“那不是公主。”
靳辰还想问,清明凑近他,笑容可掬,声音却轻得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阿兰姑娘让我问你一句话,
还想见到她么?是或不是,全凭将军一念之间。”
靳辰皱着眉盯着他,清明看上去面相极其温柔,笑起来很是斯文。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穿着战士的铠甲、提着
带着血迹的剑,而是像平常人一样走在大街上,保不准会被认为是个年轻的老师。
他终究拿起了那个兵符,头也不回的走向了滚滚硝烟中的蚩国王宫。
在他身后的空地上,寒冽的风刮起猛烈的铁刃的味道。一个战士迟疑着,轻声问:“清明大人,这样的话没
问题吗?如果将军派我们来蚩国的事被女王知道的话,会不会……”
清明回过头,眼睛还是弯弯的一片笑意:“会的。女王会很恼火。”
“——但是,”他话里意思一转,望向王宫门口靳辰消失的方向,“——好不容易才等到可以稍微让将军从
青国分心的人,这个机会我怎么能错过呢……”
最后几个字消弭在猛烈的风中,只轻轻的出口,来不及让任何人听见,便很快的消失了。
蚩国靳家掌握兵权,发动政变,把蚩王留下一个智障的儿子扶上了王位。一时政局风云突变人人措手不及,
早上还是金袍紫蟒的王公贵族,可能到了晚上就人头落地发配边疆;原本籍籍无名的下层官员,可能因为某件事
而立下奇功,一夜之间就可以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半年之间,瀚州不知道落下了多少乌纱帽、又建起了多少新宅
邸。
每个人都在恐慌。小国王整天只知道哭闹,已经十几岁了,智力却还停留在幼儿水平;朝堂之上没有人敢说
话了,不论这个智障儿说什么都一律三拜九叩大呼英明;京城里人口大批的减少,很多人害怕被牵连,拖儿带女
举家搬迁的离开了这里。当年发了春洪,庄稼被淹得一塌糊涂,到了秋天几乎颗粒无收;秋天的时候大点国库,
结果让靳辰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
原本的蚩王就不是个懂得积谷防饥和休养生息的明君,到了这一代,以前遗留的问题统统爆发,一时之间让
人措手不及。
靳辰不想过多的干涉朝政,但是这个情况爆发出来,所有人都得找他负责。看上去好像他只是个事件的导火
索,但是到了无计可施的时候,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盼着他来当救世主。
靳辰骨子里是个忠臣,他无法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国家。
权力都是这样,就像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你一沾手它们就迫不及待的缠上你,从你的手指尖一直缠到
你的心,让你抽身不开、无法离去,只能心甘情愿的成为它们的俘虏。
这一拖,不知不觉又拖走了一个春冬。
靳辰一直在暗中派人打听阿兰的消息,但是这个记忆中的女人就像是凭空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没有人知道
她去了哪里。他甚至派人暗中查访了青国王室,但是他始终没法完全把这个以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著称的王族查明
白。
有一点是很确定的,青国王室上上代人口众多,遗留到这一代,有血统没名分的、有名分没血统的、流落海
外去从此杳无音讯的、当朝当政但是随时有可能下狱的……一大堆,正统的血脉只有当今女王独生的爱嘉公主,
支系成员么,大概数个三天三夜都未必能数清楚。
所以说,那个阿兰和青国王室有关系是完全不奇怪的事,谁知道人家三大姑的八大爷是不是和现在女王的外
甥的远房表妹的姨妈的外婆……有血缘关系呢?
时光荏苒,一晃两年过去,靳辰就快要对这个关系复杂并且没有节操的王室绝望的时候,突然青国那边传来
了消息。
青国的爱嘉公主十五岁大生日,邀请各国皇亲国戚前去庆祝大典。万里之遥的蚩国收到了一份邀请函,红底
漆金,上边字字墨迹横平竖直,力道入骨三分。
邀请靳家小将军前去参加敝国爱嘉公主生日大典。
大概怕去错了人,所以特地注明了将军名讳是一个辰字。后边的邀请人署名赫然四个字,青国,杜澜。

公主的胸围

从蚩国到达青国要翻过三座雪山,然后从大草原上慢慢走到气候温暖湿润的南大陆。如果行程不紧凑的话,
可能要走两三个月时间;如果快马加鞭的话,最少也要花一个月。
靳辰只用了十五天。
迎接他们的青国礼仪官员在京城扬州门外摆开三十里长宴,极尽奢华庄重,和别国前来道贺的皇亲国戚作同
一等级。虽然扬州此时也是初冬天气,却比蚩国的春天还要温暖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度太高了的关系,靳
辰刚进城就感到一阵心跳加速,手几乎都要握不住马缰了。
奉命在王宫门口等待他们一行人的竟然是两年前那个清明,还是十分温文和蔼的样子,十分友好的对他们伸
出双手:“总算是来了,只等着蚩国的贵客到来然后就可以举行大典了。女王让我带靳将军去王宫里安顿,有什
么吩咐和要求尽管说。”
靳辰跃下马去,那匹乌云踏雪很不老实的对着别的使团骑来的小母马发情,然后被随从赶紧推了下去。
“阿兰呢?”
清明一愣,没想到两年过去,当初那个自己从天牢里揪出来的小子还这样牢牢的记着这件事。这两年他已经
升到了杜澜身边非常亲信非常重要的位置上,所以当年的事他有些耳闻,总是略微觉得不大好对人提起。
杜澜忌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讨厌被人说长得像女人,更别说被人当作女人一般对待了。如果擅自就把当年
的事告诉靳辰,可能靳辰随后就会做出一些不动脑子的事来,连累自己被杜澜撕成碎片。
清明说:“啊,是这样的,我也不大清楚王宫里那些女孩子的动向,不过如果你住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能遇
见她。这样吧,不如您先去休息休息?”
靳辰只能同意了。
其实经历过十五天不眠不休的马上奔袭之后他也很累,清明把他带进王宫,一路上他只能走马观花一般看看
周围的景致。南方人果然和北方人有着很大的不同,在北大陆人们更多的使用木材作为建筑材料,窗口小、建筑
规模大,内部装饰辉煌厚重,没有多余的东西。青国的王宫有很大不同,建筑都是非常精巧的,大多采用金属作
为装饰材料,墙壁上挂着厚厚的、带着金黄色流苏的墙幔,地上铺着柔软的暗红色地毯,走廊上两边的火炬发出
噼啪的燃烧声响,散发着靡丽的芳香。
他被带到王宫一处别院里,几乎头刚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据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外边典礼
音乐的声音穿过高高的窗棂,庄重优美,缓缓飘荡。
宴会已经开始了。
所有随从和副将都聚集在门外,用十分丢脸的眼神看他。
靳辰咳了一声:“既然迟到了,那我们就低调一点,偷偷的进入宴会吧。”
靳辰其实十分擅长于打仗,他领军这么多年,除了两年前惨败给杜澜之外,其他大小战役从来没有过败绩。
但是同时的,因为他从小在军中和一帮哥们打架、喝酒、不好好念书,所以就算他爹后来进行了严厉的纠正,
也没能使他学会那套繁琐的宫廷习惯和礼仪。让他在沙场上活动筋骨,他比谁都欢畅;让他好好的去参加一次宫
廷宴会,一群人都彬彬有礼的小声说话、拿帕子捂着嘴笑、小口小口的吃东西,那不如让他直接上吊算了。
靳辰深知自己的性格在这种级别的国宴上绝对会大大丢脸,所以提前找了经验丰富的礼仪官随行。进门、献
礼、入座和致辞都是礼仪官去做,作为蚩国现阶段的最高领导人之一,靳辰负责站在礼仪官身后和蔼的微笑、友
好的微笑、并时刻保持和固定微笑。
宴席上河洛族的侏儒弯腰对同伴低声说:“果然是北大陆名门出身的将军,在青国的国宴上都完全不置一词,
派头也太大了点吧。”
他的同伴同样低声:“你知道上个月蚩国下令征收周边地区的交易税了吗?”
“听说就是这个将军强迫推行的政策,态度也太强硬了。我们从南大陆走过的时候从来都不需要缴纳这些费
用,难道是蚩国故意要和青国反着来?”
侏儒叹了口气,望着靳辰的方向:“真是个强硬的人啊!”
靳辰的额角慢慢流下一滴冷汗。
征收交易税是因为国库空虚而兵力强壮,他只能用战争的威胁来向周边小国敛财。
不说话,是因为一说话就立刻丢丑——他五岁开始起随军,说得各地方言,口音浓重,唯独学不会风雅高贵
的南方宫廷语。
……其实你们都误会我了啊,靳辰默默的想。
午时降至,打扮停当的公主穿着青国王朝最隆重的礼服,拖着长长的裙裾,站在一辆由孔雀拉着的金凤车里,
从宫殿正门之外缓缓走来。
大概是脂粉涂得太多了的关系,年仅十五岁的公主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严格说来她的五官算不得很好,因
为少女的清新,还勉强算得几分可爱,但是如果按照美人的标准来看,估计也就是个中上等。
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的母亲都是这个王朝的女王,同时她是她母亲唯一的公主。就算她长得再难看,想一亲芳
泽的男人都可以绕着雪原排三圈。
公主在礼仪官的带领下慢慢的穿过巨大的宴会厅,从地毯上走到王座下,抬头仰视着女王。
满大殿的人都沉寂下来,周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靳辰正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公主包裹在厚重礼服下的腰身和
三围,突然感觉周围安静下来了,立刻吓了一大跳——他以为他不道德的批判的眼光被周围的人发现了。紧接着
他抬起头,发现大家都望着女王的方向,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他这才松了口气。
后边的河洛族侏儒又开始嘀咕:“你注意到没有?公主的身材简直就是个平板嘛。”
“她又不会缺乏营养,为什么脸色会这么苍白?”
“女王陛下长得算是个美人,她的女儿为什么长成这样,一定是父亲的关系!她的父亲实在是太不负责任
了。”
“所以说,组建家庭的话还是要找看得顺眼的伴侣才行啊!”
靳辰再一次黑线了。
久闻河洛族是个充满智慧的种族,果然智慧是源于经验的分析和积累啊。
“神赐予我们土地和雨水,神赐给我们丰收,予以我们代代繁衍和生存的权力。神把统治这片大地的智慧交
给了我,然后我再传给你,一代代通过最亲密最高贵的血统延续,和南大陆一起永世长存……”
在神官的带领下女王念完长长的祝祷词,拿起放在火焰盘里的黄金桂冠,一步步走下台阶,向公主的方向走
去。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那个火焰盘里望去。一个小小的、金光闪闪的王冠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
生光,就好像聚集了漫天的星光一样让人睁不开眼。
那就是象征着继承权和青国王室血统的、价值连城的王冠。在金属材料相当稀少的星流纪初期,这样珍贵的
质料随便一点就可以买下一支军队。
女王亲手捧起王冠,公主柔顺的跪在地上,等待着加冕。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大殿门口的宴席上猛地响起一片惊呼。靳辰回头一看,只见偏院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突
然飞起来两个人——不,只有魔族才会长出这样尖锐而巨大的翅膀。有些魔族长得非常像人,但是翅膀这一点却
是他们怎么也掩盖不了的。
女客们惊呼着,大半的人注意到异常。夸父族巨人的惊呼就像推倒一座山一样轰轰隆隆,胆小的女眷们争相
逃走,各个种族的鞋子踩踏着,杯盘跌落在地上,发出狼狈的破碎声。
两个魔族的目标很明确,翅膀一呼刹那间飞到大殿正中,往女王手中的王冠直扑而去!
公主尖叫一声,瘫软的要躲到一边,但是被她沉稳而威严的母亲一手按住。
就在这刹那间,半空中砰的一声轻微裂响,黑色的袍袖划过空气,在法术和咒语的爆裂中飘拂起来。随着爆
裂声消失,一个裹在黑色长袍里的人在半空中悬空起身,一手一个又准又狠的抓住了两个魔族的脖子。
他背对着底下的宾客,众人只看见他裹在袍子里的一个背影,孤拔削瘦,岿然如山。
场面仿佛凝固一样静止了刹那间。
女王朗声道:“杜澜,今天是公主的生日,王宫里不准见血!”
杜澜回过头来。他的身形十分的好看,袍袖下露出两只手也生的很漂亮,但是脸上盖着一个银色的面具,说
不出有多阴森和寒冷。
他微微的点了点头,就像是悬空给女王致了个意一样。然后他突然提着两个魔族的脖子,就像是拎着两个微
不足道的小玩意儿,轻轻的飞出了大殿的门。
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不管是羽族还是魔族,只有拥有翅膀的人才会飞;杜澜的背上什么都没有,竟然也
可以像飞翔一样在空中迅速的、自由的穿行。
他飞到大殿外,悬空站在几丈高的空气里,一手一个把两个魔族扔了出去。也不知道他那一手力气有多大,
强壮的魔族就像是垃圾袋一样呼的飞了出去,顷刻间就远远的消失不见了。
杜澜优雅的拍拍掌心,轻轻落地。然后他转过身,向女王遥遥欠了欠身,接着就消失在了空气里。
所有人都知道他并没有走,他只是站在一个隐秘的、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静静的观察着这个大殿里的一举一
动。在你眼里他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盆景或是挂饰,然而只要稍微出现一点异动,他马上就可以化作这个王朝最
锋利、最强悍的刀。
众人这才意识到危机解除,纷纷都松出一口气来,有的脚软扶着墙走不动路,王宫的侍从赶紧上来一一扶他
们回座。
“那、那就是前年打到了我们河洛族边境的恶魔杜澜……”
另一个侏儒赶紧捂住同伴的嘴:“住口!你不要命了?这里是青国!”
前一个“啊”了一声,惊恐的向周围张望。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是什么样,你知道,前几年的时候我还在极北之地打造炼金的工具呢……听说他杀人
不眨眼,连魔族都惧怕他,真是太残暴了……”
“我、我听说他长得就像魔鬼一样,只要看一眼就像是看到了死神!”
“太可怕了,希望他不要再出现,我宁愿看见魔族也不愿意……”
大典是不能被打断的,仪式在众人的小声猜测和低语中继续进行。神圣的音乐又奏了起来,久久的回荡在这
座巨大而富丽堂皇的王宫里。
靳辰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背上的冷汗湿透重衣。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冰冷的吐息俯在他耳后,就像是幽灵一样无声的出现,连说话的声音都仿佛结着冰
渣,让人情不自禁的全身战栗。
“——刚才盯着敝国公主的胸围看得很爽,嗯?”
靳辰突然希望自己早生或晚生一百年,这样就可以确保永远都不要见到这个可怕的战神了。
第一次见面是战场上惨败在他的军队铁蹄之下,第二次是目光猥亵他的国家的公主,还被当场逮了个正着…

_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是佛也没法连续三次拒绝笑着的请求,这个是真理。
杜澜是个残暴的、个性很恶劣的、听说还很一板一眼完全无法变通的男人,但是就算这样……应该……可能
……也许……
靳辰回过头,摆出一个他自认为的最美丽最灿烂的笑脸:“……久久久久久,久仰啊杜将军!”
杜澜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事实上谁也不知道杜澜在望向什么方向,因为面具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头发大概很长,从额前垂落下来
的头发又遮住了眼睛,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只能大概的看到一点诡异的闪光,正一闪一闪的对着靳辰的方向。
靳辰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大幅度微笑的姿态,即使是他也不由得感到脸部肌肉酸痛了。
杜澜还在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你这个造型真的是太失败了啊杜将军……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欢乐的日子里你就不能稍微开朗一点吗……
明明对你家公主的身材抱有看法的在场男性不止我一个啊……
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靳辰哀怨的心声,杜澜稍微动了动,在榻子上换了一个比较舒服一点的坐姿,一只手撑在
身后,一只手随意的搭在自己膝盖上。
靳辰注意到那只手生得很优美,五指自然的垂落着,骨骼细巧而修长,皮肤下透出淡青色的血脉,据说那是
血统高贵的标志。指甲是漂亮的椭圆形,大殿上空悬挂的水晶灯烛辉映出柔和的光,从他身后打下来,他全身都
仿佛笼罩在黑暗和阴影里,唯独指甲上映出一点明亮的弧光。
……太锋利了……靳辰毛骨悚然的想。这五个手指头,曾经掏过多少人的心脏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杜澜轻描淡写的说,语气里听不出来任何情绪,“——刚才看得爽么靳将
军?”
“……刚才不仅仅我一个人在看的……”
杜澜打断了他,冷淡的吐出几个字:“还有哪些人?”
靳辰的第一直觉,是他接下来就要说:我去一一宰了他们。这个强烈的预感让靳辰的汗立刻就下来了:“没,
没有,什么也没有,大家都被公主殿下的优雅和高贵震慑住了,哈哈……哈哈……”
“哦,原来是被惊艳了啊。”
“是啊是啊,公主殿下的美名传遍了整个大陆,所到之处没有人不感到心驰神往,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真人
所以才会一时失态,真是不好意思啊哈哈……”
“杜澜!”罗奇弯着腰,从宴席的座位后偷偷潜伏过来,“你怎么脱岗这么久,女王在让人到处找你!”
靳辰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如释重负,杜澜终于把冷冰冰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了罗奇一眼,然后优雅的站
起身:“我这就过去。”
罗奇顺着杜澜的身影看见了靳辰,顿时觉得眼熟,再仔细一看,立刻一拍脑袋:“哥们,哈哈,我认识你,
你不就是两年前的蚩国那个——”
杜澜轻轻的抬起脚,罗奇重重的弯下腰,然后就像一只被主人扔出手的垃圾袋一样,作弧线状飞出了大殿。
杜澜收回脚,头也不回的走了。
靳辰望着他的背影慢慢的留下一滴冷汗,他直觉这个传说中冷血无情的恶魔在生气,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到
底为什么要生气。
杜澜从王座后的台阶上走到女王身边,面具下没人看得见他什么表情,但是女王敏锐的感觉到他好像在不快。
“你怎么了?刚才去哪里了,怎么耽搁这么久?”
“啊,看见一个朋友。”
女王笑起来:“你也会有朋友吗?”
“……”
“算了,你说是朋友就朋友吧。罗奇呢?他不会又跑去和羽族的美女们搭讪了吧?”
“他觉得大殿里人多空气不好,自己出去透气去了。”
杜澜的回答实在是波澜不惊,就像在简单的称述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女王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深深的觉得哪
里不对劲,但是又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劲。
“……算了,你还是老老实实的站在这里等待今天庆典结束吧,一会儿的守卫工作还需要你负责呢。”
女王正准备走下台阶去接受夸父族送来的礼物,突然在她身后,杜澜轻轻地咳了一声:“陛下,蚩国的靳辰
将军对公主殿下仰慕已久,所以刚才他用实际行动拜托了我,帮他从中牵线搭桥。”
女王猛地顿住脚步:“你说什么?他是来联姻的?”
杜澜脸色不变:“我向你保证,对于女人来说,他是个最优秀的丈夫人选。”

流血事件

这不是靳辰参加过的最高级别的宴会,但是绝对是他觉得最难熬的宴会了。
酒席结束过后经过短暂的休憩,很快舞池被打扫出来,各色点心流水一样被送上来,夸父族身高接近一丈的
贵族夫人被河洛族的侏儒王公牵下舞池,翩翩起舞。
靳辰想偷偷溜出去乱逛,结果刚刚起身,一个慈眉善目的王宫侍女上前来低声道:“靳将军,女王邀请您上
前一叙。”
靳辰僵硬了。抬头一看,青国的女王坐在首席宽敞的羊毛地毯上,拉着公主的手向他微笑。再一看她身后,
杜澜笔直的站在王座边上,严密的时刻注视大厅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公主连头都不起来。
靳辰也深刻的觉得抬不起头。
杜澜,其实你一直暗恋你们家公主是吧?不然你为什么这么计较我偷看她三围啊?
除了两年前的阿兰姑娘之外没有近身接触过任何适龄单身女性的靳小将军,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向女王和公
主欠了欠身:“对青国的陛下闻名已久,但是两国地势遥远,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实在是遗憾。”
女王示意他坐下:“令尊令堂可好?”
“都好,陛下见过家父家母?”
女王笑得十分端庄:“见过,当年在战场上,令尊令堂曾经率领三百人散军从我国的围剿中成功脱身,他们
都是非常勇敢而顽强的战士,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靳辰默默的流下一滴汗。
人族的历史书上清清楚楚的记载着,那场战争的结果是蚩国奇袭大胜,并因此而强迫青国割掉了最肥美丰沃
的草原。
“不说这个了,”女王善解人意的转换了话题,“战争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冬季里,我想
我们的主题应该是如何联手发展贸易,取得人族的共同和平。我听说将军的政治观点和我所秉承的意愿非常相似,
这为我们结为一家、联手前进取得了良好的合作基础。”
明白点说,就是我想停战,你也想停战——所以我们联姻吧!
靳辰心说我又不是蚩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我不过是掌握着北大陆最强悍的军队,所以暂时代替那个弱智的
小国王处理国政罢了,你还真把我当最高领导人么?不过女王笑容可掬,说的话也冠冕堂皇,靳辰只得带笑听着,
不置可否。
女王兴致很高,拉着公主的手,身体微微的向前倾:“听我们杜澜说,靳小将军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到现在
都一直没有娶妻成亲?”
靳辰猛地坐上前:“是的,其实我这次来贵国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
女王大概多喝了两杯,比较兴奋,打断了靳辰:“是的,这几年我也一直在为爱嘉公主寻找合适的结婚人选,
但是身为女性,我非常了解一个少女心目中理想的丈夫是什么样的。富贵与否、家世门第、外表风度……这些都
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是否能提供她一生一世平静安稳。”
靳辰僵住了。
女王殷切的望着他:“将军你就是这样的人。”
从荒蛮人族的血脉进入南大陆之后,这里的民风就越来越开放了。在一些上层社会里,爱情小说、各种新奇
而浪漫的流行变得十分时尚,王室里尤其如此。
有些周边的国家因为地理位置比较接近夸父和蛮夷,风俗上被同化,所以变得格外开放,婚姻上也越来越崇
尚自由和平等。如果换一个人处在这个位置上,一个虽然说不上很漂亮但是也不丑的大国公主放在眼前,说不定
就已经爽快的一口答应并约定婚期了;就算实在是出于什么理由而不能答应,也能应付自如的找个借口敷衍过去,
彼此脸上都不会难堪。
——但是处在这个位置上的是靳辰,是一个心眼实在、非常重视传统家庭和婚姻观念的靳辰。
他张了张口,声音非常勉强:“……陛下,恕我直言,如果您只有公主一个的孩子的话,好像应该在本国寻
找佳婿才比较合适吧。”
女王误会了他的意思:“将军没有必要在青国安居,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去。每一年的冬天你可以来青国
或把爱嘉接走,不论怎么样这都是你们之间的事。”
这样的走婚在各国王室之间都非常流行,身份高贵的夫妻相隔两地,平时各享受各的,一年有一段时间聚在
一起。看上去非常通情达理的婚姻制度,但是问题在于,女王完全没有领会靳辰话里意思的重点。
靳辰摇摇头:“……陛下,我还是不——”
“我还是不能答应!”
靳辰诧异的望过去,柔弱的公主站起身,挣脱了母亲的手。
女王一惊:“爱嘉,你怎么了?”
“我……虽然我知道母亲大人的意愿,也知道靳将军是个非常好的人……但是,但是我仍然不能接受母亲大
人的好意……”
公主踉跄着退去了半步,她不小心踩到了酒盏,芬芳的美酒浸湿了她的裙裾,但是她毫不在意。她伸出手,
急切的抓住了一直安静呆在一边的杜澜。
“其实我一直……我一直喜欢你!”爱嘉公主的脸因为羞怯和激动而染上了不正常的红晕,声音颤抖,但是
她的眼神十分勇敢并且坚定。
“统帅大人,我一直都非常喜欢你!虽然他们都说你非常危险,但是我一点也不怕,我知道其实你是个很温
柔的人!在我心里,你是唯一可以托付终生的,所以,请你……请你娶我吧!”
公主的声音急切,紧紧的抓着杜澜的手,大概是因为过于紧张,涂着鲜红蔻丹的、长长的指甲不自觉的深深
掐进了杜澜手背上的肉里。
女王僵硬了。
靳辰默然了。
杜澜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公主长长的指甲下,手背上缓缓流下一行血珠。
_
一个被称作是死神的残暴的统帅,一个征战十年没有姑娘敢嫁的男人,一个据说十分毁容,而且没人见过其
真面目的单身汉;在一个盛大的国宴级别的宴会上,一个十五岁的芳龄少女主动向他求爱并且要嫁给他。
——正常的男性会是什么反应?
只要脑子没有抽风,这时候都应该感激涕零的跪下来祈祷上天,然后赶紧抓着少女回家成亲去吧。
杜澜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爱嘉公主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她看上去想说什么,但是又不敢开口。她
的眼底慢慢浮现出了水光,一开始还竭力抑制着,后来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了细微的、胆怯的抽噎。
“……十分荣幸,但是我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杜澜终于说。
“可是……”
“没有可是。”
爱嘉公主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她短促的哭了一声,然后跌跌撞撞的跑回了王座后的珠帘里。那是一条通往内
宫的走廊,跑了很远都能听见她委屈的哭泣声。
女王叹了口气:“这孩子实在是太不懂事了。靳将军,对于今天的事我实在是非常抱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
上。”
靳辰默然:“我的确不会放在心上。”
杜澜回过头,大厅里的烛光在面具上闪过冰冷的光:“实在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我会因为今天的
事向公主赔罪的。抱歉各位,我想王宫门口警卫换班的时间到了,先走一步。”
靳辰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走下台阶,忍不住叫住他:“喂!”
杜澜停住脚步。
“你真的不打算娶公主?”
这其实只是靳辰情真意切的关心罢了,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的眼睛里,杜澜都是注定要找不到老婆的类型——
就算哪个冒着粉红色泡泡的少女爱上了他所谓的风度和气质,也会被父母打断腿关在家的。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
个一天到晚生活在阴森和恐怖里的杀神呢?好不容易有个纯真可爱的十五岁少女向他表白,如果轻易就放弃机会
的话,很可能会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的。
杜澜转向靳辰。虽然他脸上覆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不过靳辰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他身后刹那间燃烧起来的熊
熊烈火:“不,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女王失手摔了酒盏,边上的侍从滑倒在地,正路过准备前来报备的将领一脚踩空,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杜澜旁若无人的走出了大殿。
从小就生活在苦寒之地的靳辰,第一次觉得原来南方的冬天也可以这么冷。
公主的生日一直要庆贺七天七夜,到晚上宴会散了之后还有烟花,愿意回到使馆的可以自己回去睡觉,但是
更多的人选择留在王宫里,欣赏这百年难遇的胜景。
女王到底身体不支,晚上大宴的时候没有出来见客,宴席的首座上坐的是爱嘉公主。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重新化了妆,除了脸色难看之外,看不出一点哭过的痕迹。
蚩国在人族中算是仅次于青国的大国,因此座位很靠前,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的看见公主频频向花园门口张
望,他知道她在等待杜澜的出现。
靳辰本性比较淳厚,忍不住低声劝慰:“别等了吧殿下,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除了父亲兄弟之外,没有哪
个男人值得你掉眼泪的。”
爱嘉公主茫然的看着他,眼睛眨了两下,忍不住又哽咽起来:“今、今天中午的事非常抱歉,您是个很好的
人,只是我……”
眼见她又有要水漫金山的势头,靳辰脑袋嗡的一声大了:“你冷静点啊公主!”
“我知道,实在是,实在是抱歉,我只是忍不住……虽然母亲大人也教训过我了,但是我仍然想当面和他说
说话,哪怕他不回答我都可以,我只是想让他听见我的声音……您知道,他已经故意避开不愿意见我了,甚至连
他的部下和同僚都不让我出宫去见他……我真的是个很差劲的女人吗?所以他才不愿意要我?一想起这个我就觉
得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了……”
宴会里一片笑闹,每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人注意到公主躲在座位下。对着一个敌国的男人哭得抽抽噎
噎。
“……我想他拒绝你并不是因为你的问题,公主殿下,”靳辰实事求是地说,“他可能是打仗打多了,把脑
子打坏了也说不定。”
“不、不许你这么说他的坏话!”
“这个不是坏话。”
“那也不准说!”
“好吧,好吧,”靳辰头痛的站起身:“您慢慢哭,我去再拿一杯蜂蜜酒。”
他刚起身就被一只粉嫩的小手紧紧抓住了衣角,公主抬起头,泪光盈盈的看着他:“靳将军……”
“干嘛?”
“他们都不准我去找统帅大人,但是我真的很想见到他,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您能不能……”
靳辰膝盖一软,差点跌倒:“公主,你认为我有那个本事把他打晕了捆起来再带到你面前吗?他连魔族都能
一手一个扔出大门,就跟扔垃圾袋一样,你以为这是正常人类能办到的事吗?”
爱嘉公主急切的抓住靳辰,少女柔软的脸庞上还带着未干的泪迹,在烛火的映照下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相
信我,您可以的!杜澜喜欢喝酒,但是酒量非常小,一醉起来就完全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因为这一点所以母亲大
人曾经下令限制他饮酒,也不准任何人带他出去喝,有时候他只能藏一点点酒偷偷喝掉。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
只要您带一些酒去请他,他一定会上钩来见我的!”
靳辰很想对爱嘉公主说,你是不是把杜澜当作三岁孩子了?但是爱嘉公主看上去简直是伤心欲绝,他没有任
何理由能说服自己对一个柔弱少女的请求置之不理。
“好吧,我去帮你找他,”靳辰无奈的站起身,“不过公主,你先把眼泪擦掉……万一被人误会我对你做了
些什么,那你这辈子都别想嫁给杜澜了。”
从花园里出去是一片湖,绕着王宫蜿蜒了好几圈。远处的灯火和烟花在湖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在波光粼粼
中闪烁着碎金一般的光点。
靳辰坐在桥栏上,手里拎着爱嘉公主强塞给他的一壶蜂蜜酒,忍不住唉声叹气。连杜澜这样天生一副毁容相
的都有十五岁小姑娘跟在后边追,为什么自己这么一个大好青年,竟然会找不到老婆呢?
他倒是不打算去找杜澜。首先,青国的王宫这么大,谁知道杜澜躲在哪一个角落里窥视众人?其次,他自己
魂牵梦萦的阿兰姑娘还连影子都没见着,这个时候别人要是比他先一步找到了心上人,就会让他觉得万分的心理
不平衡。
“……难道男人就应该生一副毁容相,才会让女人喜欢?”靳辰望着在夜风中缓缓起伏的湖面,喃喃着思索,
“——也许,像那样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就是喜欢杜澜那种生活中无情无义,但是在战场上拉风无比的家伙?”
靳辰忧虑的叹了口气。阿兰会不会也喜欢这种男人呢?她会不会正呆在这座王宫的哪个角落里,数着日子等
待着自己呢?
“……我没有生就一副毁容脸。”突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靳将军,我发现你对我长什
么样竟然如此有兴趣,难道你没有看上敝国的公主,反倒是看上我了?”
靳辰差点直接掉进湖里去:“杜澜!”
杜澜站在他身后半步距离之内,说话时眯着眼睛盯着他,距离不超过三寸远。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蚩国的首辅大人,没有人教过你别国的王宫是不好乱闯的吗?”
靳辰好不容易抓住了桥栏边上的柱子才勉强让屁股坐稳当,不然他差点掉进水里去:“——我是奉你们家公
主的命令来找你的,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没有去参加晚宴?”
杜澜挑起眉毛:“你们感情进展的不错啊。”
如果不是夜色很深、光线很暗、靳辰的皮肤又比较黑的话,也许杜澜就能发现这个男人的脸诡异的红了: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爱嘉公主一直在请求我出来找你,她为了你都哭了整整一个下午了。我说你这不懂得怜香
惜玉的家伙,真的打算一辈子孤家寡人下去吗?”
杜澜沉默了一会儿。
有那么刹那间,靳辰已经做好了拔脚逃跑的准备。
“……在几年以前,我遇见过一个很好的人,我喜欢上了他。或者说我爱上他了也可以。后来我们分开了,
从此我不再打算重新爱上其他人,包括爱嘉公主殿下。”
也许是这样静谧的夜晚实在是太柔和,月光下的湖水泛着清澈的波光,睡莲的芳香顺着夜风飘散开来,让人
心绪平缓沉静、完全没有想打架甚至想杀人的冲动。
杜澜在靳辰惊悚的目光里摊了摊手:“不相信就算了。”他轻而易举的从靳辰怀里拎过酒壶,仰天喝了一大
口。
“相信!相信!”靳辰用力的点头,眼神闪亮:“然后呢?她长什么样?什么性格的人?为什么你们会分开?
分开之后为什么你没有去找她?”
英明神武的靳小将军,在这样一个让人无法设防的温柔的夜里,不自觉的暴露了他八卦和鸡婆的本质。
杜澜轻盈的跃过扶手,和他并肩坐在桥栏上,望着远处平静仿佛镜面一样的湖水,“……怎么说呢……爱一
个人让我觉得心里很充实,有种温暖的感觉,因为大家都是会爱上别人的,所以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和大家一
样……一想到这个我就会觉得很安定,甚至有时会觉得很愉快。”
他又喝了一口酒,“不过,现在这种状况让我觉得很满意,没必要进一步深入了。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就会
暴露很多矛盾,会争吵,会斗殴,会互相嫉妒甚至是陷害。为了避免破坏我现在美好的感觉,我还是永远不再和
他相见比较好。”
靳辰被他这诡异的逻辑震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她有一天和别人结婚了,你也能一笑置之?”
杜澜望着他,虽然隔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不过靳辰感觉到他正在笑,因为连他的声音都带出了一点微笑的意
思出来。
“他愿意跟谁结婚就去结吧,至少在那个时候他说他喜欢我,就那么刹那间的爱情,其实就足够了……”
“杜澜?喂,杜澜?”靳辰拼命摇晃着一头栽倒在自己身上的统帅大人,“喂,你醒醒!没那么容易醉吧?
你怎么喝醉都不带打招呼的?!喂!杜澜!你醒醒!醒醒!”
回答他的是醉酒者不耐烦的呼噜和迷迷糊糊之间的抱怨:“下次要引诱我上钩的时候别拿这种酒……”
靳辰青筋直暴:“为什么?”
“口味太甜,就跟女人喝的一样……”
——女人喝的酒不也一样三下两下就把你给放倒了吗统帅大人?!
靳辰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一把抓起杜澜拼命摇晃:“喂,快醒来告诉我,你们王室里是不是有个叫阿
兰的女孩子?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喂,不会真睡着了吧?醒醒,等回答完我的问题再睡啊!……杜澜!再不
醒来我就真把你剥光送去给公主了啊!”

半脸孩

杜澜其实不重,如果认真量一下的话他也并不很高,只要往肩膀上一扔就可以扛着走了。这人平时很嚣张,
但是睡着的时候很温顺,乖乖的趴在靳辰的肩膀上睡觉,一动也不动。
靳辰圆满完成了公主交付的任务,扛着昏睡的王子,踏上了回归的行程。
从桥上下来往前走,绕过夜色中巍峨的祭天殿,来时原本是空旷的大路,这时候却出现了一片小树林。靳辰
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只见刚刚还在的宫殿竟然凭空消失了。从树林里望去,绞缠在一起的树枝遮蔽了天
空,头顶上就像泼墨一样暗不见光。
靳辰一惊——幻术!
突然一个孩子的声音从头顶上轻轻的响起:“把杜澜交给我,我就放你走。”
靳辰抬头一看,一棵大树蛇藤一样的树枝上站着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孩子,半边脸雪白粉嫩,穿着小衣服小鞋
子,不过半个人高;半边脸好像被硫酸泼过,整个乌黑夹杂着血红,大片的肌肉溃烂,脓水化得一身都是,看上
去就让人心惊胆战。
“——半脸孩!”
靳辰只在书上看过这种魔物,他们是被抛弃受尽了苦难的孩子的化身,大多经历过父母的虐待或别人的折磨,
后来慢慢的就变成了魔族的一种分支。他们脾气非常奇怪,如果你能让他们看顺眼,他们就不会为难你;如果你
让他们觉得看不顺眼,哪怕你再听从他们的命令,他们也会不管不顾的用强酸溶化你的身体。
别看他们身体小,这种冷酷无情杀伤力强的生物曾经给人族造成过巨大的灾难。他们喜欢站在人群中乱喷,
一旦被强酸腐蚀一点点,你的肌肉就会迅速大片腐烂,并且非常难治愈。
靳辰看看杜澜,杜澜趴在他肩膀上熟睡,打着小小的鼾。
“——你为什么来青国的王宫?你要杜澜做什么?”
半脸孩那个完好无缺的淡蓝色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靳辰看了一会儿,“……藤熠大人叫我把杜澜带走,如果
你不把他给我,我就……”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与此同时手上、嘴里喷出浓稠的酸液。靳辰跳起来连退好几步,只见那道酸液就像水箭
一样,刹那间烧尽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
靳辰一边把杜澜往树下一丢,一边快速的念动咒语。火龙从他手上呼啸着奔腾而去,刹那间在半脸孩的眼前
爆炸了。
吼的一声嘶鸣,半脸孩被炸掉了一条胳膊。他猛地暴怒了,也不去管被放在树下的杜澜,劈头盖脸的就向靳
辰扑来。
他会飞,但是靳辰不会。在人族对抗魔族的历史上,不会飞这一点始终是人族败仗的主要原因。
靳辰飞快的后掠,但是飞溅起来的强酸让他很难完全避开。与此同时树林就像是活了一样,树枝纷纷伸过来
试图抓住靳辰,或在他身后推一把,或在他脚底绊一下。靳辰刷的跳起来,结果在半空中就被树枝紧紧的抓住了
脖子。
靳辰眼看着半脸孩扑过来,心下大急,刹那间狠力抓住树干猛地一挣。他力气大得可怕,海碗口粗的树枝被
他硬生生掰断了,喀嚓一声落到了地上。
靳辰脚底一滑摔了下去,眼看着就要落地,结果半空中就看见半脸孩向自己扑来,一边长大了血淋淋的嘴巴
……
“操杜澜!老子今天要为你死在这里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人从天而降,那人看上去是自由落体掉下来的,冲击力惊人,砰的一声就重重的把
靳辰撞飞了出去。
靳辰摔倒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差点撞到树干上,一口血喷出来。
他一骨碌爬起来:“罗、罗奇?”
罗奇一直背着一把金色的大弓,这时也没时间拉弓搭箭了,直接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直直的插到了半脸孩
的嘴里。
“哥们你听好了!”罗奇也是急匆匆赶到的,看上去狼狈不堪,“——就算你是为了那小子才死在这里的,
他也完全、完全、完全不会对你负责!”
“……”靳辰突然觉得这笔帐真划不来。
罗奇算是身手非常准确的了,那支箭一直深深□了半脸孩的嘴巴里,阻止了他那口即将喷出来的强酸。但是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这个魔物,他尖利的长啸了一声,伸手就狠狠的往罗奇脸上抓去。
他的手指已经几乎全烂了,不停的流着混合着强酸的脓水。这一下看上去就是十成十用了狠力,脓水都飞溅
了起来,要是被抓到脸的话估计罗奇非得立刻毁容不可。
罗奇一惊,飞快的松开手急速后退。但是这个时候已经太迟了,半脸孩尖利的怒吼一声,直直扑了上来,刹
那间就来了个眼对眼。
罗奇不大敢看半脸孩恐怖的脸,眼睛一阖,心说完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风声停滞了,预想中的剧痛迟迟没有到来,甚至连半脸孩扭曲的长啸都没有听见。刹那间
周围一片寂静,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罗奇慢慢的睁开眼睛。
杜澜站在半脸孩身后,一只手疲惫不堪的揉着自己的眉心,一只手抓着半脸孩腐烂的手腕,铁锢一样纹丝不
动,任凭强酸顺着自己的胳膊缓缓流下。
半脸孩完好的那半边脸上,表情活像是见到了鬼。
“我睡得好舒服啊,”杜澜说,“解决了这个小鬼以后,咱们再去喝一杯?”
_
罗奇大叫:“杜澜,你小心!”
半脸孩转向杜澜,狠狠的喷出一股酸液。与此同时杜澜轻轻的一跃而起,几乎看不清他有什么动作,刹那间
他已经站在了十数米高的树枝上。
半脸孩尖叫一声,直直的向他冲过去。这种魔物身体小而轻,所以飞起来的速度相当快,眨眼间就到了近前。
这一下子极其的凶恶并且难防,靳辰在底下看得心惊胆战,恨不得自己跳上去把杜澜给抓下来。
杜澜却压根就没有躲,在半脸孩扑上来的刹那间,他猛地从后腰上抽出匕首重重挥过。血光、污迹和雪亮的
刀刃在同一时刻爆发,只听一声长长的、尖利的嘶鸣,半脸孩的整个头都被他斩飞了出去。
杜澜这一下相当的狠,就那么一把不过寸长的匕首,整个把半脸孩的颈骨都绞断了,并且余力之大,把他的
身体都掀飞了出去。
靳辰从脊椎上生起一股不寒而栗。这样的手段和狠辣,只有在鲜血和尸骨中一遍遍的磨练才能得来,只有真
正杀人的老手才能做到。
树林的幻象开始渐渐的扭曲和消失,杜澜从树枝上轻巧的飞下来,脸色沉郁:“每次杀掉半脸孩以后我都会
觉得心情很不好,都怪你们两个动作太不利索了。”
靳辰试图和他说道理:“人家是魔族的藤熠派来找你的,目标是你不是我们,要不是当时我在、要不是罗奇
及时赶到的话,现在你已经……”
罗奇颤抖着回头:“哥们别说了,你想和半脸孩一起被杀掉吗?”
靳辰看看杜澜全身萦绕的杀气,默然闭嘴。
“为了发泄我不爽的情绪,”杜澜一手一个勾着他们俩的脖子,“咱们一起喝酒去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青国的王宫经常被魔族光顾,所有人都完全不把这个被杀掉的半脸孩当一回事。杜澜更是干
脆,看女王不在没人敢管他,就直接跑出去喝酒了。
王宫的九道门外是繁华的大街,在路边有个不起眼的小酒馆,红色的墙绿色的瓦,歪歪斜斜的插着一个烟囱,
因为深夜没什么客人上门,门口的酒保都无精打采的提不起劲来。
“你的手真的没事吗?”靳辰犹豫了很长时间之后还是关心的问。
杜澜的手腕上溅满了酸液,顺着胳膊慢慢的往下淌。他好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苦一样看了一眼,一把抓起靳
辰的衣服下摆,漫不经心的擦了擦。
刺啦一声白烟袅袅,靳辰的衣角烧了一个大洞,杜澜手腕上的皮肤晶莹白皙,连破皮都没有。
“你,你,你……”
罗奇面无表情:“他皮厚,烧不穿。”
靳辰欲哭无泪的捧着自己的衣角:“我就带了几件换洗啊!”
“老板娘!”杜澜一拍桌子,“再来两壶玉酿春,都记在这个蚩国人账上!”
靳辰想要抗议,杜澜冰凉的面具上刹那间闪过一道森冷的光,于是可怜的蚩国小将军再次默然的闭上了嘴。
深夜的店堂里只坐了他们一桌,老板娘大婶也没什么干劲,懒洋洋的给他们上了酒,跟施舍一样赠送了几碟
子花生和干巴巴的小牛肉。所幸三个年轻人都是在战场上吃惯了粗粮的人,有什么吃什么,一点都不挑剔,就着
白酒吃点花生,都觉得很舒服。
这个小酒馆平时就没什么人光顾,因为开在王宫门口,口味又不大咋的,一般讲究精细饮食的文臣是不会光
顾的。平时的顾客大多是一些出征归来的将领战士,经常会发生将军们喝醉了发酒疯、然后被大婶提着领子扔出
门去的情况。
靳辰酒意上头,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胆大妄为的去揉杜澜额前的头发:“毁容脸,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泡
到妞的?你们青国的妞都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罗奇凑过来:“你应该问我啊,问他有什么用?女人嘛都喜欢有财力的男人,当然一定要会说好听话,出手
一定要大方,还有记住偷吃不能被女朋友发现,不然你会损失两根肋骨的……”
“为、为什么是两根?”
“笨蛋,还有两根要留给小舅子嘛……”
“为、为什么是小舅子?”
“如果你愿意再留两根给女朋友的长了一张女人脸的哥哥也没关系啦……”
“等等!”罗奇猛地一个激灵:“女人脸!——杜澜我不是故意要说你的,我只是喝多了!”
……杜澜一动不动的坐在他们两个中间,闻言茫然的抬头,貌似是看了罗奇一眼,接着轰的一声重重倒下。
靳辰看着自己怀里一动不动的人头:“……他又喝醉了……”
罗奇小心翼翼的凑过去,捉住了杜澜的一根头发,轻轻一拔。
毫无反应。
“他确实是睡着了,”罗奇权威的坚定完毕,“他醉的快醒的也快,咱们继续喝吧,不用管他。”
曾经在战场上你死我活刀戈相见的敌对国的将军,在泡妞和逛窑子这件事上找到了男人的共同话题,并进行
了深入而友好的交流和讨论。这俩人非常无耻的勾肩搭背喝了一杯又一杯,终于把第二天还有工作的事忘得一干
二净,两个人都醉醺醺的倒在了店堂里,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哗的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杜澜猛地打了个寒战,猛地惊醒:“大婶!”
老板娘大婶插着胖胖的腰,威严的居高临下注视着他:“打烊了!”
杜澜往左看,罗奇一边打鼾一边吹着鼻涕泡泡;往右看,靳辰一边翻身一边喃喃的说梦话:“阿兰……阿兰
……”
杜澜头痛欲裂:“大婶你太会柿子捡软的捏了……”
青国第一统帅大人慢吞吞的从口袋里掏银子付了帐,一手一个架着同伴,艰难的走出了小酒馆歪歪斜斜的门。
外边夜凉如水,一阵冷风吹来,杜澜活生生打了个寒战。把这两个累赘一一送回去是不可能了,三个人中只
有自己家最近,顺着这条大街走到头,好歹能将就一晚上。
谁都知道青国第一统帅大人脾气古怪,一个人独居在王宫大街的小宅子里,独门独户没有外人,连个服侍的
佣人都没有。他在朝中也没什么朋友,从来都不邀请别人去家里喝茶,除了罗奇之外只有女王大驾光临过几次,
回来之后深有感慨:“乱得跟猪窝一样。”
杜澜把两个累赘架进猪窝,正好罗奇这时候说梦话,抓着他的脖子甜蜜的呻吟:“阿青,嫁给我吧……”
杜澜毫不犹豫的把这流氓丢在了外边堂屋的地板上。罗奇皮糙肉厚,竟然在木头地板上翻了个身,又香甜的
睡着了。
靳辰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自己一路架着往前走,好像门开了又关,一番悉悉索索的响动之后,他被人重重的
丢在了一张软榻上。房间里好像点燃了蜡烛,光线有点太亮,他不舒服的哼了一声,朦朦胧胧的睁开眼。
一双漂亮的、翡翠绿色的眼睛,几乎贴在他眼前,冷冷的注视着他。
杜澜横眉冷对:“往边上去去,不然我没地方睡了!”
在靳辰已经不大清楚的意识里,他只看见一张和梦中情人无限相似的脸,最然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了些什么,
但是那都不重要。
那是阿兰,他惦记了两年寻找了两年,却就像泥牛入海一样杳无音讯的阿兰。
靳辰伸出手,紧紧的抓住了杜澜的肩膀,简直用尽了全身力气:“阿兰你终于回来了!你去了哪里?我一直
在找你,我等了你这么久,除了你之外看都没有看别的女人一眼……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咱们结婚吧……”
杜澜嘴角抽搐了一下,靳辰实在是太用力了,这人原本力气就大,酒醉后更加不知道轻重,刹那间杜澜听见
了自己肩膀骨头上传来的喀嚓声。
“不要走!”靳辰一把把杜澜抓进怀里,“……咱们结婚吧,咱们生一窝小孩子,到老了就盖一个大房子一
家人住在一起,看着儿子一个个长大女儿一个个嫁掉,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
“……”杜澜说:“抱歉,恐怕我没法给你生一窝小孩出来。”
靳辰迷茫的盯着杜澜的眼睛,虽然他脑子迷迷糊糊的不清楚,但是他还能清楚的感觉到喜悦,以及一股本能
的冲动。他全身的温度是这样燥热,怀中的身体是这样清凉而柔软,手底下的皮肤细腻光滑、美好得让人窒息。
烛光下仿佛一切都不真实了,美丽得仿佛梦境。
靳辰亲吻着杜澜的皮肤,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但是随着那股火苗越烧越旺,他终于迫不及待的吻上了杜澜
的唇角。
”……“杜澜的额角突然爆出了青筋。

不可饶恕的事

靳辰醒来的时候外边已经天色大亮了,他从床上慢慢爬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宿醉留下的后遗症还一跳一
跳的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
突然靳辰不动了,脸色就向被雷劈了一样灰白。
光溜溜的……他全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穿……
发……发生了什么事?!
靳辰飞快的从床上一跃而下,抓起裤子飞快的套在身上。外衣已经找不到了,这个房间他完全陌生,地上凌
乱的扔着纸张、公文和几双室内穿的软鞋,外边庭院里传来嘀嘀咕咕的鸟叫声,欢快无比。
昨晚他们在一起喝酒,总共就三个人,杜澜、罗奇和自己、然后他们都喝醉了,迷迷糊糊之间好像被架到了
一个房子里,然后他好像看见了……看见了阿兰!
靳辰仿佛被电打了一样直起身,僵硬了。
他亲了阿兰,虽然记忆很混乱,但是他确定自己确确实实把一个人按在床上亲吻了。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
么?他的记忆好像在这个片段后就完全中止,剩下的一切都恍恍惚惚的想不起来。
昨晚除了自己就两个人,罗奇和杜澜;难道自己把谁当作阿兰,并做了什么……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不成?!
靳辰一骨碌爬起来冲出了门。外边堂屋里,罗奇摊平了躺在地板上,十分香甜的一边打鼾一边喷着鼻涕泡泡,
呼声震天。
“快起来!起来!”靳辰玩儿命的把罗奇推醒,“杜澜上哪去了?这是在哪里?你他妈快醒醒!”
罗奇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干吗啊这么早?”
“这是什么地方?喂!你他妈再不起来我就揍你了!”
罗奇抱住头,喃喃的道:“我怎么知道,我喝得又不比你少……离酒馆比较近的应该是杜澜家吧,冷静点啦
没人会把你拐走卖掉的……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靳辰一脚踢走罗奇,飞快的起身往屋外跑去。
这座宅子虽然小,但是却有个挺大的后院,种着花木竹子,一层层白玉台阶往下铺去,倒是也称得上曲径通
幽。庭院里还用竹管引来一方小小的温泉,老远就听见淙淙的流水声,让人心旷神怡。
可惜靳辰现在脑子一片混乱,完全无法欣赏这一番自然的美景。
温泉上缭绕着温暖的雾气,杜澜靠在白玉砌成的围壁上,背对着他,半个身体埋在水里,完全看不见脸,隐
约只看见打湿的头发披在细白的脖颈后。
从这个角度望去,完全是一个受尽迫害的、非常弱小非常委屈的受害者形象。
靳辰心惊胆战的顿在原地,第一念头是赶紧能逃多远逃多远,半晌之后终于自责和悔恨的心理占据了上风。
身为一个男人就应该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这是他祖父和他父亲一代代传下来的家训。
“我……我会对你负责的……”靳辰嚅嗫着说。
杜澜仿佛静止了一样一动不动,庭院里只听温泉里轻微的流水声,还有远远传来的叽叽喳喳的鸟叫。
半晌之后只听杜澜淡淡的说:“没有下次了。”
靳辰的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裤裆里。
杜澜说:“滚。”
靳辰灰溜溜的回到堂屋里,一路上只觉得阳光灰暗,竹林憔悴,鸟儿一声声仿佛在嘲笑他,整个世界都没有
光彩了。
罗奇正坐在堂屋的地板上伸懒腰,见他进来,心满意足的问:“哥们你怎么跟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谁欠你
钱了?”
靳辰痛苦的摇摇头:“我做了很对不起别人的事……”
眼看罗奇还要兴味盎然的追问,靳辰赶紧推开他:“什么都别问了,我现在乱得很,让我好好想想!”
“……想什么?”罗奇莫名其妙的抓抓头发,“喝醉了酒还要想?都像你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天天都要活在思
考中了吗?你们蚩国人真奇怪!”
以结婚过日子为人生重要目标的、一心一意只暗恋着阿兰姑娘的、纯洁而负责的好男人靳辰,在一个醉酒的
晚上,疑似酒后失德做了一些对不起朋友的事,因此他陷入了深深的、深深的自责和困惑中。
杜澜是个强悍的、据说还很残暴很毁容的、好像还有那么一点朋友义气的人,虽然比较让人胆战心惊,但是
总体来说并不难以相处。虽然别人都说他手段狠,但是他也并没有伤到身边的人,反而还兢兢业业的保护着青国
王朝的稳定;虽然他看上去不是那么可靠,但是昨晚确实是他付了酒钱,还好心的把他们两个架回家里来睡觉,
而不是任凭他们留宿街头。
强烈的自责席卷了靳辰的心。这么好的一个人,却被自己这么粗暴而无礼的对待,发生了这样让人不可饶恕
的事……可怜的杜澜,他一定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受到了巨大的伤害……
杜澜泡好了温泉,戴着他的面具,披着一件薄薄的睡袍,挑帘走进堂屋里。
靳辰抬头一看,正好看见杜澜领口微微开着,一截细腻的脖颈在晨光中清晰可见,仿佛泛出玉白色的光。一
阵极其让人脸红心跳的联想不由自主的冒出头,靳辰慢慢的张大嘴巴,脸红了。
“靳辰?喂,靳辰?”罗奇伸手在他眼前摇晃,“你没事吧?”
嗡的一声警钟敲响。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么邪恶的事情!简直是禽兽!没有人性!
靳辰一骨碌爬起来冲上去,非常狗腿非常虔诚的抓起杜澜的手:“我,我不会再做出那么恶劣的事了,你一
定要相信我!”
“……”杜澜慢慢地说:“……下次你不会再有机会了。”
“先不说那个了,你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坐下来?要睡觉吗?”
“……头有点昏。”因为温泉泡多了。
靳辰不由分说的架起杜澜,就像是保护一个珍贵而易碎的、价值连城的宝物一样,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倒在软
榻上,然后拉起被子盖好,转身去体贴的倒了杯热水。杜澜一旦光线亮就睡不着,全身僵硬的躺在床上,一动不
动的盯着靳辰在他的小厨房里折腾,半晌之后竟然捧出来一碗刚刚下好的热腾腾的饺子。
杜澜的眉毛抽搐了一下:“……我早上一般去街头那家小茶栈里喝茶。”
靳辰立刻放下饺子:“我这就去买。”
罗奇石化的站在堂屋里,看着靳辰风风火火的从杜澜的内室里冲进厨房,又从厨房冲进内室,然后再从内室
里冲出来,径自出门去买早茶。这诡异的一切让罗奇产生了一种自己可能还在做梦的错觉,他使劲掐了自己大腿
一把,下一秒疼得嗷的一声,眼泪汪汪。
“顺便帮我也带两个包子回来啊!”罗奇趴在门框上,对飞快消失在烟尘中的靳辰大叫着。
杜澜从卧房里走出来:“他真的出去了?”
罗奇木然的点点头:“我一定是还在做梦,我竟然觉得他好像是在讨好你……在我睡觉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
么?难道他把你给睡了?”
“没有啊,”杜澜说,“他好像是喝多了想吐,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去院子里吐,非要拉着我吐在我身上,搞
得我一头一脸都是脏,太恶心了。”
罗奇震惊的盯着他:“那你洗澡了没?”
“洗了,这小子睡得雷打不动,我只能把他的脏衣服也洗了。我自己泡了整整一个晚上,好像现在还有点酒
腥气。”杜澜闻闻自己的领口,“不行,我还得去泡一会儿,等早茶买回来了再叫我。”
罗奇愕然目送着杜澜走出房间,回头望向大门口,靳辰狂奔时留下的一路烟尘还在袅袅飘散。
……也是哦,竟然吐了杜澜一身却没有被他当场撕碎,真是常人难及的好运啊。罗奇有些羡慕的想着,又慢
慢躺回屋角补眠去了。
_
明明早上还是非常不错的天气,到下午竟然阴云密布,呼呼的刮起了风。杜澜从王宫里出来的时候天空中已
经飘起了细细的小雪,路上的行人都缩着脖子,尽可能快的往家赶。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靳辰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不由分说塞过来一件锦袍:“叫你半天了都没听
见?马上要下大雪了,这个你拿着!”
杜澜直觉要递回去,靳辰却把锦袍抖开,仔细的给他围在脖子上。非常柔软厚重的料质,带着烘然暖意,其
实是非常舒服的。
杜澜本体非常弱,他的身体周围萦绕着防护层,虽然这种由精神和法术凝结起来的保护并不能完全抵御攻击
刀剑的攻击,但是御寒却足够了,并不需要在冬天穿很多衣服保暖。
他很想对靳辰说,虽然你昨晚吐了我一头一脸都是,但是今天你已经跟老妈子一样伺候了我一天了,差不多
咱们就适可而止吧好不好?
但是靳辰一点也没有停止赎罪的意思,他非常仔细非常温柔的给杜澜围好了大衣,满意的审视一番:“我得
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这人向他挥挥手,竟然就这么冒着小雪往回跑去。
边上路过王宫的女侍从官,一直目送着靳辰的身影消失在偏殿的台阶上,才对杜澜笑道:“蚩国的靳将军真
是个懂得体贴别人的好人哪!”
杜澜高深莫测的看了她一眼,女侍从官条件反射般记起眼前的统帅大人有多么严肃,于是立刻退去半步:
“实在是抱歉,统帅大人……”
杜澜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下雪的天气天黑的特别早,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夜色已经沉沉的压下来了。杜澜推开家门,堂屋里一片
黑暗,穿堂风透过老旧的门板呼啸而至,冰冷凛冽不带一点温度。
杜澜阖上门,摸黑走到桌前去点灯。
突然肩膀被一只手按住了,一个熟悉的气息缓慢的在身后移动,最终渐渐的俯在耳边上:“看来你在人类的
地方过得也不好嘛,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人照顾你?”
“我已经不是要人照顾的孩子了,”杜澜把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推开,“还有,离我远一点,父亲大人。”
烛光呼的摇曳起来,杜澜回过头去,冷冷的盯着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藤熠。
“啧啧,你那是什么眼神,像是一个孩子在面对他慈爱又和蔼的父亲吗?”
“您什么时候都没和慈爱这两个字沾上边。”
“我这么仁慈的不计较你杀了这么多年给我暖床的女人,也不计较你一直以来从没停止过的悖逆,还不够慈
爱的了?如果是其他的孩子,早就被我杀了。”
“您可以试试看杀掉我啊,如果您做得到的话。”
藤熠盯着杜澜看了一会儿。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和魔族可以在这样的眼神下无动于衷,他见惯了那些人惨叫呻
吟、落荒而逃,在他面前,很多人甚至连求饶的勇气都没有。
杜澜漫不经心的低下头,点燃桌面上的第二根蜡烛。这个房子实在是有点透风了,穿堂风呼啸而过,很快就
熄灭了他手中的火褶子。
藤熠伸手去轻轻摘下杜澜脸上的面具。这一刹那间小小的火光又燃了起来,映在杜澜毫无遮挡的侧脸上,眉
眼轮廓异常的深刻而精致,这样美好的雕凿品,好像一碰就坏了一样。
藤熠两个手指关节在他侧脸的皮肤上轻轻摩挲着:“不要一见面就讨论生死这么残酷的话题,我亲爱的孩子。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样轻松的语气,就好像这一阵子不断被派来又不断被杀掉的魔物都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杜澜不是很领情:“我很好。”
“为什么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以你现在在人族的地位,建一个大一点的宅院、多找几个佣人来不是难事
吧?”
“我没有您那样的闲情逸致。”杜澜冷淡的道,“一个人能倾注的精力是有限的,过于注重外部的享受,就
会让自己的精神和意志松懈下来,从而无法完成既定的人生目标。为了避免沉溺于欢乐和享受,必须时刻用艰难
的外部环境来提醒和束缚自己,时刻谨记住克制阴暗的欲望。”
“啊,我想起来了,”藤熠说,“你是个禁欲主义者,竟然这么多年都没变。”
他退去几步,轻松的坐在扶手椅里,口气非常愉快:“我真感到奇怪,明明你是在最靡丽、最淫 乱、最贪图
愉悦享受的魔族长大的,却像个神族的卫道士一样禁欲和严肃。我本来以为你在人族生活几年之后就会有所改变
呢,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无趣的老样子。”
“没有完全继承您的意志,我感到非常抱歉。”
杜澜的口气还是一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藤熠感到非常有意思,他哈哈的笑了起来,向杜澜招招手:“过
来。”
杜澜顺从的走过去。
“让我好好的看看你。”
杜澜半跪在藤熠的膝边,就像他还年幼时所做过的一样。从这个角度看去他好像还没有怎么长大,可能骨骼
有所发育,但是整个人身形没有变,还是单薄而柔韧的,沉默、安静,就像埋伏在角落里,时刻警醒着的兽类一
般。
“我最近经常想起你小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我老了吧,人老了就会经常回忆起以前的事,”藤熠叹了口气,
貌似是很遗憾的样子,“——我现在记性不大好,已经想不起你到底是怎么在魔族里活下来的了……好像你是当
时什么都吃不下去,整天哭,没人能喂你奶,最后他们只能宰了野兽用血来代替母乳喂养你。当时我没怎么关心
你,现在想想,当初应该去人族找个乳母来照顾你才对,毕竟正常小孩子比用兽血养大的孩子要听话温顺得多
了。”
杜澜脸色不变:“我记得我小时候是很听话的。”
藤熠提醒他:“你经常试图暗杀玉雪娇。”
“那是因为她总是试图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毒死我。”
“哦,有这么回事?”
“父亲大人,现在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已经太迟了,我们早就没有什么父子情分了。”杜澜懒洋洋的笑起来,
站起身:“——在我第无数次试图暗杀你失败、以及你第无数次试图强占我的身体失败之后……我们之间除了杀
戮和鲜血之外,就不剩其他的什么了。”
最后一个字湮没在细微的风声中,在杜澜站起身的刹那间,只见刀光从他指尖雪亮一闪,紧接着刺人的风声
戈然而止。尖锐的匕首锋刃逼在藤熠喉咙上,杜澜俯下身,和自己的父亲面对着面,几乎连长长的眼睫都能碰到
藤熠的鼻尖。
“——去死吧,父亲大人。”

魔化 【全】

杜澜的手腕猛地发力,锋利的匕首刀刃割破皮肤和肌肉,深深的切入了藤熠的喉咙里。仅仅只是刹那间的事,
砍断颈骨的奇异触感转瞬即过,紧接着血光猛地爆起,砰的一声人头掉落在破旧的地板上,骨碌碌的滚到了墙角。
杜澜突然瞳仁一缩,完好无缺的藤熠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颈:“啧啧,这一刀子真够狠的。”
杜澜猛地转身,藤熠的身形急退,刹那间就逼到了屋角。就在这个时候杜澜只觉得眼前一空,根本就来不及
看清藤熠有什么动作,他就凭空消失了。
杜澜急速的念动咒语,挥手从空气里抓出一把燃烧着的剑。火舌瞬间喷了一丈远,藤熠被迫从虚空中现身,
然后一把抓住了即将横贯自己胸膛的剑身。
“这剑不错,谁帮你打的?”
杜澜淡淡的道:“杜青。”
“……谁?”
“我妹妹,你女儿!”
除了杜澜之外从很少自己其他孩子接触过的藤熠愣了愣,趁着这刹那间的空隙,杜澜一把抽出长剑来顺势一
劈,差点砍掉了藤熠的半个身体。藤熠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口念了个置人死地的咒语,刹那间巨大的能量顺着剑
身流入了杜澜的手掌间,闪出了淡蓝色的电光。
杜澜在千钧一发之际扔掉了火剑,但是仍然踉跄了一下。来自于这个魔族最强悍的男人的直接攻击让他瞬间
麻痹了整个手臂,杜澜捂着肩膀,退去了一小步,紧接着他一步冲到藤熠面前,袖口中滑出匕首,眼见着就要抵
到他的心脏。
藤熠这次没有躲,他一把抓住杜澜的手腕,轻而易举的就突破了自己亲生儿子的防护层,捏着杜澜的手腕骨
一拧,强迫他转过身。
杜澜想挣脱,但是藤熠一手把他胳膊反拧到身后,一手板着他下巴,低声问:“你以为我跟你平时杀的魔族
一样,砍瓜切菜似的就能解决了?”
成年的魔族紧紧抵在身后,裸 露的肌肤相贴,很快让杜澜身体里的魔性燃烧起来。这么多年他一直苦苦压抑
着魔化的欲望,努力的活得像一个普通人类,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脾气差一点,虽然不大好相处,但是没有人会
往魔族血统哪方面去想。
然而现在,给予他魔性血统的男人的直接接触,轻而易举的就让他升起了魔化的冲动。
藤熠敏锐的发现了杜澜身体上出现的细微变化。他的瞳孔开始泛出殷红,他的皮肤越来越苍白,褪尽血色。
如果不加抑制的话,他背后很快就会展开巨大的羽翼,变得和真正的魔族别无二样。
“你看见了吧父亲?”杜澜喘息着道,“只要你活着,我就永远生活在魔化的噩梦之下……只要一沾上你,
哪怕和你靠近,我都会忍不住蜕化人类的外表,变成魔族的样子!”
他拼命扬起脖颈,喘息着,手指痉挛的想抓住什么。藤熠从身后握住他的手,看见他鬓边的头发已经被冷汗
打得透湿。
“你必须死……”杜澜回过头,凶狠的盯着他,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暗红色,“如果你不死,总有一天你施
加给我的影响会让我完全变成魔族,再也变不回人类的模样!”
寒风透过窗棂,发出细微的、类似于哭泣一样的呜咽声。木头桌面上的烛光猛地摇晃了几下,墙上巨大而模
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凌乱不堪。
藤熠按着杜澜的后脑,冰凉如水一样的头发从魔族的手掌间流过,铺散在粗糙的地面上。地板的颜色偏暗,
黯淡的烛光一照,看上去就像血一样的红。
杜澜完全委顿在他怀里。他的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地步,在满地鲜血一样的火红中显得格外脆弱。藤熠慢
慢的解开他的衣绊,单薄的对襟长袍慢慢从身体上滑落,胸口因为急促喘息而大幅度的起伏着,露出大片光滑、
冰凉而细腻的皮肤。
藤熠略微粗糙的掌心在这具美好的身体上慢慢滑动,渐渐的深入下去,感觉到大腿内侧一下一下沉闷的脉动。
“你再抑制也总有一天会爆发,因为那不是欲望,是你的本能。你天生就继承了魔性的血统,总有一天你会
明白我的意思的。”
杜澜喘息着,俯身抓住了藤熠的手:“你放过我,我就把天之书给你!”
藤熠眼神一闪,然后禁不住笑了:“很好嘛,这么多年过去,你总算承认当初偷走天之书的是你了。”
“这么多年你一直追着我后边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我现在就还给你,你他妈赶紧滚!”
“这么对父亲说话可不大好,”藤熠淡淡地说,“天之书是很重要,但是我现在不是很想要它了。”
他俯下身,说话间火热的气息毫无阻挡的喷到杜澜侧颈细白冰凉的皮肤上。
“——现在我想要的是另一样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然后大门被敲了两下:“杜澜!杜澜你在家
吗?”
杜澜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模糊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什么都没法想,脑子里一片混乱;清醒的时
候恍惚能听见这个声音,突然就像是一道闪电一样劈过脑海——靳辰!
藤熠头都不回,直接抬手对准了门口的方向。杜澜知道这个男人只要想,就可以刹那间摧毁整座房子外加把
房门口的靳辰轰成碎片。他猛地伸手抓住藤熠的手臂,声音沙哑而凶狠:“放他走!”
这时门口又传来罗奇的声音:“门没锁,直接进去吧。”
靳辰说:“不大好吧?”
但是屡次登门已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大本营的罗奇根本没有在乎,直接推门就走进来了。脚步声在空洞的木
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动,一声一声,几步就走到了房间的门口。
“杜澜你在吗?开门!”
_
紧闭的房门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房子都震动了两下,堂屋桌子上的筷子滚落在地,骨碌碌滚到了一边。
罗奇大惊:“杜澜你在不在里边?发生了什么事?开门!”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巨响中,靳辰一把推开他:“我来。”紧接着抬脚一踹,门板轰然倒下。
靳辰抬眼一看,突然惊呆了。
房顶上破了一个大洞,就像是被硬生生撞破的一样,木头碎块散落了一地。房间里的东西东倒西歪,一个年
轻的魔族背对着他们,凌乱裹着外衣,几乎衣不蔽体;他的头发在背后大片苍白的皮肤上长长的蜿蜒,一双巨大
的黑色羽翼覆盖了他全身,翅膀完全张开时甚至整个房间都塞不下他一个人。
他扬着头,看着房间顶上的大洞。一个中年男子盘旋在半空中,神情沉肃而威严,全展翼时几乎覆盖了半个
天空。他只看了罗奇和靳辰一眼,就转向房间里的年轻魔族:“哦,他们是你的朋友?”
“是的,”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年轻人说,“藤熠,虽然你一贯残忍无度,但是区区两个人类,应该入不了你
的眼吧。”
——藤熠!那竟然是藤熠本人!
藤熠笑起来:“你不用这么急着维护他们。我走了,天之书我下次再来拿。”
他几乎是在一振翅之间就飞去了很远,刹那间只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雪花中阴霾的云层里。房间里的魔族好像
很想追上去,但是刚一动就顿住了,因为背后被指上了一把雪亮的长剑,靳辰厉声道:“不准动!杜澜呢?杜澜
在哪里?”
突然他的手被罗奇一把按住了。罗奇声音奇怪的变了调,好像十分恐惧但是又不得不强行压抑着一样。
“我想,他就是杜澜……”
靳辰失声道:“你说什么?”
年轻的魔族背对着他们,半晌缓缓的开了口,声音虽然沙哑,但是的确是杜澜平时微微有点柔软的嗓音。
“……怎么,很奇怪吗?我以为你们早就能看出来呢。”
一个没有双翼却能飞翔、杀掉魔族就跟砍瓜切菜一样、本体单弱却力道强悍的人类,如果他确实能保持普通
人类的外表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血脉里流动着最优秀最完美的魔族的血。
这样的混血实在是太少了,十个里有八个都活不下来。幼年时人类的惧怕、憎恨和欺凌会很容易就让混血儿
夭折,即使长到成年,他们也会遵循本能的、魔化的冲动,抛弃普通人类的外表,加入到魔族的行列中去。就算
有一些固守着人类本性的混血,但是他们大多数都躲在人迹罕至的山区,不愿意被当作怪物一样出现在别人面前。
以魔族的眼光来判断的话,杜澜的血统其实不错。青国的长公主给了他王族的血统,藤熠给了他完美的魔性;
他残忍、无情、寡言少语,如果罗奇大胆一点猜测的话,其实早就能猜出来他是个披着人皮的魔族。
杜澜还是背对着他们,叹了口气:“其实我很想当个人。”
罗奇说:“……我知道。”
“我也很喜欢跟你和靳辰出去喝酒。”
“我知道。”
“我现在真的很难过……”
罗奇不安的动了动:“杜澜,你……”
杜澜却突然打断了他:“你动手吧。”
他背对着他们,撕裂的长袍挂在身上,背后大片的皮肤、小腿和脚踝都光裸在外。虽然羽翼丰厚而华美,但
是魔族双翅之间的一小块肌肉之下是致命点,期间的筋脉非常敏感,直通心脏。只要从这一小块上刺下去,别说
是杜澜了,就算是藤熠估计也会当场丧失战斗力。
罗奇全身都僵硬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杜澜现在说的是好好的,神智也正常,说话也清楚;但是谁也不知道魔化的他能不能再变回去,万一变回去
了,会不会杀掉他们两个人灭口。
别人没有见过杜澜发狂时可怕的场景,他是见过的。
罗奇向前走了一步,刚刚迈出脚,突然靳辰一个箭步挡在眼前,迎面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住手!”
罗奇试图分辩:“我没有打算怎么样,我只是想确认他不会造成危险,他现在已经不是……”
“他现在也是个人,”靳辰一字一顿的道,“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正常的人。”
可惜他没有回头,如果他回过头去的话,就可以看见杜澜正扭头望着他,魔族暗红色的眼睛里满溢着人类的
忧伤,无声的、默然的流下一行眼泪。
罗奇看见了,他坐在原地,呆在了那里。
杜澜轻轻的道:“你不动手的话我就先走一步了,回见。”
他猛地振翅,刹那间就冲出了房顶。不论是罗奇还是靳辰,他们都是第一次这么近的亲眼看见一个魔族的飞
翔,杜澜的羽翼比一般魔族的膜翼要丰厚并且有力多了,滑动翅膀的时候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萦绕在身边,就像
幻影一样。
靳辰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害怕失去的恐惧,他高声叫道:“杜澜!回来!”
杜澜充耳不闻。
“你要去哪里?”
杜澜的身影刹那间就消失在了茫茫夜空中,风中只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我去杀了藤熠。”
“他疯了!”罗奇愕然的一骨碌爬起来:“就算他在人族里再厉害,在藤熠面前也只有等死的份!”
_ _ _ _ __
夜空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所笼罩,云层随着呼啸而过的风飞速的散去。突然藤熠停在了半空中,杜澜挡在前边,
侧着身悬浮在空中,一只手横过长剑,遥遥对着他。
“你来做什么?”
“我来杀你。”
藤熠侧身避过杜澜的剑锋,一只手及时而准确的按在他执剑的手腕上:“呐,我亲爱的孩子,对自己的父亲
这么无礼可不好啊。你以为凭你现在的水平能杀得了我吗?”
杜澜猛地夺回手腕:“不试试怎么知道?”
颀长的刀锋在风雪中割裂雪亮的光,顶级魔族的争斗卷起天地之间剧烈的风,在他们脚下的平原上,无数参
天大树被连根拔起。龙卷风在大地上肆无忌惮的肆虐,即使是在很远的地方,也可以清楚的看见闪电横贯天地。
藤熠再一次轻易的从气流中脱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喘息的杜澜。虽然还没有到力尽神危的地步,不过杜澜
看上去有些狼狈,长长的头发被雨雪打湿了,贴在后颈和背上;冰凉的雨水从他的下巴上滴下去,顺着光裸在外
的胸膛往下淌。他的羽翼还没有长到藤熠那样宽阔的地步,躲避和攻击都没有战斗经验丰富的成年魔族那么迅速,
藤熠仅仅是不停的闪开攻击,就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了。
藤熠高高在上的笑道:“真是漂亮啊。”
“……什么意思?”
“啊,我是说你的脸,不是说你的战斗水平。”
阴云中的巨大身影突然消失了一秒,杜澜一怔,紧接着藤熠出现在他眼前,两根手指紧紧地板着他的下巴:
“我唯一带在身边养大的孩子,竟然就像个精细陶瓷做的花瓶一样……外表漂亮,实则却不堪一击!”
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他手猛地一挥,杜澜只觉得巨大的攻击能量刹那间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他连一句惨叫
都来不及发出来,就从半空中被硬生生掷了下去。
轰然巨响从平原上炸起,杜澜的身体在坚硬的土石地面上撞出一个大坑。砂石飞溅,藤熠刹那间出现在眼前,
一个字没说就拎起杜澜,远远抛了出去。
又是轰隆隆一阵巨响,被撞击的平原上的岩壁龟裂出大片裂纹。杜澜的身体被抵在裂纹中间,因为痛楚而僵
硬了一秒钟,然后缓缓掉落下去。
在坠地的前一刹那间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藤熠就像拎一只小猫小狗一样把他整个人举起来,抵在冰冷的
石壁上。
“我亲爱的孩子,现在你还想杀我吗?”
杜澜在剧烈的痛苦中睁开眼睛,在被撞飞出去的过程中一块碎石划破了他的侧脸,血从长长的伤口上渐渐涌
出,在雨水和雪水中细细的流淌下来。
杜澜断断续续的喘息着:“我想当个人……”
藤熠脸色不变,唇角隐约有些冷笑的意味:“想当人?”
他手上一使力,杜澜短促的啊了一声,痛苦的扬起脖颈。
“你看看这样的天气,神憎鬼怨,天惨地泣,就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藤熠靠近杜澜,几乎是贴在他
的耳边低低的道:“——百年以前神族被魔族屠杀殆尽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个恶劣的暴风雪天,当时亲自善后
并封印神族的我亲眼见证了那一切。从此神族在这片大陆上灭绝,魔族独霸一方,曾经卑微弱小的下等生物在这
场生存的战斗中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无力反抗,任人宰割,就像是蝼蚁一样任人随心所欲,不论我想做什么你都只能承
受……”藤熠伸出手,轻轻的擦拭杜澜侧脸上的血,“——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没有能力,你只想着当个人族,
你以为神比人高贵,人比魔要高贵,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谁更有力量,谁就能取得生存权。在死神面前,不论
是神、人、还是魔,都一律平等。”
杜澜呻吟了一声,藤熠贴在他脸侧,狎昵而亲密的舔去他伤口上的血迹。
“你是人也好是魔也好,这都不重要。谁活到最后,谁就胜利了。”
随着他湿热的吐息喷到杜澜苍白的脸上,伤口竟然慢慢的开始愈合,很快就连细微的伤痕都看不出来了。藤
熠满意的回过身,轻轻拍拍杜澜的脸:“很好,难得生出你这么漂亮的孩子来,别轻易破坏了我的成就。”
他随意的把杜澜的身体扔在沾满砂石和雨雪的草地上,转身大步离去。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强抑着的哽咽,他
回过头,杜澜俯在地面上,神情痛苦不堪。
“变成丑陋的魔族的样子,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喜欢我,谁都把我当成是怪物……”
他伤得太重了,身体已经无法负荷魔性的威力。长长的黑色羽翼渐渐蜕化,皮肤温度一点一点上升,心跳和
脉搏也从死人一样的静默中慢慢回复正常。他即将变回以往正常人类的外表。
藤熠沉默了一下,脱掉外衣,扔在杜澜身上,“你这么看重别人爱不爱你干什么?竟然想得到人类的爱,你
真把自己当成人了么?”

天之书【全】
当罗奇率领的搜救小队在风雨交加、一望无垠的平原上找到杜澜的时候,他躺在一片狼藉之中,魔化的痕迹
已经完全褪去,只凌乱盖着一件风衣,整个人意识涣散,已经被淋得湿透了。
罗奇跳下马:“杜澜!你没事吧?”
他把杜澜拉起来,这个平时沉默寡言、让人望而生畏的强硬派统帅,此时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连精神
都无法集中,只能一动不动的任凭摆布。
“喂!喂!你醒醒!”罗奇左右拍打他的脸,“军医!军医!”
杜澜突然眼神一凛,一把抓住罗奇的手:“……”
“什么?你说什么?”
杜澜的声音非常沙哑:“……藤熠……”
“藤熠已经走了,清明他们一直追踪过去,但是在边境线上跟丢了他。你别去管这些了,你受伤很严重,女
王要求你尽快回京疗伤。”
杜澜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向前冲去。罗奇一把拦腰把他抓回来:“不能乱来!你根本不是藤熠
的对手!”
他这一下没有用力,但是杜澜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人偶一样,稍微一碰就颓然倒下了。罗奇吓了一跳,
赶紧冲上前扶住他:“喂,你怎么……”
杜澜茫然的望着夜幕中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好像整个灵魂都在这漫长的冬日里冻结成冰了。
其实他还很年轻,也并不强壮,骨骼比一般纯种人类要单薄一些,皮肤和五官都精致而细腻。如果他穿上这
个国家一般少年的锦绣华服,骑着白马招摇过市的话,一定就像个刚到及冠之年的翩翩佳公子一般,只知道风流
诗书,完全不知道人间疾苦。
然而实际上,他已经站在边疆最苦最艰难的地方,守卫了青国十年安定,奠定了这个王朝的百年基石。
所有人都害怕着他、敬畏着他,也依仗着他。很久以前开始他就用血肉之躯扛下了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的重
量,于是后来他在所有人的口中流传为神。九洲大陆上阳光照得到和照不到的地方都有他的名字成为传说,所有
人都在他的脚下垂首拜服,他们都说杜澜是个强悍而恐怖的人;慢慢的,没有人能记起他不过是个这样削瘦而单
薄的年轻人罢了。
罗奇心里突然掠过一点柔软的情绪。
他把杜澜扶到马上,扔给他一件干爽的厚衣服盖住头脸,朗声笑道:“你这人就喜欢装模作样的,快裹起来
吧,省得被人看见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杜澜盯着他:“你不觉得我很可怕?你明明看见我是个魔……”
罗奇转过身去,挥挥手:“我已经都忘记了。”
杜澜回到王宫之后就被立刻送到了偏殿去进行医治。这件事在朝中被传为密谈,没有人知道是谁打断了当朝
第一高手杜澜的好几根骨头,然后把他人事不省的丢在下着大雪的危险的草原上。这么多年来杜澜在人们心里是
无坚不摧、屹立不倒的,他们无法想象杜澜受伤的样子,倒下的样子。
杜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从宫殿高高的镂花窗棂上望去,雪后蔚蓝的天空一片晴朗,就像晶莹剔透的水
晶一样。
空旷的殿堂地面上,就像平静的水面被荡起涟漪一样渐渐的翻滚起来,参天巨木拔地而起,很快在杜澜的病
榻前形成了纠缠在一起的小型丛林。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大殿门外有侍臣好像听见异常,刚刚向探
头进来看时,一根粗大的树枝飞快的蜿蜒过去,紧紧卡住了门栓。
杜澜回过头,是半脸孩。
这种生物的出场通常都伴随着森林一类的幻象,据说是因为这一支魔族的起源是被父母丢弃在森林中的幼儿,
所以他们最大的怨念和魔力都集中在丛林里。
半脸孩坐在高高的树枝上,递过来一个小金盒:“这是藤熠大人吩咐送来给您的疗伤药。”
杜澜伸手拿过来,一言不发的凝视了一会儿,突然把小金盒拧成了扭曲的一团金属。
清淡的光线越过高高的窗,华丽的床榻笼罩在半明半昧之下。他只盖着白色的薄毯,光裸的手脚纤细优美,
皮肤淡得仿佛透明。他的脸上覆着银色的面具,但是并不完全遮住整张脸,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细细的眉和微合
着的、湖绿色的眼睛,一点点光奇异的洒在长长的眼睫上,就仿佛闪烁的碎金一般。
杜澜随意的把那团看不出本来形状的金属丢在地上,哐当一声轻响,在大殿中久久回荡。
“他这是什么意思,怕我死了,就没人把天之书还给他了吗?”
半脸孩道:“大人说不论是身为混血的你还是魔族,都是不愿意看到神族重生的。为了确保神族再也不苏醒,
还是把神族的天之书交给魔族保管比较妥当。”
杜澜冷笑一声:“别把我和肮脏的魔族混为一谈!”
话音刚落他就猛地伸手去遥遥对准了半脸孩心脏的位置。半脸孩一惊,起身就逃,杜澜抬手紧跟着他的方向,
但是毕竟重伤在身,一时力量不支,颓然垂下手重重的咳了几声。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靳辰一步冲进来,抬手就是一刀子飞出去,半空中贯穿了那个半脸孩的
身体。
森林的幻象迅速扭曲消失,半脸孩扑通一声倒在了大殿的地上。
杜澜俯在床上一声声咳得喘不过气,靳辰半跪在榻前把他扶起来:“你没事吧?”
杜澜冷漠中略略带着一点嫌恶的偏过头:“下次不要把半脸孩的尸体留在我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样子就是让靳辰没有办法拒绝,甚至连手脚往哪里放都做不好。靳辰手足无措的坐在床
边上,半晌小心翼翼的道:“你……你不高兴?”
“我讨厌这种生物。被父母抛弃,从小被人欺凌,受尽侮辱和苦难,最后在悲惨的境遇中蜕化成魔……我讨
厌它们。”
杜澜把自己尽可能的蜷缩在床角里,靳辰犹疑了半晌,还是尽可能温柔的碰了碰他:“你……”
一股可怕的力量刹那间刺穿了他的手指,杜澜眼对着眼逼视着靳辰:“别碰到我!”
靳辰一愣,杜澜的眼睛是似曾相识的湖绿色,碧清澄澈,却又深深的不可见底。这种冰冷不带温度的目光在
他的记忆里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在那万里无垠的雪原上,那个女子第一次抬眼望向自己的时候。
“我是个魔族和人类的混血,藤熠是我的父亲。”杜澜紧紧盯着靳辰的眼睛,他的手指甚至已经按在了靳辰
心脏的位置上,“——我是在藤熠身边长大的,我随时,随时都有可能……魔化。”
靳辰按住他的手腕:“我说过了我一直把你当作人来看待,其他人也是,难道你自己不把自己当成人吗?”
杜澜厉声道:“你现在说得好听,转头你就会像其他人一样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就是个怪物!”
虽然他现在的姿态狼狈不堪,长袍凌乱的从肩膀上滑落下去,因为魔化还没有完全恢复的长长的头发弯曲着
披散在床单上。他就像是一个强撑着底气、其实已经破败不堪的人,而不像是一个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魔。
窗外的鸟声啼啾,越过阴暗的云层,淡金色的阳光渐渐铺洒开来。
靳辰慢慢的抓起杜澜的手,“你心情不好,没关系的……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外面天气真好。”
杜澜沉默半晌,说:“我走不动。”
靳辰突然伸手把他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出了奢华而晦暗的宫殿。
外面的阳光对杜澜来说实在是太过耀眼,他眯起眼睛,把头缩进靳辰怀里。突然他听见靳辰略带着疑惑和茫
然的说:“为什么我现在觉得,我竟然更喜欢……”
杜澜抬起头:“你说什么?”
靳辰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现在觉得,我竟然更喜欢你?
那个两年以前让他第一次感受到“喜欢”这种感情的女人,渐渐的竟然从他的视野里淡去了。他看着杜澜,
这个人仿佛带着一种魔性的吸引,让他滋生出一种强烈的、兴奋的喜悦。
这种愉悦感甚至比当初阿兰带给他的感觉还要深刻,还要难忘。
在偏殿高高的房檐一角上,清明站在清晨的寒风里,居高临下的望着花园里两人的背影。
“天之书果然在杜澜的手里啊……”他扬起头,闭上眼睛,“……他会把它藏在哪里呢?”
_
十年前,杜家在青国京城里毫无声名,甚至连贵族都不算,整个王族宗谱里没有一个字是关于这一个分支的
记载。青国王室血脉繁杂,记载得也详细,连拐着弯儿的十万八千里的亲戚都记得到,唯独这一支,连个影子都
没有。
有一年蚩国大举来袭青国兵力薄弱不支,被一路打到了京城之外九重孤城门下,几乎就要国破家亡。在这十
万火急的境地上,女王偶尔心绪烦闷出城巡视,一时仁慈在城门下救了一个全身是伤、气息奄奄的人。
那个人还很年轻,很狼狈,整个腹腔几乎被魔族的法术炸开了,血流了一地,当时陪女王随行的罗奇第一眼
看到那个人倒在沙砾里的时候,几乎以为那人的肠子都流出了体外。
女王说:我万千子民都将遭到生灵涂炭,我罪孽深重无法弥补,在这个时候能多救一个人就多救一个人吧。
就这样一行人把这个伤者带到了王宫里精心调治,不知道是那个人运气太好还是女王的诚心感动了上天,那个人
伤得这么重,竟然也被救活了。
半个月后蚩国军队发动攻城,一路刺客潜进城内,企图在王宫中刺杀女王。当时朝中总共都不剩几个将领了,
文臣自保都不暇,眼看着刺客的刀尖就要刺到女王脖颈上的时候,那个人突然起身伸手一拦,只轻轻一捏就喀嚓
一声,活生生拧断了那个刺客的脖子。
女王惊魂不定,满朝乱成一团,那个人好像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砍瓜切菜似的把
一队刺客全剁成了肉泥。手段之熟练、力量之凌厉、方法之残忍,简直连最老到的暗杀者都要自认不如。
那个人就是杜澜,他在血肉横飞中一步步走出的时候简直美丽到惊心动魄的地步。后来这件事震动全国,但
是他本人对这件事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印象了,因为他当时压根还没睡醒,都是潜意识在指导他的肉体作出反应。
女王感激万分,拉着公主亲自感谢他,他却道:“报陛下当日城下相救之恩罢了。”
女王道:“上天赐我青国千秋大业,我却无能保护万千子民,爱卿若是能使黎民免遭生灵涂炭,我愿禅让此
位于爱卿。”
杜澜大笑,道:“陛下不过是求我杀人罢了。杀十人与杀万人,有何区别?”说罢背剑上马,带着朝中仅剩
的三万精锐骑兵,一路冲出城门,就仿佛一支从血肉地狱中射出的噩梦一般的箭,硬生生在蚩国兵马的重重包围
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杜澜执掌军权的后期才开始系统运用一些打仗的布局手法,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完全是凭借凶狠狂暴的打法
来率领全军。当时青国上下萎靡不振,杜澜的出现就像是一个闪亮的图腾,一个精神上的领袖,让人重新燃起了
对于保家卫国、战胜敌军的希望。
这场战争打了三年,杜澜一路把战线推进,从京城门下一直打到青国边缘,从青国边缘一直打到国境以外,
再从国境以外,一路逼近了蚩国的边境线。
这人简直对打仗上瘾,青国军队所到之处伏尸遍野、一个活口不留,不是屠杀全城就是焚烧宫殿。这种灭绝
人性的打法最终让上天震怒,某天深夜里突然风雷交加,一道霹雷把青国新建成的宫门给劈了个粉碎。
女王深感这样打下去不是个办法,杜澜就像一头出了枷的猛兽,其锋利凶暴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这人
简直不像个正常人类,连一般的魔族都没有他这么凶悍。
她修书了十二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杜澜同意班师回朝。结果这人也绝,回朝是回了,但是一路带着他
的精兵悍将们横冲直撞,把周边各国的边境线踏了个遍,搞得无数个城市的民众居家迁徙,无数小国几乎荒无人
烟。很长一段时期内杜澜这个名字简直让人闻风色变,夜里孩子啼哭不止,父母威胁一句:“杜澜来了!”立刻
就能让小孩子吓得不敢再哭。
杜澜回国之后女王为了安抚他,就问:“爱卿多年征战劳苦,可要什么奖赏?”
她原本做了打算,这人性格极其偏激阴狠,绝对不能把整个国家交给他治理;如果他要王位的话,那是绝对
不能答应的。没想到杜澜压根就不想要王位,他就提了一个要求,就是把当年因为生下藤熠的孩子而被宗族除名
的长公主迎回京城,并恢复其贵族地位。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感兴趣。
这个要求是在密谈中提出的,除了女王之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姓杜的人家突然在京城里站稳了脚跟,
没几年的时间都成了一等一的豪门。
这个家族从来没有什么人进出,很少和别人家联系,除了第一统帅杜澜大人和他美丽动人的妹妹杜青小姐之
外,其他的家族成员压根就没在人前露过头——杜澜倒是经常抛头露面,可是他一天到晚戴着面具,比夜叉还让
人害怕。
整个杜家森严恐怖,沉闷得没有一点人气。高墙阻断了他们和外界的交流,结界和法术无声的隔断了好奇的
眼光,好好一个豪门贵族,就像荒村古宅一样连一点人声都没有。
这样的家庭,要潜伏进去谈何容易。
杜澜住在偏殿里疗伤的第三天,清明来到了杜家门前,轻轻的扣了扣门锁,斯斯文文的笑道:“有人在吗?
统帅大人要我来给他带东西,谁能帮我开开门?”
龙神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杜青美丽绝伦的脸出现在门里:“清明大人?”
“殿下,”清明彬彬有礼的欠了欠身,“统帅大人让我给他带去明早上朝要用的公文,您可以拿给我吗?”
杜青咬着手指关节,模样娇俏可爱:“真是遗憾,我正要出门,而且我也不知道哥哥的东西都放在哪里——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自己来找可以吗?”
“我听说府上是不欢迎……”
“哥哥不在的时候下人们也不会很守他的规矩,何况我也不愿意给他做苦工。”杜青侧过身,做了一个
“请”的手势,“——我会陪您一起去的。”
高高的主宅大门开了又关,理应是高贵堂皇的将军府上,却伸手不见五指,阴森冷酷没有一点人气。
“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杜青摸黑从墙上取下一挂油灯,一星幽光照亮了眼前的路,“顺着这道走廊走到尽
头,就是哥哥的书房。”
这不是清明第一次来到杜家,之前他曾经受托照顾过杜青几天,曾经担任过杜青小姐的历史老师。虽然阖府
上下都排斥外人进来,但是杜青应该会对他网开一面。
毕竟谁都知道清明在杜澜身边工作了十年,心腹中的心腹了。
庞大的将军府就像一个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一条条走廊交错着延伸出去,在无尽的黑暗中一眼看不到头。
一扇扇相同的房门矗立在走廊两边,经过几个转弯之后人就彻底陷入了迷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杜青熟练的穿过这幽深的甬道,“实在是见笑了,幸亏清明大人您不是第一次光临寒舍……”
“没关系,我想既然统帅大人愿意把贵府建设成这个样子,那就一定有他的考量。”
杜青对他笑了笑,打开尽头的一扇房门:“就是这里了。”
杜澜并不经常使用这间书房,地面上、书架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木质的家具上刻着繁复而神秘的花纹,
那是禁锢咒印留下的魔法,保护机密文件不被他人发现的标志。
这是杜澜放置重要文件的地方,天之书一定就在这里。
——但是,到底会在哪个柜子里呢?
清明走进室内,突然身后杜青手上的油灯闪了闪,然后竟然熄灭了。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完全的黑暗,紧接
着只听风声呼啸,清明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从天而降的绳索套了个结实。
“殿下!”
“不准动,清明大人,回答我一个问题。”杜青的声音在黑暗中冷冷的响起,“——我哥哥最近两年从未踏
进这个房间半步,他怎么会让你从这里取出明天上朝用的公文呢?”
清明顿了顿,笑道:“我说您为什么会毫无戒备的把我带到这么机密的地方来,果然还是统帅大人的妹妹
啊。”
杜青冷笑一声:“过奖。你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你要瞒着杜澜做什么?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不然——!”
黑暗中只听匕首出鞘的声音铿锵一响,杜澜的妹妹虽然像个人,但是果决嗜血之处一点不亚于她的孪生兄长。
隔着这么远清明都明显感觉到了匕首的刀锋带来的压力:“……殿下,女孩子玩弄刀枪是很危险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很温和,杜青难以避免的感觉到不悦:“别扯其他事,快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受什么人指使?如果你再不说的话我就把你交给杜澜了!”
“谁指使我来的?”清明歪着头想了想,缓缓的道:“……大概是被封印百年的怨恨吧。”
杜青忍不住一抽匕首向前走了半步。匕首的雪光在黑暗中转瞬即逝,就在这刹那间的光芒被清明捕捉到,仅
仅在眨眼间的工夫他突然使出一个强悍的破灭咒语,绳索啪的齐齐断裂,风声一闪之间他出现在杜青身后,挥手
就把匕首打飞了出去!
这一手实在是太快太让人防不胜防,杜青连手都来不及抬,清明就已经从小腿上抽出小刀来抵在了她的脖子
上。
“我不想在殿下这样美丽的女孩子身上留下伤痕,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清明紧贴着杜青的耳边,声
音低沉仿佛耳语:“——天之书在什么地方?”
“你要天之书干什么,难道你是藤熠和魔族那边的人?”
“我跟他们没有关系。”
“我根本不知道天之书这么隐秘的东西在哪里,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魔族的!”
清明手起掌落,重重切在少女柔润的后颈上。杜青眼前一黑,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跟你说过我不是魔族了,”清明慢条斯理的收回手刀,“——我是个神使。”
突然就在这个时候走廊尽头传来一阵骚动,房门被撞开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几个佣人惊慌失措的声
音传来:“阿龙少爷,不可以出去啊!”“回来啊阿龙少爷!”“快派人去叫小姐过来!”……
只听一声非人的咆哮惊天动地,几乎是在刹那间,就像是野兽奔跑一样的声音遥遥传来,很快就逼近了这里。
这条走廊是直直通底的,如果一路跑来的话一定会经过这间书房。时间已经来不及藏匿昏倒的杜青和自己了,清
明只来得及回过头,只见眼前黑影一闪,野兽嘴里的血腥气味扑鼻而来:“吼——!”
清明一手架住扑向自己的黑影,刹那间就和阿龙来了个眼对眼。
阿龙一个激灵,突然看见了倒在地面上的杜青。他眼里仿佛闪过一些人类才有的情绪,声音沙哑而不确定:
“姐……姐姐?”
阿龙披散着头发,全身黝黑,双目赤红,乍看上去绝对是像兽类多过像人。清明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刀子把这
个怪物给解决了,但是就在小刀□反光的刹那间,他看着阿龙突然一惊:“……龙、龙神大人?”
就在这刹那间的迟疑,阿龙一口咬住了清明的手,嗷呜一声怪叫。
后边的佣人已经追了过来,一看小姐倒在地上,阿龙和一个陌生男子对峙着,都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已经没得选择了,清明一把夹住阿龙扛在肩膀上,猛地长身跃起,半空中念了一个爆破法术,直接
把房顶给轰塌了。那几个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扛着阿龙跳到了房顶上。
阿龙生下来第一次见光,刹那间又是惊吓又是愤怒,一口就咬住了清明的肩膀。他原本就生着獠牙,这一咬
立刻见了骨,鲜血喷射状洒了老远,清明脚一软:“龙神大人,是我啊。”
阿龙暴怒,换了个地方又是一口下去。
清明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没有阻止阿龙,只淡淡的苦笑:“您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他三下两下从墙头跃出了杜家,脚尖不着地,直接跃到了另一座房子的顶端。
身后突然咆哮轰隆响成一片,杜家高墙之上的结界起了效应,猛地发出了强烈的光。虽然是大白天,但是很
快就照亮了京城半边的天空,老远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
清明知道这是在示警,很快就会有大批的护卫高手前来拦截自己。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结界的所有者杜澜
现在负伤的话,刚才他根本就冲不出这道加诸了法术的高墙。
杜澜很少受伤,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这是上百年来,神族复苏的唯一机会了。
高大的偏殿里靳辰正坐在床边看书,突然躺在床上睡觉的杜澜猛地坐起来:“不好。”
靳辰手一错,差点把书页扯破:“怎么了?”
“我布下的结界破了。”杜澜返身下床,一把披上外衣,“——我家出事了。”
_
当杜澜赶到的时候,清明已经踩着无数高手的血肉站在了城门前。
青国京城的城门高达十丈,险峰环伺、飞流断石,他站在城门上,一把剑指向地面,剑身上滴滴答答的往下
滴着血。
阿龙已经被一路奔波搞得很累了,在冲上城门的时候他被撞了一下头,然后就昏睡了过去。倒是给清明省下
不少力气来。
其实清明是个面相非常温柔的人,平时做事都稳重而平和,甚至给人一种稍稍有些优柔的错觉。阳光从身后
映在他身上,长剑反射出夺目的弧光,他第一次让人感觉到这样的冰冷,这样的……残忍。
就像是旧白的棉铺在温暖的阳光下,看上去明明是这样温柔的人,撕去了层层棉纱却露出残忍而冷酷的真相。
杜澜凝视着城门上的身影,久久不语。
靳辰陪在他身边,眯着眼睛望向城门:“清明劫走了你弟弟?你还有弟弟啊?”
“……嗯。”
“他想干什么?要不要我帮你把那个小孩子夺回来?”
杜澜默不作声,轻轻阖上了眼睛。
靳辰搞不清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一哄而上的去追捕清明,事实上很多人自己也搞不清。杜家的成员从不公开,
没有人知道杜澜有个弟弟,这个弟弟出生于人类母亲的肚腹,却是承担了百年神族愤怒的重生。
他是龙神转世,配合着天之书,他可以让被封印百年的神族复苏,这一点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那个时候杜青不过是个孩子,某一天深夜她被尖叫和啼哭惊醒,母亲站在婴儿的床前,高高举起啼哭的新生
儿,就要往地下摔去。
杜青惊哭着跑过去:“母亲大人,不要,不要伤害弟弟……”
她想夺过婴儿,但是被母亲推倒在地。混乱间人影憧憧,瞪着一双血红眼睛的阿龙一口咬住了杜青的手臂,
留下一圈小小的、泛着血腥的牙印。
小婴儿实在是太饿了,他竟然爬过去,拼命的吮吸起杜青手臂上的血来。
从那天开始起杜青抚养了这个弟弟长大。偌大的府邸,就像地道一样森冷阴暗,空旷的走廊尽头,时刻都传
来瘆人的怪物的尖叫和咆哮。
龙神转世的时候承担了百年封印的愤怒,这愤怒太过沉重,刚出生的孩子的躯体和神经没有办法承担。这怨
念的力量逼得他发疯,他神智不清,浑浑噩噩,就像怪物一样嚎叫,爬在地上长大。
杜青不知道怎么抚养他,归根结底她只是个小姑娘而已,第一次喂给弟弟的是血,从此她就用鲜血来喂养他。
直到杜澜从魔族逃出来回到青国,第一眼看见阿龙的时候,这个做哥哥的差点把亲生弟弟杀了。杜青拼命挡
在杜澜面前抓着刀子不松手:“只要没有天之书,就算龙神转世神族也是不可能复苏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说
到底他是你弟弟,你就一点人伦血亲的观念都没有吗?你是喝血长大,他也是喝血长大,你对她难道连一点怜悯
之心都没有吗!”
……也许人类都是这样的吧,杜澜作如此想着。
也许人类都是重视血缘关系的,即使亲生弟弟是个可能毁灭自己的怪物,也不能断然就下杀手。人类啊,大
概人类就是这么一种高贵又仁慈的生物吧……
人类和魔族混血、却又一心想做人的杜澜这么想着,只得作罢了。
边上的靳辰有些烦躁,他打马溜了几步,在杜澜身边问:“如果那个小孩子真是你弟弟的话,清明是不是受
什么人指使才会绑架他?喂,我说你认真一点好不好,要是你受伤动不了的话,我帮你把你弟弟带回来呀。”
杜澜皱起眉:“闭嘴,别烦我。”
靳辰满肚子疑问,只得乖乖闭上嘴,凑到杜澜脸上去盯着他看。
周围一圈圈的人围着,大批的军队闻风而动,城外被完全封锁,对外只说是统帅家里人被劫持,因此全城戒
严,一个人都不放出去。很多弓箭手都瞄准了城门之上的清明,却只能眼巴巴看着不能动。清明和被绑架的统帅
的弟弟实在是太接近了,谁也不敢确定放箭出去会不会伤到小孩子。
城门之上风声呼啸,清明望向城墙下乌鸦鸦的众人,突然朗声笑道:“统帅大人!”
杜澜带着面具,谁也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清明遥遥笑道:“尊兄妹养育龙神十年,十年之恩,神族在此谢过了!”
话音刚落人群一片骚动,就在这个时候他伸手放出一枚烟花,呼的一声窜上天空,明亮的光线爆发了很远。
四个裹着白色斗篷、戴着兜帽的人从天而降,两左两右抓住清明和小龙神,呼的一声飞向了天空。
他们都没有双翼,但是就像杜澜可以在空中瞬移一样,刹那间就飞了很远。有人急匆匆的放了箭,但是那些
人一眨眼的工夫就飞出了射程以外。
杜澜突然厉声道:“——跟我追!”
他带头策马前驱城轰然打开,亲随军队轰隆隆的往前奔去。然而杜澜没有跑两步就猛地俯在了马上,一手按
着胸前倒抽了一口凉气。
靳辰打马追上他:“你没事吧?”
看不见杜澜的脸,但是他鬓边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你伤还没好,回去躺着吧,我替你把那小孩子给追回来。”
靳辰刚要一马当先的冲出去,杜澜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靳辰一愣,只见杜澜抓着自己的时候是这样用
力,甚至连优美细巧的指尖都带上了青白。
“如果实在追不回来的话……”杜澜低低的道,“——就算了,让他们走。”
靳辰虽然满腹疑虑,但是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说着猛地一抽马鞭,呼的一下冲了出去。
杜澜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神族……他心里轻轻的苦笑着想,是最高贵的神族啊……
他不自觉的想起当日阿龙的样子,明明怎么看怎么是怪物,却拥有自己这样下等混血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血
统高度。那个孩子扑上来的动作,凶狠的神情,还有偶尔流露出的一点点正常人的情绪,都一一的在脑海里回放,
一遍遍一遍遍,就像哑剧一样渐渐的消失了所有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静寂下来,唯有风声细微散去。
他淡淡的苦笑着,低下头去。
“哥哥!”突然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来,杜青不顾手下将领的劝阻,骑着马飞奔而来,“哥哥!他们人呢?
你拦住他们了吗?”
杜澜摇了摇头。
“那龙神呢?龙神被神族的人带走了?”
杜澜没有回答,眼前的一切已经是无声的答案。
杜青一下子脸色苍白:“为什么你不全力去拦截他们!只要你想,你一定可以把他们拦住的!为什么你眼睁
睁的看着神族把龙神带走,难道你想看着神族复苏不成!”
“……他们没有天之书。”
“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很危险,万一他们找到天之书怎么办?转世的龙神加上天之书的威力,神族很快就会苏
醒,我们混血被毁灭的日子就不远了!”
“……他们不可能找到天之书的,”杜澜轻轻的道,“其实我已经……把天之书给烧毁了……”
杜青呆住了。
杜澜打马转身,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的问:“你知不知道神的预言已经明确形容了,神族复苏的第一件
事就是毁灭一切魔族,包括带有魔族血统的人,第二件事就是打破人类国度的疆界,把大陆统一到一起,实现真
正意义上的大一统!如果出现意外情况使神族在缺少天之书的情况下复苏,那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神毁灭
掉!”
杜澜头也不回,淡淡的道:“真有那种情况的话,那毁灭就毁灭吧。”
杜青愕然:“——你想死?”
“我已经无所谓了,”杜澜慢慢的驾着马,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随他去吧,我已经……我已经活得太累了
……”

天堂之地

青国京城之外地形险峻,很快大部队就被远远的甩在了后边。靳辰马快,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那几个神族,
渐渐的脱离了杜澜手下的亲兵。
靳辰纵马飞驰,一边从身后拉出铁弓,三支箭同时卡在弦上,嗖的一声划破空气。那巨弓拉满的力度不可小
觑,天空中的四个神族有一个来不及躲,一条手臂当场刺穿,阿龙连叫都来不及叫就掉了下去。
那个神族煞白了脸:“清明大人……”
清明一跃而下,紧跟着阿龙掉进了脚下的万丈深渊。四个接应他们的神族对视一眼,也同时一个俯冲跟了下
去。
这个时候靳辰已经跟到了悬崖边上,只见几个神族的身影一闪即逝,深谷中隐约传来河流的声音,底下树枝
繁密,也看不清里边都有什么。
靳辰想起杜澜,虽然这人又冷淡又别扭,但是自己亲生弟弟应该不会不关心的。他非常想带着那个小孩子回
去然后好好的在这个严肃的家伙面前邀一番功,所以只犹豫了一下,就跳下马来,顺着崖壁慢慢的爬了下去。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石壁上生满了青苔,非常滑,靳辰一个不小心差点当头栽下去。他定了定神,
用匕首卡在石头的缝隙中,慢慢的往下移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的暗下来,抬头一看上边已经遥遥的看不见了,靳辰心里估算一下,他大概已经
往下爬了起码十几丈远,脚下就是一片巨大的横生的枝桠,里边有一个小小的山洞,大概可以在里边休息一下。
靳辰手掌已经被磨破了,在石壁上一摩擦还真有点疼。他嘶嘶的抽了口凉气,心想应该凭这个好好的邀一个
大功,最好能逼这小子把面具摘下来,万一他真的生了个毁容脸那岂不是让自己情何以堪……
山洞很小,大概也就一个人侧身进去的洞口,但是往里走了几步就变得非常宽阔,渐渐的出现了一片可供十
几个人围坐的空地,一条小径在黑暗中通向深处。这里地面很干燥,气温也比外面高很多,靳辰点亮了一个火褶
子,只见在微弱的灯光下地面上仿佛铺着什么细小的东西,他仔细一看,竟然是金属器皿打碎后的小碎片。
在这个时候人类还没有大量的使用金属,生铁、青铜一类的装饰和用具大多是神族的专利。在神族被封印之
后,他们巨大的财富和矿藏就随之消失不见了,尽管百年来人族和魔族都在孜孜不倦的寻找,但是那么多的矿山
就像泥牛入海一样,竟然一直杳无音讯。
“难道这里曾经是神族的聚居地不成?”
靳辰一时好奇心起,点着火褶子走向了山洞的深处。没想到甬道里边还大有玄机,岩壁上渐渐开始出现人工
的雕凿,图画大多是征战和放牧,也有龙神降雨显灵等相关记载。大概走了几十米远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门,是厚
重的樟木制作,门上卡着一个生锈的铁制巨锁。
靳辰掏出匕首,用力砍断门栓。轰的一声巨响,反弹力震得他虎口发麻,沉重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小缝,里边
涌出一股清淡而神秘的、日积月累留下的古老香气。
靳辰突然心道不好。神族那些文化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管任何一种情况,在古老的地方闻到不明的气体,
都是相当古怪和危险的。
他刚想快步退后,然而这个时候厚重的木门竟然自己开了,发出了铁锈一声声卡住的刺耳的吱呀声。他想扶
住岩壁,然而手脚竟然都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就像是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了一样。
柔和的闪光从门里弥漫而出,渐渐的笼罩了靳辰的视野。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他一步步往门里走去,他想
竭尽全力的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然而很快就失败了。
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伴随着醉人的香雾飘散开来,无比诱惑又无比勾人,就像是直接一声声回响在靳辰的大
脑里一样。
“欢迎来到神族天堂之地——!”
靳辰的脑海变得昏昏沉沉无法思考,身为一个战士多年的直觉让他在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危险,然而一切都
太柔软太美好,在香雾中渐渐出现了无数盛开的繁花,美妙的音乐叮咚响起,就像是天堂一样让人无法拒绝。
——等等,天堂!
靳辰刹那间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偶然读过的古老的传说,神族的确是有天堂之地这么个看上去很美妙的仪式
的,但是那具体用来做什么,让人想一想就全身冒冷汗。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靳辰颓然倒在了地面上。眼前开始不断出现幻象,恍惚间一个美丽的背影坐在自己眼
前,全身赤 裸□,玉白的肌肤闪烁着点点微光;长长的黑发打着弯儿垂到地面上,就好像披着华贵的绸缎一样。
那样美好,那样让人无法拒绝,一切都飘飘然仿佛置身仙境。
靳辰想抓起掉落在身边的匕首,然而他终究手一软,难言的焦躁和欲望从下腹中燃烧起来,烧得他眼前发红。
那个美丽至极的背影转过身来,向他鼓励的微笑着。
赫然是梦中阿兰的脸。
_
天堂之地,确切的说是神族结婚用的地方。它满足了新人最美好最隐秘的幻想,同时具有强烈的催情功能。
对于崇尚自由主义和无节操主义的神族来说这是一个无伤大雅、让人愉悦的乐趣,但是对于体质不同的人族和魔
族来说,这样强烈的暗示性幻觉会让人神经崩溃,甚至造成终生残疾。
一般的人族是无法理解神族这样的仪式的,明明是神圣的婚礼,却能被他们搞成淫 乱的卖春大会。
木门再一次被推开了,杜澜走进黑暗的洞穴里。香雾带着缤纷的幻想扑向他,刹那间让人如同置身云端。
“你也来吗?一起享受无上的乐趣吗?”一个声音在耳边呢喃着,带着几可乱真的温热的喘息,“你看我们
是这样欢愉,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为什么要压制内心的欲望呢?”
杜澜脸上看不出一点点情绪的波动:“你能看见我的内心?”
“是啊,我能看见你心里压抑的欲望,你把它视作洪水猛兽一般竭力制止,你强迫自己清心寡欲,实际上你
自己也已经痛苦不堪……”
那个声音渐渐化作女子温热的手臂,蛇一样缠住杜澜的脖颈。
“欲望不是那么让人生畏的东西,它让你快乐,让你沉溺,让你感受到幸福……”
突然一道刀光闪过,温柔而诱惑的呢喃刹那间变为一声惨叫,手臂的幻象被杜澜砍作好几截,啪的一声掉在
地上。
女人的声音声嘶力竭:“顽冥不化的人族!你会后悔的!”
杜澜淡淡的收回短刀,轻蔑冷笑:“只有靳辰这样的笨蛋才会傻里傻气的被这种浅薄的身体欲望所迷惑罢
了。”
他跪在地上,靳辰的身体很烫,体温急速上升。虽然幻象已经被解除,但是神族天堂之地上百年的威力还在,
烧得他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汗一层层浸透了衣物,裸 露在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肌肉紧绷得就像石块一样,被□
烧得滚烫。
杜澜吹灭了火褶子,石室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俯下身,冰冷的唇擦过靳辰紧紧拧起来的眉心。虽然没有什么温度,但是仍然很柔软,仿佛带着芬芳和无
限美好的气息。
靳辰还在和仅存的意识挣扎着,他恍惚间知道有实实在在的人贴近了自己,他冲动着也渴望着,但是不知道
为什么,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这样不行。
他没有挣扎多久,因为杜澜慢慢的脱掉了自己的长袍。薄薄的布料近乎无声的萎落在地,火褶子闪出一星微
弱的光,恍惚间映出完美无缺、玉石雕凿一般光裸的脚踝,随即就坠入了完全的黑暗。
火气腾的一下燃烧起来,靳辰丧失了最后的意识,完全是凭着本能摸索行动。一股强烈的发泄的欲望让他近
乎粗暴的揉捏着手下冰凉细腻的肌肤,吮吻着杜澜的侧颈。用牙齿撕咬着,直到口腔里充满了血腥的气息。
就像野兽被血气所激发凶暴一样,靳辰紧紧的抓住了杜澜的手腕,用力这么大,活生生就要把腕骨给捏碎了。
杜澜偏过头,感觉粗糙的地面摩擦着自己的侧脸,他整个人都不像是被按在地面上了,倒是像在波涛起伏的
海面上,上上下下起伏不定。
他呻吟了一声,细微而无助:“靳辰……”
靳辰就像是整个人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一样愣住了,半晌沙哑的低声问:“……你是谁?”
杜澜没有说话,突然抬头去亲吻靳辰的唇角。这一下仿佛点起了滔天的□,靳辰一把抓住了他凶狠的吻了下
去。
进入的时候就像是一块让人难以忍受的热铁活生生打到身体里去一样,杜澜失声痛呼了半声,另外半声卡在
喉咙里,痛苦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的喘息,半晌才强压着剧烈的痛楚低声说:“轻……轻一点…
…”
话音刚落靳辰就再也压抑不住的动作起来。直入到底的抽 插,一下一下在柔嫩的甬道的伤口上擦刮,让人痛
得全身发颤。杜澜哪里忍受过这样屈辱而剧烈的痛苦,他几乎要不顾一切的把靳辰推开逃走,但是靳辰紧紧的抓
住了他的腰,就仿佛铁铸一般不放过他,不让他有半点反抗的机会。
剧烈的动作让人窒息,不断的插入,再稍微退出来一点紧接着更强势的挺进,残酷的刑罚几乎没有中止的时
候,就像一潭幽深的黑暗的湖水,让人慢慢的没顶,让人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杜澜觉得自己也许会被活活折腾死在这里,他双腿被迫大大的分开,双手被反拧着,长长的头发被汗水浸湿,
然后紧贴在青青紫紫布满了吻痕的背部皮肤上。
他竭力扬起头,靳辰喘息着亲吻他细白而脆弱的脖颈,就像野兽在准备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
渐渐的喘息中加入了一些甜腻而酥软的呻吟,杜澜觉得身体仿佛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从未经历过的隐秘而
淫靡的快感席卷了他,在痛苦中越发的鲜明,让人就像是要被融化。
他竭力的抗拒,但是大腿肌肉痉挛着,腰身不自觉的缠绕上去,无声的索求和屈服。他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
的欲望和灼烧,很快他的呻吟和喘息越来越沙哑,最终在靳辰发泄出来的刹那间他丧失了所有意识,很快昏了过
去。
杜澜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石室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靳辰躺在他身边,一手横过来把他按
在自己怀里,均匀的呼吸都喷到了他脖颈上来。
身上非常粘腻,手脚酸软无力,最后一点力气都被完全抽走了。
杜澜勉强扳开靳辰的手,扶着石壁慢慢的站起身。撕裂一般的痛苦让他站立不稳,刚刚起身的时候一股什么
液体从身下涌出,当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杜澜脸色无声的变了一下。
这个混蛋……
衣服已经在挣扎中被扯破,勉强能裹住不满吻痕和青紫的身体。杜澜起身的时候头发扫过靳辰的脸,结果靳
辰条件反射的一抓,把杜澜的一把头发紧紧地抓在了自己手里。
杜澜脸色一变,想抽又抽不出来,只得拿短刀割断头发,然后一步一步的扶着墙走出了山洞。
我果然不适合这种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啊……迎着猛烈的山风,杜澜淡淡的苦笑着想。
身上粘腻酸软得难受,他靠着石壁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向谷底的河流那边走去。

地狱之渊 【全】

这片山谷之下有一片温泉,杜澜院子里那个小小的温泉坑就是从这里引水过去的。杜澜把自己完全浸泡在温
水里,感觉全身酸痛的肌肉就像是要化开来一般,飘飘忽忽的没有实在感。
天色是黎明前的最昏暗的时候,远处幽蓝色的山谷静静的,偶尔有微风穿越树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听上
去就像是人在一步步的前行。
身上被擦破和噬咬而成的细小伤口被水一浸就带来微妙的刺痛,身下那个难言的地方更是疼痛难忍。杜澜咬
牙等待最初的疼痛麻痹过去,感觉整个人又被扔回了那个地狱里重新煎熬了一个来回。
杜澜在呻吟中暗骂了一声,他妈的……难道上边的那个只要负责爽就可以了?痛苦都不由他承担?
“感觉不大好?”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让我来猜猜……哭了没有?”
杜澜头也不回,声音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寒冷:“——偷窥不是个好习惯,我尊敬的父亲大人。”
藤熠一步步走下温泉,就像踏在平地上一样自如的在水面上行走。如果观察的仔细一点的话,藤熠的鞋底连
一滴水都没有沾到,始终和水面保持着平稳而细小的空隙距离。
“我可没有看完全套。话说回来,原先我以为你只是把那小子当玩意儿看待,谁知道你还真爱上人类了。”
藤熠走到杜澜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半个身体都泡在水里的杜澜,凌晨淡薄的天光映在水底细腻的皮肤上,
泛出微妙而暧昧的光色。
“我来猜猜,你有多爱那个人类?——爱到愿意跟他一辈子,默默无闻的等在他的身后,甚至……嗯,甚至
为他生儿育女?”
“孕育孩子的话我自己就没命了,”杜澜厌恶的偏过头,避开藤熠过分亲昵和肆无忌惮的目光,“爱情这种
东西让人的精神受到影响,变得软弱不堪,瞻前顾后,在作出决定的时候举棋不定,最终失去自我的意志。如果
您希望我不要爱上人类的话,那么恭喜,您一定会如愿的。”
藤熠笑而不答。他俯下身去,手指在杜澜胸前青青紫紫、带着吻痕和掐痕的皮肤上滑过,不知道触动了哪一
点,杜澜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藤熠不为所动,他按住了杜澜左胸心脏的位置:“——你这里也是这么想的?”
“……这和你没有关系,父亲大人。”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我最喜欢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因为一个人族的男人就神魂颠倒丧失自我,像我这样慈
爱的父亲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杜澜,再回答我一遍,你真的没有爱上那个人族的小子?”
杜澜说:“……没有。”
藤熠凝视了他半晌。清晨的风伴随着深重的露气凝结在他额前细碎的头发上,一点点细微的露珠从眼睫上滑
落,精致得让人不忍触碰。
半晌藤熠淡淡的道:“你说谎。”
杜澜默然不言。
“不愿意说就不愿意说吧,”藤熠哈哈一笑,放松的坐在杜澜面前的水面上,“——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听说神使清明把龙神给带走了,我想他现在也在找天之书,你有没有把天之书也一起交给他?”
“没有,我暂时还不想死。”
“很好,天之书在哪里?”
“我烧毁了。”
藤熠一愣,随即笑起来:“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一样好骗么,天之书是当年毁灭神族的终极封印,封印本身是
水火不浸无坚不摧的,要是你能烧毁它的话你倒是真出息了!”
“信不信由你,总之现在没有人能得到天之书。”
藤熠有些怀疑的看着杜澜,杜澜脸上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平静得仿佛深潭。
其实也没那么费事的,藤熠想。天之书加上复苏的龙神就可以让神族重生,但是神族重生之后的第一道天谴,
就是毁灭一切带有魔族血统的生物,身为混血的杜澜也在其列。
自己的这个孩子不怕死,这一点藤熠很早就知道。但是现在不怕死不代表永远都不怕死,总有一天这孩子会
意识到生命的愉悦和可贵,总有一天他的心会渐渐的魔化,渐渐的完全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人。
天之书虽然重要,但是并不是眼下最让他关心的事。
藤熠俯下身去,指腹在杜澜受伤的唇角擦过,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杜澜抬手就抓向藤熠的后心,但是藤熠就像是背后长了眼一般一把抓住了他手腕。杜澜刚想对着藤熠的舌头
狠狠咬下去,紧接着就感觉自己背上被抵上了冰凉的刀尖,藤熠的声音仿佛恶魔一般在耳边响起:“敢乱动就试
试看。”
杜澜僵住了,非常柔软细腻、微微带着点冰凉的肌肤,底下的肌肉却僵硬的绷起,随着肆无忌惮的抚摸而鲜
明的战栗着。
“还感觉到疼么?其实这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只要放松下来,你就会感觉到让人沉溺的愉悦感……放松一点,
不要太紧张。”
杜澜在感觉到下身被握住的时候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但是紧接着背上的刀尖就毫不留情的刺进了肌肉。伤口
被硫磺刺激的疼痛和下身被抚慰的快感交织在一起,产生了非常微妙的感受。
藤熠非常有技巧的用亲吻堵住了杜澜未出口的喘息,在给予对方无上快感的同时,他自己也被欲望所煎熬着,
但是他享受这种欲而不得的感觉,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太快得到的东西虽然也非常美妙,但是终究不那么完美。他游走在三界上百年,见过也领略过无数美人,已
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产生急不可耐的感觉。那些林林总总无数美色从他的生命里经过,从来没有哪一个可以像自
己亲生的这个孩子一样,如此的美妙,如此的让人沉溺。
简直就像是一件无上的艺术品,矜贵而精细的继承了最好的血统,复制了最完美无缺的身体和面容。
作为奖赏,他要给予这个孩子最美好、最深刻的感受。那个人类小子在这个高贵的艺术品身上留下了不完美
的痕迹,但是没关系,总是能修补回来的。
杜澜一直是个禁欲主义者,他从来没有心思也不屑于了解身体上的愉悦。靳辰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也没有给
他如何美好的感受,当然中间或许是有一些快感的,但是很快就被巨大的痛苦冲击得七零八落,根本就不剩什么。
但是藤熠不同。他的父亲在这方面具有相当丰富并且成熟的经验,那种致命的技巧很快让他瘫软下来,没顶
的快感席卷了他,让人目眩神迷,完全无法反抗。
杜澜喘息着,无意识的发出甜腻的呻吟。他的手无力的攀住藤熠的肩膀,昏昏沉沉,几乎窒息。
即将到达高 潮的时候藤熠突然停了手,骤然空落的刺激让杜澜沙哑的呻吟出声:“父……父亲……”
藤熠低声问:“感觉不错,嗯?”
杜澜抑制不住的战栗着,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藤熠说:“很好,记住这种感觉,别忘了。”说着手上加紧动作几下,爽快的让杜澜发泄了出来。
对于属于魔族幼年期的杜澜来说这种刺激还是太剧烈了,他的身体难以承受,精神也相当的疲惫。很长一段
时间他无法动作,只是靠在温泉的石壁上喘息着,打湿的头发贴着脸颊和脊背,皮肤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
汗。
藤熠淡淡的道:“我说过了,这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懂得享受的人总能从中得到快感……那个人类小子是
个菜鸟,下次少沾惹他。”
杜澜偏过头。
藤熠看出他的抵触情绪,冷笑一声:“你活的太累了,我亲爱的孩子。”
“那不是你的事,父亲大人。”
转变总需要时间,尤其是对杜澜这种意志坚定、精神强悍的人而言。藤熠没有立刻就强迫他接受自己的信念,
他拍拍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从水面上站起身,脱下一件外衣扔给杜澜:“休息一会儿然后穿上,
跟我回魔族去一段时间。”
“……我不去!”
“我叫你去总有我的理由。”
“想都别想!”
藤熠过分暧昧的笑起来:“……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啊。”
啪的一声脆响,杜澜抬手给了藤熠一个耳光。这一巴掌的力道比一般情人之间的打闹要重的多了,藤熠感觉
到口腔里泛出来一点点血腥味,他毫不在意的舔了舔唇角,低声笑道:“你现在不去,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主动来
魔族求我帮忙了,等着吧。”
杜澜仅仅用一个字就回答了他:“——滚!”
藤熠优雅的鼓掌:“如你所愿,我亲爱的孩子。”
他也没有多做停留,转身向岸边走去。仅仅是几步之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温泉上浩渺的雾气中,就像刚刚
突然出现一样悄无声息。
杜澜急促的喘息着。那一切就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出现得这样突然,又消失得这样干脆,除了身体上难
以言喻的酸软的余韵还在无声的提醒着自己之外,一切就好像是梦境一般。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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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回杜家幼弟的部队无功而返,陆陆续续的大部分人都回城之后,靳辰却还没有回来。
他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到王宫里,平时非常开朗而爽快的蚩国小将军,回来的时候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神
色沉甸甸的不言不语,跟他说话他也不理,一进门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第三天吃晚饭的时候才出来。
虽然杜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是仍然没有影响到当天晚上的宫廷大宴。公主的寿辰已经过去半个月,姬国的
使臣即将告辞回国,这场宴会便是送他们回去的。
靳辰走进大厅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陪坐在女王身边的杜澜。杜澜今天没有披上细铠,倒是一身礼服长衣、高
冠束发,忽略面具的话看上去真像是一个儒雅饱学的道家之士。他其实很适合这样迤逦的长衣,宽大的袍袖从单
薄的肩膀上滑下去,露出里面一点细致的锁骨,灯光下几乎能泛出玉白的光泽来。
靳辰身边一个河洛的使臣便笑道:“听闻青国的杜澜不慎受了些伤,看来真不是传言,瞧那气色就不好,也
不像武将了,倒是像个文文静静的文臣一般。”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身边左右人听见而已。过了一会儿宴会开始,女王的仪仗绕场一周,杜澜走在女王身后,
经过靳辰身边时突然向那边河洛族瞥了一眼,淡淡的丢下一句:“——这位大人好厉害眼神。末将在朝中倒是也
有两个文职在身,小事不足挂齿,就不劳大人关心了。”
那个河洛族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慌不迭的站起身来,打翻了酒盏都不自知。那边只见杜澜已经稳步随着
仪仗走了过去,竟然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靳辰握着青铜酒杯,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甚至微微的有些颤抖。
女王回到王座上坐下,偏了头低声问:“你刚才对那边河洛族的使臣说什么来着?”
杜澜淡淡的道:“打招呼罢了。”
女王奇道:“河洛族又有你什么熟人,好好的专门跑去大声招呼做什么?”
杜澜却只拿着杯子里的水慢慢喝着,恍若未闻一般。女王还想问,却只见靳辰一手拿着酒盏,向这边走来。
她忙起身微笑着迎上前:“靳小将军,前两日听说你为我们统帅的家事还特意跑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了。刚说
要去拜访的,但是这两日事情多抽不出空,实在是不好意思!”
靳辰面向着女王,目光却转到杜澜脸上:“那天没能把杜家小公子带回来,实在是非常惭愧,我一直觉得很
不好意思……”
女王还没开口,杜澜淡淡的道:“没必要。”
女王哽了一下。
靳辰道:“我最近两天听手下谈起青国境内有关于神族的传说,偶然听到一个地方,叫做天堂之地,不知道
统帅大人有没有听说过?”
神族的传说毕竟非常隐秘,一般人听都没听过,提起天堂之地这个名字,连女王都犹疑了一下。杜澜面具之
下看不见表情,语调却是淡淡的:“天堂之地啊,……倒是个旖旎地方呢。”
爱嘉公主在一边好奇:“什么叫旖旎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杜澜你去过?”
杜澜笑起来,声音冷冷的仿佛碎冰碰撞一般,“——我?我怎么可能去过那种地方呢?”
靳辰低下头,短促的笑了一声:“啊,这样啊。”
爱嘉公主还觉得好奇,但是靳辰已经没有什么话说了。他在原地站了一站,慢慢的转身往回走。
袖中有什么东西柔软的贴着掌心,紧紧的握住在手里,恍惚间有一点凉薄一点柔细,却是那天截断的一把头
发。发梢隐约泛出再柔顺不过的光,那样细小破碎,就仿佛难以言说的、隐秘的心事。
杜澜在身后不经意的道:“靳将军已经在敝国盘桓一个月了,前日我听人说蚩国陛下连发几封信来请求将军
回去辅政,不知道靳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如果因为在敝国盘桓而耽误了贵国的正经大事,那我实在是深觉不
安啊。”
靳辰的脚步一顿,勉强笑道:“再过几天就告辞了。”
“到底是几天?”
“……看哪一天天气好吧。”
“敝国最近日光清朗,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要下雪。将军若是要赶路,还是趁早动身比较好。”
连迟钝如爱嘉公主都听出不对了,弱弱的道:“杜澜大人,要……要是靳将军想多呆一段时间的话,也,也
是没问题的啊……”
杜澜面无表情的喝水,长长的眼睫垂着,看不清眼神:“公主多虑了,我只是替靳将军赶路大事着想罢
了。”
他扬起头,把杯中水一饮而尽。就在他露出毫不设防的脖颈的刹那间,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有三道人
影猛地暴起,分别从大厅的三个角落里飞跃而来,就仿佛离弦的箭一样刹那间就到了眼前!
没有人能在这短短的一秒钟里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最先意识到的侍卫军头领厉声喝道:“——保护女
王!”
离得最近的侍卫猛扑上去,用身体一层层把女王挡在身后:“来人!有刺客!”
“救驾!救驾——”
呼呼啦啦刀戟相撞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猛扑向女王和公主,陪侍的王座周围的公卿们起身落荒而逃,踩踏
声、相撞声、桌椅翻倒的声音不绝于耳。就在这刹那间的工夫刺客已经从台阶下飞身而上,明晃晃的刀尖反出一
道雪亮的光。
爱嘉公主颤抖着缩在侍卫的保护中:“救,救命啊!”
——然而那三个刺客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们甚至没有顾及到王座中的女王;三把沾了毒的长刀齐齐指向
孤零零端坐一边的杜澜,风声呼啸,刹那间指向了杜澜的喉咙。
——刺客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女王!
杜澜没有动。
刀光带起的风声刹那间扬起他鬓边的长发,紧接着血光暴起,哐当一声长刀颓然落地。
人头骨碌碌的滚到贵宾席上,贵妇们的变了调的惊叫此起彼伏,就像是活生生被人拧住了喉管的鸡群一般。
靳辰站在杜澜身后,一只手按在杜澜肩上,一只手横过匕首,在刹那间就砍下了第一个刺客的头颅。他这一
下的力道足以让人胆寒,匕首硬生生砍断了那个刺客的颈骨,然后余力未消,从第二个刺客的左颈砍入右颈横出,
紧接着砍翻了第三个刺客的半个头。
仅仅只是刹那间的事而已,快得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大概说是电光火石也不为过。
杜澜飞扬起来的头发落回鬓前,离他最近的那个刺客的血珠飞溅到他侧脸上,缓缓流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靳辰伸手轻轻抹去杜澜脸上的血迹,语调几乎是温柔的:“看,幸亏我还没有走。”
杜澜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掩唇咳了两声,好像胃里有些反酸,要吐出来的感觉冲上喉咙。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是这样,想吐,犯恶心,
灵体虚弱不堪,明明只有一颗心脏,手腕上却能隐约的测出两道脉搏来。
他有一种坠入地狱一般的预感,不可预知的灾难正向他露出狰狞的面孔,一切都已经发生,他无力挣脱。
杜澜站起身,看也不看身后的靳辰一看,径自往台阶下走去,“我有些不舒服,失陪了。”

魔界树海

魔界森林之外有数千里树海连绵不绝,据说树海的中心有一座终年笼罩在瘴气中的宫殿,那就是藤熠的老巢。
杜澜从小在这片黑暗的树海里长大,别人都刻意避开树海的边界,甚至连牲畜都本能的远远绕开,他却一路
纵马冲进了森林里。慢慢的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崎岖,重重嶙峋的树根裸 露在外,在地面上纠结在一起,一不留神
就会被绊倒;抬头向上望去,明明是白天,簇拥在一起的茂密的枝叶却挡住了天空,一点亮光也看不见。
突然杜澜一勒马缰,黑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藤熠眼前一棵魔银杏上,居高临下的微笑:“你终于发现了么,
我亲爱的孩子?”
杜澜的疑惑终于忍不住爆发为了怒火:“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你一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既然你知道的话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还没有发傻到宁愿为了那个人类去死的地步!”
“只有魔族在赋予孩子生命的同时才会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孩子出生的同时,就是自己的死期。注意,
这句话有两个前提……”
杜澜第一次极其不耐烦的打断了藤熠:“我不管你几个前提,把草药给我,趁现在还来得及我去把这个麻烦
给解决掉!”
藤熠突然从树梢上消失,下一秒出现在杜澜面前,紧紧板着他尖削而苍白的下巴,“——不准打断父亲的教
诲,我亲爱的孩子。”
他的语气高高在上,让人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有两个前提,魔族在赋予孩子生命的同时会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但是首先,你不是魔族,你
是个混血。混血在魔族史上是很罕见的,没有人了解混血的身体构造,你未必会按照魔族惯有的方式孕育子
息。”
藤熠低下头,更贴近了杜澜的脸,他甚至能清楚的看见杜澜微微颤抖的、精致的眼睫。
“其次,不管是人还是神还是魔,都只有女性才能孕育孩子;父亲给予灵魂,母亲给予肉体,结合而成新的
生命。这个普遍的情况在你这里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虽然你性别特征不像杜青那么明显,但是你显然是偏男性的,
你的身体应该没地方容纳一个胎儿的身体才对。”
“……所以?”
“所以,你孕育的不是正常的胎儿,是一个灵体。”
杜澜结结实实的呆在原地。
“有这么惊讶么?你这种特质的混血上百年都未必有一个,我到现在都搞不清当初是怎么把你生下来的,所
以在你身上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杜澜木然的道:“也就是说这个孩子……他只有精神,没有身体。”
“是。”
“……那我怎么会怀上他?”
“这个么,”藤熠语气非常平淡的道,“我猜想是因为你也有延续血脉的本能的原因吧。凡是拥有这种本能
的生物,都会有一个分裂的生理周期,何况你现在介于魔族幼年到青年这个期间,繁衍的欲望会格外强烈一些…
…”
杜澜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只看见藤熠在说什么,但是一个字都听不到耳朵里去。
“……我应该……应该怎样才能把这个孩子……不,把这个灵体堕掉?”
“哦,你不想要他么?”
杜澜矢口否认:“怎么可能,谁知道这个灵体是什么怪物,算人还是算魔?再说我上哪里去给他找一个身体
来寄宿,万一是个怪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藤熠默然半晌,才缓缓的道:“魔族境内有一处深崖,据说魔龙守护着仙草,仙草百年不凋谢,不断的散发
出让人精神净化的芬芳,嗅之可以使人灵体平稳纯净,去除一切杂念。大概在几百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你知道
我活了太长的时间,总有些记忆太繁复纷杂,我需要那种东西来储存多余的灵体。你所孕育的这个胎儿灵体还非
常弱小,估计只要一棵仙草散发出来的香味就可以让他魂飞魄散了。”
杜澜转身就走,藤熠在身后笑道:“真是薄情……像你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肉体衰竭而死的混血,难道
就没有‘把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这样的想法?”
杜澜扬起马鞭,头也不回:“我这样肮脏的血缘,趁早断了最好。”
藤熠意识到自己也被这句话骂到了,他挑起眉毛,低声笑道:“话说回来,如果那个傻不拉叽的人族小子知
道你把他的孩子给堕了,你说他会怎么想?”
“这跟他没关系!”
“有关系。这个胎儿的灵体有一半是他赐予的,会融入他一半的生命。”
杜澜顿了顿,但是紧接着冷笑一声,头也不回:“注定了没有人爱、没有人关心的生命,还是趁早了解的
好!”
藤熠皱起眉,他知道自己这个长的最漂亮自己也最喜欢的孩子在性格上有些缺陷,他好像总是在寻求着被人
爱和关怀的感觉,从来都没有一刻是在为自己活着。他总是急切的想证明自己并不比人类低贱,所以杀起人来从
不手软;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心心念念着想当个人,想获得人类的地位和名义。
“你这种思想很影响我的计划啊,”藤熠低低的道。
杜澜一勒马缰,黑马猛地扬起了一个人高。就在这个时候藤熠刹那间在原地消失又刹那间在杜澜身后出现,
手起掌落,一刀切在杜澜后颈上。
即使是人族里强悍无比的统帅,也无法在这样形同鬼魅的一击下反应过来。杜澜猛地一震,接着就颓然倒了
下去。
藤熠把他接在手里,低声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我是想要的。”
杜澜最后一刻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但是他的神智已经不足以把这个疑问问出口了。他徒劳的想睁开眼,但
是很快就坠入了黑暗之中。
藤熠猛地一挥鞭,黑马长嘶了一声,向树海中心的黑色城堡里奔去。
_
杜澜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隐约可以看见床帏一层层垂落,华贵的料质垂在地上,层层堆叠起来,看上
去非常柔软。
他的后颈一阵阵的闷痛,想伸手去摸一下,但是刚想动就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床头上,一层层软绸把两个手腕
绑在一起,竟然用尽全力都无法挣脱。
杜澜皱起眉,突然边上有人动了动,传来一声烛火被点亮的嚓的一响,紧接着空旷的宫殿里亮起了微弱的光。
一个身形特别高大、外形非常像人,但是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血统的魔族站在床头,巨大的羽翼收拢在身后,
烛光在墙上投下他巨大的影子,看上去有些扭曲的怪异。
杜澜偏过头。在没有办法杀掉眼前的魔族的时候,他通常都对这种生物采取无视的态度。
那个魔族开了口,一口沙哑的魔界强调:“……啧啧,果然非常漂亮。”
杜澜侧过身,覆盖在身体上的绸缎不可避免的滑落下去,露出被捆绑到头顶床柱上的手腕,以及延伸下去的、
胳膊上仿佛透明的皮肤。
魔族俯下身,但是杜澜厌烦的闭上了眼睛。
“人族长这个样子么?……那倒是比魔族要好看,怪不得你这么想当人……但是这个样子太容易坏了吧,这
么细的骨头,这么好的样子……”
他灰白色的手指就要碰到杜澜裸 露的脚踝上的时候,突然杜澜猛地挣脱了禁锢,锋利的纺片割破皮肤,在空
中飞溅起血弧。
刹那间魔界暴烈的攻击法术在空中相交,魔族退去了好几步,杜澜一把撞翻他,习惯性的一抖衣袖。谁知袖
中的短刀竟然不知去向,杜澜微微一愣,就在这刹那间的工夫那个魔族一把掀翻了他,强大到恐怖的力量割裂空
气,刹那间把杜澜重重的冲到了地面。
砰的一声巨响在空旷的殿堂里久久回荡,杜澜别无选择之下只能用双手挡住魔族的撕裂法术,只听仿佛丝绸
裂开的轻微一响,鲜血从手臂上蜿蜒而下,杜澜皱起眉,因为强烈的痛苦而咬紧了牙关。
魔界的树海是个可怕的地方,平时出现在人族面前的都是树海外围最低等的魔物,越往里魔物的种类就越多,
形态越可怕,力量也越强大。生活在树海最深处的魔物通常都是仅次于藤熠的级别,它们几百年都未必会出一次
树海,当它们巨大的膜翼覆盖天空的时候,也就是人类大批死亡和流离失所的时候了。
这里是树海最深处的宫殿,也许眼前这一个就是那样的魔物吧。
“啊……”
杜澜到底是人类的身体,和这样强大的魔族打近身战是绝对没有胜算的。剧烈的痛苦和压倒性的力量迫使他
松开手,刹那间他的身体就被打落在地,力道之凶狠甚至砸碎了身下的石头地砖,留下一道长长的裂痕。
“我不想伤害你……”那个魔族靠近杜澜,声音低哑几乎难以听清,“……你太……太漂亮了。”
太漂亮了,因为看上去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折断骨头,所以让人小心翼翼,无法下重手。
杜澜的怒意腾的一下燃烧上来,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股血冲上喉咙,他伏在地面上重重的咳了起来。
魔族伸出一只手去想把他从地上抓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身后制住了它的双手,然后把它的
身体整个提了到半空,再毫不留情的扔了出去。
轰的一声魔族坚硬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了一个碎裂的石坑,藤熠站在门口,神态轻松:“我叫你看着他,别让
他有机会把自己弄死,你就是这么执行我的命令的?嗯?”
魔族从地上爬起来,尝试着解释:“人类太好看了,我不会伤害他的……”
藤熠看看杜澜的脸色,然后对那个魔族笑了起来:“很遗憾我也帮不了你了,总有一天你会被这个人类杀掉
的——在他手里被杀的魔族大概都能编成一支军队了吧。这个人不喜欢被魔族称赞自己长得好看,下次请用你的
性命记住这一点。”

父与母

杜澜歪在高大的床榻上,大概是灵体受到超负荷的原因,他的精神非常疲惫,连微微晃动的烛光都给他一种
太过光亮的刺激。
藤熠一边熄了灯,一边淡淡的道:“克莱是我的另一个孩子,不过他和你不同,他的力量可能还远在你之上,
寿命也比你长得多。他是个纯魔族,不过可惜我忘了他到底是什么种族的了。”
杜澜从黑暗中望去,那个魔族大概站在墙角,穿堂而过的风绕过它,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所继承的血脉没有你完美,但是限于种族和年龄的原因,你的作战能力比他要弱一个档次。相对于人族
类说还算过得去,但是相对于魔族来说,你的本体简直虚弱得不堪一击。这大概是混血的通病吧,只有一个办法
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杜澜皱起眉:“您对于如何更好延续血缘的问题就这么关心吗,父亲大人?”
“延续和传承是每一个种族的本能。”藤熠淡淡的道,“我需要一个最完美最强大的后代来继承我的血脉,
因为在人族和魔族发展的漫长岁月里,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一直在发挥着作用。即使是再强大的单独个体——比
如我,也无法避免死亡的到来;个体是无法长存的,只有种族的延续才是真正的生命的延续。”
杜澜有着人类的清晰的头脑,但是他到底太年轻了,并不完全懂得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藤熠也不在乎他是否能完全弄懂,“——我曾经尝试过无限制的延续自己的生命,但是显而易见的我失败了;
我曾经尝试过培养不同的后代来维持种族的延续,但是只有你和克莱是相对成功的个例。”
“……相对成功?”
“是的。你的本体属于人类,对魔族来说太虚弱太精致,没有强大的单独作战能力。克莱么,你看他的样子
就知道了,相对于他来说还是你比较像我一点。”
藤熠俯下身,使杜澜不得不扬起头以保持距离,“……我还是喜欢漂亮一点的孩子。”
杜澜疑惑的皱起眉:“……所以?”
“所以我现在找到了另一条延续途径。”
“……是什么?”
藤熠慢慢的微笑起来:“是二代混血。”
杜澜蓦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但是藤熠一把按住他,一寸一寸的强迫他坐了回去。
“别这么大反应么,不过是做个试验罢了。很早以前我看过一本魔族的古籍,上边提到人类和魔族的混血会
有的一些通病,比如外形太过怪异、精神焦躁不定、本体太虚弱、嗜好杀人等等,这些毛病让很多混血都夭折在
幼年时期,即使长到了成年期,也很难孕育自己和人类的后代。书上提起很久以前曾经有混血和人类生下过孩子,
那个孩子仅仅只是个灵体,很快就被自己的父母亲手杀死了——但是在被杀之前,那确实是个完美的幼年灵体。
非常稳定并且强悍,有着巨大的潜藏的力量。”
“……我不懂您是什么意思。”
“啊,现在不懂没关系。我只是在想,可能二分之一的魔族血统对人类的身体来说太不可承受了一点,四分
之一或许更好,我非常期待你所孕育的这个灵体的降生。”
杜澜几乎全身都僵硬起来:“那会是一个怪物。”
“确实是。”藤熠亲昵的按着杜澜的下巴,“——不过那是一个很让我期待的怪物。”
杜澜突然意识到了藤熠想干什么。就像他对于成为人类这一点有着偏执的愿望一样,藤熠对如何延续自己的
种族有着极其强烈的关心。好像从几百年前藤熠的力量到达鼎盛时期开始他就一直在尝试着培养最完美的后代,
克莱让他看到了一点希望,但是克莱太像个魔族,藤熠喜欢更美丽的东西。
藤熠已经处于魔族成年期的末尾了,他活了太长的时间,总有一天他会死。
在死亡的阴影降临之前,他必须找出一个能完美延续自己生命的个体——杜澜是一个有缺陷的成功个例,但
是杜澜的后代有可能会达到一个个体战斗力的巅峰。
_
魔界树海的最深处看不见阳光,连重重叠叠的树叶留下的阴影都是浓厚的漆黑,绝望而厚重,就仿佛一场漫
长深邃、让人无法摆脱的梦魇。
杜澜的脾气越来越焦躁。一个拼命汲取着他的精神能量、并茁壮成长着的胎儿灵体让他的神智受到了很大影
响,有时候他甚至会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中产生不祥的幻觉,他看见大陆崩坏和毁灭,他看见世界在碰撞中灭绝,
他看见神族在光明中重生,然而魔族巨大的羽翼仍然存在于世界一角,一支最完美、最强悍的魔族血脉仍然蛰伏
着,等待一个崛起的时机。
他知道那一支魔族源自于自己。
多么可笑,这个他恨不得全数灭尽的种族,却继承了他的血脉,得到了永生。
克莱点燃一支细弱的蜡烛,穿堂风呼啸而过,一次次的吹熄微渺的火苗。
“……你能杀了我吗?”几天不曾开口说话的杜澜突然低声问。
克莱摇摇头:“不能。”
“你不是比我强么?”
巨大的魔族退去了半步,声音悠长仿佛叹息:“……杀人的话,除了杀人的能力,还需要合理的动机。我觉
得你很看不起魔族,但是就算是这样低贱下等的生物,也是有他的智慧的。”
杜澜冷笑,突然伸手拉过克莱的脖颈,出乎意料的压倒性力道让巨大的魔族也被迫弯下腰来,“——你不懂,
对藤熠来说生存就是智慧,你只要活着就好了,他不需要你有别的思想!”
魔族沉默了一下,“大概是这样吧。”
它转身托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殿堂的门。外边是一片黑暗,从它出生开始起它就一直生活在树海,触目所及
的,都是这样一片亘古不变的黑暗。
它展开庞大的羽翼,飞上天空。
处于树海最深处的强大魔族的飞翔很快让所有魔族都扬起头注视着天空。所有魔物都窃窃私语着,躲藏着,
猜测着,带着敬畏和惧怕注视着从天穹上滑过的身影。
克莱听不见那些恐惧的讨论,它飞出了树海。
在森林边缘穿过一片草原,就是人族的地盘。贫穷的村落零星散布在河流边上,很快克莱的身影出现在天空
中,俯视往下看,村落渐渐的骚动起来,所有人都跑出了房屋,有的手里拿着长矛,有的拿着刀箭,有的拖家带
口,拼命向远处跑去。
没有用的。对于手无寸铁的人类来说,终极魔物的羽翼覆盖天空之时,就是杀戮和掠夺来临的末日。
克莱并不是来挑起战争的,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突然看到一个孱弱的女人抱着她的孩子拼命躲藏在沙丘之
后。它俯冲下去,人类点着火的长矛还没有来得及投掷到它身上,它已经抓起了那对母女,再次冲上了天空。
森林和河流飞快的远去,仅仅是一刻工夫,它再次穿越了树海,降临在殿堂之前。
杜澜坐在烛光下看一本厚厚的咒语书。克莱把那对母女扔在地上,她们颤抖着连滚带爬的往外跑,但是厚重
的铜门慢慢的关上了。克莱站在门前,低声说:“人类,我带来了你的同胞,你要和她们说话吗?”
在它简单的思维里,杜澜的焦躁和不安仅仅是因为他是人,而这里是魔界。它以为和同类的交谈可以使杜澜
安静下来,却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它想的那样。
杜澜放下书,烛光映出他的侧脸,带着冷淡而优雅的意味:“哦,人类?”
他站起身,慢慢的向地上那个女人走去。明明是少见的美丽的脸,对于人类俘虏来说就像是死神降临一样恐
怖。那个女人竭尽全力的把小女孩护在身后,嘴唇剧烈的颤抖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两个字:“……恶魔…
…”
杜澜在她面前蹲下身:“我看上去不像人?”
那样漂亮得不像真人的脸,带着凌厉的杀气,和满身鲜血的味道。那种凛冽的气息只有身经百战的人才会有,
只有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厮杀而出,才会带上这样深重的死亡的气息。这样的人都是被死神眷顾过无数次、死里
逃生过无数次的战士。
女人尖叫一声,双目睁裂:“魔……魔鬼!”
杜澜霍然起身,冷淡的道:“杀了他们。”
克莱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它猜这个女人一定是说了什么让杜澜觉得生气的话。人类的脾气真的
很难理解,这样细巧又精致的生物,却有着魔族都难以匹敌的恶劣的脾气。
突然一个小女孩颤颤巍巍的跑出来挡在杜澜面前:“不,不要!不要动我妈妈!”
她大概只有十一二岁大,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矮小。杜澜半跪下去才能平视着她:“……你说什么?”
小女孩颤抖着,但是仍然竭尽全力鼓起最大的勇气:“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动我妈妈,你杀了我吧,求
求你放过我妈妈!”
杜澜半晌没有动。克莱看着他,也很疑惑。虽然这个魔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它直觉不想让杜澜在这里
杀掉这个小女孩。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杜澜抬起手,小女孩吓得紧紧闭上眼。然而过了很久,预期的死亡都没有到来,她胆怯的睁开眼,只见杜澜
已经收回了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问:“为什么?”
小女孩吓得说不出来话。
杜澜重复:“为什么你不希望这个女人死?”
“……因为她是我妈妈……”小女孩的眼泪大滴大滴的顺着脸颊流下来,在沾满灰尘的瘦小的脸上格外显得
脏兮兮的,“她生了我,她养我,我爱……我爱我妈妈,我要保护她……”
杜澜皱起眉,头痛欲裂。他紧紧的按住自己的眉心,思维混乱不堪。
人类本身就比魔族更高贵吗?
是因为别无选择的血缘,还是因为纯净的情感和爱,才显出人类的高贵呢?
小女孩害怕的哭泣一声声回响在空旷的殿堂里,渐渐的沉寂下来,就好像浸透了冰凉的地板和砖瓦,永远不
会从这座宫殿里散去一般。
杜澜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轻轻的道:“……拜托你把她们送回去吧。”
克莱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好像杜澜的心情的确好了一点,于是它抓起那个女人和孩子,展翅飞了
出去。
杜澜从来没有接触过小孩子,他生而残忍,在他的眼里妇女、孩子和战场上的男人没有区别,只有可屠杀和
不可屠杀的区分。
孩子,到底是怎样的生物呢?
他们生来就爱着自己的父母吗?
——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更爱那名为父母的两个人吗?

黄金箭

一块晶莹剔透的□,不论是硬度还是纯净度都和钻石无异,有着世界上最冷的温度和最硬的心肠。
“怎样好呢?”杜澜拿着他的短刀沉吟着,“嗯,听说女孩子会比较亲近父母啊,但是女孩子会比较娇弱,
也许会经常受伤害也说不定?”
他在冰块的顶部雕刻了几笔,慢慢的显出一个类似于女孩子的精致的面孔,千年冰雪,玲珑剔透。头发长长
的坠落到身后,每一寸都极尽雕凿,就像是慢慢的琢磨一件艺术品。
“多大的年岁好呢?那天那个小女孩你觉得怎么样?”
藤熠站在杜澜身后,“什么小女孩?”
杜澜不答,慢慢的雕刻冰雕的五官,细细的眉长长的眼,温顺而柔细的样子。他用刀非常在行,那冰雕的脸
咋一看上去就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幼童,正是最混淆性别的时候,带着一点未褪的稚气和灵气,以及初涉人世的生
涩的华彩。
“你还挺精细的,但是这种材料做身体的话会不会太脆了?”
“人体本来就大部分由水分构成,何况我没法从自然界中找出更纯净的材料了。”
“岩石呢?”
杜澜轻轻的冷笑:“本来血统就不干净了,身体还是用上档次一点的材料比较好吧。”
“这么说真是伤我的心啊。”藤熠仔细打量着毫无生气的冰雕,“——女孩子是需要精心抚养的啊,必须好
好照顾,必须时刻保护着不能收到一点伤害,而且将来可能一旦找到心上人就离你而去……你确定要女孩子?”
杜澜的手顿了顿,“那就男孩吧,无所谓。”
他仔细的修冰雕的额角,突然这时候门被推开了,克莱站在门外,声音里竟然有一点慌张:“不好了,有人
正往树海里推进,一路上杀了很多魔族,已经进入到树海的中间地带了!”
藤熠漫不经心的问:“谁?”
“是那天蚩国的那个将军,他说,他要把杜澜带回去!”
藤熠回头去看杜澜。杜澜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是手上轻微一抖,冰雕的额角上留下了浅浅一道痕。
藤熠笑起来:“这小子挺有勇气的嘛。”
他在空中拼了一个咒语诀,半空中悬浮出一个画面,是树海外围的景象。遥遥的就只见一些低矮的树被连根
炸飞,很快靳辰的身影从魔族的包围中冲出来,战马长啸戎装染血,十三支黄金箭割裂空气,刹那间冲上天穹,
一时之间恍若星辰。
杜澜的脸在黑暗中冷淡没有情绪。他只看了一眼,随即低头就着冰雕额角的伤痕雕了一朵小小的花。
藤熠漫不经心的看了一会儿,大概是感觉这个人类太势不可挡了,他随意的吩咐:“克莱,你去杀了他
吧。”
克莱领命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眼前风声一闪,杜澜出现在身侧,还带着□碎屑的刀片闪电般一划,要
不是克莱喉咙上有厚实的防护,这时候他已经倒下去了。
克莱侧身让过,一拳打过去。它实在是低估了杜澜的实力,这一拳还没有完全挥出去就在半路上被截下了,
杜澜一手五指噗的一声插入它胸口的肉里,还没有来得及触及心脏,藤熠一把抓住了杜澜的手腕,喀嚓一声拧断
了骨头。
杜澜无声的半跪在地,手腕上支楞出来的断骨刺穿皮肤。
藤熠刚弯下腰,突然杜澜一刀反刺过来,他一时躲闪不及,硬生生被刺穿了肩膀。杜澜十几年不离身的神兵
短刀,整个没过了他的骨头,从后肩胛上刺穿出来。
连杜澜自己都愣住了,他伸手一拔,鲜血喷涌而出,温热的血液一下子滴落在了他偏过的侧脸上。
“我真是太纵容你了,孩子。”藤熠用大拇指腹轻轻抹去杜澜侧脸上的血迹,仿佛慨叹着什么一样。
“不要杀那个人类,他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这人一路杀到这里,你觉得他还是那个傻不拉叽的愣头青么?他已经有能力对树海产生威胁了!”
藤熠刚要起身离去,杜澜一把抓住他,眼神里竟然满是悲伤:“父亲大人……”
那悲伤太过明显太过真切,杜澜从小在藤熠身边长大,从来都冷淡残忍寡言少语,藤熠从来没有看到这个孩
子这么绝望这么悲哀的样子。
这样漂亮的脸,这样真实的哀求,就算是平时都很难让人拒绝,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候。
藤熠蹲下身,平视着杜澜:“那个人我今天可以放他一马,但是没有下次了,可以吗?”
杜澜点点头。
“去吧。”
杜澜向他深深的俯下身,然后站起身走出了殿堂的大门。
克莱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低声问:“真的不要杀那个人吗?
“算了,”藤熠说,“那小子竟然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来找他,真是出乎我意料啊……”
_
杜澜奔出宫殿的大门,失去了藤熠设下的保护结界,树海里剧毒的瘴气开始污浊他的心肺。他从来没有感觉
自己能跑得这样快过,茂密的灌木丛和脚下缠绕在一起的树根都飞快的远去,渐渐的他的双脚脱离了地面,华美
而丰厚的羽翼从身后伸展而出,带着他升上了天空。
不知道越过了多少参天巨木,咒语带来的爆炸声渐渐出现在前边。杜澜俯冲下去,只见靳辰在一片空地边举
起巨弓,黄金箭刹那间贯穿了三个魔族的身体。
一个魔族冲到靳辰身后正要一掌拍下来,杜澜一把抓住了那个魔族,抬手把它扔到了几十丈开外。它撞翻了
十几棵树,轰隆隆一阵巨响就像是地震了一样。
还有源源不断的魔族原本围在靳辰周围,一看魔化的杜澜现身,都畏首畏尾的踟蹰不前。杜澜对它们厉声道:
“都给我滚!”
一些胆小的魔族落荒而逃,胆大的还跃跃欲试,杜澜伸手隔空一砍,砍翻了前边的好几个,剩下的都连滚带
爬的跑了。
因为长途奔袭而格外疲惫不堪的杜澜喘息着,慢慢回过头来看着靳辰。
这是他第一次以完全魔化的姿态站在靳辰面前,靳辰呆呆的望着他,他的脸被混合遮挡法术挡住了,看上去
就像是雾气,但是从身体裸 露在外的部位上可以清楚的看见苍白冰凉的皮肤。从背后延伸出黑色的羽翼,虽然收
拢着,但是厚度相当惊人,估计全展开的时候会相当的丰厚。因为羽翼生出后撕裂开来的黑色长袍破碎的挂在身
上,全靠腰间束着的银带才不至于完全扯破。光裸出来的肩膀、脊背和小腿苍白得让人绝望,在黑袍的映衬下更
显得不正常。
他的气息和人类完全不同。正常的人类是有呼吸心跳和脉搏的,人类的身体散发出温暖的生命力,但是杜澜
魔化后全身萦绕着冰冷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看清楚了吗?我是个混血,我偏魔族,即使有着人类的外表那也只是暂时的而已。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这才是我真正的摸样,你是不是觉得挺恐怖的?”
杜澜逼近了一步,遥遥指着身后繁密的树林:“你知道为什么那些魔族都怕我吗?因为我是藤熠的孩子,是
藤熠最喜欢最看重,唯一被他带在身边长大的孩子。这里的每一个魔族都见过我,它们怕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杀
人如麻,知道我比它们还要残忍还要冷血!它们都觉得我比它们更像个魔鬼!现在你知道了吧?我根本不需要你
来带我回去,我不是回不去,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现在你搞清楚情况了吧?”
靳辰已经在马上奔波了十天十夜,他一路从树海的最外围杀进来,魔族的血已经凝固在他身上,一层又一层,
干涸的和新鲜的,让他看上去狼狈不堪,就像刚刚冲出厮杀的战士一样。
他这才感觉到疲惫。他绝望的看着杜澜,甚至连手上的弓都拿不住,沉重得让人难以想象。
杜澜看见靳辰的眼神,刹那间竟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想。魔化后的自己竟然还有眼泪,还有心跳。那个心脏的部位传来如此鲜明的疼
痛,简直撕心裂肺。
靳辰终于摔倒在地。他扔开黄金弓箭,跪倒在地面上,一点一点缓慢的向杜澜移动。
杜澜想躲开,其实他也很轻易就能躲开,只要羽翼一开,刹那间就能把他带上万丈高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身体全都僵硬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靳辰慢慢的向自己膝行而来,连动一下小手指的力量都没有。
靳辰跪倒在他身前,带血的手慢慢抬起来,紧紧的抓住了他冰凉的手。
这个男人已经这么疲惫了,却还这么紧这么拼命的抓着他,沙哑的问:“杜澜,那天在山洞里的天堂之地,
……到底是不是你?”
分娩

穿过黑森林的风,夹杂着战士的铁和血的味道,从灌木丛和河流边掠过,向着地平线呼啸远去。
“告诉我吧……”靳辰紧紧的攥着他的手,鲜血从开裂的虎口和指缝间蜿蜒而下,渐渐的洇进他们两只手之
间相贴的细小的缝隙里,“……杜澜,让我带你回去吧……”
杜澜闭上眼睛,神情冷淡没有情绪:“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靳辰,你想听什么答案,你告诉我,我
说给你听。”
靳辰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好像整个人都静止了一样。
“如果我说是,是不是今天你就必须拼了命把我弄走?如果我说不是,是不是你就可以丢下我不管了?”
杜澜俯下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靳辰,有时候其实我很看不起人类。这样脆弱不堪一击的生物,个人的
力量渺小无依,依靠着暴力的国家机器才能存活,人和人之间互相勾心斗角、争夺力量,国家和国家之间争夺资
源,发动战争,同族的人类之间互相伤害甚至是残杀……靳辰,你就是这样的种族的一员。”
他轻轻的挣脱了那只手,转过身去。风拂起他鬓边的头发,刹那间拂到了靳辰的脸上。
“我不能跟你回去……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我是个异类,你会变得和别的人类一样,仇视我,害怕我,进而
伤害我……”
杜澜轻轻的按住自己柔软的腹部,声音低低的,几乎要散落到风中去,“……我现在不想承受任何的伤害…
…”
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顿在原地。靳辰一步冲上前紧紧的从身后抱住他,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这是他们第
一次距离得这么近,仿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嫌隙。
“我说过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人,我没有办法看到你往这个森林更黑暗的地方走去……你花费了这么长时间
才在青国做好一个人,你忍心前功尽弃吗?杜澜,你想放弃我们,甘愿当一个魔族吗?”
靳辰用力收紧手臂,他甚至可以听见杜澜肋骨间传来被禁锢的咔咔的声音,但是他没有松手。
一松手这个人就走了,虽然说起来他们之间也没有那样深的羁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果这个人不在了,
他会觉得很难受……就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杜澜头也不回的问:“我是人还是魔,跟你有什么关系?”
靳辰呆在了那里。
“让我来仁慈的让你死心吧,”杜澜轻轻的道,“——那天在天堂之地的,不是我。”
那天的记忆仿佛隔了一层纱,看不清真相。那些喘息和体温的热度,都仿佛是梦境一场,让人在沉溺过后醒
来,一切都遥遥远去,触之不及。
大殿沉重的门开了一道缝隙,惨淡的光线从身后射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长长一道身影。
藤熠坐在高大的窗前,合上书,向他毫不在意的微笑:“回来啦?”
那身影直直的僵立着,纹丝不动。
“啧啧,看你那一脸沮丧的表情,难道是被那个人类小子甩了不成?”
“……没有。”
“那你是甩了人家?”
“不是。”
藤熠走过来,把冰刀塞到他手里,“呐,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过去继续玩你的冰雕吧。”
刷的一道雪亮的光在黑暗中闪过,紧接着血光溅起,白骨在伤口绽裂的地方森然狰狞着暴露出来。杜澜头都
没有偏一下,一只手紧紧的握着那把冰刀,刀刃上留下的血流到他的手上,然后顺着手臂滴到了冰雕娃娃的唇角。
藤熠满不在乎的舔舐半只被砍掉了的手,靠在杜澜耳边低沉的微笑:“——看看这个孩子,血的颜色多么鲜
艳多么配她……就好像玫瑰花瓣一样美丽的唇啊,她会很感谢你的。”
杜澜猛地举起那个冰雕,在即将狠狠砸到地面上的时候被藤熠一把阻止了下来。成年的强大魔族轻而易举就
制住了杜澜接下来的举动,那只被砍裂了的手抓住杜澜的手腕,甚至连一点吃力的表情也没有,“呐呐,这么冲
动可不好,这毕竟是你亲生孩子的躯体哦。对亲生孩子做出这样残暴的事可是只有魔族才会的,你也觉得自己是
个魔物么?”
杜澜扭曲着显出一点笑意:“多谢提醒,父亲大人。”
藤熠悠然自得的走了出去。
雨季提前到来了。空气中布满咸湿的气味,植物绿的发油,很多动物开始迁徙,迎接树海即将到来的暴雨。
杜澜完成了冰雕的最后一刀。窗外阴云沉沉的压了下来,就快要下雨了。
“他竟然没有走,”藤熠站在窗前,望向宫殿大门之外的台阶上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类身影,“你那个人类
小子倒是挺痴情的,竟然还在这里等你。”
杜澜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啊了一声。
“很快猛犸会从这里经过,它们会迁徙到树海的另一端去。沿途它们会补充食物和热量,这个人类也许会成
为它们新鲜可口的饭后小点……对人类而言这也许是一场惨剧,但是对你未出世的孩子而言也许是一件幸事。”
藤熠笑着,“失去了人类父亲的孩子,全心全意的依靠着你一个人,想必会比较符合你心目中的家庭观吧。”
杜澜站起身:“您错了。在孩子的灵体分离之前见到鲜血,这个并不吉利。”
他撑起一把伞,走出大殿的门。
……我亲自教育出来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别扭和不诚实呢……藤熠望着杜澜走出去的颀长背影,默默的想着。
从那一天开始起,靳辰已经在树海的宫殿之前坐了三天三夜。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愿意走。这里的环境非常恶劣,黑夜是刺骨的寒冷,无数魔物窥视在阴暗的草丛里,
它们一边咀嚼着新鲜的碎骨,一边用血红的眼睛打量着坐在魔王宫殿门口的人类。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用
尖锐的爪子撕裂靳辰的身体。所以靳辰始终拿着黄金弓箭,看到有魔物扑过来,就迎头把它们射死在一边。
有时他也会吃可食用的魔族植物,很难吃,粗糙并且酸涩,有浓郁的异界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杜澜以前吃过
的东西。
没有哪个人类愿意呆在这片深邃的黑暗里,但是,这座台阶是他所能到达的、最接近杜澜的地方。
“人类,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靳辰回过头,一个巨大的、全身灰白长有膜翼的魔族走过来,声音沉闷低哑仿佛天边的滚雷。
“……杜澜在哪里?”
“他快要分裂灵体了,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能出来,你回去吧。”
靳辰想站起来,但是他已经坐得太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想见他,能不能把他带出来见我一
面?”
克林上下打量了靳辰一圈。按魔族的眼光看来靳辰是个相当普通的人类,只是个人类罢了,它不理解为什么
强大的杜澜会陪伴在这样的一个人类身边而不是吃了他。
“……我做不到,如果我强行要求杜澜出来的话,他会杀了我的,你知道,他杀过很多魔族,这一个和那一
个在他眼里都没有区别。”克林弯下腰,这样它浑浊的眼睛可以直视靳辰,“——人类,杜澜爱你,为什么你不
自己去把他叫出来呢?他会听你的话的。”
靳辰呆在原地:“你说什么?杜澜爱谁?”
“他爱你。不然他为什么要为你分裂灵体呢?”
克林的简单思维里,为他分裂灵体就等同于为他产下后代。这个后代是藤熠的生存试验的试验品,但是克林
直接把它理解为了靳辰的孩子。
靳辰不知道什么是分裂灵体,他沉浸在“杜澜爱你”这四个字带来的冲击中,刹那间手足无措,“你,你怎
么知道……他……他爱我?”
克林真正的疑惑了:“你们人类,都这样无法看清事实的吗?”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用两根手指把克林整个提起来,然后重重的扔到了一边。
魔族巨大的身体摔倒在泥土上,溅起了蓬的一片灰尘。杜澜一手撑着伞,冷漠的居高临下俯视着克林:“如
果你再多停留一秒钟的话,我就杀了你。”
克林猛地撑开膜翼升到了几丈以外。
杜澜低下头,站在靳辰面前。伞下一半的位置遮着靳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哗哗的打在泥土、台阶
和伞面上,发出沉闷的敲打声。
杜澜挑起眉毛:“被一个半人半魔的混血爱上的感觉如何?”
靳辰张了张口,半晌问:“这就是你不愿意跟我回去的原因?”
杜澜一言不发。
“……你觉得我会嫌弃你?你觉得我也会跟那些人一样觉得你是异类吗?”
杜澜转身就走,靳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别走!别再回去了!只要你回来,我……我也喜欢你,跟我回人
族去吧!”
他其实并不能理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那种喜欢非常的暧昧,被小心翼翼的隐藏在“不可以、不能这么做”
的理智之下,显得格外禁忌而甜美。
他只有一个清楚的感觉,就是他不希望杜澜从此变为魔族,他希望和杜澜一起当人,成为亲密的朋友。
更深层的亲密关系他没有想过,即使想到,也会条件反射性的立刻掐断这不该有的念头。
脚下的台阶在雨水中格外的滑,杜澜没提防脚下一拧,扑倒在地面上,连带着靳辰一起摔下了台阶。靳辰紧
紧抱着他抵挡了大部分冲击力,但是碰撞仍然使杜澜的灵体发生了不可避免的震荡。
“……啊!”杜澜痛苦的呻吟着,拼命推开靳辰,“不……不好了,放开我……”
靳辰手足无措的看着痛苦的蜷缩在地的杜澜:“你怎么了?”
“啊……灵体……灵体要分裂了……”
“什么灵体?你怎么了?杜澜!杜澜!”
杜澜紧紧的把自己蜷缩起来,靠近心脏的位置上血管不正常的紧缩,整个思维开始混乱。灵体的分娩不像肉
体,胎儿会直接从封印中挣裂脱出,带走母体的大量营养来维持自己。
藤熠给杜澜设立了这样一个封印,在孕育期间保证胎儿灵体不会从母体里脱出,起到一个类似于子宫的作用。
在分娩的时候,胎儿灵体会从封印里挣扎出来,同时也会造成母体的剧烈痛苦。
杜澜在地面上挣扎着,十指深深的插入地面,剜出湿润的泥土。他脸色发白,延伸整个背部的封印开始从皮
肤下显出,很快无形无色的胎儿灵体就会飘飘渺渺、就像一缕青烟一样飞升出来。
杜澜紧紧抓着靳辰的手,指甲掐进了手掌里的肉。靳辰恍若不觉,他托着杜澜的头,用力的亲吻他布满了冷
汗的额角。
“坚持住,坚持住……千万不要死在这里,我还在等着你呢……”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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