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沈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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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卷一 闺房记乐

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
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
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
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
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天。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
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
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
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
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
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
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
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
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萎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
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
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
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
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
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
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
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
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
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
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
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
抨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
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
芸出堂陷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
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
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
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
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
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
“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
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
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
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
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
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
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
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
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徐,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
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面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
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研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
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
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
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
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
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
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
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
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
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
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
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
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
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
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
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 “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
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 “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
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
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
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
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余曰:“何谓也?”芸曰:
“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 “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
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差笑曰:“白字
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
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 “《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
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
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
“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
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 “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
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
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
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
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
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
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
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 “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钦?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干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
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
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
“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
“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
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
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
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
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
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
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
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
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 “我笑君
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
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
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
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
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
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
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
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
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
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
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
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 “今日之
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
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
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
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
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锡,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
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
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
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
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
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窗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劳曰:“观剧原
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系曰:“此深于情者也。”
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莹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
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
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
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 “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
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
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
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 “我闻山
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
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
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
“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
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
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
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
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 “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
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
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
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日: “夫粪,
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
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
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
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
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余曰:“始恶
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余启堂弟妇,
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
之,芸日:“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
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
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
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
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
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锤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
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
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
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
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
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
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
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
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
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
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
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
邀神鉴耶?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
院窄墙高,一无可取。
后有厢谈,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
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
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
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
往不置,谓余曰:“自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
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
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劳曰:“恐堂上不许。”余
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
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
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
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
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
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
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
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
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
“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
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
之。今即得有境地,预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中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
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
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
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
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
家向芸艳称之,芸曰: “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
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鬓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
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 “脚下将
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
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
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
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
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
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
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
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
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
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调余曰:“吴江必经太湖,
妾欲偕往,一宽跟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
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
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
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
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
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 “不见长桥柳阴
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
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
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
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
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
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
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
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 “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
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
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
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
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
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鬃所簪莱
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
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
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
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
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 “久闻素娘善歌,
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
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
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
子知之否?”姜口:“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
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
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 “美则美矣,韵犹未也。”
秀峰口:“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口: “然。”从此痴心物色,而
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
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
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
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
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
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
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
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
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倾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
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菩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
欢,并舟而泊。及解维,劳谓众出:“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
返棹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
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于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
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
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
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
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铡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
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
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
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
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
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
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园不断之
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
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
“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
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卷二 闲情记趣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
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
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
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
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
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
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
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
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
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
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癣,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
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
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
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
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
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
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
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
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
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
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
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
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况取不乱;梗取不强;用
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
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
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
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
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
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
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
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
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
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
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
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
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菀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
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
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
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枝一节,
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
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
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
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
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
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
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
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
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葛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
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蓬子磨
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
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
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
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
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
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
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
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
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
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
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
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
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
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
气象也。”是诚然欤?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
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
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
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
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
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
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
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
“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
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 “即此小
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
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
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
宣。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
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
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
“虫死色不变,觅
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
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
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
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
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
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
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
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拍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
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晦明风雨,可以
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
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
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
便有意外昧.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
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
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
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
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
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
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
不堪回首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尽可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
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
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
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
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
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
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
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
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
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
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
“花影能如入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
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三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
冷饮,殊无意昧。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
众议末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
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
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
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
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
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
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
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
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
将颓,余思粥,但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
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
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
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
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
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圆
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
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
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 “有旧竹
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
一横,留*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
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
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
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
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
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
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
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虽居
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
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
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
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
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
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
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
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
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
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
随待。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
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
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
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
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
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
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
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
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
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
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
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
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
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
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
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
归而呜咽,谓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
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雨其后悔,莫若无
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
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曰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
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
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
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
君亦衣中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
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
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
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
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间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
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
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
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
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 “汝
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
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
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
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
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
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 “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 “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
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时余有表兄王
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
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
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
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
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芸曰: “孑然出门,不
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
“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办以为
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
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
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
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
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
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
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
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
“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
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
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
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青君闭们后,芸出
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
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
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
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
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
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 “今
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
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
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
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
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
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
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
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
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
“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 “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
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
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
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
“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二十日晓钟初动,即
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
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
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
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
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
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
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
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
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
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
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
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
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二十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
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
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
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
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
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
“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
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
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
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
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
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
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
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
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
四望无村落。
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
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 “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
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
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
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
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
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
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 “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
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
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 “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
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
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
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
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
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
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
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
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
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
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
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
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
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
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
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
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
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
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
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 “此神不
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
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
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
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
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
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
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
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
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
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呜
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
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
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
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
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
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
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
之室。一家尽出,调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
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
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
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
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
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口:“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
入可也。”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
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
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
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
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
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
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
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
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
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
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余遂拜母别子女,痛
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
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
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
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家乡信息。”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
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
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
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
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
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
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
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见余哭,
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
弟妇,遂默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
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
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
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
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
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
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
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
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
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
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
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
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
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
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
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
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
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口:“仆一生
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条天,时
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
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七月初,天始霁,揖山
尊人号几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
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
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九月杪,
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
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
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
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
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
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
已,因嘱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
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
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
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
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
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
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
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
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
何时耳。
卷四 浪游记快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
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道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
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
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面自以为
妙者,聊以平生历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
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暇日出游,得至吼山,
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
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
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宇,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
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
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
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生。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
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
胜因得畅游。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
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
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
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
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
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
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
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桥北数武
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
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
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午后交卷。
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入设短几矮
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缉之曰:
“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
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坐良久,阳乌
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
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
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
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
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
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
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
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衲子请观万年缸。
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
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
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
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
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
拜为师。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
则从此习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宫舍。有同习幕者,顾姓
名金鉴,宇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余一
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
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
知己如鸿干者否?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重九日,余与
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
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木盍)。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木盍)出胥门,入面肆,各饱
食。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
令其籴米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
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
在此,未深入。归舟,饭已熟。饭毕,舟子携(木盍)相随,瞩其子守船,
由寒山至高义园之自云精舍。轩临峭壁,飞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
崖悬薜荔,墙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嘱
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
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栈,仅可远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
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木盍)矣。”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
非专为登高也。”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
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
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
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
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
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石加榻,
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
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
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酒瓶
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归舟,日已将没。更许抵家,客犹未散。芸私告余曰: “女伶中有兰官
者,端庄可取。”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余顾
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芸曰:“肥者有福相。”余曰: “马亏嵬
之祸,玉环之福安在?”芸以他辞遣之出。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
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金山宜远观,
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
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
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
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
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
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
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桥”,
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
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
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
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
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
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
顶缨络,商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
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目“五
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阳”,平坦无奇,且属附
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
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所谓淮东
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铁
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
诸园之冠。康山未到,不识如何。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
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
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
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一日,天将晚
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
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
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
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不啻过之。余为友
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
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是年,何明府因事
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
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涌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
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
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
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
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
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
之势;鸟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
此为第一。
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姜接之性老
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
破海而过。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
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
百里。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
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
接天而已。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
山,登子陵钓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
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
其脚,惜未一瞻面目。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
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
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
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
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
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
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
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
余邀同人携(木盍)再往,老僧嘱曰: “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
再与。”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
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
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
灰哉?”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
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
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至其地,有庙,
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扎彩画,抹
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
十二年始宰以献神。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
此。”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
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
余与策廷遂避去。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
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
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馆江
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
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
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
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会
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
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见捕鱼者罾幂不满
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
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秀峰曰;“此专为网(鱼便)鱼
设也。”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末几,急挽出水,已有
(鱼便)鱼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
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
阁参差。乘风径过,惜未一游。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
大马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
由赣关至南安登陆。值余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
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
巷。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
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
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过
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 “中
有仙人床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
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
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
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
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
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
举”。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
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
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鸨儿呼为
“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
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
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旁列椅杌,中
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
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
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
余顾秀峰曰: “此何为者也?”秀峰曰: “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
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
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
而已。与之言,对曰“(口迷)”,“(口迷)”者,“何”也。余曰:“‘少不入
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一友曰:“潮帮妆束
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
鼓妇。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
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而余终嫌
为异服,兴趣索然。秀峰曰: “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
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日大姑,系
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
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遂
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舟娄)”,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
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
秀峰唤一统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更许,余恐不
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
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使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
铺。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
(寮
者,船顶之楼。)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
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余
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遂有使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
旁一长榻,几案俱备。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
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喜儿曰:
“从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
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
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
令人情为之移。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
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
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
同归寓。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
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
之不可测者。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花木甚
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
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钦?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
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有菩提树,其叶
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
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渭邵鸨儿曰: “若可同往寓中,
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
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
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
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秀蜂怨曰: “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
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懋老曰:“我当先下说
之。”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
不上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挽翠姑继之,余挽喜
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
腿,中其臂,手一松面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
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
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
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急反身,过寓十余家,闻暗
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兰
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
退兵,翠、喜交我!”至水窦边,果已肩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
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
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余曰: “被抢去
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
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舍阿母,
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
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
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
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
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
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
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嘿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杯,抚慰之。
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余
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
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
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钦,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
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
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余四月
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
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
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及秀峰归,述及喜
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
沸腾,芸以激愤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屋灿邀余游西山小静室,余适腕
底无闲,嘱其先往。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
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见
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
“此‘得
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
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
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
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
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
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
为好静室。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
“何如?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旋见云客出迎,日:“候君早膳,何来之
迟?”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
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
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
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欢饮良久。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
至华山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
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始
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
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竹逸曰:“放
鹤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乃偕
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灿弹《梅花三弄》,
飘飘欲仙。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
者,谁能如吾辈之乐裁?”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
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未几,月落霜寒,兴
圃归卧。
明晨,云客谓众曰: “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咸
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
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
稀识之。如欲往游,请为前导。”忆香曰:“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备
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面毕,步行而往。过高义园,云客欲往
白云精舍,入门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
新闻?抚军在辕否?”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余与星灿忍笑随之,
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
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
“钵盂泉”。竹炉茶灶,位置极幽。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惜衲
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风物依
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
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询以无隐路,对曰:“前
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武,南有小径,度岭可达。”从其言。度岭南行里许,
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
斯,而径不可辨,奈何?”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
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
重修”,众喜曰:“非君则武陵源矣!”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忽旁开
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
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
请觅他游。”言已,闭门欲进。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少
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
与绿阴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栏绕之。循台而西,有
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
卷楹紧对大石。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横。堂东即正殿,殿左
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星灿力疲,就池边小
憩,余从之。将启盒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
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
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
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
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
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楼,折而西,
十余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
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环山,较阁更畅。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
山齐应。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
同啖。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
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干一石、盐菜一
坛而已。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行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云客谢以
番银一圆。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明年春,
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访焉。衣敝履穿,不堪
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
及出见,知余愁苦,概助十金。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
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
舟附之。时当春仲,桃李争研,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
至虞山书院。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惜
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询
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
往,请为前导。”余欣然从之。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
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
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
而上,直造其巅。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俯首下视,
腿软欲堕。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叹曰:“壮裁!游兴之豪,未
见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阳乌将落,未得遍游,
拾赭石十余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
也。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
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隶崇明。出刘河口,航海百余里。
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
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
姓王。俱家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宰猪为饷,倾瓮为饮。
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
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盗。日则驱鹰犬猎于
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
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
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
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
服。风雨晦明,恍同太古。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一夜,
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
日:“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
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
事竣,十月始归。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借人
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雅名
耳。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
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
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灾,全无山林气势。
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抄。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
响屉廊、采香径诸胜,面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
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树,
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
形“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
传汉以前物也。
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幞山家祠
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
海现梅。幞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幞
山风木国》十二册。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溯长江
而上,舟抵皖城。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
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亭在山脊,眺远颇畅。旁有深廊,北窗洞开,
时值霜时初红,烂如桃李。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园,
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既限于地,颇难位
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
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
仍得地气而生也。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
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
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真人工之奇
绝者也。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
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俯视
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
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
“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
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
《水经》渭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壁下已
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住荆州,余以未得见
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
居刘氏废园。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
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余多旷地,楼阁俱倾
颓矣。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
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则四两烧刀,亦必
大施觞政。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
至府学前之曲江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
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又有雄楚搂,五代时高氏所建。规模雄峻,极
目可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浆往来,颇有画意。荆州府署即
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访罗含宅于城西
小湖上,不遇。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居宋
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
扎纸灯以为乐。
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
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宇,即老子乘青牛所过
之地。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
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昌黎
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道
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
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一向东入东池;一向
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
出,直下黄河。日夜环流,殊清人耳。竹树阴浓,仰不见天。西池中有亭,
藕花绕左右。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
皆菊畦。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轩
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
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真洋洋大
观也!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
阴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
居室也。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眷属
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乘骑至华阴庙。过华
封里,即尧时三祝处。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拍而生者,
柏中抱槐而生者。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书“福”、“寿”字。华山之脚
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其
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
旁有古树三栋,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
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
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盖
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山东济
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夏月柳阴浓处,菡萏
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凡泉
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
品茶焉。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所
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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