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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巴黎,時雨時晴,只有日落總是太早。黃靜思惺忪睡眼,抵不過

外面地暗天昏。她伸手不見五指,又閉起眼來,將厚重的棉被蓋過自己的頭,
側身,雙腳捲曲成一個球。這是她的指定動作。別人或會誤以為末日終至,她
卻知道這才不到下午五時,妄想彌賽亞降臨仍屬白日夢。夏令結束後,她成了
一頭梟,每天起床便近乎摸黑過活。她不能理解,將時間調來換去意義何在。
她或睡或醒,跟時針正指向哪個方向毫無關聯。天已黑了,五時還是六時重要
嗎?夏令、時差、誤點,遲到,一系列人為惡作劇陳列著時間的虛無,唯有自
轉和公轉周而復始。晚秋的巴黎黃昏總來得及時,貼服沉降在靜思的夢裡,然
後她無縫醒來,躺在夜色香軟的搖籃。她心中胡思亂想,卻始終維持著嬰兒般
的姿勢,懶洋洋在被窩內,毛孔逐寸回味著多年前在母體溫存的滋味。她沒有
挪動哪怕一根手指頭,仿佛軀殼並不屬於自己,她不敢去打擾。這天巴黎九度,
靜思覺得很暖。

幾番糾結,她終於爬著下床,梳洗。啃著既冷且硬的法包,將一羹即磨咖
啡粉倒在馬克杯,等候著水沸。靜思香港的朋友羨慕她,可以隨意品嚐精緻的
糕餅,呷香濃的莫卡。每當她們抱怨連銷店的「空氣包」有一陣莫名的塑膠味,
快餐店的咖啡淡如開水,靜思總竭力營造體諒的語氣,同時不忘調侃幾句,彰
顯這邊的飲食質素。那並非為了無謂的自尊,她只是不忍說破,這些都不過是
美麗的幻想。畢竟,她曾經也是一樣。剛到埗,她的花都甚至還有紅酒、鵝肝,
藝術電影。很快,她發現無論哪裡都會有廉價難吃的麵包,而莫卡是美國的產
物,跟古雅的歐洲沾不上關係。踏入第六年,她的咖啡不再需要拉花。不過,
自己的泡沫破滅了,不代表有資格戳破別人的幸福。第一次到羅浮宮的情景,
靜思猶是歷歷在目。擁簇的人潮將蒙娜麗莎擠得多麼可憐,嬌滴滴的她被困在
框裡,只能擺出無地自容的微笑,仿佛在說:「快走,後面的人還等著呢。」
甚麼筆法、用色、文藝復興風格,達文西密碼,根本看不出來。離開展館,備
受衝擊的心久久未能平復。那天,她上過在法國的第一課:朝思暮想的大多見
面不如聞名,想像力比任何館藏都要珍貴。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願意將別
人的快樂建築在自己痛苦上,用小小謊言,捍衛那些未被玷污的真相。世界依
舊很美好,不過是她無福消受。

用過早餐,她從抽屜拈起薄薄一疊畫紙,凝神用鉛筆割出一條條直線。良
久,深淺不一的墨粉並沒有構成任何圖案——那只是單純的練習。靜思羞於跟
同學提及自己來自香港,因為那意味著她既沒有文化背景,亦欠缺扎實的基本
功。曾經,她還為此沾沾自喜,以為學校獨具慧眼,察覺到她的天份。驀然回
首,她傾向接受老師也有犯錯的時候。國立高等美術學院,藝術界的頂尖學府,
這頭銜令她心虛;眼見身邊的同學早已技術品味兼備,更讓她慚愧。她只好盡
量比他們多畫幾筆,聊勝於無。在藝術學院,大多數人都獨來獨往,除了期末
的成品展示,平常很難窺探別人的進度。沒有人會展示長了厚繭的手,炫耀自
己有多用功。大家更渴望自己是那個萬中無一的天才。練習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漸漸,靜思耗上愈來愈多的時間跟點線面搏鬥,儘管她還是永遠覺得不夠。如
果有一張構圖比往常精準了一寸,她便會高興上半天;然後第二天,重新檢視,
發覺那曲線彎了半分,她又再次陷入無盡的憂鬱。就這樣惶惶不可終日,自信
來回搖擺於瀕臨崩塌的涯邊。不經不覺要畢業了,該趕上的標竿仍在遠方佇立,
鄙視她的無能。她愈發明白這些努力都是徒勞。天才可以加上九十分的努力,
但庸才永遠無法彌補十分的天份。靜思很早認清自己的實力。觸感不夠銳利,
注定她的作品缺乏靈氣。這是教授在一個和煦的四月早上笑著宣讀的判詞,後
來她一邊撕著草稿,一邊認罪了。美術學院的同學間流傳著一句話:學校是將
藝術家變成工匠的鬼地方。靜思不敢答口。她在一座孤獨的城市更孤獨了,但
她不在意,因為根本無瑕照顧心情。藝術家才有資格談感受。

畫紙上經已佈滿黑線,密密麻麻像疤痕。換過新紙,磨了筆,又是一劑麻
醉藥。當不成畫家,做一顆齒輪總可以吧。靜思有了安份的覺悟。然而,從她
決意浸淫在精進技術開始,接踵而來的困難就急不及待要將她擊潰。她愈刻意
改進,便愈注意到自己的不足。到了一個地步,連最基本的填色,也要花費異
常的心力斟酌。她獲啟蒙了,所以要受著薛西弗斯的懲罰。經歷過一次又一次
輪迴,沉重的巨石快要把她壓垮。她是一顆無用的齒輪。

天空一片灰黑,桌上的電子鐘顯示著凌晨一時。那是九千多里外的時間,
比靜思的世界快了七小時。她將自己作息紊亂,歸究於時差還沒有調節好。離
開了滋長她的家,隻身漂來,靜思以為終於得到自由。剛開始的時候,她拼命
融入這邊,跟五湖四海的同學打交道,學法文。她要抹殺掉過去的自己。直到
去年,老師連續批了好幾次差評,她報復地交了一份黃玉郎式的漫畫作業。看
啊,這便是生我養我的土壤。最後竟得到一句:比平常好。那是靜思在學有過
最正面的評價。她氣憤得將畫浸在血紅的染料裡。最初給她開門的人,現在竟
要將她推回門後的深淵。所有人都輕視她,就因為她從小看的是王澤,而不是
雷諾瓦嗎?用盡全力掙脫的尾巴並沒有斷掉,反而化成了一條粗長的枷鎖,牢
牢縛著脖子。靜思拿一張新畫紙,記下她喜愛的畫家:拉斐爾、梵高、馬蒂斯、
竇加、高更、塞尚、克林姆 ⋯⋯冗長的名單最後,寫上:黃靜思,然後馬上塗
去。這些都是多偉大的靈魂,她怎敢。她預想自己的簡介:黃靜思,香港人,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肄業。曾落選「落選者沙龍」,沒有擅長風格,沒有代
表作品。靜思輕輕呼一口氣,享受著甜蜜的羞愧。世上竟有如此失敗的人啊,
她想。

家在遠處呼喚。她的父親總提起待她回港,要開一家教室,教小朋友繪畫,
最好賺錢。靜思何嘗不懂。以她的學歷作招徠,要賺到一批學生確實不難。但
她甘心嗎?她追求的是藝術!她學畫是浪漫主義的感召。她是佛烈德利赫筆下
那霧海上的旅人,孤身走路,一往無前向著未知吶喊。可惜她這番理想從不敢
向兩老提起。她不知該怎樣解釋,學院證書於藝術界只是一張廢紙,即使手執
文憑,卻仍是個青澀的新手。難道她要告訴含辛茹苦把她養大的人,今後她將
飲露餐風,長路漫漫,只為創作出一幅自己滿意的作品?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她
說不出口。她憑甚麼這般自私?在靜思出生的地方,每人都是讀書、工作、結
婚,生子,一步步走過來。她有甚麼資格獨善其身?她甚至不是一個合格的工
匠。那她又配做一位老師嗎?她想起中學時,那連莫奈跟馬奈也分不清楚的視
藝科主任。靜思心寒,這些年來,他埋葬過多少種子。靜思對他的恨至今未減。
如今,技藝未精的她將承繼衣鉢,代他去誤人子弟。誰知道,他可能也是藝術
系畢業生呢。她要讓畫家和教師——兩份聖潔的職業,同時間蒙羞。她不願意,
可是跟生存相比,尊嚴顯然不值一提。況且,她尚有日漸年邁的雙親以及一個
終日渾渾噩噩的妹妹,在家等著她供養。她已經離家太久,也受夠了赤條條來
去自如的舒坦。既然不能捨割種種牽絆,那就只有回歸主流。

靜思將紙全扔到垃圾桶,把幾支鈍筆收好。正要洗手做飯,卻見廁所的地
板一灘灘濕了。她住的老樓,每逢秋冬滲水特別嚴重。斗大空間,已無立足之
地。往日,她會耐心用拖把薛西弗斯式地將水印乾。這次沒有。她受夠了。轉
身,更衣,出門。這天巴黎九度,靜思覺得很冷。

信步走到附近的公園,隨便找了張長椅坐。四周一片死寂,隔一會,突然
傳來一聲尖銳的狗吠。靜思連忙回頭,一個女人拖著一隻小約克夏㹴蹓躂,黑
夜裡看不清楚容貌。從前靜思到這公園散步,常遇到一個老翁跟他的牧羊犬。
牧羊犬應該也一番年紀了,每每要花很久如廁。老翁站在一旁等著,一臉祥和,
不悲不喜。老翁不便於行,扶著柺杖走路,三兩步便要停下來休息,這次又到
牧羊犬守候著,擺著尾,嘴巴半張,望望它的老伴。相濡以沫的畫面,靜思看
在眼裡,總念著送他倆一幅肖像,但又怕唐突破壞了別人的美好時光。終於大
約三年前起,他們從世上消失了。靜思不敢猜想是誰離開了誰。他們肯定是要
一雙的。

今晚這一人一犬,不經意勾起她的遺憾。靜思要把這幕記低。她從口袋摸
出隨身攜帶的小本,正準備動手。一望,她倆早已走遠。四周又回復一片死寂,
只剩一盞昏昏欲睡的路燈,散著微黃,照得公園裡的小溪波光粼粼。靜思驚覺,
她本是要來散心的。於是,她走到溪邊的一棵柳樹,放下簿子和筆,用幾片秋
紅的葉輕柔掩好。一整晚,她在樹下攤坐,流水潺潺,六年一覺畫在心頭。

第二年夏天,靜思離開了巴黎,從此不再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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