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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6 月 太原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 Jun. 2021

第 22 卷 第 3 期 Journal of Taiyuan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Vol. 22 No. 3

文章编号: 2096 - 1901( 2021) 03 - 0103 - 06


DOI:10.13710/j.cnki.cn14-1294/g.2021.03.015

“ 人生如梦 ”的不同诠解
———评说《枕中记》与《南柯太守传》

林保淳
( 台湾师范大学 国文系,台湾 台北 11697)

“人生如梦”,虽是一句常言俗语,但细思之下,却富涵深刻的哲学思想、文学思致与人生观照。
在唐人传奇中,以“梦境 ”为小说中主要结构的作品相当多,如《秦梦记》《三梦记》《杜子春 》等皆
是,
而其中沈既济的《枕中记》及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无疑是最获瞩目的,有关这两篇小说的讨
论,篇章甚多,精辟的论点也不少,在此不一一枚举,仅从“人生如梦 ”的角度诠说这两篇小说不同
的意旨。
“做梦”是人与生俱有的本能,是人生理( 身体) 、心理 ( 大脑皮层 ) 在睡眠状态中交织合一的景
象活动。在中国人的理解中,“梦”与真实的人生往往是结合为一的,这点,我们从“梦”字的构成上
就可以窥出。据许慎《说文解字 》的看法,“梦,不明也。 从夕,瞢省声 ”。 依段玉裁的《说文解字
注》解说,许慎是从《诗经》中“视天梦梦”而来的,“梦之本义为不明。 今字叚为寐字 ”。 不过,如果

我们从甲骨文来看, 字的结构,是一个睁大眼睛的人躺在床上的会意字; 我们如果与另一个字

“见”( ) 比较,就可发现其间的妙处。据字形来看,“见”是“一个人睁大眼睛 ( 看事物) ”,“梦 ”则


是在睡眠中亦有所“见”。睡眠中还能看见某种景象,就等于是日间活动的延伸,但却又与日间所
“见”者不同,两者之间必然具有某种连带的关系存在 ,此一连带关系,在殷商时代的初民看来,就
是一种“预示”,是即将发生的事的一种征兆。 但此一征兆,必须透过能够沟通天人之际的巫祝才
能解读出来,以显示其吉凶祸福。 故殷商时期,多有卜梦、占梦之事,其后《周礼 · 春官 》更有“占
梦”之官,“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 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
梦”。梦兆的吉凶,是对应于现实人生的,在此,梦与人生就在某种意义下被串联起来 ,无论在中国
哲学、宗教、文学中都有相当深远的影响。
大抵上,中国人对梦的探讨,约有三途,一是探寻梦境对应于人生的吉与凶,这是从商、周时代
就衍传下来的,而其后特别着重于梦境、梦物的解析,如《列子·周穆王 》就据《周礼 》的“六梦 ”( 六
候) 极力发挥梦境与身体、心理的关系; 而睡虎地秦墓竹简中,有《日书》,其中也对梦作了各种的占
解; 其二是透过梦境,说解人生哲理,最著名的就是《庄子·齐物论 》中的“庄周梦蝶 ”,阐解“物化 ”
的哲理; 其三,就是藉文学笔法,述异志怪,描述梦境中诸多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景象,六朝的志
怪小说,乃至唐人传奇中的《秦梦记》《三梦记 》,都是如此。 而在唐人传奇中,更有在此前的基础
上,藉梦作开示,阐发“人生如梦 ”主题的作品,其中《枕中记 》和《南柯太守传 》是相当值得探讨的
两篇小说。

收稿日期: 2020 - 12 - 24
作者简介: 林保淳,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中华武侠文学学会会长,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文学博士,研究方向:
武侠小说、通俗文学与民俗学。E - mail: knight88@ ntnu. edu. 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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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保淳: “人生如梦”的不同诠解

《枕中记》的故事内容大致如下: 一位姓吕的老道士,在邯郸旅舍遇见一个落第读书人卢生 ,对
自己目前的境遇非常不满。老道就取出一个青瓷枕,让卢生枕卧。 卢生在睡梦之中,经历了一生
波折起伏的过程,最后寿终正寝。梦中醒来之时,主人蒸黍未熟。卢生领悟到老道的用意,拜辞而
去。这是一个颇具“度脱”意义的故事,但与后代的度脱故事不同,并未让卢生登上仙途,仅“稽首
再拜而去”,留下袅袅令人深思的余音。这个故事乃脱胎于南朝刘义庆《幽明录 · 焦湖庙祝 》,所不
同的在于( 1) 枕是“柏枕”; ( 2) 杨林在枕中的生涯并未结束; ( 3) 杨林经此如梦似幻的经历,并没有
若何的领悟。六朝时期的小说,以“志怪 ”为主,《焦湖庙祝 》的主要意旨,只在“枕内历年载,而实
俄顷之间矣”,从人生与梦境长短的强烈对比中,显示其“奇”或“怪”而已。 不过,这却是中国首度
强调梦时短暂,而梦境漫长的作品,这正与六朝“遇仙 ”小说,如《幽明录 》的王质只观一局棋,斧柯
已烂、《述异记》刘晨、阮肇入天台半年,“既出,亲旧零落,邑屋全异,无复相识 ”。 所谓“人间方七
日,世上已千年”,刚好逆反,却足以互观。“仙境”其实等如“梦境 ”,在“遇仙 ”故事中,身在仙境中
的人,虽明知仙境之乐与人间不同,但总是在享尽繁华之后,即有思归之志,而一旦归来,则沧海桑
田,世事皆非。在此,“遇仙”故事一如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渔人般,是站在悲悯、遗憾的高度,感
叹寻常世人是永远体会不到仙境的妙趣的 …… 尽管短暂,却是永恒与不变的乐土。 而相对地,尘
世尽管流转千年、万年,但倏忽变化,总是陷于悲哀苦痛的轮回之中。 当然,这与六朝时动荡纷乱
的局势是无法分开的。
不过,《焦湖庙祝》中的杨林,却是不一样的,他本是追本逐利的商贾,为“祈福”而到焦湖,显然
是有求而来,和王质与刘阮的“无心而遇 ”不同; 庙祝给杨林柏枕,让杨林在枕中得与高门结亲,且
仕途顺利,功名富贵,自在其中,等于是完成了生平的愿望,这当然让他“永无思归之志 ”了。 可惜
的是,在枕中世界,却因做了“违忤之事”,遂不得已被驱逐出来。 大梦虽觉,系念犹在,可以推知杨
林的恼恨。如果说,“遇仙”故事中的王质、刘阮、渔人,象征的是不能体会仙境之乐,反而宁可与世
浮沉的愚人,则杨林就代表了始终挣脱不开尘世富贵功名束缚的俗人 ,无论身在仙境、枕中,或是
回归世俗之中,非愚则俗,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心态上的变化的 。
《枕中记》从《焦湖庙祝》脱胎而来,枕中世界是漫长的后半生,与杨林的“历经年所 ”且归来之
后的世界,没有任何的变化。卢生在枕中世界一一达成了他“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
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的俗世愿望,而归来后却发现梦中如许长
而缓慢的时间,在现世不过也才经过短暂“蒸黍未熟”的时间。遇仙者为愚人,杨林为俗人,无论境
中境外,愚者仍愚,而俗者仍俗; 但卢生入枕之际虽是俗人,但经过梦境的“洗礼 ”后,就蜕转成为
“智者”,领悟到“人生之适”的道理,这是最重要的区别,也是《枕中记》最富涵意趣的所在。
“遇仙”故事中的仙人,和杨林故事中的庙祝,是引介主人翁得窥梦境之美的中介角色 ,进进出
出,并未对主人翁有任何指点,《枕中记》中的吕翁,显然就扮演着不同的“智慧老人 ”的角色,是有
意“度脱”卢生的。
如果我们以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提出的理论“梦是理想愿望的达成”来解说,无论杨林或
卢生,都的确符合此一理论。卢生是个落第士子,早年“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 ”,可
惜功名蹭蹬,“今已适壮,犹勤畎亩”,只能“衣装敝亵”,而“衣短褐,乘青驹 ”,对现实处境的不满与
失望,是可想而知的,而对未来功名利禄的想望,则从来未曾断绝过———这即是俗世的愿望、未达
成的理想( 适志) 。“度脱”本义在超度、解脱人生死上的苦难,本是佛、道共享的语汇,但佛教强调
“超脱”,要人“看空”; 而道教着重“引度 ”,欲予“接度 ”,有“出世”“入世 ”趋向的不同。 但无论佛
道,在当事人被“度脱”之前,必有一番“点化”的过程。 很显然,卢生的枕中经历,就是用来“点化 ”
的,吕翁借着卢生俗世愿望的达成,“点化 ”卢生。 在此,卢生的枕中世界与现实世界是同一的,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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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21 年第 3 期

没有“遇仙”故事的仙境之美,也缺乏杨林故事的“琼宫瑶台,胜于世 ”,而就等于是“异次元 ”的另


一种写实人生。在枕中世界中,卢生的愿望不但一一完成,如:
建功树名,出将入相———从举进士登第开始,到最后的“中书令,封燕国公 ”,层层递
进,步步高升,文武两途,尽多如意; 而“时望清重”“大破戎
虏”“号为贤相”,一一应验。
选声而听,列鼎而食———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 前后赐良田、
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
族益昌而家益肥———五子“皆有才器”,“其姻媾皆天下望族”,且各居高官,有孙十余
人,可谓“崇盛赫奕”。
这个枕中世界,与“遇仙”的迹近完美不同,而与杨林故事的“遂遭违忤之事”相类,且时间长短
的对比也相同,但其间历经了顺逆浮沉的,则与杨林大异。 既先有“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
为端州刺史”,后又有“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制下狱”,而正因其有顺有逆、有浮有
沉,才更如真实人生。沈既济非常巧妙地藉用梦境中“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
不可得也”,与真实世界中的“衣短褐,乘青驹 ”相呼应,更增强了“梦如人生 ”的意味。 杨林在枕中
世界是被逐出的,而卢生则是年八十余,寿终正寝。 既遭逐出,梦中的荣华富贵不能长存,故回归
之后,深有遗憾,才发觉梦中的几十年,不过是从“方蒸黍 ”到“蒸黍未熟 ”时间长短的对比如此强
烈,卢生自然会有感触与醒悟。而醒悟后的卢生,也因而改头换面,不同于此前的卢生了。
出梦后的卢生,发现到“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 ”之后,才察觉到这只不过是一场梦,接着就
是吕翁对他的点化: “人生之适,亦如是矣”! 卢生现世的理想,皆已在梦中达成,然而,这真的是人
一生中最值得追求的吗? 功名富贵,虽是俗世之人所迫切追求的,但果真“适用 ”于所有的人吗?
什么才是真正的“适”? 卢生在吕翁“点化”下,显然是领悟到某些道理的,他说:
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
受教。
再拜而去的卢生,究竟最后的归宿为何? 《枕中记》未有明说,“宠辱”“穷达”“得丧”“死生 ”,
都是人间世所最关切的问题,儒释道三家,对此都各有阐解,“窒吾欲 ”———对欲望的节制,更是三
教所共有的。儒家是“入世”的,于宠辱、穷达、得丧,各因其不同处境而有不同的因应,如《孟子 ·
尽心上》便强调“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是承认世间有所谓“穷”“达 ”境遇存在的,但着
重于如何以正确的方式去面对,“未知生,焉知死 ”,这是人生命过程中最切要的事; 佛教则是“出
世”的,认为无论这些境遇如何,其实都是“空”的、无意义的,只有识得“万法皆空 ”,才能真正解脱
陈俗因此而来的烦恼; 道教则是“出世而又入世 ”,必须要先领悟人生不能够受此各种外在的境遇
局限,是宠是辱,是穷是达,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打破此一相对的概念,因顺自然,随遇皆安; 然
后,才能归返人世,自在悠游。在此,道教撷取了庄子“真人”的观念,而强调“自适其适”。 显然,卢
生所受到启悟,是道家的路线,最终能摆脱尘俗对功名富贵的渴盼 ,而能在“勤于畎亩 ”之中自得其
乐处。但《枕中记》也不无可能归返于道教,但“有脱无度”,卢生去向不明,终难明断。不过后代演
绎《枕中记》故事,往往附会到吕洞宾身上,虽明显不符《枕中记》原文,如元代马致远的《邯郸道省
悟黄粱梦》将卢生改成吕洞宾,而明代汤显祖的《邯郸记 》却将吕翁附会成吕洞宾,主客不同,却在
最后都“有度有脱”,“位列仙班”,却正是道教思想的反映。
《南柯太守传》的故事内容,大致如下: 平生好酒使气,因此得罪长官,落魄潦倒的淳于棼,住家
有一大槐树,经常与朋友在树下饮酒欢会。 某日喝酒醉卧,恍惚间有两名“大槐安国 ”的使者来迎
接他去当槐安国王的驸马。其后出任南柯太守,守郡二十年,政绩卓著,被擢升为台辅,家门显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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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保淳: “人生如梦”的不同诠解

生有五男二女。邻国檀萝国来犯,淳于棼领兵抵御,不幸战败,又遭逢公主身亡,罢郡归国。 但归
国后,交游广阔,引起国王猜忌,遂决定将他遣返。 归来之后,看到自己还躺卧在堂下,于是惊醒。
淳于棼将梦中情境告诉友人,于是就往槐树下寻找踪迹,却赫然发现,所谓的“大槐安国 ”就是蚁
国,淳于棼梦中所经历的都城、南柯郡、灵龟山、公主墓冢,以及来犯的檀萝国,一一都可在槐树上
发现,而梦中的朋友,也在同一时间或病或亡。 淳于棼本想保留原迹,却不料当晚就暴风雨来袭,
蚁群消散,不知去处。淳于棼因此有所感悟,就弃绝酒色,栖心道门。 三年后,应验卒于家中。《南
柯太守传》的梦境时间,较接近于杨林故事,虽然达二十余年,却只是生命中的一段历程而已,出梦
的方式,也类同于杨林,等于是被放逐的; 与杨林故事不同的是,淳于棼梦中的经历,有起有伏,并
非一帆风顺的,且出梦之后有所感悟,也同于《枕中记》,但《南柯太守传 》的梦境,与杨林故事、《枕
中记》的梦中、梦外了不相涉不同,梦境一一在现实界中可获得印证。 如果我们比较三篇故事,从
结构上来说,可以作如下的区划:

现实愿望 入梦凭借 梦中经历 出梦缘由 现实世界 感悟与否


杨林故事 祈福 庙祝、柏枕 一路顺畅,满足所愿 违忤被逐 无验 无
枕中记 适志 道士吕翁、青瓷枕 波折起伏,满足所愿 寿终正寝 无验 有
南柯太守传 无 两使者、槐穴 波折起伏 猜忌放归 一一验证 有

《南柯太守传》中主人翁的角色,是“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 ”的“游侠之士 ”,也


正因具有侠客径直粗豪的作风,因此与上官格格难入,屡遭斥逐,郁郁不得志,只能“纵诞饮酒 ”以
消愁。在入梦前的阶段,虽没有杨林想“祈福”与卢生想“适志 ”的明显表露的愿望,也缺乏作引渡
的中介人或开示者庙祝及吕翁,更没有助梦的柏枕或青瓷枕,但是“大古槐 ”所具的文化意涵,其实
也隐约作了铺垫。槐树在中国文化中的意涵相当丰富 ,在此特别应该强调的是槐树所象征的高官
厚禄职位,据《周礼·秋官·朝士》所载,周代有“三槐九棘 ”之分,以别公卿之位,其中“面三槐,三
公位焉,州长众庶在其后”,故槐树自古就有官高位尊的象征。 淳于棼的梦境,以入槐穴开始,出槐
穴而终,古槐半生,从驸马、太守、台辅,逐步高升,位高势重,家门显赫,等于是宿愿已偿,于高官显
贵中走了一遭。这与杨林、卢生差异不大。 但淳于棼的梦境内容,最有别于杨、卢的,就是梦境与
现实境混融为一,难以区划,这和杨、卢故事的梦境与实境了不相涉,是完全不同的。
《南柯太守传》数度刻意强调“梦境 = 实境 ”的情态,如淳于棼与金枝公主居然是曾经两度相
会,而且互有好感的; 而现实中已亡故的父亲,虽未命中觌面,却接获过亲笔手迹; 更重要的是现实
中的好友周弁、田子华,不但在梦中与他密切交往,更在仕途上互为表里。 梦耶非耶? 虚实难辨。
不仅如此,淳于棼在梦中更延续了他现实中的性格与作风 ,和杨林、卢生梦中梦外截然两人不同,
一样是放荡不羁、“性刚好酒”的,治南柯郡虽然大有表现,但恐怕还是因为有周弁、田子华的襄助,
故檀萝国入侵,淳于棼“练将训师”,还是尝了败绩,甚至,在自请其罪、公主薨亡,回到京城之后,淳
于棼还是“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这和现实中落魄的淳于棼居家经常大会宾朋群豪一般
无二。说穿了,淳于棼的显贵,主要得力于裙带关系,以及周、田的臂助,而未必具有真才实学。 淳
于棼的被逐,固难免有群臣的谮毁,但裙带关系的断绝,周、田的无法再予襄赞,恐怕才是最重要的
因素,而这也正是他无法再在梦中续享高官厚禄的原因。 淳于棼的归程,与初入时“青油小车,驾
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的隆重,是大异其趣的,“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 ”,连使者对
他的态度都冷漠不似初时。
淳于棼出梦的过程,也是与杨、卢不同的,杨、卢出梦后才惊觉是梦,但淳于棼在梦境中已经
“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疑其非真,直到出了槐穴,“见家之僮仆拥篲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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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 ”,才“发寤如初 ”。 其中后续的“验证 ”是最


神怪离奇的,淳于棼居然在大槐树下,一一印证了梦境之如实: 蚁国城池、蚁国君后、南柯之郡、灵
龟之山、公主之坟,都赫然在目; 而所谓的“檀萝国”,竟也就是邻近一棵檀树的蚁国! 不仅如此,当
晚暴风雨骤至,将蚁国摧毁皆尽,符合了梦中“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 ”的预言;
同时,梦中过从甚密的周弁、田子华,也竟然一病一死,和梦中宛无二致。至此,淳于棼才真正地有
所感悟,“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
南柯故事的作者李公佐,以“事涉非经,而窃位着生,冀将为戒。 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
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明标宗旨,又引李华“贵极禄位,权倾国都。 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的赞语
作结,当然是有意讽谏尘世间对功名富贵恋念难忘 ,而一朝得势,便引以为骄为傲的人。
不过,儒释道三家,对人间功名富贵的追求,向来都是反对的,儒家讲“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在于仁义的实贱,而不在功名富贵的追求; 佛教
视一切皆空,《好了歌 》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
了”; 而道教也屡屡以世人之贪图功名富贵为戒 ,是则淳于棼既看破“蚁聚何殊 ”之后,他的未来归
趋又是如何?
在这里,“栖心道门”很容易导生偏于道教的结论; 但是,在道教信仰中,除了宋代发展出来的
全真教系之外,是完全不忌讳酒与色的,淳于棼之“弃绝酒色 ”,只能从佛教思想来理解。“栖心道
门”的“道”字,是儒释道三家共享的,六朝至唐时期,佛教僧侣也会用“道 ”字,如支道林、道生、道
安、道信、道世、道宣等都是。因此,淳于棼最后所归趋的“道门”,理当是属于佛教的。
“人生如梦”是这三篇小说共通的主题,就文学常用的譬喻手法来说,“人生 ”是喻体,“梦 ”是
喻依; 喻体和喻依以“如”字符串起两者间的类同性,我们对喻依的主观认定,就是喻体所能展现的
特征。很明显的,杨林故事“枕内历年载,而实俄顷之间矣”、《枕中记》从“方蒸黍 ”到“蒸黍未熟 ”,
都是“如”在生命与梦境的“短暂”,《南柯太守传》淳于棼在梦中有二十余年,出梦后现实时间犹停
留在原点,“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当然也是“短暂”的; 但是,除了“短暂 ”之外,由于淳于棼的梦
境与现实几乎交融为一,梦境就等于是现实,其所“如 ”者就不仅仅是“短暂 ”而已,更多了层“虚
幻”的意味,淳于棼“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虚浮 ”即“虚幻 ”,与“倏忽 ”的“短暂 ”交融,
其冲击力道之强烈,显然胜过“人生如梦”,而直指“人生就是梦”了。《金刚经》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梦幻、泡影,既是虚幻,又是短暂,人生既然如此,则淳于棼最终必皈依佛教,也可作如是观。
事实上,同为“人生如梦”的领悟,领悟者因其对自我人生意义的定位不同 ,即会作出不同的决
定。儒家思想将个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定位在群体之中 ,故儒者极可能会因人生如梦般的短暂,
因此更坚决地要求自己,必须积极地藉用此一短暂的时光,发光发热,贡献于这个社会,不求现世
回报,而追寻未来的名传千古,立德、立言、立功,以“三不朽 ”的延续,补偿今生短暂的缺憾。 在唐
人小说中,如此的观念较少出现。
杨林本身是个商贾,一生戮力经营,唯在人生富贵的追求,短暂的生命,无法让他在现世实践
理想,梦醒之后,感到遗憾是必然的,而也必因此一遗憾,将会更努力地往这方面努力求得回报 。
卢生前半生的志业,在于建功树名以享受功名富贵所带来的尊荣 ; 而一旦发现他过去所追求
的繁华,即使如愿达成,却也是剎那间事,无法恒久,感悟之后的行止,应有两途,近于道家的,则一
举看淡追求目标对自身生命的局限 ,从此以“自适其适”自期,摆脱俗世念想,归顺自然,此为一途;
而如因此而王羲之般,认为“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转而追求生命永久存续的可能,就是
道教的“求仙”之路。在《枕中记》中,卢生的一席感悟,近于道家,却也可能因此而步向道教的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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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保淳: “人生如梦”的不同诠解

久视之道的追寻之途。
淳于棼为游侠之士,每因其气性,导致其落魄的后果,南柯一梦,等如现世的翻版,梦里梦外,
全然如一,不但短暂,更且虚幻,在此,淳于棼更认清了自己生命的短暂与局限 ,自己再如何尽心戮
力,届时也必然如蚁国梦境一般,终究是一场空。既是如此,则人生的意义又何在? 这将推促淳于
棼意冷心灰,遁入空门,转从佛教去寻求解脱。
《枕中记》与《南柯太守传》都是藉梦境阐解人生,表面上陆离光怪、难以思议的梦境背后,关涉
到的,却是生命意义的探讨以及人生如何定位的问题 ,是颇值得深思的。
( 责任编辑: 姚晓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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