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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三体》之后,再难兴奋

纽约时报中文网编辑 困困
https://cn.nytimes.com/books/20140527/tc27liucixin/
对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最常见的评价是:他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文学提高到世界级水平,然而这个评价中的使
命感与恢宏感,与刘慈欣本人的随意、平常,甚至中庸形成对比。
2009 年至 2010 年,刘慈欣陆续出版长篇科幻小说三部曲《三体》——《三体 1:地球往事》《三体 2:黑暗森
林》《三体 3:死神永生》。耗费他三年写成,一出版即引起科幻文学界注意,影响力逐渐发酵,终成为过去 20
年中国最著名且最畅销的长篇科幻读物:截至目前,《三体》三部曲总计售出超过 40 万套(每套 3 册,约 120 万
册), 电影改编权已售出,主流文学热情拥抱刘慈欣,他的知名度远远超出科幻文学领域。
2014 年 3 月,《三体 1》英文版开始在亚马逊预售,由美国专业的科幻出版社的 Tor Books 推出,将于 10 月正
式上架。《三体 2》与《三体 3》亦在翻译制作中。
《三体》讲述了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之间互相依存又对立的关系,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提出 “黑暗森林
法则”:宇宙如同一片黑暗的森林,每一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手,谁先暴露谁就先被灭掉。然而人类在暗黑宇宙
中还是暴露了,作为一个整体,拯救世界的重任落在中国人身上。《三体》三部曲具有宇宙观,兼具历史反思与
道德探索,同时又创造了一个新式的中国神话。
刘慈欣《三体》的意义不仅在于文学创造力,更广泛的,它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科幻文学的属性。从 1900 年代
科幻文学进入中国那天起,就背负了“文以载道”的重责,负担了过多的社会功能,梁启超将“科学小说”视为
新小说的一部分,以开民智;鲁迅则更看中科幻文学的科学教育功能。之后随中国政权更迭与社会流变,科幻文
学开始在意识形态工具和科普工具之间摇摆。
北京师范大学开设科幻文学专业的教授吴岩在 2011 年接受我采访时介绍:在 1950 年代至 1970 年代的中国,科
幻文学被中国官方限定为两种:有关科学家头脑中的想象;对于共产主义社会的想象。 代表作包括郑文光发表于
1954 年的《从地球到火星》,不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还跑步进入火星;发表于 1958 年的《共产主义畅想曲》,
2001 年的北京,是一个共产主义的大花园,毛主席已经过百岁,他仍然精神矍铄……。 1970 年代末至 1980 年
代初,科幻文学又因为反思文革继续与意识形态纠缠,直到 1983 年“百日小文革”中,成为反精神污染的标靶。
1990 年代初,因为科幻文学被寄予了科普和现代化的厚望,各地科协相继开办科普杂志,科幻文学迎来繁荣期。
其中最瞩目的是四川省科协主办的《科幻世界》,一度是中国发行量最大,最具影响力的科幻期刊,1990 年代鼎
盛时期发行量约 40 万册,在科幻迷心里,有如“圣经”。伴随科幻文学的繁盛,这一文学门类也面临尴尬的归类
——这是以科普为主要目的的文学,属于儿童与青少年读物。
刘慈欣的《三体》将科幻文学成人化了,它引发的反响是民间自发的,与由官方主导的“文以载道”使命感相去
甚远。《三体》三部曲自 2010 年出版后,读者群的范围呈现有趣的膨胀式变化:科幻迷,文学爱好者,科学工作
者,企业家,创业者……。中国航空航天部门的工作人员在书评网站豆瓣网上《三体》对中国航天事业未来走向
的启发;互联网公司创办人在社交网络上讨论“黑暗森林法则”与中国互联网创业环境的异同……。
伴随《三体》的风靡,刘慈欣也被赋予了很多遐想。这个 1963 年出生于山西阳泉的神秘作家,自 1989 年开始科
幻文学创作,直至出版《三体》,他始终都在山西省一个大型国有企业担任工程师和管理职位。他不肯透露这家
国企的名称。《三体》是他居住在娘子关发电站时的业余创作。他既非体制内作家,也不是职业作家。如果对他
的生活施以想象,有可能勾勒出一个迷人的画面:这是一个隐居在山沟里的中国式卡夫卡,他一手挡住笼罩在身
上的绝望, 一手握着笔,记录下他所看到的一切 ……。
然而刘慈欣既不是殉道者,也不是苦行僧。他喜欢美国科幻作家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Robert A.
Heinlein)的一句话“我写科幻小说就为了换俩小钱喝点啤酒。” 2011 他接受我采访时说:“我的小说特别
‘文不如其人’。你要从小说里推断我这个人肯定是完全误会了。我小说里的人,富有超人气质和献身精神,是
极端理想主义者。但是我自己在生活中是很普通的人。我的政治观点温和,我也不主张革命也不是特别保守,我
既不左也不右,我遵守所有的游戏规则,我和我的行为准则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2014 年 3 月,《三体》即将出版英文版的消息引来“三体迷”一阵欢呼,我拨通了刘慈欣的电话。《三体》出版
后已经过去三年多,刘慈欣没有再出版任何科幻作品,偶有评论短文刊发在新华社的网站上,除此之外,他变成
了人们总在谈论却永远缺席的人物。之所以没有新作品出版,他说,《三体》之后,很难再找到兴奋的题材。而
《三体》出人意料的火爆,并没有使他的生活发生本质变化:他依然在山西的大型国企工作,他说:“我已经 50
岁了,不会有什么事情还能改变我。”
以下是我与刘慈欣的电话访问纪录,经过编辑和删节,并经过刘慈欣审阅。
《三体》英文版封面。
《三体》英文版封面。 COURTESY OF LIU CIXIN
问:最近亚马逊网上书店出现了《三体》英文版的封面,能否讲讲英文版的出版情况?
刘慈欣:大约两年前,中国有两三家出版社找我谈《三体》国际版的版权代理,最后我选择了中国教育图书进出
口总公司(CEPIEC)代理英文版,他们授予美国专业的科幻出版社的 Tor Books 来出英文版,这个出版社出版过
很多科幻奖“雨果奖”,“星云奖”获奖作品。英文版的译者是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Ken Liu),他的翻译非常
流畅。目前《三体》第一部已经完成翻译,大约在今年 10 月出版;第二部和第三部仍在翻译中,其中与中文版最
大的不同是我将另一部小说《球状闪电》的部分内容添加到第二部中,总计增加了大约两万字,以照顾英文读者
的更多背景需求。
问:能不能讲讲《三体》改编电影的情况?到底还拍不拍了,什么时候能拍出来?
刘慈欣:2009 年,《三体》三部曲还没有特别火的时候,有一家中国的电影公司来跟我谈电影改编授权,我觉得
没什么不好就授予了。这家公司的名字我不能说,他们掌有《三体》国内和国际版影片改编权。之后的事情我就
不清楚了,也是我所不能控制的。
问:《三体》出版后,你收到的最“科幻”的读者反馈是?
刘慈欣:《三体》在豆瓣网上有上万条评论,还在增加,我每天都会去看看,要说最“科幻”的读者反馈,我一
时还真想不出来,不过我感到最惊喜的读者反馈是:《三体》吸引了很多在中国航空航天部门工作的读者。不是
一位两位,而是很多,他们在《三体》的评论中交流中国航天事业未来的走向,讨论怎样提高航天的公众关注度。
他们是我最想要的一群读者。当年美国的 NASA 航天工程师就受到过阿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小说的
影响,假使我的小说能够对中国航天事业有一丁点影响,那我会觉得特别欣慰。
问:你怎么看如今中国现实直逼科幻的状况?
刘慈欣:现在流行一个说法“中国现实很科幻”,我不是很同意这个说法。这里的“科幻”形容的是现实中的荒
诞,比如科幻作家潘海天的作品《春天的猪的故事》就与死猪漂流黄浦江的新闻契合。但是这样的荒诞并不是第
一次出现在中国现实和中国文学中。比如文革时期,红卫兵修改了“红灯停,绿灯行”的交通规则,因为红色象
征革命,革命当然是勇往直前的,怎么能停呢?目前的“中国现实很科幻”指的是中国快速现代化进程中带来的
荒谬性,而非“科幻性”。科幻还是指基于科学原理的针对未来的想象。
问:写科幻文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是逃避现实?映射现实?还是预测未来?
刘慈欣:对我来说,写科幻文学绝对不是逃避现实,我与现实相处得很融洽,现实也没有迫害我,根本没有逃避
的必要。这也是主流文学与类型文学的区别,主流文学创作者往往面对现实很焦虑,类型文学则重在享受生活。
另外,科幻本身已经成为我的现实的一部分:它是我最重要的乐趣,也是我的事业,并且我希望通过科幻文学有
更好的收入。
至于“映射现实”,现在有一种文学门类叫“科幻现实主义”,在这个主义眼中,中国现实是很科幻的。我不反
对一些好的科幻作品如此解读现实。但是我们这些走到科幻文学广场上的人,大家来自不同的方向:有的是出于
文学的兴趣,有的是因为对政治的兴趣,有的是因为对科学的兴趣。我是比较传统的那一种,是从科幻迷这条道
路上走过来的,我更愿意通过科幻文学讲述科学。
科幻文学也是不负责预测未来的。根据我对科幻文学的了解,真正预测了未来的科幻文学寥寥无几。科幻文学的
任务不是预测未来,而是把各种各样的未来的可能性排列出来。以《三体》为例,外星文明有多种可能性:有爱
护弱小,尊重生命的;也有跟地球一样不好不坏的;也有黑暗的、可怕的文明。美国一些科幻电影,比如《E.T》
和《第三类接触》(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就提供了与《三体》相反的外星文明可能性:
一种充满爱的文明。这些都是排列未来的可能性,总之科幻文学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预测未来。
问:下面这些问题是《纽约时报》“枕边书”栏目题库里的几个问题,都是跟阅读有关的。你现在床头放的什么
书?
《三体》三部曲。
《三体》三部曲。 COURTESY OF LIU CIXIN
刘慈欣:最近我在读美国作家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的《如何创造思维:人类思想所揭示出的奥秘》
(How To Create A Mind)这本书。主要内容是描述人类的大脑如何产生思维,又如何用计算机创造思维,探
讨一些有关思维创造的伦理问题。这本书跟我在构思的一个小说有一定关系。
问:你一直以来特别喜欢并深受影响的作家或书是?
刘慈欣:如果说影响我比较深的科幻作品,一是阿瑟·克拉克的《2001 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另一本是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一九八四》(1984);非科幻类,影响我比较深的是
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
以前有人问我类似问题,我总是忘记提一个作品,今天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本书,也很奇怪,是一本不是太多人
提起的书,影响我至深——中国作家王蒙的《青春万岁》。这本书与科幻小说在本质上分享一个共同的特征:理
想主义色彩,对我写科幻文学影响相当大。《青春万岁》讲的是 1950 年代发生在北京一家女子中学的故事,那时
候共和国刚刚成立,那些重大灾难还没有出现,小说充满阳光和理想主义情结,最大特点就是:纯。在我看来,
这与科幻文学很接近。
我大一时第一次读到《青春万岁》,如今接近 30 年过去了,我还是能够随口背诵那本书王蒙写的序诗:“所有的
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眼泪,欢笑,深
思,全是第一次”。前年 4 月,我在伦敦见到王蒙,很想过去告诉他《青春万岁》影响我很深,但是后来还是没
好意思说。
问:除《三体》三部曲外,你会推荐读者读你的哪一部小说,为什么?
刘慈欣:《球状闪电》。因为这本书具有我最想写的,也很推荐的那种科幻内核,同时故事也讲得相对好一些,
人物更丰富一些。
问:如果让你为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荐书,你会推荐什么书?
刘慈欣:我会推荐美国作家雷·库兹韦尔的未来学著作《奇点临近》(The Singularity Is Near: When
Humans Transcend Biology)。奇点”(Singularity)是一个英文单词,表示独特的事件以及种种奇异的
影响,人类的技术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奇点”,与之相比,政治,国际或者民生问题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
在“奇点”时刻,有可能因为“他者”带来更大更新的问题。比如计算机,一小时的计算量已经是人类计算量的
总和,如果有一天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影响人类命运的力量,这完全不是不可能。我推荐习大大看《奇点临近》
这本书,就是希望他在关注现实的同时,眼睛的余光也看一点点未来。
另外我也会推荐习大大读读有关“他者”或者“外星人”的书籍。因为外星人是一种不确定因素,它可能一万年
都不出现,也可能明天就出现。作为世界大国领袖,应该对外星人做出思想准备,如果外星人出现,国家,地球
应该做出什么动作?是否应该设立一个应急委员会?你知道,如果我是人大代表,我就会把这个写成一个提案。
因此我推荐给习大大的关于外星人的书主要有两本:阿瑟·克拉克的《2001 太空漫游》和《与拉玛相会》
(Rendezvous with Rama )。我不好意思推荐《三体》,《三体》太长了,阿瑟·克拉克那两本都比较短。
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怎么能不对“他者”有所准备?任何一个执政党,
也一定要有想象力,具有线性的眼光和开阔的思路。
问:你觉得哪位作家被忽视了,没有得到充分的赞赏,为什么?
刘慈欣:中国科幻作家韩松,韩松应该得到更多的注意。他的科幻作品的视角独特,风格强烈,内涵丰富,非常
具有特色,几乎是不可替代的,也很难再出现他这样的科幻作家。
问:有没有什么书你买来之后以为会喜欢,真正读完之后很失望?
刘慈欣:最近几年出版的中文文学类书,读完之后不失望反而是特例。倒是有一些非虚构类的书籍,看完不会失
望,比如英国作家约翰·D. 巴罗(John D. Barrow)的《宇宙之书—从托勒密、爱因斯坦到多重宇宙》(The
book of universes),布赖恩·格林(Brian Greene)的《隐藏的现实:平行宇宙是什么》(The Hidden
Reality :Parallel Universes and the Deep Laws of the Cosmos)。
问:假如你能够与一位作家会面,不管过世的还是还在世的,你希望见到谁,并聊些什么?
刘慈欣:我希望见到阿瑟·克拉克,首先想对他说,他的两本书对我影响有多大;另外就是讨论讨论生活,聊聊航
天。他晚年一直到去世前都生活在斯里兰卡科伦坡的一个海边小地方,我感觉跟我住在山西有那么一点相似,我
们应该有很多可聊的。
问:如果你能变成一个文学人物,你想变成谁?
刘慈欣:应该是《三体》里的“罗辑”。这个人一开始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当人类命运变化时,他被逼到一定份
儿上,也不逃避责任,还有能力扭转局面。他的生活过得很随意。
问:你接下来打算读什么书?
刘慈欣:科幻文学类,我在系统地读“星云奖”,“雨果奖”获奖作品,出于一种必读心态吧。其他文学类作品
我计划读法国小说家贝纳尔·韦尔贝(Bernard Werber)的《大树》,还有美国小说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 和布鲁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的《差分机》(The difference eng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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