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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塞尔与海德格尔论物
——— 以对康德 “物自身 ” 的批评为线索

单 斌 /文

提 要: 胡塞尔起初将物作为意向性的构造对象和意识发生的构成物,然而在此必
须以身体的特殊性作为基础和前提方才可能。因而在彻底探求事物的构成和发生之
中,通过将空间和物的构造奠基于身体空间和活动空间构造之上,胡塞尔最终将身
体和大地作为原初构造的双重维度。而海德格尔基于此在存在论分析所揭示的物之
为物,一开始以用具性为物之原初性,但在对康德先验原理的探问中,他围绕设置
空间的原初活动,最终海德格尔在艺术等的制作活动中给出物的原初显现,而设置
空间也即成了天地人神四个要素的相互开启,构成活动空间。比勘二者,最终揭示
两条不同的超越论道路,也可以说是两条不同的通达大地之路: 大地的诗学之路还
是大地的考古学之路, 成为二者区别的根本所在, 而这根本上又体现于身体缺位
与否。
关键词: 物构造; 身体; 设置空间; 大地; 物之物性
中图分类号: B516. 52 文献标识码: A

引 言
众所周知,康德是依先验感性论来探求物显现的先天条件。一方面,康德从空间和时间
的纯粹直观形式来规定作为感知的物对象,另一方面物自身则被置于主体的认识之外,先验
考察就成为了主体的先天认识能力与认识活动所建构的对象之间关系的探问。康德的事物分
析着眼点在于感性表象、感性对象如何可能。在他看来,感觉材料是被给予的,然而感性接
受性并不直接形成表象或对象,因此就对象而言,内在的对象必然是时间性的,时间作为直
观的先天形式,同样,外在的对象必然是空间的,空间亦即作为直观的先天形式。因此我们
关于事物的表象与物自身并不是一回事。康德对此解释道: “作为我们的感官对象而存在于
我们之外的物是已有的,只是这些物本身可能是什么样子,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但是由于
它们的影响作用于我们的感性而得到的表象使我们知道它们, 我们把这些东西称之为 ‘物

*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 “胡塞尔身体现象学及其效应” ( 项目编号: 17BZX125) 的阶段性


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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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 ……”。① 康德在此显然将物自身作为物的物性的一个要素来看待。
康德研究者也强调: “与直观处于直接关系之中的对象具有双重意义,这就是说,一方
面,我们必须把它理解为感性现象,另一方面,又必须同时把它理解为物自身。”② 而基于
康德遗著的研究中,有双重刺激的观点,在感性经验刺激之先,存在先验对象对先验自我的
刺激,构成原始的现象,“这种原始现象以某种方式比通常的经验现象更接近物自身和先验
思维主体的基础结构”③ 。这在康德自己关于 “本原的理智” 的表达中亦有所显现。既使在
上面的粗略勾勒中,也已显现出康德对物的先验探问的复杂性和困境,同时也显明了与胡塞
尔、海德格尔的物的现象学分析紧密关联。对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而言,物自身所指涉的哲
学问题在于一方面是原素的被给予,一方面是超越表象性的意识及其知识,因此成为两个方
面的难题: 一者是原素的触发性与基底,一者是非现象性的、不可见的基底。
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一方面都承认康德开辟了现代哲学的道路,另一方面指责其先验哲学
隐含的疑难。胡塞尔始终对康德的先验感性论抱有明确的批评态度,认为康德在踏上现象学
道路的同时又错失超越论思路的彻底化。另一方面,海德格尔自 《物的追问》 《康德与形而
上学疑难》 开始从物的分析来揭示康德先验哲学的存在论维度。 然而胡塞尔在海德格尔
《存在与时间》 和 《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 两书的页边批注中,一再坚持其超越论现象学对
超越论思路彻底化的要求,也一再表明他对海德格尔以及其康德解释的批评。A. J. 米切尔
( Andrew J. Mitchell) 在比较胡塞尔与海德格尔时, 一方面根据胡塞尔强调 “显现的前现象
的延展”、“前现象的或超越论的时间性” 指出胡塞尔与康德相似的超越论立场; 另一方面,
他也指明了胡塞尔对身体的强调同时突显了具身化, 而事物与自我—身体的构造是交织着
的、关乎动感的。④ 但米切尔局限于 《物与空间》 的文本,简单化地将动感仅仅视为主动性,
据此断言 “胡塞尔的思考最终通过把这种潜在地摆脱束缚的可能性仅仅依据在场和现前性来领
会而重申在场的形而上学优先性。”⑤ 然而正如我们将要表明的那样,胡塞尔晚年诸多关涉空
间、身体和物的思考中,尤其在活的当下的构造分析中,物的构造具有双重性。本文试图依据
胡塞尔与海德格尔对物的构造分析而最终通向大地之思,展示两者各自现象学思路上的差异与
困难,借此澄清二者现象学旨趣上的区别,以资摆明超越论哲学的本质和界限。

一、胡塞尔现象学中物构造及其问题
1. 从 《逻辑研究》 到 《观念》: 作为意向性意指对象的物
在 《逻辑研究》 时期,胡塞尔明确认为 “物自身观念 …… 原则上是超感性的, 是无意
义的。它不仅是一个完全空乏的,而且是无意义的概念。”⑥ 然而当胡塞尔以意向性来分析
感知时,一开始便遇到关键问题, 即意向充盈的 “最大值 ” 问题。 如何在意向充盈的意义
上澄清意向内容的最大值成为一个难题。换而言之,在意识意向性活动中物感知如何被给予
是个根本性难题。沿着意向充盈的问题,在 1907 年的 “物讲座 ” 中,胡塞尔通过对立义—

① 康德: 《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82,第 51 页。
②③ 韩水法: 《康德物自身学说研究》,商务印书馆,2007,第 23 页; 第 26 页。
④⑤ Cf. Andrew J. Mitchell, “A Brief History of Things: Heidegger and the Tradition”,in Paths in Heidegger's
Later Thought,Gunter Figal,Diego D'Anglo,Tobias Keiling and Guang Yang ed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20,
pp. 234 - 235; p. 235.
⑥ Iso Kern,Husserl und Kant,Martinus Nijhoff,1964,S. 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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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义内容模式的反思开启物感知的现象学分析。 物感知的透视性特征使得 《逻辑研究 》 中
的立义—立义内容模式无法充分阐明物和空间的意识构造。因为无论是借助符号立义与直观
立义的混合,还是借助在非本真与本真的被给予性的区分之下的共 - 意向的方式都难以彻底
澄清物以及空间的构造方式。胡塞尔于是代之以透视性的映射方式来刻画物的给予性特征。
因此,一方面,胡塞尔从意向性分析的角度坚持 “对象本身只有关涉意识方才是可思
的 ,而存在的本质就在于能够被给予。因而在他看来,“康德的物自身是不可思的、不存
”①

在的,以经验的物的存在本身代替一个原则上不可经验的存在是荒谬的 ”② ; 另一方面, 物
自身被设定为感性经验的来源和基础, 康德也将物自身理解为 “本原性理智 ” 的源泉, 安
置了本质上不同于经验知识的先验知识的来源。换而言之,从意向内容到意向的对象的跨越
不能够单单在表象意向性中直接实现。他也是在这一意义上批评康德的 “空间直观”, “空
间是物性的必然形式, 而不是体验的必然形式, 尤其不是 ‘感性 ’ 体验的形式。 ‘直观形
式’ 是个根本错误的表达,甚至在康德那里也蕴含着一个后果严重的错误。”③ 这一批评并
不是一个偶然、随意的评述,④ 不仅是胡塞尔现象学的空间感知和空间意识构造分析的开
端,也是超越论现象学的引导线索。意向的实项内容无法单凭感知意向性地直接构造成三维
事物,也即是说,在意识的原素 ( Hyle) 和形式 ( Morphe) 之外还需别的因素参与物和空
间的构造。胡塞尔因此引入动感以及身体来促成物及其空间性的构造。虽然在此时期,胡塞
尔仅仅是在物感知构造上借助身体的动感功能,还未明确地表明身体作为物的构造的超越论
前提。
在 《观念 I》 中,胡塞尔的主导问题线索乃是澄清现象学还原所揭示的意识的本质结
构。事物在此被视为意向相关项上的对象。就意识的意向活动—意向相关项结构而言,事物
构造需要从意向活动与意向相关项两个方面来探察。就意向相关项方面而言,事物作为意向
相关项上的对象和意义在胡塞尔的解释中是有争议的。胡塞尔在 《观念 I》 中是将自然态度
悬搁,排除自然实在的总设定。就意向活动方面而言,除了主动的意向构造作用之外,还包
含非意向的原素。相应地是, 在感知的动态分析中, 原素 ( Hyle) 在意向活动中被构造为
对象,作为意向相关项上的对象。
所以胡塞尔一再强调: “物决不是相对于经验主体的孤立的东西”。⑤ 胡塞尔对感知的分
析中,述及事物问题,是从事物感知的意向性结构分析出发,批评康德把空间当作直观,并
依此指明康德超越论哲学的不彻底性。而这一批评思路实质上一直贯穿胡塞尔思想直至其晚
年。一开始胡塞尔指出康德空间作为直观的悖谬,强调空间意识并不是单纯的直观意向性构
造意识。进而指明空间观念乃是意向性构造的产品, 而物也不再是实在论设定的时空性实
存,乃是意识意向性构造之产品。而作为意向性构造的产品,胡塞尔认为可从三个不同角度
来看待,作为时间之物、空间之物和质料之物。⑥ 然而通过物的这三个构造维度的不同构造
过程分析仍然是静态的分析,依然 ( 起码部分地 ) 停留在对象构造意义上。 而胡塞尔从发

①② Iso Kern,Husserl und Kant,Martinus Nijhoff,1964,S. 121; S. 121.


③ E. Husserl,Ding und Raum,Vorlesungen 1907,Ulrich Claesges hrsg. ,Martinus Nijhoff,1973,S. 43.
④ 在大约写于 1908 年,题为 《反对康德人类学理论》 的文稿中,胡塞尔再次对空间作为直观形式有较为
详细的批评,参见 Hua VII,Erste Philosophie,Erste Teil: Kritische Ideengeschichte,Rudolf Boehm hrsg. ,Martinus
Nijhoff,1956,S. 357 - 361。
⑤⑥ 胡塞尔: 《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 272 页; 第 26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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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维度展开的追问则展示出超越论现象学的根本意义和面相,也即是构造的起源。
2. 从 《观念Ⅱ》 到 《危机》: 物构造与身体
在 《观念Ⅱ》 中,胡塞尔在现象学区域存在论的标题下分析不同存在区域的物构造,
物作为不同区域的意向性构造成就,根据不同的意向活动类型, 可以区分为不同存在区域。
作为自然物质意义上的物、作为有用性的物、作为精神产品的物乃是不同的存在区域的被构
造的对象领域。① 身体不仅被再次强调,而是一方面通过触觉的分析而成为物构造不可缺少
的条件,另一方面胡塞尔已经将自然物质的存在区域与人格主义的存在区域看作后者是奠基
性的,实际上也就是将身体置于物构造的根本地位上。
同时胡塞尔也就关于物自身的设定来批评康德自在之物的荒谬性。在胡塞尔看来, “如
果经验以及在它本身中存在的感性刺激是假定一些与恰恰是按照经验特有的意义被设定的、
被直观的并可通过其敞开的意义视域进一步规定的事物不同的事物之根据,那么即使是上
帝,在他通过认识—思想而设定的个别事物 ( 而这只有根据刺激才能做成 ) 的地方, 也必
须在他的事物背后再次设定物自身, 而对这个物自身的认识又导致物自身, 如此以致无
穷。”② 然而这看似悖谬之处,在被动综合的分析中,胡塞尔更清楚地显露出与康德先验思
路的根本区别。L. 兰德格雷贝 ( L. Landgrebe) 总结道: “一个自身意识的可能性对 ‘在我
之外的事物 ’ 之此在的依赖性 ,在那里 ,这种全然与意识相对的他者、 ‘物自身 ’ 无疑仍
是显现之不可知的基础 。现在 ,当胡塞尔如此多地谈论作为 ‘X’、 作为显现进程的 ‘规
则 ’ 时令人想起康德 ,然而 ,他以这样的方式逾越了康德所遵从的限度 , 即通过把方法性
的构造概念转入一个形而上学的构造概念和由此导致的 、自然消解成精神的构成物。”③ 需
要强调的是 ,正如自然在康德那里具有双重意义一样 , 在胡塞尔这里 , 通过对康德的物自
身理论的双重批判 ,即心理主义的和人类学的双重批判 , 胡塞尔相应地指明两种不同向度
上的关于自然和物的理解 。这也就是说 ,身体在空间构造 、 物的构造中的关键性作用是不
可或缺的 。与此相对 ,身体自身也是作为一个被构造的躯体事物 。 换而言之 , 身体作为事
物的躯体 ,与作为动感功能运作的主体 ,不仅仅区别于态度 , 更为关键的是事物构造与身
体构造之间的共同运作关联 ——— 交织 。而在晚年胡塞尔的发生现象学视野中 , 尤其以在大
地之为原构造和交互主体性构造横纵两种意向性交织中 , 对这两种向度上的构造有所揭
示 。在 《笛卡尔沉思 》 中 ,胡塞尔一方面强调原真还原 ,也即是将原真经验作为最初的本
原性源泉 、第一人称的视角 。然而另一方面 , 原真自我首先构造他人 , 在分叉的两个方向
上 ,作为对象的他人和作为同自身一样的主动的他人 , 而且是在构造他人的前提下 , 镜映
地构造自身 。因此这里呈现了双重交缠的维度 ——— 原真的本己性构造维度与交互主体性的
构造维度 。
胡塞尔在 《第一哲学》 中总结道: “事物对主观性及其身体方面的依赖性,事物对本身
就是事物性的环境的依赖性。”④ 正是从事物对主观性及其身体方面的依赖性出发,胡塞尔的
事物构造分析延伸到身体本身的构造和身体空间构造分析,进而将胡塞尔进一步带到对最终

① 关于 《观念》时期胡塞尔的物构造理论的精细分析,参见钱立卿: 《〈观念〉解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
②④ 胡塞尔: 《第一哲学》 ( 上) ,王炳文译,商务印书馆,2006,第 476 页; 第 412 页。
③ 兰德格雷贝: 《胡塞尔现象学的存在区域与区域存在论》,仲庸译, 《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 第十四
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第 30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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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构造基底———大地的探察上。也正如胡塞尔在 1933 年致 D. 曼科 ( D. Mahnke) 的信中所
说: “巨大的困难从一开始就是自我的存在意义的双重性; 我们作为主体性一方面是对世界
而言的主体性,世界在这个主体性的作用下获得意义……另一方面这个主体性本身是属于世
界的。但本质上这两者是互属的。”① 所谓 “互属的” 如何进一步阐明清楚,依然是个难题。
实际上只有在胡塞尔整个构造现象学的视野下才能辨明这里的 “互属的 ” 深刻意涵。 我们
不难从胡塞尔 《笛卡尔的沉思 》 前后的大量思考中找到他关于这种 “互属 ” 的反复讨论。
正如梅洛 - 庞蒂所言: “看似胡塞尔一开始将物主体化。实际上,胡塞尔关于物所直观到的
不仅是主体,也是拟 - 客体。为了构造科学的世界,我们必须设定一个原初的周围世界。”②
因此,胡塞尔在晚年谈论作为最终的地基———大地,既不静止也不运动,但却是静止与运动
的前提基础的大地。③ 最终作为 “身体” 的大地、原历史性的世界被胡塞尔看作是绝对事实,
我们也可以说,物的原初存在维度就是在这最终地基上的、原历史性的世界中的 “物”。依后
期胡塞尔的分析看,最终揭示的物之显现不能仅仅限于原真经验的领域,不仅物的显现依赖于
身体,而且不能脱离开交互主体性的构造。同时,原真领域的物构造和交互主体性领域的物与
身体的双重交织构造都不能摆脱作为其最终基底的大地。因此,大地成为事物构造的先验基
础。依此看来,胡塞尔将物的构造最终置于依于大地的一种复杂情势下。早先的感知意向的物
构造分析仅仅展露了物构造的一个方面,暂将交互主体性构造维度放置一边不谈,就原真的本
己性领域而言,胡塞尔也将物构造呈现为如此复杂的境况,“这种情况下我有一个完全原初被
构造的事物的核心领域,所谓核心世界; 它是事物的领域,我由于我的动感能达到的领域,我
以最佳方式经验它,通过触摸、观看等。因而我在此拥有为显现之可支配系统,我能够按照我
的权能性而转化成最佳的显现方式。在此我也有一种可能的实践,更确切地说通过我身体的碰
撞、推拉等而直接被执行的实践。”④ 这就是说,即使在原真构造的维度,遮蔽与阻抗都是不
可避免的,而使物得以构造的总是以这种最佳方式与遮蔽、阻抗相交织的关联域。

二、海德格尔从用具的用具性到艺术作品的物性追问
1. 物作为用具
与胡塞尔限制于物的显现之现象学分析路径不同, 海德格尔在 《存在与时间 》 中, 将
物的分析置于此在的存在论之中。物首先作为此在在世中与之照面之物,也即是说既不是独
立自持的自然之物,也不是作为数学、物理等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物,而是作为上手状态的用
具。以用具的方式而关联成意蕴整体———世界。 作为用具之物, 其有用性乃是其本质特征。
而上手状态的用具在其褫夺性 ( Privation) 中才成为现成的在手状态显露出来。他在此关于
物的探讨虽然还局限于存在者层次上,不过物已然与此在根本相关。然而物之成为上手状态
的用具之物,并非是最初之物性,用具之为用具有其历史性和发生,例如一个刚刚开始学用
筷子吃饭的孩子,别别扭扭地摆弄筷子,甚至停下吃饭活动,转而玩弄筷子作为某种玩具之
物 ( 如将筷子当作飞机、汽车、宝剑等等玩具之物) ,因此筷子一开始既不是上手状态的用

① 倪梁康: 《胡塞尔与海德格尔———弗莱堡的相遇与背离》,商务印书馆,2016,第 225 页。


② Merleau-Ponty,Nature: Course Notes from the Colláge de France,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03,pp. 76 -77.
③ 参见胡塞尔: 《空间构造札记》,《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第十九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第 274—276 页。
④ 胡塞尔: 《活的当下的世界与外在于身体的周围世界之构造》,《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 第二十六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第 2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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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之物,也不是单纯之物。物只有基于被构造的常态的、 风格的 ( 习性的、 文化的 ) 生活
世界,才作为用具而成为世界整体的因素。换而言之,现成在手事物是基于常态化方才成其
构造的,而常态化的基础恰恰就是海德格尔强调的上手状态中的亲熟性。也即是说,海德格
尔所谓此在在世中,一般存在者是以用具与此在照面,然而这种用具性,必然是奠基于常态
和风格的世界。海德格尔揭示物首先显露为用具之物,不过这还不能达致物的原初性。虽然海
德格尔一直强调上手状态中的亲熟性,但是由于他缺乏身体的分析,以致于这种亲熟性只能停
留在对上手状态的一般性描述,未能在现象学上进一步澄清亲熟性的构造。相比于此,胡塞尔
晚年也尝试在风格中探讨物构造的思路, “一个被构造的物只有通过被奠基的规则风格
( Regelstil) 才能产生,[这一风格奠基于] 幻相状况下的幻相的日常行为中”①。
在 《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 《物的追问》 中,海德格尔一方面将康德解释为现象学的先
行者,“康德所为之奋争的事业就是要通过对有限性疑难的更源初的梳理凸显和更精细的保
育,从根本上承担和保存形而上学的内在可能性和必然性,亦即其本质存在 ”②; 另一方面,
通过物的概念史具体分析,将康德先验哲学对物的追问视为其先验哲学的根本路径,是讨论
物的三条传统途径之一。“这个 X 就是 ‘对象一般 ’,这并不意味着一个普遍的、尚未规定
的、站在对面的存在物。相反,这一说法指的是那个东西,它事先成就着一个站在对面的东
西的境域。这个境域全然不是对象,而且,如果对象仅仅意味着得到专题把握的存在物,那
么,这个境域就是个虚无。”③ 海德格尔在 《物的追问 》 中对物的问题做了集中分析, 试图
从对物的理解历史出发,区分古代的物的理解、近代科学影响下的物的理解。海德格尔这样
来最终总结康德的物的追问: “在康德追问物的过程中展开了介于物和人之间的一个维度,
它越向物并返回到人。”④ 因此,这里物也不完全是近代科学意义上的物质实体, 康德对物
的理解某种程度上就是其先验哲学的开端。海德格尔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看作是对理性的
纯粹内在合法性的确定,“这种理性出自其关于存在者之存在,物之物性的基本原理和基本
概念”⑤ 。在海德格尔看来, 康德的超越论哲学基于这样的思路所通达的仍然为近代数学、
物理学所规定的东西所影响,“数学化倾向首先造成的结果是,人们对于有关感觉的学说重
新变得反应灵敏,康德也同样停留在这种倾向的层面上; 与他之前和之后的传统一样,他从
一开始就跳过了那种我们直接熟知的物的领域,在那个领域中的物,正如凡·高的画上所表
现给我们的那样: 简单的椅子上刚好放着的或被遗忘在上面的烟斗。”⑥ 如果我们回顾海德格
尔在 《存在与时间》 中对空间性的存在论分析,用具的用具性与设置空间的活动紧密相关,
也即是与活动空间相关,亲熟性、显现的最佳方式等与之同样如此相关。海德格尔在此在的
在世空间性分析中明确表明: “对在世起构造作用的 ‘让世内存在者来照面 ’ 是一种 ‘给与
空间’,我们也称之为设置空间。 这种活动向空间性开放上手的东西。”⑦ 与此相关, 他把
O. 贝克尔 ( Oskar Becker) 的空间分析当作是胡塞尔空间现象学的全部思路,完全忽视胡塞
尔对身体的分析,因此,他将胡塞尔的空间现象学视为单纯的意向性构造分析,而作为关键

① 胡塞尔: 《活的当下的世界与外在于身体的周围世界之构造》,《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 第二十六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第 6 页。
②③ 海德格尔: 《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第 234 页; 第 117 页。
④ ⑤⑥ 海德格尔: 《物的追问》,赵卫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第 216 页; 第 108 页; 第 189 页。
⑦ 海德格尔: 《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第 12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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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素的身体被弃之不顾。① 与之相关, 设置空间的活动也就并未得到应有的现象学上的澄
清,只是作为操作性概念来使用。
2. 作为艺术作品的作品性
然而从 《艺术作品的本源》 直至 “不莱梅讲座”,海德格尔进一步将哲学传统中关于物
的物性的三个规定归结为特性的载体、感觉多样性的统一体和具有形式的质料。然而这样流
行的关于物的概念恰恰阻碍了澄清物之物因素、 器具之器具因素, 阻碍艺术作品之作品因
素。海德格尔对凡· 高的农鞋的作品分析中,即使在用具意义上,也显露了 “这器具属于
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②。海德格尔在此将物的物性关联于大地。
然而,这里大地是与世界相对而言的,大地作为显现者返回自身的庇护之所。因为在大
地这里的显现恰恰不是显现大地自身而是显现他者。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海德格尔强调:
“为了求得一种对物之物因素的正确而有份量的认识,我们必须看到物对大地的归属性。大
地的本质就是它那无所迫促的仪态和自行锁闭,但大地仅仅是在嵌入一个世界之际,在它与
世界的对抗中,才将自己揭示出来。大地与世界的争执在作品的形态中固定下来,并通过这
一形态才得以敞开出来。我们只有通过作品本身才能体验器具之器具因素。这一点不仅适用
于器具,而且也适用于物之物因素。”③ 海德格尔在此从纯粹的物、器具和艺术作品三种形态
着手分析,返回到原初存在,或者说物化的原初情境中来澄清问题。所以他坚持认为: “只
有当我们去思考存在者之存在之际,作品之作品因素、器具之器具因素和物之物因素才会接
近我们。”④ 因为 “通过器具,农人才把握他的世界,世界和大地为他而存在,为伴随着他的
存在方式的一切而存在,但只是在器具中存在。”⑤
因而我们可以断言,在此揭示的大地与物之物性的关系, 还是单纯从作品性的角度看
的。虽然涉及天空,同时涉及此在的活动空间,也即是设置空间的活动的关联项。但是这里
都是围绕艺术作品的作品性而言。而在 50 年代的 “筑·居·思 ” 和 “物 ” 的讲座中,海德
格尔进一步将艺术活动中的艺术作品性揭示为原初的设置空间的活动,然而设置空间的活动
给出空间,这就意味着空间性不仅不可分离于存在问题, 而且在存在的显现中扮演重要角
色。不过,要是进一步探问设置空间活动的究竟,在海德格尔不谈身体的境况下,总是有无
力之感,难以更进一步深入下去。
他将物看作是天地人神四重域中的给予、献祭,实质上不过就是指明了物之在活动空间
( Spielraum) 中的意义原初生成,物作为天地人神四大原初场域的引导。但是这样的阐释和
表达是否就是真正使得物成为可理解的, 是否就是真正直抵物的构造源头, 仍然令人生疑。
毋宁说,物在脱去自然科学纯粹理念外衣的同时反倒又被罩上了另一件神秘外衣。或者更贴
切地说,天地人神四重域需要在现象学的描述中才能真正获得可理解性。然而海德格尔忽视
身体在物之原构造中的关键性作用,忽视原构造中的大地与原意识的关联,导致并未彻底获
得物及世界的彻底自身可理解性,也即是说,缺乏身体维度的四重域不足以澄清问题。
3. 四重域、裂隙与物化
在 “不莱梅讲座” 中,海德格尔关于物的谈论方式更接近胡塞尔晚年的谈论方式。 海
德格尔一开始就从切近与疏远来揭示物之原初显现,而现代科学技术通过取消间距而获得的

① 参见海德格尔: 《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第 129—131 页。


② ③④⑤ 海德格尔: 《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第 17 页; 第 53 页; 第 23 页; 第 1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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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真正的切近 ( Nähe) 。“如果通过对大距离的消除, 一切都变得同样疏远同样切近 ”。①
那么什么是切近呢? 海德格尔认为只能从切近中存在的东西来追踪切近, 而 “在切近中存
在的东西,我们通常称之为物 ( Ding) 。”② 因此,物之在切近中存在乃是物的原本存在方式,
海德格尔称之为物之物化。然而物之切近是以此在的空间性———疏远为前提的,在先的疏远
恰就是此在被抛于世中,因此 “此在从周围世界的 ‘那里 ’ 领会自己的 ‘这里’。 ‘这里 ’
并不意指现成东西的何处,而是指去远着依存于 … 的 ‘何所依’,同时也包含着这种去远活
动本身”③。而所谓天地人神四重域就是物之物化所牵连着的场域, 也就是说, 物之物化是
在四重域中发生,而四重域中的四方恰是借助物的物化来得以显现相互作用。米切尔最终也
承认 “四重域既不是可奠基的,也不是可阐明的,就这两个功能预设一个稳固的基础而言,
在这个基础上奠基活动发生或者回返到阐明。”④
设置空间的活动在艺术作品的分析中,被代之以所谓天空与大地之间的原始的争执。而
原始的争执不过是横意向性与纵意向性的交织,是活的当下在横 - 纵意向性的交织中的生
成。这种争执恰恰也就是设置空间这种活动,也即是澄明与遮蔽的相互推引。因此海德格尔
特别强调并不是要获得空泛的一致性,而是保持这种澄明和遮蔽、保持争执活动。故而艺术
活动、设置空间的活动也即是 “Spielen”,恰恰就是存在真理自身设置进入, “争执并非作
为一纯然裂缝之撕裂的裂隙 ( Riβ) ,而是争执者相互归属的亲密性。”⑤
如果我们回到胡塞尔的思路上, 切近与疏远乃是自我身体作为定位中心、 作为动感载
体,可以构造与物的空间位置形态的序列。而切近与疏远是依着身体的动感,尤其依着身体
的自由行走的 “我能”。而同质化的均匀空间的构造在胡塞尔看来不过是去自我化的结果。⑥
更确切地说,原初意义上的切近与疏远在胡塞尔看来乃是前空间现象,间距恰恰在切近与疏
远中被构造,也就是说,切近与疏远还不是间距意义上的近与远,而是前空间的切近意识与
疏远意识。因此切近与疏远本质上关涉构造着的主体—身体,而且是主体自身构成的根本方
式,也即是活的当下的生动性所在。
与胡塞尔相反,海德格尔虽然一直使用设置空间和活动空间,但是在他那里是明确缺乏
身体维度的,因此导致两方面的问题: 首先,此在空间性的分析只能依托于活动空间,依托
于设置空间的活动,而这种活动在海德格尔那里缺乏身体维度的探讨,因而只能停留于单纯
的此在现身情态上; 其次,此在的存在论探讨通往大地的通道相对于胡塞尔则是缺乏身体的
通途。这也导致海德格尔无论是经由诗性的语言、 艺术作品 ( 艺术活动 ) 还是经由筑造、
居住活动都限制于世间性的维度,终是求助于诗性之思来展示。故而,大地的揭示在海德格
尔那里更大程度上是诗性的。

三、大地的考古学还是大地的诗学?
胡塞尔在 《存在与时间 》 第 60 页的页边注中批注道: “身体的—躯体的?”, 在第 108

①② 海德格尔: 《不莱梅和弗莱堡讲演》,孙周兴、张灯译,商务印书馆,2018,第 4 页; 第 5 页。
③ 海德格尔: 《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第 125 页。
④ Andrew J. Mitchell,The Fourfold: Reading the Late Heidegger,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15,p. 262.
⑤ 海德格尔: 《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第 47 页。
⑥ Cf. E. Husserl, Ding und Raum, Vorlesungen 1907, Ulrich Claesges hrsg. , Martinus Nijhoff, 1973,
S. 312 - 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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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的页边注中再次批注道: “身体性被排除了 ”。① “身体性被排除了 ”, 在胡塞尔看来首先
意味着在对象构造的层次上,完全忽略身体意向性的构造作用,难以摆脱传统的质料—形式
的构造模式; 其次意味着在超越论发生现象学意义上,也即是在最终的起源层面上,先行被
给予的、构造的原基础、原大地②事实上被排除了,或者说,身体的缺失导致了历史性与当
下性的复杂关联未曾被澄清。 与此相应, 这也关联着胡塞尔对海德格尔的 “哲学人类学 ”
立场的批判,无论如何作为构成物的人类历史必须经受现象学还原。然而,胡塞尔对身体在
空间意识构造进行的分析中,强调了前空间意识与身体的本质关联,并在身体自身构造中进
一步探问空间意识的构造前提———身体空间的构造。 简而言之, 切近与疏远在胡塞尔看来,
一方面是距离构造的前提, 是空间构造的前提; 另一方面, 切近与疏远本身也是构造的结
果。胡塞尔把切近与疏远的构造置于一种独特的 “空间 ” ———身体空间之上, 而身体空间
自身的构造乃是原空间意识的构造,他也称之为 “活动空间 ” ( Spielraum) , 并且由此回溯
到最终的构造地基———最终的地基、大地。那么什么是这个活动空间呢? 这里将胡塞尔与海
德格尔比照来看,情形会显得清晰得多。胡塞尔通过身体自身构造、身体空间的构造与活动
之间的根本关联,揭示的活动空间乃是身体空间构造的不可或缺的因素,这是意识发生的根
源处必然蕴含的因素; 而海德格尔认为在存在论上、在 “Ereigenis” 的存在展开中,存在展
开方式也可以说是物之为物的物性, 就此在而言乃是空间, 就物之为物而言则是设置空间
( einräume) 。③ 所谓游戏空间 ( 活动空间 ) 不过是就一种原初的设置空间的活动的相关项,
这里游戏当然不是指桌球台上的桌球游戏,而毋宁是前规制、前定向的原初活动。
另一方面,与身体空间的原构造相应,胡塞尔在时间意识分析中,滞留意识的双重意向
性对于问题的澄清显得极为关键。在滞留的双重意向性中,纵意向性所构造的沉淀物之连续
就是疏远的构造基底。切近与疏远可以从时间意识和空间意识两个方面展现,并且其仍需进
一步构造分析,也即是,进一步回溯到最终的地基———大地。因此大地成为两个维度上的最
终基底,也即是历史性维度和身体维度。 而且这是作为原历史性的地基, 承载所有可能性。
以致于梅洛 - 庞蒂如此阐释胡塞尔: “大地是我们的历史之根。正如诺亚方舟承载着所有仍
然活着的和可能的东西,大地同样也能被视为所有可能的承载者。”④ 就此而言, 胡塞尔晚
年将物的构造分析置于身体和大地双重维度, 与其对 “活的当下 ” 的两重理解有关。 胡塞
尔在贝尔瑙手稿中明确区分自我性的时间性与原素的时间性,并在早先的内时间客体构造层
面与绝对流层面之间,插入一个原素的时间性构造层面。而作为原素的时间性还不是自我性
的时间性,胡塞尔以 “前自我的” “生活的” 流来标识它。与之相应的是,胡塞尔认为非反
思性的环境必然先行存在,因为 “自我自身作为这些行为方式的主体, 这些客体在此对它
存在的主体,它自身自为地用这些行为方式把自身构造成时间的。 这些行为方式 〈是 〉 反
思性的对象性,这些反思性的对象性以非反思性的对象性为前提。”⑤ 因此, 一方面, 作为
“前自我的” 原素之滞留连续体,这种原素的时间性统一体乃是胡塞尔一再强调的 “活的当

① Cf. Husserl,“Randbemerkungen Husserls zu Heideggers Sein und Zeit und Kant und das Problem der Metaphysik”,
in Husserl Studies 11,eingeleitet von Boland Breeur,1994,S. 25.
② 胡塞尔晚年不止一次把大地等同于身体,这是在构造的基底意义上将二者等同视之。
③ 参见海德格尔: 《物的追问》,赵卫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第 179 页。
④ Merleau-Ponty,Nature: Course Notes from the Colláge de France,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03,p. 77.
⑤ 胡塞尔: 《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肖德生译,商务印书馆,2016,第 343—34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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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另一方面,在活的当下之涌现连续中,滞留不断下坠、 积淀, 而这恰恰是人格自我习
性、禀赋的前提和源泉,也即是作为 “活的当下” 的具身化的人格自我。
与胡塞尔对 “活的当下” 的双重理解相应, 海德格尔对身体问题的错失根本上受制于
他的此在分析,更确切说,受制于此在的存在论特征———时间性的绽出,也即是此在在世中
存在的开启性。然而他自己也承认 “在澄清所谓当下化、 回忆和感知现象的现象学区别的
每种情况中,我们已然忽略了身体 ”①。 在 “措利孔讲座 ” 中, 海德格尔谈论 “身体问题 ”
仍然是扎根于此在的开启性,也即是胡塞尔意义上的 “活动空间”。在回应萨特对海德格尔
忽略处理身体问题时,仍然只能出于下面两个理由: “1. 若没有对在世中存在的存在基础的
充分说明,身体现象就决不可能得到处理。2. 因此,关于身体现象还未有足以可用的描述,
即一种从在世中存在的角度的描述。”② 然而无论是身体的身体化 ( Leiben) 还是此在在活动
空间的逗留,③ 都没有进一步追问活动空间和身体化的构造基础,因而现象学描述就停留于
此。而他在探问裂隙和大地时就相应地缺乏现象学上的描述,只能借助于诗的语言。
胡塞尔在晚年思考中,一再强调物构造对于身体方面的依赖。这不仅仅单就主体自身与
对象的构造而言,不仅仅关涉原初的本己性和交互主体性,同时也关涉历史性和传统,甚至
原家乡和家园。而这些因素的构造是交织的,而海德格尔的四重体以及活动空间也可在这样
的基座上成为可理解的。海德格尔的 “设置空间 ” 无外乎就是他后来借助 “艺术品” “住
所” “桥” 等所揭示的最初的空间显现,也是他最后所谈论的四重域和裂隙的发生。换而言
之,仅凭四重体在胡塞尔意义上是不能最终揭示超越论主体性或者物之物性。因为在四重体
和活动空间这个层面上,遮蔽是不可根除的, 故而主体性的展现总是不可排除压抑和转化。
同样,从此在到四重体中存在的探询中,无论海德格尔依据在世中的存在方式中的现身情态
和时间性,还是四重体和活动空间都不能免除形式性占主导、缺乏身体探询的重大困难。然
而即使从用具的上手状态或在手状态而言,也无法摆脱与身体的内在关联,上手状态无外乎
是整合进作为动感系统的身体活动,与身体一体相谐。
海德格尔曾明确表达: “我从来不是仅仅作为这个包裹起来的身体在这里存在; 而不如
说,我在那里,也就是已经经受着空间, 而且只有这样, 我才能穿行于空间。”④ 这里海德
格尔仍然把身体视为 “包裹起来 ” 的物, 视为一般的空间之物, 缺乏对身体行走的现象学
分析,因此实际上直接将行走纳入现成性的维度, 恰恰阻碍了他所对本源、 发生的彻底追
求。K. A. 阿霍 ( Kevin A. Aho) 因此说道: “海德格尔的分析完全忽视身体在我们日常实践
中的根本性角色。他失于澄清我们在某种处境周围识别道路的能力依赖于身体,失于揭示我
们为了一开始就能有意义地对待事物, 为何必须 ‘面对 ’ 事物。”⑤ 而海德格尔仅仅将身体
性指明为是生理上的显现,也就是胡塞尔所谓的躯体意义上。 因此在谈论此在的空间性时,
海德格尔坚持将此在的 “这儿 ” 的定向分析无关于身体,因此对此在的 “这儿 ” 的分析终
究缺乏切身的方式。而他将这种坚持一直贯彻到其后期关于物之物化、艺术作品的作品性分
析中,以致于他也无法更好地处理游戏空间的经验形成及其起源。 甚至最终在四重体的圆

① ②③ Heidegger,Zollikoner Seminare: Protokolle-Zwiegespräche-Briefe,Medard Boss hrsg. ,Klostermann,1994,


S. 99; S. 202; S. 105 - 115.
④ 海德格尔: 《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第 166 页。
⑤ Kevin A. Aho,Heidegger's Neglect of the Bod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9,p.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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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环化中谈论物之物化、世界之世界化,仍然未能摆明设置空间的根源。
海德格尔在 《物的追问》 篇末明确指出: “康德对于物的追问,问及了直观和思维,问
及了经验及其原理,即问及了人。 ‘物是什么?’ 的问题就是 ‘人是谁?’ 的问题。”① 由此
推展开来看,四重体可以看作是对物的追问的回应。抛开他借助诗歌、艺术作品等具体事例
的诸 多 描 述, 实 质 上 关 于 物 的 物 性、 原 初 的 物 之 显 现 不 过 就 是 设 置 空 间、 具 体 化
( verkörpern) ②。当然,设置空间和具体化都是四重体的四化活动, 四重体的每一个都不是
独立、现成的、拥有意义上的,而是关联其他三重而成为四重体之一。而物之物化依于四重
体的逗留必然以一种他异性的样式,“Ekstasis 并不意谓存在外在于其他存在。这里的 ‘ek’
标示此在的时间化特征,然后将空间性赋予存在和思想事件的具体有限性。”③ 而在四重体
活动空间构造恰恰表明了他的最终立场,这种他异性并非仅限于时间性,原初空间性同样是
他异性的根源。或者更准确地说,四重体活动空间的揭示恰恰表明他异性与自身性的展现奠
基于四重体的活动空间, 而进一步探问四重体、 活动空间的构造必然通向那不可显现的深
渊、大地。换而言之,作为四重体之一重的大地也是基于四重体的活动而构成的,彻底的根
基只能是更为幽深的深渊和混沌。海德格尔拒绝以超越论的探问方式探询根源,四重体和活
动空间的源头的大地、深渊,只能借助诗歌、艺术的方式来通达,可谓大地的诗学。而胡塞
尔则是强调所有构造物的构造方式和最终起源, 因此以一种考古学的方式探求原初的起源。
野家启一总结道: “进一步讲,我们还必须注意到,大地不仅仅是给运动和静止以基础的空
间的地盘,它 也 是 时 间 的 地 盘。 大 地 在 其 是 ‘地 层 ’ 多 重 堆 积、 积 累 而 生 成 这 个 意 义
上,…… ‘大地’ 一语在表示具有地理的广度的活生生的世界的具体性的同时, 它也暗示
着历史沉淀的地质学的重层性,可以说它和胡塞尔的临界概念一样,令人预感到它是新的展
开的概念。”④ 然而这种差异并不是绝对的,所通达的方式不同却并不改变所达之境。 就此
而言,海德格尔最终所行的并未殊异于胡塞尔现象学的道路。此外,正是强调身体与大地双
重构造维度的交织, 不仅揭示大地作为最终的地基, 历史性、 交互主体性、 共同体 ( 如家
族、民族) 构造,同时一直保持了身体性的原真本己性维度, 保持其不被交互主体性或共
同体所吞没,否则海德格尔式的问题仍然不可避免 ( 即从此在本真性直接跳跃到世界性和
共同体性,如此恰恰吞没了个体性、原真本己性) 。换句话说,忽视身体的海德格尔恰也对
本己性的揭示不够充分,故而才会轻易从此在跳跃到民族性。这一缺乏身体的跳跃所造成的
问题至今仍然困扰我们。

( 作者单位: 安徽大学哲学学院 责任编辑: 张 琳)

① 海德格尔: 《物的追问》,赵卫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第 216 页。


② 将此词译为具体化,以对应于胡塞尔的具身化一词,借此也突显海德格尔忽视身体与躯体的区分。
③ Alejandro A. Vallega, Heidegger and the Issue of Space,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3,
p. 156.
今村仁司、野家启一等: 《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胡塞尔: 现代思想的源流》,卞崇道等译,河北

教育出版社,2002,第 21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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