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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吳歷史學報,第三十三期(民國一〇四年六月),頁 1-44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
「侍坐」章
的意義

呂世浩

摘要

對於《論語》
「侍坐」章的含義,古今說法歧異,歷代學者曾提出
聖人氣象說、逍遙遊詠說、自知之明說、雩祭興禮說、樂和民聲說、
否定批評說等解釋,雖各有理據,但也都有不盡合理之處,令後人不
知孰是孰非。如徐復觀所言,這已成為「兩千年來,爭論不決的一件
公案」
。然而過去的看法,極少針對「侍坐」章的發生時間進行詳細考
證,以致論證有所不足。本文先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四名弟
子同時出現在孔子身邊的可能時段,以及語中的「不吾知也」的特定
環境來進行考證,證明「侍坐」章的發生時間應在魯哀公六年左右。
魯哀公六年是孔子一生中波折最多的一年,他在周遊列國多年後,先
是困於陳蔡,而後往楚又不得見用,至此知得君從政之路已不可為,
終於決定放棄從政轉而全力為學,這是孔子後半生轉折的關鍵。而從
這樣的時間背景和曾點回答中的不合理處來看,其所言內容應非直敘,
而是比興式的隱喻。他首先看出孔子打算放棄從政之路,轉為專心著
述為學以教化後人,故深得夫子之贊許。孔子晚年拒絕了衛出公的徵
召,回魯後也不求出仕,一心為學著述,因此才能刪述古籍,形成後


國立台灣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投稿日期:103 年 10 月 31 日;接受刊登日期:104 年 1 月 24 日
2 東吳歷史學報

世影響深遠的經學傳統。究其關鍵,
「侍坐」章的問答實具極為重要的
歷史意義。

關鍵詞:孔子、論語、曾點、史記、孔子世家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3

一、前言

在《論語》中,有一段孔子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四名弟子
的問答,因為內容涵義豐富,備受歷代學者注意。此章由於以「子路、
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句居首,因此多被後人稱為「侍坐」章。
對於「侍坐」章的含義,說法繁多,意見迥異。其爭論焦點,多集
中於孔子為何在群弟子中,獨讚「不求為政」之曾點。歷代學者所提出
的解釋雖各有理據,但也都有不盡合理之處,令後人不知孰是孰非。如
徐復觀所言,這已成為「兩千年來,爭論不決的一件公案」。1
然而過去提出意見之諸家,多就字面意義進行立論,卻極少針對「侍
坐」章發生的時間進行詳細考證,致使其論點有所不足。本文之目的即
在過去通行的諸說之外,先對「侍坐」章的發生年代進行考證,再結合
其時間背景來重新審思「侍坐」章的意義,希望能對《論語》及古史研
究提供一種新的思路,以為今日學者參考。

二、研究史回顧

「侍坐」章出自〈先進〉篇,原文為:2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
「以吾一日長乎爾,毋
3
吾以4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1
徐復觀,第一章〈由音樂探索孔子的藝術精神〉 ,第五節「仁與樂的統一」 ,
《中
國藝術精神》(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4),頁 17。
2
本文據清劉寶楠《論語正義》本為底本,而參校其他各本異同於註中。見: [清]
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 《論語正義》 (收入《十三經清人注疏》 ,北京:中華
書局,2011 年),下冊,卷 14〈先進第十一〉,頁 466-482。
3
據梁代皇侃《論語義疏》 ,此句「毋」作「無」字。見: [梁]皇侃疏, 《論語
4 東吳歷史學報

子路率爾5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
因之以饑6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爾何如?」對曰: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
及三年,可使足民。7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赤!爾何如?」對曰:
「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
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
「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8舍瑟而作,9對曰:
「異乎三
子者之撰。」10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

集解義疏》(臺北:廣文書局,1991),下冊,卷第 6,〈先進第十一〉,頁 17
之上,廣文本頁 397。
4
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引鄭玄本,此句「以」作「已」 。見:[唐]陸德明
撰,《經典釋文》(收入《原式精印大本四部叢刊正編》第 3 冊,上海涵芬樓
景印通志堂刊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9 年) ,卷第 24,
〈論語音義〉,
頁 13 之下,商務本頁 344。
5
皇侃本「率爾」作「卒爾」,見:[梁]皇侃疏,《論語集解義疏》,下冊,卷
第 6,〈先進第十一〉,頁 17 之下,廣文本頁 398。
6
《釋文》引鄭玄本「饑」作「飢」。見: [唐]陸德明撰,《經典釋文》 ,卷第
24,〈論語音義〉,頁 13 之下,商務本頁 344。
7
皇侃本作「可使足民也」。見:[梁]皇侃疏,《論語集解義疏》,下冊,卷第
6,〈先進第十一〉,頁 18 之上,廣文本頁 399。
8
《玉篇》引此句作「爾」 。見:[南朝梁]顧野王撰, [唐]孫強增補, [宋]
陳彭年等重修, 《重修玉篇》(收入[清]紀昀、永瑢主編, 《景印文淵閣四庫
全書》第 224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年) ,卷 6,頁 9 之上,商務
本頁 224-60。
9
《說文繫傳》引此句作「舍琴而作」 。見:[漢]許慎撰, [南唐]徐鍇傳釋,
《說文解字繫傳》(收入《四部備要》,臺灣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影本,中華
書局據小學彙函本校刊,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65 年) ,第 2 冊,卷第 23,
頁 8 之下。
10
《釋文》 「撰」作「僎」 。見:[唐]陸德明撰, 《經典釋文》 ,卷第 24,〈論語
音義〉,頁 13 之下,商務本頁 344。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5

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11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
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
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
「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
「亦
「夫子12何哂由也?」曰13:
各言其志也已矣。」曰: 「為國以禮,
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14方六七
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宗廟會同,15
「唯赤則非邦也與?」
非諸侯而何?16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17
此章始於孔子對侍坐四弟子提出之問題:「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
以也。居則曰:
『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文中的關鍵在
於前後兩個「以」字應做何解釋?對於這個問題,學者們存在不同的見
解。
主要的看法,如《論語注疏》引西漢孔安國曰:
孔曰:我問女,女無以我長,故難對。……如有用女者,則何

11
皇侃本作「得冠者五六人」。見:[梁]皇侃疏,《論語集解義疏》下冊,卷
第 6,〈先進第十一〉,頁 18 之下,廣文本頁 400。
12
皇侃本「夫子」作「吾子」。見:[梁]皇侃疏,《論語集解義疏》下冊,卷
第 6,〈先進第十一〉,頁 19 之上,廣文本頁 401。
13
皇侃本「曰」作「子曰」 。見: [梁]皇侃疏,《論語集解義疏》下冊,卷第 6,
〈先進第十一〉,頁 19 之上,廣文本頁 401。
14
《釋文》 「安見」作「焉見」 。見:[唐]陸德明撰, ,卷第 24,
《經典釋文》 〈論
語音義〉,頁 13 之下,商務本頁 344。
15
皇侃本作「宗廟之事,如會同」 。見:
[梁]皇侃疏, 《論語集解義疏》下冊,
卷第 6,〈先進第十一〉,頁 19 之上,廣文本頁 401。
16
《釋文》曰: 「一本作『非諸侯如之何』」 ,如皇侃本即作此。見: [唐]陸德
明撰, 《經典釋文》 ,卷第 24,
〈論語音義〉,頁 13 之下,商務本頁 344;
[梁]
皇侃疏,《論語集解義疏》下冊,卷第 6,〈先進第十一〉,頁 19 之上,廣文
本頁 401。
17
皇侃本作「赤也為之小相,孰能為之大相」。見:[梁]皇侃疏,《論語集解
義疏》下冊,卷第 6,〈先進第十一〉,頁 19 之上,廣文本頁 401。
6 東吳歷史學報

以為治?18
南宋朱熹《論語集註》所說:
言我雖年少長於女,然女勿以我長而難言。……言女平居,則
言人不知我。如或有人知女,則女將何以為用也?19
前一「以」字,兩人都認為是「以我長」之義;後一「以」字,則
兩人分別解釋為「何以為治」
、「何以為用」之義。但為何同樣的一個「以」
字,前後竟能作出兩個不同的解釋?兩人並未說明。
針對這一點,清代的劉寶楠則認為前一「以」字,亦當做「用」字
解:
言此身既差長,已衰老,無人用我也。20
但這種說法卻受到今人楊樹森的反對,他認為從內部語境分析,曾
皙所言乃是「優哉游哉地游玩」;從外部語境分析,此段對話應該在孔
子七十歲後,他不會發出「沒有人用我」的感概。因此他贊同孔、朱「以
我長」之意,但認為後一「以」字當解釋為「何以知」。21但楊樹森對
於曾皙所言的解釋,未免過於簡單,這從下面所列出的諸家說法可知。

18
[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重栞宋本論語注疏附校勘記》(收入《十
三經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影印清仁宗嘉慶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學本,
1955 年),卷第 11,〈先進第十一〉,頁 10 之上,藝文本頁 100。
19
[宋]朱熹撰,中華書局點校, 《四書章句集注》 (收入《新編諸子集成》 ,北
京:中華書局,2010 年),《論語集注》,卷 6,〈先進第十一〉,頁 129。
20
劉寶楠曰: 「『以』
,用也。」見: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 《論語正義》
下冊,卷 14,〈先進第十一〉,頁 466。這在《論語》中,是找得到例證的,
如《論語‧微子》 :「不使大臣怨乎不以」 ,即「不使大臣怨乎不用」 ,見《論
語正義》下冊,卷二十一,〈微子第十八〉,頁 733。
21
楊樹森, 〈《論語‧先進》 「侍坐」章辨疑兩則〉 ,《孔子研究》2000:5(濟南,
2000 年 9 月),頁 107-113。他將此句譯為:「因為我比你們大幾歲, 不要為
此而不回答我的問題。平時你們總是說:『人家不瞭解我呀!』假如有人要
瞭解你們,你們用什麼讓人家瞭解呢?」,頁 113。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7

至於這段對話的發生時間,也未必晚到孔子七十歲之後,這在本文第三
節中將會有詳細的分析。
周遠斌《論語校釋辨正》亦贊同楊樹森的看法,22他引用了《左傳‧
哀公十一年》的記載為證,認為當時季氏曾問政於孔子,足證孔子曾「與
聞」國事,不能說不用。23但從前後文來看,只能說季氏在此事上徵詢
孔子的意見,不能說是孔子能發揮其為政之才能,「與聞」與「見用」
畢竟仍有不小的距離。這樣的說法,仍有不妥之處。
事實上,不必將「則何以哉」強行解釋為「則何以知哉」
、「則何以
居哉」
,在《論語》本文便可找到證據,
《論語‧子路》

冉子退朝。子曰:
「何晏也?」對曰:
「有政。」子曰:
「其事也。
‧‧‧‧
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論語‧微子》:
‧‧‧‧‧‧‧‧
周公謂魯公曰:
「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
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
兩處的「以」字,都是當「用」字解,即指治政而言。而這從子路、
冉求、公西華的回答內容,分別偏向軍事、財政、外交方面,也可以清
楚的看出這一點。
然而孔子最為稱讚的,竟然是最後回答的曾皙。後世對曾皙答案的
理解,大致可舉以下二家為代表,簡略者如李澤厚《論語今讀》:
暮春季節,春裝做好了,和五六個青年,六七個少年,在沂水

22
周遠斌,《論語校釋辨正》(北京:人民,2014 年),頁 206-220。
23
《左傳‧哀公十一年》:「季孫欲以田賦,使冉有訪諸仲尼。仲尼曰:『丘不
識也。』三發,卒曰:『子為國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
不對,而私於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於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
其薄,如是則以丘亦足矣,若不度於禮,而貪冒無厭,則雖以田賦,將又不
足,且子季孫若欲行而法,則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訪焉。』弗聽。」
8 東吳歷史學報

邊洗澡游泳,在祭壇下乘涼,唱著歌回家。24
詳細一點的,則如蔣伯潛《論語新解》:
在暮春的時候,單夾的春衣都做成了,同廿歲以外的人五六個,
廿歲以內的人六七個,到沂水裏洗個浴,再到舞雩的地方,去
乘一會涼;然後一路上,吟吟詩,大家高高興興的歸來。25
從表面上來看,曾皙的答案似與從政完全無關,26而本章最令人費
解之處正在於此。如果孔子所問者為治政,何以最贊許的竟然會是答非
所問的曾皙?如清代宋翔鳳《論語說義》,便有此問:
‧‧‧‧‧‧‧‧ 27
不特異三子,并與孔子問意反矣。
近人弓英德《論語疑義輯注》亦贊同宋翔鳳之言,且說得更為清楚:
觀乎曾點鼓瑟鏗爾,舍瑟而作,其意原不在何以為治也。既對
‧‧
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則三子者之撰如與孔子問意不相反,異乎
‧‧‧‧‧‧‧‧‧‧‧‧ 28
三子亦即異乎孔子之問意矣。
而曾皙這樣的答非所問,最後竟然得到孔子「喟然歎」後,發自真
心的贊同深許。29弟子答非所問,老師卻贊同深許,其原因究竟何在?
實在引人深思。

24
李澤厚, 〈先進篇第十一〉 ,
《論語今讀》(合肥:安徽文藝,1998 年),頁 271。
25
[宋]朱熹集註,蔣伯潛廣解, 《新刊廣解四書讀本‧論語新解》 (臺北:商
周, 2011 年),《論語》,〈先進第十一〉,頁 270。
26
如宋邢昺《論語疏》曰: 「善其獨知時而不求為政也。」見[魏]何晏集解,
[宋]邢昺疏, 《重栞宋本論語注疏附校勘記》 ,卷第 11,
〈先進第十一〉 ,頁
12 之上,藝文本頁 101。
27
[清]宋翔鳳撰, 《論語說義》 (收入嚴靈峯輯,《無求備齋論語集成》 ,臺北:
藝文印書館,1966 年),第 2 冊,〈論語說義六‧先進顏淵〉,頁 5 之下。
28
弓英德, 〈先進第十一〉 ,《論語疑義輯注》(新竹:新聯,1961 年),頁 93-94。
29
如梁代皇侃《論語集解義疏》所說: 「吾與點也,言我志與點同也。」見[梁]
皇侃疏,《論語集解義疏》下冊,卷第 6,〈先進第十一〉,頁 21 之上,廣文
本頁 405。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9

歷代的學者對此處,曾提出種種不同的解釋,但始終未得定論。究
其大者,主要有聖人氣象說、逍遙遊詠說、自知之明說、雩祭興禮說、
樂和民聲說、否定批評說等六種說法,茲列舉如下:

(1)「聖人氣象」說:
對於今日影響最大者,首推此說。此說見於南宋朱熹《論語集註》:
曾點之學,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
欠闕。故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而其言志,則又不過即其所
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舍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
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於言外。視
三子之規規於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故夫子歎息而深許
之。30
又引程子曰:
孔子與點,蓋與聖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也。……故曰浴
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言樂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於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使萬物莫不遂其性。曾點知
「吾與點也。」31
之,故夫子喟然歎曰:
程、朱則以為孔子所以讚許曾點者,在於其言使萬物「遂其性」
、「得
其所」
,乃見「堯舜氣象」
,境界高於三子之故。
「聖人氣象」說代表著一種對於太平世界的憧憬,於後人影響甚大,
尤以今日解讀者多持此說。如南懷瑾《論語別裁》:
而曾點所講的這個境界,就是社會安定、國家自主、經濟穩定、

30
[宋]朱熹撰,中華書局點校,
《四書章句集注》
, ,卷 6,
《論語集注》 〈先進
第十一〉,頁 130。
31
[宋]朱熹撰,中華書局點校,
《四書章句集注》
, ,卷 6,
《論語集注》 〈先進
第十一〉,頁 131。
10 東吳歷史學報

天下太平,每個人都享受了真、善、美的人生,……。這裡孔
子問這四個學生的話,其中孔子與曾點的一段話,可以說進入
了最高潮,師生之間,說出了完美人生的憧憬。政治的目的,
不過在求富強康樂,所以這一段可以說是大同世界中,安祥、
自得的生活素描。32
楊樹達《論語疏證》亦認為:
孔子所以與曾點者,以點之所言為太平社會之縮影也。33
此說境界自然絕高,是以吸引兩千多年來無數嚮往太平之人。但此
說同時也招致了許多批評,認為這是宋明理學家受釋、道思想影響產生
的過度解釋,絕非孔子原意。如李澤厚《論語今讀》:
從內容說,宋明理學受釋、道影響,大講曾點的「天地氣象」

以此作為孔學準宗教的精神狀態,所謂「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
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於言外」
(朱注)等等。
但朱熹畢竟晚年意識這一點而後悔了,
「易簀之前,悔不改浴沂
注一章,流為後學病根」
(《集釋》
)。本來,孔子只是一時贊嘆,
並沒這層意思在內,這也正是解釋學的功能:宋明理學確實發
掘和發展了儒學宗教性的深度,使人對原典有了另外一層的更
深體會。但孔子並不因此「天地境界」而像許多理學家那樣輕
視或貶低前三個學生的志向和事業。這點,原文(回答曾點提
問)便很清楚。34
錢穆《論語新解》也提到:

32
南懷瑾, 〈先進第十一〉 ,
《南懷瑾選集第一卷.論語別裁》 (上海:復旦大學,
2003 年),頁 452。
33
楊樹達撰,〈先進篇第十一〉,《論語疏證》(收入嚴靈峯輯,《無求備齋論語
集成》,臺北:藝文印書館,1966 年),卷第 11,頁 196。
34
李澤厚,〈先進篇第十一〉,頁 272-273。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11

後世傳聞有朱子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節留為後學病根之說,讀
朱注者不可不知。35
所謂「並沒這層意思」
、「另外一層」
,即是指此說並非孔子原意。
因為這種說法只是單純的表達了個人的嚮往,與孔子「如或知爾,則何
以哉」的用世思想是不相符合的。事實上,倘若連提出的朱熹都後悔未
改此注,那麼此種解釋是否能夠成立,便不免令後人產生極大的疑慮。

(2)逍遙遊詠說:
此說始於東晉李充《論語注》:
善其能樂道知時,逍遙游詠之至也。36
而梁皇侃《論語集解義疏》
,解釋更為清楚:
暮春者既暖,故與諸朋友相隨,往沂水而浴也。……沂水之上
有請雨之壇,壇上有樹木,故入沂浴,出登壇,庇於樹下,逐
風凉也。……浴竟凉罷,日光既稍晩,於是朋友詠歌先王之道,
歸還孔子之門也。……吾與點也,言我志與點同也。所以與同
者,當時道消世亂,馳競者眾,故諸弟子皆以仕進為心。唯點
獨識時變,故與之也。……先生之門豈執政之所先乎?……唯
曾生超然獨對揚徳音,起予風儀。……固盛徳之所同也,三子
之談於茲陋矣。37
此說認為曾皙之志不在從政,而在與朋友逍遙遊詠,因為他「不以

35
錢穆撰,〈先進篇第十一〉,《論語新解》(北京:三聯書店,2002 年),頁
319-320。
36
[東晉]李充撰, 《論語李氏集注》 ,卷下, ,頁 1 之下,收入
〈先進第十一〉
[清]馬國翰輯,《論語古注(六)》(嚴靈峯輯,《無求備齋論語集成》,臺
北:藝文印書館,1966 年)。
37
[梁]皇侃疏,《論語集解義疏》下冊,卷第 6,〈先進第十一〉,頁 21 之上
-21 之下,廣文本頁 405-406。
12 東吳歷史學報

執政為先」,故深得孔子讚許。
由於此說極富浪漫情懷,對今日學者也發生不少影響,如傅佩榮《傅
佩榮解讀論語》:
由此自得其樂,隨遇而安。孔子欣賞他的志向,顯示了儒家在
深刻的人世情懷中,也有瀟灑自在的意趣。38
而今日提倡戶外教學之教育者及喜愛郊遊者,尤愛此說,多引用此
章以為根據。
但這樣的解釋,不免啟人疑問。眾所周知,孔子的人生中有大半時
間,都在求得君行道,也就是求從政。舉例而言,當孔子在魯國由大司
寇行攝相事而執政心願得償時,
《史記‧孔子世家》記其「有喜色」
,因
此還引起門人疑惑;39又如他在衛國不受衛靈公所用時,便喟然歎曰「苟
,40失望之情溢於言表。41由這些
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例子來看,孔子大半生所求便是能得君執政,怎麼樣也不像是「豈執政
之所先乎」的表現。更何況夫子所提的問題是「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不正是在問弟子如何為政嗎?

38
傅佩榮,〈先進第十一〉,《傅佩榮解讀論語》(北京:線裝書局,2006 年),
頁 200。
39
《史記‧孔子世家》 :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
喜色。門人曰: 『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 『有是言也。不曰
「樂其以貴下人」乎?』」見:[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
司馬貞索隱, [唐]張守節正義,顧頡剛等點校, 《史記》 (北京:中華書局,
2010 年),第 6 冊,卷 47,〈孔子世家第十七〉,頁 1917。為有別於《史記》
黃善夫刻本,以下作「《史記》(中華書局點校本)」。
40
見[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 《論語正義》下冊,卷 16,〈子路第十三〉,
頁 529。
41
此事又見於《史記‧孔子世家》 :
「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歎
曰: 『茍有用我者,朞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見: [漢]司馬遷撰,
[南朝宋]裴駰集解, [唐]司馬貞索隱, [唐]張守節正義,顧頡剛等點校,
《史記》(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6 冊,卷 47,〈孔子世家第十七〉,頁 1924。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13

而且孔子奔走諸國以求執政,為的是天下的太平,而非一己的安適。
倘非如此,世人又何必視他為「知其不可而為之者」42、
「栖栖者與」43?
這種說法似乎把一己的逍遙放在以天下為己任的想法之前,實在顛覆了
過去對孔子和儒家精神的理解,反近於道家出世一流,未免令人不安。

(3)「自知之明」說:
如《歷代名賢確論》卷二十六引蘇轍言:
潁濱曰:「四子之言,皆其志也。夫子之哂由也,以其不讓。而
其與點也,以其自知之明。與如曾晳之狂,其必有不可施於世
者矣。茍不自知而強從事焉,禍必隨之。其欲從弟子風乎舞雩,
樂以忘老,則其處已者審矣。不然,孔子豈以不仕為貴者哉?」44
蘇轍認為曾皙為狂者,自知不宜從政,故為避禍只求「樂以忘老」。
孔子所讚許曾皙處,即在於其有自知之明。
但這種看法,恐怕是出於對「狂」字的誤解。曾皙為狂者,此事出
於《孟子‧盡心下》之記述:
‧‧‧‧
孟子曰:
「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獧乎!狂者進取,獧
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 ‧‧
「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

42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
而為之者與?」見: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 《論語正義》
(《十三經清
人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 ,下冊,卷 14,
〈先進第十一〉 ,頁 597。
43
微生畝謂孔子曰: 「丘何為是栖栖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 「非敢為佞
也,疾固也。」見:[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下冊,卷
14〈憲問第十四〉,頁 590。
44
[宋]不著撰人,《歷代名賢確論》(收入[清]紀昀、永瑢主編,《景印文
淵閣四庫全書》 ,第 687 冊)
,卷 26,
〈仲由冉求公西華曾晢言志〉 ,頁 9 之上,
商務本頁 178。
14 東吳歷史學報

‧‧‧‧‧
之所謂狂矣。」45
後世一般理解「狂」者,多作「病也」
(《廣韻》
)、46「躁也」
(《集
韻》)47等解釋,也就是近日所謂「癲狂」或「狂妄」之意。但據《孟
子》所記,其義並非如是,所謂「狂」者乃「進取」的意思,僅次於最
高標準的「中道」
,完全是正面的意思。曾皙為狂者乃出於孔子之評論,
這充分表達了孔子的欣賞之意。
顏淵死後,孔子弟子已無「中道」之人,故曰「不得中道而與之」。
退而求其次,曾皙已是其中態度最為進取的傑出者,孔子又怎會期望這
樣的優秀弟子,只求一生悠遊度日、「樂以忘老」呢?這是很難說服人
的。

(4)「雩祭興禮」說:
此說始於東漢王充《論衡‧明雩》

孔子曰:
「吾與點也。」善點之言,欲以雩祭調和陰陽,故與之
也。48
王充認為曾皙所言,實指欲主持雩祭以「調和陰陽」,是一種對古
禮的嚮往,所以孔子感嘆而讚許之。又《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

曾點,曾參父,字子晳。疾時禮教不行,欲修之。孔子善焉,
《論

45
[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下
冊,卷 29,〈盡心章句下〉,頁 1025-1026。
46
[宋]陳彭年等重修,藝文印書館校正, 《校正宋本廣韻》 (臺北:藝文印書
館,1991 年),卷第 2,〈下平聲〉,頁 24 之下,藝文頁 178。
47
[宋]丁度等編, 《宋刻集韻》 (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卷 3 平聲三,
〈陽
第十〉,頁 38 之上,中華本頁 64。
48
[漢]王充撰,黃暉校釋, 《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 (北京:中華書局,
2009 年),第 2 冊,卷第 15,〈明雩篇〉,頁 679。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15

語》所謂「浴乎沂,風乎舞雩之下」。49
此與王充所言,頗有呼應之處,但後世贊成這種說法的學者較少。

(5)「樂和民聲」說:
如清宋翔鳳《論語說義》云:
蓋三子者之僎,禮節民心也。點之志,由鼓瑟以至風舞詠饋,
樂和民聲也。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故孔子獨與點相契。唯樂
不可以為偽,故曾皙託志於此。50
此說認為三子所重在外表的禮節,而曾皙的境界更高,志在以音樂
感化民心,故得孔子讚許。
「雩祭興禮」說與「樂和民聲」二說,亦認為曾皙志在為政。但與
前述三說根本的不同處,則在於提出曾皙的治政之道不在軍事、經濟、
外交等方面,而是重在興復禮樂。
對這兩種說法,後世附和者極少,原因可能在於兩說都有斷章取義
之嫌。王充的「雩祭興禮」說,只談禮而忽略樂,只談「雩祭」而完全
不提「浴沂」和「詠饋」
。宋翔鳳的「樂和民聲」說,則只談開頭的「鼓
瑟」和結尾的「詠饋」
,卻不談「浴乎沂」和音樂有何關係?難道在沂
水洗澡時,也要有音樂伴奏嗎?且「風乎舞雩」明指雩禮而言,禮與樂
雖不能說無關,但宋翔鳳硬將三子所言者歸類為「禮節民心」
,而將「風
乎舞雩」歸類於音樂,則不免過於牽強。

(6)「否定批評」說:

49
[魏]王肅撰注,《孔子家語》(收入中國子學名著集成編印基金會編,《中
國子學名著集成》,臺北:中國子學名著集成編印基金會,1978 年),卷 9,
〈七十二弟子解第三十八〉,頁 360。
50
[清]宋翔鳳撰,《論語說義》第 2 冊,〈論語說義六‧先進顏淵〉,頁五之
下。
16 東吳歷史學報

近代以來,學者亦有對此翻案者。如趙寰宇〈從「吾與點」看孔子
的入世精神〉51提出:
孔子的「吾與點也」並非真的贊許曾點,而是表達了孔子對曾
晳「舍之則藏、用之亦藏」的否定的結論。52
又見趙寰宇、林海燕〈儒家的用世品格及隱逸觀探微——以孔子「吾
與點」為例〉53一文:
孔子的「吾與點也」並非真的贊許曾點,恰恰相反,它表達了
孔子對曾皙「舍之則藏,用之亦藏」思想的深切遺憾,這與孔
子對「宰予晝寢」的批評是一致的。54
兩人認為孔子所謂「吾與點也」,其實是用來表達對曾皙不求為政
的批評。
「否定批評」說是一種全新的說法,與過去諸說背道而馳。此說雖
新,但論證基礎卻有薄弱之嫌。因為「與」字之義,自古多為正面解釋,
如「善也」
( )55、
《廣韻》 「及也」 )56或「許也,從也」
(《增韻》 (《康熙
字典》)57,從未見有否定之意。此說如不能在訓詁上,提出以「與」

51
趙寰宇, 〈從「吾與點」看孔子的入世精神〉 ,
《吉林省教育學院學報(上旬)》
2012:8(長春,2012 年 8 月),頁 143-144。
52
趙寰宇,〈從「吾與點」看孔子的入世精神〉,頁 143。
53
趙寰宇、林海燕,〈儒家的用世品格及隱逸觀探微——以孔子「吾與點」為
例〉,《作家》2012:10(長春,2012 年 5 月),頁 145-146。
54
趙寰宇、林海燕,〈儒家的用世品格及隱逸觀探微——以孔子「吾與點」為
例〉,頁 146。
55
[宋]陳彭年等重修,藝文印書館校正, 《校正宋本廣韻》 (臺北:藝文印書
館,1991 年),卷 3,〈上聲〉,頁 12 之下,藝文本頁 256。
56
[宋]毛晃增註,毛居正重增, 《增修互註禮部韻略》 (收入[清]紀昀、永
瑢主編,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237 冊) ,卷 3,
〈上聲〉 ,頁 24 之上,商
務本頁 237。
57
[清]清聖祖御定,北京中華書局編輯部整理,《康熙字典(檢索本)》(北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17

字表達否定之意的根據何在,那麼逕自將「吾與點也」解釋為「否定的
結論」
,這樣的論證是很難成立的。
綜觀上述六說,多據曾點回答之字面意義立論,皆有不足之處。事
實上,如果按字面來看,曾皙的回答有著兩大不合常理之處,通行諸說
多未加以解釋:

(7)莫春者,春服既成
「莫春」者,暮春也,也就是春天快要結束的月份。58那麼「莫春
者,春服既成」,就是春天快要結束時,春服才完成之意。59按常理,
春服該在春天之前就要完成,至少也應該在春天開始時就做好,方能備
春季之用。試問怎麼會如曾皙所說,春天都快要結束了,春服才剛完成
呢?如果依字面解釋,這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

(8)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說文解字》曰:「浴,洒身也」,60這和「沐,濯髮也」、61「盥,
澡手也」62有著明確區別。因此「浴」字在古代專指洗澡而言,不會是
洗頭或洗手,所以「浴乎沂」自是在沂水中洗澡無疑。

京:中華書局,2011 年) ,「未集下」, ,同文本頁 32,中華本頁 1004。


「臼部」
58
對於「莫春」究竟是幾月,傳統多以為在四月。但王充在《論衡‧明雩》則
提出「周之四月,正歲二月也」的看法(見[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
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 2 冊,卷第 15,〈明雩篇〉,頁 676-677),認為
是夏曆的二月。但從「莫春」本身的意義來看,釋為「春天快要結束的月份」,
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59
「春服」一詞,古來皆指「服裝」而言。如王充《論衡‧明雩》之解釋: 「春
服既成,謂四月之服成也」(注 58,頁 676) 、《後漢書‧輿服志》:「皁衣群
吏春服青幘,立夏乃止」(上海:上海古籍,頁 3671)。
60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0 年),11 篇上二,水部,頁 564。
61
[漢]許慎撰, [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 ,11 篇上 2,水部,頁 563。
18 東吳歷史學報

試問,暮春時節的的山東地區氣候尚寒,童子能夠在冰冷的河水中
洗澡嗎?更何況在洗澡之後,不但不立刻取暖,居然還要接著到舞雩臺
上吹風乘涼?如漢代的王充在《論衡‧明雩》中所問:
說《論》之家,以為浴者,浴沂水中也;風,乾身也。周之四
月,正歲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風乾身?63
王夫之《四書稗疏》中,也提出過同樣的質疑:
暮春三月,正寒食風雨之候,北方冰凍初釋,安能就水中而裸
戲?64
暮春時節尚寒,童子怎堪浴後登高吹風?65這樣的行為,恐怕不免
於生病,以這樣的身體狀況,要如何「詠而歸」?
因此不論前人諸說的內容為何,如果不能對曾點回答中這兩大疑點
進行解釋,都是無法令人信服的。

三、
「侍坐」章的發生時間

從歷史學的角度來看,要判斷任何一件事物的真實意義,都不能憑
空而談,而必須結合其特定的時間背景,再來進行合理的推論。因此,
要解讀「侍坐」章的意義,也應該先從「侍坐」章的發生時間開始。

62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5 篇上,皿部,頁 213。
63
[漢]王充撰,黃暉校釋, 》第 2 冊,卷第 15,
《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
〈明雩篇〉,頁 676-677。
64
明末清初.王夫之撰, 《四書稗疏》(道光二十二年湘潭王氏守遺經書屋刊本),
卷第 1,〈浴乎沂〉,頁 23。
65
前人或言當地有溫泉,是以童子暮春可浴。此說不論在地理或字義上都有錯
誤理解,王夫之已辨其謬,不另贅述。請參[明末清初]王夫之撰,《四書
稗疏》(道光二十二年湘潭王氏守遺經書屋刊本),卷第 1,〈浴乎沂〉,頁
23-24。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19

《論語》的內容多記載孔子與弟子之言行,多數篇章為單純記言,
很難考證其具體時間,如《論語‧學而》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
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66,由於無時間、人名、地名的記
載,內容也看不出特定環境,因此很難推知本章確切發生時間。幸運的
是,「侍坐」這一章由於具備了人名和特定環境兩大要件,具備了可以
推斷出大概發生時間的條件。
首先,在「侍坐」章中清楚的記載了侍坐四弟子之姓名,分別是子
路、曾皙、冉有、公西華。由於這四位弟子年齡相去甚大,67四人能同
時隨侍在孔子身邊的時間有限,這提供了判斷「侍坐」章發生時間的第
一個有利條件。
其次,「侍坐」章有著清楚的語境。孔子及四弟子因「不吾知也」
而展開討論,不論是孔子的問題或子路、冉有、公西華的回答,都是緊
扣這個命題而進行。可知當時四人並未受到當政者重用,這提供了判斷
「侍坐」章發生時間的第二個有利條件。
近代學者最早注意到這個問題的,是田耕滋〈孔子「與點」懸案試
68
解〉 一文。由於田文推論極為細密,且與本文關係密切,在此茲引用
原文最重要的幾段:
據《史記‧孔子弟子列傳》
,公西華少孔子四十二歲,我們便可
以斷定「侍坐」不可能發生在孔子五十歲之前。因為那時公西

66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1,〈學而第一〉,頁
11-16。
67
據劉寶楠考證曰:「子路少夫子九歲,冉有少夫子二十九歲,公西華少夫子
四十二歲,惟曾皙年無考,其坐次在子路下,是視子路年稍後。」見: [清]
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 《論語正義》下冊,卷 14,
〈先進第十一〉,頁 466。
68
田耕滋, 〈孔子「與點」懸案試解〉《孔子研究》1991:3(濟南,1991 年 9

月),頁 118-122。
20 東吳歷史學報

華至多八歲,恐怕還沒有資格成為孔子的弟子,更不會說出「願
為小相」的那番話來。
也不可能發生在孔子五十一歲至五十五歲在魯做官期間。因為
這期間孔子為政,弟子們做官自是易事,子路就做了季氏宰,
因而,弟子們不會都有「不吾知也」的牢騷話,孔子也不會有
「如或知爾」的設問。
那麼,
「侍坐」當不早於孔子周遊列國之時,其時間上限便可以
確定在魯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六歲離魯之際。
又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魯哀公四年秋,季桓子卒,季
康子代立,遵父遺命,召冉求回魯為季氏宰。清人崔述考證冉
求曾隨孔子厄于陳蔡間(
《洙泗考信錄》卷三),蔡尚思先生據
此將冉求被召回魯的時間「定於孔子在陳絕糧之際或略後」
(《孔
子思想體系》)
,即魯哀公六年,是可信的。冉求回魯後,就一
直在季氏手下做官,當不會再躋身於「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的這番談話之列。因此,
「侍坐」的時間下限便可定在魯哀公六
年。
自定公十四年至哀公六年正是孔子帶著弟子們周遊列國的前期
(我以哀公六年為孔子周遊列國前、後期的分界線,前期四處
奔走,後期一直居衛,生活較安定)
,這一時期為時八年,有三
個活動時間較長的中心地點。其一是衛,以衛為中心東西奔走,
前後大約兩年;其二是陳,
《孔子世家》載:
「孔子居陳三歲」;
其三是蔡,《孔子世家》又載:「孔子遷于蔡三歲」。
公西華雖然年齡最小,但從他「言志」的內容看,他已經是在
學習治國的本領──「禮」了。
《孔子世家》說:
「孔子以詩、書、
禮、樂教。」主要就是教弟子們「為政」的知識,它相當於古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21

代貴族子弟進入「大學」的學習內容。
《白虎通義》說古代貴族
子弟「八歲入小學,十五歲入大學。」我們雖然難以考證孔子
招生的最低年齡,但是相信這位重視傳統的教育家在這個問題
上大約也會遵從古制。
《論語‧述而》
:「子曰:
『自行束修以上,
吾未嘗無誨焉』
。」鄭玄注謂:
「束修,謂年十五以上也」
。後來
的學者,多訓「束修」為「十條乾肉」
。鄭玄以「束修」為「年
十五以上」
,於訓詁雖可商量,但他斷定孔子招生以「年十五以
上」為限,則是可信的。《論語‧述而》篇又載:「子以四教:
文、行、忠、信。」劉寶楠《論語正義》說:
「此四者,皆教成
人之法,……,人年十六為成人。」這也說明公西華此時至少
已是十六歲了。照此推算,
「侍坐」的時間上限還可後推二年。
那麼,其時間跨度當在魯哀公元年至六年,而地點就在陳或蔡。69
總結田文之考證,共有以下幾個要點:

(1)公西華少孔子四十二歲,因此「侍坐」章發生的時間不會在孔子
五十歲從政之前。

(2)孔子五十一歲至五十五歲在魯做官,弟子們不會都有「不吾知也」
的牢騷話。

(3)公西華學禮當在十五歲以後,因此「侍坐」章發生的時間應在魯
哀公元年,也就是孔子五十七歲之後。70

69
田耕滋,〈孔子「與點」懸案試解〉
,《孔子研究》1991:3(濟南,1991 年 9
月),頁 118-119。
70
關於孔子的出生年分與年齡,歷代有生於魯襄公二十一年和魯襄公二十二年
兩說,聚訟兩千餘年。前者為《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所記,賈逵、
服虔、何休、馬端臨、崔述等贊同其說;後者為《史記》所記,杜預、陸德
明、蘇轍、鄭樵、朱熹、呂祖謙、梁玉繩贊同其說。然如錢穆《先秦諸子繫
年》所言,詳考此事為前一年或後一年,「不惟不可能,抑且無所用」、「無
22 東吳歷史學報

(4)據清人崔述及近人蔡尚思之考證,冉求被召回魯做官,在魯哀公
六年後。
根據這四點,田耕滋推斷「侍坐」章的發生時間只會在魯哀公元年
到六年之間,這段時間孔子主要的活動地點應在陳或蔡。而在田耕滋的
另一篇文章〈孔子與點及其心態超越〉中,也提出了類似的看法。71
田耕滋的看法究竟對不對呢?嚴格來說,上述的第一~三點推論是
可以成立的,但第四點推論卻是有問題的。然而他將「侍坐」章時間的
上下限定在魯哀公元年到六年之間是非常有見地的,替這個問題的解決
立下了良好的基礎。但個人認為對於「侍坐」章的發生時間,還可以再
做更進一步的探討,以求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冉求被召回魯的時間,是否真在魯哀公六年後?據《春秋》的記載,
季桓子卒於魯哀公三年秋72(田文誤為四年),因此季康子召冉求的時
間必在此事之後,應在魯哀公三年末至四年間。對此事之前後經過,
《史
記‧孔子世家》有清楚的記載:
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秋,季桓子病,……
顧謂其嗣康子曰:
「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後
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
「昔吾
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

足重輕如毫髮」,見錢穆撰,《先秦諸子繫年》卷一「孔子生年考」,收入錢
穆,《錢賓四先生全集》第 5 冊(臺北:聯經,1995 年),頁 1-2。因此以下
涉及孔子年代的考證,除非與本文論證有關,否則不贅考。
71
田耕滋, 〈孔子與點及其心態超越〉 ,
《漢中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991:3(漢中,1991 年 8 月),頁 28-31。
72
據《春秋經‧魯哀公三年》:「秋,七月,丙子,季孫斯卒。」見:[晉]杜
預注, [唐]孔穎達疏, 《重栞宋本左傳注疏附校勘記》 ,卷 57,魯哀公三年,
「經」,頁 16 之上,藝文本頁 997。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23

笑。」康子曰:「則誰召而可?」曰:「必召冄73求。」於是使
使召冄求。74
但季康子召冉求後,卻遲遲沒有再召回孔子。直到哀公十一年,因
冉求戰勝齊國立下大功,季康子方自衛國迎回孔子。如《史記‧孔子世
家》記載:
其明年,75冄76有為季氏將師,與齊戰於郎,克之。季康子曰:
「子之於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冄 77 有曰:「學之於孔
子。」……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對曰:「欲召之,則
毋以小人固之,則可矣。」……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
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78

73
黃善夫刻本作「冉」 。見: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
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百衲本二十四史》,臺北:臺灣商務
印書館,影印上海涵芬樓南宋寧宗朝慶元年間黃善夫刻本,2011 年) ,下冊,
〈孔子世家第十七〉,頁 17 之下,商務本頁 1-665。下同。為有別於中華書
局點校本,以下簡稱「《史記》(黃善夫刻本)」。
74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
義,顧頡剛等點校,《史記》(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6 冊,卷 47,〈孔子世家
第十七〉,頁 1927。
75
注引《集解》記徐廣曰:「此哀公十一年也。」見:[漢]司馬遷撰,[南朝
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顧頡剛等點校,《史
記》(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6 冊,卷 47,〈孔子世家第十七〉,頁 1935。
76
黃善夫刻本作「冉」 。見: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
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黃善夫刻本),下冊,〈孔子世家第十
七〉,頁 22 之上,商務本頁 1-667。
77
黃善夫刻本作「冉」 。見: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
貞索隱, [唐]張守節正義, 《史記》
(黃善夫刻本)下冊,
〈孔子世家第十七〉,
頁 22 之下,商務本頁 1-667。
78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
義,顧頡剛等點校,《史記》(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6 冊,卷 47,〈孔子世家
第十七〉,頁 1934-1935。
24 東吳歷史學報

照這樣看來,魯哀公三年後冉求已經回到魯國,而孔子到哀公
十一年才返魯。79因此哀公三年到十一年這段時間,冉求似乎
並不在孔子身邊隨侍。
但奇怪的是,在先秦兩漢的不同文獻中卻出現許多記載,可以證明
在魯哀公六年前後,冉求的確隨侍在孔子身邊。如:,

(1)《論語‧先進》:
「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80
子曰: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
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81
今本《論語》多分此為前後兩章,但朱子《論語集註》引程子曰:
,82是程子認為前後當合為一章,崔述《洙
「四科乃從夫子於陳蔡者爾」
泗考信錄》亦持此說。83這樣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因為特定的
時空條件,很難解釋為何曾參、有若等《論語》中最被重視的弟子,未
列於四科之中?反而是常被孔子責備最深的宰我,名列十哲之一?

79
孔子反魯年歲,《史記‧孔子世家》及《孔叢子‧詰墨》皆以為在魯哀公十
一年,獨清代狄子奇《孔子編年》以為在哀公六年,其言無據,錢穆已駁之,
茲不贅述。見錢穆撰, 《先秦諸子繫年》卷一「孔子自衛反魯考」 ,收入錢穆,
《錢賓四先生全集》第 5 冊(臺北:聯經,1995 年),頁 59-60。
80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下冊,卷 14,〈先進第十一〉,
頁 439。
81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下冊,卷 14,〈先進第十一〉,
頁 441。
82
[宋]朱熹撰,中華書局點校, 《四書章句集注》
,《論語集注》 ,卷 6,
〈先進
第十一〉,頁 123。
83
[清]崔述, 《洙泗考信錄》 (收入《叢書集成新編》第 6 冊,臺北:新文豐,
1985 年),卷 3,頁 68。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25

孔子困於陳、蔡之間,乃魯哀公六年事。84崔述及蔡尚思便是據此,
論證冉有該年曾隨侍孔子。

(2)《論語‧述而》: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
「諾,吾將問之。」入,
曰:
「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
「怨乎?」
「夫子不為也。」85
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
此條記載,據朱子《論語集註》考證:
衛君,出公輒也。靈公逐其世子蒯聵。公薨,而國人立蒯聵之
子輒。於是晉納蒯聵而輒拒之。時孔子居衛,衛人以蒯聵得罪
於父,而輒嫡孫當立,故冉有疑而問之。86
衛出公在位期間,在魯哀公四年至十四年間。至於孔子居衛的年份,
據《史記‧孔子世家》:
於是孔子自楚反乎衛。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
也。87
因此這件事的發生年份,也應在魯哀公六年後。88但到了魯哀公七
年,子貢便已離開衛國,不在孔子身邊。據《史記‧魯周公世家》所記,

84
《史記‧孔子世家》記此事於魯哀公六年,錢穆《先秦諸子繫年》雖疑《史
記》所記此事之因,但對於發生年代亦同意《史記》之說。見錢穆撰,《先
秦諸子繫年》卷一「孔子在陳絕糧考」,收入錢穆,《錢賓四先生全集》第 5
冊(臺北:聯經,1995 年),頁 53-54。
85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8,〈述而第七〉,頁
265。
86
[宋]朱熹撰,中華書局點校, 《四書章句集注》 ,
《論語集注》,卷 4,
〈述而
第七〉,頁 96。
87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
義,顧頡剛等點校,《史記》(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6 冊,卷 47,〈孔子世家
第十七〉,頁 1933。
26 東吳歷史學報

魯哀公七年「季康子使子貢說吳王及太宰嚭」89,子貢能受季康子命使
吳,當已離開衛國無疑。所以《論語‧述而》中冉有和子貢的問答,最
有可能發生在魯哀公六年至七年間。

(3)《禮記‧檀弓上》引有子曰:
昔者夫子失魯司寇,將之荊,蓋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90
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往楚國,亦魯哀公六年事。91子夏、
冉有此時如能為孔子所驅使,當亦隨侍孔子無疑。

(4)《孔叢子‧記問》:
楚王使使奉金帛聘夫子,宰予、冉有曰:
「夫子之道,於是行矣。」
遂請見。92

88
前人如清代臧庸、惲敬或持他說,然論證皆有誤,錢穆《先秦諸子繫年》以
辯此事年代當從《史記‧孔子世家》所記。見錢穆撰,《先秦諸子繫年》卷
一「孔子自楚反衛考」 《錢賓四先生全集》第 5 冊(臺北:聯經,
,收入錢穆,
1995 年),頁 56-58。
89
對於此事年代,前人如崔述、錢穆等,皆採《史記》之說而無異議。[漢]
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顧
頡剛等點校, 《史記》 (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5 冊,卷 33,
〈魯周公世家第三〉,
頁 1544。
90
[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重栞宋本禮記注疏附校勘記》(收入《十
三經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影印清仁宗嘉慶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學本,
1989 年),卷第 8,〈檀弓上〉,頁 7 之下,藝文本頁 145。
91
《史記‧孔子世家》所記「楚昭王興師迎孔子」事,後人多有所疑,但對於
孔子曾於魯哀公六年至楚國,則多無異議。見[清]崔述, 《洙泗考信錄》 (收
入《叢書集成新編》第 6 冊,臺北:新文豐,1985 年) ,卷 3,頁 68;錢穆,
《先秦諸子繫年》卷一「楚昭王興師迎孔子辨」 ,收入錢穆, 《錢賓四先生全
集》第 5 冊(臺北:聯經,1995 年),頁 56。
92
傅亞庶,《孔叢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卷 2,〈記問第五〉,
頁 96。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27

如上所述,楚王迎孔子乃魯哀公六年事,時宰予、冉有當在孔子左
近,方能「請見」。
綜合以上四條證據,可確證魯哀公六年時冉有確實隨侍在孔子身邊,
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但令人疑惑的是,如果冉有在魯哀公三年已經回到魯國,那麼魯哀
公六年時又怎麼會再出現在孔子身邊呢?崔述《洙泗考信錄》便根據這
一點,否認了魯哀公四年冉有回魯的記載。93事實上,這兩者並不矛盾。
個人認為在魯哀公四年時,冉有確實因季氏之召已返魯;但到了魯哀公
六年時,他又從魯國回到了孔子身邊。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這就
和子貢有關了。
如前所述,魯哀公六年時,魯國因吳王夫差北上,急需一名優秀的
使臣來應付吳國的不當需索,於是季康子立刻想到了召用子貢。這和季
康子心中對子貢的印象有關,如《論語‧雍也》

季康子問:
「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
何有?」曰:
「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
何有?」曰:
「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
何有?」94
此問當然是發生在孔子返魯之後,但從季康子專門詢問這三名孔門
弟子的政治能力評價,便可知其對子路、子貢、冉有三人的印象極為深
刻,列為優先任用從政的對象。

93
[清]崔述, 《洙泗考信錄》 (收入《叢書集成新編》第 6 冊,臺北:新文豐,
1985 年),卷 3,頁 18。
94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7,〈雍也第六〉,頁
221。
28 東吳歷史學報

但此時子貢正隨侍在孔子身邊,季康子欲召子貢出仕,按常情推測,
這件事需要得到兩個人的同意:一是子貢本人,二是其師孔子。而想要
說服孔子與子貢,最好的人選自然莫過於已經返魯並出仕季氏的冉求。
因此個人推論,冉求當在魯哀公六年因季康子之命,又來到了孔子的身
邊,目的正是為了召子貢出仕。
但不巧的是,在魯哀公六年正巧發生了孔子「困於陳蔡」之事,冉
求正因恰逢其事,故名列四科十哲之中。孔子脫困後往楚,冉有又為其
先驅,一直等到孔子返回衛國後,方和子貢一起回到魯國。只有這樣,
才能說明上述的文獻記載,而魯哀公七年子貢方可為季康子使吳,魯哀
公十一年冉求方可「為季氏將師」

但必須說明的是,如果冉求此前已出仕季氏,為何也會認為自己「不
吾知也」?其實從《史記‧孔子世家》的前後記載來看,冉求雖在魯哀
公三年就回到魯國出仕,但備受重用卻在魯哀公十一年克齊之後,此間
一直沒沒無聞。事實上,當年孔子離魯即與季氏相關。而從季康子欲遵
父命想迎回孔子,便受到家臣的反對,可知季氏舊家臣對孔子一門有惡
感者,並不在少數。冉求返魯之初所以不受重視,當與這些舊勢力的打
壓有關,這也正是他回答季康子,欲迎孔子須「毋以小人固之」的原因。
而「侍坐」章中冉有的回答,也可作為這一點的旁證。冉有說:
「方
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
君子」
,此句重點當在「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上,但曾皙卻只問「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是不是「邦」?這是很不尋
常的。
事實上,這和當時冉有的情況相關。在《論語》中,「邦」字多與
「家」字相對,如《論語‧顏淵》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29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
‧‧‧‧‧‧‧‧‧
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子曰:「是聞也,

非達也。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
‧‧‧‧‧‧‧‧ ‧
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
‧‧‧‧‧‧‧‧
邦必聞,在家必聞。」95
「邦」專指諸侯之國而言,如《論語‧八佾》:
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
亦有反坫。96
這裡的「邦君」
,指的就是「國君」
。而「家」字多指大夫百乘之家,
如《論語‧公冶長》中,孔子曾如此評價冉求:
子曰:
「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
也。」97
《論語‧八佾》: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
「『相維辟公,天子穆穆』
,奚取於三家之
堂?」98
句中的三「家」,便是指孟孫、叔孫、季孫三桓大夫而言。
因此曾皙所質疑的「非邦」
,其實是指冉求回答中所謂的「方六七
十,如五六十」
,到底是指諸侯之「邦」
,還是指大夫之「家」?正因冉

95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下冊,卷 15,〈顏淵第十二〉,
頁 507-508。
96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4,〈八佾第六〉,頁
128。
97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6,
〈公冶長第五〉 ,頁
173。
98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3,〈八佾第三〉,頁
79-80。
30 東吳歷史學報

求此時的身分已是季氏大夫之家臣,其所務者乃「家」事,而非「國」
事。
綜合以上所述,從相關人物和背景加以分析,「侍坐」章最有可能
的發生時間便是在魯哀公六年,至多不超過魯哀公七年初。

四、魯哀公六年──孔子的生命轉折

魯哀公六年,這一年是孔子一生中波折最多的一年,也是孔子後半
生轉折的關鍵。
這一年,孔子在周遊中原列國皆不見用之後,遇到了他一生中最大
的危難,也就是「困於陳、蔡之間」
。此事文獻記載歷歷,如《論語‧
衛靈公》記: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
「君子固窮;小人斯濫矣。」99
子曰:
《孟子‧盡心下》亦曰:
君子之戹於陳蔡之閒,無上下之交也。100
《荀子‧宥坐》亦曰:
孔子南適楚,厄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弟子皆有飢
色。101
《史記‧孔子世家》云:

99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 《論語正義》上冊,卷 18,
〈衛靈公第十五〉,
頁 610。
100
[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 《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
,下
冊,卷 29,〈盡心章句下〉,頁 978。
101
見[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 《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
1988 年),卷 20,〈宥坐篇第二十八〉,頁 526。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31

孔子遷于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聞孔子在陳蔡
之閒,102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
「孔子
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閒,諸大夫所設
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
陳蔡用事大夫危矣。」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
絕糧。從者病,莫能興。103
關於此事的內容,記載或有出入,對於孔子是否因陳蔡大夫之謀而
遭厄亦有不同看法。104但孔子曾經在陳、蔡之間遭受絕糧之危機,這一
點則是前人的共識,基本上沒有異議。
此時孔子師徒們飢餓將死,面臨著人生最艱難的考驗。生死之間的
考驗,使得孔子的弟子們紛紛產生怨心,連跟隨他最久的子路和子貢也
不例外。
《史記‧孔子世家》:
‧‧‧‧
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
「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
子貢色作,孔子曰:
「賜,爾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曰:
「然。
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105

102
本段中兩「閒」字,黃善夫刻本皆作「間」 。見:[漢]司馬遷撰, [南朝宋]
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 [唐]張守節正義,《史記》 (黃善夫刻本)下
冊,〈孔子世家第十七〉,頁 19 之上,商務本頁 1-666。
103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
義,顧頡剛等點校, (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6 冊,卷 47,
《史記》 〈孔子世家
第十七〉,頁 1924。
104
如朱熹認為「是時陳、蔡大夫臣服於楚,若楚王來聘孔子,陳、蔡大夫安敢
圍之?」(見《論語集注》 ,卷 1,
〈序說〉,北京:中華書局,2010,頁 3),
全祖望認為「且陳事楚,蔡事吳,則仇國矣,安得二國之大夫合謀乎?」 (見
[清]全祖望撰,朱鑄禹彙校集注,《經史答問》,卷 6,收入全祖望,《全
祖望集彙校集注》下冊(上海:上海古籍,2000 年),頁 1949),然皆不否
認此年孔子有困於陳蔡之事。
32 東吳歷史學報

子路心中有怨,子貢則怨形於色,兩人對於孔子的信仰都開始動搖。
孔子希望和這幾位大弟子作一次深入的交談,因此有了下面這幾段對
話: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
‧‧‧‧‧‧‧‧‧‧‧
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
‧‧‧‧‧‧ ‧‧‧‧‧‧
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
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106
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
‧‧‧‧‧‧‧‧‧‧‧
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
‧‧‧‧‧‧‧‧
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
良農能稼而不能爲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爲順。君子能脩其道,
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爲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爲容。
賜,而志不遠矣!」
子貢出,顔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
‧‧‧‧‧‧‧‧‧‧‧
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顔回曰:「夫子之道至
‧‧‧‧‧‧
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
後見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

105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
義,顧頡剛等點校, 《史記》(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6 冊,卷 47,
〈孔子世家
第十七〉,頁 1930。
106
「知」
,黃善夫刻本作「智」 。見:[漢]司馬遷撰, [南朝宋]裴駰集解,[唐]
司馬貞索隱, [唐]張守節正義, 《史記》 (黃善夫刻本)下冊,〈孔子世家第
十七〉,頁 20 之上,商務本頁 1-666。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33

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
笑曰:「有是哉顔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爲爾宰。」107
在這段對話中,孔子問:「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三位弟子的
回答雖各有不同,但都指出了「人之不我信」
、「人之不我行」
、「天下莫
能容」的現實。雖然後來孔子得脫此難,但從這幾段問答來看,他已對
自己面臨的處境開始進行深刻的反思。
此年孔子脫困後往楚,亦不得見用。自他離開魯國已歷十餘年,遍
遊中原列國處處碰壁,如今連時人視為「蠻夷」的楚國都不用他,得君
行道之想法幾乎已是全盤失敗。然而就在楚國,他遇見了一位極為特殊
的人,見《論語‧微子》: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
‧‧‧‧
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
‧‧‧‧
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108
楚狂者,隱士也。109在《論語》中,孔子曾遇見過四位隱士:長沮、
桀溺、荷蓧丈人、楚狂,其經過皆記載在《論語‧微子》篇中。110其中

107
此段問答,前人或有懷疑其真偽者,以崔述《洙泗考信錄》疑之最甚。然細
觀崔述之理由,主要因其言不類夫子、子路、子貢而疑之,非有其它史料上
的證據。此乃臆測之詞,不能因此而棄早期之史料。見[清]崔述撰, 《洙
泗考信錄》,《叢書集成新編》第 6 冊(臺北:新文豐,1985 年),頁 66。
108
[清]劉寶楠、劉恭冕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下冊,卷 21,〈微子
第十八〉,頁 718。
109
此見《韓詩外傳》之記載,可參屈守元箋疏, 《韓詩外傳箋疏》
(成都:巴蜀
書社,1996 年),卷第 2,頁 183。
110
《論語‧微子》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 「夫
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
曰:「是知津矣。」問於桀溺。桀溺曰: 「子為誰?」曰:
「為仲由。」曰:
「是
魯孔丘之徒與?」對曰: 「然。」曰: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
‧‧
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
34 東吳歷史學報

長沮、桀溺、荷蓧丈人三人,孔子最多只是感慨一二(夫子憮然曰)

或命弟子傳話(使子路反見之),並沒有和他們交談的意願。惟獨這位
楚狂,他不願見孔子,孔子卻表露出極大的興趣要和他談話(孔子下,
欲與之言),可見其不凡。
同樣是隱士,為何孔子的態度居然前後大不相同?因為長沮、桀溺、
荷蓧丈人只知道逃避,而楚狂卻指出了未來可行的道路。
在長沮、桀溺的一章中,曾提到「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
之士」的觀念。「辟人之士」指的是逃避無道之君而尋求有道之君者,
也就是孔子;「辟世之士」指的是逃避濁世而隱居離開人群者,也就是
長沮、桀溺、荷蓧丈人等隱士。然而孔子對於這種「辟世」的做法是不
贊同的,他認為這樣是放棄了身為「人」的責任──也就是行義,因此
下了評論:「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不仕無
義,……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倘使人人都逃避了為人的責任,放棄
了行義,那麼人類的希望何在?因此孔子堅決的反對避世,走上了尋求
得君出仕的道路。
但自離開魯國之後,孔子前後多次去過了衛、陳、曹、宋、鄭、蔡
等中原諸國,卻四處碰壁始終不得見用,在最困厄的時候,他甚至問出:
「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這樣的問題。如今他連被當時人視為蠻夷

(《論語正義》中華書局點校本作「夫人」 ,似為手民之誤,茲據《十三經注
‧‧
疏》本改為「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又: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
「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禮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
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
‧‧‧‧‧‧
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 「不仕無義。
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
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見[清]劉寶楠、劉恭冕撰,
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下冊,卷 21,〈微子第十八〉,頁 720-726。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35

之國的楚也來了,結果還是不成。到了此時,孔子的「辟人」之路已幾
乎走到盡頭,而「辟世」之路他又不願意走,兩條路都不可行,接下來
該怎麼辦?
就當孔子在楚的這一刻,楚狂出現了。他說「往者不可諫」明顯就
是指「今之從政者殆而」,認為目前各國的當政者皆昏庸腐敗,不必再
對他們抱持希望;
「來者猶可追」
,指的就是後生之人還有改變的機會,
如《論語‧子罕》所說:「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111因此
楚狂所說的「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即暗示孔子應放棄目前的從
政之路,轉而全力投入教化後人的工作。這等於是在「辟人」和「辟世」
之外,提出了第三條道路,這也正是孔子急著下車「欲與之言」的原因。
如果說魯哀公六年和楚狂的相遇,對孔子思索未來的道路產生了啟
發。而同樣發生在這一年的「侍坐」章,正呈現了孔子對此的決定。

五、
「侍坐」章涵義新探

過去的學者對於「侍坐」章,幾乎都認同其重點在於曾皙回答的內
容與孔子為何贊許上。但如第二節所述,前人諸說都存在著若干不妥之
處,也都無法對原文中存在的不合理處進行妥善解釋。
事實上,如果一定要按字面的意義來理解曾皙的回答,這些不合理
處都是很難說通的。個人認為,「莫春者,春服既成」不是真指製作春
服,「浴乎沂,風乎舞雩」也不是真的在沂水中洗澡後,再在舞雩臺上
風涼。兩者並非直敘其事,而是以此比喻它義。

111
[清]劉寶楠、劉恭冕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10,〈子罕
第九〉,頁 352。
36 東吳歷史學報

事實上,前人亦不乏有此看法者。如林義正〈孔子晚年心志蠡測-
-并為《莫春篇》作一新解〉便提到:
曾皙的這段文字與前者不同,是不能以直敘的對話來理解的,
他是借詩言志,故應以比興的方式來領會為宜。112
「比興」屬於《詩》之六義,專指以一物一事來比喻他物他事,如
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辨騷》
:「虯龍以喻君子,雲蜺以譬讒邪,比興
之義也。」113又如唐劉知幾《史通‧敘事》
:「昔文章既作,比興由生。
鳥獸以媲賢愚,草木以方男女。詩人騷客,言之備矣。」114。孔子極為
重視《詩》,並以《詩》教育弟子,這在《論語》中不乏其例。林文的
看法,是十分值得進一步探究的。
在孔子師徒間,這種藉由比喻來進行問答的做法,並非沒有例證。
在《論語‧述而》中,曾有這樣的一段記載: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
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
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115
此處的「衛君」,歷代注解皆以為出公輒,其說可從。蓋衛靈公在
世時逐其世子蒯聵,靈公薨後,國人立蒯聵之子輒為國君;後來晉國欲
納蒯聵,而輒拒之,於是父子爭奪君位。據錢穆考證,此時為魯哀公六

112
林義正, 〈孔子晚年心志蠡測─并為《莫春篇》作一新解〉 《周易研究》2003:

1(濟南,2003 年 2 月),頁 12。
113
[南朝梁]劉勰撰,黃霖編著,《文心雕龍彙評》(上海:上海古籍,2005
年),頁 25。
114
[唐]劉知幾撰,趙呂甫校注, 《史通新校注》
(重慶:重慶,1990 年)
,頁
418。
115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8,〈述而第七〉,頁
265。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37

年,116孔子已自楚返衛,冉求欲知夫子是否有意為衛君輒所用,故有此
問。
按常理想,冉求身為孔子弟子,如果想知道老師的想法,為何不自
己親詢?反而要託子貢代問?而子貢答應之後,又為何不直言其事?反
而要引用伯夷、叔齊的例子來作比喻和試探?
因為在此之前,孔子周遊列國,力求得君從政。但這一次卻十分反
常,衛君輒正是求才之時,孔子卻沒有任何打算幫助衛君的想法,否則
冉求也不須發問。前後變化之大,判若兩人,是以冉求深感困惑,只能
託子貢代詢。而子貢對此亦是有疑,故假借伯夷、叔齊之事,以比喻的
方式來進行委婉試探。否則按字面理解,明明問的是伯夷、叔齊,出來
後卻說:
「夫子不為也」,不就成了假傳師意了嗎?這是絕不合理的。
歷史學所研究的對象是人事,人事的內容不外乎情與理,事事直言
無諱,或合乎理,然於人情未安。大凡人隨所處之環境,自有種種不得
已或不能明言之處,不便直說,只能隱喻以曲求。
那麼透過比興式的思維,又要如何來理解曾皙的回答呢?茲先就
「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三句,分析如下:

(1)浴乎沂
所謂「浴」者,並非浴於水,
《禮記‧儒行》
:「儒有澡身而浴德」,
。117由此可知,「浴」字
孔穎達疏:「浴德,謂沐浴於德,以德自清也」
在儒家經典中,也有「浴於德」的含義。

116
見錢穆撰,《先秦諸子繫年》卷一「孔子自楚反衛考」,收入錢穆,《錢賓四
先生全集》第 5 冊(臺北:聯經,1995 年),頁 58。
117
[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重栞宋本禮記注疏附校勘記》,卷第 59,
〈儒行第四十一〉,頁 10 之下,藝文本頁 978。
38 東吳歷史學報

所謂「沂」者,其實是以地望作為孔子的代稱。孔子出生於沂水旁
之尼丘山,《水經‧泗水注》:
沂水出魯城東南,尼邱山西北。山即顏母所祈而生孔子也。118
故尼丘山亦稱沂山,
《周禮‧夏官職方氏》孔穎達疏又引鄭玄注曰:
,119劉寶楠《論語
「沂山,沂水所出者。沂水出沂山,水乃取名於山」
正義》遂考訂尼丘山應即鄭注所云沂山。120曾皙生長於魯國,對此地理
環境自應熟悉,知孔子之名與字皆來自沂山,故以「沂」來敬稱孔子。
因此所謂「浴乎沂」者,其涵義即是以此比喻「浴乎孔子之德」。

(2)風乎舞雩
所謂「風」者,也非真指吹風乘涼,而是指教化而言。先秦典籍中
這樣的例子很多,
《尚書‧說命》
:「四海之內,咸仰朕德,時乃風」
,孔
安國注曰; ;121又如《毛詩‧關雎序》
「使天下皆仰我德,是汝敎」 :「風,
。122 而「舞雩」者,既可指行禮之
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
處,也可指禮儀本身。
因此「風乎舞雩」,正是比喻夫子以禮來進行教化。

118
[北魏]酈道元注, [清]王先謙校,《合校水經注》 (北京:中華書局,2009),
卷 25,「泗水」,頁 3 之下,中華本頁 377。
119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重栞宋本周禮注疏附校勘記》(收入《十
三經注疏》 ,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 年),卷 33,〈夏官司馬下‧職方氏〉 ,
頁 12 之下,藝文本頁 499。
120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下冊,卷 14,〈先進第十一〉,
頁 475-476。
121
[(偽)漢]孔安國傳, [唐]孔穎達疏, 《重栞宋本尚書注疏附校勘記》 (收
入《十三經注疏》 ,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 ,卷第 10,
《商書‧說命下第
十四》,頁 8 之上,藝文本頁 142。
122
[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重栞宋本毛詩注疏附校勘
記》(收入《十三經注疏》 ,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 年) ,卷第 1 之 1,
《周
南‧關雎》,頁 4 之下,藝文本頁 12。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39

(3)詠而歸
所謂「詠」者,當指詠歌詩篇而言。
《說文解字》
: ,123
「詠,歌也」
《尚書‧舜典》云:
「詩言志,歌永言」
,《傳》曰:
「歌詠其義,以長其
言」。124
至於「歸」字,
《魯論》作「歸」
, 。125如鄭玄注此
《古論》作「饋」
章,即訓歸為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詠而歸」
,《集解》引徐廣
注: ,126蓋太史公多采《古論》故也。如作「歸」解,當作「依
「一作饋」
歸」之意,如《詩‧大雅》 。127
:「豈弟君子,民之攸歸」
那麼「詠而歸」之意,當如包咸曰:「歌詠先王之道,而歸夫子之
。128如作「饋」解,則當作「饋食」之意,如《周禮‧春官大宗伯》:
門」
,129則與祭禮相關。則「詠而饋」當如《論衡‧明雩》
「以饋食享先王」
「詠歌饋祭也,歌詠而祭也。」130兩說皆可通,都含有樂教之意。
所說:

123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3 篇上,言部,頁 95。
124
[(偽)漢]孔安國傳, [唐]孔穎達疏, 《重栞宋本尚書注疏附校勘記》 ,卷
第 3,〈虞書‧舜典第二〉,頁 26 之上,藝文本頁 46。
125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下冊,卷 14,〈先進第十一〉,
頁 476。
126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
義,顧頡剛等點校, 《史記》(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7 冊,卷 67, 〈仲尼弟子
列傳第七〉,頁 2210。
127
[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重栞宋本毛詩注疏附校勘
記》,卷第 17 之 3《大雅‧泂酌》,頁 16 之上,藝文本頁 622。
128
[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重栞宋本論語注疏附校勘記》,卷第 11,
〈先進第十一〉,頁 10 之下,藝文本頁 100。
129
此為何晏《論語集解》引東漢包咸曰。見[漢]鄭玄注, [唐]賈公彥疏, 《重
栞宋本周禮注疏附校勘記》,卷 18,〈春官宗伯第三‧大宗伯〉,頁 8 之下,
藝文本頁 273。
130
[漢]王充撰,黃暉校釋, 《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 2 冊,卷第 15,
〈明雩篇〉,頁 676。
40 東吳歷史學報

因此綜合以上三點解釋,曾皙所說「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並非直敘郊遊或洗澡乘涼之事,而是以此來比喻「浴乎德,風乎禮,成
於樂」之意。 ,131《論語‧
《論語‧述而》言「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132這正是孔門的教育方針。
泰伯》亦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能夠「浴乎孔子之德,風乎禮,成於樂」者,當然是孔子之門徒。
明白這一點,則「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亦不難解。冠者即指成年
之人,童子則指未冠之人。引申而言,冠者當指孔子門下已成年或成學
之弟子,童子則指孔子門下未成年或成學之弟子。童子多於冠者,正隱
含「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133之意。
句首的「莫春者,春服既成」,也非真指製作春服之事。春天都快
要結束了,春服才剛完成,當然已經來不及了。因此曾皙所比喻者,乃
是過去所為已然「失時」之意。
所以「侍坐」章中曾皙的回答,其比喻的涵義或可作如下理解:
夫子啊!欲求得君從政行道,已然不合時宜。不如回魯國專心
從事教化,讓成學與未成學之弟子,都能浴乎夫子之德,立於
禮,成於樂,以俟來者。
曾皙這樣的回答,全從為學教化入手,自然從根本上就「異乎三子
者之撰」
。因為三子皆求從政,只有曾皙別出蹊徑,完全不作此想。而
孔子所以贊許曾皙,正因魯哀公六年發生的種種事件,讓他明白自己的

131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8,〈述而第七〉,頁
257。
132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9,〈泰伯第八〉,頁
298。
133
[清]劉寶楠、劉恭冕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卷 10,〈子罕
第九〉,頁 352。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41

從政之路已走到絕境,他已決定放棄從政,全力著書立說,教化後人。
在弟子中,唯有曾皙先看出了這一點,134因此才喟然嘆曰:
「吾與點也」!

六、結論──「侍坐」章的歷史意義

《論語》中很少提到曾皙這個人,以致後世學者對其了解甚少。但
孟子卻對曾皙極為推崇,如前引《孟子‧盡心下》:
‧‧‧‧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獧乎!狂者進取,

獧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

也。」

「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
‧‧ ‧‧‧‧‧‧‧
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135
《論語‧子路》中,孔子也說過近似的話:「不得中行而與之,必
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136,可知此言有據,而曾皙正
屬此類傑出之人。狂者進取,因此他能在子路、冉求、公西華等人之前,
首與夫子心會神通,找尋出「辟人」和「辟世」外的第三條道路--教

134
從文獻來看,孔子與曾皙的交往極早,如《孔子家語‧曲禮子夏問》記孔子
早年有母之喪時,曾點即在其旁。後來孔子逝世之後,其孫子思亦從曾子為
學,可見兩家之關係可能較其他弟子更為親近。見[魏]王肅注,《孔子家
語》 ,卷 10,〈曲禮子夏問第四十三〉 ,收入《新編諸子集成》第 2 冊(臺北:
世界書局,1991 年),頁 113。
135
[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 《孟子正義》下冊,卷 29,
〈盡心章句下〉 ,頁
1026、1028。
136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下冊,卷 16,〈子路第十三〉,
頁 541。
42 東吳歷史學報

化後人。值得注意的是,教化後人並不只限於親授一途,還有更富意義
的積極作為,也就是將自己一生所學,著述以流傳後世。
在魯哀公六年之後,孔子再也不求出仕從政,不僅在衛國如此,返
魯後也如此。如《史記‧孔子世家》記:
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
亦不求仕。137
「魯終不能用孔子」並不出奇,出奇的是「孔子亦不求仕」,這和
他過去十餘年的作為是完全相背的。其原因就在孔子已決定走上教化後
人的道路,也就是在餘生全力整理古典文明的遺產,以寄託自己的學說。
在禮壞樂崩之時,古典文化即將崩潰之際,賴有孔子刪述六藝,使中華
文明得以延續至今,可謂功莫大焉。而這些工作,全部完成在他人生的
最後幾年。
後世對孔子言行的記載,大多集中於其離魯之後的經歷。這段長達
十餘年的經歷,大致可以劃分為前後兩大階段:前一階段十四年,主要
在求得君從政;後一階段六年,則全力著述為學。由一心為政轉而全力
為學,是孔子生命中最大的轉折,這轉折影響了整個中國的文明史。我
們無法想像,如果孔子始終不改尋求出仕,最後周遊列國至死,後來影
響漢代以下的五經之學是否還能出現?中國文化又會變成何等樣貌?
從為政到為學,這兩個階段的改變,不只影響了孔子一生,也影響
了整個中國歷史乃至於人類文明的發展。而這樣重要關鍵轉折的分界,
正是發生在魯哀公六年左右「侍坐」章中的這一場師徒問答。
(本文責任校對:陳柔嘉)

137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
義,顧頡剛等點校, (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6 冊,卷 47,
《史記》 〈孔子世家
第十七〉,頁 1935。
從時間角度論《論語‧先進》「侍坐」章的意義 43

An Analysis of ‘Sitting in Attendance’ in the Analects

Shih-hao Lu

Abstract
Throughout the ages, scholars have proposed many interpretations
of Analects 11.26. Although each explanation has its supporting
evidence, none of them are wholly convincing, which has left later
generations unsure of which to accept. As Xu Fuguan once wrote,
“for the last two thousand years it has been a case without an
answer.” However, very few previous explanations offer a detailed
analysis of the passage based on its historical setting, and most
overlook the illogicality of Zeng Dian’s response to Confucius’s
question.
Based on the simultaneous presence of Confucius’s four disciples
(Zilu, Zeng Dian, Ran Qiu, and Gongxi Hua) by his side, as well as
the specific circumstances surrounding the phrase “nobody
understands me,” this study shows that the discussion recorded in
11.26 should have taken place around the sixth reign year of Duke
Ai of Lu. Moreover, judging from the illogical aspects of Zeng
Dian’s response, his description of bathing and resting in the shade
should be understood as a metaphor. Zeng Dian’s true intention
was to suggest that Confucius give up the pursuit of a career in


Assistant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44 東吳歷史學報

government and instead devote himself to reforming later


generations through education. and thus it was his response which
was so highly praised by Confucius.
The sixth year of Duke Ai of Lu’s reign was the most tumultuous
one in the life of Confucius, and it was also a key turning point in
the latter part of his life. After traveling around the various states
for many years, he was first trapped on the road between Chen and
Cai, and then was later unable to obtain an audience with the
ruler of Chu, thus coming to realize that finding a lord and
practicing government was no longer a viable option. After hearing
from the Madman of Chu and Zeng Dian’s metaphorical
suggestion (18.7, 11.26), Confucius decided to give up on the
practice of government and turn to education instead, rejecting an
invitation from Duke Chu of Wei and, after returning home to Lu,
never seeking office again. Confucius thus came to spend his later
years devoted to writing and compiling, the result being the Five
Classics that would have such a great influence on later
generations. Because of this, investigating the key points of
Analects 11.26’s questions and answer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Keywords: Confucius, The Analects, Zeng Dian,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biography of Confuci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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