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文 完结) 《人可不可以吻烟花》作者:全身暑假(【补7番外】伪骨科1v1)【3203359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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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不可以吻烟花 限

〔完结〕天才自闭画家和他的缪斯
全身暑假
发表于 1 month ago 修改于 17 hours ago
Original Novel - BL - 中篇 - 完结
HE - 暧昧 - 天作之合 - 骨科

高功能自闭症哥哥和他的缪斯弟弟。

陈以童的世界里,只有大面积的蓝。张其稚是介于浅蓝色和哥伦比亚蓝之间,未被命名的蓝色。

狗血/伪骨科

第 1 章立里(一)颜

叶细细又打电话过来。
张其稚还在休息室吃晚餐,手边堆几本杂志。电话震动想到让人懊恼,一起吃饭的同事终于忍不住说:“你不接
吗?”
张其稚还在看手头的杂志页:独立画师立里的画册问世,主体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蓝。画册收录近两年的所有作品,
包括为悬疑小说家钟情的‘人间乐园’系列创作的十四幅作品...”
张其稚终于接起来,叶细细在那头说:“他不吃饭。”
张其稚差点要回她,我吃啊,我吃得正香啊。晚上还有平面拍摄,他看了眼对面吃完便当,开始玩水果对对碰的
经纪人阿礼。张其稚甩了筷子,还是回了句:“我去看看。”
陈以童。“童”字上下拆开就是“立里”。画室租在长岛廉租房小区,上下两层打通,显得天花板又高又远。满
屋子除了绘画工具,只有一张沙发床。陈以童要租在这里,因为他一开始学画画的画室就是这里。画室倒闭前,
陈以童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叶细细要给他在市中心找一个像样的工作间。他咿咿地,一直固执地重复:“在
长岛,画画在长岛。”
长岛离市区很远啊。张其稚边开车边计算赶不赶得上拍摄时间了。他真的有点厌烦。打开长岛画室的门,就看到
那个快一米九的高个蜷缩在那张电脑椅前边,闷低着头,拿着手绘笔不知道在画他妈什么鬼东西。
叶细细送来的三顿饭还好端端地搁在门口的鞋架边。张其稚换鞋,小心不碰到地上随便乱堆的画盘、颜料盒之类
的。他不知道哪样细小的改变会让陈以童发癫。如果他现在走过去扔掉他手里那只手绘笔,他知道陈以童会立刻
尖叫,可能还会咬他,不管怎么样,一定会发癫。
张其稚把那份冷腻的晚饭甩到小餐台上,坐下来看了一会。陈以童终于抬头的时候,他说:“过来吃饭。”
陈以童朝他看了眼,慢慢站起来。他实在很高,明明可以换一把更适合的椅子或者换一张更适合的桌子。但不能,
他会发癫。张其稚甚至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废话。他把便当打开,筷子摆到边上,还是台湾卤肉饭。陈以童坐到他
边上,朝他说:“画完了。”面无表情的,但张其稚知道他应该是在要表扬。
张其稚看过去,电脑屏幕上,还是一片昏沉的蓝。蓝色和蓝色又是不一样的。陈以童会重复:“是尼罗河蓝,不
是蓝色,是叫尼罗河蓝。”一直要到张其稚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妈的,我知道了。”
他现在像坐在陈以童的场域里,陈以童的世界,所有的一切要照他的方式来。吃饭前他要磨磨蹭蹭抓湿纸巾擦两
遍手,吃好要跑去洗手间用橘子味洗手液洗一次手。陈以童在厕所叫:“张其稚...”
张其稚摁灭了手机屏幕,站起身走过去。陈以童弄湿了自己的袖口。张其稚说:“没关系,它会干的。”陈以童
僵在原地,感觉十分讨厌湿漉漉的袖口。张其稚有点无奈地替他卷起袖子。但陈以童还是一直盯着看。
时间已经走过了八点整。拍摄就算延迟差不多也快开始了。张其稚的手机在外边餐桌上乱响。他终于不耐烦地说:
“要不脱掉算了。到底还要怎么样?”
那天还未入秋,但早晚温差变大。画室空荡荡,温度比室外都低。陈以童真听他的话脱掉了外边的衬衫外套,里
面只有一件白色的工字背心。
张其稚抓起手机,摔门走了。他要在八点四十前赶回摄影棚。车子疾驰出长岛,开往市区。
他那天近凌晨才结束拍摄,学校宿舍已经过了宵禁时间。张其稚回了家。叶细细和张文昊都不在。他拨通了张文
昊的电话,问说:“爸,我今晚回家住。你和老妈人呢?”
张文昊说:“在长岛。”
半个钟头后,张其稚又赶回长岛。陈以童还缩在他那张椅子上,穿着工字背心,皮肤起粒粒鸡皮疙瘩,他很冷,
但是不穿那件长袖衬衣。叶细细每晚会和他约定好时间来接他。今天陈以童抱着自己的外套,眼睛垂下来,看自
己的脚。叶细细对他说:“穿好外套再上车回家。”
陈以童就不动了,他不要穿外套,所以就不上车回家。张文昊坐在沙发床上,有点疲惫地看着那对母子。
张其稚想起十几年前,叶细细第一次带着陈以童到他们家来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有点呆然地看着叶细细和陈
以童交流。但现在不同,现在他们也已经是很了解陈以童的人。
张其稚走过去,引陈以童站起来,说:“那先不穿,上车再说。”
陈以童也不理他。
四个人僵在半明半暗的画室里。张其稚终于说:“你跟我来一下。”
陈以童动了动,真的站起身,跟着张其稚到洗手间。张其稚把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不要叫。他搂过陈
以童的脖子,在他嘴唇上轻轻印了一下。陈以童冷得昏白的脸忽然泛起一点潮红。他捧着张其稚的脸,开始舔他
的嘴唇,像在品尝什么草莓软糖。张其稚有些时候会觉得,陈以童根本不傻,他绝对的聪明,聪明到可以演一出
无辜的戏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张其稚问他:“可以回家了吗?”
陈以童抱着他那件褐色的衬衣外套,乖乖跟在张其稚后面。
他们四个人慢吞吞走下长岛廉租房的石灰台阶。陈以童打了个趔趄,差点扑到张其稚身上。张其稚没回头看他。
叶细细开车,张文昊坐在副驾驶位。张其稚靠在后座半搂着全身冷僵了的陈以童。陈以童比他高近十公分,但头
还是要艰难地靠到张其稚的肩膀上。车子开过长岛的中心花园,车厢里温暖,陈以童睡着了。张其稚侧头看着他,
陈以童,立里,他从来没承认过的那么一个哥哥。

第 2 章立里(二)颜

立里,从未露过面、从未接受过任何采访的天才画家。十九岁参加 IACD 国际青年艺术大赛,获金奖。获奖作品名


为《余温》。那幅作品后来已经变成“立里”这个名字后边的标签。但是只有张其稚知道陈以童真正画的是什么。
张其稚十一岁的时候,放学,张文昊来接他。他坐在最喜欢的披萨店里吃一份七寸的芝士卷边披萨。张文昊跟他
说:“爸爸有喜欢的人了。”
张其稚点头,仍旧吃披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得病去世。张文昊是个广告公司的小中层,工作十分忙,但是非
常顾念张其稚。他有点故意要让张其稚觉得自己没失去过任何爱。但他自己其实一直再没有得到过什么爱。就是
这个时候,叶细细出现了。叶细细是张文昊合作单位,一间外企的高管。她跟张文昊交往的时候就说:“我有一
个儿子,是有高功能自闭症的,智力影响不会非常大,但是性情和别人不一样。”
张其稚见到陈以童之前,张文昊已经和陈以童先接触过快一年时间。叶细细和他说,要让陈以童接受任何变化都
十分不容易。她要反复地告诉他:“这是张文昊,妈妈的男朋友,妈妈会嫁给他。”
彼时,陈以童低头摆弄手边的画册,有点似懂非懂地点头。叶细细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一直到他们互相见面那天。陈以童惊惶地看着餐厅巨大的水晶吊灯,对面的人是完全陌生的。他抱着自己的头,
额头贴到餐桌上,不要看任何人。叶细细和他解释,虽然之前明明已经解释过一遍:“那是张文昊啊,旁边的是
张其稚,张叔叔的儿子,你以后的弟弟。”
陈以童开始尖叫。大厅里所有人都望向他们。张其稚想,如果人生里需要评选出最窒息的一天,见到陈以童的那
天,一定当选。他到现在都不太明白张文昊为什么能接受叶细细的所有,就像他也不明白自己是从哪天开始还是
接受了陈以童。
总之,两个家庭变成了一个家庭。他变成了陈以童的弟弟。
叶细细没有送陈以童去特殊学校。她坚持认为陈以童的智力没有太大问题,是可以跟上普通学校的学生的。
陈以童转学到张其稚就读的小学念书的第一天,叶细细跑学校跑了三趟。张其稚认得陈以童的时候,他就比一般
小孩都高了,但不消瘦。穿的衣服都是叶细细的公司打版出口的高级货。如果他不说话,看起来就像个有钱人家
教养十分好的小男孩。
报到第一天,他坐在教室最后排,盯着黑板角上的值日生名字。黑板是黑森林绿,粉笔乳白色,有一个字里掺进
了蓝色的粉灰。陈以童站起身,穿过静坐上课的同学,绕过老师,擦掉了那个字。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做完
这一切之后,陈以童也呆呆地绞着自己的手,不知所措。
不出一个星期,陈以童已经是学校的名人。有时候,张其稚能听到别人调笑地说六年级有个傻大个,谁碰到他谁
就会被传染的。下课时分,张其稚咬着棒棒糖,和同学趴在外边走廊上插科打诨,看到陈以童从底楼教室出来。
他想去卫生间,又被人推搡着弄了出来。张其稚转了个身,继续和朋友说话。
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他和陈以童有什么关系。陈以童对他也从来没有任何亲昵。
叶细细下午来接他们放学。张其稚从来不坐她的车。他宁可坐公车转地铁回家,路上和同学买一堆便利店垃圾零
食,磨磨蹭蹭回家。他开门,就能听见叶细细用像训下属的声音在房间里问着陈以童:“你中午吃饭了吗?我问
你啊,中午有没有去食堂吃饭?”
张其稚透过门缝,看到陈以童抱腿靠在床沿上,一声不吭。叶细细说:“那今天不要去画室了。”
陈以童终于有了反应,他抱过装满绘画材料的书包,叫道:“讨厌妈妈。”
叶细细不再管他,站起身要走。陈以童就一直重复着:“讨厌妈妈,讨厌妈妈...”
那天晚上,叶细细拿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游戏机送给张其稚,她说:“最新款的,你玩玩看。”她的动作全无讨
好的意思,就像自自然然,本应该这样做的妈妈。
但张其稚不买她的账,他把游戏机推回去,说:“阿姨,张文昊会给我买的。”晚餐前,他拿张文昊给的零花钱
下楼买炸鸡吃,不和他们一张餐桌吃饭。
张其稚吃过东西,和住一个小区的发小在楼底花园玩到天完全黑透。他跑回家,声控灯亮起来的时候,看到抱着
书包站在楼梯边的陈以童。张其稚吓了一跳,又生气又厌烦。他用力推开陈以童,骂道:“神经啊,站在这
里。”
陈以童看着他,抱着画板和书包。张其稚想不管他,顾自己上楼。他走到三层又掉头跑下去,半趴在楼梯上问陈
以童:“你想去画室是吧?”
陈以童抬头看他。张其稚朝他咧嘴笑笑,说:“我带你去。”
那天晚上,他领着陈以童从小区后门穿出去,穿过林荫道,跑进街心公园。公园深处的儿童设施都已经老旧,滑
滑梯底下的塑胶地又湿又脏。他把陈以童扯进滑滑梯下边,蹲下身跟他说:“呆在这里,过一会叶细细会来带你
去画室的。”
陈以童仍旧抱着他的宝贝画板,眼睛安静地盯着张其稚。张其稚重复了一遍:“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听懂
没?”
他顾自己跑掉了,一气跑回家,洗澡,躺到床上看新买的漫画杂志。他不知道陈以童真的认真坐在滑滑梯底下,
安静地等了半晚。叶细细和张文昊最后报了警。警察找到陈以童的时候,他哭叫着躲在底下不肯出来。他一直重
复:“要呆在这里的,哪里都不能去...”
半夜张其稚被吵醒,推开房门,看到陈以童满身狼狈地缩在张文昊边上进门。张其稚心里全无愧疚,只有被闹醒
之后怒气。
陈以童望向他,眼神依旧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情绪。张其稚皱了下眉,甩上了门。

第 3 章立里(三)颜
经纪人很早就发觉张其稚这个人的脾气是真的不好,肯配合的时候少,出岔子的时候多。但没办法,签了约的,
张其稚外形条件又是真的够好够用。他还是编辑好对方杂志的要求给张其稚发过去。那边过很久回他:怎么那么
多问题?
经纪人打电话过去,说:“杂志要看头的嘛,拍照附带做点个人采访也有的啦。”
张其稚刷了一下那些问题:你人生中最精彩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张其稚嘟囔,我他妈才二十四,我怎么知道。另
一个问题,你到目前为止最难忘的一件事。张其稚僵了一下,因为发现自己脑袋里闪过陈以童的画室。他摁灭了
手机,在社团活动室的懒人沙发上倒头躺下了。
刚躺下,手机又叮了一声。张其稚捞过手机,陈以童发了语音过来。他的语音从来都是前五秒空白,声音忽然跳
出来,悄悄声地叫他:“张其稚...”
又是这样,叫他一声就完了,后边什么也没有。张其稚又点开听了一遍。不知道陈以童在发什么神经。
张其稚发现陈以童开始对他不一样,是在念中学之后。叶细细终于给陈以童转去了特殊的美术培训机构,不再念
书。张其稚从念初中开始,好像就进入了叛逆期。只要是问题少年应该做的事,基本都做了一遍。
他逃课,和街头不读书的一帮年轻人学抽烟。他有时偷张文昊的烟出去,有时自己买很次的那种抽。然后就那样
叼着烟,穿卫衣垮裤跟其他学校学生打架,打得满身满脸的青紫,以为自己酷毙了。
每次被叫家长都是叶细细来。因为叶细细是个谈判高手。她能把所有训导处主任绕晕,绕到最后觉得一定是自己
的教育理念出了问题。所以那段时候,张其稚和叶细细的关系意外地走近了。
叶细细和老师谈完,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只是拍一下张其稚的头说:“把你胸前的狗链收一收,什么品味啊。”
那天傍晚,张其稚放学。校服外套搭在肩上,一只手夹着烟,靠在后门口等喜欢的女孩子。叶细细忽然打电话给
他,说:“张文昊出差了,我今晚有个紧急会议。你能不能去接一下陈以童?”
天有点微微下雨,张其稚把外套盖到了头上。他本来想说关我什么事,叶细细好像会读心,忽然说了一句:“有
点义气行不行,今天我刚帮了你。”
这真是戳到了张其稚。他们混子,最讲的就是义气。后来长大一点,张其稚才发觉,叶细细真是他见过最聪明的
女人。她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捏住别人的七寸。他只好招手打了辆的士,开去陈以童上课的画室。
天擦黑后,气温骤降。张其稚进画室前把校服外套穿了回去。他礼貌跟老师问好,问她陈以童在哪边。老师有点
局促地问:“陈以童妈妈没来吗?”
张其稚手插袋,点点头。老师说:“他又有点,我不知道,从中午吃过饭一直坐在画板面前,不肯动,怎么叫他
都不肯动啊。我们不太敢...”
张其稚跟老师走进去,陈以童上课的三号画室已经空落落。教室里放满了画架和颜料盘,学生都走光了,只有陈
以童弯着身子,坐在画板前边。张其稚有点好奇地盯着画板上参差错置的色块。陈以童的画和其他画板上的画,
好像不是在说同一个主题。周围的画具体又鲜明,陈以童那幅,好像只有一个一个安静的色块。
老师说:“今天让他们画,生活中精彩的一瞬。”
有些人画的是蝴蝶兰开放的午后,也有人画自己家的家犬生出小狗的场景。张其稚凑近,可能因为身上的烟味,
陈以童动了动,抬头看向他。
念初中开始,张其稚和陈以童很少有碰面的时候。他们上学的时刻表不同,也全无像样的交流。陈以童看他的眼
神像在看陌生人。而且这个陌生人打断了他的思考,陈以童眼神冷冷的,整个像深居洞穴的兽被惊醒过来。张其
稚半挎着包,说:“叶细细今天来不了,我接你回去。”
陈以童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盯着自己的画。张其稚感觉自己被无视,有点生气地叫道:“哎,有没有听到啊,妈
的,有本事你自己回去啊。画不完这幅烟花,就打算死在凳子上是吧?”
画室里另外两个人明显都僵了一下。陈以童又把头转了回来。老师在后边问:“画的是烟花啊?”
陈以童顿了下,忽然回答她:“是烟花。”
而且是跨年夜,在环长岛的海边,张文昊载他们去看的烟花大会。张其稚因为被强行拖去参加家庭活动十分不满,
全程躺在车后座装死。另外三个人站在车外头。叶细细捂着陈以童的耳朵,烟花炸开的时候,比小孩都兴奋。张
其稚看着升空绽开的新年烟火,火花粒粒碎进海面。真的好美好美,但他撇开头,嘴硬地嘟囔:“也就那样。”
陈以童重复:“是烟花,好美好美的烟花。”他画的不是烟花绽开的瞬间,是烟花熄灭的时候。只有无数流萤般
的色块飞扑入海。
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张其稚看,张其稚说:“怎么啊,我脸上长东西啦?”
-
张其稚答完问题,把答案发还给了经纪人。经纪人看,你人生中最精彩的时刻,新年的烟火。经纪人撇了下嘴,
太不像张其稚这种人会写的答案了,感觉是在搜索引擎上抄下来的答案。
张其稚自己都觉得怪恶心的,但已经发出去了。他收拾东西,站起身,下楼开车。
张其稚坐进车里的时候又收到陈以童发过来的简讯,语音留言,喃喃地叫他:“张其稚...”声音听起来暖洋洋的,
好像晒够了太阳一样。
张其稚抬手回了一个语音:“别叫了,我过来了,傻子。”

第 4 章余温(一)颜

那到底是哪一种蓝。陈以童今年二十四岁了。叶细细每年会认真告诉他他的年纪。陈以童记得自己十二岁的时候,
第一次见到张其稚。张其稚身上穿一件蓝色立领衬衣。那种蓝应该是介于浅蓝色和哥伦比亚蓝之间的蓝,但或许
是因为餐厅水晶吊灯的暖光,或者是玻璃器皿的折射。到今天,他还是研究不出那是哪种蓝。
他有偷偷溜进张其稚的房间,在衣柜里翻找那件蓝色衬衣,半个身子埋进衣柜,柜子里都是薰衣草洗衣液的香味。
他仔细地分辨各色衣物,棒球式的灰绿色夹克衫,花白色的带帽卫衣,张其稚常穿的松绿色 T 恤。没有蓝色衬衣。
陈以童坐进了衣柜里,抱着张其稚的毛衣开衫睡着了。
那天晚上,张其稚也冲进他的房间,把他背包里的颜料盒倒出来,把颜料挤进抽水马桶里。陈以童捂着头尖叫,
张其稚边倒边骂:“谁准你进我房间!”
叶细细跑过来的时候,陈以童已经哭叫的几乎没力气。他扑上去咬张其稚的手,颜料甩满了整间厕所。不管怎么
哄,陈以童还是尖叫,叫到邻居打电话报了警。叶细细挨家挨户地道歉。
张其稚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陈以童不准入内。
-
张其稚走进陈以童的画室。陈以童坐在画板面前,一动不动。他抬头的时候,张其稚安静地站在落地窗边,身上
穿白色的高中校服。校服面料硬挺,白得不地道,“是白烟色。”陈以童嘟囔。
张其稚转过身。他们两个其实许久不见了。张其稚念高中之后,连周末都不怎么在家。陈以童有时候蹲坐在房间
的落地窗边,看着张其稚偷偷开叶细细的车出门,有时副驾驶位坐一个男孩或者女孩。张其稚玩着车钥匙,穿古
巴领湖蓝色衬衣,像个小流氓。
他因为未成年开车被抓过,叶细细保释他出来后,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张其稚开始骑他那辆山地车出门。
他从不来陈以童的画室,他对陈以童整一个都没有兴趣。陈以童抬头看着他。张其稚揉了揉鼻子,拖了张凳子坐
到陈以童边上。他也开始发育,但还是比陈以童看起来矮小。张其稚叫了他一声:“陈以童...”
陈以童眼神静静地看着他。张其稚呆了半天,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上次叶细细说你有幅画卖了五万块钱,你
能不能,借我两万啊?”
陈以童面无表情,依旧安静地看着他。张其稚知道说一遍,陈以童可能理解不了。他又耐心地解释:“我,我碰
到点事,需要两万块钱。但我不能问张文昊和叶细细要。你借我两万行不行?等我上了大学就打工还你。”
陈以童重复了一遍:“两万?”
张其稚点头:“对,是两万块钱。你有吧,卡在不在你这里?”
陈以童好像没再听他说话,转身盯着画板。张其稚愣了一下,差点压不住火。他踹了脚画板。陈以童又扭头看他,
张其稚叫道:“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行吧,只要你现在能借我两万。”
陈以童垂下了眼睛,好像在思索。他抬头,朝张其稚说:“画画。”
张其稚歪了下头,没懂他的意思。他问:“帮你一起画画?”
陈以童想了会,点头说:“脱掉衣服,让我画画。”
张其稚指了指自己,陈以童依旧面无表情,看起来不像开玩笑。张其稚和他确认:“是要我脱掉衣服,当模特让
你画画?”
陈以童点点头。张其稚愣在了原地。他去年开始交往的那个小女友前几天跟他说自己测了,怀孕了。张其稚想说,
就做过那么一次,说怀就怀啊。小女友哭着打电话给他说,真的怀了,怎么办,我都刚成年。张其稚失眠两个晚
上了,做手术要钱,他哪有那么多钱。又不能让张文昊和叶细细知道。他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了陈以童。
张其稚抠着自己的手想了会,慢慢站起身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他把短袖校服脱下来,放到了一边不用的画架上,
又开始脱西装裤。陈以童自始至终安静地看着他。
张其稚问他:“短裤也要脱啊?”陈以童朝他点点头。
张其稚不响,还是脱掉了。他坐到沙发床上,有点不知所措。他问陈以童:“我就坐着还是怎么样?”
陈以童说:“躺下,侧躺下来。”
他不知道陈以童要画什么。初夏午后的阳光映进落地窗,张其稚有点尴尬地躺在沙发床上。陈以童捏着画笔,但
眼神一直盯着他。他都怀疑陈以童一笔都没有画下去。陈以童的眼睛好像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游移,要从发梢认
真看到他裸露的踝部。张其稚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烫。他不自在地问:“画多久啊?”
陈以童没回答他,依旧仔细盯着他看,好像要看清楚张其稚身上每一个毛孔。张其稚第一次发觉,陈以童的眼眸
是灰绿色的,不笑的时候,里面像有冰山。画室里开了冷气,张其稚却感觉自己越来越热。他起反应了。呆了几
秒钟之后,张其稚跳起来逃进了洗手间。
洗手间门还没关上,陈以童跟了进来。张其稚懊丧地叫道:“你有病啊,出去啊。”
陈以童抵在门边,说:“因为你跑掉了。”他有点好奇地盯着张其稚下面看。张其稚感觉自己的血都冲到了天灵
盖,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他会现在立刻抠掉陈以童的眼睛。
但陈以童天真地凑了过来。张其稚骂道:“你自己不会有反应吗,有什么好奇怪的。”陈以童不明就里。张其稚
忽然笑说:“你不会没打过飞机吧,要不要我教你?”
他真的在陈以童面前撸起来,抵着洗手台,头微微后仰,边呻吟边撸动。陈以童就在边上安静地看着。白色的液
体射到了陈以童的手背上,他好奇地举起来看,他手上的蓝色颜料中间落进了一些乳白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
十分美的颜色。
张其稚笑说:“陈以童,你怎么那么像个变态。”
陈以童好像听懂了一样,忽然也朝他笑笑。
那天,张其稚把衣服穿回去,凑到陈以童面前说:“哎,你怎么问叶细细要钱?”
陈以童没说话。张其稚皱眉说:“你不会在耍我吧?”
陈以童摇摇头,他说:“明天你要再来。”
张其稚从小餐台的糖盒里抓了块巧克力塞进嘴里,说:“明天我有事,要到钱了联系我。”

第 5 章余温(二)颜

陈以童给张其稚发了语音。很简短的一句:来画室。
张其稚下了课,逃掉了自习课,坐地铁去长岛。他进画室的时候,陈以童坐在小餐台边低头喝着甜汤,叶细细抱
胸坐在一侧,高跟鞋挂在脚背上晃。张其稚愣住了,心里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他抠着自己的手。叶细细问他:
“你怎么来画室了?”
张其稚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叶细细说:“随便,你想来也没事啊,来看看你哥也行。他忽然问我要两万块钱,
要自己去买新的绘图工具。”叶细细看了眼陈以童,嘟囔道:“听了半天才听懂他说什么,好奇怪,他还是第一
次主动问我要钱。”
张其稚不敢吭声。叶细细站起身,从包里掏出一张卡丢给张其稚,说:“正好,你陪他去买。别让人骗了。”
她边往外走边抱怨:“晚上还有紧急会议,妈的,从长岛开回去还得半小时。陈以童你能不能哪天行行好搬到市
区画画。”
陈以童居然迅捷地回了一嘴:“不搬。”
张其稚和叶细细均是一愣。陈以童还在顾自己安静地喝甜汤。叶细细出门后,他朝站在一边的张其稚说:“画画,
还没画完,你要再来。”
张其稚坐到他对面,把玩着银行卡,说:“行行行。”
他重新脱掉自己的衣服,有点舒懒地躺回了沙发床上。叶细细过来给沙发床重新换了被罩,床套上有樱花味柔顺
剂和阳光的味道。张其稚感觉很舒服,半躺着,差点睡着。他望向画架的时候,陈以童依旧是捏着笔,只是盯着
他看。
张其稚终于忍不住问:“陈以童,你到底有没有在画啊。”
陈以童像被惊醒了一样,呼了口气。他放下了手里的画笔,问张其稚:“还可以再来一次吗?”
张其稚坐起身问他:“什么再来一次?”
陈以童说:“洗手间里。”
张其稚想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骂道:“陈以童你真是个变态啊。”
他翻了个身,跳起来,从书包里摸出手机。他又拉了张凳子,坐到陈以童边上,悄悄问他:“你看过片子没
有?”
陈以童皱眉,听不懂什么意思。张其稚翻了下白眼,想陈以童除了画画,应该对世界上其他东西都没产生过兴趣。
他点开了同学最新分享给他的视频。视频刚打开,就是一男一女交缠在一起。呻吟声在画室里撞来荡去。张其稚
很快有了反应。陈以童紧紧盯着视频画面,脸开始泛起潮红。张其稚觉得很有趣,他抓了下陈以童的下面,果然
硬了。
陈以童受惊似地拍开了他的手。张其稚逗着他说:“有什么好害羞,很正常的。”他贴到陈以童身边,撸给他看。
他让陈以童学他,陈以童不知所措。张其稚把他扯到沙发床上,褪下了陈以童的裤子,像个耐心的好老师,手把
手地教他。他轻轻握着陈以童的下面,慢慢撸动,陈以童眼睛里沁出了眼泪,像要哭了一样。
落地窗外的天色已经沉下来。陈以童脱力似地倒在沙发床上。张其稚躺在他身边,摆弄着手机。陈以童转过身,
看着张其稚。张其稚晃着自己的腿,因为还在半发育不发育的状态,身子看起来还是瘦削。陈以童伸出一根手指,
点了点张其稚的皮肤。他的手指从张其稚的肩部一路滑下去,滑过手臂,滑到腰间。张其稚骂道:“痒啊。”
陈以童忽然笑起来。
-
那两万块拿给小女友,小女友自己一个人不敢去做手术,于是告诉了妈妈。半天之后,张文昊和叶细细赶到学校。
双方父母坐下来谈判。张其稚耷拉着头,不敢说话。
叶细细说:“我们会负责到底的。”
对方母亲把银行卡拍到桌子上叫道:“两万块不够吧,做手术有多伤人,我想您也清楚的。而且手术后要好好休
养,我女儿的课都落下了,你们到底怎么在教育儿子?”
叶细细狠拍了一下张其稚的头,说:“对,没教育好。后续费用的话,我们再协商,这两万块你们先拿去做手
术。”
傍晚,叶细细拎着张其稚到长岛画室,指着两个儿子骂:“厉害了,都敢联合起来骗我了是吧?陈以童,你知不
知道他拿钱去干嘛?”
陈以童坐在画板面前,仔细上着颜色,好像自成一个结界,叶细细声音再响都穿不破。叶细细气到头晕,一直骂
脏话。陈以童终于动了动,低声说:“好吵。”
张其稚差点笑出来。叶细细指了指他,叫道:“你有脸笑?你睡人家不做好保护措施啊?捅了篓子,还想花钱解
决是吧?谁教你的?”
张其稚扁了扁嘴,不敢吭声。
那段时间,张其稚放学不敢回家,躲到长岛画室里,趴在沙发床上写作业。陈以童最近在着手画手头那幅画,整
个人都很沉默,像在另一个宇宙。
他写累作业抬头看陈以童。陈以童的刘海有点盖住了眼睛,身上穿着叶细细新买的条纹 T 恤,一条拖地牛仔裤。
如果他不说话,看起来真像个艺术家了。
前几年,陈以童画的那幅《烟花》拿出去参展,被国内有名的画廊相中。他开始和那间画廊合作,成为他们的常
驻艺术家。一个才十几岁的,天才画家。噱头其实比画作还值钱。但陈以童不懂那些,他只是低头画画,毫无杂
念。
张其稚叫了他一声:“哎。”
陈以童没抬头也没应他。张其稚说:“我饿了,要不要买点宵夜吃啊?”陈以童也没反应。
张其稚顾自己下了趟楼,买了一堆烧烤,还带上来一打啤酒。他把东西放到小餐台上,把陈以童强行拖了过去。
陈以童像起床气一样,因为被打断了创作,整个人非常生气地闷坐在餐桌边上,不吃东西,也不和张其稚说话。
张其稚抓着肉串在他眼睛前面晃来晃去,陈以童也不为所动。张其稚开了听啤酒递给陈以童,他说:“这是啤酒,
没喝过吧。叶细细肯定不会给你喝。”
他给自己也开了一罐,和陈以童的碰了碰。陈以童举起来,一气喝了半罐。张其稚愣了愣,哈哈笑起来。
他们就那样一口一口,喝光了整一打啤酒。到最后,陈以童头脑昏沉地挨着张其稚坐在沙发床上,他醉得厉害。
张其稚捧着他的脸,逗他说:“哈哈,笑死了,喝了没几罐,脸都红透了,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颜色的红啊陈以
童。”
陈以童眯着眼睛,看着张其稚那张笑脸。他的大脑里忽然缓慢地闪过视频里交缠在一起的那对男女,他们的肉体
和肉体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界限。陈以童凑过去,吻住了张其稚的嘴唇。学着视频里那样,手伸进张其稚的校服,
去抚摸他的皮肤,去亲吻他的舌头。张其稚的大脑宕机了几秒,当意识过来发生什么的时候,狠狠推开了陈以童。
张其稚跳起来,擦了把嘴唇,骂道:“犯病啊你。”他抓过自己的书包,冲出了画室。

第 6 章余温(三)颜

张其稚犹豫了半天,到底要不要再去画室。但他没别的选择,不回家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而且不再去画室,就好
像显得他很在意那个吻。其实有什么,陈以童搞不清楚状况,犯病而已。
所以张其稚还是走进了画室。他原本以为,两个人再见面总会尴尬一下。但陈以童完全没有,他坐在地板上,专
注地炼取着什么东西,连张其稚进门都没在意。
张其稚反而有点生气了,结果只有他傻乎乎想了半天,陈以童根本没当回事。
陈以童把炼出来的液体倒进玻璃罐里,塞上木塞。他把瓶罐举起来看,那是种非常纯正的海蓝色。张其稚坐在沙
发床上,连他这种对色彩没有感知力的人也都要感叹,真是非常美的颜色。
陈以童自说自话般地说着:“是青金石,青金石里提取出来的蓝色。中世纪的时候,没有蓝色。这是他们后来见
过的,最强烈的蓝。”
张其稚还是第一次见到陈以童那么逻辑通顺、条理清晰地说完一段话。他忍不住凑上去,蹲到陈以童边上,抬头
跟着他看那瓶蓝色液体。他问陈以童:“用来画什么用的。”
陈以童依旧面无表情,说:“你。”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张其稚脱掉衣服,熟门熟路地躺到沙发床上。他怀疑陈以童真的是在耍他。不管画什么形体,
需要那么久吗。但他拿了人家两万块钱,这到底比卖身好点。
张其稚咬着烟,逗着画板面前的陈以童,说:“大画家,画卖出去能给我分成吗?”
陈以童没理他,一如既往地盯着他看。张其稚转了个身,改趴在床上,咬着滤嘴玩。陈以童看着他柔和的眉眼,
棱角分明的脸庞。张其稚腰侧有一块胎记一样的东西,但他自己说只是小时候的烫伤。陈以童发现自己下面又像
上次一样硬邦邦了。他觉得很难受,又说不出口。他轻轻叫了一声:“张其稚...”
张其稚回神看他,陈以童脸红红地说:“洗手间。”
洗手间里,看着陈以童撸,张其稚发现自己也硬了。陈以童靠在墙边,闭着眼睛,他的睫毛短促又浓密,一直微
微地颤动。张其稚觉得他真的快和陈以童一样变态,他只是看着陈以童潮红的脸,自己就也硬了。
他还全身光着,陈以童睁开眼睛,望着他,眼睛里深深的,像有湖。他伸手握住了张其稚的下面。张其稚的身体
颤了一下,想骂人,又忽然有点脱力。洗手间的地板有点湿,在滑倒之前,他扑进了陈以童的怀里。
陈以童慢慢地、温吞地撸着他的下面。他学得真是非常快,张其稚心里骂骂咧咧地想,嘴里忍不住呻吟了出来。
当他射在陈以童手心里之后,张其稚推开了陈以童。陈以童抬起掌心,他的手上还有未洗掉的海蓝色,海蓝色表
面雾蒙蒙的白。他认真专注地看着。张其稚羞臊地抓过他的手,伸到了洗手池里。
再坐回沙发床上,张其稚几乎不敢再看陈以童。那晚叶细细来带他们回家。张其稚坐在后座右侧,陈以童抱着书
包坐在左侧。他们各自看着自己的窗外发呆。
叶细细看了眼后视镜里两个儿子,忽然说:“你女朋友妈妈下午联系我。”
张其稚回过神来。叶细细说:“她女儿没怀孕,验孕棒出错了。”
张其稚也没有舒一口气的感觉。他感到陈以童在边上盯着他看,张其稚觉得陈以童应该听不懂叶细细那几句话的
意思才对。但陈以童忽然重复了一句:“怀孕。”
叶细细说:“对,就像周周阿姨一样,怀孕,有了宝宝。上周末你见过她的肚子吧?”
陈以童点点头,又顾自己去看窗外了。
-
两万块钱还回来了,闹着这么大一出,张其稚也和那位小女友分了手。放了学好像也没必要再去陈以童那边,张
其稚晃回了家。
他刚走到楼道口,叶细细打电话过来,问说:“你今天没来陈以童这里?”
张其稚说:“啊,对啊,我回家了。”
叶细细说:“他在发癫了,要了命了。说画还没画完,哎,你赶紧打车过来一趟。”
张其稚赶到画室的时候,陈以童正在砸自己画旧了的那几块画板。叶细细抱胸倚在门框边冷眼看着。那块唯一立
起来的画板上,已经有一幅初具规模的画。画上是一片朦胧的海蓝色,但中间的主体色用了陈以童从来不会用的
蛋白色。还看不出他画的是什么。叶细细叫了声:“张其稚来了,行了吧。”
陈以童停了动作,但没转身。他慢慢蹲下身子,开始捡那几块被摔得稀烂的画板。张其稚走过去帮他一起捡。陈
以童停下来,看着张其稚的手。他伸手覆住了张其稚的手。他的手比张其稚的大出一轮,而且因为长期作画,掌
心磨出好多茧子。张其稚感到手背粗糙的质感。他抬眼,看到陈以童朝他温温地笑了笑。
叶细细在后面喊了一句:“晚点来接你们,张其稚你给我好好写作业。” 她甩头出了门。
晚点,陈以童吃光叶细细带来的饭菜,起身去洗手间用橘子味洗手液洗手。张其稚跟过去,问说:“今天还要脱
光衣服让你画啊?”
陈以童看着镜子里的张其稚,点了点头。
张其稚坐到沙发床上,问陈以童:“你还有多久能画完?”
陈以童不响。张其稚继续问:“不会要我一直在画室陪着你吧。”他又躺倒,枕着陈以童的抱枕。这回陈以童没
有只是盯着他,而是开始提笔作画了。张其稚很好奇他到底在画什么,但自己又不能跑过去看。这次是他认真地
盯着陈以童不停交替低下又抬起的头。
陈以童的专注,仿佛在画一样易碎品,或者是难得一见的昙花盛开。好像如果他不在当下画完,这朵花就会消失。
张其稚半撑起身子,托腮看着陈以童。他轻声说:“陈以童,你的刘海该剪了。”
陈以童第一次在画画的时候对外界有了反应,他向上看了眼自己的刘海,轻轻地唔了一声。
第 2 天, 叶细细从早上开始接到陈以童的语音骚扰,表示自己要剪头发,非剪不可,今天必须剪。叶细细的助理
在边上听到,自告奋勇说:“要不我带他去剪?”
叶细细摇头说:“不行,去哪家理发店,谁给他剪都得准确,不然他要杀人的。”
助理呆了一下,叶细细笑说:“只是个比喻,但是效果差不多。”
午后,陈以童终于坐在熟悉的那张理发椅上,见到熟悉的阿叔,温温地笑了一下,说:“剪刘海,刘海该剪
了。”

第 7 章余温(四)颜

叶细细在画室楼下把饭盒交给张其稚,又跳回了车上,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大叫:“让他他妈的给我吃完,我有
事先回去了。妈的,我早晚拆了这个破画室,让他搞这么远。”
张其稚拎着饭盒晃上楼,看到洞开的画室里,陈以童这回坐在电脑面前,盯着屏幕看。张其稚把饭盒放到小餐桌
上,叫了一声:“吃饭。”
陈以童回过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张其稚愣了下,知道是打扰到他了。他顾自己掏了瓶汽水出来喝了口,又去
看陈以童那张画。与其说陈以童是在画他,不如说是在画什么外星生物。张其稚真的感觉自己被陈以童耍了。他
生气地指着画说:“你这是画我啊,这团模模糊糊的白色物体,是你画了这么久的我吗?”
陈以童照例是不理他。他真是有本事让人生气啊,张其稚想。
张其稚突然耍脾气说:“不和我说话是吧,那我走了。”
陈以童终于有了反应,回过头,好像是要看一眼张其稚是不是真要走。他说:“吃饭。”然后才慢吞吞站起来,
走到餐桌边。他又冲张其稚重复了一遍:“吃饭。”
张其稚走回去,坐到了陈以童对面。陈以童用湿纸巾擦过手,开始认真吃饭。他的头发已经理得短促促的,摸起
来像小刺猬。张其稚伸手摸了两下,感觉陈以童真像一种养在画室才能活的小动物。他忍不住说:“多吃点,吃
饱饱长高高。”
陈以童抬起了头,没说什么,又低头开始吃东西。
这回,张其稚说什么都不会脱衣服让他画了。他说陈以童不给他解释自己到底在画什么,他就不会当模特了。陈
以童算是最没本事解释自己创作理念的那种艺术家了。他就要上手来扒张其稚的短袖校服。张其稚惊了一跳,差
点被气笑了,他打了陈以童一下,说:“你耍流氓是吧?”
陈以童不说话,就是要扯他的衣服。张其稚开始在画室里满屋子乱跑,不让陈以童抓住。陈以童跟在他后面跑,
两个人像在玩老鹰捉小鸡。张其稚跑累了,停下来喘气。他发现,陈以童虽然长年不锻炼,但体力出奇得好。张
其稚终于告饶地说:“我脱行了吧,好人做到底。”
张其稚熟门熟路地坐回自己的模特专属位上。他看着窗外的夕阳。因为在几乎被荒废的长岛工业园区附近的那么
一座廉租房,画室附近非常空阔,人烟稀少。他可以这样裸着身体,不拉窗帘躺着也不担心被人看到。陈以童的
眼睛在他身体上游动。他很好奇最终,陈以童到底想把他变成一种什么白色生物。
他看着远天外的半颗月亮,忽然回头问陈以童:“周末想不想跟我去看电影啊?”
-
叶细细把电影票郑重地放到张其稚手上,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真答应你去看电影,但,他去到不熟悉的
场所会很紧张。你懂吧?”
张其稚点点头,说:“看电影而已,又不让他和人交流。”
但事实证明,张其稚还是天真了。陈以童坐到影厅的位置上,看到满屋子的陌生人就开始像惊惧发作一样躲到张
其稚背后。电影开始,陈以童几乎一直抓着张其稚的手腕。电影中间发出巨响,陈以童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
十五分钟后,叶细细赶到影院,把他们接回家。整个晚上,陈以童就窝在自己房间里,抱着从小抱到大的毯巾,
不肯出来吃饭。张其稚敲他的房门,陈以童也没反应。
张其稚因为感觉是自己非要提议让陈以童外出,觉得过意不去,所以钻进了房间。陈以童埋着头,屋子里没开灯。
张其稚跳上床,坐到陈以童身边。那么多年,其实他还没怎么进过陈以童的房间。他们不是什么亲昵的兄弟,之
前连熟人都算不上。
张其稚看着陈以童床头摆放的色卡图册和小手绘画。他忽然碰了碰陈以童的肩头,说:“哎,我和你说个秘密好
不好。这个秘密张文昊都不知道。”
陈以童没抬头。张其稚说:“但是你得去我房间,我才能拿给你看。”
他把陈以童拉起来,拉出了自己房间。他撕掉了自己房门口贴着的那张“陈以童不准入内”的纸条,带陈以童进
了屋。张其稚拉开衣柜门,半个身子钻进去在里面拼命地翻找。他终于从衣柜深处拽出了一个盒子,那是个小时
候的铁皮糖盒。他和陈以童坐在地板上,陈以童看着张其稚掀开糖盒,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绒面盒子。
张其稚说:“他们火化妈妈之后,骨灰坛摆在那里。我偷了一点妈妈的骨灰出来,放在了盒子里。每次我心情特
别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抱着这个盒子。其实我不太记得妈妈了,就是觉得抱着我就很安心...”
陈以童其实没怎么听懂张其稚的话,他看到张其稚搅乱衣柜后,从深处拖出了一件自己小时候的衣服,短小的,
蓝色立领长袖衬衫。那种蓝是介于浅蓝色和哥伦比亚蓝之间,陈以童无法定义的蓝色。他终于又看到了,陈以童
笑了起来。
张其稚说:“现在好点了吧。”
陈以童回过神看着他,张其稚白净的脸凑到他面前,想看看他有没有在哭。陈以童亲住了他的嘴角。
那晚,张其稚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躺在陈以童那幅画中。陈以童安静地注视着画中央的他,用一种洁净的眼神。
他被海蓝色包裹住,流进了陈以童的身体里。陈以童用脸贴着他的脸颊,嘴唇擦过他的颈间。他还是光裸着,身
体为陈以童而张开。
张其稚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陈以童沉沉地睡在他身侧。他们那晚交换完秘密就一同躺下休息了。黑暗中的蓝是
哪种蓝,陈以童。

第 8 章余温(五)颜

高考前那几个月,张其稚没再去画室。但每天傍晚陈以童要打视频电话过来。屏幕里陈以童仍旧面无表情,一张
脸贴在摄像头前边。张其稚说:“你离远一点,怪吓人的。”
陈以童咿咿呀呀和他解释,画还没画完,他还得看到张其稚才可以。叶细细和他说,张其稚要参加很重要的考试
了,没办法每天过来陪他。于是陈以童学会了打视频电话。
其实开着视频对张其稚也没多大影响。他顾自己做作业,陈以童在那头跟静止了一样。手机好像被他放在某个不
用的画架上,他自己坐在画到一半的那幅画跟前,托腮看着张其稚。张其稚每次抬头,陈以童就是那样一个姿势。
张其稚站起身走出房间去做什么事,陈以童才会醒一醒。
晚上叶细细过去接他的时候,陈以童半蜷曲着身子在绘制画的底侧。他另一个儿子在手机屏幕里抱着薯片桶写物
理试卷。叶细细把脸凑过去,吼了一声张其稚,骂道:“不是刚吃过饭,你怎么又吃零食。”
陈以童吓了一跳,推开了叶细细。
车上,叶细细问陈以童:“那幅画在画什么啊?和张其稚有什么关系?”
陈以童顾自己望着窗外,长岛静静的夜,每天一成不变。因为好像是被这座城市遗弃的角落,所有的开发和改建
都绕过了这里,这几年,长岛一点变化都没有。这对陈以童来说是很好的事情,他是不可以有变化的人。
叶细细透过后视镜看她的儿子,算起来,陈以童应该是别人念大一的年纪了。他已经长得比张其稚高出不少,因
为长久待在室内,整个人白得好像快要透明。陈以童垂着手,把玩裤子上的流苏。他忽然说:“漂亮。”
叶细细问了声,什么漂亮。陈以童也没回答他。
那天陈以童回到家,进自己房间的时候,看到张其稚趴在他的床上玩游戏机。张其稚穿着睡衣,身子弓起来,像
一只猫。陈以童在房门口呆了一会,一直到张其稚回身说:“
关门,别被张文昊看见我偷偷玩游戏机。”
陈以童听话地关上了门。
他洗过澡,换好自己的睡衣,和叶细细说了晚安,拿着牛奶杯回到房间。张其稚四仰八叉地躺在他床上。陈以童
坐到惯常睡觉的那侧,躺下来,靠着张其稚。张其稚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那幅画完成的样子?”
陈以童好像思索了良久,举起三根指头。张其稚问:“三天?”
陈以童摇摇头,说:“三十次,已经重新画了三十次。”
张其稚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开始怀疑,每晚陈以童认真盯着他看完,然后转头画一幅再撕掉。那离这幅画
完成确实还遥遥无期。
但他已经有点习惯了傍晚就和陈以童打视频电话。有些时候他回家晚了,还在路上陈以童的电话就准时来了。张
其稚举着手机,跑过人行道,他笑着朝陈以童叫道:“前面有冰淇淋车!”他猛地停下来,屏幕剧烈地摇晃。张
其稚冲镜头外的人喊:“一只巧克力味的,谢谢。”
张其稚吃着冰淇淋,和陈以童说:“这周张文昊给的零用钱又快花完了。”他舔着流到手臂上的冰淇淋水,和一
群放学的小学生擦肩而过。陈以童看着张其稚在光线温暖的街道上疾走,偶尔转头和他说话。陈以童轻声说:
“漂亮。”
-
考完试那天傍晚大家吃散伙饭。陈以童打电话来的时候,张其稚在和哪个老师拼酒。他们和邻班的人包了一个酒
店大厅,大家窜来窜去互相调侃、劝酒。张其稚去厕所吐了一次,出来晕乎乎地继续和谁干杯。
一直到席上的人散了一半,他看到手机上一串的未接来电,他手机的电都走下去了一半。陈以童发语音给他说:
“画完了。”
张其稚眯着眼睛看大厅的钟,还不算太晚,陈以童应该还在长岛。他推开醉得倒在桌侧的同学走出了大厅。那天
七点光景,张其稚打车去长岛。司机在车上一路问他:“你不会吐吧?要吐提前和我说行吗?”
张其稚假装呕了几下,吓得司机刹车开窗。他哈哈笑起来,踢了脚椅背,说:“麻烦开快点。”
司机骂骂咧咧地开出去,车子开出市区,开进长岛地界的时候,一切仿佛开阔了起来。张其稚想到叶细细每次开
去又开回,路上不知道咒骂长岛多少次。都是因为陈以童这个宝贝。
他跑上画室的时候,画室里只开了一半的灯,显得电脑屏幕的光很刺目。张其稚走进门就看到画室正中央,一堆
乱糟糟的颜料管上边放着一张巨大的画。那张画上的蓝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仿佛在流动,画的中央,有一只还裹
在胎衣里的湿润的鹿。
那是我吗?张其稚慢慢走过去,蹲下来,看着画上淡白色的鹿,那样纤细,那样脆弱。好像无论如何会折断一样
的,躺在静谧的蓝色中央。真的很美,即使他对绘画一窍不通都能知道,这真是一幅漂亮的作品。
张其稚回过神,看到陈以童坐在沙发床上,看着他发呆。
张其稚笑起来,指着画问:“这是我吗?是你画的我吗?”
陈以童不回答他。张其稚晕晕乎乎地站起身,靠到陈以童身边。他捏了捏陈以童的手,陈以童也没有反应。张其
稚说:“我今天考完试,去聚餐了。”
他问陈以童:“我的身体像一只鹿吗?”那幅蓝色的画对着他们,那只鹿仿佛永恒地静睡着。张其稚掰过陈以童
的脸,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他散着一股酒气,站起身的时候,险些跌倒。他又脱掉自己的牛仔裤、内裤。浑身赤
裸地站在陈以童面前,继续问:“是这样的吗?”
陈以童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张其稚嘿嘿笑着,没站稳,跌坐到陈以童身上。他们倒在沙发床上。张其稚伸手摸了摸陈以童的睫毛,眼皮上一
颗棕色的痣。他蹭着陈以童的身体,陈以童很快有了反应。张其稚咬着陈以童的脖颈,撩起了陈以童的 T 恤。他
觉得陈以童才真的像一只刚初生的,不知所措的鹿。张其稚每做一个动作,他都会颤动。到后来,陈以童也褪光
衣服,张其稚抚在他身上,吻住了他的唇。他们安静地接了会吻,分开之后,张其稚凑到陈以童耳边问他:“你
要试试吗?”
陈以童茫然地看着他,但现在不管张其稚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做。他此刻会愿意为张其稚做任何事。张其稚因为喝
多了酒,浑身红成一片。他耐心地教陈以童怎么做,怎样打开他,进入他,慢慢地做动作,不要急,就像你握着
画笔,这一笔要舒展还是短促,你要控制,要用力也不要太过。张其稚忍不住叫出声,这也是他的第一次,冲击
上来的时候,他的酒醒了一半,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让陈以童对他这样做。
张其稚的眼泪挤出了眼眶,陈以童伏下身子亲他的脊椎骨。漂亮,他想,张其稚真的好漂亮。
八点光景,他们半拥在一起躺着,神思混乱地盯着画室顶端的射灯。张其稚从断线的大脑里扔出一个问句:“天
花板为什么那么高?”
陈以童仍旧抱着他,脸埋在张其稚的身侧,一动不动。
那晚,九十点钟,叶细细打开画室大门的时候,看到她的两个儿子精赤着身子抱躺在一起,沙发床上一片混乱。
她摁开了画室大灯。张其稚狠闭了下眼睛,半抬起发晕的头,看到叶细细靠在门框边,安静地呆看着他们。

第 9 章余温(六)颜

已经第三天,张其稚没来过画室。叶细细送午餐来的时候,陈以童坐在沙发床上,脚离地慢吞吞晃着,没打开电
脑,也没碰过颜料盒。他那幅为张其稚画的画已经被叶细细送去参加哪个国际大奖赛了。他从来除了画画,其他
事物一窍不通。但这几天,他也不画画了。
陈以童突然对叶细细说:“张其稚?”
叶细细顿了一下,把饭盒里的菜摆到小餐台上,眼睛不抬地回问了一句:“张其稚怎么了?”
她把饭菜摆好,叫陈以童过来吃饭。陈以童又问:“张其稚呢?”
叶细细说:“去毕业旅游了啊,跟几个狐朋狗友。我看张其稚以为他已经清华录取了,玩得都快忘记家在哪。”
陈以童茫然地盯着餐台,他听不懂叶细细的抱怨,但是知道张其稚应该不会来画室,至少今天不会来。他有打电
话给张其稚,电话那头接起来一下,镜头摇晃,只能看到张其稚半侧脸。陈以童倚在画架边上,点了点手机屏幕
上的脸,轻声叫:“张其稚...”
张其稚朝镜头外喊:“等我一下啊。”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叶细细踩着高跟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又叫了一声:“陈以童赶紧吃饭,我还要回去上班。”
陈以童垂着手,还坐在沙发上,过一会,忽然抬起头,说:“妈妈,画不出来。”
叶细细问他:“什么画不出来?”
陈以童说:“什么都画不出来。”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是这样。叶细细发现,画布上一直是空白的。她问陈以童:“是突然不喜欢画画了吗?”
陈以童摇摇头,面无表情地重复:“画不出来。”
那个周末,叶细细带了一个男人到画室来,她和陈以童解释:“有个很有名的小说家叫钟情,她上次在画廊见过
你的画,非常喜欢,想让你帮她的故事画插画。”
叶细细指了指身边的男人,继续说:“这位是出版编辑,也是钟情的弟弟,叫钟意。他来给你说一下情况,好不
好?”
陈以童坐在画架前边,看着颜料盘里新调出来的颜色,没什么反应。
叶细细和钟意说:“他是这样的,还要很耐心跟他解释才行。”
他们退出了画室。叶细细靠在栏杆边,吸了口电子烟。长岛的地界,连植物都很稀少,明明在南方,以为是在北
方平原上。她说:“最近真是好奇怪,陈以童忽然不画画了。这么多年,他每一天几乎都在画画。所以我想,给
他点需要画的主题,是不是会好一点。”
钟意点头。那天他尝试和陈以童沟通,但没什么效果。
陈以童蹲在门旁的书架边,把自己珍藏的画册一本一本抽出来堆在地上。他喜欢上一个画家就会收集全那个人的
画册,包括典藏版、精装版或者是海外版本。叶细细有时候要托很多人才能买到,买到了陈以童也几乎不翻,只
是放到书架上。
他想起张其稚每次来画室,都会随手抽一本画册拿到手上玩。他根本不懂画,偶尔翻到一幅喜欢的,陈以童看一
眼就知道,是那种画风具体,主题明确的平庸之作。但张其稚就是那种人,吵吵闹闹,热热闹闹。
陈以童忽然觉得画室不可容忍的安静。
钟意在门口又和他打了声招呼,说会再来看他的。陈以童顾自己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子,没有反应。
-
外面下雨了,张其稚回家后不久,叶细细下班回来,看到他只是说:“旅游结束啦?”
张其稚嗯了声,到客厅倒热水喝。他一直在等叶细细盘问他或者干脆点,骂他一顿。但叶细细一直表现得十分平
静。他要去毕业旅行前,叶细细坐在餐厅吃吐司片,嘴里塞了半片,嘴巴鼓鼓地说:“玩得开心点。”
晚一点,张其稚洗掉旅行时候的脏衣服,站在阳台上发呆的时候,叶细细在身后朝他喊了句:“我去给陈以童送
晚餐,你去吗?”
张其稚愣了片刻,还是跟上去了。
车子慢慢开出市区。叶细细打右转向,她说:“等你暑假把驾照考出来,这辆车送你。”
张其稚差点叫起来,他问:“真的啊,姐,你真的把这车送给我啊?”
叶细细伸手拍了下张其稚的头。路标牌上出现“长岛”的字样。叶细细说:“我每天要看见这块标示牌三次,一
周就是二十一次。一年真是不计其数。偶尔陈以童发疯,或者有他所谓的急事找我,我就要扔下手里所有事情,
再开过来看见一次。我有几回,开到一半,会忽然停在那块海堤那边,下车后,抽一支烟。但最多一支烟的功夫,
我还是得上车赶过去。养陈以童,用“辛苦”这个词我都觉得不合适,是需要超人的“耐力”。跑全马的那种耐
力。你明白吗?”
张其稚盯着前边的柏油公路,一声不吭。叶细细继续说:“所以这么多年,我从不要求张文昊或者你去跟他建立
什么关系。因为我知道一旦建立了,你们迟早要受不了的。等你们想逃的时候,陈以童会受不了的。张其稚,你
才刚要上大学,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事物在等着你,长岛只有这么一条公路,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你可以
慢慢和陈以童拉开距离了。过段时间不在日常生活里看见你,他会忘记的。”
车子开到画室楼下的停车位。叶细细忽然笑说:“想不想练练手?”
傍晚画室的光线开始变暗。陈以童手头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接起来,张其稚的脸出现在屏幕上。陈以童感觉自己
的左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张其稚大叫:“陈以童,下来,快点!”
陈以童下楼的时候,张其稚倚在叶细细的车旁边,叶细细坐在副驾驶位骂道:“只准在荒地里练一练,听到
没?”
张其稚把陈以童拽上车后座,自己坐到了驾驶位。他一开始确实是规规矩矩绕着荒地开,像一个很认真在科目二
备考的好学生。叶细细分神打电话的间隙,他把车子开出了荒地。他朝后视镜里的陈以童吹了声口哨,车子开上
了公路。
等叶细细发觉的时候,张其稚已经在贴着海堤开去海边了。他摁开了车载音响,叶细细车上只有八九十年代老粤
语歌。那个黄昏,所有因素拼凑在一起就变得十分滑稽。陈百强在唱歌,张其稚把车开得忽快忽慢吓叶细细,陈
以童扒在张其稚的座椅边,透过车窗看到橙金色的落日。他突然想把这些画下来。
等叶细细终于发飙,让张其稚滚下车,她把车开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几乎快到海边。张其稚幸灾乐祸地坐到了
后座。陈以童看着他。一个多星期没见,张其稚染了头发,左耳边打了个一颗小小的耳洞。他能看到张其稚耳轮
廓上细细的绒毛,张其稚脸颊上芝麻细的雀斑。陈以童忽然伸手,揉了揉张其稚的耳朵。
张其稚吓了一跳,拍开了他的手,抬眼望向驾驶位上的叶细细。陈以童顾自己温温地笑起来。他倚在张其稚边上,
海风灌进车厢,他想起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夜晚。陈以童轻声叫:“张其稚...”
张其稚嗯了一声,眼睛没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陈以童偷偷捏着他另一只手的小拇指,像个过分黏人的四岁小孩。
他抬头和叶细细说:“妈妈,不回画室。”
叶细细疑惑了声,问他:“不去画室了?那回家吗?”
陈以童笑着点点头说:“陈以童想回家。”
车子又重新沿着长岛唯一的那条柏油公路开回市区的家。一个半月后,张其稚自己沿着市区的柏油公路,开着同
一辆车上高速开去新学校报到。叶细细有高层会议,张文昊出差谈生意去了。报到那天,下雷阵雨。张其稚自己
拖着行李箱上楼,在湿滑的过道上踉跄地走来走去找自己的宿舍。
他终于安顿好自己的时候,翻手机出来看,没人问他是不是到校了,有没有什么问题。但陈以童忽然打电话来。
长岛那边也在淅淅沥沥地下雨。他们身处的世界仿佛单纯静谧的只剩下雨。张其稚看着陈以童倚在落地窗边,窗
外荒草连着荒地。张其稚说自己到学校了,以后要开始念大学,他说:“以后我就不会去画室了。”
外面响了声雷,雨下得更大了。陈以童在镜头里的表情还是漠漠的,他重复了一遍:“不去画室?”
张其稚说:“对,不去画室了。”
-
开学初,张其稚参加了很多社团和组织,在学校十分活跃。每天的傍晚时分,陈以童一定还要打电话给他。好像
是他理解为张其稚不来画室就要打视频电话的模式。总之,他还是要每天见到张其稚。
张其稚常会漏过他的电话,或者干脆把手机开飞行。
过了个把月,陈以童果然很少再打电话过来。张其稚继续穿梭在学校大小活动中间。偶尔张文昊会打给他,问他
回不回家。张其稚躲在礼堂后台,晚会马上要开始,他敷衍地说一声再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大学比他想象得还要缭乱,接触的人和事又多又杂。他圣诞节前,同部门有学长和他表白。那天,他们正要去外
边聚餐。张其稚开车载他们到市区的新商厦。他们预约了一间老字号的菜馆。坐下后,张其稚脱了外衣。餐堂里
十分喧嚷,热气腾腾。他越过过道上来往走动的人,看到壁挂电视上播报的夜间新闻:国内艺术家首次斩获国际
青年艺术大赛金奖。那幅画高悬在会场大厅正中央,尺寸巨大,雾蒙蒙的海蓝色中间,一头脆弱的、湿润的鹿。
它包裹在胎衣中间,眼睛无法睁开,脚掌无法站起走动。它是宇宙混沌初生的样子,美得让人几乎心碎。餐厅里
许多人都把头转过去观赏那幅画。张其稚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看着荧幕上打出来的,画作的名字:《余温》。

第 10 章钟意(一)颜

“立里”这个名字开始变成那年第三季度的热词。只是一个首获大奖的少年也没什么稀奇,但是如果是一个神秘的,
从未露面的天才画家,画出了一幅被大奖组委会称为“本世纪最干净的情欲”的杰作,事情就变得十足特别。所
有人像追推理小说一般推理着他到底是谁。
张其稚偶尔打开社交网络,到处能撞见这幅画。频率已经堪比梵高的《星空》。飞去纽约领奖的人只有叶细细,
组委会的颁奖词是:“这是一位少年幼态又成熟的作品。幼态是因为他的用色和画法,极尽简单和粗糙,但呈现
的是一位成年人都不一定拥有的,成熟的爱。”
张其稚盯着那幅画看,不知道他们是从哪点看出了那里面充满了爱。
这幅作品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出了一个月,之后去了哪里,张其稚也没有问过。
旧年结束前,他带几个大学同学回家过一趟。张其稚开门进屋的时候,看到陈以童坐在餐桌边。那个点,不是陈
以童会离开长岛画室的点。但陈以童坐在餐桌边,身旁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叶细细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又转头和男人说:“我小儿子。”
男人会意,和张其稚点头示意了一下。
之前张文昊打电话给他,曾经提起过,陈以童开始接商稿了。一开始当然不愿意。他从来都是在画自己想画的东
西,现在别人要给命题作文,陈以童怎么会接受。但张文昊说:“出版社的编辑过来,读了一个故事给他听。听
完他是没什么反应,但那天晚上他就照着故事画了一幅画。”
那之后,钟意隔几天就会过来,把钟情创作的故事念给陈以童听。一般陈以童就顾自己在电脑面前捣鼓,或者就
是在调制那些稀奇古怪的颜色,钟意坐在沙发床上,把内容念给他。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反正陈以童不会给
任何反应。但过几天,他会画出该有的作品。
钟意有时候会觉得,去长岛,走进那间开阔的画室,仿佛是去许愿的,过几天愿望就会实现。
他偶有几次会留下来陪陈以童吃饭。陈以童擦干净自己的手,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没多余的声音和动作。吃完
之后,他就会顾自己去洗手间洗手。
钟意有一次问他:“有特别喜欢哪个故事吗?”
陈以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画画,但是过了阵,忽然说:“喜欢《珍珠雨》。”
钟意那时已经在收拾包准备走了,听到他的回答,愣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陈以童转头看他,表情有点不悦。
钟意忙说不好意思。他是觉得太有趣,那仿佛在向一口井说话,几小时之后才听到回声。
张其稚和同学进门之后。陈以童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又恢复到了看一个还算熟悉的陌生人的程度。叶细细说
得果然是没错。他整理了点自己的东西就又出门了。他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去海边看烟花。
叶细细那辆旧车性能一直还不错,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发动机出了状况。所以等钟意带着陈以童下楼的时候,
张其稚他们还在琢磨车子出了什么问题。
钟意礼貌地问他们:“需要我载你们一程吗?”
陈以童站在一边,低头看着邮寄包裹新寄到的画册。
他们后来就是一行人一起去了海边。钟意问副驾驶位上的陈以童:“你想等着看烟花吗,还是回画室?”
陈以童抱着画册,盯着车窗外面发呆。张其稚和朋友已经下了车,站在海堤边。那几天气温骤降,风有点大。张
其稚只穿了件黑色夹棉皮衣,冷地蹦了两下。他念大学之后,好像又窜了点个。陈以童望着他,仔细临摹张其稚
五官的变化,他养长的指甲,左手背有一个烟疤。
钟意又问了他一遍:“要回画室吗?”
陈以童乖乖地点头。
张其稚转头的时候,钟意的车子已经开进了主路了。在家的时候,他观察了会钟意,一个大概三十出头,非常利
落的男人。叶细细是个职场老手,说话滴水不漏,钟意几乎是同一种类型。他们能知道用什么言语让别人舒服和
自在。
就像现在,钟意甚至能代替叶细细,送陈以童回画室,温柔地入侵陈以童的日常,变成他每天必须见到的人。所
以,陈以童也会跟个神经病一样一直打电话给钟意,直到钟意接起来吗?
张其稚回过神,突然对自己无语。他又跟着朋友走去海边,等着看新年的烟花。
新年倒计时前,有人打电话过来,张其稚冷得躲在别人的帐篷后边,一开始没接到。电话不停地打过来,张其稚
终于接起来。那位圣诞节跟他表白的学长说:“能不能给个机会一起倒数啊?”
张其稚牙齿打架,哆哆嗦嗦地说:“随便。”
他的几个同学都跑得很远,打算挤到前边一点看烟火。张其稚转头,看着海堤上来来往往的车。他忽然很想去一
趟长岛画室。
张其稚举着手机,跑去打车。车子开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张其稚就有点后悔了。手机那头的学长在说:“还有十
分钟。”
张其稚不知道自己突然头脑发热想去找陈以童干什么。
他下车的时候,钟意的车还停在楼前的停车位上。张其稚跑上楼,画室的门洞开着。陈以童和钟意站在落地窗边,
好像在等着看新年的烟火。
学长在手机里倒数:“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烟花升上了天空,炸开的时候,陈以童吓了一跳。钟意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落地窗像一扇画框,框住了烟花绚
烂的一瞬。陈以童转头望向钟意,好像很开心。
学长说:“张其稚,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张其稚愣愣地看着,说:“行啊。”

第 11 章钟意(二)颜

张其稚不知道钟意为什么打电话给他。他越过还在熟睡的学长,伸手到那个床头柜拿烟。他点了支烟,靠在床头
吸了口。钟意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刚洗完澡出来。学长说他下午还有课,让张其稚休息好退房。
张其稚捡起地上的衣裤,嗯了一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喂了一声。那头说:“你好,我是钟意。”
张其稚坐回了床沿,问说:“有事找我?”
钟意说:“对,是关于陈以童的事。”
傍晚,张其稚开车去市区和钟意见面。年前见过面之后,他们再没见过了。寒假他和新交往的这位学长出去旅了
趟游,没在家呆几天。
他到咖啡馆的时候,钟意已经坐在卡座边,笑着朝他招手。张其稚看了眼钟意点的咖啡,他在心里计较,一个成
熟稳重的男人一般会喝什么咖啡。钟意笑说:“你耳后纹了个纹身?”
张其稚点头。钟意说:“因为我在陈以童的画里见过你这只耳朵以前好像没有纹身。”张其稚指了指自己,说:
“陈以童画我?”
钟意说:“对,他已经很久不画商稿以外的画了。上次你回家之后,他回画室画了一幅你的侧脸。但听说陈以童
从来没画过人像,只画动物或者不具象的东西,所以人像画得并不好。那幅侧脸其实画得也不太好,但能看出来
是你。”
张其稚问:“你想说什么?”
钟意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许多艺术家都会有自己的缪斯,就是灵感来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奖获得
太大的关注,陈以童这段时间挺艰难的,他几乎没再画过作品了。你应该也很清楚,他除了绘画,没有别的爱好。
所以我突然想到,或许你可以帮他。”
张其稚盯着钟意,忽然有点生气和厌烦。明明他是陈以童的家人,为什么会有个外人来跟他说,你应该帮帮他。
张其稚没说话,低头喝了口咖啡。他是陈以童的缪斯吗?陈以童现在是除了他,什么都画不出来。哪会有这么荒
谬的事情。
钟意像会读心,继续说:“对,他从画完《余温》之后,再没画过插画以外的作品了。其实我会想来找你,是因
为前几天陈以童因为画不出画,摔掉了自己的画架,木架头刺进了右手。他拿不了笔了,但每天还是去画室。”
唯衣群主山额灵山山午疚是灵额
-
周末,张其稚把车停到画室楼下。他想在楼底抽支烟再上去,又想到陈以童不喜欢闻烟味。他就捏着烟,在楼下
发了会呆。
张其稚上楼的时候,陈以童蜷着头正在盯着颜料盘上的什么东西看。张其稚愣在门口,忽然觉得有点尴尬。有小
半年都没来过画室了,里头几乎没什么变化。角落里堆满了颜料管和绘画工具,水泥地面上有深深浅浅的色迹。
陈以童像一只深居洞穴冬眠的熊,一动不动地坐在画架边。
张其稚还是敲了敲门,说:“我过来送饭,先洗手吃饭吧。”
陈以童转头看到他,有点疑惑地歪了歪头。他还是拿着颜料盘,画笔搁到了画架边。张其稚把饭菜放好,看到陈
以童包起来的手。他又说了一遍:“过来吃饭。”
陈以童站起身,走过去,坐到了餐台边。他见到张其稚已经又全无亲昵,表情木木的。张其稚开始怀疑钟意真的
是在耍他。
陈以童有点局促地坐在餐台边,盯着面前的饭。他抬头问张其稚:“钟意?”
张其稚看着他,问:“钟意不在不可以吃饭吗?”
陈以童摇头,他举了举受伤的右手。张其稚愣了下,把凳子拖到了陈以童边上,拿勺子舀了一口饭伸到陈以童嘴
边。陈以童不吃。张其稚问:“又怎么啊?”
陈以童说:“先吃菜。”
张其稚差点气笑了,他只好把饭放回去,又舀了一勺菜递到陈以童嘴边。陈以童吃饭,必须一口菜一口饭,连顺
序都不能乱。他仔细嚼着饭菜,每口大概有几下。张其稚只能等着他吃完,再递下一口。一顿饭吃得又慢又无聊。
陈以童吃饭的间隙,张其稚那位男友打电话过来。电话响到挂断。他问陈以童:“你的手怎么了?”
陈以童没回答。张其稚有些时候怀疑,陈以童偶尔是听不懂,大多时候只是在搪塞他们,故意不回答问题。他继
续嘴巴鼓鼓囊囊地嚼着牛腩。最近都是钟意会送饭菜过来,顺便把陈以童画好的画取走。陈以童作画没那么快,
偶尔听完故事也没有灵感就要等上一等。
但这段时间,陈以童的手受伤了。钟意从医院接他回来的时候说:“没关系,等想画的时候再画。”
陈以童把自己的手垫在大腿低下,吃完最后一口饭之后,站起身顾自己又坐回了画架边看颜料盘里的颜色。
张其稚愣了下,感觉自己是过来陪少爷吃饭的丫鬟。
那天他待到叶细细差不多会过来,陈以童也只顾自己做事,没怎么在意他的存在。张其稚走来晃去地呆了一阵,
没话找话地问陈以童:“那幅画现在去哪里了?”
陈以童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是居然听懂了,说:“在画室。”
张其稚愣了下,问:“在画室?”
陈以童站起身,引张其稚到后边堆工具的角落里。叶细细在那里做了一个推拉门,移门拉开。那幅巨大的画蒙着
画布沉睡在里面。张其稚问说:“怎么不拿出去展出了?”
陈以童看着他,看得他以为自己问了一个十分低级且无聊的问题。过了会,陈以童只是朝他摇摇头。
他和陈以童对面对站了会,谁都没说话。张其稚后来忽然问说:“你想继续画我吗?”
陈以童盯着他,停了一会,伸手开始摸张其稚的脸,从额头、眉毛、鼻尖,唇珠,下巴。他点点头,他想画张其
稚。
张其稚抬手表看了眼时间,说:“我会再来画室找你。你不能打电话给我,不要等我。我来的时候会提前跟你说。
如果你不遵守约定,我就不会来。”
陈以童愣愣地看着他,张其稚又加了一句:“还有,不准告诉老妈,张其稚来过。”
陈以童没反应,但张其稚知道他大概听懂了。
那天,张其稚开车出长岛。又是这条公路。他开回学校要一个多点小时。男友问他去了哪里,他只说回了趟家。
他们约在学校后边的小宾馆。张其稚洗完澡走出来,因为来回开了两趟车,感觉人昏昏欲睡。有人从背后抱住他,
推着他倒在床上。张其稚扭头和学长接吻。
学长很高大,但还是没有陈以童高。陈以童真的连身高都像小怪物。张其稚闭起眼睛,那次陈以童亲他的锁骨,
像一只温柔的小兽在舔舐路边的野果。他喝得太醉了,觉得痒酥酥,轻声地叫着:“陈以童,别咬那里。”
学长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张其稚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

第 12 章钟意(三)颜

钟意给陈以童带了钟情第一本出版的小说,是个长篇故事,内容比较复杂,没办法概括。他打算每天给陈以童念
一点,兴许陈以童会喜欢这个故事。
短篇小说集的插画只剩最后一篇的,但陈以童的手没办法画。钟意把带给陈以童的蔬果汁放到餐台上,走过去看
陈以童在电脑上划拉什么。他发现陈以童在画架上新铺了一块画纸,但什么都没画。
钟意问他:“最近有想画的东西?”
陈以童没回头,但是点了点头。钟意坐到了沙发床上,翻开那本长篇小说,给陈以童读起来。
张其稚到长岛画室门口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陈以童顾自己做着事情,钟意坐在一旁,耐心地读着
小说。陈以童偶尔会给个反应,大概是示意钟意快点读下去,不要断。
张其稚转头又下了楼,倚在车边,点了支烟。
春天好像没来多久就快走了。张其稚穿一件长袖卫衣,再上楼的时候,陈以童已经不在电脑椅上。钟意看到他了,
站起身说:“他去洗手间了。”
钟意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说着:“昨天叶细细带陈以童去重新包扎过手了,恢复得还不错。”
陈以童走出来,听到自己的名字歪了歪头。他看了眼钟意,问说:“要走了?”
钟意笑道:“要回去上班了。”陈以童点头。
钟意走后,画室又只剩下张其稚和陈以童。张其稚问他:“还需要脱光了让你画吗?”
陈以童没坐到画架边去。他伸手摸了摸张其稚的脸颊,脸颊上细密的毛孔,脖子,脖子上紫红色的印迹。张其稚
穿本白色的卫衣长衫,浅色牛仔裤,发育得不快不慢。
张其稚被陈以童摸得十分不自在,嘟囔说:“先耍流氓再画画是吧。”
陈以童听不懂,继续顾自己摸着张其稚的身体。他抬起那只伤掉的手,张其稚的皮肤接触到粗糙的纱布,他忽然
打了个冷颤。他问陈以童:“能画出来吗?”
陈以童撤开了手,坐回了画架边。
周六本来有社团活动,但张其稚推掉了。他躺到沙发床上,翻开钟意留下的那本长篇小说。小说情节十分紧凑,
张其稚本来想随便看两眼,后来开始认真看起来。等他从书里回过神的时候,转头发现陈以童在出神地看着他。
张其稚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听到楼下叶细细大叫了一声:“靠啊,谁在楼梯上扔口香糖。”
张其稚跳起来,躲进了洗手间。
叶细细在外边一边整理画室里的东西一边骂陈以童:“这个不是刚买不久,为什么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啊,陈以
童,哎,我跟你说话,你就装没听见。”
陈以童不知道在做什么,过了会才慢悠悠地说:“好吵。”
张其稚差点笑出声。
叶细细踩着高跟,继续骂:“快吃饭,陈以童,我晚上有个姐妹聚餐,不要耽误我时间。”
陈以童这次吃得还算快,吃好后,进洗手间用橘子味的洗手液洗手。张其稚靠在淋浴室玻璃门边,抬脚勾了他一
下,举食指抵在自己的唇边。陈以童看了他一眼,出去了。
叶细细走后,过了会,张其稚才出来。他绕过去看陈以童的画。一整个下午,果然还是什么都没画。
张其稚接了个同学的电话,再回身的时候,陈以童正在单手艰难地扒拉他放在柜子上的什么盒子。张其稚跑过去
之前,盒子摔下来,砸到地上。陈以童吓了一跳。他们蹲下来捡盒子里的东西,张其稚看到陈以童收集的那些古
怪玩意。像用过的蛋糕勺,叶细细折断的眉笔,还有寿司外送常会送的小包芥末酱。
张其稚捏着芥末酱问他:“这个是为什么?”
陈以童说:“颜色。”
张其稚感觉是打开了陈以童宇宙的一角,稀奇古怪但是充分合理。他把芥末酱扔回了盒子里,说:“我有事要先
回去了,下次来之前,会联系你。”
陈以童又把那包芥末酱拿出来递给他,问:“你喜欢吗?”
张其稚愣了下,忍不住笑了,拿过来随手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
男友从地上捡起那包芥末酱,来回看了会,问张其稚:“你去吃寿司了?”张其稚半趴在社团活动室的沙发上玩
手机,把芥末酱拿回来又塞进了裤子口袋里,嗯了一声。
他和陈以童说了下午会过去,但有老师临时把周五的课调了过来。张其稚捞起书包,顾自己走出去。学长在后面
问他:“晚上去哪里吃饭?”
张其稚挠了挠头,说:“都行。”
过天桥就到阶梯教室了。他在门口发简讯给陈以童说:今天不过来了。
张其稚坐到教室里发呆。慢慢同学都到齐了,老师还是迟到了一会。他上学期成绩还是那么回事,不好不差,人
也过得不好不差。上次学长忽然问他毕业了打算做什么,是继续念研究生还是找什么工作的时候,他才忽然发觉,
自己也没什么想做的。
张其稚的手机响,钟意的电话。他挂断后,发了个简讯过去:我在上课。
钟意回他:陈以童把画撕了。
张其稚抬头看了眼老师,又低下头想回复,手指顿在屏幕上顿了一会,他举手示意说:“老师,去下厕所。”
张其稚跑下楼,去 A1 楼下的地库开了车出去。一个多点小时,车子开到长岛画室。钟意还在里面。陈以童在书架
边翻翻找找,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钟意叫他:“陈以童,张其稚来了。”
陈以童手停了一下,仍旧顾自己继续乱翻着画册。钟意拍拍张其稚的肩头,说:“我得赶回去处理事情了,你劝
劝他。”
张其稚蹲到陈以童身边,解释说:“我下午临时有课,要上课,所以本来不能过来。不是故意不过来的。”他戳
戳陈以童,但陈以童没什么反应。
张其稚说:“生气了是吧?那怎么办,童哥。请你吃寿司好不好?”
陈以童常吃的那间寿司店外送不到那么远。张其稚加钱叫了专人送过来。两份寿司配两包芥末酱。他们坐在餐台
边。张其稚学陈以童,拿一张湿纸巾仔仔细细擦一遍手,又拿一张干的仔仔细细擦干。陈以童直接用左手抓着吃,
张其稚问他:“放芥末酱吗?”
陈以童摇头说:“不喜欢。”
张其稚拿筷子夹了一个,继续问他:“水果,苹果和香蕉,喜欢哪一个。”
陈以童说:“喜欢草莓。”
张其稚笑起来,又问他:“喜欢面包吗?”
陈以童回答:“妈妈喜欢,陈以童不喜欢。”
张其稚伸手把陈以童嘴边的饭粒拿掉。
那天他陪陈以童吃完寿司,又陪他把书架上的画册重新排了一遍序,陈以童没开始画画。钟意说的那幅撕掉的画
堆在垃圾堆边,张其稚捡起来看了,大概能看出一个轮廓,但不知道陈以童在画什么。
钟意来送晚餐的时候,陈以童靠在沙发床边,张其稚在打盹。他想稍微休息一会再开车回去。陈以童就像只巨型
小狗靠在边上看着他睡觉。张其稚耳后纹了一朵线条玫瑰,陈以童的手在空气中勾勒玫瑰的形态。他觉得有点不
满,那朵玫瑰画得并不好,也不知道张其稚为什么要在身体上画画。陈以童拿手抹了抹那朵玫瑰,手指冰凉,张
其稚惊醒过来,叫道:“陈以童,干嘛啊!”
钟意笑了下,把饭放在餐台上,又退出了画室。

第 13 章钟意(四)颜

张其稚打了个哈欠,转头望着落地窗外边的落日。这回是他准时到了,但陈以童不在画室里。他嘟囔说:“叫他
不要随便发简讯给我,结果每次连回复都没有了。和他说了我要过来,人也不在。”
张其稚站起身,走到画室外边吸烟。前边的荒草地前几天有几队人过来看过现场,不知道有什么改建计划。张其
稚听到楼底的汽车声,叶细细跳下车,气鼓鼓地说:“滚吧,自己上楼。是在画室少待一分钟,上边会着火是
吧。”
陈以童也气呼呼地甩开副驾驶位的门,下了车。叶细细大概是带他去医院换药,手重新包扎过了。叶细细没坐回
车里,又从后座拎出一包吃的扔给陈以童说:“本来吃完晚餐再回来多好,非要赶回来。别不吃东西,我警告
你。”
陈以童拎着袋子上楼,张其稚靠在走廊边,手里还夹着烟,逗陈以童说:“我等饿了。”
陈以童把袋子举起来,递给他。
张其稚看着叶细细的车开走,忽然抓过陈以童的手,问:“想不想去吃海鲜?”
他把陈以童带上了车。陈以童有点局促地坐在副驾驶位,盯着后视镜上晃来荡去的皮卡丘发呆。张其稚把车往长
岛海边开。上次跨年,第二天起床,他带着几个同学在附近渔民家吃了餐海鲜,味道非常不错。
他带陈以童过去,因为是工作日,海滩上没什么人,远远有几个散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人。天气十分好,太阳像
是要溺进大海。张其稚拉着陈以童,脱鞋,踩着浅水一路走过去。陈以童一开始很害怕,他很怕水。张其稚嘲笑
他说:“这点水,都没不过你的脚趾头啦。”
他拉着陈以童又走得深一点,水凉凉地擦过小腿。陈以童是那种没有生活经验的创作者,他的所有经验来源于动
物纪录片、图像画册。他的世界窄小又逼促,是一个一个单纯的色块。但他看着拉着他的手走在前边的张其稚,
印在远天和大海的蓝色中间的,他可以触摸到的具体的人。陈以童笑起来。张其稚转头问他:“你在傻笑什么
啊。”
他们在渔民经营的小餐馆打包了几个菜打算带回去吃。渔民的女儿送打包袋出来的时候,撞到了旁边的桌角,手
上的袋子倾倒出来,汤汁洒在了陈以童的后背上。浓重的咸鲜味,手臂上流过汤汁,陈以童发疯似地尖叫起来。
渔民的女儿也吓哭了。餐厅里的顾客都看过来。
一直到张其稚把他带回画室,塞进淋浴间,陈以童还在发抖。张其稚小心帮他脱掉 T 恤,让他把右手举起来冲澡。
陈以童低着头,一动不动。张其稚说:“陈以童,看看我。”
陈以童像是听不到,一直低头看着浴室的地面,身体轻轻地发抖。张其稚小心帮他冲着身体,挤一点泡沫擦洗陈
以童的后背。
陈以童还在发抖。张其稚抱住了他,搂着陈以童的腰,拍着他的后背说:“已经洗掉了,没有了。”过了片刻,
陈以童才安静下来,像哭久了的人一样,抽嗝了一下,脱力地挂在张其稚身上。
淋浴间里水汽氤氲,张其稚看着墙壁上的花砖,安静地抱着陈以童。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湿透了。那天叶细细发
现他们睡躺在沙发床上。张其稚慌乱地抱起衣服,冲进浴室洗澡。他的头还很重很沉,只能依稀听见叶细细在外
面和陈以童说:“把衣服穿回去。”
陈以童睡意朦胧地问叶细细:“张其稚呢?”
张其稚抱着陈以童,喃喃地说:“在这里。”
晚点,张其稚联系了钟意带身衣服过来给陈以童换。他嘱咐陈以童说:“老妈问起来就说钟意带了饭菜,不小心
弄脏了衣服,所以换掉了。”
陈以童愣愣地点头。钟意让张其稚可以回去了,他在应该没事。他陪着陈以童穿好衣服,坐在餐台边吹头发。张
其稚上次问过钟意,钟意说自己再过几个月三十五岁了,没结婚。但钟意是那种很理想的大众情人。除了家里人
之外,陈以童第一次那么接纳一个外人。
他闭着眼睛,让钟意替他吹头发。张其稚看了会,离开了画室。
-
那晚,张其稚就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赶回学校去。他要赶在门禁前回校。
前个钟头学长打电话给他,他没接到。他在车上回了电话。学长有点不满地问:“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晚上有点降温,张其稚感觉身上很冷。他抽颤了下,说:“没什么。”学长也不讲话了,两头沉默了会,学长说:
“等你回来,我们谈谈。”
那天晚上,张其稚感觉身上忽冷忽热,半夜醒过来,觉得身体非常烫。他跳下床找体温计,弄醒了隔壁床的室友。
没找到体温计,他就随便吃了颗药,又躺回了床上。第二天,张其稚感觉眼皮沉沉,几乎起不了床。室友问了他
两声,出门上课了。张其稚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学长坐在床下的椅子上,玩他的电脑。他叫张其稚起来吃药,稍微喝点粥。他问说:“忽然怎么
发烧发这么严重?再不退烧,还是去医院比较好。”
张其稚哦了声,吃了药又躺下。他在睡梦中听到学长问他:“陈以童是谁?”
张其稚头脑昏沉地说:“没谁。”
学长问:“张其稚你是劈腿了是吧。外面有其他相好?”
张其稚哑然失笑,陈以童算哪门子相好。学长拿着他的手机,陈以童发了语音过来。张其稚模糊听到陈以童喃喃
地叫:“张其稚...”张其稚坐起来,抢过了手机。
张其稚一般一周会去画室两趟。没课的时间,他把活动推掉了很多,尽量能抽出完整的半天赶去长岛画室。他知
道陈以童其实会记着。
张其稚从小没怎么生过病,一生病就非常严重。高烧了两天,又开始感冒流鼻涕,每天晕晕乎乎。他吃了感冒药,
上课到一半几乎睡着。他发给钟意说:这周应该去不了画室了,陈以童怎么样?
钟意拍了个陈以童的背影过来。陈以童蹲在地上,调着颜料。他已经可以用右手抓画笔了。钟意说:还不错,今
天在固执地要调出一种独一无二的蓝。
张其稚有一瞬间感觉钟意是个带孩子的爸爸,而且看着自己的孩子非常可乐。
那天下午,学长来找张其稚,跟他分了手。那之前,他们已经有两天没联系过了。张其稚坐在学校咖啡馆里,搅
着手边的热可可,头脑还十分昏沉。他忽然很想找个地方静静。
十分钟后,他把车开出了学校,漫无目的地往前开。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要开去哪里,只是沿着主道一路开过去,
一直开到看到“长岛”的标牌。他把车开到了长岛画室。
张其稚上楼的时候,钟意已经不在了。画室里亮着大灯,陈以童正在安静地画画。张其稚倚在门口看着他。陈以
童转头的时候吓了一跳,瞪着眼睛问:“张其稚?”
张其稚说:“对啊,几天没见不认得啊。”
他顾自己躺到了沙发床上休息。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种状态开一个多钟头车居然没出事故,真是奇迹。
张其稚感到眼皮沉沉地压下来,画室里温度适宜,空气安静,他像是回了家,只想好好睡一觉。
张其稚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陈以童蹲在边上看着他。张其稚侧过身子,问他:“看清楚了吗,这回是画鹿还是画
人?”
陈以童亲了亲张其稚的嘴角,张其稚本来就感觉自己身体不舒服,还在发烫,陈以童又挨过来亲他的脸颊。像小
朋友对别人示好和安慰的亲亲。张其稚感觉浑身软酥酥的,他撑起了一点身子,捞过陈以童的头,亲了上去。
他们斜靠在落地窗边,贪恋地接吻。张其稚搂着陈以童的脖颈,把他带到沙发床上,两个人抱在一起。张其稚说:
“陈以童你好重啊。”他还有点虚弱,脸贴着陈以童,像抱着一只玩具小熊。画室里安安静静,越过陈以童,他
看到画架上已经画了半张他的侧脸。

第 14 章钟意(五)颜

张其稚前几天出去参加比赛,奖品里有一盒比利时巧克力。他周末去画室的时候,把巧克力带去,丢到了小餐台
上。最近陈以童会隔三差五给他发简讯,小孩子梦话一样叫一声张其稚的名字。他感觉,那是代表陈以童想他了。
张其稚把陈以童乱丢的画册捡起来塞回书架上。陈以童又开始看到他又想捏捏抱抱。他抱着陈以童,能闻到他身
上的衣物芳香剂的味道。叶细细的品味,橙花香型。陈以童穿的日版卫衣外套,拖地牛仔裤,比他还像个男大学
生。
张其稚扯开陈以童的手,说:“抱到什么时候啊。过来。”
他拉着陈以童,打开巧克力盒子,说:“选一颗。”
陈以童选了一颗贝壳形状的白巧克力,张其稚挑了一颗海星状的黑巧。他们靠在餐台边,嚼着巧克力。张其稚絮
絮和陈以童说起学校里发生的事。他说:“我们有堂专业课老师,鼻炎很严重,说不了几句话就打喷嚏,讲课的
时候鼻音超重。听起来很像哪个卡通人物的声音。”张其稚模仿老师说话,陈以童就咯咯笑起来了。张其稚说:
“你听懂吗,就笑,傻子。”
陈以童笑得更开心了。张其稚捏了下陈以童的脸,又骂他:“傻子。”
陈以童回骂他:“傻子。”
张其稚佯装要揍他,陈以童还在自顾自笑。
钟意过来看了眼陈以童画的进度。他拿了点吃的给陈以童。叶细细也赶过来要带陈以童去医院。陈以童一开始不
肯去,钟意会意,笑说:“没事,不会走的。”
陈以童下了楼。钟意敲了敲洗手间门说:“叶细细走了。”
张其稚走出来,揉了揉鼻子。钟意站在陈以童的画架边,说:“我有预感,这幅画甚至比《余温》还要好。”
张其稚走过去,看到画上的他的侧脸,但只有上半张脸,并不是一般素描画那样堆满细节的脸。他看不出来陈以
童下一步的意图是什么。
钟意说:“你看过网上对《余温》的解读吗?为什么专家会觉得那是在表现‘干净的情欲’。他其实画的是一只
初生的小鹿。但怎样才能生育,要交媾,要孕育,然后爱有了具体的形态。在他眼里,是一只脆弱的鹿。这只鹿
怎样才能出生,其实并不是因为他在爱着,而是他被爱着。对不对,张其稚,你挺喜欢陈以童的。”
张其稚呆愣住,喜欢陈以童吗。他觉得很难给自己和陈以童下什么定义了,他们不能算纯粹的亲人了,也远非恋
人。但他不介意花费那么多时间,过来陈以童的画室,有时只是漫长无聊地陪着陈以童坐一下午。
陈以童回画室,手里抓了一把花。张其稚叼着烟,但没点,问他说:“哪来的花。”
陈以童说:“护士姐姐。”
张其稚起哄道:“哝,这么招护士姐姐喜欢,还送你花。”
陈以童的脸微微有点红起来。张其稚抱着腿坐在沙发床上,朝陈以童勾了勾手指。陈以童走过去,靠着他坐下。
张其稚说:“把花送给我,我教你一点好玩的东西。”
陈以童真的把花塞给了他。张其稚把花扔到了地上,跨坐到陈以童腿上,舔了舔陈以童的耳垂。陈以童整个人腾
得一下像煮熟的小海虾,变得红扑扑的。张其稚搂着他问:“你喜欢巧克力还是花?”
陈以童不明白,大脑还是晕乎乎的。张其稚的手伸进陈以童的衬衫里,从他的脊背慢慢滑下去。陈以童瞪着眼睛,
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好。张其稚推着他倒下去,解开了陈以童的衬衫。他舔着陈以童的胸口,陈以童拱了拱身子,
下边起了反应。张其稚突然起身,站起来,顾自己去厕所了。陈以童愣在沙发床上,不知所措。
-
张其稚回家了一趟,拿换季的衣服,顺便就在家住了一晚。晚点,张其稚出来倒水的时候,叶细细正好接陈以童
回家。陈以童看见他又走不动道了,眼睛跟着张其稚在客厅里转圈。
叶细细回房间换衣服,和张文昊辩论了几句,又催着陈以童赶紧洗澡睡觉。张其稚进厨房间热了片吐司当宵夜。
陈以童跟了过来。
张其稚拿脚抵着他,低声说:“离远点,等会老妈过来了。”
陈以童不满地嘟了下嘴,迅速亲了口张其稚的脸颊,跑回了房间。
张其稚愣了下,觉得这种氛围真是古怪,感觉像两个人在偷情一样,过分刺激了。
睡前,张其稚偷偷抱着枕头,推开了陈以童的房门。陈以童一直是个夜猫子,睡得很少且不规律。他睡不着就会
整夜躺在床上看动物纪录片。张其稚进屋的时候,他就在安静地看那些重看了有八百次的系列纪录片。张其稚倚
着他躺下,半侧身子压着陈以童,问:“不困吗?”
陈以童摇摇头,侧了点头看张其稚。张其稚捏了下陈以童的鼻头,说:“我要晚安吻。”
陈以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张其稚自己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说:“晚安。”他又重新跳下床,跑回自己
房间。
清早,陈以童就起来了。叶细细起床的时候,打着哈欠去准备早餐的时候,发现陈以童一早坐在餐厅里,不知道
在做什么。叶细细吓了一跳,嘟囔说:“迟早被你吓死,陈以童。”
她拉开冰箱,打算做点三明治之类的。过一会,张其稚起床。他还要赶回学校参加一个研讨会。叶细细问他要不
要早餐,张其稚说不要了,他赶着走。陈以童垂着手看他,张其稚又把行李箱推回了门边,说:“还是吃点早饭
再走好了。”
叶细细去暴力叫醒张文昊了。陈以童抓着自己的三明治,边吃边盯着张其稚看。张其稚叹口气说:“我不能经常
回家,不然迟早露馅。”
陈以童嘴边还沾着蛋料和沙拉酱,凑过去亲了下张其稚。张其稚火速回身确认那对爸妈还在房间里进行起床攻讦
战。他骂道:“陈以童你疯了。”
陈以童温温地笑起来,说:“早安吻。”

第 15 章钟意(六)颜

那天,张其稚回了学校。白天钟意应该是过去拿最后一份短篇小说的插画,他拍了张照给张其稚看,陈以童已经
基本画完了他的侧脸。但还是只有上半张,下面是一片模糊的海,还没上色。张其稚托着腮,看那张照。钟意说,
那是陈以童的画布上第一次出现具象的人。他想起过去看希腊神话,爱神维纳斯是宙斯的一滴血落进海里,然后
从海的泡沫中诞生的。
张其稚是感觉陈以童整个的在重塑他的习惯。他每周的日程里要加进去长岛画室这件事宜,他也开始吃饭前要认
真擦干净手,不吃面包,喜欢草莓。
他点数着下课的时候,到点就抓起书包跑去地库开车。车上放着新的摇滚乐队唱片。上次他尝试在画室里放,被
陈以童皱眉关掉了。陈以童宇宙的规则固执地难以想象,牢不可破。
他上楼前,看到叶细细和钟意站在楼道口聊天。叶细细说:“再过一个月,陈以童二十了。”
钟意笑说:“怎么,你是对他有什么寄望?”
叶细细说:“我对他没有寄望,能不要每天打电话过来说‘妈妈,我要买新的画笔’就行。”钟意笑起来。叶细
细叹口气说:“我有时候真的很希望他是普通小孩子。和张其稚那样就行啊,即使皮一点,到处惹麻烦。但他总
会自己照顾自己。”
钟意说:“但是他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好太多了。他二十年都在专注做一件事,这件事他喜欢并且做得非常好。他
是最幸运的那类人。应该要为他感到高兴。”
叶细细笑着点点头。她开车回了公司。
张其稚一般都把车停在其他廉租房附近,然后走过来。钟意看到他,招了招手,说:“那我也先回去了,陈以童
刚吃过饭。”
钟意转头要走,张其稚忽然叫住他问:“哎,插画画完了,你还要经常来看陈以童?”
钟意看了他一会,笑说:“你吃醋啊?”
张其稚红了脸,说:“别乱说,我只是在问你。”
钟意说:“我在劝说陈以童授权我们出版社替他出画册。要不你帮帮我?”
张其稚上楼的时候,陈以童靠在墙边,进行一些奇奇怪怪的消食运动。张其稚问说:“陈以童,你这辈子有没有
做过什么运动啊?小时候叶细细好像带你去打过网球,结果你差点把人家网球场的拦网扯坏。”
他问陈以童:“你想学打篮球吗?”
张其稚抓了个废纸团做投篮,说:“像这样。”
陈以童一脸意兴阑珊地顾自己继续做着消食运动。他发现要改变陈以童,和精卫填海同等难度。
陈以童画画的时候,张其稚坐下来,打开笔电做作业。他坐在地板上,把笔电和书本资料都摊在沙发床上,咬着
笔头,做得很专注。张其稚开始有点近视,平时开车的时候会戴下眼镜。他想着要做作业,就把眼镜戴着,没拿
下来。
陈以童好奇地看着戴眼镜的张其稚。张其稚看累了,脱了眼镜,站起身去上厕所。陈以童跟进来,很郑重地跟他
说:“不喜欢张其稚戴眼镜。”
张其稚愣了下,推了他一把,骂道:“我还不喜欢上厕所的时候,陈以童围观呢。滚远点。”
他出来的时候,陈以童佝着背脊,专注在他的画纸上。钟意说得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陈以童可能是极幸运的
那类人。张其稚很喜欢陈以童仿佛处身另一颗星球,全神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的时候。
等陈以童终于收工,张其稚也基本写完了作业。他们下去荒草坪上散了会步。陈以童拉着张其稚的手,张其稚食
指上戴着一颗戒指。陈以童摩挲着。张其稚忽然说:“我小时候很讨厌你,因为感觉你什么都不会,还老是闹出
事情来。现在感觉,我才是什么都不会的那个。”
陈以童专注地玩着张其稚的手指,把它们分开,和自己的交缠在一起。荒草地上起了风,有点冷。张其稚说:
“回去吧。”
晚上,钟意打电话过来说:“叶细细妈妈出了点事,她和你爸都赶过去了。你还在的话,晚点带他回家。”
张其稚哦了声,看了眼手表。如果要等陈以童画完画带他回家,他自己再赶回学校,大概率是过了门禁时间了。
陈以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画画。
张其稚说:“陈以童,你快生日了。”
陈以童又抬起头来。张其稚拖了张凳子,坐到他身边去,问他:“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吗?”
陈以童手上沾着颜料,白色袖口都沾了一圈。张其稚替他卷起来了一点。陈以童亲昵地亲了亲张其稚,好像是表
示感谢。张其稚问他:”你现在能把颜料盘和画笔放下一会吗?”
陈以童乖乖地放下了。张其稚引他站起来,坐到沙发床上,抬手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吻住了陈以童。他搂着陈以
童的腰,轻声说:“今天老妈不过来了,晚上只有我们两个。”
陈以童回吻过去,翻身压到了张其稚的身上。张其稚揉了下陈以童的下面。陈以童打了个激灵,张其稚笑起来。
画室的沙发床有点窄小,床罩也不是宾馆那种古板的白。叶细细永远挑碎花色的。床上两个软乎乎的抱枕,张其
稚把自己枕高了一点。虽然是第二次和陈以童做,但因为隔太久,陈以童又生疏得像个新手。张其稚疼得骂了声
脏话,陈以童就不敢动了。张其稚叫道:“别停在那里啊,混蛋。”
他让陈以童坐起来,自己骑了上去。这种姿势他也是第一次尝试,陈以童安静地盯着他做动作,张其稚感觉自己
浑身都在发烫。他捂住了陈以童的眼睛,慢慢动着。陈以童叫了声,张其稚吻住了他的嘴。
像打了一场仗。张其稚带陈以童去浴室洗澡。陈以童搂着他不肯放。张其稚无奈道:“泡沫要弄到你眼睛里了,
你走开点啦陈以童。”
陈以童比张其稚还高出半个头,低下头,脸贴着张其稚的脸,蹭了蹭。张其稚说:“撒娇也没用,滚远点。”
那晚他们回家已经很有点晚了。张其稚陪陈以童上楼。他想着不在家过夜了,因为解释不清为什么突然回来,想
回学校附近找个小宾馆睡一晚上。陈以童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张其稚把他推进房里,打开动物纪录片,让他乖
乖睡觉。
他开车回去,出地库的时候,差点跟叶细细的车擦肩而过。手机叮了一声,陈以童发了句语音过来,张其稚在等
红灯的间隙,点开来听。语音里只有动物世界的声音,非洲象的嘶吼和羚羊的嚎叫。张其稚骂道:”陈以童大傻
蛋,耍我是吧。”

第 16 章钟意(七)颜

张其稚走进画室的时候,看到了陈列在画架上的画。他的半张侧脸和大片大片蓝色的海糅在了一起。陈以童已经
基本上色结束了。张其稚能看到自己太阳穴边的小痣还有耳后的玫瑰纹身。但除了海的蓝色,其他的部分都是没
有颜色的。所以张其稚的脸真的像出现在海上的海市蜃楼一样。
张其稚问陈以童这是什么意思,陈以童也说不清楚。他是这样想的,所以这样画了。但张其稚觉得钟意说得没错,
这幅画甚至比《余温》出色。
他坐下来,把期末资料的文件夹打开来看。陈以童开始给那幅画做最后的润色。张其稚抬头的时候,陈以童在盯
着画发呆,他呆了一会,在画的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陈以童站起身,走过来抱住张其稚。张其稚挣扎
了一下,说:“我还要写作业。”
陈以童嗯了一声,继续抱着。张其稚就任他抱着,继续看着资料。陈以童把头搁到张其稚的肩头,低头看那些纸
片。上边的中文字他都不认得几个,他念完小学就不再上学了。后来初中在美术学校进修,要上高中还是要考文
化课,但他没有一门文化课是考得好的。万幸当时他的绘画作品有了名气,有画廊希望和他固定合作。叶细细没
强求他念书或者怎么样,他开始每天固定只专注画画的日子。
那些日子一成不变,毫无起色。连一天中天气的变化都比陈以童人生的变化要来的剧烈。在他生活里破开一条口
子的人,就是张其稚。张其稚像一个脆弱易碎的幻梦。
张其稚被陈以童抱得实在太热了,忽然很想吃冰淇淋。他看了眼落地窗外边长岛的地界,生出和叶细细一样的咒
骂:“陈以童,长岛到底有什么好的啊!”
他载着陈以童去了海边。张其稚是那种,想到吃什么就必须吃到的人。他把车停在海堤边,跳下车,买了两只冰
淇淋又跑回车上。陈以童规规矩矩地舔着自己的冰淇淋筒,叶细细从小跟他说,吃东西要细嚼慢咽,过久了不管
吃什么他都慢吞吞的。
张其稚已经火速吃完了自己那支,又去咬了口陈以童那支。陈以童看着自己的蛋筒上多出的一个缺口,突然有点
不悦。张其稚又凑过头,在各处咬了一圈,笑嘻嘻说:“这样就没有缺口啦。”
陈以童看了眼张其稚,伸头舔了舔张其稚嘴角的巧克力渍,嘟囔说:“比我的甜。”
张其稚扶着方向盘,觉得陈以童真的很可爱。他脱口说:“陈以童,你很可爱。”
陈以童面无表情地扭头看着他。张其稚又说:“我很想亲你了。”
他吻过去,陈以童一只手还举着冰淇淋,另一只手绕过去揽着张其稚,和他慢吞吞接吻。舌头上是巧克力味和香
草味的冰淇淋,交缠在一起,甜丝丝又有点凉。陈以童手上的冰淇淋化下来,奶油水淌满了他的手臂。
那天叶细细洗衣服的时候大叫:“陈以童,你又搞什么鬼,上面这些乱七八糟的污渍洗都洗不掉!”
-
钟意进画室的时候,陈以童以为是张其稚。他抬了下头,又低下去。钟意绕过地上乱堆的颜料管,走过去看那幅
画。整间房间因为买的仓促,敲掉之前画室留下的装潢后,几乎是个毛坯房。那幅蓝荧荧的画放在画室中央,感
觉像画室里的一盏夜灯。
钟意感叹道:“真的好漂亮。”他和陈以童说:“但是画上有张其稚,要记得不要被妈妈看到。”
陈以童点点头。
那天,钟意继续给陈以童念了钟情长篇小说里的一些片段,陈以童对着电脑,检视自己存下的电子图画册。他用
电脑十分笨拙,钟意看着他拿两根食指戳电脑键盘,找一个自己想要的东西,要经过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但他知
道,别人也不能帮他,陈以童有自己的规律和打算。
张其稚进屋的时候,钟意拍拍裤腿上的灰,走了。
那天,张其稚来跟陈以童说,他要去参加一个比赛,要去外省几天。他说:“大概一个星期,就是说,下个星期,
我不会来画室了,明白吗?”
陈以童绞着自己的手。张其稚又补充说:“但是你要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陈以童抬头,朝他郑重地点点头。
那几天,陈以童就会按时按点给张其稚打电话过去。张其稚穿着他很陌生的西装,靠在会场的位置上,嘴里嚼着
橡皮糖。张其稚说:“太热了,还他妈要穿西装三件套。”
陈以童皱眉道:“不准说脏话。”
张其稚啊了一声,问:“你做哪门子纠察员呢,小心我讨厌你。”他说完,发觉好幼稚。真是和陈以童待久了,
人的行为模式都开始返祖。张其稚自己笑起来。镜头里的陈以童也开始跟着笑。有人路过张其稚,开玩笑道:
“干嘛,跟对象视频啊,那么开心。”
张其稚踹了那人一脚,挂断了电话。
那天,叶细细收拾手提袋,嘱咐助理定掉明天下午需要用的会议间。手机响,叶细细接起来,那头是画廊老板。
老板的语气有点不快地问她:“最近是不想和我们合作了吗,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把画在其他地方挂售了?”
叶细细放下了手包,有点不解地问:“什么把画挂售了?”
画廊老板说:“立里的新作啊。黑市网上都叫价叫到快四十万了,虽然也不排除有人在哄抬价格,但因为是《余
温》之后,时隔近一年的新作,确实很多人想收的...”
叶细细挂断了电话,打开了老板发过来的链接。就在叶细细点进去的时候,那幅画已经以四十三万的高价卖出了。
那张画的尺寸远小于《余温》,图上是一个少年安静的侧脸,没在深深的海里。她望着那脸,耳后小小的玫瑰纹
身。这幅画的名称叫《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右下角有陈以童的签名,立里,几乎可以认定不是仿作,因为陈以
童的画风、写字的手法没什么人学得像。这么多年来,叶细细也是第一次在陈以童的画里见到一个人的脸,那张
脸还是她熟悉的,她的小儿子,张其稚的脸。

第 17 章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一)颜

黑市网上的交易是不太追查得到卖主和买主的。叶细细等在张其稚的大学门口,大概个把钟头后,张其稚脱了西
服外套跑过来找她。叶细细划开手机,把那张画的照片举起来给张其稚看。张其稚瞪着眼睛,盯着看了会,又抬
头望向叶细细。
叶细细说:“你果然见过这幅画。”
张其稚不响,他还以为是叶细细发现了她又跑去画室找陈以童。他穿着白色长袖衬衫,本来就很热了,背后都是
昏汗,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好。一直到叶细细问他:“那四十三万钱呢?你把画卖给谁了,又拿着钱要去做什
么?”
张其稚抬头,不解地问:“什么卖给谁了?”
叶细细忽然失控般叫起来:“张其稚!已经第二次了,上次是骗陈以童要两万钱拿去打胎是吧,这次又要做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利用陈以童,他真的太单纯了,不要伤害他。我早跟你说了,不要伤害他,离他远一点!”
张其稚也生气起来,骂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我没卖什么画,我是去画室找陈以童了,但是...”
叶细细捂着脸大哭起来。张其稚还是第一次看到叶细细崩溃。陈以童三岁的时候,确诊自闭症。不出两年,叶细
细跟前夫离了婚,一个人带着陈以童搬到了这座城市生活。她一开始会把陈以童寄养在外婆家,自己拼了命工作,
想着赚多点钱,可以医好陈以童的病。医生一再跟她说,自闭症是没有特效药,也不能完全治愈的。叶细细有时
回去看陈以童,陈以童看她的眼神像在看陌生人。他顾自己躲在厨房角落里玩色卡图册,叶细细坐在厨房地板上
静静地看着他。
叶细细问他:“陈以童,你想妈妈吗?”
陈以童抬头看她一眼,又去看图册上的颜色纸。
那晚叶细细带着他回了自己租住的房子,在离长岛工业园不远的廉租房小区。她把陈以童送去长岛画室学画画。
陈以童意外地非常喜欢。他有时候就坐在副驾驶位上,打开今天画的画,给叶细细看。他说:“妈妈,这个是大
猩猩,陈以童很喜欢。”叶细细笑起来。
陈以童没怎么上幼儿园,因为没有人肯收他。好不容易有一间私人幼儿园愿意留他,第一天,陈以童就被其他小
朋友打伤了脸颊。但陈以童不哭,只是抱着自己的头,不给叶细细看自己脸上的伤口。叶细细流着眼泪说:“没
事,妈妈看看陈以童的脸,痛不痛?”
陈以童躺在她身边睡着的时候,叶细细对他说过无数次对不起。让你生下来变成这个样子,让世界伤害到你,都
是妈妈的错。
校门口的人都围着看过来,叶细细红着眼睛,指着张其稚说:“你以后给我离陈以童远一点。实在不行的话,我
会和张文昊离婚的。这样他跟你就没有瓜葛了。”
-
叶细细没收了陈以童的手机。她划着陈以童和张其稚的聊天记录,从春天开始,张其稚规律地每周会发简讯过来
和陈以童说,他会过来长岛画室。叶细细坐在沙发床上问陈以童:“张其稚来过画室对不对?”
陈以童一开始抿着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不说话。叶细细指着聊天记录,骂道:“他这几个月经常来见你对不
对?”
叶细细说:“以后他不会来了。今天你早点收拾东西,我带你回家。”
陈以童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梗在喉咙口,但他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什么叫张其稚不会来找他了。陈以童认真地
说:“张其稚说他出去一周时间,一周后他就回来了。”
叶细细收拾书架的手顿了下,忽然不管不顾地问陈以童:“你知道你的画被偷了吗?”
陈以童更摸不着头脑了,他问:“什么画被偷了?”
叶细细用力拉开放工具地方的推拉门,里面除了那幅蒙着画布的《余温》和几叠还未用过的画纸,什么都没有了。
陈以童走过去,仔细地翻找。因为钟意让他藏起来,他就好好地把那幅画藏起来了。陈以童越翻越急,到最后把
那些空白画纸扔得到处都是,甚至扯掉了《余温》身上的画布。
那只脆弱的鹿低垂着眼睛,匍匐在地上。陈以童也坐到了地上,他的画确实不见了。他创作了几个月,看着张其
稚的脸,终于完成的作品,真的不见了。
叶细细擦了把脸颊上的眼泪,走过去蹲下来和陈以童说:“张其稚把画偷走了。他还是想用你的钱而已,你明白
吗?他不会再来了。”
陈以童茫然地回头问叶细细:“我的画?”
叶细细想拉他起来。陈以童忽然狠命推了她一把,尖叫道:“把我的画还给我!还给我!”
陈以童失控了。
钟意赶到长岛画室的时候。叶细细靠坐在小餐台边,憔悴地呆坐着。陈以童缩在画室角落里,背后是那幅巨大的
成名作。钟意拿了点餐食过来,放到了餐桌上。但画室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动。
那晚,陈以童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画室。张文昊也赶来了。陈以童就坐在那里,不吃也不喝。叶细细缓了会,站起
来安慰他说:“妈妈会帮你把画找回来的,好吗?我们先回家。”
陈以童抱着自己的腿,呆呆地坐着。张其稚和画都消失了。为什么。他的大脑里组织不出什么复杂的线路来串联
这些事情。他茫然地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叶细细和张文昊吵了起来。叶细细拉着张文昊出了门。张文昊生气地说:“你凭什么说就是张其稚偷的。他明明
每天在大学里啊。”
叶细细抱胸,看着走廊尽头,长岛的落日。她叹口气,声音低低地说:“一年前,我走进画室,看到你儿子和我
儿子躺在一起,全身赤裸的。他们两个上床了,张文昊。”
张文昊不响,忽然勾嘴角笑了笑,说:“你在说什么鬼话。”
叶细细把陈以童的手机拿给他:“这几个月,张其稚每周都会规律地赶来这里。他见过那幅画。只要他想,随时
都能偷走那幅画。”
张文昊看着张其稚发给陈以童的简讯,有些很简单,就是说“下午过来找你”,偶尔会加个表情包,有时甚至会
发“陈以童想我没”。陈以童不会打字,一般会回一条语音。语音里五秒钟的空白,最后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想。”

第 18 章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二)颜

张其稚叫了钟意出来。他已经有两天没睡着觉了,眼底都是乌青。钟意来的时候还显得颇为诧异,问说:“你怎
么了?”
张其稚盯着他,眼睛里都是血丝。他说:“钟意,画是不是你偷的?”
钟意张了张嘴,旋即笑起来,说:“我没有偷画。叶细细说是你偷的。”
张其稚站起身,拎住钟意的衣领,骂道:“你还装是吧。知道那幅画的人,只有我们两个。”
钟意仍旧坐在位置上,晃着脚,说:“所以那幅画是你偷的啊。”
张其稚一拳挥到了他脸上。钟意重心不稳倒到了卡座上。咖啡馆里的员工赶过来阻止张其稚,张其稚叫骂着:
“我警告你,马上把画还回去。你知不知道陈以童会崩溃的,如果他知道画不见了。”
钟意坐起来,擦了把嘴角的血渍,仍旧温和礼貌地说:“我昨天刚去看过陈以童,他确实崩溃了。但是,怎么办,
现在也不关你的事吧。”
钟意站起身,拿着开衫外套顾自己走了。张其稚推开那两个拉着他的服务生,跑上去。钟意已经坐上车走了。
张其稚在街头呆站着。他给陈以童发简讯,没人回他。他也没办法去长岛画室。
晚点,张其稚回学校,进宿舍就看见张文昊坐在他的电脑椅上。张其稚其他几个室友都出去吃晚饭了。他垂着头,
问:“老爸,你来干嘛?”
张文昊抬手甩了他一巴掌。张其稚捂着脸,不可置信。从小到大,张文昊从来没打过他。那个巴掌打得太响了,
响得隔壁宿舍的人都钻出来看热闹。张文昊又想伸手揍张其稚,张其稚骂道:“你有病啊。”
张文昊说:“我看你才有病,你怎么能做这些事?”
张其稚这两天的委屈忽然都涌上来,特别是张文昊甚至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动手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张
其稚问张文昊:“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过!”
张文昊骂道:“什么都没做过吗?你知不知道陈以童现在因为你,不吃不喝,今早昏倒,救护车拉走了?你到底
在做什么,张其稚?”
张其稚眼泪模糊地看着张文昊,重复道:“陈以童昏倒了...”
张文昊说:“对!我是不是真的太放纵你了,结果你要把陈以童弄成这副样子?”
张其稚不说话了。有室友回来了一下,顺势关了门,不让其他宿舍的人看热闹。张文昊走过去拍拍张其稚的肩,
说:“本来我是想来好好跟你聊聊,刚才太冲动了。张其稚,你知道陈以童对叶细细来说很重要吧?这几年,她
把我们也照顾得很好,我们终于是有了一个像样的家。真的不应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陈以童是你的家人,你
明白吗?”
张其稚说:“我的家人...”
张文昊说:“对啊,他只能是你的家人...”
张其稚呆站了一会,忽然抬头问张文昊:“如果我说是钟意偷的,你相信我吗?”
-
钟意走进病房的时候,叶细细还在看着陈以童发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钟老师,你实在是太关照陈以童了,
之前经常麻烦你去长岛,现在还来陪他。”
钟意笑说:“没事,我也很喜欢陈以童的。”
叶细细有事要回公司处理一下。她拎着手提包出门前,又问钟意:“钟老师,你脸颊怎么受伤了。”
钟意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过了会才说:“我见到张其稚了。他问我陈以童的事,我想现在大概也不太好和他
说,我不肯说。他就打我了。”
叶细细一时无言,抱歉着说:“真是对不起你,张其稚就是那种脾气。你赶紧让护士给你上点药,医药费计我们
这里就好。”
钟意摆手说无大碍的。他催叶细细走,自己坐到床边陪着还在昏睡的陈以童。四十三万,其实还还不了他一半的
赌债。但已经比预想得要好了。钟意看了眼手机,他原本以为那幅画最多卖十来万。他还是有点小看陈以童了。
他思索着,后续陈以童见不到张其稚,再画不出新的作品了,要怎么办。钟意翘着腿,看着床头的干花。那些小
插画值不了什么钱,也画得没有那么出色。如果可以有一张更好的画作就好了。他喃喃道:“可以吗,陈以
童?”
陈以童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盯着头顶巨大的乳白色营养液袋。钟意站起身,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陈以童摇摇
头,又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和张其稚开着车去很远的地方。陈以童系好安全带,看着驾驶位上的张其稚。张其稚说:
“干嘛盯着我看。”
陈以童说:“因为想你。”
张其稚笑起来,说:“不要想我了,傻子。”
陈以童又睁开眼睛,看了眼钟意。他轻声说:“张其稚。”
钟意俯下身,问他:“你想张其稚了吗?”
陈以童点点头。钟意笑说:“张其稚让我告诉你,他不会来找你了。”
这些话,陈以童还是听得懂的。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张其稚确实没再出现了。和那年暑假消失了一样。他想
摩挲张其稚食指上的戒指,和张其稚接吻,听张其稚骂他傻子。为什么总是这样,张其稚,说扔掉他就扔掉他。
陈以童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过太阳穴。钟意抽了张纸巾替他擦了一下。他手机忽然响,钟意接起电话走了出去。再
回来的时候,陈以童还呆呆躺在床上。
钟意走过去,轻声说:“如果你听我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找张其稚。”

第 19 章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三)颜

陈以童稍微住院输了几天营养液。出院的时候,钟意主动说他可以送陈以童回画室。回画室前,钟意载陈以童去
了趟张其稚大学门口。他把车子停在校门口,和陈以童说:“张其稚现在就是在这里上学。”
陈以童望着校门,仿欧式风格的,象牙白柱子。他问:“张其稚呢?”
钟意说:“他在上课,出不来的。”
他把车又开回了长岛。那幅放在柜子里的巨大画作已经被叶细细重新蒙上了画布。钟意摁开了画室大灯,让陈以
童坐到画架边上,他低头对陈以童说:“你好好画画,只要能画出来,我就带你去见一次张其稚,好不好?”
陈以童盯着面前空白的画纸。他的大脑和画纸一样空白。好好画画,但是画什么。陈以童垂手靠在画架边上发呆,
钟意下去了一趟,再上来,陈以童还是那个状态。
叶细细来送晚餐,陈以童抱着自己的腿,靠在沙发床边。叶细细说:“我特意跑去买了陈以童最爱的台湾卤肉饭
哦。”
陈以童没什么反应。他本来就看起来像营养不良而苍白的脸,最近更白了。叶细细走过去,抱着陈以童说:“警
察叔叔在帮我们查那幅画去了哪里。陈以童不要担心好不好。”
陈以童又想起了那幅画。张其稚拉着他在海滩上漫走,粉红色的落日,肉眼看到的晚霞是天空八分钟前的样子。
张其稚的发丝被风呼呼吹起,他是介于天空的蓝和大海的蓝之间,陈以童无法命名的蓝。
张其稚问过陈以童为什么那么喜欢用蓝色。陈以童说:“因为蓝色不能被触碰。”天空触不到,大海的蓝等捧到
手里,也会消失掉。因为蓝色触不到,是十分神秘又遥远的颜色。
他现在也碰不到张其稚了。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
钟意把车开出长岛,陈以童趴在车窗上。他穿了件条纹短袖 T 恤,风很热。钟意说:“我把车窗摇起来,开空调
了。”
陈以童乖乖缩进了车厢里。
一个多钟头,车子又开到张其稚学校门口。这次钟意还是说:“张其稚有事不能出来,我们等等看,能不能等到
他。”
当然是等不到的,学校那么大,张其稚不是每时每刻会从正门口走出来。但陈以童以为会。他天真地等着。钟意
就顾自己抱着笔电处理工作。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钟意遗憾地说:“看来他很忙,真的没时间出来。我们今天先这样?”
陈以童并着腿,坐在位置上点点头。
车子开到画室。钟意照例问他这两天画得怎么样。他去看陈以童的画架,每一张画纸上都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
他起先耐心地和陈以童说:“你不能放弃画画啊,陈以童,画丢了,你可以再画过的,对不对?”
陈以童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他长久沉默地坐在画架边,思索着,但始终连画笔都没拿起来。陈以童站起身在画
室里踱步。他把柜子上的小铁盒又拿下来,坐到地上,把铁盒里的东西倒出来看,用过的蛋糕勺,叶细细断掉的
眉笔,两包黄芥末酱。陈以童把那两包芥末举起来,举到眼前。那次他们吃完寿司,张其稚站起身,把这两包芥
末酱扔进了盒子里,笑说:“还你哦,双倍奉还。”
陈以童拿了一包揣到了口袋里。
半个月过去,钟意几乎丧失了耐心。陈以童每天还是按时到画室,按时走人。但是他不是在电脑面前拿手绘笔不
知道在画什么,就是又把书架上的画册全部放到地上,再一本一本放回去。拿书放书的动作无比刻板机械。钟意
真的不知道陈以童在想什么。
放债的人每天都在催他。昨晚他放工回家,家里进过人,有人往他床上放了一只死狗。钟意吓得没敢在家里过夜。
他知道如果去找钟情要钱,钟情会痛骂他然后反手和所有人揭发他。她就是那种人,以为自己写些推理小说,就
真的是什么正义使者。
钟意烦躁地揉了把头发,第一次高声朝陈以童叫道:“你就不能画点东西出来吗?”
陈以童被吓了一跳,他抱着画册转头看向钟意。钟意又把声音缓下来,说:“我很担心你啊,陈以童,你都那么
长时间不创作了。你自己不担心吗?”
陈以童像是反过来安慰他道:“我看看画册。”
钟意问他:“看看画册就会有灵感吗?”
陈以童想了一会,摇摇头,说:“只是想看看画册。”
钟意终于失去了耐心,踹了脚那张沙发,骂道:“他妈的,怪不得张其稚不想要你了。你真的很蠢啊。”
陈以童愣了下,听到张其稚的名字瞬间抬起头。他嗫嚅道:“不要我。”
钟意翻了下白眼,顾自己出了画室门。
陈以童坐在地上,抱着画室愣了很久。那天晚上,叶细细也没及时来接他。陈以童从堆满的画册里站起来,走出
了画室。
-
张其稚在酒吧街荡了一圈,随便进去了一家。上次他在街口那间酒吧打架,被那家店永久拉黑了。他最近不想上
课,不想参加什么活动,只想找个地方喝酒。
张其稚进去,发现这间酒吧的氛围很诡秘。大家都静静坐着喝酒也不说话。他去吧台要了杯酒,问吧台的服务生
这里怎么回事。服务生笑起来,也没回答他。
张其稚坐了会,有个长相十分清秀的男人坐到了他旁边,问说:“以前没见过你啊,第一次过来玩?”
张其稚点点头。男人伸手搭在他肩上问:“是最近才有的爱好吗?”
张其稚不明所以。他以为是在问他喝酒的事,他点头说是。男人笑起来,摸了摸他耳后的玫瑰纹身。张其稚的脸
也算是清秀的那款,但是骨相很分明,眉眼英气,基本长得跟张文昊没什么关系。叶细细之前就说过,幸好遗传
的不是张文昊的劣质基因。
男人就那样坐着,和张其稚聊了一段时间的天。他很健谈,什么都能说出个所以然。他听说张其稚才念大学一年
级,捂嘴笑了下,说:“有点太小了,第一次碰见这么小的。”
张其稚天真地说:“但是我成年了。”
晚点,张其稚喝得几乎走不动道。他想去下厕所,男人说陪他一起去。他们抱靠在厕所隔间边上,张其稚模模糊
糊里以为自己抱着陈以童。他笑说:“陈以童,你怎么忽然变矮了一点点。”
男人笑了声,揩了揩张其稚的脸。张其稚蹭着他的手背,闭起了眼睛。陈以童身上不再是橙花香型的衣物柔顺剂
味道,那个香味变得有点像玉龙茶。张其稚靠在男人身上,轻轻晃着,他好想陈以童。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是不
是陈以童也以为是他偷了那幅画。那他会怎么想,会不会不想再理他了。
“这次我真的没有。”张其稚的眼泪跑出了眼眶,他喃喃地说着,“这次真的不是我做的。真的没有。”
他跟着男人去了二楼的包间。包间里除了床,还有几个玻璃柜子,柜子里放满了稀奇古怪的道具。张其稚跌坐在
床上,意识有点清醒过来。男人贴过来亲了亲他,问说:“乖乖,你喜欢哪个玩具?”
张其稚推了他一把,嘟囔道:“不要这么叫我。”
男人笑起来,说:“还很有性格。”
他拿了副手铐,抓着张其稚的左手臂往床头的铁架上靠。张其稚忽然清醒过来,脱开手,跳起来骂道:“你干什
么?”
男人耸耸肩,说:“玩啊?不喜欢这个吗?”
张其稚环顾了一圈周围的道具,忽然反应过来是玩什么。他转头要走,被人拦腰抱住又摔回了床上。张其稚骂了
声脏话,和那个男人扭打起来。
三十分钟后,张其稚嘴角流着血,坐在警署笔录间里。警察看了下记录,说:“这个月第二次了,这位同学。”
张其稚抖着腿,抬眼盯着问询室的挂钟。时间响过了凌晨。张其稚做完笔录,和对方签字和解后,走到警署大厅。
他回身,看到坐在大厅座位上,抱着热水杯安静喝水的陈以童。

第 20 章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四)颜

警官说:“他走丢了。公路上有过往的车发现他,把他带到警署来。”
陈以童穿着短袖短裤。张其稚蹲在边上,握着他的手,说:“你自己跑出画室干什么?”
陈以童低声说:“去找你。”
张其稚感觉自己的眼睛一下热了。他坐到了陈以童边上,和他说:“这样很危险的知道吗?你跑出去了,老妈
会...”
“陈以童!”叶细细尖叫着冲过来。她看了眼坐在一边的张其稚,把陈以童抱到了怀里。张文昊跟在后边跑进来,
看到张其稚也是一愣,他问说:“张其稚,你脸上怎么那么多伤。”
张其稚退到了一边,让叶细细坐下。叶细细流着眼泪,说:“陈以童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十五分钟,张文昊开车。张其稚坐在副驾驶位上。后座,叶细细抓着陈以童的手。车厢里几个人古怪地沉默着。
车子一路开回家,谁也没说半句话。
下车后,陈以童跟在张其稚后面,看着张其稚投到地上的细细短短的影子。他果然是找到张其稚了,但张其稚见
到他也并不开心。他们进屋后,叶细细领着陈以童去洗澡换衣服。
出来后,张其稚还坐在客厅看电视。张其稚转头想和叶细细说什么,叶细细说:“我不想听你解释。”
张其稚愣了下,说:“你有听我解释过吗?”
叶细细有点脱力地坐在餐厅的座位上,说:“我真的太累了,张其稚。我这几天都在想,当初嫁给张文昊是不是
都不应该。我一个带着陈以童,就不会碰上这些事了。他这段时间没有一天是有好好吃饭的,人变得比小时候还
要沉默。而且,他也不再画画了。”
叶细细撑着自己的额头,低声说:“到底还要他怎么样。”叶细细忽然大声责骂道:“你能不能离他远一点!”
陈以童套着家居服,站在自己的房间门边。张其稚也叫起来:“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要滚多远算远?这辈子
不和陈以童碰面行吗?为什么都怪到我头上?”
张其稚看了眼陈以童,摔门跑出去了。
他那天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凌晨的公园里只有流浪汉躺在长椅上休息。他也已经有点累了,何至于变成现
在这种状况。他都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出了差错。他喜欢陈以童是那么错的一件事情吗。
那天晚上,张其稚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买了杯咖啡。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有个瘦高的男人递了张名
片过来,说自己是个星探。他说:“你外形条件很好啊,考不考虑做模特?”
张其稚嘲笑道:“这位先生你是不是眼神有问题啊?”他现在脸上都是伤,身上一股酒气,到底是哪里外形条件
好了。
但那个男人坐下来,和他详聊起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发着时间。张其稚发现对方意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天光有点放亮后,张其稚说自己再考虑下,走出便利店打了车回学校。
过几天,叶细细发给他一个出国交流的项目。张其稚觉得她真的蛮可笑的,还不放心。最好把张其稚送到大洋彼
岸,像个海洋垃圾,不再飘回来最好。张其稚没搭理他。那个暑假,他也申请了留校,没再回家。
他不再听到关于陈以童的任何消息,连“立里”这个名字都好像在互联网上消失了。夏天结束前,张其稚缺钱,
打通了名片上的电话。那头接起来,很开心地说欢迎他随时来面试。
张其稚挑了套干净点的衣服真的跑去面了试。那天那位星探就是他后来的经纪人阿礼。阿礼说得没错,张其稚的
外形条件真的很好,而且他有自己的气质。拍第一套平面的时候,就有摄影师叹道,真的是天生的镜头脸。
张其稚功课闲的时候,就开始去接一些小的拍摄。他有次开着车路过大商厦底下,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拿电子烟出
来吸了口。商厦的 LED 屏幕上放着下个月城市艺术节的宣传视频。那些作品一闪而过,张其稚还是看到陈以童那
幅《余温》。那幅画被陈以童放在画室柜子里,很久没拿出来展出了。张其稚想起自己问他,干嘛不拿出去展出。
陈以童朝他摇摇头。那是什么宝贝吗,陈以童,宝贝的是画还是画上的,你深爱的那只鹿?
-
钟意拉开了推拉门,《余温》就静静躺在里面。他踌躇了一会,现在天光尚早,叶细细还没带着陈以童来画室。
他可以有时间把画搬去车上。但这幅画下个月艺术节是要展出的。也就是说最迟下个月,他们一定会发现画不见
了。
《余温》实在太有名,而且大家都知道画在创作者立里本人的手里。如果突然挂出,太容易被人怀疑。
钟意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搬画。他可以联系个人买家,用立里的名义卖出去。只要谨慎点,还是有机会脱手的。
他慢慢地把画拿出来,一点点挪出画室。画室门的钥匙一直放在门口的仙人掌盆栽下面。钟意搬好画,把画室的
门锁上,又把钥匙放了回去。
他特意开了出版社的一辆面包车过来,画能塞得进去。天还蒙蒙亮,车子开上长岛主路的时候,钟意感觉自己的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只要这两天能把画脱手,还完债,他就逃到外边躲段时间。他不知道是不是那么容易能追查
到是他偷的画,但是成功过一次,他应该就能成功第二次。
钟意看了眼后视镜里的自己,给自己打气。
他临时在城郊找了间仓库,离长岛不远,打算先把画放在那里。钟意按开仓库的大灯,把画放到了墙壁上。他忽
然也有点好奇,说起来,他也没见过《余温》的真迹。钟意扯开了画布,发现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上午,叶细细拿着画室中的监控录像去报了警。自从上次陈以童自己走出画室,叶细细就装了监控。她早晨带陈
以童回画室的时候,发现仙人掌底下的钥匙被人动过。陈以童放东西都有自己的规矩,连钥匙哪一面朝上都是固
定的。钥匙被人动过了。
早先因为《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失窃,叶细细已经把《余温》移出了画室。叶细细打开笔电,查看监控录像的画
面。他看到录像里边,钟意小心翼翼地搬着那幅空空的画,慢慢走出画室。
叶细细愣愣看着,靠到了座椅上。她想她确实是错怪张其稚了。

第 21 章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五)颜

立里,昙花一现的天才画家。《余温》在城市艺术节上展出的时候,看展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作品确实是极致的
单纯。那样单纯的眼睛在获得巨大声誉,经过世事淘洗,终于是不再纯粹了。立里从《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之后
就鲜少有画作问世,问世的作品水准也大不如从前。他变成了又一个,艺术界所谓的“名声的祭品”。
只有叶细细知道,事情的肌理完全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陈以童也从未被所谓的名声困扰过。困住他的,是其他
的事。
陈以童已经有段时间不去长岛画室。他在露台上晒太阳,看着阳光的波纹从手边流过。不管怎样,他总觉得自己
开心不起来,好像心里被剐掉了一块。他不知道正常人会称那个为“痛苦”。
叶细细给他带的图册,他放在手边,连塑封都没拆开过。他的右手有长期握画笔起的茧,摸上去很粗糙。陈以童
就长久地坐在露台上,一动不动。
这种状态持续得太久了。叶细细尝试问他要不要去长岛的画室。但陈以童没反应。他有点害怕坐到画架面前却什
么都画不出来的那刻。当每天都是这样一种状态的时候,陈以童崩溃了。他决定不再去画室,也不再碰绘画相关
的东西。
晚上,叶细细给他在房间里投影了新的动物迁徙纪录片。陈以童抱着靠枕,安静地看着。非洲平原上的动物为了
更好地活下去,要经历漫长的迁徙。陈以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迁徙结束,重新画出作品来。太漫长了。他站
起身,盯着木地板看了会,走出了房门。
陈以童推开了张其稚的房间。因为张其稚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未回家,房间里有股久不住人的灰尘味道。他关上房
门,房间里有一种幽蓝色的黑暗。床单上已经没有张其稚的味道,衣柜里的衣服也已经几乎被张其稚带走了。
陈以童坐进了衣柜里,扯了一件张其稚留下的 T 恤抱在怀里。很多年前,市中心最早开出来的高档西餐厅,门口
弄成了旋转门。叶细细拉陈以童进餐厅的时候,旋转门卡住了,不再动弹。叶细细有点尴尬地跟里面已经坐在位
置上的张文昊打招呼。陈以童拉着叶细细的手,透过玻璃看到坐在张文昊旁边的张其稚。
张其稚个头小小的,玩着餐桌上的餐巾。他的眼睛像杏仁一样,望向陈以童的时候,没有不安和陌生。他们隔着
玻璃门,隔着喧嚷热闹的人声,静静注视着彼此。
陈以童在衣柜里睡着了。叶细细发现他的时候,陈以童半躺着,手里紧紧抓着张其稚的衣服。叶细细捂着脸,蹲
下来哭了。
-
那已经是十一月。阿礼给张其稚办了个小小的生日派对。真的很小,参加派对的人只有张其稚本人,阿礼、阿礼
的助手,然后是张其稚新交往的男友。郑佑,也是模特。张其稚把人带进门的时候,阿礼扯了下张其稚,低声说:
“不是吧大哥,没一个月又换人了。”
张其稚朝他漠漠地说:“关你什么事。”
张其稚跟郑佑是在摄影棚认识的。有段时间张其稚不再收张文昊发过来的生活费,穷到连油都加不起,只好坐公
车去摄影棚。他赶到的时候满头大汗,慌乱地脱衣服冲澡,再冲出来试装化妆。郑佑就坐在边上。
那天拍摄结束。郑佑主动来问他加的联系方式。郑佑说张其稚长得很眼熟。阿礼后来听说这种邂逅词,撇嘴说:
“好经典的没话找话。”
反正当时张其稚和前男友分了手,空窗期,和郑佑还算谈得来就在一起。郑佑是个挺开朗大方的人,大学没念完
就辍学专职做模特,有长期合作的品牌,比张其稚抢手。
他拿了一瓶红酒送给张其稚。张其稚直接在派对现场打开了。阿礼举杯叫道:“祝稚哥生日快乐,多赚钱少生
气。”他补充说:“是少气我!”
张其稚无语,他和阿礼相处下来,两个人已经算半个朋友,但阿礼真的激发了他所有的毒舌本性。阿礼说得每句
话,他都想顶。郑佑和阿礼碰了碰杯,说:“张其稚这种人要顺毛摸啊,怎么能刺激他。他是只野生犬。”
张其稚锤了他一下。
晚点,张文昊照每年的惯例给张其稚发了一封生日贺信。张其稚除了和张文昊还算有点联系,已经很久没听到叶
细细和陈以童的消息了。
他靠着桌子坐下,开始读张文昊发给他的祝福。张文昊过去做过语文老师,还算有点文采。张其稚看得心里酸溜
溜。张文昊在信的结尾写道:老妈和哥哥都好,勿挂念。
张其稚愣了片刻。哥哥都好,勿挂念。
郑佑拿冰汽水贴了贴他的脸,说:“干嘛,苦着脸。”
张其稚说:“哪里有苦着脸。”他站起身去切蛋糕。
过完生日,张其稚还得开车载喝了酒的郑佑回去。郑佑半躺在副驾驶位上,因为喝多了酒,闭着眼睛。张其稚推
推他,说:“到了,这位乘客。”
郑佑笑起来,搂了下张其稚问:“今天要不要睡我这边?”
张其稚摇头说:“明天有早课。周末找你。”
郑佑说:“靠啊,感觉周末才翻我牌一样。稚哥,你今天留在人家这里嘛。”
张其稚笑死了,推着郑佑让他滚下去。郑佑下去前又问他:“哎你,想好了没有,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国外。”
张其稚翻了翻眼皮,说:“还在想。”
郑佑要出国读书了。张其稚有机会报项目一起去。本来这是个十分好的机会,还可以和恋人在欧洲玩一圈。但张
其稚总不想离这座城市太远,他也不知道。
周末郑佑自己有临时加的工作,推了和张其稚的约会。张其稚在系图书馆补了会作业,和几个同学去学校附近新
开的咖啡厅坐了会。他原本想回宿舍睡一会,但郑佑忽然找了过来。他咋咋唬唬地在门口兜着张其稚亲了口,把
张其稚带上了车。跟张其稚一起的一众同学石化后,看着他们一阵风一样离开了。
张其稚跌坐在副驾驶位上骂道:“我看你神经病晚期了郑佑,快点去治治。到底要干嘛。”
郑佑忽然严肃地说:“带你回家见父母。”
张其稚打了他一下,郑佑叫了声,说:“真的带你回家。”
张其稚说:“发什么疯。”
郑佑解释:“哎,家里没人。我有文件在家里,先回家取一下我们再去约会,好吧。”
张其稚随他了。车子开过江边住宅区。张其稚之前就觉得郑佑给人的感觉就像个纨绔富二代。但看到郑佑家那套
江边大别墅还是惊了一跳。毕竟这里是这座城市地段最好的地方。
感应门自动打开。郑佑把车开进去停进车库,拉着张其稚坐电梯上楼。他们径直到二楼,郑佑找一个文件从自己
卧房找到书房,从书房快找到厕所间。张其稚有很多次都想把给郑佑的备注改成“地球上最不靠谱的人郑佑”。
郑佑终于放弃,打了个电话给自己妈妈。那头大致说了下,郑佑又带着张其稚上了三楼。
三楼和二楼的格局完全不一样,并不是一个一个的卧房格式,而是一个十分开阔的侧厅和一个四面透明的书房。
郑佑说:“这里一般我老爸用。”
他又钻进了书房。张其稚停下来,走到露台边,看着渐渐沉落的日头。他回过身看到郑佑还在努力翻找,于是就
走到侧厅想坐着等一会。张其稚走进侧厅的时候,抬头看到了墙上的挂画,流动的蓝色仿佛要溢出画框,渗到墙
面,那片海水以上,有一张安静的侧脸。那天他们走在落日底下,陈以童小心踩着水。水才不过要没到脚踝,他
已经怕得要命。张其稚嘲笑他,陈以童红着脸,拉着他的手不敢放。
张其稚问过他,为什么这幅画叫《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陈以童说,世上最美的,张其稚。溺水者,是我自己。

第 22 章你的婚礼(一)颜

张其稚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和郑佑去国外看看。光靠他自己攒下来的钱肯定不够,他想着是不是要去找张文昊。大
学离家不到一个钟头路程。张其稚犹豫要不要叫郑佑陪他回去。他后来还是自己开车回去了。出国办手续还需要
家里的很多材料,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让张文昊和叶细细知道。他想叶细细反正想着让他滚远点。
那天张其稚开门进屋,客厅露台门没有关,有冷风吹过来。张其稚拎着挎包,踢踏着拖鞋先进了趟自己的房间。
他出来倒水,给张文昊打了个电话。
钟意被抓后,叶细细曾经打电话给他道过歉。但张其稚没什么表示,也没软下来回家过。他看着客厅都有一种古
怪的陌生感。
张文昊在电话那头说他很快到家了,现在堵在路上。张其稚敷衍地应了声。太冷了,还未完全开春,出门的时候,
也没有人关上露台的门。张其稚走过去,叶细细放着的兰花盆栽旁边,陈以童安静地坐在靠椅上,看着窗外树枝
上一只被挂住的红色气球。
陈以童穿着件羽绒背心,乖乖并腿坐着。张其稚放下了手里的水,轻轻地叫了声:“陈以童?”
陈以童转头,看到他的时候,眼神愣愣的。张其稚走过去,蹲下来说:“太冷了,你坐这里干嘛?”
陈以童只是看着他,好像是碰到了一个十分艰难的问题,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张其稚伸手揩了揩陈以童的脸
颊,冰凉的。他问:“进去坐好吗?”
陈以童看着他,点了点头。
张其稚给陈以童换了件棉服。他关上露台的门,打开了电视机。陈以童靠在他边上捧着热水,面无表情地盯着电
视屏幕。张其稚问陈以童:“怎么没在长岛画室?”
陈以童看着他摇了摇头,过了会,才低声说:“画不出来了。”语气就像在描述中午吃了什么味道的套餐饭一样,
又重复了一遍:“什么都画不出来了。”
张其稚刚想说什么,陈以童忽然歪了歪头,问张其稚:“是因为陈以童很傻,所以张其稚不要我了?”
张其稚愣住了,陈以童的眼睛里是瞬间溢满了水汽。
房门开了一下,叶细细和张文昊一起进了屋。叶细细打包了几个熟菜回来,她和张其稚碰到了一下眼神,两个人
都迅速撤开了头。张文昊叫着:“正好,最近书房的电脑出故障了,张其稚你过来看看。”
张其稚哦了声,要站起身的时候被陈以童死死拽住了。客厅里的几个人都停了下来。叶细细转过了身,把熟菜倒
进餐盘里。陈以童抱着张其稚的手臂不肯放。张文昊说:“先看电视吧,电脑先不管它了。”
张其稚又坐回了沙发上。
那天晚上,陈以童就像张其稚的挂件,挂在张其稚身上。叶细细有点无奈地说:“陈以童,先去洗澡,晚点张其
稚有事要和老爸说。”
陈以童贴着张其稚,一动不动。张其稚捏了捏陈以童的手,说:“待会我过来陪你看纪录片好不好?”
陈以童思索了会,起身走了。
张其稚和张文昊大概说了自己的打算。叶细细给陈以童拿好换洗衣服,也过来坐下和他们商量。陈以童在浴室里
打了两声喷嚏,叶细细嘟囔说:“肯定是感冒了,每天坐露台上吹风,不感冒才怪。”
陈以童又打了声喷嚏,然后拍拍自己的胸脯说:“身体健康。”
他洗得很快,洗完穿着珊瑚绒的婴儿蓝睡衣套装走出来。高高大大的一片蓝色。他往客厅里看了眼,张其稚还在,
然后闪身进了自己房间。叶细细走进屋给他打开纪录片,又走出来。
她坐回位置上,深吸了口气,和张其稚说:“要不要在家里住一晚上?明天我再和你谈谈。”
-
叶细细约张其稚到家附近的咖啡馆。叶细细抓着咖啡杯,看起来很局促。张其稚早上起床,在家洗了个头,没完
全吹干,刘海湿漉漉地挂下来。叶细细老毛病犯了,拿手揩了揩张其稚的刘海说:“怎么不吹干啊。”
她做完这个动作又发现自己过分亲昵了,有点尴尬地把手垂下来,缩回了咖啡杯后边。
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张其稚因为要做模特,刻意保持着身材,也会注意护肤什么的,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周正。他
们长久沉默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叶细细最后说:“我想我要当面和你说声对不起的。”叶细细始终垂着头,一点也不像个职场女强人的样子了。
张其稚看着她,也没说什么。
叶细细继续说:“你昨晚回来说想出国念书,我挺高兴的。不是因为想你离得远一点啊,就,你自己想换个更好
的环境,我和张文昊肯定支持的。”她反复捏着自己的手,喝一口咖啡,又握着手柄不放。
张其稚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
叶细细又犹豫了片刻,说:“其实是有件事,想你出国前帮我一下。我知道自己真是过分,还想着你能帮我。但
不是你的话,可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叶细细的眼泪忽然顺着脸颊流下来了。她说:“陈以童已经快半年没去长岛画室了。”
张其稚诧异地抬头。叶细细苦笑道:“对,已经很久不画画了。他就坐在家里的露台上,一句话也不说。我问他
想去画室画画嘛?他就摇摇头。他已经不敢再坐到画架旁边了。那天,我去他房间里找不到他,发现他躺在你房
间的衣柜里睡着了。”
张其稚伸手抓住了手头的咖啡杯。叶细细继续说着:“他放不掉你。像个执念一样。我知道你最近过得还不错,
张文昊和我提起过,我很高兴。我和陈以童都不应该再打搅你。”
咖啡馆的门上有风铃,有人撞进来,有人走出去。叶细细红着眼睛问张其稚:“你能不能,替我演一场戏,让陈
以童知道你结婚了。结婚他懂的,他知道结了婚就是你在爱着别人了。”
叶细细又低下头哭起来。
张其稚一开始真的很讨厌叶细细。他不喜欢一个说话声音那么大,什么事都要张罗的女人。他觉得自己的亲生妈
妈一定温柔又有礼貌。张文昊的品味真的在变差。但是相处久了,他发现叶细细其实是十分细腻又体贴的人。她
不会矫揉造作的非要成为他的妈妈,她认真合格地扮演一个年长女性的角色,为张其稚的成长提供适时的帮助。
初中结束前,张其稚在某天的晚餐桌上,揉了揉鼻子,叫道:“老妈,给我也盛一碗汤。”
叶细细眼睛弯弯地笑起来,接过了张其稚的碗。
张其稚之前会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失去过妈妈,后来又有了,等于像没失去过一样。
叶细细又重复了一遍:“只是演给他看。他就会放下了。以后不会再打搅你了。”
-
晚上,张其稚去了郑佑那里。郑佑还没回家。张其稚从冰箱里拿了一盒水果,坐在餐厅吧台上吃了点。他忘记开
客厅的灯,郑佑进门的时候看到他吓了一跳。
郑佑和一起拍摄的人出去喝了会酒,身上都是酒气。他贴着张其稚坐下,咬掉了张其稚手里半颗草莓。郑佑问张
其稚:“你心情不好啊?有什么事,说出来让哥哥为你排忧解难。”
张其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想演这一出戏,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走得更心无挂碍一点。
他支着头,想了会,忽然说:“我最近可能要结个婚。”

第 23 章你的婚礼(二)颜

陈以童趴在床上看画册。他把放在书房里的画册都搬到了卧室里,堆得到处都是。他趴在床上看一会,又躺到地
板上看。叶细细回家的时候,就看见陈以童抱住画册半靠在床边睡着了。
叶细细叫他起来,把房间里的画册收拾干净。陈以童哦了一声,站起身收拾。
他把画册又抱回了书房,然后晃到厨房间看张文昊做水煮鱼。他问张文昊:“张其稚回家吃饭?”
张文昊愣了下。叶细细过来,拉着陈以童朝外走。陈以童又问叶细细:“张其稚几点回家?”
叶细细说:“你过来,妈妈告诉你一件事。”
陈以童乖乖坐到客厅沙发上,看着叶细细。叶细细说:“张其稚要结婚了。”
陈以童歪了歪头,手缩在卫衣袖子里,靠在沙发上,好像不明白叶细细说什么。叶细细说:“就是,张其稚要和
喜欢的人结婚了。他在大学认识的人。”
陈以童还是没反应。过了会,他站起身进了自己卧室。
那个星期,叶细细按照计划,开始准备婚礼相关的东西,结婚的请柬、喜糖堆满了客厅。张其稚回家的时候都愣
住了。叶细细真的像模像样地自己坐下来包喜糖盒。她拽着张文昊一起。张其稚进自己房间的时候,差点踩到地
上的气球。
他再出来的时候,陈以童也坐在餐厅位置上。叶细细指导他应该怎么折喜糖盒,盒子里应该放几颗巧克力糖。叶
细细骂道:“陈以童,只能放五颗啦。拿出来一颗。”
陈以童乖乖拿出去一颗,又低头去折下一个盒子。张其稚站在原地,看着餐桌边的三个人。陈以童抬头看了他一
眼,又低下头去。
晚上,叶细细和张文昊出去了一趟。陈以童自己一个人坐在餐厅里,在给每一张请柬画画。他用彩铅画一点飞鸟、
花朵之类的东西,很专注很自得其乐。张其稚看着铺满餐桌的请柬,甚至不知道自己结婚到底要请什么人。他走
过去问陈以童:“饿吗,要不要吃宵夜?”
陈以童自顾自画着小画,点了点头。
张其稚做了两碗泡面。他拉着陈以童坐到茶几边吃,免得弄脏那些请柬。陈以童捧着碗,吃饭规规矩矩。张其稚
碰了碰他的肩,说:“看我,这样吃。”张其稚把面卷在筷子上,一口吃下去。陈以童笨拙地学他,筷子上的面
卷起来又滑下去。张其稚忍不住笑起来。他说:“你就夹一点吃一点算了,傻子。”
陈以童不响了,把碗放回了茶几上。张其稚问他:“吃饱了吗?”
陈以童站起身,又坐回了餐桌边画请柬。
那个晚上,很晚了,张其稚听到外边叶细细在问陈以童:“必须今天画完吗?明天起来也可以画啊。”
陈以童没说话,依旧低头认真地描着刚画好的帆船。叶细细叹口气,说:“快凌晨了,陈以童,我们又不是明天
就要发请柬了。”
陈以童固执地坐在那里,其他什么都不肯做。张其稚出去看,请柬已经画得太多了,桌上堆得到处都是,很多跌
落到了地上。每张镶金白的两折卡片上,都被他画满了漂亮的小插图。叶细细开玩笑说:“知道是谁画的,这些
能换不少钱了。”
陈以童画着一簇簇郁金香,换一只彩铅,再描一遍。餐桌对他来说太低矮了点,他要一直弓着身子。这次连张其
稚过去哄他都完全没有用,陈以童好像必须画完那些卡片才肯睡。张其稚坐到了他对面,看着陈以童画。
客厅的钟敲过了凌晨。陈以童依旧在不停地画着画。张其稚轻声说:“陈以童,不画也可以的。”
陈以童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我是哥哥。”
张其稚没听清楚,问他:“什么?”
陈以童说:“张其稚结婚,我是哥哥。”
-
阿礼拿到请柬的时候左右翻了半天。张其稚喝着汽水,坐在边上看新刊载他照片的杂志。阿礼收到的卡片上画满
了蝴蝶,不同颜色的。但请柬里边,张其稚用黑色水笔随手写了一个名字:岳成礼。阿礼说:“你的字破坏了整
张卡片的美感,大哥。”
张其稚翻了翻眼皮,说:“记得收藏这张卡片,也许保值。”
阿礼狐疑道:“为什么?”
张其稚站起身,把杂志扔回了桌子上,说:“因为有可能过几年我能成为超级巨星啊。”
阿礼冷笑了声。
张其稚并不是那种一心要红的小孩。这点阿礼还是分得清楚。他带过很多想着红想着做超级巨星的小孩子,他们
不会这么随意烂漫地工作。张其稚找到他是因为缺钱,现在继续做也是为了赚点外快而已。但阿礼喜欢他这样的,
谁都不给谁压力。
阿礼做这行知道每个人身上都会有诸多秘密,最好是知道都装作不知道。所以他没问张其稚为什么要假结婚,又
为什么要他去充人数。他只是问说:“你和郑佑说了吗?”
张其稚说:“说了啊。他就别去了,不然算怎么回事。”
他晚上还有个拍摄,给一个品牌拍点平面图。叶细细给他发讯息,说选了几家合适的酒店,看他喜欢哪家。张其
稚觉得有点好笑,演得越来越逼真。叶细细和张文昊真的像给他挑结婚场地一样跑了市中心好几家酒店。叶细细
遗憾地说:“金钻国际多好啊,但是近期都没档期了。也是啦,谁家这么火急火燎结婚。”
她带着陈以童出某间酒店。陈以童被酒店门口的天使铜像吸引住了。叶细细和酒店经理停在门口继续商量,陈以
童就站在铜像边上仔细看着。天使的脸蛋肥嘟嘟,头发微微有点自然卷。陈以童指着铜像问叶细细:“像不像张
其稚,小小的张其稚?”
叶细细走过去看,确实是有点像,很像张其稚小学那会,脸上的婴儿肥怎么都褪不掉,头发又卷卷的,看起来像
混血小孩。叶细细真的问张文昊:“张其稚亲生妈妈是哪个国家的?”
张文昊无语道:“是中国人啊。”
陈以童拿手机拍了张照发给张其稚看。
张其稚拍摄结束出来的时候,手机上收到一张金色铜像照。他回了个语音给陈以童:“这是什么?”
陈以童回他:“张其稚。”
张其稚差点气笑了。等他晚上回家的时候,一家三个人还在拿着张其稚小时候的照片和铜像做对比。张文昊都感
叹:“确实像。”
张其稚说:“像个屁啊。”
陈以童迅速接:“不准说脏话。”
张其稚嚷嚷起来:“叶细细,是不是你教的,一说脏话就会触发他的弹出设置。”
叶细细笑起来。
婚礼前,一切都正常得十分诡异。
钟意的姐姐钟情那段时间也来过家里一下,她已经替钟意过来倒了不知道多少次歉,后来隔三差五就会来陈以童
家坐坐。钟情问陈以童:“你还愿意替我画插画吗?”
陈以童躲开她,走进了房间。
叶细细说:“陈以童,没礼貌。”
张其稚跟进去,关上了房门。陈以童靠着床坐下了。张其稚蹲下来问他:“真的再也不去画室了吗?”
陈以童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第 24 章你的婚礼(三)颜

婚礼那天早上,天有点微微下雨。新娘是拜托阿礼找的舞台剧演员。张其稚清早穿好西服,只是假装出去接亲。
叶细细租的婚车黑压压一片停在楼下,陈以童托腮站在露台上朝下看。他没见过张其稚穿西装的样子。
上个礼拜,他们去婚纱馆选张其稚要穿的西服。有套缎面暗蓝色的,张其稚穿上很合身好看。婚纱馆的老板差点
凑过来问他能不能做店里的模特让她拍几张。陈以童坐在更衣室边的沙发上,嚼着椰子糖。他一直表现得过分冷
静了,叶细细时时盯着他的反应,但陈以童没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就那么垂着手,安静地嚼着椰子糖。
等张其稚又换了套黑色的三件套出来,旁边有过来订婚纱的人在议论他。叶细细问陈以童:“哪一套好?”
陈以童十分冷静地说:“刚才那套。”
于是那天早上,张其稚是穿着暗蓝色那套西装下的楼。他摁开电梯,下行。新买的皮鞋踢到了一点墙灰。张其稚
蹲下来抹了下,走出了电梯间。
整个白天,他和那群请来演戏的伴郎伴娘其实只是坐在阿礼的工作间里玩了一会,时间差不多了,就赶回家,感
觉像好不容易才接回了新娘。
张其稚挽着新娘的手进屋。张文昊和叶细细等在门边。陈以童今天也穿了一套休闲西装,叶细细给他挑的。他靠
在客厅墙边,看着张其稚。
傍晚大家出发去酒店。张其稚进大厅的时候才发现,叶细细真的把阵仗弄得太大了。她甚至真的请了一些亲戚,
为了看起来更逼真一点。
走进宴会厅的宾客手里都捏着那张结婚请柬,请柬上明明白白印着张其稚的名字。叶细细的小儿子,结婚了。很
多人认真地走上前恭喜张其稚,然后礼貌地问他新娘在哪里。张其稚看着空阔的大厅,叶细细在厅堂内,挽着手
包招呼来客坐到正确的位置上。
陈以童坐在男方主桌上。人多热闹的地方对他来说是十分艰难的。出门前叶细细最后一次和他确认:“确定要去
吗?会有很多陌生人的,陈以童会怕。”
陈以童绞着自己的手,点点头说:“我是哥哥。”
“是张其稚的哥哥?”有张文昊那边的亲戚走过来和陈以童打招呼。陈以童低下了头。他真的想逃了,灯光那么亮,
所有人都忙来赶去,他坐得越来越不安。身边的人不依不饶地说:“听不到吗?我问你,是不是张其稚那个哥哥
啊?”
陈以童站起了身,从侧门的安全出口走了出去。有服务生擦着他跑过去,陈以童贴着墙壁,不知所措。他蹲下来,
抱住了自己的头。即使他再努力看起来好像还是很没用,只是坐在餐桌前等待婚礼仪式都做不到。陈以童把头埋
在自己的臂弯里,一直到叶细细四处找他,把他重新带回了大厅。
张其稚和会场里的人周旋着。他上去酒店房间和刚认识的新娘套辞。阿礼在房间里吃果盘,笑说:“感觉是真要
结婚了一样。”
张其稚不响。阿礼的西装口袋里揣着陈以童画的那张结婚请柬,细蓝色的蝴蝶飞在白纸面上,看起来脆弱又充满
生气。
张其稚下了楼。他接到郑佑的电话,郑佑懒洋洋地问他:“结婚怎么样了?”
张其稚自嘲道:“快结成了。”
郑佑哦了声,忽然调笑道:“你不会是真去结个婚的吧?”
张其稚看着厅堂里走来散去的宾客,穿过四落的亲友,他看到陈以童垂头安静地靠在自己的位置上。
-
主厅的灯光暗了下来。叶细细请的司仪站在台上开始进行仪式流程。证婚人发言、新郎新娘交换结婚戒指。小花
童捧着戒指盒走上台,差点摔跤。台下宾客都笑起来。张其稚拿着戒指有点恍惚。确实是弄得太像真的了,好像
真的要和眼前这个人有什么交集了一样。
灯光再亮起的时候,台下的人鼓起掌来。张其稚发现自己的爷爷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到了宾客席里。司仪请
父母上台发言。叶细细拢了拢自己披散的头发,踩着银色高跟站起来。她走上台,接过司仪手中的话筒,开始说:
“我今天非常开心,我的小儿子张其稚结婚。他一直是个十分聪慧且能干的孩子。他跑来和我说,他碰到了真心
喜欢的人,愿意和她组成家庭。我听了非常开心。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和张其稚说几句话。要好好经营自己的爱情
和家庭,不要辜负爱你的人。在这里,我衷心地祝福这对新人,希望他们可以幸福...”
中计了。张其稚终于发现,他中了叶细细的计。她这不完全是为了让陈以童死心,也是为了让张其稚再下不来台,
没得回头。张其稚忽然感觉很燥热,底下二十来桌的宾客齐齐抬头看着他。所有人都以为是真的。这件事就成真
的了。他已经和喜欢的人结婚了。
叶细细转头笑着看了他们一眼,在宾客的掌声中走下台去了。张其稚呆站在台上。司仪把话筒递给了新娘。有小
孩忽然弄破了桌上的氢气球,被吓哭了。张其稚看过去,忽然撇到主桌上,陈以童捂着头,贴在餐桌边。叶细细
慌乱地低头和他说着什么。人太多太吵了,陈以童感觉有无数蛆虫挤在身体的血管里前后蠕动,身上又痒又痛。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笑在叫,但他什么也听不清楚。听不清张其稚喜欢的女孩在说什么,听不清叶细细要告诉他什
么。气球爆破的时候,陈以童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厅堂里的乐音,此起彼伏的鼓掌声,叶细细在他耳边说的话如同从湖的那边传过来的声音。他紧张地几乎要昏倒。
一生中,陈以童常会碰到这样的时刻。那些时刻只需要他安静地和别人站在一起,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的每寸皮
肤都好疼,有一只狐猴般瘦小的生物在他身体里跑来窜去,它湿漉漉的身体,深色的蓝眼睛,撕咬他每一寸皮肤。
他会痛苦到崩溃,抬眼看过去,每个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是那只又瘦又蓬乱的狐猴。他好想吐。
但今天是张其稚的婚礼。陈以童是哥哥。
陈以童想努力抬头看一下台上的境况,毕竟那是张其稚的婚礼,但做不到。有服务生拿一杯温水过来递给叶细细。
陈以童伸手打翻了那杯水。杯子落到厚地毯上,还是碎成两半。在叶细细反应过来之前,陈以童倒向了那堆碎玻
璃渣。
张其稚抢过话筒,大叫:“妈的,陈以童!”
狐猴的胜利。餐桌上有餐盘跟着倾落下来,菜汤洒在陈以童的身上。
大厅内的宾客都慌乱地站起身,议论着挨过头看是怎么回事。张其稚跳下台子,推开围观的宾客,跑到陈以童身
边,蹲下来,扶起陈以童,他摸着陈以童的头发说:“陈以童,看看我。”张其稚朝身边的围观者大吼:“滚远
点!”
他又转回头,轻声叫着陈以童:“看看我,陈以童,我带你出去。”
他拖抱起陈以童,让一旁的服务生搭把手,抱着陈以童,冲出了酒店大厅。
张其稚把陈以童带上了其中一辆婚车。他发动车子,把车开出了酒店停车场。陈以童坐在副驾驶位上,意识有点
清醒过来,他的肘部在流血,身上都是海鲜汤的气味。他茫然地看着张车子汇入车河又开出去,朝最近的医院飞
驰。
-
张其稚等在急诊室门外。他脱了暗蓝色的西服外套,闭起了眼睛。走廊上有消毒水的气味,比酒席的味道让人心
安太多了。刚才他还处身在几百人的宴会大厅,现在身边寂寂,过道的电子钟跳动了晚上八点整。
陈以童的的手臂上有两处伤口,包扎好出来后,呆呆地看着张其稚。重新坐到车上,他们谁都没讲话。张其稚沉
默地开着车,不是回酒店的方向,他把车开出了市区。陈以童衬衣上的菜汤都已经结了块,恶心地黏在那里。他
望向张其稚,知道自己最终还是搞砸了张其稚的婚礼。
车子开过“长岛”标示牌。十多分钟后,张其稚把车停到了画室楼下。他拉着陈以童上楼,脱掉了陈以童身上的
衣服,把他带进了淋浴间。
画室里已经久未有人,淋浴间里干燥地没有一丝一毫水汽。张其稚摁开了花洒,陈以童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瘦削
的手臂。张其稚伸手抱住了他。
水流温热。画室空荡荡,只有浴室的一盏小橘灯的光。陈以童靠在张其稚肩头喃喃地说:“张其稚,你结婚了
吗?”他哭了,眼泪混进水里,一无是处地流下来。张其稚结婚了,叶细细说,张其稚和喜欢的人结婚了。
陈以童其实不太明白“喜欢”是什么概念。他只知道,那大概是说,张其稚再也不会来牵他的手,和他接吻了。
他不是那种会深思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所以张其稚会消失,然后和别人结婚。
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然后永远也画不出画来了。
他开始害怕长岛的夜晚,那些永远空白的画纸,和永远不会再来画室找他的张其稚。
张其稚身上的西装也湿透了。他脱掉了外衣。拿沐浴乳抚着陈以童的身体。陈以童瘦得好像只剩一副骨架。张其
稚问他:“陈以童,你有好好吃饭吗?”
陈以童不响,刘海被水淋湿后,盖住了眼睛。张其稚的眼睛也红了。他撩起陈以童的头发,好好地看着陈以童的
脸。他说:“我没有结婚。”
陈以童抬眼望向他。张其稚的眼泪淌下来,他轻声说:“陈以童,张其稚没有结婚。他不结婚了。”

第 25 章余震(一)颜
立里为钟情做插画的短篇小说集正式出版。每篇故事配了一到两幅插图。立里的画风向来被形容为“孩子气的诡
秘”,和钟情的悬疑故事十分适配。小说集热销的这段时间,“立里”的名字又开始出现在网路上。
陈以童咬着自己的指甲坐在画架面前。他仍旧没有任何作画的灵感。叶细细把钟情那部小说集拿进画室放到了书
架上。长岛画室长久不用,空气里有一种灰尘的味道。叶细细放了两盆绿植到落地窗边,把窗子打开通风。
她靠在窗前,看着陈以童。陈以童二十多岁了,长得不像叶细细,更像爸爸。叶细细的办公桌上一直放着陈以童
十岁左右那张照片。陈以童第一次在绘画比赛中获奖,他捧着自己的画,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那次获奖的奖金
有五百元。叶细细逗他说:“陈以童,这个钱送给妈妈好不好?”
陈以童牵着叶细细的手,安静地点点头。他后来在各类比赛中获奖,举起奖杯的时候从来是那样一副表情,看不
出快乐也看不出难过。但叶细细知道,陈以童的世界里,画画是他接通这个世界的唯一一条线路。
叶细细开口问了声:“陈以童,带你去吃冰沙好不好?”
陈以童躲在画架背后摇了摇头。他终于肯返回画室,但距离拿起画笔不知道还有多久。他只是长久地坐着,仿佛
在脑海中勾勒什么。但叶细细晚上来接他,画纸上仍旧是什么都没有。
陈以童靠在后座的车窗边,静静望着长岛的夜空。空中有亮起的光点,之前叶细细以为是星星。陈以童说:“不
是,那个不是星星。”叶细细后来发现,那确实不是星星,是附近公园里有人在放会发亮的风筝。
陈以童开始恢复每天早晨出门到画室,晚上准点回家的时刻表。但他只是在画室里坐着,偶尔打开电脑看电子画
册,偶尔坐在书架边看纸质画册。一直都是这样。
那天傍晚,是张其稚过来给他送饭。张其稚和陈以童一起坐下来吃饭。他随手翻着钟情那部短篇小说集,陈以童
画的插画主体色用的还是都是蓝色。蓝色泥沼中间探出的四肢、蝴蝶的残骸、坏损的钟表和半颗猫头鹰,所有事
物都阴森诡秘。张其稚叹道:“陈以童,你真的像个变态啊。”
陈以童吸了口面,仔细地嚼着。张其稚带了自己上封面的杂志给陈以童看。他指着自己的封面照问他:“帅不
帅?”
陈以童看着那张照片,张其稚穿着牛仔套装,手里抓着粉色的诺基亚全键盘按键机。是一个复古主题的套图。陈
以童点点头,他非常喜欢。后来他把这本杂志放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
吃过饭后,张其稚说:“你等一下,我出去一趟。”
张其稚下楼,开车走掉了。陈以童趴在窗边,看着车子驶过荒草地边的公路,长岛唯一的公路。他又低头看着自
己的手,拿画笔磨出的茧子还很硬。他就那样僵直地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到张其稚的车子,又从大
路上返回。
张其稚搬着什么东西跑上来。他指了指陈以童,说:“把眼睛闭起来。”
陈以童真的听他的话,把手心覆在自己的眼睛上,嘀咕说:“为什么?”
过一会,张其稚叫道:“好了,睁开眼睛。”
陈以童睁眼,画室门边,安静地靠着那幅《世上最美的溺水者》。画被裱了画框,罩了玻璃罩子了。上边侧头看
着天空的男孩,底下绵延起伏的海。陈以童蹲下来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画。张其稚也蹲下来问他:“大师,是真
迹吗?”
陈以童笑起来,他指了指右下角自己签的那个稚气的名字。
那晚,他们两个人坐在失而复得的画面前坐了很久。张其稚盘腿,和陈以童说着自己后来去做模特发生的一些事。
他说:“哇,去年最高温的时候,穿着羽绒背心拍摄,差点热晕在草地上。我有个经纪人叫阿礼,留小胡子,人
很胖。但听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很像张震。谁知道,下次带来你看看,画下来应该是搞笑漫才对。”陈以童咯咯
笑起来。张其稚锤了他一下,继续说:“还有啊,我们也来长岛海边拍摄过,穿连衣裙、高跟鞋哦。”
陈以童问:“连衣裙,高跟鞋,张其稚穿?”
张其稚点头说:“对啊,男生尝试穿女生的衣服,女生穿男生的。”
陈以童说:“想看。”
张其稚拿手机出来找。他当时穿得是一条杏色背心裙,中间有洋牡丹图案,一双黑色细高跟,站在沙滩上基本走
不了路,只能保持自己不摔倒。张其稚被画了大红唇,阿礼拿手机拍他的时候,他斜了个白眼。
陈以童看得笑死了。他划过去了一张照片,看到张其稚和郑佑的合影。张其稚把手机拿了回来,说:“嗯,前男
友。刚分手,差点被他揍了。”
陈以童问:“为什么?”
张其稚抱着腿,抬眼看着高高的天花板,低声说:“因为我说我其实应该是喜欢陈以童的。”
-
张其稚约郑佑在学校附近那间咖啡馆见面。他想了一晚上的措辞,然后和郑佑说:“我暂时不出国了。”
郑佑问:“这是真结婚了啊?”
张其稚摇头。两个人沉默了会,张其稚低头抓着杯子,过一会,抬头说:“你记不记得你家三楼侧厅里挂了一幅
画。”
郑佑说:“我家三楼侧厅里死了个人我都不一定知道。但那幅画我记得,怎么啊。”
张其稚说:“画上的人是我。”他指了指自己耳后的玫瑰纹身,和画上是一模一样的。他说:“这件事说起来有
点复杂。”
张其稚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描述他和陈以童的关系。要怎么说,陈以童是他的哥哥,也不只
是他的哥哥。他们接过吻,上过床,但不算真正交往过。他们的相处一直在那间空阔的长岛画室,他们的桃花源。
那天离开婚礼现场,逃回长岛。他们洗完澡之后,张其稚拖了张凳子,让陈以童坐下,他站着慢慢地吹着陈以童
的头发。周围都太安静了,他们像身处一个梦中。陈以童垂着头,忽然深叹了口气。张其稚关掉吹风机,笑他:
“有这么沧桑啊?”
陈以童不懂“沧桑”是什么意思。他转过身,抓了下张其稚的手。张其稚拍拍他,说:“怎么样,再坐一会还是
回家?”
陈以童说:“抱抱。”
张其稚也坐下来,伸手抱住了他。
他们确实是很不同的两类人。张其稚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和陈以童会变成这样。和陈以童在画室里度过的日日
夜夜没什么特别,但又十分特别,比他前后度过的日子都要明亮强烈,像那瓶海蓝色的提取物。
张其稚愣神想了会,说:“那幅画,是我哥哥陈以童为我画的。但后来失窃了,算是赃物。”张其稚捏着咖啡杯,
和郑佑细细说着《世上最美的溺水者》的成画过程以及后来失窃的原因。咖啡厅里十分喧嚷,因为上下学的学生
走进走出。郑佑叹口气说:“什么八点档伦理剧。”
张其稚发现那幅画之后,就通知了警方介入调查。他们上到郑佑家三楼侧厅的时候,墙上的挂画是一幅《人间乐
园》的仿画。警署联系了郑佑的爸爸郑大石,但他说自己从未买过这样一幅画。
张其稚那几天推了很多个拍摄。阿礼甚至联系不上他。张其稚等在郑大石的公司楼下,但几乎没用。郑大石是专
用车进出,甚至不怎么在公司,都是在外边谈事。不管他是不是在黑市买下画的第一人,他一定是知道那幅画是
赃物的。
张其稚无法,去郑佑家门口蹲人。他见到郑大石的时候,郑大石从车上下来,朝司机挥了挥手。司机自己开车进
了院子。郑大石仔细端详了会张其稚的脸,忽然轻声笑说:“你知道圈内人怎么评价那幅画?”
张其稚摇头。郑大石说:“比对《余温》的评价还要好。说是‘一种流淌的情欲’。明明画上面你的脸都扭曲了,
用立里一贯的绘画手法,扭曲了你的脸和海的模样,让你们好像流淌在了一起。能看出来,他深爱他绘制的事
物。”
郑大石说完就顾自己进了屋。张其稚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会。
一直到昨天,郑佑忽然打电话给张其稚。张其稚接起来,郑佑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出来见个面。”
张其稚叹气说:“这个俗语不是这么用的,大哥。”
郑佑尖叫:“你个负心汉,有什么好挑我的刺。现在滚出来,我在你学校门口。”
张其稚出去的时候,郑佑靠在他那辆越野车边上,在跟一个来要微信的女大学生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喜欢
男的。”
张其稚走过去,郑佑吹了声口哨,打开了后备箱,里面放着那幅《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张其稚张了张嘴巴。郑
佑摸摸鼻子说:“刚偷出来,老头还没发现。赶紧拿走。”
张其稚差点笑出声,他拍了拍郑佑的肩膀,说:“还得是你啊,郑佑。”

第 26 章余震(二)颜
张其稚结束拍摄,去试衣间换回自己的衣服。阿礼问他去不去吃宵夜,他抓着车钥匙说:“不了,有事。”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赶到长岛画室是一个多点钟头,到了之后,陈以童差不多也该回家了。张其稚打开画室门,
把门口的绿植挪了挪。陈以童听到响动转回头。他又开始调制颜料了,但浪费了很多颜料管,像在做什么严谨的
科学实验。张其稚小心走进去,不想踩到地上脏兮兮的颜料。陈以童脸上擦上了几点青绿色,眼睫毛上都变得绿
油油的。张其稚把他的样子拍下来后,拽着他塞进了洗手间。
他说:“陈以童该收工了。把自己洗干净,跟我回家。”
陈以童乖乖站在洗手台前洗干净手。张其稚拿毛巾轻轻擦掉了他脸上的颜料。陈以童看着张其稚额头冒出来的痘
痘。张其稚是在青春期都没长过痘痘的人。一颗苹果红的小痘痘,陈以童拿手掐了一下。张其稚痛得差点跳起来。
张其稚最近期末周,又要拍摄,还要隔三差五跑来长岛。他感觉自己忙得随时会猝死。但好在期末周结束就是暑
假,总该好一点起来。
车子朝市区开。陈以童坐在副驾驶位上看张其稚带给他的杂志。张其稚拍了一个品牌的宣传图,穿运动装,拿着
网球拍,看起来十分健康。他们坐在车厢里,张其稚摁开了车载音乐。深夜 FM 放着几年前的老歌。有听众打电话
进去点歌,说自己失恋了,非常沮丧。张其稚转头看陈以童。在陈以童的世界里,不知道有没有关于恋爱的完整
定义。他会不会意识到,两个相爱的人,会形成一种全新的关系,他们会变得和之前不一样。
陈以童顾自己看着照片上的张其稚,张其稚说:“实物在旁边啊。”
陈以童抬头,看着张其稚,看了会,忽然在张其稚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下。
-
期末周结束,张其稚搬回家住了一段时间。那个周末,张文昊找他出去钓鱼。他们父子两个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
去钓过鱼。车子开到垂钓区。那几天早上的气温还算舒爽。张文昊准备好渔具。他们两个就并排坐在那里,静静
看着湖那边的山林。
张文昊说:“记不记得你还小的时候,我买了一只胶卷照相机。然后不管你做什么都想拍下来。但最后洗出来没
几张好的。”
张其稚说:“对啊,拍照技术几乎为零。”
张文昊笑了声说:“就是。所以几乎没留下什么你小时候的好照片。我有时候回忆起来都会有点模糊,不记得你
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带出去谁都夸可爱,谁都会说你长得真好看。我那时想着,张其稚不错啊,他以
后应该不愁找不到对象。”
张其稚愣了下,低头去看钓竿。张文昊继续说:“我不算那种很开明的爸爸,所以你和陈以童的事我接受不了。
而且...”
张其稚有点不耐烦地问道:“是叶细细要你和我说什么啊?”
张文昊深叹了口气,说:“要接受你们在一起,对我来说,已经很不容易。我和你老妈更担心的是,你又能坚持
多久。陈以童不是普通的男孩子。不可能和你谈普通的恋爱的。他耽误你,或者你伤害他,对我们来说都太痛苦
了。”
张其稚看着远山的青绿色,不知道陈以童会怎么定义这种颜色。
那天,张其稚和张文昊钓完鱼,回去的途中去了趟长岛画室。陈以童正好在翻他带过去那几本杂志。陈以童的画
纸上终于又开始出现事物。
张文昊很少去长岛画室,叶细细几乎不会麻烦他过去,因为他工作的地方和长岛几乎是城市的两个端点。他看着
画室里塞满的绘画工具。这间画室大得能让一个美术班的人在这里上课。但这里只归陈以童一个人用。他每天自
己在这里,绘制一个别人无法理解的世界。
张其稚熟门熟路地倒了杯水给张文昊,带他参观了下画室的角角落落。他说:“这张餐台,陈以童御用小餐台,
吃完饭,上边必须一点油星子都没有。他自己会擦干净。这张沙发床,陈以童睡午觉专用,但几乎不用,因为他
不睡午觉,你知道的吧。还有,老妈给他买了一整箱橘子味洗手液,洗光一瓶,柜子里拿一瓶。啊对了,张文昊,
你过来看,他的百宝箱。”
陈以童从画纸面前抬起了头。张其稚问了声:“能给老爸看吗?”
陈以童犹豫了下,点点头。张其稚打开那个铁盒子,从里面拿出了张文昊找了很久没找到的一把进口削皮刀。张
其稚说:“陈以童喜欢死这把刀的形状了,然后就从家里偷出来了。”
张文昊笑起来,转过身和陈以童说:“下次直接问老爸要就好了,还可以给你买新的。”
他们在画室里呆到叶细细来送晚餐。她说:“今天这里这么热闹啊。”
陈以童是即使身边挤满了人,只要手在画画就可以当大家不存在。所以张其稚和张文昊站在他身边聊了半天,他
也没什么反应。
叶细细给他炖了点土豆牛腩。陈以童慢吞吞吃着饭。张文昊想起自己钓的鱼都放了快一下午了,也得提回去。张
其稚晚上还有个拍摄要赶去市区。
他走到餐台边,点了点陈以童的脸,说:“我先走了。”
陈以童抬了下头,又低下去,说:“拜拜。”
张其稚又跟着张文昊上了车。车厢被阳光晒得十分昏热。张其稚开了车窗,车子开出去,风呼呼灌进车厢。他舒
服地趴在窗台上,看着长岛荒凉的平原。
张文昊说:“陈以童最近的状态不错。”
张其稚点点头。
晚上,阿礼等在摄影棚门口。还没轮到张其稚拍摄,他递给张其稚一个台本,凑到张其稚耳边说:“稚哥,我觉
得你的运气来了。有导演看上你,想你演他的电影。”
张其稚翻了翻那个电影剧本。大概是一个年轻人偶遇了一个陌生失智老人,后来两个人相互扶持的那样一个故事。
他没演过戏,对演戏也没多大兴趣。张其稚看了几眼,把台本搁在了桌子上。
拍摄结束后,阿礼搭他的车回住所。阿礼又问他考不考虑拍。张其稚唔了声,打了把方向盘。阿礼下车后,张其
稚又拿起了那个台本。他翻到末尾,年轻人的朋友问他为什么要去照顾一个麻烦,他说:“因为对我来说,她和
其他人一样,没什么不同啊。她是个很可爱和蔼的老太太。”
张其稚坐在车厢里,看着远处毛绒绒的路灯光。他想他也不能对张文昊保证什么,但是在他眼里,陈以童也是个
很普通的男孩子,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他从未把他当成一个病人。所以他比他们更知道,他是可以爱的。

第 27 章余震(三)颜

张其稚接下那个电影才知道,那是一个成本不高,制作也不会太复杂的小电影。七月,他去试过一次镜,导演现
场就决定用他了。八月开机的时候,因为拍摄时间卡得紧,每天的拍摄任务都很重。
张其稚有时半夜才能结束拍摄,回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四点。他打开家门,洗个澡出来,看到陈以童站在房门边
看他。张其稚推着他进房间,陈以童房间墙壁投影还在放着什么宇宙纪录片。张其稚抱着他靠在墙上,说:“累
死了。”
陈以童摸着他的头发。他们就那样静静抱靠着,张其稚呼一口气,说:“充电完毕。我去睡了。”
陈以童拽着他的手,好像想和他说什么。张其稚问:“要说什么?”
陈以童红了脸,他轻声说:“想张其稚。”
张其稚愣了下,笑说:“我也想你。但我最近会有点忙。不要等我去画室,也不要晚上熬夜等我,听明白了
吗?”
陈以童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和张其稚搭戏的演员是个老戏骨。老太太戏外非常冷,就坐着看台本,偶尔会过来找张其稚对词。但入戏之后,
她可以马上切换成那个有点呆然又可爱的失智老太太的形象。张其稚为了演这部电影,蓄了一段时间的头发,留
了一点点发尾。一开始他要表现为一个不太可靠的年轻街头流氓的形象。
他跟老太太相遇的时候,打坏了老太太的一盒鸡蛋。两个人站在街头大吵起来。老太太拽着他要赔偿,他钻进一
辆小巴逃走了。老太太失神地站在街头,看着巴士的方向。
那场戏拍完,老太太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过一会过来和张其稚说:“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演流氓啊。”
张其稚愣了下,本能地想回:当然,我又不是个真流氓。老太太面色很冷,在他边上站一下,又踱到导演身边去
看回放。第二天,第三天的戏份也是这样。老太太好像对他有诸多挑剔。张其稚甚至觉得,她肯定有在导演面前
讲他小话。大概说他空长了张脸,其他真是一无是处之类的。
那天傍晚,陈以童给张其稚发讯息,一条语音,轻轻地叫一句:“张其稚..”
张其稚叹口气,望向坐在对角的那位老太太。老太太搭着毛毯在小憩,睡一会,起身说自己还有其他戏要赶,先
走了。张其稚挺后悔接这部戏的,他又从未想过要当演员,何苦受这种职场暴力。
拍完晚间的独角戏,张其稚上车休息了会。他靠在位置上,呆想了片刻,发动车子开出去。车子滑过霓虹街道,
张其稚几乎是凭本能把车往长岛开去。他在画室楼下停住的时候还有点恍惚,都这个点了,叶细细也快过来了,
他干嘛要来找陈以童。
但张其稚还是上了楼。
他打开画室大门,差点碰倒门边的画架。张其稚吓了一跳。他四处搜看,陈以童一个人窝在某个角落里,盘腿无
所谓地坐在水泥地面上,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张其稚突然起了玩心。他悄悄走过去,捂住了陈以童的眼睛,凑到
他耳边悄声说:“猜猜我是谁?”
陈以童被忽然遮住眼睛,整个人吓得发起抖来,捂着头朝角落里钻。张其稚拍拍他说:“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睁开眼睛看一下,陈以童,是我啦。”
陈以童还是不敢动,和一株长在墙边的菌类植物似的。张其稚靠到了他身上,蹭了蹭陈以童的手臂。过了会,陈
以童才慢慢张开眼睛,看到张其稚靠在他身边几乎要睡着了。张其稚还没来得及卸妆,脸上抹了粉底,头发弄成
了小流氓式的。陈以童伸手揽过张其稚抱在怀里,轻轻晃了晃。张其稚睁开眼睛,把脸埋进了陈以童的胸口,忽
然说:“陈以童有人骂我。”
陈以童重复:“骂你?”
张其稚嚷嚷:“对啊,每天骂我,说我这不好,那不好。”
陈以童严肃地说:“骂人不可以。”
张其稚愣了下,扑哧一声笑出来,他说:“就是,骂人不可以。”
他回身搂住陈以童的脖子,问他:“你坐在这里干嘛?”
陈以童说:“调新的颜色。”
张其稚问:“你最近在画什么?”
陈以童说:“秘密。”
张其稚伸手弹了下陈以童的额头。他也脏兮兮地就那么坐在地上,和陈以童抱在一起,感觉心里摇摇欲坠的难过
轰地融化了。他贴了贴陈以童的脸颊,开始亲他的嘴。
陈以童刚要回应他,叶细细打开了大门。
张其稚猛地站起身,一个箭步冲进了厕所。陈以童还傻乎乎地张着手。
叶细细倚在门框边,叫了声:“大哥,躲什么啊,你车在楼下。”
张其稚摸着鼻子走出来,他把陈以童拽了起来。陈以童抓着他的手,一起下楼。叶细细走在前边,她朝后问陈以
童:”你坐哪辆车回家?”
陈以童看看张其稚,又看看叶细细。叶细细嘀咕了句什么,她抱胸和张其稚说:“我还是不看好你们的。我永远
不会离开陈以童,但你不一定。”
她说完,顾自己上了车,开走了。
张其稚拉了拉陈以童的手,说:“回家。”
但张其稚没把车直接开回家。车子在公路上开了一段,忽然拐下了一条辅道。陈以童转头看张其稚,张其稚只顾
朝前开。车子开出去一段,进入一片密集的住宅区,穿过去,有个小小的城市公园。这个点,还有人稀稀落落得
在放那种会发亮的风筝。
张其稚把车停在公园附近。他握着陈以童的手,说:“我们约会一会儿再回去好不好?”
陈以童问:“约会?”
张其稚亲了亲他,说:“就是约会。”
他们坐到了后座,两个人抵抱在车窗边,慢慢地接吻。张其稚靠在陈以童身上,把手伸进了陈以童的裤裆里。陈
以童轻轻叫了一声。张其稚的手慢慢动着,又伸头过去吻陈以童。陈以童忽然掰过张其稚,推到了车座上。
张其稚愣了下,笑说:“你哪来的力气啊。”
陈以童掀起了张其稚的 T 恤,开始亲舔他的背脊。张其稚干脆把上衣脱掉了,翻过身,说:“童哥,过来。”
他让陈以童掰开他的腿,再次仔细地教陈以童怎样进入他。张其稚仰着脖子,被顶得朝前耸的时候,居然觉得世
间的事真是奇妙,好像永远在循环,永远在重复一般。他们还像高中第一次肌肤相亲时一样,生涩又热情地舔吻
彼此,觉得夜很浓郁,生活又痛又热,空气里漫开腥湿的味道。张其稚看着陈以童着魔般专注的脸,心里生出很
轻很轻的快乐。

第 28 章余震(四)颜

老太太看到张其稚脖子上两颗蓝草莓,皱了皱鼻子。化妆师过来又替他打了点遮瑕。张其稚甚至感觉能听到老太
太心里的腹诽:好不专业的年轻人。
随便吧。他嘀咕,工作而已,做完算完。
今天的戏份是张其稚扮演的角色开始照顾老太太的起居。张其稚挎着包,提着两只超商的纸袋跑上公屋的六楼。
老太太打开铁门,让他进屋。张其稚边把买来的鲜蔬水果塞进冰箱,边问老太太有没有按时吃药。老太太呆呆地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张其稚转头,看到老太太盯着电视发呆的背影。他忽然想起那天回家,看到陈以童坐在寒冷
的露台上,好像失去对世界的觉知一般,安静地坐着。
张其稚脱口说:“会不会有点冷?我去给你拿条毛毯。”
这句话不在剧本里。导演喊了卡。老太太回过头,忽然说:“这句词很好。”
第二遍,张其稚看着老太太的背影,重复了一遍这句台词。他做菜,陪着老太太吃晚餐。因为不会切菜做菜,张
其稚和张文昊讨教了半天。张文昊在旁边看着张其稚笨拙地抓起水槽里的鱼,然后问他:“然后,扔进锅里?”
张文昊叹口气说:“它甚至还活着,你会不会觉得这也太残忍了点。”
做菜戏之前,张其稚已经练了大半个月,简单的家常菜真的能做几只出来了。他都是深夜回来在厨房练做菜,做
完给唯一醒着的小白鼠陈以童试吃。陈以童嘴巴很叼,吃一口觉得不好吃就不吃了,也不会礼貌地说鼓励的话。
张其稚后来总算能做出一盘让陈以童吃两口的菜,差点兴奋地睡不着,陈以童也不知道他在兴奋什么。
总之那几场需要做菜特写的戏,张其稚意外地完成得都不错。他手上有烟疤,不太好找替身。老太太吃两口菜,
和陈以童一个反应,也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张其稚嘀咕说:“真是没礼貌啊。”
老太太拿筷子敲了下张其稚的头。
这两处基本是即兴发挥,却有一种特殊的亲昵。
拍完后,张其稚偶尔回家还会自己做宵夜。他在片场休息的时候,在手机上看做菜视频,回去就做做看。深夜,
陈以童就陪着他一起吃宵夜。
他们通常只敢在餐厅开一盏小灯,对坐着吃手里的东西。张其稚说着今天拍戏的事,陈以童的生活他是知道的,
一成不变,也没有变得必要。所以陈以童通常只是听他说,然后吃自己饭。吃饱了,再去认认真真刷一遍牙。
张其稚靠在厕所门边,过一会,走过去搂住陈以童的腰。他把头搁在陈以童的肩上,看着镜子里的他们。陈以童
忽然咳嗽,把泡沫喷得到处都是。张其稚笑起来,陈以童赶紧漱了口,有点生气地开始擦弄脏的镜子。
张其稚站在后面问他:“不是叫你晚上不要等我吗?”
陈以童低头擦着洗手台,小声说:“张其稚会不见。”
张其稚走过去问:“说什么?”
陈以童说:“张其稚会不见的。”
-
隔天,老太太身体不舒服,让助理请了假。张其稚补几场独角戏。他下来休息的时候,导演吸着奶茶,在看回放。
他拍拍张其稚说:“你蛮有演戏天赋的。”
张其稚苦笑道:“应该不是吧。我觉得珍姨非常不满意我。”
导演说:“她就这样的啦。每过一场戏,也要过来骂我一顿。不过我都习惯咯,毕竟从小骂到大。”
张其稚啊了一声。导演眨眨眼说:“不会不知道她是我老妈吧。”
导演笑起来,说:“她表面不说,其实应该是很紧张我的导演处女作,所以才那么严格。你不要太有压力。”
张其稚第二天再看到老太太,莫名觉得导演确实长得有几分像妈妈。老太太还是那副态度,好像对全世界都很不
满。她表演在街上走失的戏份,因为觉得自己走得不够自然,多拍了十多条。张其稚同时在街上寻找她,找到的
时候,看到老太太茫然地站在大酒楼的霓虹灯牌底下。酒楼的服务生以为她是乞讨,拿了半盒别人吃剩的咸菜烧
肉出来给她。老太太抬头,眼睛里噙满了眼泪,张其稚站在马路对面,忽然也红了眼睛。
下戏后,老太太站在窗边吸烟。导演朝后喊了一句:“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老太太回头骂了他一句。她朝张其稚招招手,说:“过来。”她递了只烟给张其稚,张其稚摆手说:“现在不抽
了。”
老太太问:“女朋友不喜欢烟味啊?”
张其稚回想到陈以童把他推出画室,说:“张其稚很臭。”于是说:“差不多吧。”
老太太笑了声说:“挺好。”她开始给张其稚细说,几场戏里面,他应该改进的地方。老太太说:“那位导演本
来找个模特当演员,我觉得他果然脑干缺损。现在看,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张其稚嘴角抽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谢谢。
他回家告诉陈以童:“那个骂我的人又夸我了,但是夸了不如不夸。”
这句话太绕了。陈以童想了半天,点了点头。张其稚刚做完一道牛柳炒粉,他把盘子放到陈以童面前,说:“我
最近要控制体重了,再这样,迟早失业。陈以童多吃点。”
陈以童又点点头。张其稚想起小时候玩过的电子宠物,每天要努力记得给小宠物喂食、替小宠物清理粪便。他觉
得陈以童就像一只体型较为巨大的小宠物。他伸手摸了摸陈以童的头,说:“慢慢吃。”
张其稚支着头看陈以童吃了会,说:“我要提前回校准备开学,过后下了戏就回学校宿舍了。”
陈以童抬头看他,张其稚说:“不是不见,就是要回学校了,明白吗?”
陈以童显然是没明白。张其稚搬回学校住的第二天,叶细细就生气地打电话来说:“他在客厅坐了一整晚你知道
吗?”
张其稚上完早课,在赶片场前,回了趟家。叶细细勒令陈以童在家睡觉休息,不准去画室。陈以童咬着指甲,坐
在床上,但根本不睡觉。张其稚进去的时候,他就只是躺在空调被里,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
张其稚躺到他身边,捏了下陈以童的鼻子,说:“傻子啊。”
他把陈以童送去画室,又认认真真地和他解释了一遍。陈以童终于好像反应过来,问道:“那张其稚什么时候回
家?”
张其稚翻了翻眼皮,说:“如果有空回家,我会提前和你说,可以吗?”
陈以童答应了。
张其稚转头,看到正中央那个画架的画纸上已经开始出现一幅看起来极具规模的作品。

第 29 章余震(五)颜

陈以童的电话有时会打到张其稚不知道怎么和他说才好。只要他连续两天两夜没出现在陈以童视线里一下,陈以
童就会隔一段固定的时间给他打一个电话。张其稚上戏的时候,老太太被吵得没办法休息,走过去绕过阿礼,摁
掉了张其稚的手机。过一会,又开始震动。老太太手叉腰,接起来说:“你好,张其稚在拍戏,我希望你下午就
别打过来了。”
陈以童在那头吸了口饮用水,叫了声:“张其稚。”
老太太嘟囔:“我不是张其稚,听不明白啊。”
陈以童听对方声音不善,也有点生气,说:“没礼貌。”
老太太愣住了,自从度过年轻人阶段,还没人敢这么对她说过话。老太太叉着腰骂道:“说谁没礼貌,我看你没
礼貌。知道别人在工作还一直打电话打扰!”
陈以童语气冷冷地说:“不是打给你。”
老太太彻底怒了,朝对面大吼:“但你打扰到我了,听明白了吗,打扰到我了。什么人,你要不出来,咱俩见见。
我好好教教你做事做人的道理。”
张其稚终于听到这边的动静,冲过来的时候,老太太还在和陈以童舌战。她说一堆,陈以童轻缓缓顶一句,老太
太血压持续飙升,气得坐到张其稚的位置上,继续骂。
张其稚拿过手机,朝那头说:“陈以童,我刚拍戏呢。怎么啊。”
陈以童听到张其稚的声音,叫了声:“骂她呢。”
张其稚差点笑出声,他憋着声音,低声说:“好,我晚点回你电话。”
张其稚挂断电话,转身和老太太道歉。老太太捂着自己的胸口,摆摆手说:“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晚上,张其稚想请老太太吃饭,赔个礼。老太太哼了声,说:“把他叫出来一起吃。”
张其稚笑说:“那可能不方便。”
老太太问:“有什么不方便?”
张其稚没说话了。他不知道怎么说。
之后,每次片场见面,老太太必要问起那个“没礼貌的年轻人”。有时陈以童的电话正好过来,张其稚看一眼手
机屏幕,老太太嘟囔:“是他吧,哼。”
导演说:“我老妈感觉像是有违拗症,偏执得要命。”确实是这样,见不到陈以童,张其稚感觉老太太会和他死
磕到自己入土那天。
那部电影的最后一场戏,确实是老太太终于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去世。张其稚演的角色如往常一样,买好一天的食
物,走上楼梯。他用备用钥匙打开门,看到老太太坐在阳台上,面对着对面楼宇不知道在看什么。年轻人到最后
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出神地望着什么。
老太太的戏份到此就结束了。剧组人员给她送了杀青的鲜花和蛋糕。张其稚递给老太太一张小画,画上是一张年
老的面孔,面颊周围长出了各色奇花。老太太端详了会那幅画,瞥到右下角的签名“立里”。她有点惊讶地抬头,
张其稚已经站到拍大合照的队伍里去了。
-
陈以童好像离开张其稚太久就会缺水死亡的植物。张其稚赶完工,有点困累地开车回去。他已经答应了陈以童会
去,他知道陈以童一定会在画室等到他来为止。张其稚在等红灯的间隙差点睡着。他踩了脚油门,车子偏了一下,
擦着路边的护栏过去。张其稚停下来看车身,剐蹭了一点。他又上车,继续开。
张其稚到画室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叶细细没来,一定是陈以童事先说过了。画家自己在厕所里洗着画笔和
颜料盘。他没拿稳,有只画笔掉到了地上。陈以童蹲下来捡,再站起身的时候,从镜子看到了张其稚。
他嘿嘿笑了下,转头要抱张其稚。张其稚推了他一下,指着陈以童围裙上星星点点的颜料。他们锁好画室门,靠
在楼梯口亲了会。陈以童嘬着张其稚的嘴唇。张其稚被咬疼了,吸了口气,问陈以童:“你是不是属狗的?”
陈以童一本正经地说:“属牛的。”
张其稚哑然失笑。
他在车上试图和陈以童谈判,说:“可以打电话,但不能那么频繁。我要上课,有时候在工作,都不可能接陈以
童的电话。而且我说了,如果我能过来,会提前通知你。”
陈以童玩着张其稚袖口的流苏,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说话。张其稚有点生气了,他说:“我经常这样来回赶真的
很累,你明白吗?”
陈以童点点头,眼神天真地看着他。一看就知道,他不明白。
张其稚叹口气。他也没办法和其他朋友讨教经验,陈以童太特殊了,并不是“我的对象很黏人怎么办”这么一个
问题可以表达清楚的。张其稚是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艰难。
第二天,导演通知张其稚去补拍几场戏。导演说电影已经在剪辑中,如果顺利的话,估计十二月就能出成品。这
种小成本制作是不会放进院线的,大概率也就是在网上播一下。张其稚无所谓,他就当多一种人生体验。
那天下午,郑佑来跟他辞行,他要飞欧洲开学去了。张其稚总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各自心里藏着某个人,
然后在漫不经心地谈恋爱,所以分开的时候,大家也没多痛苦。郑佑还挺把他当朋友的。
郑佑好奇地问他:“立里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比我帅很多?”
张其稚盯着他看了会,说:“也不是。”
郑佑问:“你喜欢他什么啊。”
张其稚说:“不知道。”
他最近甚至有点烦陈以童了。但那种烦是中性的烦,就像逛到某个热门的旅游景点,人太多,站在门边挤不进去
的那种闷烦。挺无奈的,也真的挺烦的。
他不好和郑佑说什么。毕竟他有时候也像陈以童需要他那样需要陈以童。
张其稚抬手机给陈以童发了句:晚点过来找你。
过一会,陈以童回一句语音,特别开心地说:“好啊。”

第 30 章余震(六)颜

电影最终确定上大荧幕,名字改了三版,上映时确定为《我葬礼上要有郁金香》。整部电影的基调是十分轻快的,
故事展开的不急不缓。张其稚看完提前点映场,真的不得不佩服老太太的演技,有她在,整部电影完全有了重心。
圣诞前,张其稚都在忙期末论文的事。一直到学校里有人认出他,他才反应过来,这部小电影好像火了。张文昊
都打电话给他说:“同事跑过来和我说在电影院里看到我儿子了。”
张其稚夹着手机,坐在宿舍里埋头赶论文,他挠着头发说:“先不说了,你儿子快暴毙了。”
虽然期末周很忙,张其稚还是要去赶一些路演。因为老太太身体抱恙,两个主角总要有一个在场。好在基本是导
演在应付周旋,张其稚从做模特起,进这行就没怎么用过嘴。阿礼也告诫他:“少用你那张嘴。”
短短几个礼拜,“张其稚”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各大社交媒体。他的形象和演技,都非常吸睛。对张其稚来说,这
很让人不适应。特别是,不管他走到哪,都开始有人认出他,然后上来说一堆他听不懂的恭维话。
阿礼对他进行了简短的业务培训。彼时张其稚低头顾自己吃饭,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熬完最后一门考试之后,张其稚回宿舍补了个觉。他醒来的时候,宿舍里雾蒙蒙的暗。张其稚打开手机,陈以童
打了几个电话过来。张其稚回了一个过去,陈以童接起来。张其稚问:“嗯,怎么了?”
陈以童说:“画完了。”
张其稚大脑短路了几秒,想起陈以童最近一直埋头在画的那幅画。张其稚哦了声,他知道陈以童希望他能过去看
看。他看了眼手表,说:“过会就来。”
张其稚赶到画室,傍晚气温骤降。他在后座换了件厚一点的外套,然后上楼。陈以童抱腿,靠在门边,静静地端
详着自己的画。时隔那么久,终于再完成的一件作品。
张其稚还很困,进屋的时候打了个哈欠,看到陈以童靠在那边,他用脚尖点点陈以童说:“干嘛坐这里啊。”
陈以童不响。张其稚顺着陈以童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画架上的画。张其稚呆看了会,也跟着陈以童靠墙坐下了。
在画作完成前,陈以童一般都不会让他们看画。所以每次看到他的画作出现在眼前,永远会有种眩晕感。
张其稚觉得他甚至闻得到血腥味。陈以童用了红色。他从来不会用的颜色。画布上裹满了浓郁的靛蓝色,中央是
两只剖开肚皮,血淋淋叠在一起的羊。羊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画外的人。它们还在流血,永远不会结痂地流着血。
陈以童指着那两只叠在一起的羊说:“是一个拥抱。”
它们主动剖开自己,挖出脏器,身贴身地拥抱在一起。是一个拥抱。张其稚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他感到一
种无声的震撼。
他问陈以童这幅画叫什么名字。陈以童说:“《余震》。”
-
张其稚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立里”这个名字一同出现在热搜上,觉得有种怪异的甜蜜。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但是他知道。张其稚就一直盯着手机热搜看。阿礼吹了声口哨,说:“火了之后,感觉不一样是吧?”
张其稚没说话。他又点开了“立里”的词条。阿礼挨头过来看,说:“哦,就是又出画作的那个天才画家?”
最近常有出版商来找叶细细,问立里要不要出版画册。叶细细问了陈以童,陈以童看了眼书架上的画册,没什么
反应。
张其稚去画室,从百宝盒里把那把削皮刀拿出来,在陈以童恼怒的目光下,洗了洗,开始削苹果。他切了一半递
给陈以童,陈以童还是接过来吃了。张其稚问陈以童:“真的不想出画册?可以把自己的画都集结一下,以后陈
以童就可以翻自己的画册了。”
陈以童坐在电脑椅上,嚼着苹果。他不想自己的画被印成一页一页很薄的东西,很多内容会在纸页上失去意义。
他虽然看画册,但他同时清楚,那些画都不是画册上那样子的。
《余震》在画廊展出,有很多人慕名去看。老太太打电话问张其稚:“你送我那幅画,到底是不是立里的真
迹?”
张其稚彼时开车载着陈以童去电影院,他戴着蓝牙耳机说:“假的。”
老太太嘟囔:“我就知道。”
张其稚找了一间上座率不高的影院打算带陈以童看自己演的电影。他现在出门也要避免去人多的地方了,随时要
戴着口罩和帽子。
进影厅前,张其稚和陈以童说了很多遍:“看电影的时候要安静坐在位置上,不能叫,不能走来走去。荧幕上的
东西都是假的。明白了吗?”
陈以童郑重地点点头。
他们坐下,张其稚把陈以童的可乐放到他身边,捞了颗爆米花塞进陈以童嘴里。
电影开始。这次,陈以童意外地安静。整场电影,他都认认真真看下来。到结尾出现老太太的葬礼,张其稚捧着
一大束郁金香站在墓地边。旁白出现老太太的声音,细细诉说着心里的遗言。张其稚已经看过一遍了,再看还是
觉得,这部电影确实拍得很值得。
影厅灯亮起的时候,张其稚发现陈以童哭了。陈以童流着眼泪,拿羽绒服袖子擦了下脸颊。张其稚笑死了,拿出
纸巾给他擦脸。他拍拍陈以童的脸说:“她是上次和你吵架的老太太。”
陈以童已经完全忘记吵架那回事了。或者也是,只有老太太单方面以为是吵架,陈以童根本是在本能地回复她而
已。
他们回家的时候,陈以童还捏着电影票。他和张其稚说:“张其稚,在屏幕上,很帅。”
张其稚笑起来,说:“当然啊。”
第二天,叶细细在上班,忽然接到陈以童的电话。陈以童叽叽咕咕讲半天,叶细细打断他说:”张其稚,电影?
然后你的画册。你在说什么啊,陈以童。”
陈以童有点急了,说:“电影,想和电影一样,送张其稚,画册。”
叶细细终于听懂了,给他整理道:“你是想出画册送给张其稚是吧。”
陈以童点点头,也没想到叶细细看不到他点头。叶细细叹气道:“陈以童,你完全是个...”

第 31 章余震(七)颜

张其稚没再接什么电影剧本。也有导演抛橄榄枝过来,但他都没太大兴趣。最近找他拍广告和代言的就够忙碌。
阿礼也从不对张其稚的决定指手画脚。
张其稚很少在拍摄现场留到很晚参加他们的聚餐。阿礼说他这样会显得不合群。张其稚说他是有事要回去。阿礼
不知道他回去哪里,到底是回学校还是回家。自从和郑佑分手,也没见他带谁过来,但总觉得在秘密恋爱。
阿礼逮着张其稚问:“你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张其稚张了张嘴巴,说:“不知道。”
阿礼想,什么叫不知道。反正张其稚真的很够让他烦的。整个人和这个圈子看起来也格格不入,能火到这种程度
可能已经到头了。
阿礼放张其稚走了。自己跟去了其他工作室的聚餐。
张其稚去长岛的路上停下来买了点宵夜带给陈以童。叶细细打电话给他说陈以童晚上又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也没
怎么吃晚餐。
张其稚进画室的时候,陈以童窝在电脑边上点着鼠标。张其稚把手上的东西搁在餐台上,走过去看。陈以童在整
理自己的画。他把扫描版的小画拖进文件夹又拖出来点开看。张其稚又坐回了餐台边,等他忙完。
吃宵夜的时候,张其稚问陈以童:“真的打算出画册啦?”
陈以童点点头。他不是那种产量很高的创作者,画一幅作品往往耗时很长。这几天他翻检自己过往的作品,不知
道应该怎样把它们归入画册里。出版社的编辑还希望陈以童可以给每幅画留一段文案。叶细细说:“这个恐怕不
行。”编辑又问:“那总的说两句呢?”
说什么。陈以童吞了口燕皮馄饨。他说不出什么来。画画是一件说到渠成的事,那些画好像是借他的手出现在这
个世界上的,不是他主动要画出来。
张其稚饶有兴趣地问他:“采访你一下,这位画家你打算用哪幅画做封面?”
陈以童抬头看了他一眼,举起勺子,问他要不要吃。张其稚凑上去咬掉了勺子上的馄饨。陈以童笑了笑,又继续
低头吃东西。
阿礼打电话过来,张其稚站起身去接。那段时间气温骤降。叶细细在沙发床上放了一床厚毛毯。张其稚坐到床上,
抱着毛毯躺下了。他问阿礼什么事。阿礼说:“明天下午多加一个杂志采访。采访文案发你邮箱里。”
张其稚嚷嚷:“明天下午有两场拍摄,哪有时间做采访。”
阿礼说:“为了电影宣传啊。”
张其稚嘟囔句什么。陈以童吃完宵夜,跑去洗手间洗了手,躺到了张其稚身边。张其稚拱了拱身子,让了下他。
陈以童把毯子抖开,罩到了两个人身上。阿礼还在那边叮嘱什么,陈以童翻身压到了张其稚身上。张其稚叫道:
“重死了。”
阿礼骂道:“谁叫你走狗屎运红了,红了工作任务就会重啊。”
张其稚无语,他挂断了电话,搂住陈以童的脖子,问:“饱了吗?”
陈以童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张其稚。张其稚说:“你现在嘴里一股馄饨的味道,不想和你接吻。”
陈以童就凑上去亲他的眼角、脸颊。张其稚被舔得痒酥酥的。落地窗外万物寂静,画室里开了暖气,过分温暖了。
张其稚抱着陈以童,闭起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张其稚有个寒假的实践课要忙,中午没顾上吃饭,又赶去拍摄。两场拍摄间隙多加了一个杂志采访。
阿礼把采访编辑介绍给他自己跑开了。采访没有立刻开始,张其稚上一场的拍摄要补一点,他又跑到摄影棚里。
再出来的时候,编辑在旁边愣喝了两大杯水了。
张其稚抱歉道:“久等了。”
编辑摆摆手,说没事。采访前张其稚大概浏览过问题了,也作了准备答案。大多数问题都是围绕《郁金香》那部
电影,有几个私人些的问题,阿礼和他说过该怎么回答。
采访进行到一半,编辑问:“现在大家都说您算是横空出世的新星,您觉得成名后的生活和往常有什么不同?”
张其稚说:“现在还没有太大的感触。”
编辑又问:“私生活被曝光会对您造成困扰吗?”
编辑拿手机,翻到就在刚才新爆出的热搜“张其稚深夜密会女友”,几张模糊的图片。落地窗里,张其稚躺在沙
发床上和谁拥抱在一起。拍摄距离太远了点,几乎看不清人的脸。底下也有人发评说,也认不出到底是不是张其
稚。张其稚愣愣地盯着那几张相片。编辑问他:“真的是密会女友吗?”
张其稚没说话。
-
叶细细把陈以童自己整理好的画册稿件拿走了。出版编辑问说:“这个画的排布有什么讲究吗,好像不是按时间,
也不是按主题。”
叶细细说她也不知道。陈以童又不解释。总之他是把这么多年的画作打散穿杂在一起,完全看不出逻辑。
陈以童坐下来,盯着画架。张其稚有一个星期没来过画室了。陈以童昨天打给他,张其稚说:“我现在去画室找
你不方便。等你晚上回家好不好?”
陈以童支着头,不知道为什么过来会不方便。有时他回到家,张其稚也还没回家。但他一般晚睡,总能等到张其
稚回来。他有时候是真害怕,张其稚又要消失了。
陈以童昨天在沙发上等到睡着,醒来的时候,客厅里非常昏黑。张其稚早先发了语音给他说,自己还在拍摄现场,
可能赶不回来,会就近找地方睡一下。陈以童打了个喷嚏,起身回了房。他在房间躺下不多久,张其稚开门进屋。
陈以童又起身,缩在房门后面,看着张其稚甩掉脚上的鞋子,揉着头发,走进厕所。
陈以童跟了进去。张其稚由镜子里看到陈以童。他关上了厕所的门,问说:“怎么还没睡?”
陈以童实话实说:“等张其稚。”
张其稚笑起来。陈以童穿着蓝色睡衣,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抚着张其稚的脸。张其稚低声问他:“去你房间还是
去我房间?”
陈以童歪了歪头,好像不明白。张其稚叹口气,说:“我先洗澡,你回房间等我。”
过半晌,张其稚推开陈以童房间门的时候。陈以童还在按着遥控器调视频出来看。张其稚坐到床上,严肃地说:
“待会不准发出大的声音,不能吵醒叶细细和张文昊,明白吗?”
陈以童跟着严肃起来,认真地点点头。张其稚扬手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家居服,钻进了陈以童的被窝里。他贴上去
亲陈以童的嘴唇。陈以童回应他。纪录片里开始放人类探索木星奥秘的始末。
陈以童脱掉了张其稚的内裤。他已经学会怎样开始他和张其稚的亲昵游戏了。他知道用什么工具,牢记顺序,像
个称职的学生。张其稚咬着枕头,声音闷在棉絮里。《2001 太空漫游》里,曾经以为 2001 年的时候,人类有可
能飞往木星。但事实上,1969 年之后,人类的脚步永远止于月球。张其稚的眼睛里都挤出了眼泪,他想叫陈以童
停一下,但不敢喊出声来。陈以童终于放开他的时候,张其稚瘫在床上。陈以童俯下身亲他的脸颊,把张其稚掰
过来,抱在怀里。张其稚踹了他一小脚,把头埋进了陈以童胸口。
张其稚低声说:“傻子,我要出国几天。要去一个电影节。”
陈以童脑袋里还嗡嗡作响,张其稚说的话只听到了“电影”两个字。他又亲了亲张其稚的发旋,满足地晃了晃自
己的头。张其稚嘟囔:“听到了吗,我说我要出去几天。”
陈以童哦了声。
第二天清早,张其稚偷偷溜回自己房间换衣服。他塞了几套换洗衣服走。是下午的航班,但他早晨还要去一趟阿
礼的工作室。张其稚怕陈以童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出门后又发了语音给他,说自己出国了,这几天不会去画室
也不会回家。
中午张其稚吃饭的时候,陈以童回了语音,声音有点不满地说:“好的。”
-
陈以童大概不知道国内外有时差这件事。每次打给张其稚都是凌晨。张其稚白天打过去,陈以童那边已经是黑夜,
他逗陈以童说:“你看,我们在不同的星球了。你在黑夜,我在白天。”
陈以童认真地问他:“你在哪里?”
张其稚说:“木星。”
陈以童睁大了眼睛。叶细细路过,把饭盒放到餐桌上,朝陈以童喊道:“他在意大利啦,就是给你买上一套绘画
材料的地方。别信张其稚的鬼话。”
陈以童转头看了眼叶细细,对张其稚说:“她好吵。”
张其稚笑得手里的水差点拿不稳。他和陈以童说:“去吃饭。”
陈以童点点头,乖乖朝张其稚摆摆手说了再见。
绘画材料。张其稚忽然想到,确实可以带点伴手礼回去给陈以童。如果是绘画工具或者是陈以童想要的画册应该
很不错。
晚上就是电影节开幕式。张其稚把要穿的晚礼服拿出袋子,放到了柜子里。早先,老太太过来和他聊了会天。他
们也有一阵子不见了。老太太说自己最近在练画画,很可能成为下一个莫娣。张其稚不置可否。
他们下午约了去买画具。经过一间小画廊,张其稚瞥到画廊楼梯口挂着一幅《世上最美的溺水者》的仿画。老太
太抱着手包,说:“你火了之后有没有听到过有人说你长得很像画上这个人啊?我的几个画友之前讨论的时候,
就说像来着。”

第 32 章余震(八)颜

《我葬礼上要有郁金香》爆冷斩获了最佳原创剧本和最佳原创音乐大奖。导演自己没怎么样,老太太在台下快哭
昏了。张其稚一直四处找,留意着哪里有急救措施。获奖消息传进国内,互联网上就热议起来。
张其稚那天下机,阿礼来接他。张其稚拖着行李箱,出了国际到达的口子本来想给陈以童打个电话,忽然蜂拥过
来一群粉丝。他差点被挤得拿不稳手里的行李箱。阿礼挤进人群,拉着他往停车场走。张其稚整个人懵懵的,阿
礼在前头说着:“这下知道火了是什么感觉了吧。”
什么感觉。张其稚看着外边还在拍他窗户的影迷,觉得很难说清楚。如果能红,他当然也想红。红了就是被许多
人喜欢着。但当那些“喜欢”具象化成眼前的行为的时候,张其稚发现很难说,不觉得开心也不是厌烦。
车子开出机场大道。张其稚给陈以童打了电话。陈以童瓮声瓮气地说自己感冒了。张其稚嘲笑他,然后问:“吃
药了吗?”
陈以童顿一下,说:“吃了。”
陈以童是零基础撒谎选手,这话一听就是撒谎。张其稚看着屏幕上陈以童的脸,说:“感冒不好,我才不要来画
室被你传染病毒。”
陈以童鼓了下嘴,转头去找药了。
张其稚看着在画室里乱转的陈以童。他发现离开那么几天,他也非常想陈以童。大概已经习惯了隔几天就见面,
几天没见,真的会很想这个傻子。张其稚轻声说:“别找了,我带药过来给你。”
阿礼把张其稚放到了工作室边上。张其稚的车停在那。他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把给陈以童的礼物单拿了出来。
张其稚发动车子,开出了大厦地库。时间尚早,现在开去画室还不算晚。张其稚慢慢挤进晚高峰的车流,又挤出
来。去长岛的人不多,堵不到什么时候。他其实有点时差带来的眩晕,但已经开到半道了,也已经和陈以童说了
自己会过去,他想至少快点到。
开过“长岛”标示牌的时候,车流稀少。张其稚忽然意识到,后边有车正在跟着他。他沿着海堤开过去,后面的
车子不换道也不超前,就那么慢悠悠地跟着他。张其稚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脖颈,想着该怎么办。
阿礼问他知道火了的感觉没有。张其稚想,就是这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能把车带去画室。但他也不能
一直在路上和这辆车兜圈,陈以童在等他。张其稚踩了脚油门,车子飞速蹿出去。后面紧跟着的车也追了上来。
长岛最近引进的开发项目比较多,常有工程车进出。张其稚超速开了一段,神经越来越疲惫,等看到前面的工程
车的时候,只来得及猛踩刹车。他忽然刹车,后面的跟车反应不过来,撞了上来。
一声巨响。张其稚感觉自己摔进了安全气囊里,或者是安全气囊顶到了他的脸,疼得他感觉鼻梁凹陷。他缓了快
一分钟,终于回过神,从车上爬下去。后面的跟车司机也下了车。
张其稚质问:“你跟着我干嘛?”
那人说着:“没跟你...”边说着边举起了相机要拍张其稚。
张其稚抬手打掉了伸向他的摄像头,从后面车子里又下来一个人,举着另一台相机骂道:“你怎么打人呢?”
张其稚回骂:“你们跟着我做什么?我问你。”
那人叫着:“我们好好在开车,什么跟着你。有妄想症吧。”
张其稚上去拎着狗仔的衣领把他摔到了车身上。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路过看热闹的人和车已经围了过来。
当天晚上,“电影新星张其稚当街打人”的消息就传遍了互联网。
-
视频里张其稚的样子实在太凶悍,看着就像电影里那个流氓混混。一时间,还有张其稚初高中的同学站出来说,
他本身就是那样一个人,上学期间就是个混混。
阿礼的手在桌面上点着数,他看了眼对面一言不发的张其稚。人言可畏。流言足够杀死一个人了。网络舆论甚嚣
尘上。阿礼想着该怎样公关。他知道如果问张其稚,张其稚会说随便。
阿礼忽然问他:“你又跑去长岛做什么啊?”
张其稚不响。阿礼说:“现在网上又开始猜测,你是因为在长岛藏了什么秘密不想被知道,所以这么疑神疑
鬼。”
张其稚怒道:“什么疑神疑鬼,他们就是跟着我。”
阿礼叹气:“因为你的电影刚获奖,你还是男主角啊大哥。这么有新闻价值的人,当然要第一时间跟着,看能不
能挖到什么料。”
张其稚看了眼手机时间。车子被拖去修理,阿礼来长岛公路接的他。陈以童发了语音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到,张其
稚回说,暂时过不来。
第二天,陈以童发高烧。但他坚持要去画室。叶细细无法,还是送他过去了。她看着陈以童把药吃下去,又指了
指他,说:“多喝水,画不动就休息,隔一个小时量体温告诉妈妈,听到了吗?”
陈以童哦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叶细细知道他在想什么。张其稚说好了要来又没来,家也没回,陈以童那
根筋又搅住了,是必须等到他不可。
陈以童点开和张其稚的聊天对话框,发了视频电话过去。电话响到挂断。陈以童愣神看着聊天界面,把手机反扣
在了电脑桌上。他抱腿坐在椅子上,看着显示屏发呆。因为吃了退烧药,身体很疲累。陈以童左右晃着旋转椅。
那天没过多久,有人敲门。陈以童疑惑,现在都还未到中午吃饭的点,叶细细好像过来得太早了。敲门声越来越
大,陈以童终于回过神,走去打开了大门。他不知道门口为什么突然出现了一些陌生人。他们看到他的时候也愣
了一下,探头看着屋内。
这栋廉租房,除了陈以童的画室,已经没有住户了。所有来探看廉租房秘密的人都挤到了画室门口。有人在人群
中发问:“你认识张其稚吗?”
陈以童绞着手,犹疑地点点头。
人群骚动,站在门口的人推了陈以童一下,伸手机拍着画室。陈以童不知所措,他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这
些人到底来做什么。他想起要打电话给叶细细或者张其稚,于是转头跑去电脑桌上拿手机。门口的人挤了进来。
大家看着空阔的画室,以及画室里堆满的绘画材料,都有点惊讶。陈以童转头的时候,看到有人在翻书架上的画
册,有人在动他堆在地上的颜料管。陈以童把拨通的电话撩到了一边,很生气地骂道:“不要动。”
大家确实不动了,转头看着他。陈以童感觉头很眩晕,身体里的狐猴又开始横冲直撞,好像要从喉咙口呕出来。
他颤抖着一直重复:“不要动,不要动...”大脑前额叶紧紧地搅绕在一起。
有人悄声说:“他是不是有病啊。”
陈以童眨着眼睛,觉得头很重很重。他不是可以严肃地说出一句:“这里不允许参观,请大家离开”的人。那些
人好奇地看着他,像在观赏一种奇特的动物。有一瞬间,陈以童觉得空气中的氧气被抽走了。
陈以童忽然蹲到地上呕了出来。
-
张其稚一晚上没怎么睡,天光放亮的时候忽然睡过去了一会。他惊醒过来,看着空荡的工作间。现在只要他打开
手机,就会有电话进来,一些无端的骚扰电话。本来只是一件当街斗殴事件,不知道为什么,经过几小时的发酵,
变成了对他个人单方面的网暴。
从打架事件推演出他的品质恶劣,从恶劣品性回溯他的过往。到后来,张其稚自己都要信了,他真的是个很差劲
的人。他们说得没错,他从小是缺乏管教的。没有一个人曾经想要把他教育成什么人物过。他小时候的大部分时
间,是在用尽力气得到张文昊的注意。他离家出走过,走到出城的跨江大桥上腿已经发软。他望着渐渐沉落的日
头,又慢吞吞往回走。他到家门口,张文昊正醉醺醺开门。他揽了一把张其稚,把他塞进了屋子里。
后来叶细细带着陈以童和他们重组家庭。张其稚也用过很多手段欺负陈以童。叶细细曾经拜托他在学校关照一下
陈以童。张其稚托腮支在过道边,看着陈以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低头捏着什么东西,不去食堂吃午餐。有男生
吃过午饭三三两两进屋,路过陈以童的时候,照着他的背狠狠推了一把,伸手去抢陈以童捏在手心的东西。
张其稚就那么看着。他能看到陈以童慌乱的神情,又生气又无力地护着那块小小的东西。后来他知道,那是他骗
陈以童说是陨石的小石头块。
张其稚忽然眼泪滑了出来。他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想给陈以童打个电话。叶细细的电话先打了进来,她说:“陈
以童进医院了。”

第 33 章余震(九)颜

陈以童做了个梦。他梦到张其稚和他一起坐在海滩上,看着远处的海。下午二点的海面,是一种很清脆的黄。张
其稚站起身,慢慢朝海里走去。
陈以童叫了一声:“张其稚,干什么?”
张其稚垂着头,不回头看他,也不说话。陈以童慌乱地起身想去抓住他。张其稚像一团模糊的气泡,慢慢汇入海
里。
陈以童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眩晕了一下,然后看到头顶的盐水袋。陈以童伸手抓了一下,手被谁握住了。
他转过脸,看到张其稚坐在一边。单人病房里十分安静,但陈以童感觉自己的大脑里仿佛有个碎纸机,正在一刻
不停地工作。他的画室冲进去了一群陌生人,他们盯着他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其稚俯下身,贴着陈以童,脸埋在陈以童肩头,声音轻轻地说:“对不起。”
陈以童问他:“为什么?”
张其稚没抬头,他的眼泪弄湿了陈以童的病号服,陈以童觉得痒酥酥的。叶细细曾经和他说,如果幼儿园里有小
朋友哭了,你不能嘲笑别人,应该要安慰他们。
陈以童问她,要怎么安慰?
叶细细说,抱抱他们。
陈以童伸手抱住了张其稚,安慰道:“张其稚不要难过。”
张其稚一直把头埋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自己抽了张纸巾擦了把脸,然后去了趟卫生间。他再出来的时候,
陈以童靠在床头,脸色很不好,但是看到他,皱起眼睛笑起来。陈以童说:“好久没看见张其稚。”
张其稚把房间的窗帘拉开了一点,已经是傍晚时分。他又坐下来,弹了下陈以童的额头,问他:“感觉舒服点了
吗?”
陈以童点点头,又摇摇头。张其稚问他:“什么意思?”
陈以童红了脸。
下午查房的医生进来了一趟,大概说了下陈以童的情况,然后建议他留院观察一晚,明天再看情况。张其稚接过
护士准备的药片,起身去倒水。陈以童拉了他一把。张其稚说:“我去灌一点热水,陈以童要吃药了。”
晚上叶细细过来送了点粥。陈以童没什么胃口,张其稚半哄着吃了大半罐。他吃完,张其稚摁开了电视机,陪他
一起看。
陈以童抓着张其稚的手玩,张其稚说:“本来从国外给你带了礼物,结果摔坏了。”他叹口气,低头也握住了陈
以童的手。陈以童握画笔的手上长满了茧,摸起来有些粗糙。他在陈以童手心里画着圈,说着:“反正发生了一
些事,现在外面的人都觉得我是个很坏的人。他们现在还在网上不停地骂我。我忽然发现,我可能真的是个不怎
么样的人。”
张其稚抬头,看到陈以童盯着他看。他想陈以童也无法完全理解他说的意思。但陈以童忽然抽出手,摸了摸张其
稚的脸,说:“我喜欢张其稚。”
张其稚愣了下,旋即笑起来,他问陈以童:“傻子,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陈以童凑过头,亲了亲张其稚的脸颊,说:“就是想亲你的意思。”
张其稚红了脸,他没想到自己有天会被陈以童撩到。他坐到床边,搂住陈以童,吻住了陈以童的嘴唇。他们安静
又细密地接着吻,张其稚还要一直提防陈以童把挂水的那只手举起来。晚一点,阿礼来医院找了趟张其稚,两个
人在走廊吵起来。护士过来警告他们放低音量,阿礼叉着腰烦躁地转了个圈。
张其稚靠在墙边问:“长岛画室的事解决得怎么样,那些视频照片能撤掉吗?”
阿礼摊了下手,叫道:“你能不能担心担心你自己怎么办?”
陈以童靠在病床上拿着触控笔在平板上划拉。张其稚去走廊东侧灌热水。阿礼推开病房门,走过去坐到陈以童身
边。他问说:“哎你,在画什么啊?”
陈以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顾自己写写画画。阿礼嘟囔了句什么,拿了颗床头柜上的草莓塞进嘴里,翘着腿
和陈以童抱怨:“我看张其稚气数尽了,品牌方都急着来解约。外面铺天盖地的谣言,回应完这个又冒出来那
个。”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张其稚的事,陈以童始终低着头。阿礼终于停下来问陈以童:“你有在听我说吗?”
陈以童抬头,脸色很冷地说:“你好吵。”
阿礼差点暴走。张其稚进屋的时候,阿礼骂道:“你们兄弟两个真能气人啊。我的心脏都快炸了,哈,算了,我
不管了行吧。爱他妈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顾自己摔门出去了。张其稚指了指陈以童问:“你怎么惹他了?”
陈以童耸耸肩。
第二天正午,吃过饭后叶细细来接陈以童出院。陈以童靠在后座,抓着张其稚的手玩抛接游戏。他们回了长岛画
室。早先叶细细和张文昊报了警,也对闯入者做过公开的谴责。
张其稚推开画室的门,里边已经基本打扫干净了。陈以童回到画室就和水草放回水域一样,又活泛起来。他坐回
画架边,张其稚就靠在窗边看他。过了会,陈以童抬头,问他:“张其稚不工作?”
张其稚摇摇头,说:“这几天我想陪着你。”事实上是他的工作基本都被停了。
陈以童好像很高兴,他站起身,抱了抱张其稚,又坐回去。张其稚整理着空阔的画室。目前没人再把他和长岛画
室联系起来,这里就还可以是陈以童的普通画室。
陈以童画累了,走过来挨着张其稚。他身上还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张其稚推了推他,问:”要不要洗澡?”
陈以童点点头。
陈以童拽着张其稚也进了淋浴间。他弄湿了张其稚的衣服,张其稚骂骂咧咧地脱下来,拿水泼陈以童的脸。陈以
童回击他。两个人在厕所里玩起了泼水游戏。张其稚玩累了,搂着陈以童的脖子,捞着他的头亲嘴。陈以童把张
其稚抱了起来,两个人赤膊走出厕所间,摔到了沙发床上。张其稚笑说:“你到底哪来的力气啊,小怪物。”
陈以童俯下身开始舔他的脖颈。张其稚拱了拱身子,皮肤刚浸过热水,有种粉红色。陈以童照着他的锁骨咬了一
口,张其稚轻叫了声。张其稚揉着陈以童细软的头发,身体越来越烫。他很早就发现,陈以童又笨拙又天真地爱
抚方式,好像刚好击到他的点上。现在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他变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坏蛋。但他在里面,张其
稚忽然庆幸,他在和陈以童拥吻的温暖空间里。有人在爱他。
-
陈以童点着饭盒。叶细细坐在一边,问说:“现在是张其稚下楼抽口烟,你都吃不下饭了?”
陈以童抬眼,摇摇头。叶细细问:“那怎么?”
陈以童指了指书架上的画册,说:“陈以童的画册。”
叶细细耸肩,说道:“在走出版流程了啊。不过也没那么快。有样本了会先寄给我们...”
陈以童打断她,说:“采访。”
叶细细狐疑:“什么采访?”
陈以童说:“上次妈妈说有画册采访。”
叶细细想起,之前出版社想做个文字版的短采来造势,毕竟立里除了画作问世,其人真的从未出现过也没发表过
任何言论。叶细细问他:“想接受采访?”
陈以童摇头。他把存在电脑上的手绘插画稿调出来给叶细细看,那是几幅连环画式样的插画。陈以童指了指画,
说:“这个是采访。”
叶细细懂了,陈以童说不清楚事情,但他会画画。他想到可以用画来替他说话。叶细细翻阅着那几幅画,从头翻
到尾,又翻回头。她问:“陈以童是不是知道张其稚最近的事了?”
陈以童玩着触控笔,点点头。
叶细细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沉默了好一会。楼下张其稚抽完烟,散了会味道正要上楼。叶细细问陈
以童:“真的要发表这几幅画吗?”
陈以童没再说话,又坐回了餐台边。张其稚进屋,把掉到地上的画册捡起来塞回了书架上,走过去坐到了陈以童
对面,拍了下陈以童的头。陈以童皱眉抬头,回了他一下。
那晚,张其稚坐在沙发床边上看着钟情那部短篇小说集。陈以童蹲着身子,又在调什么神秘的颜色。张其稚抬头,
看着陈以童的背影,像秋天栗子林里的一头不太灵敏的小熊。张其稚笑了声,又低头看书。
过一会,阿礼打电话过来。张其稚最近真是烦到不想再接阿礼的电话,怕又是告诉他事态升级了或是又爆出了什
么“脏事”。张其稚还是接起来。阿礼说:“你看看热搜吧,两极反转了。”
张其稚打开社交网络,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立里”这个名字靠在一起出现在热搜上。他抬头看了眼安静作业的陈
以童。他点开了热搜。下午,电子艺术期刊《Corazon》发表了立里的连环插画。每幅插画下边有一块留白,画
家字迹稚气地写了描述。第一幅上两个在蓝色海水中静躺着的小男孩,大一点的男孩子画得身体比例失调,五官
换了位置,身上罩着透明玻璃罩子:这是我和我的弟弟,张其稚。我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是分开的。
第二幅画上,玻璃罩子中的大男孩要顺着退潮的方向飘走,小男孩钻进了大男孩的玻璃罩子中,躺到了他的身边
看海:妈妈说,我认识他 13 年了,比我生命的一半还要多。
第三幅画上,小男孩在玻璃罩子上贴着卡通贴纸,大男孩开始在玻璃上画画,岸边的人发现了那个变得十分漂亮
的玻璃罩子:世界的洋流会把我们推到海的深处,他一直在我身边贴着星星贴纸。
第四幅画,小男孩捏着大男孩像橡皮糖一样过长的手,一起看着海平面上开始塌陷的城市一角:很想和他变成荔
枝汽水瓶底往上升的两颗气泡啊,他说好凉快,我也说好凉快啊。
第五幅画上,小男孩戳破了玻璃罩子,拉着大男孩跳进了海底。海里瑰丽的鱼群擦着他们飞过:真的好凉快啊,
张其稚。
陈以童公开了自己的身份。
张其稚红着眼睛从手机里抬起头。他不知道陈以童是怎么理解了这件复杂的事然后想到要用自己的影响力来替张
其稚作证。
阿礼又打电话过来,尖叫着:“我靠,我手机都快被打爆了。是不是真的,你哥真是立里?”
大家也终于意识到,《世上最美的溺水者》里那张扭曲模糊的侧脸就是张其稚。他藏在长岛的秘密是玻璃罩子里
的大男孩,天才画家立里。一个无法面对世界的自闭症患者。
张其稚站起身,走过去坐下来,抱住了陈以童。陈以童回身看了他一眼,又顾自己转回了头。张其稚把脸埋在陈
以童的背上,感觉有东西梗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难过地说:“你真是个傻子,陈以童。”

第 34 章吻烟花(一)颜

张其稚进画室的时候发现,餐台上放着一本全新的画册。那是陈以童即将出版的画册的样本。画册的封面没有用
《余温》或者是《余震》这些具有声誉的画作。他用了自己初中时候在画室的练笔画《烟花》。画册的名字叫
《人可不可以吻烟花》。张其稚有时候觉得陈以童确实就是个古怪的艺术家脑子,所以想到的东西带满奇异的诗
意。
他翻开画册第一幅画是《烟花》的局部扫描图。不是整幅画,而是一部分的扫描图。张其稚才发现,正中央那朵
烟花的大色块里藏着一扇玻璃窗户。
陈以童顾自己靠在电脑边,好像在苦思什么东西,头发乱蓬蓬的,睡得满头呆毛也不知道梳一下。
最近张其稚出去做活动接受采访,总有记者把话题拐到立里身上,他们努力要从张其稚这里再挖出一点关于画家
立里的料。张其稚被问烦了,在心里嘟囔,他没什么了不起啊,就是一个傻子,笨蛋,偏执狂。
“喂,傻子。”张其稚叫了陈以童一声,他拿脚踹了下电脑椅,说:“我买了新车,停楼下了,想不想看看?”
陈以童显然没什么兴趣,看了他一眼,又去看自己的屏幕。张其稚骂道:“这时候一般人不应该说,哇好厉害,
换了辆什么车啊?陈以童笨蛋。”
他抬手把陈以童头上的呆毛摁下去。那几撮毛又自己立了起来。张其稚更烦了。
张其稚后来是拽着陈以童下了楼,必须给他看一下自己的新座驾。他把陈以童扔上副驾驶位,把车开出了长岛。
陈以童因为被打断了创作灵感,坐在位置上开始生闷气。两个人就那么互不搭理地随车子冲进了市区。
张其稚带陈以童去了阿礼的工作间。阿礼点了外送套餐,几个人在会议桌上吃东西。阿礼把陈以童那份套餐放到
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说:“立里老师,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陈以童用湿纸巾擦完手,掀开盒盖,瞥了一眼。张其稚边吃着饭边和阿礼插科打诨。阿礼揽了下张其稚的肩,凑
到他耳边说:“你小子不要再惹麻烦,我就能长寿。”
张其稚斜了他一眼。
一旁的陈以童忽然气汹汹得把阿礼的手从张其稚肩头甩了下去,然后照着张其稚的脸颊亲了一口。
空间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阿礼的助手打了个嗝。张其稚的脸刷得一下红了,他回头瞪了陈以童一眼。阿礼张了
三次嘴巴,终于怪叫道:“不是吧?”
张其稚眼神飘忽地说:“怎么啊?”
阿礼说:“你最好现在和我说清楚哦,不要等又在热搜上看见他妈的你的名字再告诉我哦?”
张其稚擦了下嘴巴,问一旁的陈以童:“吃饱没?吃饱送你回去。”
他带着陈以童火速出了工作间。
在车上,张其稚严肃地跟陈以童说:“以后在人前,陈以童不能随便亲我。”
陈以童歪了歪头,问:“为什么?”
张其稚愣了下,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抓了下头发,说:“就是,别人会误会的。也不是,就是别人会多想的。”
陈以童问他:“想什么?”
张其稚顿了下,说:“嗯,想我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是兄弟,如果你亲我,就不只是兄弟了。”
陈以童点头,问:“那是什么?”
张其稚眼神又往车窗外飘,忽然有点脸红,说:“就是,是谈恋爱的关系。”
陈以童不说话了,好像在思索什么。张其稚不知道他有没有弄懂。过了半晌,陈以童才问他:“谈恋爱好吗?”
张其稚差点笑出来。他看着前边长岛的海堤,想了想,说:“和陈以童谈恋爱的话,应该还不错。”
陈以童温温地笑起来,说:“那我要和张其稚谈恋爱。”
-
陈以童的身份曝光后,总有人会跑到长岛画室附近蹲点想见他。有几次还是会有人来敲画室的门。叶细细想劝陈
以童换地方,但知道是徒劳。即使每天被骚扰,陈以童都不见得会换地方。
画室像陈以童的培养皿,他是培养皿上的一粒小种子,离开之后可能会死。
但前几天,有人又闯进了画室,一个学画画的青年学生,想让陈以童看看他的画。陈以童躲到厕所里,拼命给叶
细细和张其稚打电话。张其稚那会在外边给代言的产品站台,等下台阿礼把手机还他之后,张其稚才知道这件事。
张其稚赶到画室,陈以童又已经恢复如常,悠哉悠哉地在那儿画他的作品。张其稚把他拽到沙发床边,跟他谈判。
他说:“陈以童必须换画室。”
陈以童也生气,皱鼻子说:“不换。”
张其稚说:“是为了保护你。现在长岛画室已经完全曝光了,很多人会来打扰陈以童,这样不好啊。”
陈以童不听他说话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会妥协。张其稚怎么和他说都没用,到最后他骂道:“你不换画室,
我就再不来画室了。”
陈以童顾自己坐在画架边上,拿着颜料盘,不再理他。
张其稚实践自己的话,坚决不肯再去画室。他原本工作就很忙,又开始赶毕业论文的事。偶尔能抽空去趟长岛都
是耗掉睡觉时间去的。如果陈以童能换一个离市区更近的画室,他和叶细细照顾起来也会更方便。
但一周不到,叶细细打电话给他,说:“他不吃饭。”
张其稚翻了下白眼,好家伙,开始打苦情牌了。叶细细说陈以童一天三顿饭,一顿都不肯吃,就坐在电脑桌边翻
电子画册。叶细细叹气说:“跟着了魔似的,我看你还是来看一眼吧。”
张其稚无法,嘟囔道:“我过去看看。”
那天就是那样,张其稚还是妥协,走进了画室,抓着陈以童吃饭。陈以童倒也没有哪种计谋得逞的得意。张其稚
不来画室也不回他消息,他看来是确实难受了,坐在餐台边吃饭的时候,像只温驯好养的小动物。
张其稚看着这个假象。世界上怎么能有比陈以童更难养的生物。一切事物要绕着他公转才行。张其稚排工作表的
时候还要注意空出留给陈以童的时间,防止错过哪个承诺过的约会然后惹陈以童发癫。
他真想揍一顿陈以童啊。
那晚,叶细细载着他们回家。张其稚跟进了陈以童的卧室,躺到陈以童身边,忽然说:“陈以童知不知道谈恋爱
的两个人会做什么事?”
陈以童摇摇头。张其稚说:“除了那些我们做过的事呢,他们还会同居,就是一起住。”
张其稚侧躺下来,勾着陈以童的脖子说:“我也快毕业了,想在市区找套地段方便的房子,房子里可以有陈以童
房间,张其稚的房间,还可以有一个陈以童的画室。这样我不用跑到长岛去找陈以童,我每天回家,陈以童就能
见到我。你觉得好不好?”
张其稚贴着陈以童的脸,低声说:“我也想每天都能见到陈以童。”
陈以童也侧过身,看着张其稚。但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第 35 章吻烟花(二)颜

对叶细细来说,这无疑是个非常大胆的设想。她指了指张其稚,问说:“你和他,搬出去住?你自己一个人照顾
他?”
张其稚纠正:“是我和他一起生活,不是我照顾他。”
叶细细骂道:“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有那么容易啊?第一步,让他换个画室,换个房间,就不如让他重新投胎转
世来得容易。”
确实是这样。一直到张其稚都找好房子,结束论文答辩,等着要搬家前夕,陈以童一点反应也没有。张其稚带他
去参观了下新租的房子。
张其稚租在了较为安静的一个新小区,入住率还不高,小区出门是一条林荫道,对面有个带景观湖的公园。他们
趴在客厅的露台朝下看,可以看到那个小公园。张其稚给陈以童看打算给他做画室的房间。当然不会有长岛画室
那么大,里边空荡荡,四角不知道为什么是做成弧形的。房子的主人原本想把这间屋子做成女儿的钢琴房,所以
墙面还加了隔音板。
张其稚最近在看家具,想给自己买一张舒适一点的床。两间卧房是贴在一起的,主卧带厕所,张其稚想留给陈以
童。他问陈以童:“陈以童能不能陪我去挑家具呢?”
陈以童想了会,点点头。
最近陈以童的画册《人可不可以吻烟花》面世了,路上甚至会遇到人拦他下来要签名。张其稚带他去了一间文创
园里的家具店。店内没什么人,墙壁上的射灯是一把把小小的椅子。陈以童就一直盯着那些射灯看。
张其稚转了一圈回来,发现他还在盯着那些灯看。他开玩笑说:“那要不我买两盏给你装在画室里?”
陈以童点点头,说:“可以。”
张其稚收了笑,问陈以童:“刚刚看的画室里?”
陈以童转回头,又说了一遍:“可以。”
-
把东西搬离长岛画室是个大工程。陈以童整理的时候这个不肯扔那个不肯扔的,到最后两辆货车都堆不起他的工
具。张其稚堵在门口跟他说:“我警告你,再敢往车上带东西,我就把车里的东西都直接拉进垃圾站。”
陈以童提着之前摔坏的画架看了又看,真是不舍得丢下。张其稚叹口气。要把长岛画室的东西全装进新画室根本
不可能,为此张其稚还在楼底另租了一间车库当库房用。他在车上和陈以童协商,说:“库房的租金你自己交。
拜托你比我有钱。”
陈以童哦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反正他终于是搬了画室了,历时那么多年,迁出了长岛画室,搬进了新的
地方。陈以童熟悉空间的方式是长久地站在房间里摸着里头的家具和摆设。张其稚真的给他装了几盏做成椅子形
状的小壁灯,投下来的影子也是一把小椅子。陈以童就看着那排小椅子发着呆。
张其稚和搬家工人忙前忙后,把画室的东西基本收拾妥当了。他带着陈以童看了一圈。他们之前挑了一段时间的
家具,基本上拍板的都是陈以童。他看物品的眼光很独到,张其稚相信他。客厅选了皮质的暗绿色沙发套组,铺
了克莱因蓝的地毯。一开始张其稚怕会太蓝了点,但搭在木地板上效果也还不错。他们没买茶几和电视机,装了
投影仪,给陈以童一直循环播放各种新出的纪录片看。
两间卧室里订制的床都还没到。张其稚咬着薯片,靠在沙发上休息。陈以童终于从画室走出来,靠着张其稚坐下。
张其稚塞了片薯片在他嘴里。他们懒洋洋坐着看纪录片。外边日头渐渐沉落,张其稚累得几乎要睡着。他抱着腿,
缩在陈以童身旁。他们背靠的墙上,挂着陈以童之前画到一半的一幅线条画,画上只有半张张其稚模糊不清的侧
脸。
还没开始用的新家,一切都是崭新的,干净的。张其稚有点冷,拱了拱身子,往陈以童怀里钻。陈以童伸手抱住
他,继续看着这个陌生的空间。他们在谈恋爱,于是同居了。以后他每天都能看见张其稚。他低头亲了亲张其稚
的发旋,张其稚嘟囔了句什么,睡了过去。
搬进新家住之前,陈以童提前开始用那边的画室。叶细细过去给他送吃的,摁开密码锁,差点被玄关口的画笔绊
倒。因为画室的空间忽然变小,陈以童开始人为地拓宽领地。
等张其稚过去看的时候,走廊的墙面不知道为什么多了画痕,他在卫生间里能捡到颜料管,客厅里堆了一堆看到
一半的画册。张其稚揪着陈以童到墙边,骂道:“谁让你往墙上画的?”
陈以童嘀咕:“不小心。”
张其稚火冲天灵盖,他感觉还没住,这里就能被陈以童弄得一塌糊涂。张其稚深呼吸了一下,说:“过来,坐到
餐桌边,我们约法三章。”
张其稚进画室扯了张画纸,拿只彩铅笔,和陈以童说:“首先,画画只能在画室,工具不能带出画室。陈以童明
白吗?”
陈以童摇摇头。张其稚耐心解释:“其他的房间有其他房间的功能啊。客厅是可以和我一起休息看纪录片的地方,
厨房要用来做饭对不对?画室才是用来画画的。如果在其他地方画画,罚陈以童不买画具一个月。”
陈以童鼓了下嘴巴。张其稚继续说:“以后晚上陈以童需要按时睡觉,不能看纪录片看到很晚都不睡。早晨进画
室之前要陪我去运动。”
陈以童摇摇头。张其稚指了指他,说:“做不到,罚陈以童这天不准靠近我。”
陈以童想说什么,组织了半天语言,还是偃旗息鼓。张其稚抱胸,说:“给你时间思考。要同居的话,你也可以
对我提出要求。”
陈以童托腮看着张其稚,忽然说:“想吃张其稚做的菜。”
张其稚笑起来,说:“好,说到家务劳动的问题了。张其稚可以负责给陈以童做菜,陈以童负责洗碗,好吗?”
他继续问:“然后,我会教陈以童怎么用洗碗机,后面再慢慢教你用微波炉,洗衣机这些。有信心学会吗?”
陈以童握了下拳,说:“有。”
张其稚笑了。他感觉陈以童真的像只好玩的巨型小熊。他伸出两只手揉了揉陈以童的头发,说:“过来抱抱。”
晚上,陈以童就把约法三章的画纸贴在玄关口空白的墙面上了。下边张其稚用小字标注了一句:其他条款有待补
充,视同居情况增删。

第 36 章吻烟花(三)颜

阿礼进张其稚新租的房间,第一眼就是看到那张贴在墙面的画纸。他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叹道:“不对劲
啊。”
陈以童在旁边冷眼看着他。阿礼吓了一跳,忙说:“立里老师,我不是说你不对劲。我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啊。”
张其稚让他别解释了,快点滚进厨房帮忙。
张其稚自从答应了陈以童要给他做饭的要求,开始又一轮苦练厨艺阶段。他之前是最多能做几只简单的菜式。最
近连赶通告的路上都在看做菜视频。他的社交账户有时忘记切小号,顺手就点赞收藏了哪个美食博主的做菜攻略,
如何做一锅地道的佛跳墙或者是完全可以开店!快试试看做这份可爱番茄猪肚鸡。
阿礼骂他:“怎么样,想改行当厨神是吧?”
张其稚想他可能真的能练到做厨神的地步。陈以童的饮食习惯是,吃到一样爱吃的菜,然后可以一模一样的菜吃
一个月。而且每天必须吃到,不吃到不行。张其稚后来学叶细细的办法,做很多份,冷冻起来,要吃的时候化开
热一热就行。
张其稚在电话里和叶细细说:“真的是,感觉又好对付又不好对付。好复杂的感觉。”
叶细细叹道:“就是这样。”
有时候,张其稚出差去临市或者更远一点,出国拍摄,就要把菜做足为止。张其稚问说:“老妈,这么多天真的
不会坏掉吗?”
叶细细说:“他吃不出来的。”
张其稚差点笑出来。
两个人终于搬进新家之后,陈以童只能在沙发上看投影。张其稚定了时,凌晨之前投影会自动关机。陈以童被突
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张其稚从里间走出来,打着哈欠说:“睡觉了陈以童。”
陈以童又来了脾气,完全忘了那张约法三章画纸。张其稚也不骂他,走过去搂着陈以童晃了晃,说:“要不要一
起洗澡啊,浴缸很大的。”
陈以童动了动。张其稚引他站起来,拿了睡衣进了卫生间。主卫生间里配了浴缸,张其稚已经提前放好了温水。
张其稚先脱掉衣服坐进去,陈以童慢吞吞脱着自己的衣服,叠放好,然后跨进了浴缸。张其稚游过去,俯到陈以
童身上,蹭着他的身体,咬了口陈以童的耳垂。陈以童搂住了张其稚,摸着他的背脊。他们开始接吻。陈以童感
觉自己的体温慢慢已经烧过了浴缸水的温度,张其稚揉着他的下面,舔着他的舌尖。陈以童轻哼了声,他很想进
入张其稚。
张其稚撤开头,笑问他:“去床上吗?”
陈以童点点头。
他们两个亲着摔到张其稚卧房的床上。张其稚说着:“陈以童,今天不准咬我脖子,明天白天我还有拍摄...”他
话还没说完,陈以童已经照着他的脖子咬下去了。张其稚痛叫了一声,差点想把陈以童踢开。但陈以童压抱着他,
开始舔他的胸口。张其稚拱了拱身子,心里想着,随便吧。
第二天,阿礼看到张其稚脖子上那片可疑的紫红色,嘀咕:”不对劲啊。”
-
那段时间,郑佑回国了一趟,参加一个品牌展。他和张其稚碰上,两个人聊了几句。之前张其稚的事闹得血雨腥
风的时候,郑佑替他发过声。张其稚拍拍他说:“都没请你吃顿饭,怎么样,今天晚上约个时间?”
郑佑说可以。他到张其稚家的时候,身后带着一个瘦高的男人。两个客人也停下来,仔仔细细读了遍门口的约法
三章画纸。郑佑身后的人恍然大悟:“可以啊,我怎么没想到和你定一个。”
陈以童还在自己画室里。饭做得差不多了,张其稚进去叫他。张其稚早先回家后就和他交代过,今天会来两个客
人。但陈以童看到餐厅里坐着陌生人还是不太舒服。他就靠在画室不远的墙边看着他们。张其稚和他说:“这是
郑佑和李有方,是张其稚的朋友。过来认识一下。”
陈以童还是不肯。张其稚走过去,轻声和陈以童说:“我想让陈以童多认识一些我的朋友。因为我们在谈恋爱了。
他们应该要认识陈以童。”
陈以童接受了这个说法,终于坐到餐桌边。
郑佑嘴碎,一个人可以说话说很久。张其稚有时受不了就打断他。郑佑大咧咧地说:“我们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我
就想说,你怎么那么喜欢抢话?”
餐桌上另外三个人均是一愣。张其稚吼道:“郑佑,你把嘴巴缝起来吧,妈的。”
李有方看向郑佑,陈以童皱眉望着张其稚。张其稚解释说:“前男友,他是我之前交往的那个前男友,陈以童看
过照片的对不对?”
陈以童显然听到“谈恋爱”三个字,非常困惑。为什么张其稚和别人也谈过恋爱,那代表他们也亲亲抱抱过。张
其稚和郑佑。张其稚继续哄他:“但是陈以童现在是我男朋友,对吧?”
李有方又受到了冲击,问:“你们不是兄弟吗?”
郑佑撇嘴说:“他当初甩了我就是因为喜欢他这位哥哥啊,是吧。”
他吃了口鱼,差点被鱼刺呛到。张其稚嘀咕:“报应啊。”
张其稚问李有方他们回来多久。李有方笑说:“就是陪他回来参加下活动,过几天就走了。你们有空来西班牙玩
啊。”
张其稚转头看了眼陈以童。出去旅游。陈以童的二十几年,连这座城市的边界都没跨出去过。带他出去国外旅游,
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实现的事情。自从开始交往,张其稚在慢慢地带陈以童扩大世界的直径,就像那幅连环插画里,
敲掉陈以童的玻璃罩子,让他落进真实世界里。他小心翼翼,抓着陈以童的手探路。这件事非常不容易,必须极
具耐心而且接受随时失败的可能。但好在张其稚这个人,混不吝惯了。他觉得他有信心抓着陈以童的橡皮糖长手,
穿过海底世界。
他和李有方约定说:“好,等过段时间,工作没那么多,我们来马德里玩。”

第 37 章吻烟花(四)颜

旅行的事,张其稚和陈以童提起过几回。陈以童吸着果汁杯,从餐厅穿到客厅,张其稚追在他后面跑。小时候,
叶细细尝试带他出去旅游过。旅游大巴上都是人,挤挤嚷嚷地朝前开。坐前排的老太太总想回身把手上的糕糕饼
饼啦水果啦给大家分一圈。她拿着绿豆糕怼到陈以童嘴巴边上,陈以童吓得差点想跳窗逃跑。
张其稚拽住陈以童的卫衣帽子,说:“好,我们一步一步来。明天想不想和张其稚去约会?”
陈以童转回了头,问:“去哪里?”
张其稚把他拽得整个转过了身。张其稚搂住陈以童,说:“陈以童来定。”
那天晚上,陈以童冥思苦想。他对这座城市的了解都十分有限,去到过的地方两只手也数得过来。但张其稚好不
容易放假,要和他去约会。
张其稚走进陈以童房间的时候,陈以童还靠坐在床头咬着指甲想。张其稚敷了张面膜,他把手上另一张面膜贴到
了陈以童脸上,陈以童疑惑地望着他。张其稚忍不住笑出来。他把陈以童脸上的面膜纸弄平整,解释说:“这个
是保养皮肤的,敷完脸就白白嫩嫩。”
陈以童也不懂。反正他就随便张其稚折腾。天气变冷前,张其稚又买了两套新睡衣,他自己穿浅蓝色的,让陈以
童穿暗蓝色的。两个人伸直手脚,躺在床上敷着面膜。
张其稚问陈以童:“你想好了吗?明天我们去哪里玩?”
陈以童点点头,面膜纸差点掉下来。
第二天,张其稚拽陈以童起来晨跑。他把陈以童推进厕所洗漱,陈以童气呼呼地刷牙,洗脸。出来后,张其稚又
拉着他换运动装出门。陈以童长年不运动,跑两步路跟要死过去一样。他们通常到小区对面的公园跑步,清晨没
什么人。陈以童落在张其稚身后,不情不愿地挪着身子。张其稚跑两步,回身骂他两句。
公园健步道两侧栽的树还都十分浓密,阳光透过缝隙漏下来。张其稚汗淋淋地停下来等陈以童。他朝陈以童伸出
手,拉住他,说:“回家换衣服约会了。”
那天,陈以童选择的约会地点是过去他们念过书的小学后操场。因为后来小学改建了新的塑胶操场,那个后操场
等于是弃置了的。张其稚跟着陈以童绕着操场走,地面已经坏旧,旁边的石阶看台都长满杂草青苔。这里像这座
城市的皮肤上一颗坏掉的恶疮。
今天,张其稚给陈以童配了一件苔藓黄的半拉链机能外套,底下是直筒浅色牛仔裤。陈以童干干净净的像首情歌
里的男主角。然后这位男主角带自己喜欢的人约会,来一个破操场。张其稚多少有点无语。
但陈以童好像很开心,亲昵地捏着张其稚的手。张其稚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想来这里?来看什么?”
陈以童看着他,笑起来,说:“陈以童的秘密基地。”
陈以童有点艰难地组织语言和张其稚说,小学的时候,待在教室对他来说太痛苦了。他很想逃走,于是就会逃到
后操场。一般没有人愿意来这里玩。午休时间他就可以自己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闲晃。他在这里认识了很多虫子
朋友、野花朋友。有几粒虫子真的每天都会在石阶附近出现一下,好像特意在等他一样。
陈以童就会把叶细细塞进他包里的面包和牛奶拿过来,分享给朋友们。
毕业后,他就没再来过这里了。陈以童活到现在,唯一交到过的好朋友就是台阶上那几只小虫子。他有时会遗憾,
没有和他们说过再见。
张其稚说不出话来。陈以童眨着眼睛看着他,看着张其稚眼睛忽然红起来,好像很难过。陈以童摸了摸张其稚的
脸,问他:“张其稚为什么难过?”
张其稚摇摇头。他捏了捏陈以童的手,说:“陈以童,现在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男朋友还有家人,知道吗?”
-
拓宽陈以童的世界直径的下一步,张其稚带他去参加了一次艺术展。邀请函寄到家里,陈以童扔在玄关的鞋架上,
连打都没打开。
但张其稚要拉他去参加。
陈以童穿休闲礼服,坐在车子上绞着自己的手。到会场之后,陈以童就躲在张其稚身后,拉着他的衣角。张其稚
带着他和其他驻场艺术家打招呼。陈以童不说话,高高大大一个支在张其稚背后,看起来好像很高冷很不好惹。
不知道的以为是张其稚的贴身保镖。
二楼的中心展区展出了陈以童的几幅作品。是他的合作画廊的收藏品。有陈以童再年轻一点时候的练笔作,也展
出了《余震》。陈以童钻在北区看其他人的作品。
张其稚在背后问他:“这幅画好吗?”
陈以童点点头,说:“有趣。”
他又开始进入自己的场域,神游般在会场打转。等有人碰了碰他,和他打招呼,陈以童才和梦醒了一样,吓得往
角落里钻。张其稚走过去,问贴在墙上的陈以童:“请问这块苔藓,这样就会没有危险吗?”
张其稚笑起来,拉着陈以童的衣袖把他拽过去。
有其他艺术家拿着陈以童的画册过来请他签名。陈以童捏着签字笔,一笔一画地把“立里”两个字画上去,他一
般签完还会画一朵花或者一颗星球在名字旁边。他低着头,专注地画着名字,张其稚拍了张照,设成了自己的手
机壁纸。
他抬头,看到陈以童背后挂着那幅《烟花》,细密的色块,盛开的烟花。张其稚仔细看着正中央的烟花里边那扇
小小的窗户。为什么烟花里会藏着一扇窗户。他不知道陈以童是想说什么。
等签名的人基本走掉了,张其稚问陈以童:“为什么烟花里有扇窗户?”
陈以童说:“车窗。”
张其稚点头,一扇车窗吗。陈以童继续解释:“海边的,车窗。张其稚在车窗里面。有烟花落到你的眼皮上,还
有你的嘴唇上。它们在吻你。”
张其稚转回头看他。
新年的烟火在海平面上绽开。叶细细说那是为了庆祝新一年的到来。但张其稚一直顾自己躺在车里,不愿意出来
和他们一起看烟花。陈以童转回头,烟花映在车窗玻璃上,在张其稚的眼睛上绽开一束。张其稚睁开眼睛,看到
陈以童隔着车窗玻璃安静地盯着他看。
陈以童很小就发现,美的事物会自行其是,会彼此找到彼此。烟花于是会亲吻张其稚。
那是他在他的生命中体会到的,非常精彩美好的一瞬。他甚至无法告诉别人那有多美好,必须要深爱才好。
看完烟花回家的那天晚上,张其稚撑着头靠在一边的窗台上,半开着车窗,海风呼呼吹进来。陈以童靠在另一边。
车厢里温暖又静谧,零点之后世界先于他们陷入昏睡。陈以童伸手握住了张其稚放在座位上那只手。张其稚以为
他冷,于是就那样任他握着。他仍旧看着自己那边的夜景。车子开进市区,汇入霓虹街道,张其稚闭起了眼睛。
他再睁开的时候,发现自己靠着陈以童在皮沙发上睡过去了。半夜赶完通告,推开门就看到陈以童蜷在沙发边,
纪录片兀自慢吞吞地放过去。客厅里没开灯,投影的光斑斑点点映在陈以童脸上。张其稚靠着他坐下。不管张其
稚说几次,不准等他,陈以童还是要等。
张其稚贴到陈以童身上,静悄悄的客厅里,荧幕上亚马逊河流域的热带雨寂寂如鼓点。雨林积水,人需要淌过湿
厚的积水再朝前行进。前面可能会有未曾见过的野树野花,不知道,世界未知的部分永远比已知的部分多得多。
张其稚拍拍陈以童,轻声说:“陈以童,起来回房间睡了。”
陈以童动了动,翻身仰面,惺忪着睁开眼睛,抱住了靠着他的张其稚。

第 38 章吻烟花(五)颜

叶细细来看陈以童,摁开密码锁,看到玄关的约法三章画纸上又多加了一条:陈以童必须按时睡觉,不准等张其
稚回家(打了五颗黄色五角星)。陈以童在条款旁边画了一张自己气鼓鼓的脸表示抗议。
因为张其稚的工作性质,基本是日夜颠倒,每天跑在什么地方也不定。他一开始答应过陈以童,同居后就可以让
陈以童每天看到他。所以有时即使做完工作很晚了也不会就近睡一下,还是要赶回去。
张其稚有次赶夜路出了车祸,和前边同样疲劳驾驶的司机撞在一起。他的前额伤掉了一块,停了几天的工作。叶
细细后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张其稚又来问她借她的旧车开。叶细细叹气说:“我最怕的就是这样。和他在一
起,他就像个锚,会把你钉死在原地的。什么都要绕着他转才行。”
张其稚发现确实是这样。他甚至开始考虑和阿礼合开一个小酒馆,然后慢慢退出这个圈。阿礼当他心血来潮。后
来张其稚盯着镜子,拿卸妆巾擦着脸,说:“酒馆选址得离我家近一点,这样我回家照顾我哥比较方便。”
阿礼满脸狐疑。
张其稚不接太远的工作,不接时间不确定的工作,理由都是“这样我回家照顾我哥比较方便”。
陈以童上次自己用微波炉热三明治,把锡纸和三明治一起塞进去,自己回了画室。微波炉爆炸了。陈以童吓得不
知所措,自己缓了一个下午才给张其稚打电话。
当晚张其稚买了一只新的微波炉回家,又仔仔细细教了他一遍使用说明。陈以童安静地点头。他现在也能帮忙分
担点家务。张其稚让他把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晒到晾衣架上。等张其稚洗完澡,做完全套护肤出来,发现陈以童
还在晾第二件衣服。他要把衣服平整地摊上去,一根褶皱都不能有。然后就像中邪了一样,一直不停地要捋平那
些褶皱。张其稚走过去拍了下陈以童的头,说:“不准,快点晾上去。”
陈以童嘀嘀咕咕,还是拼命地要展平那些褶皱。他的衣服和张其稚的衣服上都有一股樱花味洗衣凝珠的香气,他
拿一件闻一下,感觉晚风里都是樱花的味道。
第二天下午,叶细细摁开密码锁,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就看到陈以童正在慢吞吞收晾干的衣服。他夹着手机和张
其稚说:“收好,陈以童叠起来。”
张其稚在那头表扬他。陈以童嘿嘿笑起来。叶细细无语。她大声朝电话里告状:“陈以童又不给生鲜超市的外卖
员开门,纸袋都堆在门口。”
陈以童恼怒地转头。
叶细细把纸袋拿进了厨房,该冰进冰箱地分门别类放好。她打开冰箱的时候,愣了一下。陈以童给每个保温盒侧
边都画了小画,放水果的画上水果,放牛肉的画上牛肉。张其稚和陈以童还把露台的一面墙都画满了画。画墙边
靠了一排花架,暂时什么盆栽都没放。
陈以童顾自己盘腿坐在皮沙发上笨拙地叠着衣服。叶细细靠在料理台边上看着他。一般这种时候,陈以童是不会
走出画室的。他有自己非常严格的时刻表。但他现在居然肯浪费那个时间,坐在沙发上折衣服。叶细细不知道张
其稚是费了多大的努力做到的。
那天晚上是张文昊生日,张其稚订了私家餐厅。叶细细过来接陈以童过去。车子开到市中心挺隐蔽的一个会馆门
口。陈以童跟在她身后穿过枯山石花园。餐厅玻璃移门自动打开。会馆里的服务生引他们朝包间走。陈以童好奇
地望着走廊两边的琉璃壁灯。
张文昊和张其稚已经前后脚先到了包间。服务生拉开包间门,陈以童走进去,绞着手,站在张文昊边上,说:
“老爸,生日快乐。”
他给张文昊画了一幅小画做庆生礼物。张文昊笑着接过了。陈以童依旧站在他边上。叶细细拽了他一下,说:
“怎么啊?过来坐下啊。”
陈以童绞着自己的手。叶细细看了眼张其稚,张其稚叹气说:“老爸,他想你让开。他要坐我旁边。”
张文昊感觉脑袋里跑过一条冒着黑烟的火车。他还得乖乖站起来,给陈以童让位子。张文昊调笑道:“立里老师,
你请坐。我随便坐哪里都可以的。”
饭吃到一半,叶细细就走出去了。过一会,张其稚出去找她,就看见叶细细站在花园边的吸烟区吸烟。张其稚走
过去,叶细细递了只烟给他。
张其稚点燃吸了口,笑说:“待会陈以童闻到我们身上的烟味又要发癫了。”
叶细细笑起来,笑一会又不笑了。她说:“前几天公司里的几个女孩子,你的粉丝,和我吃饭的时候还问我,张
其稚有没有隐婚生子啊?据说他隐婚生子哎。我说我做奶奶了这么大的事,我早公司门口拉横幅庆祝了。”
叶细细抖了抖烟灰,继续说:“张其稚,你和他在一起。结不了婚,发展不了事业,走不出这座城市。这些他都
意识不到。但对你来说会不会太残忍了。”
张其稚吐了口烟,拿手挥了挥,笑说:“老妈,你带着他的时候,做到公司高管,还和张文昊结婚了。什么都没
影响你啊。怎么我又不行。”
他举袖子闻了闻身上的烟味,嘟囔着,还是把外套脱掉再进包间。张其稚顾自己走出了吸烟区,穿过花园。他在
走廊碰到出来研究琉璃壁灯的陈以童。张其稚在背后点了点陈以童的后脑勺,陈以童吓了一跳。张其稚摸着他的
耳垂安慰他说:“小熊小熊不害怕。”然后说:“怎么样,这个也给你装一盏在画室好吗?”
陈以童真的点头了。张其稚哑然失笑,怒拍了他一下,说:“开玩笑的,笨蛋。”
-
那段时间,陈以童开始发表“植物男孩”系列画作。那个系列的作品被称作他最具“日常感”的画作。躲在冰箱
冷冻柜格子里钓鱼的小男孩,夹在晾衣绳上晒干自己的小男孩,把洗衣机当成妈妈的子宫休眠的小男孩。
陈以童缩在沙发床上,看着画被裱上框,然后包裹完全,再运下楼。这些画作隔天会在画廊展出。他打了个哈欠,
然后站起身,慢吞吞走到厨房去热午餐。厨房窗格望出去,是其他远近高低的楼宇。昨天叶细细和他说,长岛画
室所在的那栋楼要被拆除了,他很想和张其稚一起回去看看。
午后他有发语音给张其稚,张其稚在忙,没有回复他。
那晚张其稚拍摄结束有个聚会。他坐在妆发间,化妆师拆着他头发上卡进去的装置。张其稚低头拨了电话给陈以
童。他说:“晚餐老妈会送过来给你,今晚我不在家吃饭,知道了吗?”
陈以童哦一声,又说:“长岛画室。”
张其稚说:“知道了,带你去。”
他挂了电话,站起身去隔间换衣服。
阿礼载着他去了最近新签约的品牌方准备的聚会。那算是个较有影响力的国际大牌,几个国家和地区的形象代言
人和特聘模特都到场了。张其稚跟在阿礼身后,拿着香槟杯。他望着满场炫目的灯光以及同样炫目的红男绿女。
四周欧式象牙白墙面上规律地缀着两排玻璃球灯。张其稚在心里想,陈以童一定又会想要。
有人过来和他碰了碰酒杯。张其稚举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他靠在甜品台边上,旁边忽然有人凑过头,拿着一杯
红葡萄酒,和张其稚说:“乔琪请你的。”
张其稚抬头,看到站在大厅的自助餐台边上,那位影响力非凡的宴会主人。过一会,乔琪从餐台那头绕过来,踱
到甜品台边上拿了一朵杯子蛋糕。大家都会叫他乔琪,但乔琪真正叫什么,背后什么来头,谁都说不清楚。张其
稚只是听阿礼说,挑中他来做这个品牌大陆地区形象代言人的,就是乔琪。
乔琪把杯子蛋糕放在手心里,问张其稚:“你喜欢这个吗?”
张其稚不置可否。乔琪点了一下张其稚太阳穴边那颗褐色的小痣。他在《世上最美的溺水者》那幅画中看见的痣
是蓝色的。画家的眼睛,把张其稚染成了一小片海。一片能够在陆地上游弋的海,周身好像还有海风的气味。他
的手指顺着太阳穴滑过张其稚的脸颊,唇边。张其稚躲了一下。
乔琪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把杯子蛋糕放回甜品台上,靠到张其稚边上,说:“我
买了一幅《世上最美的溺水者》的仿画,就挂在卧室里。”他神经质般地抽笑了一下。
周围宾客拖着长裙礼服流连停走,穹顶天花板绘满古希腊神话。乔琪亲昵地贴着张其稚说:“有时就看着那张画
自慰。有时找个人对着那幅画做爱。”
他的声音听起来客客气气,以为在和张其稚说什么恭维客套话。他说:“我真喜欢那幅画。”
张其稚挣开了他的手。乔琪忽然抱住了他。张其稚想推开,突然被身后的两个保镖抓住了手。动静很大。周遭的
人愣了半秒,又顾自己做自己的事。张其稚忽然觉得有点头晕。天花板太高了,比长岛画室的还要高远。他大喊:
“你碰都别想碰我!”
乔琪揩了下张其稚的脸,礼貌又真诚地说:“可是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特别是这颗痣,这个玫瑰纹身,这
张漂亮的侧脸。”
他把刚才侍者递过来的那杯红葡萄酒举起来给张其稚,笑说:“喝下去。”
张其稚抿着嘴。乔琪好像很无奈,朝周围说:“他不喝我请的酒。”
大家都没有回应。阿礼冲过来的时候,乔琪已经在掰开张琪稚的嘴灌酒下去。阿礼叫道:“干什么,Mr 乔,他不
喝我代他喝行不行?”
阿礼想把张其稚拽出来,被一边的安保推倒在地。张其稚的头开始变得又痛又晕,感觉像塞了满满一罐剁碎的辣
椒在脑袋里。他恍惚里看到会场中央的大钟,已经九点一刻了,陈以童肯定缩在沙发上咬着手指看纪录片。他们
的客厅最近放了一个小书架,给陈以童放画册用。书架顶端摆了一张他们两个小时候的合照。一个臭屁地怀里抱
着足球,一个穿牛仔背带裤茫然地盯着镜头。张文昊还没按下拍门,张其稚已经不耐烦地叫:“好了没啊。拍好
给我买巧克力糖啊。”
张文昊叫他闭嘴。张其稚撇撇嘴。一边的陈以童忽然点了点他的肩膀,从牛仔背带裤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两块榛
子巧克力放到他手心里。张其稚说:“笨蛋,这都快融化了。算了,谢谢。”
陈以童温温地笑起来,又认真地背着手转头望向镜头。
张其稚被呛得眼泪直流。乔琪吻住了他的嘴唇。张其稚脱力地靠在乔琪怀里。他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了,
陈以童等不到他,会发疯。
张琪稚忽然发狠推开了乔琪,他抓起甜品台上的酒杯碎片划向自己的脸。
-
陈以童蹲在露台上,看着落地窗外的灯火。已经近凌晨。一般如果超过他睡觉的时间点才回来,张其稚会打电话
和他说明。所以他想,张其稚应该再过一会就会回来。
但他等了很多个“一会”了,张其稚一直没到家。
陈以童打了个喷嚏。他刚把两个人换下来的睡衣洗了,所以穿回了薄一点的那套。半夜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缩在
露台上睡着了。但张其稚还没回来。陈以童举电子表看了眼,又去看窗户外边。手机一点动静都没有。张其稚没
打电话给他过。他开始生张其稚的气。陈以童拿了只画笔,跑到约法三章画纸边上,在画纸下面大大地写上了:
讨厌张其稚。

第 39 章吻烟花(六)颜

已经近清早五点。张其稚摁开家门上的密码锁。屋内灰蒙蒙的暗。但他还是能看到陈以童还蹲在露台上,抱着自
己的膝盖,看着尚在黎明的世界。张其稚走过去,也蹲下来,说:“你又不按时睡觉。”
陈以童不理他,仍旧顾自己看着窗户外边。张其稚低下了头。他被拉去洗了胃,包扎了脸上的伤口,半个钟头前
刚醒过来。阿礼送他到楼下,他连走路都觉得勉强。但他知道,再不回来,陈以童还能继续在这里坐下去,坐到
他进屋为止。
张其稚把额头抵在陈以童肩头,说:“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陈以童恨恨地说:“讨厌张其稚,讨厌张其稚...”
张其稚看着自己的眼泪滴到了地板上,一颗一颗,周围太安静了。眼泪砸在地板上的响声都显得特别大。陈以童
终于动了动,转回了头。张其稚包扎好伤口之后在外面戴了层口罩。陈以童看着张其稚红红的眼圈。张其稚解释
说:“手机砸坏了,联系不到陈以童。对不起。”
陈以童忽然站起身,跑到客厅搬了抽纸盒过来,坐下来,开始替张其稚擦眼泪。但张其稚的眼泪越流越多。陈以
童慌了神,他说:“我不讨厌张其稚了,可以吗?”
张其稚扑到陈以童身上哭出了声。他的胃很痛,脸颊很痛。他紧紧抱着陈以童,走出童年期之后第一次那么放声
大哭。陈以童始终安静地抱着他,轻拍着张其稚的背。
天光放亮的时候,他们还抱坐在露台上。张其稚慢慢缓过来。他把口罩除下来,拿掉纱布,给陈以童看脸上缝的
伤口。张其稚说:“以后我就不好看了。”
陈以童盯着伤口看,一直到张其稚又把纱布贴回去。张其稚扯嘴角笑了下,说:“答应了陈以童要去长岛画室。
我们现在去好不好?”
他拉着陈以童站起身回房间换衣服。他给陈以童换了套暖和点的套装,自己稍微擦了下身子,换了套干净衣服。
陈以童站在玄关口等他,盯着那张约法三章画纸发呆。他抠着画纸四角的黏胶带,茫然地看着未开灯的客厅。
张其稚把挂在一边架子上的鸭舌帽扣到头上,拉着陈以童下楼。
去长岛的路上,他们沉默地看着疏落的柏油公路。张其稚开得很慢,到长岛画室的时候,天已经很亮。
陈以童搬走后,叶细细曾经带人来画室打扫过一次卫生。画室里少了陈以童那些东西,空阔的可怕。陈以童在边
边角角仔细地探看着,画室里还有一股熟悉的气味。落地窗外边的荒芜草地已经变成了基础工地了,不知要建什
么。张其稚跟在他身后走,看着陈以童推开大柜门,躲进去,又招招手,让他也进来。
张其稚笑了笑,真的也钻了进去。
陈以童把门拉上了。他握住了张其稚的一只手,忽然说:“张其稚,是最美最美的蓝色。”
张其稚逗他说:“陈以童会说情话了哦。”
陈以童艰难地说着:“从小就是。想把你画下来,但是找不到适合的蓝。我喜欢张其稚,不管张其稚是什么样子,
我都想画。我以后,会按时睡觉,帮助张其稚做家务,只在画室画画。会按照我们的约定...”
张其稚沉默了许久,抬手擦了下眼泪。
他们那天,在空荡荡的画室里坐了很久。陈以童拿画笔在即将要拆掉的墙面上画了很多小画。他教张其稚怎么拿
画笔,怎样下笔去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张其稚画了一颗脑袋尖尖的陈以童。陈以童严肃地说:“不像。”
张其稚佯怒道:“没你专业可以吧。”
陈以童转到另一块空白墙面,开始画起来。他认真地勾勒。张其稚看了他一会,走到门外走廊边,点了支烟。这
之后他应该能休息很长一段时间,重新回去做模特是无望。阿礼送他回来的时候,逗说:“看来真的只能开酒馆
了。”
张其稚左脸上的伤口又痒又痛。他趴在围栏上,盯着前边发呆。中间阿礼打了个电话给他,说接下来要处理的事
情还有很多,并不是退圈就只是甩甩头走了就行的。张其稚深吸了口气说:“知道了。”
他把烟头摁灭在空花盆里,散了散烟味,进了画室。
陈以童垫着脚在画上方的事物。张其稚站远了点,看到自己的侧脸出现在白色的墙体上。脸颊上长出了一条蓝色
的银河。张其稚坐到了水泥地板上。陈以童还在认真画着张其稚的耳廓,耳后的玫瑰纹身。张其稚抱腿看着,他
忽然轻轻叫了一声:“陈以童,你可以过来抱抱我吗?”
-
张其稚拉开了遮光窗帘。他拿脚点了点陈以童的屁股,骂道:“起床,晨跑了。”
陈以童嘟囔一声,还是乖乖爬起来。张其稚发现,陈以童好像才越过自己的童年期进入“成熟期”,开始表现得
很好沟通。他真的会认真履行他们的约定。
张其稚拉着陈以童的卫衣袖子把他拽下楼跑步。他们两个绕着公园跑完步,买点早餐带回家。陈以童洗过澡就会
钻进画室。张其稚整理卧房,把垃圾清理打包,等早上垃圾站开门再下去分类投放。
他那段时间又开始第三阶段的厨艺练习时间,尝试做一些简单的小甜品,然后踹开画室门让陈以童试毒。陈以童
从小没那么爱吃甜的,吃什么口味的蛋糕都是一句:“嗯,好吃。”
张其稚揪着他的脸,怒道:“给我认真点吃。”
陈以童很无奈。
那天阿礼进屋的时候,正好张其稚在满屋子追着陈以童塞蛋糕。张其稚把剩下半块给了阿礼,陈以童又抢回来了。
阿礼说:“这是玩得哪一出?”他发现不知道为什么,陈以童就是很不喜欢他。阿礼想,他年轻的时候,帅过张
震,拿下少男少女都不在话下,近几年魅力也不会减得这么快。他尝试朝陈以童魅力一笑,陈以童捧着蛋糕顾自
己回了画室。
傍晚,张其稚要去给脸上的伤口拆线,他问陈以童要不要陪他一起去。陈以童犹豫了下,点点头。他们开车到一
间私人诊所。护士引张其稚进诊疗室,陈以童绞着手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旁边有杂志架,但陈以童不敢动。他看
到半开着的诊疗室里,张其稚侧坐着,朝他笑着眨眨眼睛。陈以童也笑了。
张其稚拆完线,脸上多了一条新鲜的疤痕。陈以童因为不习惯,就一直盯着那条疤看。张其稚拉着他走去最近的
便利店,买了两只冰淇淋。那段时候天冷得很快。陈以童隔着袖子捏着那只草莓味的冰淇淋。张其稚自己撕开一
只巧克力味的,开心地吃起来。陈以童也开始慢吞吞撕包装纸。
有路人认出张其稚,指着他议论。张其稚仍旧满不在乎地吃着冰淇淋。他们坐在便利店门外,看着对面的街心公
园。公园门口放着一尊怪怪的雕塑,看不出是哪个人物。旁边一溜的大排档都开始摆出露天的折叠桌椅,墙面的
电视机放着晚间新闻。长岛基建队拆除旧楼时,在一间空屋的墙壁上看到了一面巨幅的肖像画。
张其稚碰了碰陈以童的肩,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菜?”
陈以童晃着自己的两条腿,说:“豆腐鱼烧豆腐。”
张其稚不满地说:“那个昨天吃过了。”
陈以童又重复了一遍:“豆腐鱼烧豆腐。”
张其稚说:“揍陈以童。”
他们懒洋洋地靠在便利店门口。天开始夜下来,路灯忽地亮起。远处不知道为什么升空绽开了一朵烟花。然后过
一会,又是一朵。他们停下来看着夜空里的烟花。基建队队员回忆说,是一幅很美的人像画。那个人脸颊上有一
条银河。挖机推倒了长岛旧楼,尘埃四起。施工队员攀上破败墙垣,在瓦砾中间找到一只断成两截的画盘。他指
挥挖掘机向前,把现场的垃圾清理出去。那到底是怎样一张脸,过后也就无人再说起。
(完。)

第 40 章番外一:叶细细的信颜

陈以童臭儿子: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到冰岛的雷克雅未克,也没预想过要在这里给你写一封信。
张文昊临时有工作取消了旅行,被我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遍之后,给我转了一笔购物经费。
张其稚替我们报这个定制团的时候,定了极光游,但我不想去。于是其他家庭一簇一拥地上了大巴,我留在酒店
给你写这封信。
我说我没想过有一天能自由地旅行。我以为这辈子,我不会离开你一天。我甚至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死掉了,你要
怎么办。所以从你很小时候开始我就开了一个账户,为了给你存够往后的钱。
前个月我把这笔钱拿出来给张其稚开酒馆用了。我和他找了间夜宵店,一边喝酒,一边和他说,这笔钱是我存着
给陈以童养老的。张其稚逗我说:“老妈,放心,我会好好锻炼身体,一定比陈以童活得久。”
他那个人,嘴上没有一句好听的话。说好话也像在骂人。但我哭了。我捂着自己的脸,本来只是流泪,后来干脆
哭出了声音。
我知道,我现在一部分的自由是张其稚换给我的。他还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和你在一起是件轻松惬意的事。
连普通两个人在一起的恋爱关系都是场自相残杀的博弈,何况你和他。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永远好难过。
他知道你不会再肯搬画室,于是求屋主人把房子卖给了他。他在小区出去林荫道尽头的小巷找了个店面开酒馆。
我说,张其稚,人不要为了另一个人生活。
张其稚嘲笑我说我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
你出生开始,我一半的生命是为了你。过去念书的时候看芥川龙之介的《河童》,河童妈妈问肚子里的小河童:
你想出生吗?
小河童说:不想。
于是河童妈妈的肚子迅速地瘪了下去。
但是我们人类的小孩没得选择。你出生了,你是这个样子的。你要比别人更加艰难。这些都不是我儿子自己选择
的。我想我至少要让你努力容易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后来,我嫁给张文昊,有了另一个儿子张其稚。我把四分之一的自己再分出去。所以无论从什么角度出发,我都
想全力反对张其稚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意味着,他同样失去了正常的人生轨径。我的两个儿子,凭什么要都承
受这些。
但陈以童,爱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东西。我不能因为爱你,不允许你爱他。对不对?
前天,我们落地雷克雅未克的时候。车上的其他妈妈还在谈论家里的孩子。我闷在大巴后面座位上,冰岛很冷,
我们换个城市,其实还是拖带过去的生活在旅行。她们讨论的那些,孩子的伴侣、婚姻和更好的工作,我都没办
法感同身受。周周阿姨上次问起张其稚有没有交往的对象,我也说不知道。
我和张文昊决定守口如瓶。在我们四个人的宇宙里,永远保护我们的小孩。
那次,张其稚脸颊划伤的事,还是后来张文昊看新闻报道看到的。他打电话给张其稚,张其稚嚼着口香糖,笑笑
说:“缝了美容针,很贵的,应该没事。”
但后来我们看到那道疤,触目惊心。张文昊那天晚上没睡着觉。他知道张其稚是二十五岁,不是五岁,脸上多道
疤,其实没有太所谓。但他没睡着,心里觉得空落落地难过。我们就靠在床头聊了一夜,他聊张其稚小时候,我
说你小时候的事。
我们仿佛在捏着两个泥塑的小人,慢慢再把他们造大,让他们一个成为了享有世界声誉的天才画家,一个变成了
曾经的电影明星。但他们在我们这里,永远是脆弱的小朋友。
我的小朋友,冰岛的鲸鱼肉很难吃的。幸好你不会来,也不爱吃。昨晚我在这里碰到一个过去的客户。我说世界
真是小。她也说,真是小。她破产了,失去了一个女儿。我们找了家小酒馆谈谈讲讲。
她的女儿在学校念到九年级忍受了三年的校园霸凌。她一点都不知道。她在天南海北地坐飞机、跑生意的时候,
她的女儿在被写满污言秽语的练习纸面前呕吐。
她问我,生活到最后是为了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什么都不为吧。迟早结束,无从讲起。
陈以童,我知道你看到这封信也只会皱眉疑惑,这上面的字你甚至认不到一半。但是有四个字妈妈很早就有教给
你,你要一直知道:妈妈爱你。
叶细细
于雷克雅未克丽笙布鲁酒店。

第 41 章番外二:我哥哥(1)颜

张其稚脸上的疤褪掉痂变成淡白色一条。他在一侧靠近太阳穴的地方纹了一颗月亮和一座小山。那条疤看起来就
变成了一条天然的悬崖瀑布。
月亮和小山是叫陈以童画的手稿。纹好回来,张其稚去了趟店里。
他的店白天做咖啡,七点之后才是小酒馆。他有时会在柜台自己做咖啡。一开始开业的时候有很多冲着他来的客
人。张其稚会感觉自己是什么动物园观赏动物,就差有人违反规定给他投喂食物了。
店里新请了个咖啡师菲比。菲比短短发,每天很早骑自行车来开店门。张其稚带陈以童晨跑完,打哈欠进店。菲
比靠在柜台和顾客吵架。
她每天都有架可吵。顾客说咖啡太苦。菲比说那你喝什么咖啡,喝糖浆算咯。顾客说她服务态度不好,菲比说服
务费另算的大哥。
投诉很多,但张其稚没辞退她。
他进门,把手提袋里的东西扔到柜台上。菲比拿起来看,是一张一张手绘的小卡。卡面上画着行星或者小动物,
非常别致。菲比问这是什么。张其稚说,给每个你得罪的客人的道歉函。
这当然是笑话。那些小卡堆在柜台的小木盒里,五块钱一张,过来买咖啡的客人很多随手就会带一张走,出得非
常快。
菲比问张其稚怎么想到要卖这个的。张其稚翻了下眼皮,说,我哥啊。
-
陈以童画累了,晃出画室倒水。他打开冰箱倒好柠檬水,没有关上门,而是把头钻了进去。一到夏天他就这样,
喜欢站在冰箱边上找灵感。张其稚上次发现他这样,差点要动手揍孩子。
那次,陈以童钻进去冰了一会自己,一直听到家门口好像有响声。他走过去凑到猫眼上看,外面一个七八岁小女
孩蹲在墙边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声音窸窸窣窣,说一会变个调。
对面房门打开了一下。小女孩猛地站起身,又贴墙安静站好。
连着很多天都是这样。女孩被爸爸或者妈妈拎出门,自己躲在楼道里嘀嘀咕咕和自己说话。
陈以童抱着自己的吸管杯在门后看着她。
过几天,生鲜超市外卖员来敲门。陈以童开门拎袋子进屋,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陈以童迅速地关上了门。
他绞着两只手靠在门后思考了一会,从超市纸袋里掏出一罐张其稚买给他的草莓奶昔。陈以童又打开门,把奶昔
放在地上,然后迅速摔上了门。
他从猫眼里看到小女孩蹲在墙边盯着那罐奶昔看了一会,终于跑过去拿起来。
第二天傍晚,女孩被赶出来的时候在哇哇大哭。她哭一会又不哭了,开始自说自话。她好像在给自己编故事,故
事里有各种奇幻的事物,没有爸爸妈妈。
小女孩一只羊角辫散下来,抱着自己的腿,唱着电视里听来的那种小歌。她在墙壁上抠抠画画。半个钟头后,她
又被拽进了家里。
后一天,小女孩再被赶出家的时候,发现自己常呆的角落里躺着一张小卡片。卡片上有一个脸圆鼓鼓,可可爱爱
的她。
-
陈以童会自己出门走去张其稚的店,进门一声不吭坐到固定的卡座上。一开始菲比不认得他,会在柜台边大喊:
“到柜台点餐啊,那位客人。”
陈以童像听不到,顾自己掏出一本画册开始翻。
菲比翻白眼,还是走过去扔给他一杯大麦茶。陈以童吓了一跳。
张其稚从楼上下来,吹了声口哨,说:“哝,陈以童说到做到,真的来接我下班哦。”
陈以童红了脸。
张其稚拉他重新参观了一遍店里。店面二楼有一面墙的壁画是陈以童画的。有很多客人特意要到二楼拍照打卡。
张其稚拉着陈以童走去他的休息间,他说:“我一般招呼客人累了,就过来休息一下。”
他之前去无印良品搬了两张懒人沙发放在休息间。他和陈以童一人一张,伸展手脚,躺着发呆。
张其稚问他:“今天好好小朋友来找你玩了吗?”
好好是对面那个小女孩的小名。
那天好好捏着小卡片敲开了陈以童家的门。她伸直小鼻子往屋里闻了闻,然后在陈以童反应过来之前,钻了进去。
陈以童吓得贴在玄关墙边,一动不敢动,说着:“不可以随便进别人家里。”
好好大大方方伸手拉了下陈以童的手,说:“我叫好好。以后我们是好朋友了。我现在在好朋友家里。”
陈以童的大脑转了几圈,觉得这逻辑牢不可破。他于是任好好在家里上蹿下跳地参观了半天。
好好对他们露台上那面画画墙特别感兴趣。
一直到张其稚回家,好好都还拽着陈以童在画画墙边讨论再画点什么好。
陈以童从懒人沙发上挣扎了一下,坐起来,和张其稚说:“她要画一个公主,我不要。”
张其稚笑起来,说:“陈以童不要就不要。”
陈以童也笑了。他凑过去亲张其稚,整个人压着张其稚陷到沙发里。他们亲昵地舔吻着彼此,一直到菲比忽然踹
开休息间的门大叫:“妈的,那么多客人,稚哥你在干嘛!”
沙发里的两个人静止了几秒。
菲比又猛地摔上了门。

第 42 章我哥哥(2)颜
好好又来敲门。陈以童出来倒水才听见门口像有人在敲木鱼,笃笃笃。他给好好开门。好好蹦进来,把自己画的
画举起来给陈以童,大声问他:“怎么样?”
陈以童皱眉看了会,画上黑乎乎的一团一块东西,水彩笔几乎印透纸背。他说:“不好看。”
好好瞪了下眼睛,生气了。但陈以童顾自己倒好水,又回了画室。好好追进画室,玩着墙壁上的椅子壁灯,嘟囔
说:“你能不能教我画画啊?”
陈以童坐在画架面前,失去了对外界声音的觉知。好好的小嘴吧吧顾自己说话,他只觉得有蚊蝇在画室兜圈。
张其稚打电话给他,说自己晚点带菲比一起回家吃晚餐。陈以童哦一声,挂断了电话。
上次菲比撞见他们两个亲热,抱胸冷眼质问张其稚:“他是你哥哥?”
张其稚眨眨眼睛说:“啊,我哥哥啊。”
陈以童玩着大厅餐桌上的玻璃灯,把灯罩拿起来又放回去。
菲比又问:“你们兄弟两个好到会玩亲亲?”
陈以童抬头说:“亲亲?在别人面前不可以亲亲。”
菲比问:“那什么时候可以亲?”
陈以童认真回答:“只有我和张其稚的时候。”
后来张其稚基本就和菲比坦白了他跟陈以童的关系。菲比摊手说:“我就说生物具有多样性的啦。”
他们那天提前关了下店门,回去做晚餐。电梯门打开,看到楼道口陈以童站在家门口,有点惶惑地看着面前两位
恶声恶气的大人。
好好的爸爸叫道:“谁知道你把我女儿带进家里做什么。”
好好插嘴:“教我画画啦。”
好好妈妈说着:“不说话不反驳是吧。你知不知道…”
张其稚跑过去推开了那对大人,说:“有话说话,别凑他那么近。”
好好爸爸刚要发作,张其稚反问道:“这都快半个月了,你们才发现自己女儿每天不知道在对门干嘛啊?”
菲比接话:“怪负责的哈。”
张其稚道:“确实有意思。”
菲比问:“那给结一下带孩子的费用,有没有问题啊?”
张其稚问:“我哥画画课少说一节课四位数,打八折,八百怎么样啊?”
菲比说:“我看行。”
张其稚掏手机拿付款码。
两位大人愣了半晌,骂道:“有病吧你们两个。”
张其稚懒得理他们,拉着陈以童进屋了。菲比在后面重重摔上了门。
陈以童那天想吃椰子鸡。张其稚和菲比在厨房准备菜色的时候,陈以童就在他们身后晃来晃去,挨头看一下。张
其稚塞了块胡萝卜在他嘴里,让他到沙发上乖乖坐好。
菲比切好西芹,转头看了眼抱腿安静坐在沙发上看投影的陈以童。她问张其稚:“你和他谈恋爱哦?好好奇怎么
谈。”
张其稚低头处理手里的鸡肉,说:“就那么谈呗。”
菲比嘟囔:“生物多样性啊。”
饭还没做完,好好又来敲门了。菲比堵在门口说:“你爸妈不让你来啊。”
好好扒着菲比的腿,挤进一个头冲陈以童喊:“好朋友…童童哥哥…”
陈以童动了动,和菲比说:“好好是我的好朋友。”
于是,饭做好,餐桌上落座四个人。好好挨着陈以童,羊角辫一晃一晃地夹菜吃。她吃得开心又开始哼歌。
菲比问她:“你该上小学了吧,怎么工作日每天不上学啊。”
好好晃晃自己的辫子,说:“我有多动障碍。学习超差的。老爸老妈被请家长请烦了,就不想带我去学校了。反
正呆半天还得接回来。”
她好像很无所谓,说完又顾自己扒饭。张其稚和菲比交换了下眼神。
陈以童和好好抢最后一块椰子鸡。好好说:“我比你小哎。”
陈以童根本不吃这套。 汤汁被他们搅得到处都是。菲比说:“不如石头剪刀布。”
好好出布,陈以童出剪刀,好好又迅速把手变成了拳头。陈以童愣了一下。好好大叫:“我赢了。”
张其稚把那块椰子鸡夹到了陈以童碗里,对好好说:“我看你是欠揍。”
吃完饭,陈以童和好好洗碗。好好踩小凳子,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一直撞陈以童。他们洗好碗,偷偷拿了冷
冻柜里最后两罐冰淇淋躲在厨房吃。
厨房窗格望出去,世界已经夜了。七点快到,张其稚和菲比还要赶回店里开店门。晚上是有个调酒师会过来管店
的。
好好咬着冰淇淋勺子,跳起来说:“我也要去!”
陈以童还偷偷蹲着吃冰淇淋。张其稚走过去,蹲下来,拍了他一下,说:“别躲了傻鸵鸟,去不去店里?”
陈以童扒拉一勺冰淇淋塞进张其稚嘴里。
他们四个由林荫道慢吞吞晃去小酒馆。菲比被好好拽着朝前走,整个人火冒三丈地大叫:“妈的,带孩子费用谁
结给我啊。”
张其稚拉着陈以童走在后面。一路的街灯都有点旧了,不很亮。张其稚那间店的门头亮着。名字是和陈以童一起
想的,叫作“大人国漫游”。

第 43 章我哥哥(3)颜

张其稚有事,傍晚菲比暂时关了下店面过去给陈以童送餐。
她到小区楼下,看到好好背书包蹲在楼底花坛边看金鱼池里的金鱼。菲比走过去,好好指了指池塘,说:“有条
鱼死掉了。”
好好头发乱糟糟的,校服外套脱下来搭在肩上,抬手咬一口手里的关东煮。她的脸颊上有道很深的红痕。
菲比拉了下她的小手,说:“你好脏啊,刚从泥地里滚出来是吧。”
好好站起身,挑了根关东煮递给菲比。菲比嫌恶地别开了嘴。
刘好好小朋友,自己一个人吃完了一整份关东煮,晚上又蹭了陈以童半盒便当。陈以童最近都没什么胃口,张其
稚有给他煮苹果山楂水,喝了好像胃口也没有好起来。
菲比坐在餐桌边,无语地看着好好问:“你是没有家吗,怎么一天到晚黏在陈以童旁边蹭吃的。”
好好夹走陈以童碗里的蛋饺,嘟嘟囔囔:“学校饭菜难吃死咯。”
前几天,学校来人批评教育了一顿好好的爸妈,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是不能无缘无故不念书的。她又被送回学校。
恢复上学快一个礼拜了,下了课先敲自己家对面那扇门。
好好说着:“而且他们不让我坐在他们旁边吃饭。今天放学前把我的书包扔到小水沟里了。我捡了好久,有些书
湿掉啦,笔盒又不知道甩到哪里,我找啊找…”
菲比忽然打断她:“谁把你的书包扔进水沟了?”
好好一口气喝了半杯汽水,耸耸肩说:“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在里面了。”
菲比皱了皱眉。
晚点张其稚回家,把叶细细让带的各种东西搬回家。
他和陈以童坐在客厅地板上,把纸箱里的东西倒出来。从箱子里骨碌碌滚出来几块石头。陈以童伸手拿过来。张
其稚问他是什么,陈以童说:“呼呼、巧克力和骨头。”
张其稚一脸疑惑。
陈以童把一块一块石头摆好,又重复了一遍:“是呼呼、巧克力、骨头。他们三个。”
张其稚想了会,忽然想起小时候,叶细细给陈以童买了三条小金鱼,放在超级大的鱼缸里。鱼缸一直搁在露台上。
早上陈以童去绘画班前会去看一眼小金鱼,上完课回来就蹲在鱼缸边上。
张其稚那时候刚念初中,已经过了要玩金鱼的年纪。他去露台找一件衣服,抬头看晾衣架。陈以童就蹲在他的鱼
缸边上。有一条金鱼翻白肚皮了。
陈以童伸手推了它一把,小鱼漂到了鱼缸另一侧。陈以童又推它一把,小鱼慢吞吞移到了鱼缸中央。
张其稚扯下自己要穿的衣服,低头看了眼,说:“它死了。”
那天晚上,陈以童大哭不止,叫着:“呼呼死了。”
张其稚在里间戴着耳麦还是能听见他尖叫。张其稚摔了耳机,站起身走出去。叶细细坐在陈以童身边,说:“看
着我,你看着妈妈。妈妈和你说,呼呼死掉之后,它会变成其他东西回来找你。啊比如说…” 叶细细眼睛乱瞟,
一下子编不出来,她使了个眼色给张其稚,张其稚刚接完水,顺口说:“比如说变成石头。”
第二天张其稚放学回家,看到陈以童背着画板,站在楼底的花坛边,皱起鼻子认真地看着地面。张其稚走过去问
他:“陈以童,你在干嘛?”
陈以童说:“认不出哪个是呼呼。妈妈让我自己找呼呼。”
张其稚蹲下身,顺手捡了块石头塞进他手里,说:“这个是呼呼啊,这都认不出。”
他顾自己嚼着口香糖跑上了楼。
陈以童又把那三块石头收起来放回了手心里,他问张其稚:“呼呼、巧克力和骨头放在哪里?”
张其稚说:“随便你放在哪里。”
后来陈以童把他的三个好朋友放在了露台的花架上,一盆花中间放一颗,让它们安安静静享太阳。
陈以童的另外一位好朋友刘好好像块石头一样被人撞倒在学校后门。她蛮无所谓地抹一把脸,站起身捡起自己的
校卡,晃着马尾辫走回家。
她拐进小巷,走进了“大人国漫游”。菲比看了眼大厅的挂钟,五点半了。张其稚早一步回家陪陈以童吃饭,菲
比等着调酒师过来交班。
好好跳上吧台边的凳子,冲菲比说:“我也要来打工。”
菲比打了她额头一下,说:“回去做作业,小学生。”
她说完,忽然停住了。刚才那一记打根本没用什么力道,但好好额头有个伤口。
菲比停下手里的活,撑在吧台上问好好:“是不是经常有人无缘无故欺负你?”
好好看着她,愣了会,摇摇头说:“欺负我吗?妈妈说也可能是我动个不停,会和他们撞到一起。”
菲比翻了下白眼,问好好:“你每天几点放学?”
第二天傍晚,菲比冲张其稚打了声响指,两个人关了店门出去。
五点光景,好好果然慢吞吞晃出学校,书包不好好背,抹了把鼻涕,打算过马路。
她站定的时候,就有几个男生忽然冲过来,拽她的辫子玩。周围看到的人都笑了。好像她是一个好笑的玩具。
好好茫然地摸着自己的头发,嘀嘀咕咕地又站回了等红绿灯的地方。
几个男生横穿马路,跑到了商铺那面。那个带队的高个子男生转头想和身后的人说什么,忽然被人拽着衣领,拽
进了旁边小巷子里。
菲比戴了副蛤蟆镜,超短发,吊带配热裤,嚼着槟榔靠在一边墙边。张其稚左脸颊一道疤,面色很冷,他拽着那
个男生摔到一边的墙上,说:“刚才你欺负我妹妹啊?”
男生吓得口齿都已经不伶俐,缩着脖子重复:“妹妹,妹妹?”
菲比骂道:“妹什么妹啊,拽我们妹妹辫子的是你吧?搞清楚你在欺负谁?这次先警告你,再有下次…”
张其稚摁打火机点了支烟,那个男生抖了抖,吞了口口水,说:“没有下次。”
张其稚眯眼睛,问:“你说什么?”
男生带哭腔说:“大哥,保证没有下次。以后不会欺负刘成雅了。”
张其稚喷了口烟在他脸上,挥挥手,说:“赶紧回家做作业。”
男生走后,张其稚也靠在墙边,他又吸了口烟,忍不住叹笑说:“靠,快三十了怎么还要扮古惑仔吓小学生
啊。”
那天他们两个回家那边,老远就看到陈以童和好好两个人蹲在楼下金鱼池边。
好好和陈以童说:“鱼死了当然就死咯,谁骗你会变成石头的啦。”
陈以童显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瞪眼看着她,说:“不对,呼呼、巧克力和骨头…”
好好说:“都死了。”
张其稚冲过去把陈以童拉起来,搂着他安慰道:“在阳台,在阳台晒太阳,呼呼、巧克力和骨头等你吃晚饭呢,
快他妈上楼。” 他转头朝好好骂道:“你闭嘴哦。我今天可刚帮了你。”
好好一脸疑惑。菲比拎起她,说:“刘成雅,今天晚上你一个字都别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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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我哥哥(4)颜

学校考完期末考有一个开放游园日,每位学生可以邀请一个人来学校参观然后观看晚上的文艺汇演。
好好从接到这个消息开始就在陈以童耳朵边上叨叨:“童童哥哥,你来啊。我的邀请函给你。”
陈以童掏掏耳朵,又顾自己走到画室另一侧的角落。好好跟过去,继续碎碎念。
餐桌上,张其稚夹了一筷子水煮鱼给好好,然后说:“他不会去的。”
好好叫起来:“为什么!”
陈以童捧着自己的碗规规矩矩地吃饭,好好摇着他的手,问他为什么,一直把陈以童摇得有点懊恼。
晚上,陈以童在淋浴间洗澡,张其稚在外边洗手台刷牙,他问陈以童:“你想不想和好好去学校?”
陈以童关了水,推开淋浴间的门刚要回答,又被张其稚塞回淋浴间骂道:“会感冒的,笨蛋,洗完再说。”
陈以童洗完澡,自己热了一杯牛奶,走进张其稚房间,熟门熟路地躺下,捞过在一边玩手机游戏的张其稚抱在怀
里。
他忽然说:“去学校会害怕。”
张其稚停了手里的游戏,拍拍陈以童的手臂,说:“不去也没关系。”
但好好显然不这么想。她坐在学校活动区的秋千架上,周围跑来跳去的同学。她小学二年级了,其实转学过来也
没多久。上一所学校老师特别讨厌她,觉得她永远在破坏课堂。这所学校的老师耐心很多。好好填写邀请表格,
端端正正地写:邀请朋友陈以童。
老师问她:“不邀请爸爸妈妈吗?”
好好想,爸爸妈妈在每张麻将桌上浴血奋战,应该不愿意来。但她没想过陈以童也不愿意。她再没有第三个人想
邀请,以及可以邀请了。
好好坐在秋千架上,偌大的一座校园,她一个朋友都没有。听说她要邀请一个朋友,班里同学都开始调侃她。他
们等着看好好会有怎样一个朋友。
但开放游园日那天,所有人都抓着亲友的手。刘好好站在第一大楼的楼梯口,有点茫然地看着前面的小广场。她
心里有很无所适从的难过。很多年以后她会知道,那叫做“孤独”。
文艺汇演的时候,礼堂的座位,只有刘好好边上是空着的。那里仿佛空出了一口井,把好好往里头拽。她有窒息
的感觉。
好好开始恨陈以童。
汇报表演开始,礼堂陷入黑暗。
舞台上热热闹闹,一批妆容夸张的小朋友替换另一批。到中段的时候,礼堂的灯亮了回来。
校长走上台,笑容满面地发表了一些感言。好好盯着礼堂天花板上一只孤孤单单的氢气球发呆,又不停扭头去看
窗外。她动来动去,搞得旁边看表演的同学家长十分难受。
校长说:“今天我们也有幸请到了一位荣誉校友。”
台下鼓掌。张其稚有点尴尬地走到台侧。说荣誉实在很尴尬。他现在只是个过气电影演员,半吊子酒馆老板。
校长把话筒递给张其稚。张其稚愣了片刻,他已经好久没站在那么多人面前过了。他咳嗽了一下,说:“非常感
谢有这个机会回到母校。今天,我其实也是作为刘成雅同学的亲友来参加开放游园日。”
好好猛地抬起头。张其稚继续说:“今天我还带来了一份礼物。这份礼物是我和刘成雅的哥哥,陈以童,也就是
著名艺术家立里为学校创作的一幅画。”
两位场工把画拿上了台。画的左上角有一个小女孩举望远镜望着底下模糊又拥挤的学校操场。操场上堆满了孩童
玩具、废报纸、家具,甚至有一个小小的人造池塘。池塘里长满了水仙百合。
张其稚说:“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好好》。”
他朝坐在第三排发愣的好好眨了眨眼睛,继续说:“我们哥哥说,希望刘好好小朋友在学校里好好生活。”
好好扁了下嘴哭了。
坐在张其稚车上回家的时候,好好还在哭。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从小不是那种爱哭鼻子的人,神经
又很大条。
张其稚把抽纸盒扔给她,骂道:“停一停啊,都快缺水了我看你。”
刘好好打着哭嗝说:“停一下车。”
张其稚把车靠边停下了,问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好好指了指车窗外,问:“能给我买杯关东煮吗,我哭饿了。”
几分钟后,好好举两杯关东煮,另一杯打算送给陈以童。
陈以童闻了闻关东煮的杯子,搁在画室地板上。好好不满地说:“你干嘛不吃啊,这个很好吃的。”
陈以童说:“不爱吃。”
张其稚换了套家居服出来,靠在门框边问陈以童:“今天想看哪部纪录片?”
陈以童说了个名字,张其稚点头,转头去客厅。好好把那杯关东煮又拿起来,自己开吃了。
她挤在沙发边,贴着陈以童边吃边看纪录片。陈以童被她挤得难受,有点生气地喊张其稚。张其稚也坐下来,问
好好:“这位小学生,快十一点了,你到底要在两个陌生男人家里呆到什么时候?”
好好嘴里塞着鱼丸,叫道:“你是我哥哥,童童是我哥哥啊。我要陪哥哥看电视。”
张其稚叫道:“刘成雅你脸皮有钢板那么厚啊。”
好好满足地晃晃小脑袋。
陈以童抱着自己的腿,快被他们两个挤到沙发边缘。投影上,巴西摄影师正在北极拍摄海狮。冰面上堆满了滚成
一团的海狮。张其稚和好好扭打成一团,他把好好整个抱起来要扔出家门。
好好大叫:“童童哥哥救命!”
陈以童嘟囔:“真的好吵。”

第 45 章番外三:我弟弟(1)颜

老爸生病住院了。张其稚带我去了一次医院,之后他说,没事,陈以童画画,我和老妈会照顾他。
每天傍晚张其稚从医院回来,身上就会有医院的气味。张其稚可能不知道,他的情绪会有气味。伤心的张其稚会
散发苦艾草的气味,快乐的张其稚会有大大泡泡糖的香气。最近张其稚回家,身上有消毒药液混着鱼腥草的苦味。
我想抱抱他,但他很忙。他给我热好饭菜,弹一下我的额头,说:“我给老爸送餐,老妈这几天事情太多了。陈
以童自己能好好吃饭吗?”
我用力地点头。如果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安慰张其稚的事情,就是好好吃饭的话。
餐厅里新换了一只木质的挂钟,静音的,时针和分针仿佛永远在沉默地追逐。我会看很长时间的钟,自己洗掉碗
筷,把厨余垃圾打包,在分类回收时间下楼扔进垃圾站。
我常会断片。站在垃圾站附近,忘记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看一会周围的楼宇和花坛,想起这里是我和张其稚住
的小区。
他去医院陪老爸了。他不知道几点回家。
我蹲下来,和花坛边的野猫并排看着中央花园的金鱼池,一直到张其稚开车经过,摇下车窗叫我的名字。
他把路上买的夜宵递到我手上,推着我上电梯,进家门。抵着我靠在墙边。张其稚把脸埋进我的胸口,两只手捏
拿着我的衣角,他一动不动,身体有海风咸苦的气味。我知道,他累了。
我拥着他,餐厅墙面的木质挂钟温吞地工作,我们像停走的钟。
他亲了下我的下巴,问我晚饭吃饱了没有。我说:“超级饱,还洗了碗,还下楼扔了垃圾,还散了步。”
张其稚笑了,他说:“超级棒。”
他会拉着我去洗澡,说自己在医院陪老爸谈国家大事。老爸挂着水,一激动又要抬手指点江山。
张其稚说:“他越老越烦。”
他脱了衣服,坐进浴缸,背贴着我的身体,闭起了眼睛。张其稚脸颊上的月亮攀在小山边上。他是很美很好的人,
他是我弟弟。
_
老爸出院那天,张其稚接他来了一趟家里。老爸剃短了头发,脸色不好。我只会看一个人身上的各种颜色,健康
的,颓败的。
他在客厅里看我们的装潢。张其稚和他说:“陈以童画完的颜料管都堆在这个玻璃罐里,壮观吧。”
老爸点点头。他看到照片墙上,小时候的我和张其稚,张其稚有一年摔断腿,翘着腿在我后面做鬼脸。张其稚剃
了很丑的发型,扯着老妈的袖子扁嘴流眼泪。张其稚和发小一起去游乐场坐飞椅。我永远在画室,在画室,在画
室。
但每个我中间穿插着小小的张其稚。然后长大了的我们开始一起出现在照片中央。菲比给我们在“大人国漫游”
门口拍的合照。张其稚箍着我的脖子,把头搁在我的肩头。张其稚带我去远山露营过一次。我们在帐篷里自拍了
一张。
那天夜里气温骤降,我缩在帐篷里再不肯出去。我们本来是想来看星星的。张其稚坐在帐篷里和我谈判。但我把
头蒙在睡袋里,不听他说话。
他把我滚过来滚过去,实在无法,自己钻出去。我静静躺在帐篷里,有被扔下的恐惧。但过一会,张其稚拿着相
机回来。他给我看他拍到的星星。
我记不得那些星星了。我记得帐篷里番石榴混杂青草叶的香气,那可不可能是银河的味道。
老爸看着露台上我们养的花草。老爸忽然转头和张其稚说:“我之前看到过一个说法,爱是动物性的,情是植物
性的,永远在生长。”
张其稚嘲笑他又搞文绉绉那套。
老爸没笑,他指指张其稚,指指我,说:“永远在生长。”
这间窄小的公寓里,事事物物,永远在生长。

第 46 章我弟弟(2)颜

他和我说他订了商务舱,这样没有太多人会挤在我身边。所以那天在飞机上,我身边只坐着张其稚。他盯着我看,
不知道为什么。
飞机起飞前,张其稚捏着我的手和我说:“闭上眼睛,待会儿会有一只巨大的毛绒玩具压着你贴在椅背上,那就
是飞机起飞了。但是过一会它就会消失,好吗?”
我点点头,握着张其稚的手。但其实没有,后来我忘了告诉张其稚,没有什么毛绒玩具压着我,我知道是飞机慢
慢在升空,然后在空中停稳。那感觉仿佛在过朝上飞升的隧道。小时候我怕黑,过隧道的时候,妈妈会说,陈以
童闭起眼睛,现在开始许愿。于是飞机升空的时候,我闭起眼睛许愿。
张其稚的手心在出汗,他好像很紧张。
飞机在空中停稳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他。
我们要去西班牙。张其稚说那里有很多博物馆,可以看到很多画。出机场,郑佑和李有方来接我们。张其稚和他
们谈天的时候,我看车窗外边,但凡有空白墙体,都被画上了画。张其稚说,那叫做涂鸦。
我喜欢涂鸦,我想。它们比房子本身美,比城市本身美。城市永远拥挤、吵闹,即使一个人不需要太多占地面积,
我还是觉得我无法找到落脚的地方。
这些我都不知道怎样用语言来表达。于是我画城市,但只画空荡荡的街道。街道会像过山车绕插进大厦的心脏。
墙体长出野生郁金香,听说有一个品种,叫甜蜜的雪崩。
张其稚拉着我的手,他在前边买博物馆门票。妈妈说一天有二十四小时。最近一两年,我们每天在一起十多个小
时,他拉着我的手。
张其稚拉着我的手去对面街心公园晨跑、野餐,拉我去市中心新开的餐厅吃东西,拉着我跑到市郊的山上露营。
我像一件张其稚必须随身携带的行李。
他拉着我的手,走进索菲娅皇后博物馆。走进二楼的展厅,我放开了他的手,开始认真端详那些上世纪的画作。
因为走不出出生那座城市,好多画我都只有在画册上看到过。我在眼里、心里描摹那些画,有踏踏实实站在地球
上的感受。
我走在前面,走过大厅的侧门,看到了那幅巨大的《格尔尼卡》。那个侧厅里只放了那一幅画,巨大的,悲哀的
《格尔尼卡》。我靠在侧厅的墙边开始流泪。那种眼泪我没办法解释。张其稚看着我,我看着眼前那幅画。他也
慢慢红了眼睛。
这世界上有很多情绪,是我无力说清楚的。郑佑和李有方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坐在博物馆的中央花园里发呆。
马德里的天气好得惊人。
张其稚陪着我,什么也不问。我们像两颗酒心巧克力,软醉在这个世界上。
我吃不惯西班牙的食物。他们让我尝番茄冷汤,吃吃看海鲜饭,我都不要。一个人生闷气坐在餐厅卡座上。窗户
外面的人行道上,有印刷上去的诗句,西班牙语的。我盯着发呆。
张其稚捏着我的脸,把一勺碎蛋火腿塞进我嘴里。他说:“嚼一嚼。”
我嚼一嚼。
他问我:“好吃吗?”
我摇头。郑佑和李有方都笑了。我咬着果汁杯的吸管,呆呆地看着他们。
回去的路上,张其稚在路过的中国超市给我买了一袋小蒸包。
我们这次特意要来马德里,其实是因为提森博物馆要展出我的“小男孩系列”。
特展从那周周末开始。我在异国的美术馆里看到自己的画作,感觉很复杂。李有方翻译给我听,墙面上贴着的对
我的介绍。
当代的,天才,青年画家。自闭症患者,风格独特。
但那些画,我站在我的画作面前想,它们诞生在一间很普通很窄小的画室里。画室墙上有一排椅子壁灯,窗外可
以看见小区中央花坛,但有点被木绣球树挡住。
有人会打开画室门,把我手里的画笔抽走,拽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餐桌边。餐厅的暖光吊灯换过一次,张其稚把
围裙甩在一边的椅子上,骂道:“知道处理一只土鸡要多久吗,你敢不把鸡汤喝光,就试试看。”
但我不爱喝鸡汤,我和他说:“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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