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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美尔在《大都会与精神生活》一文中认为,现代生活最深层次的问题是个体应该在

社会生活中保持必要的独立性和个性的要求,也就是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协调问题。那
么,现代人如何在现代生活社会化中保持社会与个体自我之间的微妙平衡呢?这就涉
及西美尔对现代时尚现象的解读。显然地,时尚并非现代性的独创,它是人类历史的
普遍现象之一。时尚被传统地定义为“在生产与组织方面都带有历史和地域色彩的特
殊衣着系统”[147]。时尚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 14 世纪欧洲宫廷,特别是路易十四时
代的法国皇室。如今,时尚已经深深嵌入欧洲文化达数个世纪之久,作为欧洲现代性
的特征之一;时尚“触及了欧洲现代性的几乎每一个项目”[148],随着商品经济的崛
起而不断获得发展。时尚最初与衣着关系最为紧密,一度形成“时尚衣着学”。而在
今天,时尚已经不单单是服装领域的特权,它突破原先局限于衣着外观的藩篱,在品
位、信念、生活态度、甚至美学观念和道德基础等方面都形成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英
国的社会学家恩特维斯特尔认为,时尚在现代日常生活中发挥着主要的结构性的影响
[149],这与利奥波德将时尚看作一个“杂交的主题”[150]有异曲同工之义。时尚成为
专门的论题进入研究领域,始于 19 世纪末。时尚在现代社会表现为一种生活方式,一
种生活态度。可以明确地说,西美尔的“时尚哲学”是在现代性的语境中言说的。他
重视时尚的感性层面和现代性特质,并将时尚作为审美现代性的独特方式之一展开研
究。这让我们联想起波德莱尔所理解的“时尚是理解现代性的一把钥匙”[151]。西美
尔对此也有同感。对于他们来讲,时尚不仅仅是现代性的调味剂,更是现代性本身的
一个特点。一 时尚:理解现代性的一把钥匙对于西美尔而言,他所经历的现代性,是
伴随着高度的货币化,现代社会在结构上的抽象化和复杂化达到顶峰的一个时期。然
而,时尚之所以在现代社会成为一个话题,成为一个无法逾越的存在,根源仍然在现
代性当中。用后现代主义的通俗语言表述,是消费时代的到来,使得时尚在现代社会
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消费在现代社会显然不仅仅是对生活必需的满足。我们必须承
认,就在今天,真正的消费时代已经到来!符号化商品的美学原则代替了昔日的理性
消费,消费的审美逻辑逐渐取代生产的“福特主义”[152]。审美之维不再仅限于对感
性的解放和救赎,而是被最为广泛地纳入商品消费轨道,以便对理性社会进行调剂。
在所谓“消费时代”中,我们消费商品、消费生活、消费文化、消费品牌、消费梦想、
消费希望、消费欲望、消费快感、消费未来,也消费我们自身,消费成了这个时代最
大的灵魂和神话。道德的人都变成审美的人、消费的人。由此引发的享乐主义(self-
illusoryhedonism)一再驱使时尚,“是人们为了控制外在的刺激而对于自身想象力的
一种运用,这产生了对现代消费的渴望,但也带来了和现代消费联系在一起的愤愤不
平和永不满足的缺憾”[153]。自我陶醉的享乐主义代表了一种寻求快感和满足感的方
式,它将重点放在某种刺激物,也就是说更多地依靠于情感而非直接的感觉,提供某
种想象性满足。这源于消费、时尚与享乐带来某种白日梦效果的奇特体验。日常生活
自然难以满足个体的所有欲望,现实中必然需要一种完美梦境的体验,熟悉的事物难
以令人满足,对新鲜事物的体验需求致使人们追求时尚。现代人每天要做若干个“白
日梦”,而现实只有一种可能性。时尚在广告的怂恿下引诱大众相信美梦会成真,时
尚在弥补愤愤不平和永不满足的渴望上独具魅力。西美尔认为,现代社会的时尚与传
统的时尚有着很大的区别。西美尔与大多数社会学家一样,对时尚的流行采取“仿
效”说、“滴入”说或是“渗透”说(trickle-down)的立场[154]。这种时尚观认为,
现代生活当中的时尚往往始于较高的社会阶层,只为少数上层精英所拥有,是极少数
人的特权。一部分精英阶层率先采用了新潮的时尚风格,较低的社会阶层由于对上层
社会的钦慕和渴望,同时为了竞争精英阶层的社会地位对于“仿效”他们的时尚乐此
不疲。时尚因此就从上层精英阶级“滴入”下层,进而扩散,形成普遍的时尚潮流。
而较高社会阶层为了维护本阶层的优越性和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不得不经常抛弃原有
时尚重新创造时尚,以期与普罗大众区别开来,从而引发新一轮时尚的产生、追逐、
流行和更替。时尚就此不断更新。这种“仿效”,或曰时尚,从较高阶层向较低阶层
“渗透”的游戏在现代社会随时发生,快乐的周而复始。西美尔甚至认为:“一个阶
层越是接近其他的阶层,来自较下层的对模仿的寻求与较上层的对新奇的向往就会变
得越加狂热。”[155]每一种时尚在本质上都是某一个社会阶层的时尚,时尚是阶级分
野的标志。也就是说,时尚通常象征着某个社会阶层的特征,它同时具备使既定社会
各个阶层和谐共存又使它们相互区别的双重作用。既然时尚内容在现代社会异常活跃、
变化多端,一个问题就此呈现出来:时尚在现代生活中是如何实现泛化并为“大多
数”所掌握的呢?弗里斯比对此有过总结:“阶层壁垒的弱化、众多个体不断向上升
为较高阶层的社会灵活性,以及‘第三等级’逐渐占据了统治地位,加快了时尚变革
的步伐。”[156]随着现代化进程,时尚确实开始丧失了它曾经十分优雅、顾盼流连的
步伐。原因至少有二:其一,时尚总是具有“等级性”的。时尚最初产生于上流社会,
是较少人的特权。“首先,‘时尚总是阶级的时尚’,‘时尚是阶级分化的产物’,
其次,时尚总是从一个阶级向另一个阶级扩散——通常是从较高阶级到较低阶
级。”[157]较高社会阶层通过时尚把自己和较低生活阶层区分开来,而较低阶层为了
抹平这个裂痕,总是落入效仿较高阶层的窠臼,而当时尚一旦不再专属于较高阶层时,
他们就会立刻抛弃这种时尚,创造新的时尚。这样,时尚的意义和魅力更替极快,致
使现有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阶层十分频繁地更替时尚。时尚成为挑战权威获得社会认可
的工具之一,甚至“在欧洲走向资本主义社会以及布尔乔亚阶级兴起的过程中,时尚
是作为社会身份的竞争的手段而发展起来的”[158]。对时尚的追逐,表明现代人都有
一种强烈希望受他人关注的欲望,通过对时尚的追求恰恰满足了现代人的这种心理,
通过追逐时尚意味着个体成为注目的焦点,他们走在大众的最前沿。其二,时尚的泛
化与特定的社会阶层以及不同的社会环境也是有关系的。详细比较,最高和最低社会
阶层对时尚的反应相对比较迟缓,因为他们的生活节奏太慢。反倒是中间阶层(“第
三阶层”)的出现与时尚意识的泛化几乎是同步的。与上流社会的保守以及最低阶层
的相对稳定不同的中产阶级和城市居民是变数最大的一个阶层。他们与生俱来的变幻
莫测、相对独立的心理轨迹,都决定了他们喜欢在变动不居的时尚中找到统一的步调。
在西美尔看来,时尚在现代社会真正获得新生是因中产阶级的崛起而出现的。正是从
市民阶层占据统治地位以来,时尚“即生活形式的变换形式和对立形式——它们的内
容在其达到巅峰时刻的同时也是开始沉沦的时刻——扩展到更多的领域……不安分的
追求变化的阶级和个人在时尚里重新发现他们自己的心理活动的速度:它具有一种十
分尖锐的意识曲线”[159]。随着这一阶层的崛起,他们强烈地希望能够自我表达,社
会的意识能够广泛集中到他们的阶层意识。西美尔对于时尚的“渗透”特征和它在统
一、区隔方面所起到的作用被吸引到凡勃伦著名的“夸耀性消费理论”当中,以构建
一种有关金钱竞赛引起的消费竞争理论。凡勃伦的“夸耀性消费理论”的前提是财富
赢得荣耀,个人受尊重程度与他们所拥有的财富有关。个人努力通过在金钱名望上胜
过别人,以赢得同胞们的尊敬甚至是嫉妒,而这种争强好胜的动机存在于所有社会阶
层中。因此,个体为了使财富以金钱的形式被显赫地展示出来,投身于夸耀性消费
(也可看做浪费)活动中。凡勃伦提出“夸耀性消费理论”有两个必要条件:“明显
有钱”和“明显有闲”。“明显有钱”是夸耀性消费的前提,而有闲阶层以不劳动获
得身份优越性的认可。相对于消费竞争对应的时尚理论,西美尔与凡勃伦有了分歧。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看出,对凡勃伦来说,社会阶层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财富的差别,
这种差别体现在消费习惯所显示的铺张浪费的程度上,时尚是最好的表现——简言之,
时尚是一个阶层社会地位的来源。而西美尔认同凡勃伦对于个体消费以确证自我的身
份体系地位的观点,但他不认为可以将社会地位理解为根本上源于消费活动的东西,
也就是说时尚不是社会地位的来源而只是社会地位的表现。这样理解的话,我们发现
凡勃伦的消费理论存在一个痼疾,即无法对消费模式中出现的变化给出合理的解释。
有闲和有钱阶层完全可以不需要追逐时尚,不需要求新、求异的生活,他们可以通过
保持永远的奢华生活,以证明自己的财富地位就可以了。如此一来,他们的模仿者们
也就不必趋之若鹜,因为财富决定了消费能力。这个问题在西美尔的时尚理论中,是
可以得到合理解决的。西美尔认为,时尚具有模仿和区隔双重功用。大众热衷模仿,
而精英阶层热衷区隔,这两种作用的合力构成时尚的形成。也就是说,西美尔力图将
时尚这一看似是经济范畴的问题归属到不同阶层形式的社会范畴的问题,避免了凡勃
伦那样将所有人动机行为趋同性的想象性假设。另外,西美尔将时尚与精英的“有闲
阶层”的角色之间联系起来,在这一点上是与凡勃伦一致的。但具体到究竟是谁构成
了现代工业社会的精英人士呢?凡勃伦的标准很直接,就是财富,财富占有量多者为
上层认识(精英阶层);而对于西美尔而言,他则更强调个体的文化地位。因为他所
推崇的社会“中间阶层”(“第三阶层”)的出现是与现代社会中旧式的地主贵族日
益受到来自新兴的都市中间阶层的挑战密切相关的。所以,西方现代社会的精英阶层
本身带有双重特性,而西美尔以文化地位作为衡量精英人士的标准则显然更具说服力。
需要指出的是,西美尔关于时尚的“滴入说”至今仍是一个富有争议的话题。西美尔
认为时尚是属于精英阶层的,而处于较低社会地位的人们争相模仿和效法,事实上实
际情况要比理论复杂得多。保罗·布鲁姆伯格(Paul Blumberg)做过这样的描述:上流
社会或中产阶级所设置的时尚标准,并不比那些失去地位的、反阶级的年轻人和反主
流文化者设置的多。长头发,头饰圈,珠子项链,染色的衣服,背心,混杂的皮革制
品和小山羊皮制品,精心制作的褪色的粗棉布工作服以及其他所有的反主流文化装束
的随身用具,不但嘲弄了既有阶级的物质地位符号,而且成功地散布到了敌对的阵营
——在纽约第五大街和主要街道流行并被模仿。当蓝色的斜纹粗棉布工作衬衫正在纽
约的布鲁明德尔斯公司销售之时,当摇滚明星米克·贾格尔当选为世界上穿着最考究的
男人之时,认为时尚风格是在上层社会建立以后才逐渐向下渗透散布的理论,显然出
了毛病。[160]这是布鲁姆伯格在 20 世纪 70 年代后期看到的现实状况。这说明,西美
尔所言时尚形成的“仿效说”和“滴入说”,在现代社会的情形并非一成不变。随着
阶层壁垒的削弱以及社会阶层的变动,时尚在现代社会的变化加快了脚步。而新的时
尚往往是由那些被布鲁姆伯格称为“失去地位的分子”所引起的。比如 20 世纪 60 年
代美国的反主流文化,对既有时尚形成强大冲击。它反对主流文化的意识形态和价值
观念具体表现为对主流文化的生活态度、生活形式以及与时尚相关的一切外观的反对,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要数“嬉皮士”和“雅皮士”的生活方式和装束,他们对时尚的改
写和影响似乎远远超过他们的政治要求,直到今天仍然发挥作用。时尚的产生和接受
都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除了传统的自上而下发展的可能性之外,时尚可能在任何
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群当中与“时新”的东西联系起来,产生新的时尚。并且,
时尚对于群体的影响可能是互相的、杂交的,一个引领潮流的群体说不定没多久又成
为其他时尚的跟风者。甚至有些时尚的产生和发展都是起于较低阶层,并迅速地影响
了较高阶层的群体。比如“青年亚文化”的流行,就是青年亚文化群体比社会顶端结
构的精英阶层在时尚流变方面作出的更迅速反应的例证。有许多证据表明,当今的时
尚往往发源于范围广泛的青年亚文化,说明了时尚“由社会底层向上层渗透”的情况
并不少于“由社会上层向下渗透”的情况。也就是说,时尚不仅可以“向下渗透”,
也可以“向上渗透”或是“向周围渗透”。另外,“仿效说”的前提是精英阶层的时
尚为底层社会所青睐,从而形成模仿。其间有一个时间差,但鉴于当下时尚的发展速
度,这个时间差几乎是不可能的。传媒的力量和企业利益驱动下的宣传促使今天时尚
发布的时空具有了空前的延展性,很难再见到传统社会一种风尚要经过漫长的人际传
播才可以在一个阶层中得到普及。如布雷厄姆认为的那样,今天我们拥有一个“多元
的时尚系统”:新的时尚从各种不同的起点出发、沿着各种不同的路线、朝着各种不
同的方向兴衰更替,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从单一的源头扩散开来或者从精英阶层“滴
入”大众阶层[161]。因此,柯林·坎贝尔提出时尚理论的社会定位问题。他说:“宣告
现代时尚体系在当代社会中已被成功地体制化,以至于持续引入新奇事物被认为是理
所当然的事,因而不需要任何特别的文化理由,这当然是颇迷惑人的说法。”[162]西
美尔在他所处时代看到的时尚也许如他所分析的,然而在今日看来,这种分析带有历
史局限性。当代时尚的民主化模糊了高高在上的“精英人士”和芸芸众生之间的区别。
区隔虽是时尚的特征之一,不过,在当代文化中,时尚所显示的在人与人之间的区分,
并不仅仅沿着阶级的路线在走,它更多地牵涉一个更加宽泛的社会身份的空间问题。
无论如何,西美尔在一百年前就令人信服地指出,时尚虽然是亚文化风格的一个方面,
但仍然具有最终趋向统一性的倾向,时尚可以毫不费劲地将特定阶层的散布各处的人
群聚合起来。相较而言,时尚对现代社会的意义是永远不容否认的。这一论断,可以
解释时尚在现代生活中的特殊体现。首先,时尚不像传统社会那样昂贵、奢侈、遥不
可及。之所以昂贵、奢侈和遥不可及是因为那时的信息流传慢、商品经济不发达,一
种时尚的形成往往能在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里控制着社会生活的潮流;同时,获得这
种时尚、享用这种时尚的代价是非常昂贵的(首次享用往往更加珍贵),时尚的更替
也绝非易事。随着信息交流的加速、商品经济的发展,时尚变化的速度加快。它与商
品的结合更加紧密,对时尚需求量的加大使得时尚的商品价格降低且极易获得,过去
的奢侈品不断升级为生活必需品。因此,现代社会不是一个寻找时尚的时代,而是被
时尚所包围的时代。其次,时尚在现代社会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成为现代性体验的一
种。不容置疑,都市是时尚的集散地。西美尔所见证的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的柏林,
如同当时许多欧洲日渐成熟的大都会,发生了前所未有的人口大爆炸,大量的人口放
弃土地,冲进城市,寻找工作,日益工业化和同一化的城市日常生活也越来越远离原
有的安详、宁静、优雅和闲庭信步,进入紧张、忙碌、拥挤、喧嚣和迫不及待的状态。
现代城市生活的匿名性(anonymity)强化了人们对于外表的重视,甚至演化成单纯地
依靠外表来解读他人。毕竟,在这样一个异化的陌生环境当中,都市人面对无数个擦
肩而过的陌生人的面孔,只能在稍纵即逝的瞬间给彼此留下淡漠印象。被时尚包裹的
外表当然就成为人与人之间互相解读的“密码”,时尚于是就成为现代城市经验的中
心。恩特维斯特尔曾不无骄傲地总结,在现代生活这样一个世界里,时尚获得了一种
新的含义:它是现代人用来确证其身份认同的一种工具,人们借助时尚与衣着可以隐
秘地漫游于城市(或者相反,借助时尚的魅力而引人注目),由此,时尚与服装成了
保护个人生存的一道必要的“屏障”。人们可以用时尚来为自己获得一种令人印象深
刻的“个体的”身份特征,但与此同时它也可能凸显出一致性,因为时尚本来就是对
某种清一色的东西的强化。[163]可见,时尚成为现代性的一个风向标。它是现代经验
的一部分,是现代城市经验的中心。运用时尚是大都会的一种“生存技巧”,它使一
个人能够在现代大都会中以某种恰当的方式和陌生人相遇。现代大都会演变成一个公
共话语的舞台,而时尚为这一舞台增添了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自然性与被建构、追
求自然的自我与本真的自我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故此,时尚是经济的、文化的同时
也是美学的活动的结果,它形成了我们对于世界的看法,是理解现代性的一把钥匙。
二 时尚之个体感觉与社会感觉时尚在前现代社会经常被忽视(一部分是主观所致),
原因在于感性与理性两种认识的对立。自笛卡尔将心灵、心灵意识和理性功能置于身
体以及身体情绪和情感之上的二元论取得极大胜利,千年以来人们对社会活动和理性
问题的兴趣程度远远大于对感性问题的方面。在社会进程中,与感性密切相关的“身
体”逐渐沉沦,仿佛永远低等于理念和理想。这不仅制造了身体与精神的分离,而且
日益加强了精神对身体的统治,把身体排除在真理、道德和审美之外,身体在社会话
语中被赋予了从属地位甚至是反面角色。特纳在《身体与社会》一书中大声宣言:
“有一个和人类有关的明显而突出的事实,他们拥有身体而且他们就是身体。”[164]
身体的存在表明了人类的本质性存在,没有身体就没有人类。另外一个事实也就逐渐
明晰:时尚关乎身体,“它依身体而制造,借身体以推广,并由身体来穿戴”[165]。
时尚表达着身体,提供关于身体的话语,同时又通过身体实践言说身体感觉。换言之,
时尚在日常生活中被“切身化”了。长久以来,社会话语中忽视身体因此也忽视时尚
以及身体感觉。这呼应了博得里德在《日常生活的结构》中的论断:“时尚可以强迫
人们相信那些最离奇、最没用、最荒唐的东西是最有特色的。这正是时尚的成功之处:
它按照比理性更深刻的非理性的逻辑将非理性合法化并强加于人。”[166]因此,威尔
逊结合当代人的兴趣,认为时尚“从知识到经验,从理论到实践,从精神到身体。因
为时尚不只是一种语言,它确实还传达信息。它还是触觉的和视觉的,是和触摸、表
面、颜色、外形相关的事情。它具体地显现了文化”[167]。现在,让我们回到西美尔
的“时尚哲学”。西美尔对“时尚”的定义是耐人寻味的:时尚是既定模式的模仿,
它满足于社会调适的需要;它把个人引向每个人都在行进的道路,它提供一种把个人
行为变成样板的普遍性规则。但同时它又满足了对差异性、变化、个性化的要求。
[168]西美尔对作为极具现代特征的时尚的基本看法是建立在其“二重性”的基础上的,
即时尚既有统一性又有差异性功能。对于他的时尚论有一个必要前提,即人总是一种
“双重性”的动物,即趋同性和异质性。这种双重性很难具体用言辞来描述,但它普
遍存在于人类生存状态的每一个层面。在我们人类历史之内的基本生活形式,完全显
示出这些对抗性原则在发挥作用,每一种生活的基本形式在其领域里都表现出是把对
持久性和坚持不渝的兴趣与对变化和变换的兴趣相结合起来的一种特殊方式,是在趋
于一般和相同性质的倾向和趋于特殊和惟一的倾向之间建立和解的一种特殊的方式,
是使献身于社会的整体和贯彻实现个性达到某种妥协的一种特殊的方式。[169]比如人
需要激情同时需要平静,需要专注同时需要斗争,需要同一性同时需要与众不同……
总结到人的精神领域,可以归纳为人对两种趋势的追求:普遍性/统一性与特殊性/个
性。在西美尔看来,人类这种“双重性”至关重要,因为普遍性为我们的精神带来安
宁,而特殊性则带来动感。前一种心理意味着,时尚追求者并非为了超越本身阶层的
存在,而是对特定阶层时尚的效仿,在这种效仿中获得身份认同;后者意味着同阶层
的人希望通过时尚显示自身的与众不同,从而获得一种满足感。趋同性与独特性、分
化与继替在时尚中共存,因此时尚的历史就是企图将这两种对立的倾向越来越完美地
调节为流行的个人与社会文化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时尚在最大程度上体现了现代
个体对普遍性/同一性和特殊性/个性两种趋势的追求,它表达了千篇一律的制度性和
人各有己的差异性之间的张力:人们既想符合和追赶某种相同的东西同时又想保留自
己独特的东西的矛盾愿望。时尚是一种将“分化和更替的魅力同相似和一致的魅力”
结合起来的社会形式。时尚一方面把众多不同阶层的个体聚合起来,另一方面又使不
同阶层得以区别。从众性与区分性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同时存在于时尚当中,构成时
尚的内在紧张关系。按照威尔逊的说法,衣着(时尚的具体化,作者按)是现代人在
都市里与陌生人交往的一种“谋生技巧”。“19 世纪城市中产阶级,心存焦虑的努力
使自己和陌生的充满好奇心而又缺乏个性的拥挤的人群中无处不在的目光的注视保持
一定的距离(在那样的人群中‘任何人’都可以看你),这种焦虑的心态,就形成了
作为保护手段的衣着的谨慎风格。”[170]时尚的存在,指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它是将
现代个体的身体社会化并赋予其意义与身份的一种有效手段。融合了普遍性和个体性
的时尚表达,是在为现代生活准备合乎时宜、可以被接受、值得尊敬,甚至值得欲求
的身体。威尔逊谈及的普遍性和个体性在西美尔看来就是时尚的统一性/从众性和区分
性/差别性。西美尔认为,时尚是“继替分化”的产物和象征,它同时体现了社会的平
均化和社会分化两种趋势;时尚像一把“双刃剑”同时引起现代社会同化和分化两种
趋势,体现现代人的个人感觉和社会感觉两个层面。如西美尔所言:“时尚的两种本
质性的社会倾向——一方面是统合的需要而另一方面是分化的需要——有一方面缺席
的话,时尚就无法形成而它的疆域将终结。”[171]西美尔意指,时尚有可能表现为现
代生活“碎片化的现实”两种趋势之间的对话及最终妥协:一方面是社会群体间的吸
纳和靠近,另一方面则是一些成员的分化并脱颖而出。这是一种“最终在生物形态中
表现为遗传和变异之间对抗”[172]的二重性。时尚显示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时尚者引
领时尚潮流,本身处于时尚大潮之中,也为时尚所牵引,领导者实际上就是被领导者。
“时尚英雄体现了社会欲望同个人化欲望之间某种非常奇特的平衡关系,而且由于其
魅力,我们便能理解,为何许多通常很理智的人、甚至知名人士都有表面上看来如此
费解的时尚癖。”[173]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掌控感与服从感的统一。模仿者与领导
者在时尚大潮里共同拥有了特殊的同一性和一致的个别性。时尚在此具有了一种类似
社会语言的结构,可以将形形色色的个体放置于一个共同的平台进行交流,彼此加深
了解却可以互不影响,毫发无伤。在时尚的外表下,现代人身上凝聚着现代性与生俱
来的内在矛盾:它为现代个体带来了在传统社会难以抒发的自我表现、自我张扬,同
时它又将这种自我表现和自我张扬放置于社会协调统一当中,妥善保存。问题的关键
在于,现代日常生活当中的客观文化无论在质上还是在量上都远远超出了主观文化的
发展速度,现代个体在内外不协调的状态下焦虑地挣扎、尽量弥补,努力使世界比看
起来更加完美。但是无论怎样,现代个体不能够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影响世界,摆
在他面前的世界是一个异化的陌生的“他者”。如西美尔所说:“如果我们只能和我
们的自我不能消受的客观世界打交道的话,那么我们的自由就是有缺陷的。”[174]所
以,现代生活必然要求一种“普遍化”的意愿,这是一种生活的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化
和了无生气的彼此相似。同时,现代性也显示了“区隔”的需要,社会结构的变化引
起的社会关系的变迁,社会个体间几乎没有直接发生作用的机会,群体内部的相似性
大大减弱,异质性增强。“这是一种使彼此分离的力量,它产生出个体生活的不停息
的变化节奏”[175],两者的对抗性通过时尚表现出来。时尚“创造了个体与社会这两
种既相互聚拢又相互分离的巨大的力量的奇妙组合”[176]。它协调统一化和区隔化之
间微妙的张力,在最大限度上满足了现代人所要求的“入乎其内”和“出乎其外”的
矛盾心理。也许,现代个体的矛盾思想就在于他既想“鹤立鸡群”,也会希望与群体
“融合无间”。时尚是现代生活形式当中的一种特殊的形式,人们通过那种生活形式,
“试图在寻求社会拉平化的倾向和寻求个人与众不同的刺激的倾向之间,建立某种妥
协”[177]。这样看来,时尚在现代社会也是一种中庸。可以说,时尚是一个内在矛盾
的统一体,它一方面帮助个体寻求“归属感”另一方面又服务于社会群体的个性张扬,
它一边整合又一边区隔,是社会化和个体化两种冲动感调和以后的产物,带有明显的
双重性。介于社会生活和“碎片化”现实之间,时尚事实上是两个趋势之间辩证的、
最终的和解:一方面整个社会成员同化,表现为社会化冲动感;而另一方面则显示社
会成员之间的差异和个体性,表现为个体化冲动感和变化的欲望。具体地看,对于差
异的社会同化源于模仿的心理机制,而个体差异体现变易的心理机制;一种个性,它
不仅限于现在和过去,而且更意味着创造一些将要出现的东西。两种冲动感觉交互作
用,此消彼长,交替出现,时尚不断更替。时尚就在体现“社会同化”和“社会差
异”两种内在趋势的同时暗含了两种现代感觉类型:社会化感觉和个体化感觉。无论
何种时尚,其感性——审美的特征都是十分明显的。时尚极力强调的是对感性的主张,
也即一种特殊的时髦感。西美尔的话可以说明问题:某位杰出人物发明了一种服饰、
行为和趣味等时尚,通过这种时尚他让自己显得鹤立鸡群。基于这种时尚的意义,他
人便试图尽可能快地模仿已经出现的特立独行之举。某种时尚在原始状态下是这样形
成的,在较高的状态下亦然。杰出人物的满足感显然在于,它混淆了拥有特殊物的个
人情感和被大众模仿并负载起大众精神的社会情感。尽管这两种情感在逻辑上似乎自
相矛盾,但它们在心理上却绝对相容,甚至相互促进。[178]时尚既是外在的社会行为
的表征,又是主体的内在心理行为的反映,它是社会感觉和个体感觉的统一体。诸如
同化与分化、统一性与差异性、关联性与独特性、个体感觉和社会感觉……这样相互
对照的逻辑关系,贯穿于西美尔的“时尚哲学”的始终。这种独立统一的辩证法也是
西美尔讨论“时尚哲学”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他认为,时尚这个“硬币”的两面,如
果有一面缺席的话,时尚就不复存在。在他看来,在时尚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有
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哲学逻辑。时尚只不过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特殊表现,是以审美的
视角解读现代性的切入点之一。“时尚是一种复杂的结构,以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表
现着灵魂中主要的对立性倾向。”[179]现代生活的各个层面在时尚层面获得了一种特
殊的融汇,最终呈现为现代生活的审美大众主义。三 时尚:一种大众审美主义西美尔
对于时尚的研究走的依然是心理主义的路数。在他看来,时尚固然是作用于每一个现
代个体而逐渐形成的,但个体心理冲动引起的时尚的变化能够绎出整个时代的心理
机制。倘若人的认识如同被描述具体事物和最特殊事物的需要所左右那样,也被追求
最大程度的普遍化和抽象化所左右;倘若人的感情生活时而在对人与事物的默默奉献
中,时而在与之相对的精力充沛的活动中得到满足;倘若在人类群体的社会化融合中,
在个体从同一群体的凸显中,我们的道德习性发现其两极,发现其活动起伏的界限,
所有这些似乎都是对那些巨大的对立性力量的狭隘安排,而人的命运就在于这些力量
的斗争和平衡。[180]如果按照有些学者认为的那样,几乎所有现代性的解释者都强调
个人主义的中心地位[181],那么,时尚何以使现代个体产生从众心理呢?从众心理又
会为个体带来什么样的心理体验呢?在西美尔看来,对群体的归属感和个体的自我保
护本能使现代个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时尚,这实际上是从众心理的一种表现。时尚意
识是一种糅合羡慕与嫉妒的情绪混合体。个体缺乏独立性需要支持,同时他们的自我
意识又要求相应的注意力。或言,这样的个体借时尚表达他们缺席的个体性。时尚是
人们寻找自我保护的媒介,以获得内心自由。从社会心理的角度理解,在现代社会中,
个体确实都带有实现个人独立价值的强烈渴望,希望从普罗大众中脱颖而出、独树一
帜,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然而,真正的鹤立鸡群并不能给个体带来期望的尊重和追
捧,反而会让他们更不自在,无法与他人合群,所以他们要尽量地避免。焦虑和恐慌
的心理逼迫个体在社会生活中寻找“归属感”。毕竟,需要他人的认可是人类内心深
处的“从众”本能。时尚通过大量的机械复制,将个性特异的个体整齐划一地归为一
类,个体通过对同一社会行为的遵循,感到自己与整个社会步调一致。这种统一的功
能使得个体获得安全感,个体在对时尚的追逐中找到“归家”的感觉。时尚对于个体
的保护在现代社会更多地体现为一种普遍的“集体无意识”。“每一个阶级,确切地,
也许是每一个人,都存在着一定量的个性化冲动与融入整体之间的关系,以至于这些
冲动中的某一个如果在某个社会领域得不到满足,就会找寻另外的社会领域,直到获
得它所要求的满足为止。”[182]现代个体既需要炫耀和彰显自我,同时也需要自我保
护。那么,对于时尚的从众心理是如何帮助现代个体实现自我保护本能的呢?现代社
会是一个巨大、混乱的旋涡,确定性逐渐丧失。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坚固的东西都
烟消云散了”。对个体而言,现代碎片化的生活将导向对身份认同的焦虑和危机。时
尚以社会化的形式出现,提供了个体与社会瞬间整合的可能性,提供了个体确定身份
稳定性以及玩弄身份不稳定性的机会。以时尚的社会形式包装自我,现代个体在统一
的包装下,使自己不会过于远离大众、特立独行,可以从选择的焦虑中获得解脱,只
是充当了一个群体或社会内容容器。这样,个体就不必冒各种风险,不需要为自己的
品位和行为负责,这能够为个体消除不必要的羞耻感和焦虑感。而且,一些真正追求
另类的个体也可以通过时尚的方式,既使自己免于太被注意,又保持了相对的独立性
和与众不同。对时尚的从众心理仿佛给所有个体戴上了一副“大众”的面具,时尚的
潮来潮往就像是一场戴着面具的“众神狂欢”。对于时尚的从众心理,符合现代社会
“他人导向”的性格机制。理斯曼在《孤独的人群》一书中,对于“他人导向”的性
格作过细致的分析:所有他人导向性格的人共同点是,他们均把同龄人视为个人导向
的来源,这些同龄人无论是自己直接认识的或通过朋友和大众传媒间接认识的。当然
这种来源也是“内化”了的,它依赖于早年生活烙下的痕迹。他人导向性格的人所追
求的目标随着导向的不同而改变,只有追求过程本身和密切关注他人举止的过程终其
一生不变。这种与他人保持联络的方式易促成其行为的顺承性,这种顺承不像传统导
向那样通过行为本身的训练进行,而是通过对他人的行动和愿望保持某种特殊的敏感
性来进行。[183]可以看出,持他人导向性格的人倾向于按照他人的行动和愿望的方式
安排自己的行动和愿望,尽量与周边人群保持一致,以获得安全的生存状态。西美尔
认为现代人际交往建立在一种所谓的“非对称的相互性”之上,这种相互性决定了现
代人对自己形象、行为以及愿望的设定都与他人有关。在《审慎心理学》的开篇西美
尔就直言:整个人际之间的关系都是建立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之上的——这是
一种十分平常的、不言而喻的事实,即人们不容易想到这种了解的根本不是不言而喻
的色彩差异和尺度的规定,以及它们作为原因和作为效果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刻画着每
一种关系的特殊方式。因为不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所了解的东西,而且还有这些所
了解的东西与他对另一个人不了解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给关系定下基调,赋予关系以
规模,给予关系以深度。[184]建立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之上的人际关系说明了
现代文化中人们之间最表面的关系是相识,但相识并不意味着人们之间真正懂得,可
以在心灵上无障碍地沟通,仅仅意味着注意到身边人的存在。具有一定距离但又离得
不远的人们彼此观察、审视,但结果只能是你看到我、我看到你,我看你时不可能看
到我自己、你看我时也很难看到你自己,哲学上的命题出现了:两个人看到的永远都
不是相同的东西。“我”和“你”之间时刻保持着这样的非对称性的意识和理解。这
种现代人际关系的基本模式决定了身处都市中的个体看到的永远都是周边的人群,按
照他们的样子塑造自我,而自我也是被他人所看的对象,“看”与“被看”、模仿与
被模仿最终决定了整个社会时尚的趋同性。所谓时尚,也就成为诸多个体相互模仿的
样板和结果。帮助现代个体实现从众需求往往通过模仿。“模仿可以被视作一种心理
遗传,以及群体生命向个体生命的过渡。它的吸引力首先在于:即使在明显的没有个
性与创造性之处,它也容许有目的的和有意义的行为。”[185]模仿不要求很高的个人
创造性的努力,同时又使得拥有时尚的人并不孤单。这种活动凌驾于一个牢固的基座
之上,这个基座可以减轻自我承担困难的重负。在模仿里,群体承载着个体,使个体
免于个人承担风险的责任,摆脱对同一选择的个人责任。个性与普遍性在对时尚的模
仿过程中融合起来,并且似乎强调了变化中的永恒的因素。模仿给予个体不会孤独地
处于自我行为中的保证,它迎合了现代个体对群体的依附感。因为,时尚“为了独特
的内在结构,提供了一种个人性的引人注目,这种引人注目看起来是合适的,不管它
的外观或表现方式如何过分;只要它是时尚,就可以免于个人在成为注意对象时所会
经验到的不愉快的反映”[186]。确如撒贝尔所言,时尚通过模仿使引领者和模仿者都
有所收益。“对于时尚的领导者,时尚能增添其自身的吸引力和魅力,特别是当自我
的完整性受到忽视时更是如此;对于时尚的仿效者,时尚能够以超出现行社会形式而
又为社会所允许的新奇形式使其重新确立自我。”[187]时尚的魅力在于其社会性的确
立促使社会成员相互模仿,从而个体的责任——伦理的、审美的——得以减轻。从这
个意义上理解,个体无非是现代生活结构性的代理,实际上往往不是个体自己选择时
尚,而是时尚通过个体的代理展现其社会性。与其说“我”在领导、追随时尚,不如
说是时尚选择了“我”,是时尚在“我”身体上的表演。各种时尚的更替无非是各种
表演在身体上呈现的上演与落幕。最现代的对标新立异的热衷与文学或日常生活中的
情况一样,包含了一个巨大的内在矛盾,即本质上和趋势上十分局部性的、个人性的
暂时之作,变成了一般性的计划、普遍实践的模式。所有这些在言语、行为和事物中
创造的表达自我的方式,说到底都是基于展现独特的个性这一假设;而它们的增殖与
它们自己的前提自相矛盾,因为每个人都通过几乎相同的方式表达其特性的新奇所在。
[188]西美尔对时尚的理解揭示了时尚的社会性本质:个体被定位于一定的共同体当中,
他们追随的时尚表达了他们对于特定共同体的归属感。时尚最终体现为大众审美主义。
值得注意的是,时尚并非一视同仁,而是对某些个体表现出特别的青睐,比如优雅和
特别的人,比如女性。时尚,对于优雅和特别的人来说,是一副恰到好处的“面具”。
优雅和特别的人具有特殊的品位、个人情感和嗜好,但他们往往不想与外界交流他们
的特别之处,想要保留他们的品位、个人情感和嗜好。所以,“正是一种谦逊与矜持
的优雅感情导致了一种在时尚的面具中寻求庇护的细微天性,这种感情不会因为害怕
灵魂最深处的特质会显露出来而不寻求依靠外在的特性”[189]。这些人通过外在性与
普罗大众的整齐划一,以达到保存内在自由的目的,在无法避免的束缚中保留了生命
的自由。时尚的作用就在于“帮助个体躲避窥探者的目光并在自己和他人之间保持一
定的距离——时尚是现代世界的一种‘盔甲’”[190]。简言之,时尚整体上的统一性
为这些人在表面的一致性下面得以保留自己的个性,更加充分地保护他们的内在自由,
时尚为他们提供了可以隐藏自己个性灵魂深度的“异度空间”。在对时尚的追捧中,
似乎女性占据的比例以及支持的强度都明显高于男性。因为在大部分的历史时期,女
性在社会中所处地位相对较为弱势,她们往往更多地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制于社会普遍
认可的“规范”、“惯例”,她们在被普遍认可的生存方式当中往往会获得更大的安
全感。所以,“弱者回避了个性化;由于责任与自我保护的需要,他们回避了对自身
的依赖”[191]。但并不是说需要安全感的女性就不对新奇和特别的事物感兴趣了。时
尚为她们敞开了大门,时尚既可以毫无保留地提供一般化与平均化,又可以最大限度
地满足女性对个性化和非凡性的追逐。因此,女性自我表现的双重需要在时尚这个空
间里都可以得到满足。女性从追求时尚的生活方式中寻找到合理的“庇护”,对于时
尚的模仿可以减轻个人在美学与伦理上的责任感。因此,时尚为女性提供了这样的结
合:一方面是普遍模仿的可能性,在最宽阔的社会空间畅行无阻;另一方面是个人身
体的彰显、强调和个性化的打扮。身体的私密性经验与公共领域话语通过时尚经验而
交汇,为女性在现代生活中提供更大的安全感和满足感。时尚对于没有能力显示特殊
性的人群而言,更是一种保护。时尚可以将这群人带入有特色的群体,引起别人的注
意,从而对他们通过自身努力无法弥补的缺憾进行补偿。没有办法凭借自身努力实现
梦想的个体,通过模仿时尚可以实现,在心理上获得对现实缺陷的一种替代性满足。
“个性本身与普遍方式相适应,而这方式本身就社会的立场而言拥有一种个性化色彩,
这就以迂回的社会方式弥补了在纯粹的个人方式中被否定了的个性。”[192]这样,个
体就可以从选择的焦虑中解脱出来,而仅仅是整个社会内容的“容器”。因此,时尚
营造的是一种虚假的个人主义,实际的大众主义。西美尔还从羞耻心理的角度为时尚
寻找到了社会心理根源。时尚对于个体的保护更多地表现在免除其不安和羞耻感。根
据西美尔的分析,在不合适的场合引起不合时宜的注意都会导致现代人在心理上的极
度不适,并由此产生羞耻感。但在对时尚的追逐中,“时尚对个性的夷平看起来总是
让人感到合适的,不管它的外在形式或表现方式如何过分,只要它是时尚,它就可以
保护个体在成为注意对象时不会经验不愉快的反映。所有的大众行为都有丧失羞耻感
的特征”[193]。对那些天生有所欠缺而又渴望引人注目的人而言,时尚给予他们展示
自己的舞台。这样,任何个体在时尚的裹挟下,都可以获得个性自由发挥的空间。许
多女性在公开场合受时尚的驱使可以当着三十或一百个男性穿着低领衣服,但在客厅
里面对一个陌生男性如此穿着就会感到困窘。时尚代表着大众行为和倾向,它可以最
大限度地避免羞耻感。时尚的从众心理,令大众行为的责任感消失。那些优雅的、特
别的,甚至审美个人主义的人,都可以借助时尚这副面具寻求庇护。个人主义和社会
主义因此获得平衡。西美尔的分析是相当精妙的。现代个体对时尚的模仿,就像戴着
“面具”开办化装舞会,自在而又逍遥,不需要担心自己会过于与众不同。时尚在心
理上能为人们实现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愿望提供补偿的机会和替代性的满足。波德里亚
在论述消费时代时曾表示,个性消费其实是一种无差异生产中的差异生产,这种差异
在本质上是无差异的[194]。西美尔显然是谙熟此道的,他说:“真正高雅的东西避免
针对特殊个性的极端化,它总是在人的周围设置一个普遍的、风格化的、可以说是抽
象的东西的范围——不言而喻,这并不妨碍技术上的精美。”[195]时尚之于现代个体,
其意义更接近符号学上的“能指”功能。流行的首饰、香水和服饰彰显了现代人的外
观形象,是非个人化的,非本质的。令人焦虑的是,时尚这个“能指”远离现代人自
身这个巨大的“所指”而漂浮开来。“能指”与“所指”的分离,显示了现代生活本
质意义的无根柢状态。个体在时尚的包裹之下是没有质感和灵魂的空洞外壳。这便可
以解释现代生活中,为何人们往往对某一流行时尚趋之若鹜、热情追捧,但并不是每
一个追随者都适合这一时尚,甚至极其不适合。这是因为追随者根本不了解这一时尚
的深刻内涵,不过是盲目地跟随大众流行趋势而已。无论是个体时尚还是社会时尚,
都必须以社会化的形式出现。即便是标新立异,追求个人主义美学主张,故意与时尚
反其道而行的人,也必将受制于时尚社会化趋势的影响,对其进行断然的否定。如果
摩登是对社会样板的模仿,那么,有意地不摩登实际上也表示着一种相似的模仿,只
不过以相反的姿势出现,但依然证明了使我们以积极或消极的方式依赖于它的社会潮
流的力量。有意不时髦的人接受了它的形式,只是不时髦的人以另外的类别将它具体
化:在否定的过程中而非夸张的表现中。[196]这表明,个人化的时尚乃是社会化身体
的需要。时尚体现出以臣服束缚而保留开放,以牺牲外在的空间而保存内心的自由,
为现代个体提供了一个自我保护,自由的内心空间。时尚引起的从众心理显示了时尚
的统合力量,整体呈现为大众审美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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