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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史新研究" 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陈兼
"冷战史新研究" 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陈兼
"冷战史新研究" 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陈兼
“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
特征及其批判
陈 兼 余伟民
冷战史研究是后冷战时期受到国际学术界高度重视的课题。自上世纪90年代初以来在
一些新成立的国际学术机构 (如华盛顿威尔逊中心国际冷战史项目、哈佛大学国际冷战史研究
中心、乔治·华盛顿大学冷战研究小组、伦敦国际经济政治学院冷战研究项目、挪威诺贝尔研究
所等 ①) 的推动下各国学者以冷战历史为研究对象的成果大量涌现。同冷战尚未结束时的情况
相比较这些新成果在充分利用西方国家有关档案资料的同时也抓住了前苏联及一些东欧国
家档案解密及中国伴随改革开放而来的资料开放的历史机遇在研究方法、范畴、视角以及对
研究对象的认识上均有很大突破从而产生了被美国著名学者约翰·路易斯·盖迪斯 (John Lewis
Gaddis) 称之为 “冷战史新研究” (T he New Cold War History) 的学术新潮流在很大程度上更
新了人们对于现当代国际关系史乃至整个20世纪世界史研究的一些基本认识 ②。本文的主旨
① 这些机构的英语名分别为:T 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at the Woodrow Wilson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Scholars (CWI HP )Harvard Program on Cold War StudiesCold War Studies Group at George
Washington U niversity (GWCW)Cold War Studies Program at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T he Norwegian Nobel Institute。
② 关于盖迪斯就 “冷战史新研究” 所作论述参见 John Lewis Gaddis W e Now K now : Rethinking Cold
W ar History.New York:Oxford U niversity Press1997pp.281—295;关于由盖迪斯看法而在国际学
术界引起的 争 议参 见 Richard N.Lebow We Still Do Not Know ! Diplom atic Historyvol.22no.
41998pp.627—632;Melvyn P.LefflerT he Cold War:What Do We Know ? A merican Historical
Rev iew 104no.2 (April 1999)pp.50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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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 史 研 究 2003年第3期
即在于对目前仍在发展之中的这一学术现象提出批判性的评述并就其对冷战史研究在中国进
一步开展的涵义进行讨论以就教于同行与读者。
冷战史 “旧研究”:阐释与批判
进入60年代以后美国卷入越战并触发对外政策危机和国内政治与社会动荡西方学术界
也因此发生内在分化“正统派” 开始受到了新崛起的 “修正派” 的挑战。早期修正派学者以对
美国对外政策的批判为出发点对于当时统治西方学术界的种种关于冷战起源及进程的解释提
出了质疑并将冷战发生的责任归之于美国方面。到60年代后期新锐学者将对冷战历史的思
考同知识界因越战经验而引起的深刻反省结合在一起进一步指出:美国进入并推行冷战的基
本原因在于将自己的意愿及对于自身利益的解释以强权手段加之于世界其他地区;美国在冷
战中所推行的本质上是一种现代形式的帝国扩张政策是为美国资本利益集团直接控制世界
范围内的资源与市场服务的 ①。
然而“修正派” 从一开始便存在着种种明显的缺陷。首先在具有强烈批判意识的同时
修正派学者的论著 (尤其是早期修正派论著) 多系滔滔雄辩对史料的掌握与使用不够精细 ②。
其次虽然修正派对正统派关于冷战起源与进程的解释提出了挑战但在方法论的层面却同
样受到了当时在国际关系理论和国际关系史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现实主义流派的制约。大多
数修正派学者往往强调美国政策行为中的 “ 反共” 意识形态色彩其实只是对根本政治及经
济利益追求的一种掩饰或辩解。换言之同正统派一样在大多数修正派学者的眼里冷战的
实质是利益之争而不是思想观念和制度之争。再次修正派学者陷入了方法论上的又一误区:
就提出与解决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来看修正派学者的思路与正统派一样为 “ 美国中心论”
所左右。他们的研究大都以美国政策为主要对象;所使用的资料主要是美国方面的有关文
献;其历史批判的目的则在于追求美国对外政策及与之相关的美国政治与社会的变革;他们
的信念是如果美国的政策能够向着好的方面转变那么冷战的整个进程也就会向着好的方
向发生变化。
与此相关的一个例子是中美关系研究中 “ 失去机会” 论 (T he “Lost Chance” T hesis) 的
出现及由此而引起的学术论争。60年代末70年代初随着美国逐步从越战中脱身和中美关系缓
和曾经在美国学术界中美关系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 “ 失去中国” 论也受到了尖锐质疑。一
些学者提出:如果杜鲁门政府在中国内战中不是一味推行支持蒋介石与国民党政府的政策那
么美国与中国共产党之间本应存在着实现合作、至少是避免对抗的种种机会;正是由于杜鲁
门政府坚持推行敌视中国革命的政策才使得美国未能抓住与中共接触与合作的机会并进而
直至80年代末90年代初国际学术界关于冷战史的研究主要由以上各个学派以及它们之
间的论争所主导。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这些学派对于冷战起源及进程的阐述和解释存在着各种
分歧但在方法论这一更为深入的层次上却有着共同点并因而揭示了冷战史 “ 旧研究” 的一
系列基本特点。
首先从研究的范畴与手段来看他们关于冷战历史的研究几乎完全以美国与西方国家
的资料为依据实际上往往只是美国外交史研究以及与之相关的美苏两大国关系研究的一部分
至多也只能说是美国对外关系史研究的一种延伸。事实上我们上面所列举的各个学派的主要
代表人物就他们所属学科的定位而言都是 “美国外交史”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冷战国际
关系史。其次从研究的视角来说几乎所有著作都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 “ 美国中心” 倾向。
从课题设计到问题的提出到资料的搜集及使用再到论述的展开及结论的获取研究者的
关注重心始终是美国。至于冷战中的其他国际关系行为者———甚至包括苏联这样的超级大国
———也只不过是因其成为美国政策的对象和目标才获得学者们的关注。学术研究的这种单边性
不可避免地会造成学术解释上的片面性。再次从研究方法论来看受到了以摩根索为代表的
“现实主义理念及传统” 的深刻影响。由于对 “权力” 这一国际关系理论及历史研究中的基本概
念作出了纯粹物质性质的定义冷战时期国际关系演变的强烈意识形态色彩以及国际对抗中的
“制度性因素” 受到了学者们的忽视。在各学派的大多数学者看来冷战时期决策过程中起决定
性作用的是决策者对于国家 “至关重要的安全利益” 的考虑而不是他们在 “ 意识形态上所作
出的肤浅的承诺” ①。最后从研究的范畴及个案选择来看几乎完全集中于高层政治和重大危
机处理而对同冷战国际关系史发生、发展显然有着密切关系的许多相关问题如冷战期间国
家与社会的关系及其变化文化因素与冷战时期国际政治对抗的关系普通人生活方式的演变
等等则几乎都被排除在冷战史研究的视野之外。上述种种因素的结合造成了冷战史 “ 旧研
究” 的局限性。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全球范围内的冷战随着苏联及其阵营的解体而走向结束这使
许多知名国际关系理论专家感到困窘。尽管他们一向以 “ 准确地预见国际关系发展的模式与轨
迹” 为己任却没有任何一种国际关系理论或相关研究曾预料到全球范围内的冷战会以苏联及
① 关于这种质疑参见 John Lewis Gaddis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 heory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In-
ternational Securityvol.17no.3 (Winter 1992/1993)pp.5—58Especially pp.5—10;亦 参 见
Jeffrey T .CheckelT he Constructive T ur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W orld Politics50 (1998)pp.
324—348;William C.WohlforthReality Check:Revising T 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 Response to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ibid.pp.650—680。
② 参见 Gaddis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 heory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pp.5—10。
③ 关于外交史学者对于自己的研究在整个历史研究中被边缘化的认识及有关反应参见 Melvyn Leffler
New ApproachesOld Interpretationsand Prospective Reconfiguration. Diplom atic Historyvol.19no.
2 (Spring 1995)pp.173—196。这是莱夫勒在1994年当选美国外交史学会主席时所发表的就职学术
讲演。
④ 有关 西 方 学 者 对 这 方 面 情 况 的 早 期 评 述参 见 Michael H.Hunt and Odd Arne WestadT 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A Field Report on New Historical Sources and Old Research Prob-
lems. T he China Quarterly no.1221990; 又 参 见 Steven M. Goldstein and He Di New Chinese
Sources on th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Bulletinno.1pp.4—6;
以及 Michael Hunt CCP Foreign Relations:A Guide to the Literature 和 Chen JianCCP LeadersʾSelected
Works and the Historiography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Revolution.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Bulletinnos.6—7 (Winter 1995/1996)pp.129136—143;131144—146。
⑤ 从俄国的情况来看档案开放进程自90年代初开始后曾在1993—1994年间达到高点。但此后由
于缺乏相应的规范性保证、又受到政治及资金缺乏等因素的制约档案开放以及学者们接触档案资料
的机会也变得起伏不定。但到90年代后期东欧各国档案解密、开放的步伐加快已越来越受到国际
学术界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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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种由来自不同国家、属于不同领域的学者们通过一系列个案研究以及相互之间的学术交流及讨
论而产生的学术现象。其中学者之间在概念、定义、史料阐述以及史实释义上往往存在不同
意见。
在 “冷战史新研究” 作为一种学术新潮流形成、兴起的过程中美国外交史学界占有权威
地位的盖迪斯起了关键性的作用。盖迪斯曾长期任教于俄亥俄大学于1996年出任耶鲁大学美
国外交史讲座教授。在上世纪70—80年代他曾是美国外交史研究中 “后修正派” 最主要的代
表人物。他的研究从来便以重视分析、利用第一手档案资料而见长。同时在外交史学者中
他又一向以对国际关系理论有着精深造诣而著称 ①。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当全球冷战走
向结束之际盖迪斯在国际关系及外交史领域中最有影响力的刊物上发表了多篇文章对美国
外交史及国际冷战史研究的现状及其理论基础提出了尖锐挑战。
盖迪斯首先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二战后得到迅速发展的国际关系理论中包括行为科学、结
构主义和进化理论在内的一些主要学派。他指出冷战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走向结束显然是
整个20世纪国际关系史和世界史发展中最具深刻影响的历史事变。然而尽管国际关系理论领
域的所有主要学派都曾以研究及预测冷战的发展进程及可能结局作为中心任务却没有任何一
个学派或理论模式曾预见到了冷战会以苏联及其集团的 “突然” 解体而走向结束。盖迪斯指出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首先在于在战后几代国际关系学者身上出现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将自
己的研究 “科学化” 的倾向。其结果则是政治学以及国际关系理论研究这些本应属于 “ 软科
学” 的学科出现了逐步走向 “硬化” 的趋势———越来越强调历史演变的 “规律性”、事件重复
的可能性以及与此相关的历史进程的可预测性;与此同时却忽略了人类作为具有能动意识的
行为主体其活动所必然具有的非规律性、突变性以及不可预测性 ②。盖迪斯为此开出的是一副
历史学家的药方:政治学和国际关系理论学者必须重新评估现有理论模式的局限性以一种开
放的心态来面对 “叙事、类比、悖论、反话、直觉以及想象” 等从事人文学科研究的学者所必
须掌握并使用的基本方法 ③。也就是说在盖迪斯看来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所面临的主要挑战
是如何使已经过于 “硬化” 的思维方式和理论体系走向 “软化”以便更客观地反映国际关系史
中复杂而多层次的现实。
盖迪斯对国际关系理论所提出的这种带有根本性质的挑战同他对于美国外交史以及与之
相关的冷战史研究的重新思考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在他看来冷战以苏联解体的特定方式而
结束恰恰揭示了以往冷战史研究中的一系列基本缺陷。首先由于冷战的长期延续使得学
者们很容易将冷战中种种具有过程性性质的事物 (如 “两极对立” 和 “三个世界” 划分等)看
作似乎有可能超越冷战时空而存在的现象因而产生了一系列使人们对问题的观察与思考受到
阻碍的 “凝固性话语”。其次由于受到资料来源以及研究者本身认知结构的限制冷战史研究
在美国长期以来其实只是美国外交史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因而学者们对于冷战年代美国以
外的世界 (甚至包括美国的重要对手苏联) 的了解不仅极为有限也充满着各种偏见。再次
在美国学界关于冷战的研究中人们的注意力又过多地集中于各学派以往论争中所产生的种种
问题其结果则是整个美国外交史学科在进行深层次理论探索时出现了 “简约主义” (亦即将
历史进程简单地归结为某一种或某一组原因) 和 “庸俗泛化” (亦即不分主次地罗列有可能对历
史进程产生影响的种种原因却并没有指出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 这两种从表面上看似乎根本
对立的倾向而在实质上这两种倾向都造成了外交史与国际关系研究的理论贫乏 ①。
基于这种对于现状及其所存在问题的思考盖迪斯提出在进一步加强对美国及其他西方
国家档案资料利用的同时应当重视对于 “ 冷战中另一方” 的档案资料的利用从而促进美国
外交史及整个国际关系史研究真正走向国际化并在此基础上对美国外交史以及冷战史有关的
一系列基本问题进行再思考。以后的发展表明盖迪斯所提出的这些建议成为 “ 冷战史新研
究” 这一学术新潮流崛起的一个重要出发点也使得盖迪斯自己理所当然地成为 “ 冷战史新研
究” 的主要代表人物。
盖迪斯本人对于国际冷战史的重新探讨是以一系列在他看来 “ 有意义的问题” 为中心而
展开的———什么是冷战?冷战为什么会发生?冷战为什么会保持为冷战而没有升级为热战?
冷战为什么会以苏联及其集团的解体而结束?从20世纪国际关系史以及更为广义的人类历史发
展的角度来看冷战占有怎样的地位?他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与回答集中地反映在1997年出版
的 《
我们现在知道了:对冷战历史的再思考》一书中。
“什么是冷战”这是研究冷战的每个学者都会遇到的基本问题。长期以来人们———包括
盖迪斯本人在内———对此最通常的定义是:冷战是发生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以及以它们为首的
两大集团之间的一场全球性的政治军事对抗;由于热核武器的出现人类拥有了足以毁灭人类
自身的手段因而使得这种对抗的升级受到限制不能不局限在 “ 冷战” 的范围内而未能发
展为 “热战”。在 《
我们现在知道了》一书中盖迪斯并没有否定这种对于冷战的通常定义但
他同时又强调指出仅仅将冷战所要解决的问题归结为两个超级大国及其集团之间的利益之争
是不恰当的;从根本上看冷战所要解决的是意识形态、思想观念与制度层面的问题 ②。
根据这样的认识盖迪斯集中探讨了 “ 冷战为什么会发生” 这一问题。整个冷战时期 (尤
其是初期)由于冷战起源问题本身所隐含的政治层面的敏感性及学术层面的复杂性它一直是
学者们的关注热点也成为各学派之间论争、分野的重要标志。毫不奇怪当来自冷战 “ 另一
方” 的新资料使得西方学者第一次有可能从双边乃至多边视角对冷战起源加以审视时这个问
题立即得到了他们的充分重视。盖迪斯在90年代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尤其是在 《
我们现在知道
了》一书中在广泛利用后冷战时代出现的新资料的基础上也将冷战起源当作讨论的重心
很大程度上对以他本人为主要代表的 “后修正派” 的一些基本看法作了重大修正。包括盖迪斯
自己在内的许多 “后修正派” 学者曾认为从利益追求的角度来看美苏两个超级大国都不存
在发起冷战的意图。冷战之所以形成是两国领导人对于对方意图 “ 误读与误判” 的结果。盖
迪斯过去很少讨论究竟哪一方应对发起冷战承担责任的问题在他看来从学术角度来看这
是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问题。但在 《我们现在知道了》一书中盖迪斯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明
显地将导致冷战发生的责任放到了苏联与斯大林的身上。他认为斯大林作为一个信奉马克思
列宁主义的革命领袖“从未放弃过关于 ‘世界革命’ 的最终理念”;在战后苏联对外政策行为
的实际发展中这种理念又同因战争结果而大大加强的扩展苏联国际权力地位必要性的信念结
① John Lewis GaddisNew Conceptual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Diplom atic Historyvol.14no.3 (Summer 1990)pp.405—423;Especially pp.407—
412.
② Gaddis W e Now K now : Rethinking Cold W ar Historyp.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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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合起来形成了苏联对外政策与安全战略的进攻性特征。由于苏联的政治制度缺乏制衡机制
斯大林很容易将自己对于 “安全” 与 “威胁” 的种种幻觉转变为政策的动力从而造成他对国
际政治性质绝对 “零和” 的理解。其结果则是促使战后国际关系向着冷战方向进发。盖迪斯
因而提出冷战是同斯大林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没有斯大林的存在也许根本就不会有
冷战的发生。通过这样的提法盖迪斯实际上已将冷战发生过程中的领导人个性等历史偶然性
因素放到了极为重要的位置 ①。
在盖迪斯看来美国的政策行为在内在动力、表现形式以及目标追求等方面都同苏联有着
本质区别。尽管战后美国随着经济实力与军事能力的大大增强也表现出了对于扩展自身国际
权力的强烈愿望但美国对外政策的基本动力却来自于对 “ 外部威胁” 的高度敏感。美国确
实在卷入欧洲事务的过程中建起了自己的 “帝国”但这是对苏联在中东欧建立 “帝国” 行为的
一种反应;更重要的是苏联的 “帝国” 是以 “ 强制” 为基础的;而美国的 “ 帝国” 则是在与
西欧国家协商及协调的基础上产生的是一种 “应邀建立的帝国” (Empire by Invitation) ②。盖
迪斯强调正是这种源于民主制度与专制制度的根本性区别及其对于国家对外政策与安全战略
的影响决定了苏联及其集团缺乏长期存在的合法性基础并最终决定了冷战以苏联及其集团
的解体而告终的结局。
正是基于冷战从本质上看不是利益之争、而是思想观念与制度合法性之争的认识盖迪斯
又进一步指出决定冷战实际进程的并不是两个超级大国及其集团之间的 “ 均势” 问题而是
“权力多样化” 问题。他承认从后冷战时期出现的 “冷战另一方” 的新材料来看国际共产主
义运动从来便不是铁板一块这不仅仅是因为构成这一运动的各个行为者有着自己特定的背景
和利益更是因为各个行为者出于自身 “ 合法性” 需求而作出的有关意识形态信念的表述往
往会使它们之间———如同中苏分裂那样———产生深层次的分歧与冲突。相形之下美国及其阵
营从一开始便在制度的层面具有多元的性质。因此冷战的两极对立性质其实早在冷战结束之
前便已经不复存在了。鉴于苏联在国际对抗中的力量所在恰恰在于莫斯科以强权所建立的
“帝国”这种权力多元化的趋势对苏联所造成的冲击必定大大超过对美国的可能冲击。在盖迪
斯看来这是造成冷战最终以苏联及其集团解体而结束的又一重要原因 ③。就其对冷战史研究的
实际影响而言这种看法又意味着对冷战的研究不能仅仅局限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政策行
为而必须将包括中小国家与 “附属国家” 在内的其他国际关系行为者也纳入视野。
盖迪斯关于冷战历史的论述尤其是他关于必须重视冷战过程中 “ 软权力” 所起作用的看
法以及他对于传统国际关系理论及冷战史 “ 旧研究” 在方法论层面所提出的挑战在国际学
术界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乃至共鸣。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一挑战构成了 “ 冷战史新研究” 的
逻辑出发点并造就了 “新研究” 不同于 “ 旧研究” 的特殊语境。然而在实证与个案研究的
层面盖迪斯关于冷战历史发展的一系列具体观点、尤其是他关于冷战起源于斯大林及苏联咄
咄逼人的政策行为的论述却受到了多方挑战在学术界引起了广泛争论。挪威著名学者伦德
① Geir Lundestadt How (Not) to Study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In Odd Arne Westad (ed.
) Rev iew-
ing Cold W ar History: A pp roaches Interp retations T heory.London:Frank Cass2000pp.64—75.
② Vladislav Zubok and Constantine Pleshakov Inside the K remlinʾs Cold W ar: From Stalin to K hrushchev .
CambridgeMass.:Harvard U niversity Press1996.
③ Vojtch Mastny T he Cold W ar and Sov iet Insecurity: T he Stalin Y ears. New York:Oxford U niversity
Press.该书中文版最近已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作为 “冷战年代的中国与世界” 丛书之一出版。
④ LefflerT he Cold War:What Do We Now Know p.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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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冷战史新研究” 的主要学术特征及相关问题
对盖迪斯新著的上述分析有助于全面理解 “冷战史新研究”。人们在盖迪斯身上所看到的
变化实际上已缩微地体现了冷战史研究在后冷战时代发展的一般性动向反映了 “ 冷战史新
研究” 作为一种学术新现象的若干基本特征并同时揭示了与这些特征有关的一系列新问题。
“冷战史新研究” 的第一个重要特征应在于冷战史研究者因冷战结束以及后冷战时代到来
而获得的全新时空框架。正如盖迪斯所指出的前苏联解体和全球性冷战的结束使 “ 冷战”
从研究者的角度来看成了真正的 “历史事件”人们也得以第一次从后冷战的历史高点对冷战全
① 出现这种情况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在于冷战期间的这些重大危机与事件曾是国际事务中的焦点
但由于当时所能接触到的资讯有限、并受到危机与事件发生时政治条件的制约人们对他们的了解也
受到了极大限制。随着后冷战时期研究新条件的出现对这些危机与事件的重新探讨便很自然地成为
历史学家的关注重心同时也成为许多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些事件的公众的兴趣所在。
②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做时盖迪斯表现出了一种同弗朗西斯·福山 (Francis Fukuyama) 所提出的 “历
史终结论” 相似的心态将苏联及其集团的瓦解不仅视为冷战结束的标志更是自由主义和极权主
义之间历时几世纪之久的历史性抗争结束的象征。(参见 W e Now K now 第10章) 然而这种看法不仅
使他受到了来自其他学者的严峻挑战也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他本人关于冷战历史总体看法的说服力
和学术力量。这也是盖迪斯作为一个学者在政治哲学上的保守之见。
③ Gaddis W e Now K now pp.286—2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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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 史 研 究
过程进行考察。对此绝不能仅仅视为一种简单的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时空换位。在这里
除了盖迪斯所指出的冷战结束使研究者所获得的 “ 局外性” 优势外至少还有两个问题值得强
调。第一在过去十余年间国际学术界出现了一系列将冷战当作一个完整事件来对待的历史
论著。这些著作尽管在中心论点的构建、叙事重心的选择、历史细节的取舍、甚至在对冷战
本身的理解上有着很大差异但都无一例外地将冷战当作一个已经走完自身历史进程的事件来
加以考察 ①。值得一提的是冷战作为晚近发生的历史曾经是全球数十亿人生活其间并经验的
一部分;冷战时期的许多危机及热点事件不仅仍存于人们的记忆之中也留下了许多当时因
事件本身仍在发生、发展之中而难以解答的问题。因此当冷战终于成为一段完整的历史时
以普通公众为对象的关于冷战的书籍和视听作品在过去十余年间大量涌现 ②。这就使得冷战史研
究在本身得到提高的同时也获得了在公众中得以进一步普及的机会并反过来进一步推动了
冷战史研究在后冷战时期的发展。
第二与 “旧研究” 相比后冷战时代出现的大量新研究成果往往很自然地将冷战放到20
世纪世界史及国际关系史发展的框架及语境下加以考察。冷战也越来越被视为20世纪全球化历
史运动的一个重要环节。这样就出现了因冷战研究而产生的种种特殊问题与世界史及国际关
系史一般性问题之间的相互渗透与交叉并在很大程度上使两者都发生了变化。其结果是后
冷战时期产生的冷战史研究著作不管以何种具体事件为对象往往在提出及构建问题时将冷
战同20世纪世界历史的总体发展联系起来因而使得有关冷战历史的研究实际上也成为更大范
围的世界史、国际关系史以及与之相关的区域性历史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 ③。
随着冷战结束对档案及其他有关文献资料进行多边发掘与运用的机会也出现了使得研
究者有可能、甚至有必要打破单边档案及资料研究的旧有框架而越来越多地使用多边档案与
资料研究这是 “冷战史新研究” 的第二个重要特征。
如前所述冷战史 “旧研究” 在资料来源上存在着严重的单边性;数十年间学者们的主
要资料来源于西方国家定期解密的档案文献。在对中、苏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研究中学者
们往往只能前往与之在地理上相近的地区 (如研究中国大陆时到香港或台湾) 搜集有关资料
或常常需要以报刊材料或西方国家点滴披露的有关情报资料作为从事研究的主要依据。结果
在研究方法上“合理猜测” 往往成为学者们做学术判断、得出研究结论时不可或缺的手段。从
上世纪80年代后期起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进展这种局面由于中方所公布与发表的一系列新
资料而开始被打破。进入90年代 (尤其是90年代中期) 后前苏联及东欧国家的档案开放又
使得学者们获得了利用这些国家的文献资料展开研究的机会 (尽管这种机会在不同国家和不同
时期也是不同的)。“冷战另一方” 发生的上述变化又反过来带动了西欧国家和美国档案及其
他与冷战有关资料的进一步开放 ①。这不仅在一般意义上极大地加强了冷战史研究的实证基础
也使得学者们能够通过对各种资料的对比分析对一系列个案乃至冷战全局获得更为准确的认
识 ②。可以说国际冷战史研究之所以能够在后冷战时期获得数量及质量两个方面的长足进步
同多边档案与资料运用的发展是分不开的。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冷战史新研究” 获得了 “旧
研究” 所不能比拟的研究手段上的优势。
同上述研究资料来源多边化的特征紧密相联形成了 “冷战史新研究” 的第三个重要特征:
冷战史研究以及更广泛的国际关系史研究中长期存在的 “ 美国中心” 现象受到了严重冲击从
而使得冷战史研究越来越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史研究。
以上曾指出冷战史 “ 旧研究” 中各学派的传承演变在方法论层次上受到了 “ 美国中心”
论的统制。这种现象的出现除了资料来源上的限制以及冷战环境本身造成的局限性外还有
着政治文化上的深刻根源:从根本上看冷战发生与发展的进程是同美国建立与巩固自身世
界霸权地位的努力同步推进的。因此“美国中心” 论在冷战史 “旧研究” 中的主导地位反映
出的是美国历史学界与知识界试图获得 “垄断” 历史阐释权的强烈意愿并同美国在以西方国
家为主体的现存国际体系与体制中地位的上升有着交互影响的内在联系。
惟其如此对于 “美国中心” 论在 “冷战史新研究” 兴起过程中受到挑战的现象由于其
中所包含的超越历史研究本身的深远含义尤其值得探讨 ③。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是当美国在
后冷战时代成为世界上惟一超强、并在国际事务中占据了似乎无可争议的领导地位时为什么
在冷战史研究以及更为广泛的国际关系史研究中却会出现 “ 美国中心” 论受到挑战甚至被打破
的情况?对此人们当然可以有很多解答。从历史渊源的角度来看冷战时期国际关系的发展
演变并没有为美国在后冷战时代建立独一无二的世界霸权地位的努力提供历史资源方面的支
持。事实上如果我们同意冷战时期国际政治对抗中最重要的因素并不在于大国 (尤其是超
级大国间) 均势的变化与转移而在于权力 “多样化”;同时如果我们也承认冷战期间超级
大国控制国际关系走向、支配小国的情况固然比比皆是但非超级大国 (甚至小国) 影响、制
约乃至在一定程度上主导国际关系的个案也层出不穷;那么合乎逻辑的结论便只能是冷战
国际关系的发展本质上具有结构多维与多层次的特征其基本趋势与特点则是国际体系不断
走向非两极化、国际体制持续走向非西方化和多元化 ①。全球范围的冷战虽以前苏联的瓦解为标
志而告结束但这并不等于冷战以美国的胜利而告终。当后冷战时期国际政治中出现了美国
“独大” 的局面时由冷战时期演变而来、并且表面上由美国主导的国际体制却并没有为美国
的世界霸权提供合法性的依据 ②。
同 “旧” 研究相比较几乎所有的学者都同意冷战史新研究最重要的特点在于人们对
意识形态的重新界定以及对意识形态因素在冷战时期国际关系中所起作用的重新认识。与此
相关联则是人们对于普通人生活经历与冷战时期意识形态以及广义的社会、文化因素演变之
间关系的关注。
促使这一特点产生的原动力是对历史事变的直接观察与体验。正如人们已十分熟悉的冷
战的结束是以苏联及其阵营的解体为标志的。然而这种解体并不是苏联在经济上全面崩溃或
在军事上为西方国家所战败的结果。就其深层根源而言造成苏联及其阵营解体的原因是苏
联和东欧各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在经历了冷战时期近半个世纪的国际对抗后基于思想观念的变化
而导致的制度和社会机构层面的内在演变。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物质性的 “ 硬权力”
力量而是思想、文化与意识形态等 “软权力” 的力量。
于是随着冷战后来自前苏联及东欧国家文献资料的大量出现越来越多的学者对意识形
态因素在冷战时期国际关系演变中的作用开始予以高度重视。首先是越来越多的学者倾向于对
“意识形态” 作更为广义与宽泛的界定:当人们不再简单地将 “意识形态” 视为 “关于官方信念
的陈词滥调式的表述” 时在冷战史研究中便出现了对文化因素与意识形态关系的广泛关注;出
现了对国家与社会关系以何种方式 “造成” 了意识形态的特定表达又在何种意义上受到意识
形态因素制约的强烈兴趣;还出现了对普通人生活经历、经验与意识形态因素演变之间交互影
响的深刻关怀 ③。即便在关于国家政策与战略研究这一似乎非常实证性的层面也有很多学者将
视线集中到意识形态因素与政策行为合法性乃至政权合法性之间的关系上来 (这在一系列关于
冷战如何走向结束的研究中最为突出)。从国际关系及冷战史研究的现实来看高层政治和重大
危机或事件仍是大多数研究者的主要关注对象。但即便是在以高层政治和重大危机或事件为中
心的研究中作为 “软权力” 的意识形态因素与冷战时期政治发展之间的关系也往往构成了
学者们提出与构建问题时的重要视角或出发点 ①。
必须再次强调的是“冷战史新研究” 作为一种仍在不断被丰富与发展的学术现象并没有
统一的、或在学术界达成完全共识的内涵与外延笔者上述关于 “ 冷战史新研究” 的表述也
只是一家之言并不见得所有的学者都会对此表示赞同。但重要的是不管人们如何看待与界
定 “冷战史新研究” 这一现象它已在真切地改变着我们看待冷战乃至20世纪国际关系史和世
界史的一些基本思路同时也实实在在地改造了历史研究以及相关理论领域的一些基本方法与
手段。
“冷战史新研究” 与中国学者的参与
在 “冷战史新研究” 的形成过程中中国学者从一开始便起了很大作用———在某些方面
中国学者的作用甚至占据了中心地位。从90年代初开始一批来自中国、又在西方国家接受高
等教育的学者开始进入国际学术界。他们的研究在资料、视野及批判的角度等方面都让人
耳目一新 ②。
这批学者中最早崭露头角的是来自上海、在斯坦福大学国际战略中心担任研究员的薛理
泰。从80年代后期起他和著名国际战略与中国问题专家约翰·刘易斯 (John Wilson Lewis) 合
作出版了有关中国发展核武器、中苏关系与朝鲜战争以及中国战略海军力量形成与发展的三
部专著 ③。就基本思路而言这些研究采用的仍然是 “现实主义” 的分析方法强调冷战时期中
国对外政策的基本动因是毛泽东等领导人对可以用物质因素定量的 “国家安全利益” 的考虑。但
在资料的使用上主要由于薛理泰的贡献这三部著作都对中方自80年代中期后发布的各种文
献作了极为细致的梳理并在此基础上对事件的来龙去脉作了清晰的描述。
首先从方法论层面对冷战史研究现状发起冲击的是盖迪斯教授的第一位中国研究生、现
任马里兰大学美国外交史教授及上海外国语大学社会科学研究院院长的张曙光。以往国际关系
① Shu Guang Zhang Deter rence and St rategic Culture: Chinese-A merican Conf rontations1949—1958.
Ithaca:Cornell U niversity Press1992;Shu Guang Zhang Maoʾs Military Rom anticism : China and the
Korean W ar. Law rence: U 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1995;Shu Guang Zhang Economic Cold W ar:
A mericaʾs Embargo against China and the Sino-Sov iet A lliance1949—1963. WashingtonD.C.and
Stanford:Wilson Center Press and Stanford U niversity Press2001.
② Qiang Zhai T he Dragon the L ion and the Eagle: Chinese-British-A merican Relations1949—1958.
Kent OH:T he Kent State U niversity Press1994; China and the V ietnam W ars.Chapel Hill:T he U ni-
versity Press of North Carolina2000.
③ Michael M. Sheng Battling W estern Im perialism : Mao Stalin and the U nited States. Princeton:
Princeton U niversity Press1997.
·18·
“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① Chen Jian Chinaʾs Road to the Korean W ar: T he Making of the Sino-A merican Conf rontation.New York:
Columbia U niversity Press1994;Chen Jian Maoʾs China and the Cold W ar.Chapel Hill:the U niversity
Press of North Carolina2001.
② 李小兵的研究涉及了冷战中的许多方面主要英文著 (译) 作包括 Xiaobing Li et al. Maoʾs Generals
Remember Korea.Law rence:U 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1;Xiaobing Li et al. China and the U nited
States: A New Cold W ar History.U 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7。刘晓原的论著包括 Xiaoyuan Liu
A Partnership f or Disorder: China the U nites States and their Policies f or the Post w ar Disposition of the
Jap anese Em pire.New York:Cambridge U niversity Press1994。卿斯美目前主要从事冷战期间中美相互
间看法变化及其社会文化根源的研究。郝雨凡对冷战期间中美关系钻研颇深主要著作为 Yufan Hao
Dilem m a and Decision: A n Organiz ational Perspectiv e on A merican China Policy Making.Berkeley:East
Asian Institute at the U 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97。张小明的研究集中于冷战期间亚洲地区的军事冲突
著有 Xiaoming Zhang Red W ing ov er the Y alu: China the Sov iet U nion and the A ir W ar in Korea.
T exas A & M U niversity Press2002。
·19·
历 史 研 究
系发展的研究;章百家关于周恩来与马歇尔使命以及关于新中国外交一系列重要问题的研究;
李丹慧关于同越南战争有关的若干重要问题的研究;宫力关于中美走向缓和的历史进程的研究;
何迪关于毛泽东对美国的看法、中美关系、台海危机的个案研究华庆昭关于杜鲁门政府对华
政策的研究等等 ①。
然而同后冷战时期国内学者以中文所发表的冷战论著在数量上的大幅增加相比较他们
的各种研究成果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却不成正比。这里有语言隔阂上的问题———西方的冷战
史学者几乎都不懂中文甚至连很多研究中美关系乃至中国问题的专家阅读中文的能力也不强。
因此国内学者的有关论著若非以英文写成或译为通达的英文出版便很少有引起国际学术界
注意的可能性。事实上以上提到的几位国内学者之所以能够引起国际学术界的注意很大程
度上同他们的一些论著被译成英文出版分不开。而他们本人以及其他许多国内学者用中文发表
的高水平论著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则要小得多。
更深入一步造成国内学者的成果在国际学术界未形成应有影响的原因还在于对 “ 有意
义的问题” 理解上的差异。西方学者是在特定的学术与知识氛围下从事研究的因而在 “ 有
意义的问题” 的形成与提出上受到了自己特殊的 “ 知识关怀” (intellectual concern) 的制约。
由此决定了他们在面对中国学者的有关学术成果时往往认为其意义主要在于所使用的资料
而不是所提出的论点并常常在有意无意间便忽略了其中所讨论的问题及相关的学术见解 (对
这个问题下文有更为详尽的探讨)。
尽管存在着以上诸方面的局限但从总体上来看中国学者 (包括旅美学者与国内学者)
的学术成果仍对 “冷战史新研究” 的形成作出了重要贡献。正是由于中国学者的努力中国在
冷战中的地位以及亚洲冷战与全球冷战的关系问题在后冷战时期受到了国际学术界更多学者
(包括盖迪斯在内) 的关注。中国学者的成果也论证并加强了关于冷战国际格局的发展取决于
国际关系多样化、而并非取决于超级大国之间均势变化的基本看法从而在一个深入的层次对
“美国中心” 论的合法性提出了根本挑战。中国学者的研究还在方法论的层次拓宽了人们的眼
界使得人们在讨论诸如 “意识形态”、“战略文化”、“国家—社会关系与国际政治演变的关系”
等基本问题时必须参考中国学者所发表的有关意见。正是在这些意义上我们完全有理由说
如果没有中国学者的投入“冷战史新研究” 便难以在深度和广度上达到今天的规模。
对冷战史研究进一步发展的几点看法
那么“冷战史新研究” 这一学术现象的出现向中国史学工作者提出了怎样的挑战?我们
从中又可以得到什么启示?
首先必须提出的是档案资料的开放利用问题。任何真正有价值的历史研究都必须建立
在第一手资料的使用之上。这一点对于国际冷战史研究来说也许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由
于冷战本身在政治上的敏感性即便在档案解密开放上有相当完善程序的美国至今仍有属于
冷战时期敏感问题的文献资料未完全同学者们见面 ②。在俄国及东欧国家自上世纪90年代
开始的对冷战时期档案资料的开放在对国际冷战史研究作出了重大贡献的同时仍存在着基
本制度、规范及程序不完善以及资金严重不足的缺陷因而档案的实际开放有着明显的随意性
和选择性。在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有关档案文件———尤其是同高层决策有关的各
种文献资料———还没有真正开放。学者们的有关研究也多以档案部门选编的各种文选为依据
这就不能不使学术研究的原始性和批判性受到极大的限制 ①。如何实现档案解密与开放的规范化
与制度化并使得学者们有可能在广泛利用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达成真正具有原创性的研究成
果是一个应当受到重视并予以解决的问题。
同样重要的应是如何建立批判性的学术研究视野。这是推进冷战史研究 (从更为广泛的
意义上来说则是整个社会、人文科学研究) 必须面对并解决的大问题。在这里“批判” 并不
是一个贬义词。归根结底社会以其有限的资源支持包括冷战史研究在内的社会与人文科学研
究就是为了得到学者们的批判性意见。在国际冷战史研究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包括美国
学者在内的许多西方学者可能存在着种种偏见却并不缺乏建立批判性视野的意识与愿望。从
根本上看“冷战史新研究” 之所以能够作为学术新潮流出现并得到发展也是与学者们将 “批
判” 作为研究出发点的基本学术意识分不开的。只有在独立的批判性视野基础上展开学术论辩
才能推动学术研究的真正发展。
“冷战史新研究” 还向我们提出了如何面对领域与学科本身更新所提出的挑战的问题。其中
最主要的则是如何处理跨学科与专门化之间的关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知识更新的压力。冷战
史研究在过去十余年间的发展中如同历史研究的其他许多领域一样出现了专门化程度加深
和跨学科要求加强的趋势。一方面学者们在选择课题及从事研究时十分注意对自身专业知
识的利用并发挥自己在某一特定领域的专业优势。但另一方面真正优秀及具有原创性的研
究又必定会在不同的意义与层次上表现出跨学科的特点———例如在外交史研究中参照社会
史和文化史学者所关注的问题并借鉴政治学、国际关系学、社会学、人类学、文化批判理论
等许多其他学科的方法。而实现这一切的前提则是学术研究的高度规范化。正是在这些方面
我们仍有很多事情要做。从中国历史学界的现状来看首先要解决的应是如何在同样对冷战
史研究感兴趣的世界现代史和中国现代史学者之间———根据学术界目前的分野他们有着完全
不同的学术圈———建立起各种层次与形式的交流渠道以便使中国的冷战史研究不因学科设置
方面的因素而出现 “人为切割” 的局面。
为了把中国的冷战史研究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就必须加强国内学术界与国际学术界之
间的各种交流。交流真正要达到的目标应当是在 “ 什么是有意义的问题” 这一带有根本性质
的层面建立有效对话。任何 “有意义的问题” 的产生归根结底必定是以本文前述 “ 知识关
怀” 为基础的;或者说问题是否 “有意义”、为什么 “ 有意义”必定是由问题提出者特定的
“知识关怀” 所决定的。为了介入国际学术交流并在某一特定领域获得自身的发言权同时也由
于因语言等表达方式上的缺陷中国学者面临着 “ 接过” 国际学术界居主导地位的西方学者提
出的种种 “有意义的问题” 以及提出并充分阐发自己内心所认同的 “ 真问题” 的巨大压力。西
方学者基于自己的 “知识关怀” 和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对于非西方学者所陈述的 “ 有意义的问
题” 往往缺乏敏感与兴趣。其结果则是在国际学术交流中非西方学者基于自身知识、人文
① 过去十余年间国内有关机构选编出版了不少文件资料也有许多当事人撰写了极有价值的回忆录。
所有这些都是十分可贵的资料来源。然而运用这样的资料进行研究其局限性也是明显的有时
甚至存在着研究者被误导的可能。因此研究者在利用这些资料时必须十分谨慎尽可能对各种不同
来源的资料进行考证、对照和辨析。
·21·
历 史 研 究
关怀而提出的种种问题却往往由于居国际学术界主流地位的西方学者对这些问题所蕴含的意
义缺乏共鸣而无法引起注意更无法产生相应的讨论。讨论如果是以非自身的知识关怀为基
础的非西方学者在取得参与讨论资格的同时也失去了表达自身知识关怀这一深层次上的真
正发言权。在一个越来越走向全球化的时代由这种通过垄断 “ 有意义的问题” 而实现的知识
霸权是一个非西方世界学者必须面对、却又常常难以抵制有时甚至难以自觉地予以体察的
带有根本性质的挑战。
面对挑战我们首先要做到的应是对西方学者 “ 有意义的问题” 的来龙去脉有真正的了
解且忌人云亦云。对包括中国学者在内的非西方世界学者来说惟一的应对之道只能是在界
定 “有意义的问题” 时以诚实的、不急功好利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 “知识关怀”并同时以一
种开放的心态来对待别人基于他们的 “知识关怀” 而产生的 “有意义的问题”。归根结底中国
学者基于自身经历与经验以及对中国命运、中国与世界关系的思考而产生的 “ 有意义的问题”
如能克服表达与表述层次的困难不可能不受到那些真正关心人类与世界命运的西方学者的重
视。于是这又变成了一个对中国学者本身素质的挑战:归根结底历史研究的质量是取决
于研究历史的人们的质量的。
根据中国历史学界 (尤其是世界史学界) 的现状要走出的第一步是解决一个表面上看
来似乎属于 “技术层次”实际上却极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实现学术研究的规范化。 “ 冷战
史新研究” 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之一是任何有价值的研究成果都必须以扎扎实实的第一
手资料研究为基础;学术规范化是学术生命力的前提与基础。只有在学术规范化的基本要求得
到中国历史学界广泛贯彻的时候中国学者才能建立起批判性学术视野并以此为基础提出反
映自身 “知识关怀” 的真问题。那时我们便能构建起不仅对我们来说 “有意义”、也不能为别
人所轻易忽视的关于冷战历史的种种 “大叙事” 了。
〔作者陈兼“紫江学者计划” 特聘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美关系研究讲座教授、历史
系教授美国弗吉尼亚大学。余伟民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 200062〕
(责任编辑:姚玉民 舒建军)
·22·
CONTENTS
Research on Cold War history in the international scholarly community w as long entwined with
the Cold War itself resulting in serious draw backs in the “ Old” Cold War history.Reflecting upon
this “old” historical study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brought about a “new ” Cold War historyepit-
omized by John Lewis Gaddis.Gaddisʾreflections highlighted the basic elements of new Cold War his-
tory:the attainment of a new temporal and spatial frameworkthe possibility of research based on
multilateral archives and materialsthe formation of an international field of Cold War history in the
real sense of the termand the redefinition and re-understanding of ideology.Chinese researchers have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formation of the New Cold War History.T herefore one may detect the
1962: The Eve of the Left-Turn in Chinaʾs Foreign Policy Niu Jun (23)
Chinaʾs foreign policy w as affected by structural conflicts on two levels:on the first levela slack-
ening domestic economy required a more stable and practical foreign policyw hile deteriorating rela-
tions with neighboring countries forced the government to play tough on certain issues (e∙g.in the
Sino-Indian conflict);on the second levelChinaʾs re-adjustments in foreign policy were also deter-
mined by high-level disparities in evaluating the “Great Leap Forw ard” and responses to the economic
slump.Conflicts on these two levels developed according to their ow n logic yet were inter-related and
interactive.T he second level undoubtedly played a major role in shaping Chinaʾs foreign policy and ac-
·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