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史新研究" 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陈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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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史研究·

“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
特征及其批判
陈 兼 余伟民

提 要:国际学术界对冷战历史的研究从来就与 “冷战” 缠绕在一起‚也正


因为如此‚形成了局限性甚强的冷战史 “旧研究”。对 “旧研究” 的自省与冷战之
遽终使 J∙L∙盖迪斯领风气之先的 “冷战史新研究” 应运而生。盖迪斯的反思浓缩
了 “冷战史新研究” 的若干基本特征‚如:全新时空框架的获得;基于多边档案、
资料进行研究的可能;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冷战史研究格局的形成;意识形态的重
新界定与重新认识等。此外‚在 “ 冷战史新研究” 的形成过程中‚中国学者贡献
良多‚已成长为一支不可忽视的研究力量;因此‚“冷战史新研究” 也折射出中外
学术交流的基本困局‚耐人深思。
关键词:冷战 冷战史新研究 盖迪斯

冷战史研究‚是后冷战时期受到国际学术界高度重视的课题。自上世纪90年代初以来‚在
一些新成立的国际学术机构 (如华盛顿威尔逊中心国际冷战史项目、哈佛大学国际冷战史研究
中心、乔治·华盛顿大学冷战研究小组、伦敦国际经济政治学院冷战研究项目、挪威诺贝尔研究
所等 ①) 的推动下‚各国学者以冷战历史为研究对象的成果大量涌现。同冷战尚未结束时的情况
相比较‚这些新成果在充分利用西方国家有关档案资料的同时‚也抓住了前苏联及一些东欧国
家档案解密及中国伴随改革开放而来的资料开放的历史机遇‚在研究方法、范畴、视角以及对
研究对象的认识上均有很大突破‚从而产生了被美国著名学者约翰·路易斯·盖迪斯 (John Lewis
Gaddis) 称之为 “冷战史新研究” (T he New Cold War History) 的学术新潮流‚在很大程度上更
新了人们对于现当代国际关系史乃至整个20世纪世界史研究的一些基本认识 ②。本文的主旨‚

① 这些机构的英语名分别为:T 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at the Woodrow Wilson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Scholars (CWI HP )‚Harvard Program on Cold War Studies‚Cold War Studies Group at George
Washington U niversity (GWCW)‚Cold War Studies Program at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T he Norwegian Nobel Institute。
② 关于盖迪斯就 “冷战史新研究” 所作论述‚参见 John Lewis Gaddis‚ W e Now K now : Rethinking Cold
W ar History.New York:Oxford U niversity Press‚1997‚pp.281—295;关于由盖迪斯看法而在国际学
术界引起的 争 议‚参 见 Richard N.Lebow ‚We Still Do Not Know ! Diplom atic History‚vol.22‚no.
4‚1998‚pp.627—632;Melvyn P.Leffler‚T he Cold War:What Do We Know ? A merican Historical
Rev iew ‚104‚no.2 (April 1999)‚pp.50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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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 史 研 究 2003年第3期

即在于对目前仍在发展之中的这一学术现象提出批判性的评述‚并就其对冷战史研究在中国进
一步开展的涵义进行讨论‚以就教于同行与读者。

冷战史 “旧研究”:阐释与批判

要了解 “冷战史新研究” 的渊源‚有必要从国际学术界关于冷战历史的 “ 旧” 研究谈起‚


并对之作一些简要的阐释与批判。
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西方学术界 (尤其是美国学术界) 在冷战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
的是 “正统派” (T he “Orthodox School”) 或 “传统派” ( “T raditional School”) 学者。他们所关
心的中心问题是:冷战为什么会发生?对其性质又应当如何认识?在寻求对这些问题的答案时‚
美国学者往往将苏联视为 “邪恶强权国家”‚认为其对外政策及世界战略的基本目标不仅在于摧
毁整个 “自由世界” 的体制与价值‚更同沙俄帝国的扩张主义传统一脉相承、在于建立苏联自
身的区域性乃至全球性霸权 ①。与这一大背景相关联‚ “ 失去中国论” (T he “Lost China” T he-
sis) 在美国对华政策研究中占据了统治地位。在 “ 麦卡锡主义” 甚嚣尘上的日子里‚一些学者
同右翼保守派政客遥相呼应‚把1949年中国革命胜利的原因归结为杜鲁门政府未能站在国民党
政权一边对中国局势进行干预 ②。这种看法‚不仅是 “美国中心” 心态的典型暴露‚也为美国政
府推行对华军事对抗、政治遏制和经济封锁的全面敌对政策提供了重要注脚。
进入50年代中后期‚随着麦卡锡主义的退潮以及冷战本身越来越成为战后国际关系演变中
的 “常态”‚一些早期 “正统派” 学者的看法朝着非政治化方向逐步转变‚再加上当时以汉斯·
摩根索 (Hans Maugenthau) 为代表的 “现实主义学派” 在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中的地位如日
中天 ③‚这就促使 “正统派” 学者在方法论的层面向 “现实主义” 靠拢。50年代末60年代初以
后出现的 “ 正统派” 论著的主要特点是:对国际政治斗争的分析‚一般以纯粹物质意义上的
“权力” (power) 界定为出发点‚而往往在有意无意间忽略了这一概念本应包含的思想、意识与
观念层面 (亦即 “软权力” 层面) 的内容;而冷战对峙双方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政策行为‚
则被视为仅仅是替既成事实的决策所作的辩解‚而非导致决策产生的原因 ④。

① 关于 “正 统 派” 可 参 见 Authur Schlesinger‚Jr.Origins of the Cold War. Foreign A f f airs‚46‚1967‚


pp.22—52;Jerald A.Combs‚ A merican Diplom atic History: T wo Centuries of Changing Interp reta-
tions.Berkeley:U 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pp.220—234;Geir Lundestad‚ Moralism ‚Presen-
tism ‚Exceptionalism ‚Provincialism ‚and Other Extravagances in American Writings on the Early Cold War
Years. Diplom atic History‚vol.13‚no.4 (Fall 1989)‚pp.527—546;亦 参 见 尹 良 武 《冷 战 史 学 管
窥》‚载中国留美历史学会编 《
当代欧美史学评析》‚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47—355页。
② 关于 “失去中国论” 的典型例子‚参见 Anthony Kubek‚ How the Far East W as Lost: A merican Policy
and the Creation of Com m unist China.Chicago:Regnery‚1963。
③ 关于汉斯·摩根索在战后国际关系理论学界的巨大影响‚参见 Martin Hollis and Steve Smith‚ Ex plaining
and U nderstand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Oxford:Oxford U niversity Press‚1990‚pp.22—28。
④ 参见 Paul Y. Hammond‚ T he Cold W ar Y ears: A merican Foreign Policy Since 1945. New York: Har-
court Brace Jovanovich‚1969;Herbert Feis‚ From T rust to Ter ror: T he Onset of the Cold W ar‚1945—
1950.New York:W.W.Norton‚1970;Adam Ulam ‚ Ex p ansion and Coexistence: Sov iet Foreign Poli-
cy‚1917—1973.New York:Praeger‚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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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进入60年代以后‚美国卷入越战并触发对外政策危机和国内政治与社会动荡‚西方学术界
也因此发生内在分化‚“正统派” 开始受到了新崛起的 “修正派” 的挑战。早期修正派学者以对
美国对外政策的批判为出发点‚对于当时统治西方学术界的种种关于冷战起源及进程的解释提
出了质疑‚并将冷战发生的责任归之于美国方面。到60年代后期‚新锐学者将对冷战历史的思
考同知识界因越战经验而引起的深刻反省结合在一起‚进一步指出:美国进入并推行冷战的基
本原因‚在于将自己的意愿及对于自身利益的解释以强权手段加之于世界其他地区;美国在冷
战中所推行的‚本质上是一种现代形式的帝国扩张政策‚是为美国资本利益集团直接控制世界
范围内的资源与市场服务的 ①。
然而‚“修正派” 从一开始便存在着种种明显的缺陷。首先‚在具有强烈批判意识的同时‚
修正派学者的论著 (尤其是早期修正派论著) 多系滔滔雄辩‚对史料的掌握与使用不够精细 ②。
其次‚虽然修正派对正统派关于冷战起源与进程的解释提出了挑战‚但在方法论的层面‚却同
样受到了当时在国际关系理论和国际关系史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现实主义流派的制约。大多
数修正派学者往往强调‚美国政策行为中的 “ 反共” 意识形态色彩‚其实只是对根本政治及经
济利益追求的一种掩饰或辩解。换言之‚同正统派一样‚在大多数修正派学者的眼里‚冷战的
实质是利益之争‚而不是思想观念和制度之争。再次‚修正派学者陷入了方法论上的又一误区:
就提出与解决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来看‚修正派学者的思路与正统派一样‚为 “ 美国中心论”
所左右。他们的研究‚大都以美国政策为主要对象;所使用的资料‚主要是美国方面的有关文
献;其历史批判的目的‚则在于追求美国对外政策及与之相关的美国政治与社会的变革;他们
的信念是‚如果美国的政策能够向着好的方面转变‚那么‚冷战的整个进程也就会向着好的方
向发生变化。
与此相关的一个例子‚是中美关系研究中 “ 失去机会” 论 (T he “Lost Chance” T hesis) 的
出现及由此而引起的学术论争。60年代末70年代初‚随着美国逐步从越战中脱身和中美关系缓
和‚曾经在美国学术界中美关系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 “ 失去中国” 论也受到了尖锐质疑。一
些学者提出:如果杜鲁门政府在中国内战中不是一味推行支持蒋介石与国民党政府的政策‚那
么‚美国与中国共产党之间本应存在着实现合作、至少是避免对抗的种种机会;正是由于杜鲁
门政府坚持推行敌视中国革命的政策‚才使得美国未能抓住与中共接触与合作的机会‚并进而

① 关于 “修正派” 的一般性概述‚可参见 Comb‚ A merican Diplom atic History‚pp.235—257;Bradford


Perkins‚T he T ragedy of American Diplomacy:T wenty-five Years After. Rev iews in A merican History‚10
(December 1982)‚pp.318—330;Anders Stephanson‚T he U nited States.In David Reynolds (ed.
)‚ T he
Origins of the Cold W ar in Europe: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 es.New Haven‚CT :Yale U niversity Press‚
1994‚pp.30—35;典型的修正派著作包括 Gabriel Kolko‚ T he Politcs of W ar: T he W orld and U 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1943—45.New York:Random House‚1968;Joyce and Gabriel Kolko‚ T he L im-
its of Power: T he W orld and U 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1945—54.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
1968;T homas G.Paterson‚ Meeting the Com m unist T hreat: T rum an to Reagan.New York:Oxford U-
niversity Press‚1988;Bruce Cumings‚ T he Origins of the Korean W ar‚2 vols. Princeton‚ N. J.:
Princeton U niversity Press‚1981‚1990。
② 尽管一些修正派学者激进的批判态度后来发生了变化‚并越来越注意使自己的研究建立在更为坚实的
史料基础之上‚但从总体上来看‚以上基本特点并没有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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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 史 研 究

导致了中美两国的全面对抗 ①。从表面上看‚“失去机会” 论似乎对美国对华政策持尖锐批判的


态度。但 “修正派” 学者在并没有对中国革命发生、发展的基本线索及内在逻辑进行深入研究
的情况下便断言‚如果美国施行另一套对华政策‚便能够改变中国革命包括反对帝国主义在内
的一系列基本特征‚并由此改变中美关系的基本走向‚这显然有失公允。由此看来‚ “ 失去机
会” 论同 “失去中国” 论一样‚在方法论上仍然受到了 “美国中心” 意识的主导 ②。
进入70年代以后‚冷战史研究的大环境出现了一系列新变化。首先‚冷战初期的有关档案
资料在美国等国开始解密‚从而为学者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了解冷战期间西方大国 (尤其是美
国) 决策机制、设想以及进程的机会 ③。与此同时‚美苏两大国之间 “ 缓和” 体制的逐步建立‚
又抽去了国际关系中冲突性因素的紧迫性。随着国际政治对抗中 “ 常规化” 趋势的出现‚冷战
中意识形态对峙的因素也进一步淡化 ④。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后修正派” (Post-Revisionist School) 开始崛起‚在充分利用美国及
西方国家解密档案资料的基础上‚ “ 后修正派” 学者将自己的学术努力首先放在重建 “ 历史事
实” 上‚并进而指出‚冷战的起因‚主要在于美苏双方对于对方对外政策目标的误解。而在冷
战的实际发展过程中‚双方的误解又由于国际局势的极端两极对立以及各自来自国内的压力而
不断加深‚并进一步导致了双方的过度反应。同 “正统派” 及 “修正派” 分别将冷战兴起的责任
归之于苏美两国的做法不同‚大多数 “后修正派” 学者所强调的是‚美苏两大国对冷战的发生
都负有责任;冷战的发展‚则是双方政策在国际政治发展的实际运作中交互影响的结果 ⑤。

① 论及美国在中国 “ 失去机会” 的著述主要有 Warren I.Cohen‚T 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Communist


Policy toward the U nited States‚1934—1945. Orbis‚11 (Summer 1967)‚pp.551—569;Joseph W.
Esherick (ed.
)‚ Lost Chance in China: W orld W ar Ⅱ Disp atches of John S . Serv ice.New York‚1974;
Warren I.Cohen‚Acheson‚His Advisors and China‚1949—1950.In Dorothy Borg and Waldo Heinrichs
(eds.
)‚ U ncertain Y ears: Chinese-A merican Relations‚1947—1950. New York:Columbia U niversity
Press‚1980‚pp.13—52;and Nancy Bernkopf T ucker‚ Patterns in the Dust: Chinese-A merican Relations
and the Recognition Cont rov ersy‚1949—1950.New York:Columbia U niversity Press‚1983。
② 毫不奇怪‚进入90年代后‚“失去机会” 论在国际学术界遇到了尖锐挑战。关于这方面的论辩‚参见
Warren Cohen‚Chen Jian‚Odd Arne Westad‚John Garver and Michael M.Sheng‚A Symposium on the
Lost Chance Debate in China. Diplom atic History‚vol.21‚no.1 (Winter 1996/1997)‚pp.71—115。
③ 这里必须指出‚70年代初美国档案解密的实际进程‚同 “ 修正派” 学者对于美国对外政策 (尤其是美
国卷入越战) 的严厉批判有着密切的关系。为了应对修正派学者所提出的种种挑战‚美国政府加快了
档案开放的进度‚并扩大了档案开放的规模。
④ 这里所涉及的‚是目前国际学术界热烈讨论的全球范围内的冷战是否在 60年代末 70 年 代 初 发 生 了
“转型”、以及在何种意义上发生了转型的问题。2001年6月‚在华东师范大学召开了 “ 冷战转型及中
美苏战略关系的演变” 专题学术讨论会‚着重对这一问题展开了讨论。关于会议有关讨论的概况‚参
见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冷战史研究中心编印 《
冷战史研究通讯》2001年第1期。
⑤ 关于 “后修正派” 的一般性概述‚可参见 John Lewis Gaddis‚T he Emerging Post-Revisionist T hesis on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 Diplom atic History‚vol.7‚no.3 (Summer 1983)‚pp.171—190。盖迪斯最
主要的代表作为 St rategies of Containment: A Critical A pp raisal of Post w ar A merican National Security
Policy.New York:Oxford U niversity Press‚1982;莱夫勒最主要的代表作为 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National Security‚ the T rum an A dminist ration‚ and the Cold W ar.Stanford‚CA:Stanford U niversity
Press‚1992;伦德斯泰德最主要的代表作为 T he A merican “ Em pire” and Other Studies of U S Foreign
Policy in Contem porary Perspectiv e.New York:Oxford U niversity Press‚1990;斯塔克的主要代表作为
T he Road to Conf rontation: A merican Policy tow ard China and Korea‚1947—1950.Chapel Hill‚NC:
U niversity Press of North Carolina‚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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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直至80年代末90年代初‚国际学术界关于冷战史的研究‚主要由以上各个学派以及它们之
间的论争所主导。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这些学派对于冷战起源及进程的阐述和解释存在着各种
分歧‚但在方法论这一更为深入的层次上却有着共同点‚并因而揭示了冷战史 “ 旧研究” 的一
系列基本特点。
首先‚从研究的范畴与手段来看‚他们关于冷战历史的研究‚几乎完全以美国与西方国家
的资料为依据‚实际上往往只是美国外交史研究以及与之相关的美苏两大国关系研究的一部分‚
至多也只能说是美国对外关系史研究的一种延伸。事实上‚我们上面所列举的各个学派的主要
代表人物‚就他们所属学科的定位而言‚都是 “美国外交史”‚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冷战国际
关系史。其次‚从研究的视角来说‚几乎所有著作都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 “ 美国中心” 倾向。
从课题设计‚到问题的提出‚到资料的搜集及使用‚再到论述的展开及结论的获取‚研究者的
关注重心始终是美国。至于冷战中的其他国际关系行为者———甚至包括苏联这样的超级大国
———也只不过是因其成为美国政策的对象和目标才获得学者们的关注。学术研究的这种单边性‚
不可避免地会造成学术解释上的片面性。再次‚从研究方法论来看‚受到了以摩根索为代表的
“现实主义理念及传统” 的深刻影响。由于对 “权力” 这一国际关系理论及历史研究中的基本概
念作出了纯粹物质性质的定义‚冷战时期国际关系演变的强烈意识形态色彩以及国际对抗中的
“制度性因素” 受到了学者们的忽视。在各学派的大多数学者看来‚冷战时期决策过程中起决定
性作用的是决策者对于国家 “至关重要的安全利益” 的考虑‚而不是他们在 “ 意识形态上所作
出的肤浅的承诺” ①。最后‚从研究的范畴及个案选择来看‚几乎完全集中于高层政治和重大危
机处理‚而对同冷战国际关系史发生、发展显然有着密切关系的许多相关问题‚如冷战期间国
家与社会的关系及其变化‚文化因素与冷战时期国际政治对抗的关系‚普通人生活方式的演变‚
等等‚则几乎都被排除在冷战史研究的视野之外。上述种种因素的结合‚造成了冷战史 “ 旧研
究” 的局限性。

盖迪斯与 “冷战史新研究” 的崛起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全球范围内的冷战随着苏联及其阵营的解体而走向结束‚这使
许多知名国际关系理论专家感到困窘。尽管他们一向以 “ 准确地预见国际关系发展的模式与轨
迹” 为己任‚却没有任何一种国际关系理论或相关研究曾预料到全球范围内的冷战会以苏联及

① 在这一大背景下‚在有关中国与冷战关系的研究中‚一种强调 “ 中国面临威胁” (China under T hreat )


的观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占据了国际学术界的主导地位。受到这种观点影响的学者一般认为‚理解中
国对外政策的关键在于搞清中国领导人 “基于国家安全而产生的种种考虑”。就构成这些考虑的核心因
素而言‚中国决策者同其他国家决策者并无不同‚其中最重要的无非是国家领土和边界的安全‚经济
发展‚以及政治与社会的稳定‚等等。参见 Melvin Gurtov and Byong-Moo Hwang‚ China under T hreat:
T he Politics of St rategy and Diplom ac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 niversity Press‚1980;又参见 Nakaji-
ma Mineo‚T homas Robinson‚and Jonathan Pollack 等 学 者 在 T 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Denis
T witchett and John K.Fairbank (eds.
)‚vols.14 and 15 (Cambridge U niversity Press‚1987 and 1991)
中所著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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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 史 研 究

其集团的解体而结束。于是‚人们便很自然地对现有国际关系理论的 “ 科学性” 提出了质疑 ①。


这种以冷战结束为契机而出现的对国际关系理论及国际关系史传统研究方法的挑战‚导致了国
际冷战史研究中一场波及整个领域的危机 ②。
对于从事冷战史研究的学者们来说‚危机感则由于整个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 (包括历
史研究在内) 在此前后所出现的一系列潜在变化‚而变得更为深刻。进入上世纪70年代以后‚
被学者们称之为 “新社会史” 和 “新文化史” 的学术新潮流先后兴起‚造成了整个历史研究领
域方法论层面的革命性变动。当越来越多的历史学者将研究的注意力从高层转向下层‚从 “ 精
英” 转向普通民众‚从国家政策转向国家—社会关系以及社会本身的复杂运动与变化‚从物质
定义的 “权力” 转向包括话语与观念在内的种种 “软权力” 时‚以现实主义方法论为基本指南、
以高层政治为主要研究对象、以美国对外政策和安全战略为关注重心的传统国际关系史与外交
史研究‚便在历史学领域出现了被逐步边缘化的趋势‚从而加深了许多以冷战为研究对象的学
者们内在的危机感 ③。
但从另一角度来看‚冷战的结束不仅使从事国际冷战史研究的西方学者们面临着种种新的
挑战‚又为他们接触和利用来自 “冷战另一方” 的相关史料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新机会。早在上世
纪80年代中后期‚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进程的起步与发展‚包括共产党的有关文件、领导人文集
以及重要回忆录在内的许多过去鲜为人知的资料文献逐步为学者们所了解并受到重视 ④。进入
90年代以后‚苏联及其集团的瓦解又为学者们在不同程度上打开了接触利用前苏联及东欧社会
主义国家档案资料的大门 ⑤。与此同时‚美国及一些西欧国家的档案资料 (尤其是与冷战走向结
束有关的资料) 也进一步开放。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90年代初开始‚ “ 冷战史新研究” 这一学术新潮流逐步涌现。严
格地来说‚所谓 “冷战史新研究” 并不是一种外延与内涵都可以清楚界定的学术流派‚而是一

① 关于这种质疑‚参见 John Lewis Gaddis‚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 heory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In-
ternational Security‚vol.17‚no.3 (Winter 1992/1993)‚pp.5—58‚Especially pp.5—10;亦 参 见
Jeffrey T .Checkel‚T he Constructive T ur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W orld Politics‚50 (1998)‚pp.
324—348;William C.Wohlforth‚Reality Check:Revising T 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 Response to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ibid.‚pp.650—680。
② 参见 Gaddis‚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 heory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pp.5—10。
③ 关于外交史学者对于自己的研究在整个历史研究中被边缘化的认识及有关反应‚参见 Melvyn Leffler‚
New Approaches‚Old Interpretations‚and Prospective Reconfiguration. Diplom atic History‚vol.19‚no.
2 (Spring 1995)‚pp.173—196。这是莱夫勒在1994年当选美国外交史学会主席时所发表的就职学术
讲演。
④ 有关 西 方 学 者 对 这 方 面 情 况 的 早 期 评 述‚参 见 Michael H.Hunt and Odd Arne Westad‚T 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A Field Report on New Historical Sources and Old Research Prob-
lems. T he China Quarterly‚ no.122‚1990; 又 参 见 Steven M. Goldstein and He Di‚ New Chinese
Sources on th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Bulletin‚no.1‚pp.4—6;
以及 Michael Hunt ‚CCP Foreign Relations:A Guide to the Literature 和 Chen Jian‚CCP LeadersʾSelected
Works and the Historiography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Revolution.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Bulletin‚nos.6—7 (Winter 1995/1996)‚pp.129‚136—143;131‚144—146。
⑤ 从俄国的情况来看‚档案开放进程自90年代初开始后‚曾在1993—1994年间达到高点。但此后‚由
于缺乏相应的规范性保证、又受到政治及资金缺乏等因素的制约‚档案开放以及学者们接触档案资料
的机会也变得起伏不定。但到90年代后期‚东欧各国档案解密、开放的步伐加快‚已越来越受到国际
学术界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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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种由来自不同国家、属于不同领域的学者们通过一系列个案研究以及相互之间的学术交流及讨
论而产生的学术现象。其中‚学者之间在概念、定义、史料阐述以及史实释义上往往存在不同
意见。
在 “冷战史新研究” 作为一种学术新潮流形成、兴起的过程中‚美国外交史学界占有权威
地位的盖迪斯起了关键性的作用。盖迪斯曾长期任教于俄亥俄大学‚于1996年出任耶鲁大学美
国外交史讲座教授。在上世纪70—80年代‚他曾是美国外交史研究中 “后修正派” 最主要的代
表人物。他的研究‚从来便以重视分析、利用第一手档案资料而见长。同时‚在外交史学者中‚
他又一向以对国际关系理论有着精深造诣而著称 ①。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当全球冷战走
向结束之际‚盖迪斯在国际关系及外交史领域中最有影响力的刊物上发表了多篇文章‚对美国
外交史及国际冷战史研究的现状及其理论基础提出了尖锐挑战。
盖迪斯首先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二战后得到迅速发展的国际关系理论中包括行为科学、结
构主义和进化理论在内的一些主要学派。他指出‚冷战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走向结束‚显然是
整个20世纪国际关系史和世界史发展中最具深刻影响的历史事变。然而‚尽管国际关系理论领
域的所有主要学派都曾以研究及预测冷战的发展进程及可能结局作为中心任务‚却没有任何一
个学派或理论模式曾预见到了冷战会以苏联及其集团的 “突然” 解体而走向结束。盖迪斯指出‚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首先在于‚在战后几代国际关系学者身上‚出现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将自
己的研究 “科学化” 的倾向。其结果‚则是政治学以及国际关系理论研究这些本应属于 “ 软科
学” 的学科‚出现了逐步走向 “硬化” 的趋势———越来越强调历史演变的 “规律性”、事件重复
的可能性以及与此相关的历史进程的可预测性;与此同时‚却忽略了人类作为具有能动意识的
行为主体‚其活动所必然具有的非规律性、突变性以及不可预测性 ②。盖迪斯为此开出的是一副
历史学家的药方:政治学和国际关系理论学者必须重新评估现有理论模式的局限性‚以一种开
放的心态来面对 “叙事、类比、悖论、反话、直觉以及想象” 等从事人文学科研究的学者所必
须掌握并使用的基本方法 ③。也就是说‚在盖迪斯看来‚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所面临的主要挑战‚
是如何使已经过于 “硬化” 的思维方式和理论体系走向 “软化”‚以便更客观地反映国际关系史
中复杂而多层次的现实。
盖迪斯对国际关系理论所提出的这种带有根本性质的挑战‚同他对于美国外交史以及与之
相关的冷战史研究的重新思考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在他看来‚冷战以苏联解体的特定方式而
结束‚恰恰揭示了以往冷战史研究中的一系列基本缺陷。首先‚由于冷战的长期延续‚使得学
者们很容易将冷战中种种具有过程性性质的事物 (如 “两极对立” 和 “三个世界” 划分等)‚看
作似乎有可能超越冷战时空而存在的现象‚因而产生了一系列使人们对问题的观察与思考受到
阻碍的 “凝固性话语”。其次‚由于受到资料来源以及研究者本身认知结构的限制‚冷战史研究
在美国长期以来其实只是美国外交史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因而‚学者们对于冷战年代美国以
外的世界 (甚至包括美国的重要对手苏联) 的了解‚不仅极为有限‚也充满着各种偏见。再次‚
在美国学界关于冷战的研究中‚人们的注意力又过多地集中于各学派以往论争中所产生的种种
问题‚其结果‚则是整个美国外交史学科在进行深层次理论探索时出现了 “简约主义” (亦即将
历史进程简单地归结为某一种或某一组原因) 和 “庸俗泛化” (亦即不分主次地罗列有可能对历

① 关于盖迪斯的学术生涯和主要学术观点的演变‚参见蔡佳禾 《盖迪斯与冷战史研究》 (提交2002年8


月于武夷山举行的冷战中的中国与周边关系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② Gaddis‚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 heory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pp.53—54.
③ Ibid.‚p.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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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 史 研 究

史进程产生影响的种种原因‚却并没有指出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 这两种从表面上看似乎根本
对立的倾向‚而在实质上‚这两种倾向都造成了外交史与国际关系研究的理论贫乏 ①。
基于这种对于现状及其所存在问题的思考‚盖迪斯提出‚在进一步加强对美国及其他西方
国家档案资料利用的同时‚应当重视对于 “ 冷战中另一方” 的档案资料的利用‚从而促进美国
外交史及整个国际关系史研究真正走向国际化‚并在此基础上对美国外交史以及冷战史有关的
一系列基本问题进行再思考。以后的发展表明‚盖迪斯所提出的这些建议‚成为 “ 冷战史新研
究” 这一学术新潮流崛起的一个重要出发点‚也使得盖迪斯自己理所当然地成为 “ 冷战史新研
究” 的主要代表人物。
盖迪斯本人对于国际冷战史的重新探讨‚是以一系列在他看来 “ 有意义的问题” 为中心而
展开的———什么是冷战?冷战为什么会发生?冷战为什么会保持为冷战‚而没有升级为热战?
冷战为什么会以苏联及其集团的解体而结束?从20世纪国际关系史以及更为广义的人类历史发
展的角度来看‚冷战占有怎样的地位?他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与回答‚集中地反映在1997年出版
的 《
我们现在知道了:对冷战历史的再思考》一书中。
“什么是冷战”‚这是研究冷战的每个学者都会遇到的基本问题。长期以来‚人们———包括
盖迪斯本人在内———对此最通常的定义是:冷战是发生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以及以它们为首的
两大集团之间的一场全球性的政治军事对抗;由于热核武器的出现‚人类拥有了足以毁灭人类
自身的手段‚因而使得这种对抗的升级受到限制‚不能不局限在 “ 冷战” 的范围内‚而未能发
展为 “热战”。在 《
我们现在知道了》一书中‚盖迪斯并没有否定这种对于冷战的通常定义‚但
他同时又强调指出‚仅仅将冷战所要解决的问题归结为两个超级大国及其集团之间的利益之争
是不恰当的;从根本上看‚冷战所要解决的‚是意识形态、思想观念与制度层面的问题 ②。
根据这样的认识‚盖迪斯集中探讨了 “ 冷战为什么会发生” 这一问题。整个冷战时期 (尤
其是初期)‚由于冷战起源问题本身所隐含的政治层面的敏感性及学术层面的复杂性‚它一直是
学者们的关注热点‚也成为各学派之间论争、分野的重要标志。毫不奇怪‚当来自冷战 “ 另一
方” 的新资料使得西方学者第一次有可能从双边乃至多边视角对冷战起源加以审视时‚这个问
题立即得到了他们的充分重视。盖迪斯在90年代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尤其是在 《
我们现在知道
了》一书中‚在广泛利用后冷战时代出现的新资料的基础上‚也将冷战起源当作讨论的重心‚
很大程度上对以他本人为主要代表的 “后修正派” 的一些基本看法作了重大修正。包括盖迪斯
自己在内的许多 “后修正派” 学者曾认为‚从利益追求的角度来看‚美苏两个超级大国都不存
在发起冷战的意图。冷战之所以形成‚是两国领导人对于对方意图 “ 误读与误判” 的结果。盖
迪斯过去很少讨论究竟哪一方应对发起冷战承担责任的问题‚在他看来‚从学术角度来看‚这
是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问题。但在 《我们现在知道了》一书中‚盖迪斯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明
显地将导致冷战发生的责任放到了苏联与斯大林的身上。他认为‚斯大林作为一个信奉马克思
列宁主义的革命领袖‚“从未放弃过关于 ‘世界革命’ 的最终理念”;在战后苏联对外政策行为
的实际发展中‚这种理念又同因战争结果而大大加强的扩展苏联国际权力地位必要性的信念结

① John Lewis Gaddis‚New Conceptual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Diplom atic History‚vol.14‚no.3 (Summer 1990)‚pp.405—423;Especially pp.407—
412.
② Gaddis‚ W e Now K now : Rethinking Cold W ar History‚p.282.
·10·
“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合起来‚形成了苏联对外政策与安全战略的进攻性特征。由于苏联的政治制度缺乏制衡机制‚
斯大林很容易将自己对于 “安全” 与 “威胁” 的种种幻觉转变为政策的动力‚从而造成他对国
际政治性质绝对 “零和” 的理解。其结果‚则是促使战后国际关系向着冷战方向进发。盖迪斯
因而提出‚冷战是同斯大林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没有斯大林的存在‚也许根本就不会有
冷战的发生。通过这样的提法‚盖迪斯实际上已将冷战发生过程中的领导人个性等历史偶然性
因素放到了极为重要的位置 ①。
在盖迪斯看来‚美国的政策行为在内在动力、表现形式以及目标追求等方面都同苏联有着
本质区别。尽管战后美国随着经济实力与军事能力的大大增强‚也表现出了对于扩展自身国际
权力的强烈愿望‚但美国对外政策的基本动力‚却来自于对 “ 外部威胁” 的高度敏感。美国确
实在卷入欧洲事务的过程中建起了自己的 “帝国”‚但这是对苏联在中东欧建立 “帝国” 行为的
一种反应;更重要的是‚苏联的 “帝国” 是以 “ 强制” 为基础的;而美国的 “ 帝国” 则是在与
西欧国家协商及协调的基础上产生的‚是一种 “应邀建立的帝国” (Empire by Invitation) ②。盖
迪斯强调‚正是这种源于民主制度与专制制度的根本性区别及其对于国家对外政策与安全战略
的影响‚决定了苏联及其集团缺乏长期存在的合法性基础‚并最终决定了冷战以苏联及其集团
的解体而告终的结局。
正是基于冷战从本质上看不是利益之争、而是思想观念与制度合法性之争的认识‚盖迪斯
又进一步指出‚决定冷战实际进程的并不是两个超级大国及其集团之间的 “ 均势” 问题‚而是
“权力多样化” 问题。他承认‚从后冷战时期出现的 “冷战另一方” 的新材料来看‚国际共产主
义运动从来便不是铁板一块‚这不仅仅是因为构成这一运动的各个行为者有着自己特定的背景
和利益‚更是因为各个行为者出于自身 “ 合法性” 需求而作出的有关意识形态信念的表述‚往
往会使它们之间———如同中苏分裂那样———产生深层次的分歧与冲突。相形之下‚美国及其阵
营从一开始便在制度的层面具有多元的性质。因此‚冷战的两极对立性质其实早在冷战结束之
前便已经不复存在了。鉴于苏联在国际对抗中的力量所在‚恰恰在于莫斯科以强权所建立的
“帝国”‚这种权力多元化的趋势对苏联所造成的冲击必定大大超过对美国的可能冲击。在盖迪
斯看来‚这是造成冷战最终以苏联及其集团解体而结束的又一重要原因 ③。就其对冷战史研究的
实际影响而言‚这种看法又意味着‚对冷战的研究不能仅仅局限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政策行
为‚而必须将包括中小国家与 “附属国家” 在内的其他国际关系行为者也纳入视野。
盖迪斯关于冷战历史的论述‚尤其是他关于必须重视冷战过程中 “ 软权力” 所起作用的看
法‚以及他对于传统国际关系理论及冷战史 “ 旧研究” 在方法论层面所提出的挑战‚在国际学
术界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乃至共鸣。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一挑战构成了 “ 冷战史新研究” 的
逻辑出发点‚并造就了 “新研究” 不同于 “ 旧研究” 的特殊语境。然而‚在实证与个案研究的
层面‚盖迪斯关于冷战历史发展的一系列具体观点、尤其是他关于冷战起源于斯大林及苏联咄
咄逼人的政策行为的论述‚却受到了多方挑战‚在学术界引起了广泛争论。挪威著名学者伦德

① 参见 Gaddis‚ W e Now K now : Rethinking Cold W ar History‚1997‚especially pp.25‚29—33‚292—


293。
② “应邀建立的帝国” 概念‚最初是由挪威著名学者伦得斯泰德所提出的。参见 Geir Lundestad‚Empire
by Invitation?T he U nited States and Western Europe‚1945—1952. 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 23 (Septem-
ber 1986)‚pp.263—277。盖迪斯不仅接受了这一概念‚并将它同自己关于冷战史的研究结合起来‚
作了更为淋漓尽致的发挥。
③ Gaddis‚ W e Now K now ‚pp.283—286.
·11·
历 史 研 究

斯泰德是盖迪斯的老朋友、并曾同为 “ 后修正派” 的主要代表人物‚但他却明确提出‚盖迪斯


关于应将冷战的主要责任归之于苏联及斯大林的看法‚“走得太远”‚缺乏说服力 ①。俄国学者弗
拉迪斯拉夫·祖博克 (Vladislav Zubok) 和康斯坦丁·普列沙科夫 (Constantine Pleshakov ) 则认
为‚从后冷战时期出现的大量俄方新资料来看‚二战结束时‚斯大林面临的主要挑战是苏联的
生存与发展‚因而‚“他的初衷并不是单方面地、不受限制地推行扩张政策‚而是希望避免同西
方国家发生冲突;为了建立苏联自身势力范围并解决国际事务中的争端‚斯大林甚至将与西方
国家进行合作看作当务之急。因此‚冷战并不是斯大林所希望看到的‚更不是他的思想的产
” “从本质上来看‚斯大林的对外政策目标是有所节制的”‚“不能把斯大林及其助手们当作冷
物。
战这场冲突中惟一负有罪责的一方。“相形之下‚他们认为美国的积极进取政策是导致斯大林作
出反应并进而促使冷战形成的重要原因 ②。另一位长期研究苏联及冷战时期国际关系史的著名学
者马斯特尼则指出‚对斯大林及苏联领导人的政策制订造成最大影响的‚是战后苏联国内外环
境中的种种 “威胁性因素” 而造成的苏联领导人的 “ 不安全感” ———这正是推动苏联一步步走
向冷战的基本原因 ③。曾与盖迪斯同为 “后修正派” 主要代表人物的莱夫勒的意见则显得更为尖
锐:“盖迪斯新著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他在很大程度上抛弃了后修正派的观点‚而重新回到关
”④
于冷战解释的传统学派那里去了。
尽管有着来自其他学者的这些不同看法甚至尖锐批评‚ 《
我们现在知道了》仍然在国际学术
界产生了巨大影响‚被普遍认为是过去十年间出现的有关冷战历史研究的最重要著作之一。这
里的关键在于‚盖迪斯的看法其实并不是向着 “ 传统派 “ 的简单靠拢或回归。若仔细加以分析
便可发现‚在史料运用和视角选择上‚尤其是在方法论的层次上‚ 《
我们现在知道了》同盖迪斯
本人以往的研究有着明显的差别。
从史料运用来看‚作为美国外交史专家‚盖迪斯以往的著作完全是以在美国档案馆搜集的
第一手资料为基础写成的;当他写到 “冷战史” 时‚实际上往往是在就冷战时期的美国外交政
策和对外关系发表意见。而在 《
我们现在知道了》一书中‚他在构建冷战起源及发展的 “ 大叙
事” 时‚广泛地引证了俄国、东欧国家以及中国学者所引用的各种新资料‚清晰地体现出了一
种以多边资料为基础对国际冷战史进行探讨的意图。而对盖迪斯的研究及其结论所引起的反应‚
也并不仅仅来自美国外交史学界‚而是来自包括苏联/俄国史、欧洲史、东亚史、甚至非洲史等
不同领域的学者。因此‚同盖迪斯本人先前的研究以及以往西方学术界的绝大多数冷战史著作
相比较‚盖迪斯的冷战史新著在视野上有着一种更为真实的国际性。
就研究视角的选择而言‚盖迪斯的关注重点似乎同遭到他严厉抨击的冷战史 “ 旧研究” 并
没有多大差别———他的 “大叙事” 所重视的‚仍然是冷战期间的一系列重大事件 (如德国问题、
柏林危机、朝鲜战争、古巴导弹危机等等) 以及对重要历史人物 (如斯大林、杜鲁门、赫鲁晓

① Geir Lundestadt ‚How (Not) to Study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In Odd Arne Westad (ed.
)‚ Rev iew-
ing Cold W ar History: A pp roaches‚ Interp retations‚ T heory.London:Frank Cass‚2000‚pp.64—75.
② Vladislav Zubok and Constantine Pleshakov ‚ Inside the K remlinʾs Cold W ar: From Stalin to K hrushchev .
Cambridge‚Mass.:Harvard U niversity Press‚1996.
③ Vojtch Mastny‚ T he Cold W ar and Sov iet Insecurity: T he Stalin Y ears. New York:Oxford U niversity
Press.该书中文版最近已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作为 “冷战年代的中国与世界” 丛书之一出版。
④ Leffler‚T he Cold War:What Do We Now Know ‚p.503.
·12·
“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夫、毛泽东等) 的决策动机与政策行为的探讨 ①。这里的不同之处在于‚盖迪斯的研究充分利用


了因冷战结束而使研究者所获得的 “局外性” (outsideness) 优势:同冷战尚在进行之中的年代
相比较‚包括盖迪斯在内的学者能够从一种后冷战的历史高点来看待冷战时期的事件与人物‚
不仅将它/他们放置到冷战全过程中加以考察‚甚至从整个20世纪世界历史发展‚乃至从整个
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理解这些事件与人物的地位与影响。因此‚如果说以往的冷战史研究
(包括盖迪斯本人的研究)‚受制于研究者同本身仍处于发展过程中的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因
而其结论不可避免地会具有 “即时性” 的话;那末‚盖迪斯的新研究在将冷战当作一个已经完
成的历史事件来看待的同时‚在做出结论时也表现出了为冷战 “盖棺论定” 的强烈意向 ②。
盖迪斯的最大变化体现于方法论层次。在他以往关于美国外交史和冷战史的研究中‚他的
基本思路所遵循的一直是摩根索以 “权力分析” 为中心的现实主义理论。而在 《我们现在知道
了》以及其他一系列新著中‚他把冷战的实质视为不同制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把 “ 软权
力” 之间的较量看作决定冷战发生、发展以及最终走向结束的过程中占有中心地位的关键性因
素。盖迪斯还认为‚从一个更为根本的层次来看‚决定冷战进程及结局的是普通人民的实际生
活经历和对于生活的体验———归根结底‚生活于民主制度之下的人民比之生活于专制制度之下
的人民对于政治 (包括国际政治) 有着更大的选择权与发言权———因此‚冷战这一国际政治对
抗的进程与结局‚不仅是在 “高层政治” 的层面‚更是在国家与社会关系以及社会内在发展的
层面‚被最终决定了 ③。对普通人生活经历与经验的研究并不是传统外交史和国际关系史研究的
重点‚盖迪斯自己对此也并不擅长。因此‚在他本人的研究中对这一问题并没有在实证的层次
上充分展开。然而‚盖迪斯在论及冷战史研究应当遵循的方向时一再强调‚理解冷战发展轨迹
及结局的要旨之一‚便在于重新构建并在此基础上真正把握冷战时期普通人生活经历与经验的
变化。在这一点上‚盖迪斯的新研究与上世纪50—60年代典型的 “正统派” 论著之间‚有着显
而易见的差别。

“冷战史新研究” 的主要学术特征及相关问题

对盖迪斯新著的上述分析‚有助于全面理解 “冷战史新研究”。人们在盖迪斯身上所看到的
变化‚实际上已缩微地体现了冷战史研究在后冷战时代发展的一般性动向‚反映了 “ 冷战史新
研究” 作为一种学术新现象的若干基本特征‚并同时揭示了与这些特征有关的一系列新问题。
“冷战史新研究” 的第一个重要特征‚应在于冷战史研究者因冷战结束以及后冷战时代到来
而获得的全新时空框架。正如盖迪斯所指出的‚前苏联解体和全球性冷战的结束‚使 “ 冷战”
从研究者的角度来看成了真正的 “历史事件”‚人们也得以第一次从后冷战的历史高点对冷战全

① 出现这种情况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在于‚冷战期间的这些重大危机与事件曾是国际事务中的焦点‚
但由于当时所能接触到的资讯有限、并受到危机与事件发生时政治条件的制约‚人们对他们的了解也
受到了极大限制。随着后冷战时期研究新条件的出现‚对这些危机与事件的重新探讨便很自然地成为
历史学家的关注重心‚同时也成为许多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些事件的公众的兴趣所在。
②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做时‚盖迪斯表现出了一种同弗朗西斯·福山 (Francis Fukuyama) 所提出的 “历
史终结论” 相似的心态‚将苏联及其集团的瓦解‚不仅视为冷战结束的标志‚更是自由主义和极权主
义之间历时几世纪之久的历史性抗争结束的象征。(参见 W e Now K now 第10章) 然而‚这种看法不仅
使他受到了来自其他学者的严峻挑战‚也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他本人关于冷战历史总体看法的说服力
和学术力量。这也是盖迪斯作为一个学者在政治哲学上的保守之见。
③ Gaddis‚ W e Now K now ‚pp.286—287.
·13·
历 史 研 究

过程进行考察。对此‚绝不能仅仅视为一种简单的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时空换位。在这里‚
除了盖迪斯所指出的冷战结束使研究者所获得的 “ 局外性” 优势外‚至少还有两个问题值得强
调。第一‚在过去十余年间‚国际学术界出现了一系列将冷战当作一个完整事件来对待的历史
论著。这些著作‚尽管在中心论点的构建、叙事重心的选择、历史细节的取舍、甚至在对冷战
本身的理解上有着很大差异‚但都无一例外地将冷战当作一个已经走完自身历史进程的事件来
加以考察 ①。值得一提的是‚冷战作为晚近发生的历史‚曾经是全球数十亿人生活其间并经验的
一部分;冷战时期的许多危机及热点事件‚不仅仍存于人们的记忆之中‚也留下了许多当时因
事件本身仍在发生、发展之中而难以解答的问题。因此‚当冷战终于成为一段完整的历史时‚
以普通公众为对象的关于冷战的书籍和视听作品在过去十余年间大量涌现 ②。这就使得冷战史研
究在本身得到提高的同时‚也获得了在公众中得以进一步普及的机会‚并反过来进一步推动了
冷战史研究在后冷战时期的发展。
第二‚与 “旧研究” 相比‚后冷战时代出现的大量新研究成果往往很自然地将冷战放到20
世纪世界史及国际关系史发展的框架及语境下加以考察。冷战也越来越被视为20世纪全球化历
史运动的一个重要环节。这样‚就出现了因冷战研究而产生的种种特殊问题与世界史及国际关
系史一般性问题之间的相互渗透与交叉‚并在很大程度上使两者都发生了变化。其结果是‚后
冷战时期产生的冷战史研究著作‚不管以何种具体事件为对象‚往往在提出及构建问题时将冷
战同20世纪世界历史的总体发展联系起来‚因而使得有关冷战历史的研究实际上也成为更大范
围的世界史、国际关系史以及与之相关的区域性历史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 ③。
随着冷战结束‚对档案及其他有关文献资料进行多边发掘与运用的机会也出现了‚使得研
究者有可能、甚至有必要打破单边档案及资料研究的旧有框架‚而越来越多地使用多边档案与
资料研究‚这是 “冷战史新研究” 的第二个重要特征。
如前所述‚冷战史 “旧研究” 在资料来源上存在着严重的单边性;数十年间‚学者们的主
要资料来源于西方国家定期解密的档案文献。在对中、苏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研究中‚学者
们往往只能前往与之在地理上相近的地区 (如研究中国大陆时到香港或台湾) 搜集有关资料‚

① 从上世纪90年代起‚出现了不少以冷战整体为对象的专著‚其中包括:Martin Walker‚ T he Cold W ar:


A History.New York:Herry Holt ‚1994;Edward H.Judge and John W.Langan‚ A Hard and Bitter
Peace: A Global History of the Cold W ar. Upper Saddle‚ NJ:Prentice Hall‚1995; Walter Leferber
)‚ A merica‚ R ussia and the Cold W ar‚9th .New York: McGraw-Hill‚1996;Jeremy Issacs: Cold
(ed.
W ar: A n Illust rated History‚1945—1991.Boston:Little Brow n‚1998;Allen Hunter (ed.
)‚ Rethink-
ing the Cold W ar.Philadelphia:T emple U niversity Press‚1998;相形之下‚中国史学界除张小明 (北京
大学) 著有 《
冷战及其遗产》(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 外‚似乎还未看到以冷战整体为论述对象的
专著。关于国内学者就国外冷战史发展状况所做的评述绍介‚参见戴超武 《新冷战史与当代美国外交
史学思潮》( 《
美国研究》1999年第1期‚第39—51页);白建才:《
近年来美国的冷战史研究》( 《
历史
研究》2002年第1期‚第175—182页)。
② 在这一方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由 CNN 制作的24集 《冷战》 电视系列。在包括盖迪斯在内的一大批
国际一流的冷战史学者的指导参与下‚该系列在重构冷战历史时‚广泛利用了来自冷战各方的口述史
资料和其他文献资料‚从而描绘了一幅相当全面、又颇富有新意的冷战画卷。
③ 例如‚两次柏林危机、朝鲜战争、古巴导弹危机、越南战争等‚历来便是冷战中广受史家及公众注意
的历史个案。但在冷战期间‚大多数研究往往以揭示事件本身的来龙去脉及解释事件同相关大国的政
策演变为目标‚几乎没有研究者能够超越冷战时代的特定语境来看待这些事件的历史意义。而在后冷
战时代‚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许多学者在对这些事件进行再探讨时‚将着眼点放到了它们在多大程
度或何种意义上改变了20世纪世界历史走向上来。
·14·
“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或常常需要以报刊材料或西方国家点滴披露的有关情报资料作为从事研究的主要依据。结果‚
在研究方法上‚“合理猜测” 往往成为学者们做学术判断、得出研究结论时不可或缺的手段。从
上世纪80年代后期起‚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进展‚这种局面由于中方所公布与发表的一系列新
资料而开始被打破。进入90年代 (尤其是90年代中期) 后‚前苏联及东欧国家的档案开放‚又
使得学者们获得了利用这些国家的文献资料展开研究的机会 (尽管这种机会在不同国家和不同
时期也是不同的)。“冷战另一方” 发生的上述变化‚又反过来带动了西欧国家和美国档案及其
他与冷战有关资料的进一步开放 ①。这不仅在一般意义上极大地加强了冷战史研究的实证基础‚
也使得学者们能够通过对各种资料的对比分析‚对一系列个案乃至冷战全局获得更为准确的认
识 ②。可以说‚国际冷战史研究之所以能够在后冷战时期获得数量及质量两个方面的长足进步‚
同多边档案与资料运用的发展是分不开的。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冷战史新研究” 获得了 “旧
研究” 所不能比拟的研究手段上的优势。
同上述研究资料来源多边化的特征紧密相联‚形成了 “冷战史新研究” 的第三个重要特征:
冷战史研究以及更广泛的国际关系史研究中长期存在的 “ 美国中心” 现象受到了严重冲击‚从
而使得冷战史研究越来越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史研究。
以上曾指出‚冷战史 “ 旧研究” 中各学派的传承演变在方法论层次上受到了 “ 美国中心”
论的统制。这种现象的出现‚除了资料来源上的限制以及冷战环境本身造成的局限性外‚还有
着政治文化上的深刻根源:从根本上看‚冷战发生与发展的进程‚是同美国建立与巩固自身世
界霸权地位的努力同步推进的。因此‚“美国中心” 论在冷战史 “旧研究” 中的主导地位‚反映
出的是美国历史学界与知识界试图获得 “垄断” 历史阐释权的强烈意愿‚并同美国在以西方国
家为主体的现存国际体系与体制中地位的上升‚有着交互影响的内在联系。
惟其如此‚对于 “美国中心” 论在 “冷战史新研究” 兴起过程中受到挑战的现象‚由于其
中所包含的超越历史研究本身的深远含义‚尤其值得探讨 ③。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是‚当美国在
后冷战时代成为世界上惟一超强、并在国际事务中占据了似乎无可争议的领导地位时‚为什么
在冷战史研究以及更为广泛的国际关系史研究中却会出现 “ 美国中心” 论受到挑战甚至被打破

① 在促进美国档案开放的问题上‚位于华盛顿的国家安全档案馆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起了巨大作


用‚国家安全档案馆其实并不是一个官方机构‚而是一个以大力促进并推动美国政府对各种档案资料
(包括尚在30年解密期内的档案资料) 予以开放、供学术讨论之用为主要使命的民间学术机构。过去
十余年间‚它利用美国 “信息自由法”‚促进美国政府公布了大量冷战时期 (尤其是冷战后期) 的档案
资料‚对 国 际 冷 战 史 研 究 起 了 极 大 的 推 动 作 用。国 家 安 全 档 案 馆 的 网 站 是: w w w .gw u.edu/~
nsarchiv/。
② 这方面的一个突出例子‚是国际学术界因毛泽东1950年10月2日致斯大林电报出现两个不同版本而
引起的讨论。关于争论 的 详 情‚参 见 Shen Zhihua (trans.by Chen Jian)‚T he Discrepancy bet ween the
Russian and Chinese Versions of Maoʾs 2 October 1950 Message to Stalin on Chinese Entry into the Korean
War:A Chinese Scholarʾs Reply.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Bulletin‚ nos.8—9 ( Winter
1996/
1997)‚pp.237—242;亦参见 Chen Jian‚China and the Korean War:New Findings and Perspec-
tives in Light of New Documentation‚forthcoming。
③ “冷战史新研究” 的兴起使 “美国中心” 论受到的挑战‚绝非出于盖迪斯这样的学者的本来意愿和设
计。事实上‚在盖迪斯试图对冷战盖棺论定的努力中‚已透露出了将美国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视为历
史发展的 “最高形式” 的理念。这其实是 “美国中心” 观念在另一层次的反映。然而‚作为一个历史
学家‚盖迪斯又在以多边档案/文献资料研究为基础的关于冷战史的探讨中‚得出了冷战进程并非取决
于超级大国间的 “均势”、而是取决于国际关系多样化的结论‚这又是对于 “ 美国中心” 理念的一种否
定。这里所揭示的‚是盖迪斯关于冷战历史的解释在政治哲学意义上的内在紧张。
·15·
历 史 研 究

的情况?对此‚人们当然可以有很多解答。从历史渊源的角度来看‚冷战时期国际关系的发展
演变‚并没有为美国在后冷战时代建立独一无二的世界霸权地位的努力提供历史资源方面的支
持。事实上‚如果我们同意‚冷战时期国际政治对抗中最重要的因素并不在于大国 (尤其是超
级大国间) 均势的变化与转移‚而在于权力 “多样化”;同时‚如果我们也承认‚冷战期间超级
大国控制国际关系走向、支配小国的情况固然比比皆是‚但非超级大国 (甚至小国) 影响、制
约乃至在一定程度上主导国际关系的个案也层出不穷;那么‚合乎逻辑的结论便只能是‚冷战
国际关系的发展本质上具有结构多维与多层次的特征‚其基本趋势与特点‚则是国际体系不断
走向非两极化、国际体制持续走向非西方化和多元化 ①。全球范围的冷战虽以前苏联的瓦解为标
志而告结束‚但这并不等于冷战以美国的胜利而告终。当后冷战时期国际政治中出现了美国
“独大” 的局面时‚由冷战时期演变而来、并且表面上由美国主导的国际体制‚却并没有为美国
的世界霸权提供合法性的依据 ②。
同 “旧” 研究相比较‚几乎所有的学者都同意‚冷战史新研究最重要的特点‚在于人们对
意识形态的重新界定‚以及对意识形态因素在冷战时期国际关系中所起作用的重新认识。与此
相关联‚则是人们对于普通人生活经历与冷战时期意识形态以及广义的社会、文化因素演变之
间关系的关注。
促使这一特点产生的原动力是对历史事变的直接观察与体验。正如人们已十分熟悉的‚冷
战的结束是以苏联及其阵营的解体为标志的。然而‚这种解体并不是苏联在经济上全面崩溃或
在军事上为西方国家所战败的结果。就其深层根源而言‚造成苏联及其阵营解体的原因‚是苏
联和东欧各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在经历了冷战时期近半个世纪的国际对抗后基于思想观念的变化
而导致的制度和社会机构层面的内在演变。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物质性的 “ 硬权力”
力量‚而是思想、文化与意识形态等 “软权力” 的力量。
于是‚随着冷战后来自前苏联及东欧国家文献资料的大量出现‚越来越多的学者对意识形
态因素在冷战时期国际关系演变中的作用开始予以高度重视。首先是越来越多的学者倾向于对
“意识形态” 作更为广义与宽泛的界定:当人们不再简单地将 “意识形态” 视为 “关于官方信念
的陈词滥调式的表述” 时‚在冷战史研究中便出现了对文化因素与意识形态关系的广泛关注;出
现了对国家与社会关系以何种方式 “造成” 了意识形态的特定表达‚又在何种意义上受到意识
形态因素制约的强烈兴趣;还出现了对普通人生活经历、经验与意识形态因素演变之间交互影
响的深刻关怀 ③。即便在关于国家政策与战略研究这一似乎非常实证性的层面‚也有很多学者将

① 笔者认为‚冷战发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国际体系 (international system ) 与国际体制 (international


regime) 之间的紧张与不协调。在这里‚国际体系是指国家间根据相互间力量对比、并以包括文化与观
念形态在内的各种联系或对立为基础而形成的总体关系框架。国际体制是指构成国际体系基础‚并对
体系成员行为具有指导或约束作用的规范与准则‚以及为执行规范和准则所设立的国际机构。
② 很显然‚关于这一问题的深入探讨‚对人们从历史背景的角度理解后冷战时期国际关系的趋势和走向‚
并在此基础上着手有关战略与政策的制订‚是有重大意义的。
③ 关于文化因素在国际关系演变中的作用‚历来是国际关系史和国际关系理论研究的薄弱环节。著名日
裔美国历史学家入江昭 (Akira Iriye) 曾在自己的一系列论著中大力倡导展开以文化因素为中心的国际
关系研究 (Akira Iriye‚ Culture and Power: T he Jap anese-A merican W ar.Cambridge‚ MA:Harvard U-
niversity Press‚1982)‚但长期以来一直 “曲高和寡”。但在后冷战时期‚当思想及观念形态等 “ 软权
力” 的力量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引起学者们的重视时‚文化因素及其与意识形态关系便成为 “冷战史新
研究” 语境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美国著名政治学家亨廷顿 (Samuel Huntington) 提出后冷战时期国
际政治将为 “文明冲突” 所主导的看法‚许多学者对探讨文化因素对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发展的影响表
·16·
“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视线集中到意识形态因素与政策行为合法性乃至政权合法性之间的关系上来 (这在一系列关于
冷战如何走向结束的研究中最为突出)。从国际关系及冷战史研究的现实来看‚高层政治和重大
危机或事件仍是大多数研究者的主要关注对象。但即便是在以高层政治和重大危机或事件为中
心的研究中‚作为 “软权力” 的意识形态因素与冷战时期政治发展之间的关系‚也往往构成了
学者们提出与构建问题时的重要视角或出发点 ①。
必须再次强调的是‚“冷战史新研究” 作为一种仍在不断被丰富与发展的学术现象‚并没有
统一的、或在学术界达成完全共识的内涵与外延‚笔者上述关于 “ 冷战史新研究” 的表述‚也
只是一家之言‚并不见得所有的学者都会对此表示赞同。但重要的是‚不管人们如何看待与界
定 “冷战史新研究” 这一现象‚它已在真切地改变着我们看待冷战乃至20世纪国际关系史和世
界史的一些基本思路‚同时也实实在在地改造了历史研究以及相关理论领域的一些基本方法与
手段。

“冷战史新研究” 与中国学者的参与

在 “冷战史新研究” 的形成过程中‚中国学者从一开始便起了很大作用———在某些方面‚
中国学者的作用甚至占据了中心地位。从90年代初开始‚一批来自中国、又在西方国家接受高
等教育的学者开始进入国际学术界。他们的研究‚在资料、视野及批判的角度等方面‚都让人
耳目一新 ②。
这批学者中‚最早崭露头角的是来自上海、在斯坦福大学国际战略中心担任研究员的薛理
泰。从80年代后期起‚他和著名国际战略与中国问题专家约翰·刘易斯 (John Wilson Lewis) 合
作‚出版了有关中国发展核武器、中苏关系与朝鲜战争以及中国战略海军力量形成与发展的三
部专著 ③。就基本思路而言‚这些研究采用的仍然是 “现实主义” 的分析方法‚强调冷战时期中
国对外政策的基本动因是毛泽东等领导人对可以用物质因素定量的 “国家安全利益” 的考虑。但
在资料的使用上‚主要由于薛理泰的贡献‚这三部著作都对中方自80年代中期后发布的各种文
献作了极为细致的梳理‚并在此基础上对事件的来龙去脉作了清晰的描述。
首先从方法论层面对冷战史研究现状发起冲击的‚是盖迪斯教授的第一位中国研究生、现
任马里兰大学美国外交史教授及上海外国语大学社会科学研究院院长的张曙光。以往国际关系

① 现出了 更 大 的 兴 趣。参 见 Peter J. Kuznick (eds.


)‚ Rethinking Cold W ar Culture. Washington‚DC: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Press‚2001;Akira Iriye‚ Cultural Internationalism and W orld Order.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 niversity Press‚1998。
① 参 见 Anders Stephanson‚ Liberty or Death: T he Cold War as US Ideology 和 Yale Ferguson and Rey
Koslowski‚Culture‚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 heory‚and Cold War History.In Westad (ed.
)‚ Rev iew ing
Cold W ar History;Peter J.Kuznick (eds.
)‚ Rethinking Cold W ar Culture 中 有 关 各 章;以 及 Gaddis‚
W e Now K now ‚Chapter 10;Stephen J.Whitfield‚ T he Culture of the Cold W ar.Baltimore:Johns Hop-
kins U niversity Press‚1996。
② 关于这些学者情况的一般性介绍‚参见陈兼 《
留美中国学者对于中美关系的研究》‚载资中筠、陶文钊
编 《
架起理解的桥梁———中美关系史研究回顾与展望》‚安徽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92—308页。
③ John Lewis and Xue Litai‚ China Builds the Bomb.Stanford:Stanford U niversity Press‚1987;Sergei Gon-
charov‚John Lewis and Xue Litai‚ U ncertain Partners: Stalin‚ Mao and the Korean W ar.Stanford:
Stanford U niversity Press‚1993;John Lewis and Xue Litai‚ Chinaʾs St rategic Sea Power: T he Politics of
Force Moderniz ation in the Nuclear A ge.Stanford:Stanford U niversity Press‚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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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 史 研 究

学认为在国际对抗中 “遏制” 只能是一方的行为特征、而另一方则必然处于侵蚀性的攻势地位。


在1992年出版的 《
遏制与战略文化:1949—1958年的中美对抗研究》一书中‚他一反常论‚指
出:在40年代末50年代初‚中美双方均不具有对方所理解的那种进攻性和扩张性意图;双方的
政策设计‚本质上都有着一种 “遏制” 对方的非进攻性特征。但是‚中美之间的直接冲突与对抗
仍然发生了。要把握其中的深层原因‚就必须引入 “ 文化” 这一概念‚讨论造成双方 “ 误读”
对方意图的深层文化背景。在 《
毛泽东的军事浪漫主义:中国与朝鲜战争》一书中‚张曙光又
分析了毛泽东那种 “弱国能打败强国” 为主要特征的战略制定与战争动员‚进一步强调了在国
际关系研究中引入 “文化” 因素的必要性与可能性。在新著 《经济冷战:美国对华禁运与中苏
同盟》中‚张曙光表现出了一种更为宽广的视野‚在广泛利用中、美、俄等各方面资料的基础
上‚对冷战期间同盟政治的发展、经济手段的使用、以及与此相关的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国际
关系行为者相互间认识的变化等等‚作了深入分析‚并指出‚“经济制裁” 在国际政治对抗中的
有效使用‚是冷战得以保持为 “冷战” 而没有发展为 “热战” 的重要原因 ①。
与张曙光同为盖迪斯教授高足的翟强‚现任奥本大学历史系教授。他的研究‚以对各种相
关资料的综合梳理与使用见长。他在 《
龙、狮、鹰:1949—1958年的中英美关系》一书中‚通
过在英、美、中进行的多边资料研究‚对冷战初、中期这三大国之间的关系互动以及影响这种
互动的一系列个案作了精到的论述。在2000年出版的 《
中国与两次越南战争》中‚翟强大量利
用了中方有关资料‚尤其是保存在省级档案馆中、同国际关系及越南战争有关的各种文献‚对
中国于1950—1975年间先后参与 “援越抗法” 和 “援越抗美” 的过程作了全景性描述‚着重从
联盟政治复杂性的角度分析了中越之间在看待双边关系时认识上的种种异同‚并进而揭示了中
越关系最终走向恶化的一系列深层原因 ②。
“冷战史新研究” 强调意识形态因素的特点‚在现任密苏里州立西南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盛慕
真的研究成果中得到了最为充分的体现。盛慕真的主要代表作是 《
对抗西方帝国主义:毛泽东、
斯大林和美国》③。他通过分析冷战前期及初期中国共产党的对外政策以及中共与苏联关系的发
展‚发现意识形态因素在冷战时期国际政治对抗中确实起了决定性作用。在具体的论述中‚他
将著名心理学家埃里克森 (Erik Erikson) 的 “ 自我定位” (ego identity) 理论运用于冷战史研
究‚指出‚对于冷战时期的国际关系行为者‚尤其是对信奉共产主义的国际关系行为者来说‚
意识形态并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外在的言辞表述‚而同他们对 “ 自己究竟为何人” 的自我界定
有着紧密的联系。正因如此‚意识形态因素在中苏同盟产生及中美对抗形成的历史过程中起到
了决定性的作用。
陈兼是另一位在冷战史研究中受到国际学术界关注的旅美学者‚现任弗吉尼亚大学中美关
系研究讲座教授及历史系教授‚并担任华东师范大学 “ 紫江学者计划” 特聘教授。在 《中国走

① Shu Guang Zhang‚ Deter rence and St rategic Culture: Chinese-A merican Conf rontations‚1949—1958.
Ithaca:Cornell U niversity Press‚1992;Shu Guang Zhang‚ Maoʾs Military Rom anticism : China and the
Korean W ar. Law rence: U 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1995;Shu Guang Zhang‚ Economic Cold W ar:
A mericaʾs Embargo against China and the Sino-Sov iet A lliance‚1949—1963. Washington‚D.C.and
Stanford:Wilson Center Press and Stanford U niversity Press‚2001.
② Qiang Zhai‚ T he Dragon‚ the L ion‚ and the Eagle: Chinese-British-A merican Relations‚1949—1958.
Kent ‚OH:T he Kent State U niversity Press‚1994; China and the V ietnam W ars.Chapel Hill:T he U ni-
versity Press of North Carolina‚2000.
③ Michael M. Sheng‚ Battling W estern Im perialism : Mao‚ Stalin and the U nited States. Princeton:
Princeton U niversity Press‚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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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向朝鲜战争之路:中美对抗形成研究》和 《毛泽东的中国与冷战》等专著 ① 及许多论文中‚他


对冷战期间中国对外政策发展的内在动力‚中国在冷战中的地位‚亚洲冷战与全球冷战的关系‚
以及意识形态因素在冷战国际关系发展演变中的作用‚都有系统论述。他认为‚冷战时期的中
国对外政策与安全战略并不仅仅表现为一般意义上的 “外交为内政的延续”‚而是毛泽东 “革命
后革命” 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毛泽东为中国革命在取得全国胜利后继续纵深发展的内在努力有
着深刻联系。冷战的主要特征虽然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对抗‚但中国在冷战中的地位决非无
足轻重。冷战之所以没有从 “冷战” 发展为全球范围的 “ 热战”‚原因之一便在于中国的参与及
东亚冷战在50—60年代的发展起到了将美苏两大国分割开来的作用。从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
冷战的根源在于世界现代化进程所产生的种种问题难以在资本主义制度当时所能提供的选择范
围内得到解决。因此‚冷战所涉及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对立双方围绕着国际权力分配而展开
的争夺‚而是对立双方关于各自的制度 (亦即各自对于现代化进程所产生问题提供的答案) 孰
优孰劣的竞争。双方各自向对方提出的挑战‚以及因对方挑战而产生的受威胁感与不安全感‚
涉及的是各自制度是否有着存在的合法性这样根本性质的问题。
国际学术界冷战史研究中受到关注的其他来自中国的学者‚还有李小兵、刘晓原、卿斯美、
郝雨凡、张小明 (美国德克萨斯州国际大学) 等人 ②。 (本文限于篇幅‚不能对他们的学术成果

作详细评述‚只能留待另文再作专门介绍。
除个别例外‚旅美中国学者对冷战的研究多与中国有关。他们之所以能够在国际学术界产
生较大影响‚很大程度上是同他们掌握与运用中文史料方面的能力分不开的。但更重要的‚则
是他们在设定研究出发点以及达成研究结论时‚有着独到之处。他们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是在
冷战岁月中度过的;对于中国在冷战中的经历‚他们有着西方学者所没有的亲身感受。当这一
切同他们在美国所受到的专业训练结合起来时‚便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学术背景‚使得他们既能
把握西方学术界的有关语境及其形成的来龙去脉‚又有可能从 “ 中国的视角” 来看待自己的研
究课题。这种学识与学术背景上的 “比较性优势”‚往往是西方学者所不能比拟的。
过去十余年间‚许多国内学者有关冷战史研究的一系列论著‚也在国际学术界产生了一定
影响‚并对 “冷战史新研究” 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其中‚受到国际学术界较多注意
的有:资中筠关于中美对抗起源的研究;陶文钊关于冷战最后十年中国对外政策的研究;沈志
华关于朝鲜战争及冷战期间中苏关系的一系列研究;杨奎松关于中国共产党和新中国对外政策以
及毛泽东外交思想与外交战略的研究;牛军关于中国共产党对外政策的起源及冷战时期中美关

① Chen Jian‚ Chinaʾs Road to the Korean W ar: T he Making of the Sino-A merican Conf rontation.New York:
Columbia U niversity Press‚1994;Chen Jian‚ Maoʾs China and the Cold W ar.Chapel Hill:the U niversity
Press of North Carolina‚2001.
② 李小兵的研究涉及了冷战中的许多方面‚主要英文著 (译) 作包括 Xiaobing Li et al.‚ Maoʾs Generals
Remember Korea.Law rence:U 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1;Xiaobing Li et al.‚ China and the U nited
States: A New Cold W ar History.U 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7。刘晓原的论著包括 Xiaoyuan Liu‚
A Partnership f or Disorder: China‚ the U nites States and their Policies f or the Post w ar Disposition of the
Jap anese Em pire.New York:Cambridge U niversity Press‚1994。卿斯美目前主要从事冷战期间中美相互
间看法变化及其社会文化根源的研究。郝雨凡对冷战期间中美关系钻研颇深‚主要著作为 Yufan Hao‚
Dilem m a and Decision: A n Organiz ational Perspectiv e on A merican China Policy Making.Berkeley:East
Asian Institute at the U 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97。张小明的研究集中于冷战期间亚洲地区的军事冲突‚
著有 Xiaoming Zhang‚ Red W ing ov er the Y alu: China‚ the Sov iet U nion and the A ir W ar in Korea.
T exas A & M U niversity Press‚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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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 史 研 究

系发展的研究;章百家关于周恩来与马歇尔使命以及关于新中国外交一系列重要问题的研究;
李丹慧关于同越南战争有关的若干重要问题的研究;宫力关于中美走向缓和的历史进程的研究;
何迪关于毛泽东对美国的看法、中美关系、台海危机的个案研究‚华庆昭关于杜鲁门政府对华
政策的研究‚等等 ①。
然而‚同后冷战时期国内学者以中文所发表的冷战论著在数量上的大幅增加相比较‚他们
的各种研究成果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却不成正比。这里‚有语言隔阂上的问题———西方的冷战
史学者几乎都不懂中文‚甚至连很多研究中美关系乃至中国问题的专家阅读中文的能力也不强。
因此‚国内学者的有关论著若非以英文写成或译为通达的英文出版‚便很少有引起国际学术界
注意的可能性。事实上‚以上提到的几位国内学者之所以能够引起国际学术界的注意‚很大程
度上同他们的一些论著被译成英文出版分不开。而他们本人以及其他许多国内学者用中文发表
的高水平论著‚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则要小得多。
更深入一步‚造成国内学者的成果在国际学术界未形成应有影响的原因‚还在于对 “ 有意
义的问题” 理解上的差异。西方学者是在特定的学术与知识氛围下从事研究的‚因而‚在 “ 有
意义的问题” 的形成与提出上‚受到了自己特殊的 “ 知识关怀” (intellectual concern) 的制约。
由此决定了他们在面对中国学者的有关学术成果时‚往往认为其意义主要在于所使用的资料‚
而不是所提出的论点‚并常常在有意无意间便忽略了其中所讨论的问题及相关的学术见解 (对
这个问题‚下文有更为详尽的探讨)。
尽管存在着以上诸方面的局限‚但从总体上来看‚中国学者 (包括旅美学者与国内学者)
的学术成果仍对 “冷战史新研究” 的形成作出了重要贡献。正是由于中国学者的努力‚中国在
冷战中的地位以及亚洲冷战与全球冷战的关系问题‚在后冷战时期受到了国际学术界更多学者
(包括盖迪斯在内) 的关注。中国学者的成果‚也论证并加强了关于冷战国际格局的发展取决于
国际关系多样化、而并非取决于超级大国之间均势变化的基本看法‚从而在一个深入的层次对
“美国中心” 论的合法性提出了根本挑战。中国学者的研究‚还在方法论的层次拓宽了人们的眼
界‚使得人们在讨论诸如 “意识形态”、“战略文化”、“国家—社会关系与国际政治演变的关系”
等基本问题时‚必须参考中国学者所发表的有关意见。正是在这些意义上‚我们完全有理由说‚
如果没有中国学者的投入‚“冷战史新研究” 便难以在深度和广度上达到今天的规模。

对冷战史研究进一步发展的几点看法

那么‚“冷战史新研究” 这一学术现象的出现‚向中国史学工作者提出了怎样的挑战?我们
从中又可以得到什么启示?
首先必须提出的‚是档案资料的开放利用问题。任何真正有价值的历史研究‚都必须建立
在第一手资料的使用之上。这一点‚对于国际冷战史研究来说‚也许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由
于冷战本身在政治上的敏感性‚即便在档案解密开放上有相当完善程序的美国‚至今仍有属于
冷战时期敏感问题的文献资料‚未完全同学者们见面 ②。在俄国及东欧国家‚自上世纪90年代

① 这里所列举的‚是这些学者以英文 (或被译成英文) 所发表的学术 论 著。有 关 这 方 面 的 评 介‚参 见


Chen Jian‚ Maoʾs China and the Cold W ar‚“Bibliographic Essay”‚pp.373—385。
② 这方面的一个例子‚是美国在朝鲜战争期间究竟是否对朝鲜及中国东北地区准备及使用过生物或细菌
武器的问题。在战争已经结束近半个世纪后‚由于美国方面的有关档案文献并未完全开放‚对这个问
题仍然无法盖棺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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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

开始的对冷战时期档案资料的开放‚在对国际冷战史研究作出了重大贡献的同时‚仍存在着基
本制度、规范及程序不完善以及资金严重不足的缺陷‚因而档案的实际开放有着明显的随意性
和选择性。在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有关档案文件———尤其是同高层决策有关的各
种文献资料———还没有真正开放。学者们的有关研究‚也多以档案部门选编的各种文选为依据‚
这就不能不使学术研究的原始性和批判性受到极大的限制 ①。如何实现档案解密与开放的规范化
与制度化‚并使得学者们有可能在广泛利用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达成真正具有原创性的研究成
果‚是一个应当受到重视并予以解决的问题。
同样重要的‚应是如何建立批判性的学术研究视野。这是推进冷战史研究 (从更为广泛的
意义上来说‚则是整个社会、人文科学研究) 必须面对并解决的大问题。在这里‚“批判” 并不
是一个贬义词。归根结底‚社会以其有限的资源支持包括冷战史研究在内的社会与人文科学研
究‚就是为了得到学者们的批判性意见。在国际冷战史研究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包括美国
学者在内的许多西方学者可能存在着种种偏见‚却并不缺乏建立批判性视野的意识与愿望。从
根本上看‚“冷战史新研究” 之所以能够作为学术新潮流出现并得到发展‚也是与学者们将 “批
判” 作为研究出发点的基本学术意识分不开的。只有在独立的批判性视野基础上展开学术论辩‚
才能推动学术研究的真正发展。
“冷战史新研究” 还向我们提出了如何面对领域与学科本身更新所提出的挑战的问题。其中
最主要的‚则是如何处理跨学科与专门化之间的关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知识更新的压力。冷战
史研究在过去十余年间的发展中‚如同历史研究的其他许多领域一样‚出现了专门化程度加深
和跨学科要求加强的趋势。一方面‚学者们在选择课题及从事研究时‚十分注意对自身专业知
识的利用‚并发挥自己在某一特定领域的专业优势。但另一方面‚真正优秀及具有原创性的研
究‚又必定会在不同的意义与层次上表现出跨学科的特点———例如‚在外交史研究中参照社会
史和文化史学者所关注的问题‚并借鉴政治学、国际关系学、社会学、人类学、文化批判理论
等许多其他学科的方法。而实现这一切的前提‚则是学术研究的高度规范化。正是在这些方面‚
我们仍有很多事情要做。从中国历史学界的现状来看‚首先要解决的‚应是如何在同样对冷战
史研究感兴趣的世界现代史和中国现代史学者之间———根据学术界目前的分野‚他们有着完全
不同的学术圈———建立起各种层次与形式的交流渠道‚以便使中国的冷战史研究不因学科设置
方面的因素而出现 “人为切割” 的局面。
为了把中国的冷战史研究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就必须加强国内学术界与国际学术界之
间的各种交流。交流真正要达到的目标‚应当是在 “ 什么是有意义的问题” 这一带有根本性质
的层面建立有效对话。任何 “有意义的问题” 的产生‚归根结底‚必定是以本文前述 “ 知识关
怀” 为基础的;或者说‚问题是否 “有意义”、为什么 “ 有意义”‚必定是由问题提出者特定的
“知识关怀” 所决定的。为了介入国际学术交流并在某一特定领域获得自身的发言权‚同时也由
于因语言等表达方式上的缺陷‚中国学者面临着 “ 接过” 国际学术界居主导地位的西方学者提
出的种种 “有意义的问题” 以及提出并充分阐发自己内心所认同的 “ 真问题” 的巨大压力。西
方学者基于自己的 “知识关怀” 和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对于非西方学者所陈述的 “ 有意义的问
题” 往往缺乏敏感与兴趣。其结果‚则是在国际学术交流中‚非西方学者基于自身知识、人文

① 过去十余年间‚国内有关机构选编出版了不少文件资料‚也有许多当事人撰写了极有价值的回忆录。
所有这些‚都是十分可贵的资料来源。然而‚运用这样的资料进行研究‚其局限性也是明显的‚有时
甚至存在着研究者被误导的可能。因此‚研究者在利用这些资料时必须十分谨慎‚尽可能对各种不同
来源的资料进行考证、对照和辨析。
·21·
历 史 研 究

关怀而提出的种种问题‚却往往由于居国际学术界主流地位的西方学者对这些问题所蕴含的意
义缺乏共鸣‚而无法引起注意‚更无法产生相应的讨论。讨论如果是以非自身的知识关怀为基
础的‚非西方学者在取得参与讨论资格的同时‚也失去了表达自身知识关怀这一深层次上的真
正发言权。在一个越来越走向全球化的时代‚由这种通过垄断 “ 有意义的问题” 而实现的知识
霸权‚是一个非西方世界学者必须面对、却又常常难以抵制‚有时甚至难以自觉地予以体察的
带有根本性质的挑战。
面对挑战‚我们首先要做到的‚应是对西方学者 “ 有意义的问题” 的来龙去脉有真正的了
解‚且忌人云亦云。对包括中国学者在内的非西方世界学者来说‚惟一的应对之道只能是在界
定 “有意义的问题” 时‚以诚实的、不急功好利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 “知识关怀”‚并同时以一
种开放的心态来对待别人基于他们的 “知识关怀” 而产生的 “有意义的问题”。归根结底‚中国
学者基于自身经历与经验以及对中国命运、中国与世界关系的思考而产生的 “ 有意义的问题”‚
如能克服表达与表述层次的困难‚不可能不受到那些真正关心人类与世界命运的西方学者的重
视。于是‚这又变成了一个对中国学者本身素质的挑战:归根结底‚历史研究的质量‚是取决
于研究历史的人们的质量的。
根据中国历史学界 (尤其是世界史学界) 的现状‚要走出的第一步‚是解决一个表面上看
来似乎属于 “技术层次”‚实际上却极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实现学术研究的规范化。 “ 冷战
史新研究” 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之一是‚任何有价值的研究成果‚都必须以扎扎实实的第一
手资料研究为基础;学术规范化是学术生命力的前提与基础。只有在学术规范化的基本要求得
到中国历史学界广泛贯彻的时候‚中国学者才能建立起批判性学术视野‚并以此为基础提出反
映自身 “知识关怀” 的真问题。那时‚我们便能构建起不仅对我们来说 “有意义”、也不能为别
人所轻易忽视的关于冷战历史的种种 “大叙事” 了。

〔作者陈兼‚“紫江学者计划” 特聘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美关系研究讲座教授、历史
系教授‚美国弗吉尼亚大学。余伟民‚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 200062〕

(责任编辑:姚玉民 舒建军)

·22·
CONTENTS

Studies in Cold W ar History

The New Cold War History: Formation‚Character and Critiques

Chen Jian Yu Weimin (3)

Research on Cold War history in the international scholarly community w as long entwined with

the Cold War itself ‚resulting in serious draw backs in the “ Old” Cold War history.Reflecting upon

this “old” historical study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brought about a “new ” Cold War history‚epit-

omized by John Lewis Gaddis.Gaddisʾreflections highlighted the basic elements of new Cold War his-

tory:the attainment of a new temporal and spatial framework‚the possibility of research based on

multilateral archives and materials‚the formation of an international field of Cold War history in the

real sense of the term‚and the redefinition and re-understanding of ideology.Chinese researchers have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formation of the New Cold War History.T herefore one may detect the

fundamental dilemma in Chinaʾs international academic exchanges.

1962: The Eve of the Left-Turn in Chinaʾs Foreign Policy Niu Jun (23)

Chinaʾs foreign policy w as affected by structural conflicts on two levels:on the first level‚a slack-

ening domestic economy required a more stable and practical foreign policy‚w hile deteriorating rela-

tions with neighboring countries forced the government to play tough on certain issues (e∙g.in the

Sino-Indian conflict);on the second level‚Chinaʾs re-adjustments in foreign policy were also deter-

mined by high-level disparities in evaluating the “Great Leap Forw ard” and responses to the economic

slump.Conflicts on these two levels developed according to their ow n logic yet were inter-related and

interactive.T he second level undoubtedly played a major role in shaping Chinaʾs foreign policy and ac-

counted more for the readjustments.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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