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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鹰

“姓名。”
“艾伦.斯科特。”
“年龄。”
“20……嗯。”
“嗯是什麽意思?”
“嗯就是,好味道,年轻,性感,美妙。”
“艾伦,别玩你的手指。”
“好的。”
“也别玩别人的。”
艾伦握著麦克的手,这是他近期的娱乐之一。麦克的手和他相差无几,属於成年男性,宽厚,干燥,温暖。
他在手掌上寻找乐趣,似乎每一条掌纹都趣味十足。
“告诉我你在哪?”
“监狱。”
“可你在玩别人的手指,你不止 20 岁,别那麽轻佻,把脚放下来,手也放下。现在重复一遍你在做什麽?”
“受训。你想知道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干什麽。”
“错了。你应该回答,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艾伦。”
“我不知道。”
露比无奈地转头看著旁观者,麦克同样无奈:“我什麽都没说。”
“我只好请你离开一下。他像个不专心的学生,学习不应该有家长陪同。”
“我一直想离开,我还在烤面包,可是……”麦克为自己的无奈找理由,露比替他找到一个:“可是既然已
经惯著他,何不惯到底呢。”
“这样我就非走不可了,这是教育的禁忌。”麦克站起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弯腰在艾伦的额头亲吻了一
下。
露比平静地说:“家长。”
“家长总是在孩子和烤面包之间忙碌。”他走出去,关上门,露比追到门边毫无必要地推了一下,以便确认
它不会再次打开。
“好了,我们继续。”
艾伦正从桌上找能打发时间的新乐子,他找到一支断头的彩色铅笔。
“艾伦。”
“呃……”
“别试图惹恼我,七年来你一直这麽做,现在应该知道没用,你的武器得对著外人。”
“强迫学习也是教育的禁忌。”
“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教育,而是教养。”
“你也是。”
“对,我也是,但你不要求我有教养,而我要求你有。”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公平。”
“你叫什麽名字?”
“维克.弗吉尔。”
“年龄。”
“20。”
“你为什麽在这?”
“我不知道。”
“国王是谁?”
“我不知道。”
露比夺过他手中的彩色铅笔折成两段,尖锐的那端对准他的喉咙。
“国王是谁?”
艾伦的喉结动了一下,他从没在那麽近的距离看过露比,蓝眼睛,金发,闪闪发光的人,用一支铅笔威胁他,
他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国王是……对不起,抱歉,对不起,抱歉。”
露比扔下武器,回到那张舒适的座椅中去。
“你会变成我们的拖油瓶。”他下了结论。艾伦开始大笑:“剧本里你什麽时候死?”
“我永远不死,这是我的剧本,我随时可以安排自己复活,而你。”露比说,“你的死活取决於能否把台词
背熟。”
“我的台词看起来很傻。”
“因为维克.弗吉尔是个傻小子,你要染头发,把自己打扮得傻气十足,你还要学会避开别人的目光,忘掉
那个嗯,忘掉什麽见鬼的好味道,还有什麽年轻,性感,美妙。你不是烤面包,也不是卖俏的杀手。”
“我可以走了吗?”艾伦顾左右而言他,“我会带走你的剧本,睡前故事需要它。”
“艾伦。”
“艾伦,艾伦,艾伦。你每年叫我的名字不下一万次,可不是因为亲昵,我希望你可以开始叫我斯科特先生,
这样我们就只有工作关系了。”
“艾伦。”
“一万零一次。”
“这次的委托很重要。”
“是的,重要到你必须像个导演一样按部就班地开始排演。”
“不要连累别人。”
“可你又给我安排了什麽角色?我像只鸭子吗,翘著屁股走路摇摆,等著别人从後面踢来的一脚。”
“我总要担心别人踢你时被你一枪穿心。”
“我不是暴力狂。”
“只是有些久而厌倦。”露比无形的枪总是更精确。
艾伦走近自己的椅子,他刚站起来,走了一圈,现在又重新回到这里。他在想一件奇怪的事。
“国王是谁。”他狐疑地问。
“是你不该知道的一个人。”
“所以我的回答只能是不知道,这样我会捉襟见肘。”
“国王会叫你的名字,不是维克.弗吉尔,是你的名字,那个我一年要叫上一万零一次的名字。如果他叫你,
你就得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他会给我带来什麽?”
“机会。”
“我不需要别人创造的机会。”
“看好你的目标。他叫马卡斯,你可能找不到他,人们叫他图钉,因为他总能在不起眼的地方让你流血,尽
管伤口只有针尖大,可毒液让你苦不堪言。”
“还有呢?”
“你会遇到很多人,但只有国王是可靠的,即使是同样风格的人你也只能谨慎相信一个。”
“什麽是同样风格?”
“有国王就有王国,也许,我还没决定,你需要公主吗?”
“谁扮演骑士?”
露比看著墙,夹著半截铅笔的手晃了晃,这种随意的肢体语言表明接下去的话只是他临时起意,他说:“麦
克,对,他是骑士。”
“你的剧本里没有他。”
“我现在就可以加上。”
“等你找到一支没断的铅笔。”艾伦拿走尚未修改的剧本,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像要打瞌睡,可这也是假象,
他是个不需要演练的演员。露比放过了他,好像时间到了,好像他们在一起无非是为了凑足不下一万次的指名道
姓,那绝不是亲昵,也不是工作,是一种更为复杂而难解的维系,比与生俱来的关系更紧密,难以割舍,不可抗
力。艾伦称之为合作,露比称之为牵绊,因为长久的合作过程中总是难免互相连累。
“你要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你会孤立无援,你甚至不会有武器。”
艾伦说:“舞台本来就是孤岛,主角向来孤立无援,我知道怎麽做。七年来舞台不断变换,尽管偶尔失败,
但失败是好经验的源泉,它填充一个演员的内里。我不评断你的剧本,我不能保证完全照著上面演。”
露比提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这个动作有两种含义,轻蔑和满意。他说:“我很高兴你能想起曾
经的失败,好让你记得自己不是全能之神。”
“最重大的失败让我拥有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我说失败不坏,失败之後总有收获。”
露比的手指支起了自己的下巴,对这个太过纯真的回答表现出一种无神论者式的的鄙夷。“失败所付出的远
比你获得的多,这就好比花大价钱买便宜货。即使最珍贵,对麦克你也不能用东西这种代词。”
“我没有说麦克。”艾伦愣著,“我说的是生活。”
“生活。”露比重复。
“对,不是像你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而是……”
“阳光,空气,水。”露比的鄙夷之情更甚,“你像一株娇弱的喜阳植物。”
“你用了一个很新鲜的词。”艾伦回味无穷,“娇弱。”
“这是你将来的姿态,在孤岛舞台上,娇弱的主角,恶狼环伺。我等不及看这场好戏。”
“会有观众席吗?”
“总之我会在能看见的地方。”露比从凌乱的桌上准确地翻出要找的东西,一张建筑物的照片,“费什曼监
狱,优雅的牢笼,犯罪者的天堂。”
“有多少犯人……”艾伦配合地修正自己的提问,“我是说,多少群众演员。”
“六万。”
“大海捞针。这场好戏有多长?”
“马卡斯 16 项罪名成立,刑期是 193 年,你需要多久?”
“重点不在时间,他会被关押在重犯区,维克.弗吉尔只是个小偷,你的剧本怎麽安排他们命运的邂逅。”
“邂逅这个词听起来很时髦。”露比说,“费什曼监狱没有重犯区,因此就没有轻犯区,监狱依赖健全可靠
且见鬼的监管系统,但暴动是那里的特色和传统活动。你很高兴。”
“听起来非常有趣。”
“你是维克.弗吉尔,不该这麽高兴。”
“你今天说了太多应该和不该。”
“我在用一生教你什麽叫好自为之。”
“除非你立刻就死,否则别轻易用一生这个字眼。我可以走了吗?”
“记得看剧本,每一个字。”
“还有呢?”
“换麦克进来,我累了,我想和他说话。”
“和他说话能让你精神起来?”
“不能,但有个叫人头疼的家夥认为他是阳光,空气和水,我得和他谈谈,看他说话时能不能让这个暗无天
日的地方春意盎然生机勃勃地暖和起来。”
艾伦微笑:“我去看看烤面包。”
他打开门正要出去,忽然回头问:“国王,骑士,公主,我是谁?”
露比已经不再关心,对自己精心撰写的剧本他比艾伦更随心所欲简慢对待。
“小丑。”他说,“对小丑而言,插科打诨是保命的秘诀,你的台词会很长很多,那都是我的杰作。”
艾伦出门时对椅中的露比躬身,後者回以礼节性的白眼。
“除了枪,插科打诨也是你的特长。”
“我一直认为那是风趣幽默。”

(2)马

“我很伤心。”
“看不出来。”
“伤心不一定要放在脸上。”
“对,但不放在脸上而付诸语言,这样的伤心总是有目的的。”
“你和艾伦学会了和我作对,这是我伤心的原因。”
麦克微笑著:“我们只是在聊天,聊天必须有往来,你喜欢这样的聊天。”
“是的,我们应该谈论他吗?”
“为什麽不,只要不是坏话。”
“什麽是坏话?”露比在白纸上奋笔疾书,他写得飞快,内容不得而知,看起来很像一份手工临摹的心电图
纸。
“他做了什麽?”麦克问。
“什麽也没做,这就是他所做的事。”
“你希望他做什麽?”
露比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充满责怪。“你会坚持做一件事多久?”
“我希望把每件事都坚持一生,可实际上我们能做的只是开始、经历和结束。”
“这不像年轻人会说的话,结束不会来得那麽早。”露比说,“当初你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依我看你只是
勉为其难。”
“不,我没有。我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
“是的,你越来越喜欢,你一定会坚持得比我们都长,因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麦克不再微笑,他开始露出严肃的表情。露比看著他的眼睛,麦克是可以理性交谈的对象,和他聊天永远不
会像和艾伦对话那样出现轻浮,挑衅,唇枪舌剑,互相挠痒的场面。露比为每个人设置了不同的沟通方式。
“你希望他做什麽?”露比重复这个问题,他想听提问者的答案。
麦克说:“希望他做他想做的事。”
“你进了一个自设的圈套,希望他做想做的事也是希望,别人的希望永远是压力。”
“那我该怎麽办?”麦克苦笑,露比永远有办法让他哑口无言。
“我也想知道,但不是现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露比把手中写的东西转而面向他,表情看起来有些愤怒,好像做了件很不情愿的事。
“这是什麽?”
“你看过的剧本,我做了一点修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露比指出几个地方,麦克认真阅读这些修改
之处,他摇头,皱眉:“这不像你的风格,你不喜欢抛头露面。”
“我并非不喜欢,只是不必要。”露比特别补充,“今天之前一直不必要。”
“是什麽让你改变主意?”
露比说:“我也喜欢这样的生活,越来越喜欢,我不是说笑,对你我永远只说真话。”
“也许你应该试著对他也说真话。”
“对他就得连哄带骗,他的心理年龄只有 13 岁。他永远叛逆,热情,冲动,嫉恶如仇。”露比停顿了一下,
少见的犹豫,然後他接著说,“单纯,我真不想用这个词,现在他又多了散漫。”
“你漏了聪明。”
“更糟糕,聪明而散漫。”露比说,“你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漫不经心会让他变成庸碌无为的人。”
“我该怎麽办?”麦克又问,他也担心这个。
露比看著他,呼吸停止了似的安静:“我们还是来谈谈委托的事,这样也好分散我的注意力。真让人生气,
我和他谈如何自保,他却在玩你的手指。”
“单纯是美好的东西。”他说话时房间里很温暖,连中介人公事公办的神情也开始软化。
“可我们已经没有了。你的单纯因为成长而消失,我……”露比鄙薄地动了一下嘴角,麦克知道那是什麽意
思,聪明绝顶的人少有单纯和天真。
“开始吧。”聪明人中断了後续,他们便埋首在那些多而凌乱的稿纸之间。露比更愿意将之称作草稿而不是
计划,他知道计划永远不会被照单全收付诸实施,有人总喜欢临场发挥。
他们持续到深夜。
回家的路上,艾伦对路边的流浪狗产生了兴趣。他停下车用手指去逗它。一条不知道什麽品种的杂交小狗,
在城市的小路边等待也许会收养它的主人。它对每一个路过的人摇尾巴,跟随,而当人们对它无意并且走远时,
它又乖巧地停下来继续等待。
“小狗。”艾伦对它勾手指,小家夥摇著尾巴开始舔他的指尖,“你是个好家夥吗?”
麦克在车边看著他,目光温柔而带笑意。“它真像你。”
“我也曾经流浪。”
“我是说像你一样聪明,单纯,善解人意。”
“露比会笑死这个词,什麽叫善解人意。”
“善解人意就是如果你不能养它,它不会缠著你,它不会让你为难。尽管它看起来非常喜欢你,你打算养它
吗?”
“不,我没有时间。”
“那你就不要逗它。拒绝和离开都是很伤心的。”
艾伦站起来,在他和那条小狗产生感情之前转身走向他们的车。小狗没有像追别的路人那样跟随,而是歪著
脑袋蹲在原地。很难想象一只狗会如此懂事,它甚至没有摇尾巴,安静得像一件被抛弃的玩具,永远的快乐,不
会让任何人难过。
艾伦坐在车上,他们继续上路。麦克把车开得很慢,他有话要说。
“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为什麽不高兴?”艾伦反问。
“因为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你最近对露比接的委托不太积极。”
“我有点累,是疲倦。”
“还是厌倦?”
“它们的差别呢?”
“天壤之别,疲倦可以恢复,厌倦只会加深。”
艾伦开始笑:“你为什麽不把车开得快一点?”
“因为你随时会叫我停车。”
“露比对你说了什麽?”
“我们一直在讨论你的任务。他认为你有必要更专注一些。”
“他在背後说我的坏话。”
“这不算坏话,是关心。费什曼监狱是个封闭空间,前期工作仔细些,你会更安全。”
“他说你也会来。”艾伦饶有兴致地问,“你什麽时候出现。”
麦克很难在他面前保持严肃,这个问题让他有些快乐:“在你需要的时候。”
“真不错。”艾伦和他共享这种快乐,他说,“停车。”
麦克立刻停下了,好像一直在等著这个要求。他们开始接吻,亲昵的,融洽的。
“我需要照看吗?”艾伦在他耳边问。
“我们都需要,照看不是照料,照看是关注,你看著我。”
艾伦看著他的眼睛,麦克也看著他,带著一种明知故问的疑惑:“你是不是要来点刺激。”
艾伦的目光简直是惊讶:“像那些吸大麻的混混一样。”
麦克突然将他的座椅放倒,艾伦像个孩子一样叫了一声,随後哈哈大笑。麦克不让他笑,他们开始在驾驶座
和副驾驶座之间搏斗,战场转移到後座,战况堪称激烈。
“我们真该换一辆敞篷车。”
“安静,艾伦。”
他听话地闭嘴,使用更神秘莫测的肢体语言,战火把他们卷作一团。车里显得太小了,但正合适一场小规模
战争,战争的目的不是侵占和掠夺,而是著火和清洗。
“你把我洗干净了。”艾伦喘著气说,“我整个人都空了。”
“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还用说。”他拨弄著麦克的头发,“我忽然想到这样是最好的。”
“什麽?”
“在一群讨厌的家夥之中看到你,提醒我这有多好,我没有厌倦,露比总觉得他了解我,他越来越像女
人。”
“男人有时就会像女人,好像女人有时也会像男人一样。”
“我们再来一次怎麽样?”
“再来一次什麽?”
“枪林弹雨。”
麦克吻他的眼睛,久久的静止和亲吻。
“嗳,我的骑士先生。”艾伦说。
“真正的枪林弹雨,我们经历过的。”麦克说,“那不是小混混的刺激。”
“那有多好。”艾伦悠然神往。
“那有多好。”
“我离开一下。”
麦克给他让出空间,艾伦推开车门站在路边。他们并没有开出多远,小狗歪著脑袋在看他。艾伦蹲下,伸出
双手,小狗的脑袋摆正了,似乎在判断这个动作的含义,随後它向艾伦跑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艾伦抚弄著它
的脑袋,它在他脚边蹦跳转圈。
“我要养它。”
麦克微笑:“我知道,它已经完全属於你,再也不肯离开了。”
“你还没有名字。”艾伦把它举起来,像举起一个幼小的孩子,那麽高,小狗勇敢地东张西望。
“我叫它斯比尔特。”
“勇敢的小马。”
艾伦弯腰对他说:“骑士先生,马,我有了进攻城堡的勇气和决心。”他抱著小狗上车,小斯比尔特蜷曲在
他怀里。麦克靠近他,看著他们的狗。现在他们有一条狗了。
“冰箱里还有牛奶吗?”
“我想我们得去一次宠物商店。”
“要狗屋,还是小狗用的窝?”
“可以向店员打听一下,我们一窍不通。”
“别告诉露比,这是我们的狗,绝不让他碰。”
“我很好奇。”麦克说,“他会喜欢狗吗?”
“除了朱蒂,我不知道他还喜欢过别的什麽。”艾伦简直有些兴致勃勃,“我们回家。”

(3)囚车

露比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小东西,麦克相信即便要他论证连续统假设都不会有如此失惊的表现。
“一只狗。”
小斯比尔特汪汪地叫了两声,答案毫无疑问。
“你们捡了一只狗。”
“应该说是领养。”
“我不管领养还是捡,有人在即将前往罪人之城前弄来这样一只连品种都辨别不出的杂交狗。”
“别这麽说,斯比尔特会难过的。”
“恕我直言,你喊它名字时简直爱怜横生。”
“你要抱它吗?”
“不。”露比斜睨著小狗,好像它满身致命病菌。麦克说:“宠物店的店员已经替它除过虫,它是一只健康
活泼的小狗,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给我,带来。”露比问,“这和我有什麽关系?”
“希望你暂时照顾它,直到我们回来。”
“为什麽不把它寄放在宠物店。”
“它最好能有家的感觉。”
“什麽家,什麽照顾。”露比的反应从来没有这麽迟钝过,他终於明白麦克说话的内容,“你要去哪?”
“囚车上午十点到,艾伦在准备,他会按时出发。”麦克说,“我也该走了。”
“你不该现在走。”
“但我总是要走,我一直在准备。”麦克说,“长期的,无时无刻。昨晚我又了看一遍你的计划,完美的东
西值得让人小心对待,我不会毁了它。”
露比看起来有满腔话要说,但最後他只是往後靠,一直依靠著椅背。
“你不常出错,所以我可以信任你。可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
“在那家夥把费什曼搅得天翻地覆之前你要忍耐,不管发生什麽事。”
“好的。”
“你的回答为什麽不更丰富点呢,起个誓什麽的,好让我放心。”
麦克脸上的笑容绝不是假装的,他笑著说:“你从来不担心,你像先知一样洞悉每一个可能出问题的环
节。”
“可是我没洞悉到你会送来一只狗。朱蒂。”他呼唤妻子时的语调与众不同,朱蒂.内丽正路过他的办公室,
并因此探了下头。
“什麽事亲爱的。”
“请你帮个忙,把这只……”
麦克说:“除过虫的。”
“除过虫的小……”
“斯比尔特。”
“拿出去。”露比指著门外。
“它真小。”朱蒂从麦克手中接过小狗,小家夥警惕地看著他们,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交接,因此命运可能有
另一番变化。
“别担心,我们很快就来接你。艾伦会想念你。”麦克摸它的脑袋,於是它低下头不再紧张。
朱蒂说:“它好像能听懂你说话。”
“像这样摸它的头,抚摸让它安心,你也可以这麽做。”
朱蒂的反应不像露比那麽明显,但她对除枪械以外大多数东西的兴趣也不外如是,她说:“它还没有一支
SR-2m 枪大。”
“可它会长大,枪不会。”
朱蒂对此仍有反对意见:“枪可以改造。”
“好了,走吧。”露比下逐客令,“我要出门。”
麦克问:“去哪?”
“连朱蒂就不会问我去哪,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问题。”
“回头见。”麦克向他告别。

囚车行驶在公路上,两边是荒漠,黄色的沙尘,绿得不鲜亮的仙人掌。犯人们分两排坐,互相不说话。他们
因为不情愿的原因来自各地,现在被镣铐拴在一起,因而彼此充满敌意,并没有同病相怜之感。
维克.弗吉尔低垂著头,自从上车後他就再没有抬过他的灌铅脑袋。几天前的深夜,一个神秘访客探望了他,
当时他正在遭受看守的殴打。客人一个眼神便让孔武有力的施暴者住手,随後和维克单独相处一小时,他们完成
了一个秘密约定。维克有一头深棕色的短发,坐在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身边。颠簸的道路使他不得不被挤在囚车
的一个角落里丧气,脸上如同打翻了颜料盒一样五彩缤纷,那是看守留给他的送别礼,一顿结实的痛扁。
费什曼监狱对囚犯而言喜忧参半,那里是一些人的天堂,另一些人的地狱。监狱经营者与联邦政府签订合约,
并推销他们引以为傲的监管系统。新囚犯们心事重重,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模糊的监狱形象,而囚车中只有手铐和
脚镣之间的链条能发出几近悦耳的碰撞声。
维克垂头丧气地窝在自己的角落,客人承诺他会被安排在最靠近门的座位,现在他歪斜著半个身体,胃部顶
在後车门突起的铰链上。每个人都以为他要吐,只有身边的大块头仍在把他当做肉垫挤压。维克尽量忍受,他相
信客人的承诺会一一兑现。
“我要把你的小兄弟挤爆。”大块头低声在他耳边说。
维克受惊地蜷成一团,他的同座又把那句下流话重复了一遍。於是他很快发现那不过是这六英尺三英寸高的
家夥在自言自语,并伴随著左脚不停抖动,表示此刻情绪焦虑。维克忽然开始咳嗽,但又努力克制,客人告诫过
他不要引起旁人注意,否则他将永失自由。
囚车行驶著,两名警官负责押送,他们偶尔会交谈。焦虑来自何方?维克看著车厢地板上的一块锈斑,他希
望目的地永远不到,又希望期待不要落空,他还希望身边的大块头闭嘴,他焦虑得也开始抖动膝盖,破裂的嘴角
发出哼哼声。意外发生得如此突然,一辆集装箱卡车从对面驶来,司机发狂似的按著喇叭,囚犯们争先恐後从唯
一的狭小的装著栏杆的通风窗往外看,他们看到卡车和他们的牢笼在互相避让,但避让的结果是使它们更接近相
撞。
“我们要撞上了。”其中一个囚犯说。
另一个与其说惊慌不如说激动:“是劫囚,我们要自由了。”其他人尚未发表意见,他们同时听到一声巨响,
然後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囚车翻了个身,从公路翻进荒野。维克被大块头推挤著,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紧贴在一起,
他真的要被挤爆了,接著他发现门开著,他被甩出去,眼前一片灰暗。这就是客人承诺的东西,他几乎被摔成一
堆泥。维克晕头转向地爬起来,试图回头看一眼,囚车门敞开,囚犯们正在往外爬,维克惊讶地发现只有自己不
是成串蚂蚱中的一只,他可以单独逃走。两名警员也从驾驶室爬出来,动作比拖泥带水的囚犯快得多,他们还带
了两支警用霰弹枪。车祸似乎并不严重,这得归功於囚车的坚固,其中一位警官的额头流了点血,他们很清楚要
是让囚犯得到枪会有什麽後果,因此很快跳出了车厢。
“别动,全都原地蹲下。”
维克往前爬了一点,简直不敢相信,他牢记客人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那好像是先知在对他说话。
车门打开时你会掉出来,那里有一些草丛,很少,但足够藏身,呆著别动。
维克蜷伏著,他听见警官在说:“少一个。”紧接著另一个声音响起,就在他耳边,有人从他头顶跨过去。
“我在这,长官。”
维克吓了一跳,那不是他的声音,但是没人管他,因为有人代替了他。囚犯们依次排好,非常沮丧,因为没
有劫囚,纯属意外。救援很快就到,囚犯们上了新囚车,继续前往令人焦虑不安的目的地。
维克在草丛里呆了几十分锺,最後终於确定自己自由了。他茫然地坐起来,这是客人承诺的自由,维克不明
白为什麽好事会落在他头上,他看看自己的手腕,手铐和脚镣,但开锁是他的绝技。几分锺後,维克丢下叮当作
响的刑具,离开了这个令他费解的地方。
费什曼监狱近在眼前,囚犯们明白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发生。车辆停在高墙外,新加入者挨个下车,大部分人
动作拘谨,也有些显得懒散而随便。维克的替代者走在队伍最後,下车时大块头开始不断回头看。他看到一张血
流满面的脸,并不奇怪,维克是第一个被甩出去的,摔得最远,冲撞力把锁链都扯断了。他们相信他的脑袋撞到
了路边的石头,一个小口子足够使他惨不忍睹。
“你真倒霉,你坐在门口。”大块头回两次头,每次说半句话。
受伤的人默不作声,满面横流的鲜血让他脸上发痒,他正用手背将血擦去。等他把手放下时,大块头觉得他
有点陌生,但那只是晃神,对一个曾经鼻青脸肿蜷在角落里的人,谁也不会看得太仔细。
狱警开始清点人数,接著带这些新囚犯穿过整个监狱。他们会经过每一处设施,参观每一个角落,杂草、灰
尘、啮齿动物,拥有过的和不再拥有的,希望和绝望。
操场上的囚犯停止正在娱乐的运动,目光穿透铁网。如果目光有形,他们早已将彼此切割成块,现在他们又
有了新蛋糕可供享用、分割、争夺,他们对新来者的好奇不亚於新人对这座外观新潮的监狱的好奇。越过这道铁
网,他们便会互相融合彼此消磨。
替身打量著这座坚固的堡垒,他知道自己不会在这里花上 193 年的时间,因此更需要细心观察。走在前面的
大块头停了一下,导致紧随其後的他差点撞上,操场上某个爱好恶作剧的家夥朝他们扔石头。
“你的脸怎麽了?”
他沈默著走过,沮丧、懦弱、忧心忡忡。

(4)拯救

盖瑞.施罗德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他等一个电话,进一步说是等一个消息。
女助手瑞琪儿给他送来一杯咖啡,但她发现施罗德先生的上一杯咖啡还没有动过,於是只好把两杯咖啡交换,
悄悄关上门回到自己的座位。盖瑞的注意力不在咖啡上,他管辖的区域又出现了他妈的该死的劫持事件,现在警
局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出动。盖瑞站到窗户边,透过玻璃往外看,外面很平静,街道、树、花园、 停放整齐的车辆,
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安静。
几十年来,他在这里经历了无数案件,盗窃、抢劫、纵火、劫持、械斗、性虐待,以及各种方式的谋杀。盖
瑞从一个热血冲动的年轻人变成了皮肤褶皱、眼眶深陷,站在阳光下就会昏昏欲睡的老人,也从一个随时会拔枪
的警员变成只会在窗边等待消息的警察局长。盖瑞站了一会儿,决定坐下等待,他早已明白不管做什麽,时光总
会流逝,好事和坏事,焦头烂额或者闲情逸致。这才是最悲惨的,时间从不抛弃任何人,也从不停下等待。
瑞琪儿敲了敲门,盖瑞说:“进来。”
“施罗德先生,有一位女士想见你。”
“哦女士。”盖瑞伸手去拿咖啡杯,他最好还是醒醒神,“告诉那位女士,我现在很忙。”
“我想你还是见见的好。”瑞琪儿从来不会这样自作主张,盖瑞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有点紧张,但很快
又挺直腰板。
“为什麽?”
“因为她说服了我。”瑞琪儿说,“只花了三十秒,说明来意,自报家门,她说要是咖啡解决不了问题就该
换一种方式,她对宗教也很有见解。”
“你是佛教徒,瑞琪。”
“是啊,她去过印度,我也会去。”
“好吧,让她进来,如果她能说服你,也许她就能说服那些拿著枪到处乱指的劫匪。”
瑞琪儿心满意足地出去,很快门又打开,访客从门外进来。盖瑞先听到脚步声,并不响亮的高跟鞋,恰到好
处的步伐。盖瑞盯著门口,表情开始惊讶,随後变成惊喜。他从一筹莫展到豁然开朗只用了五秒。
“露比,我没想到是你。”盖瑞从座位上站起来,绕过让他烦恼不断的办公桌,张开双手迎接这位意想不到
的访客。“什麽风把你吹来了。”
年轻女士也伸出双手,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对盖瑞来说更像父亲和孩子之间的久别重逢。
“盖瑞,你好吗?你看起来又老了,操劳会让你提前去见上帝。”
“你这条毒蛇,他们还没有把你的舌头割掉,看来你过得不错。”
露比拥抱他,并在他开始佝偻的背上轻拍了一下。
“我们得关上门,尽管今天这里人不多,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别人看见。”盖瑞去关门,露比说:“开著吧,
施罗德先生的办公室从来没有秘密。”
“有事吗?”
“我们应该先叙叙旧。”露比自作主张地走到窗边,站在刚才盖瑞站过的地方往外看,“我来的时候听到警
笛声。”
“一个小案子。”
“你把抢劫银行劫持人质称为小案子?什麽才是大案子?”
盖瑞无奈地凝视他一秒,露比说:“你还没操劳够吗?你快退休了,做做好事盖瑞。”
“我还能为你做什麽?”
“帮我一个忙。”
“只要我能办到。”
“洛克艾万公司是费什曼监狱的营运商,我希望你能把我介绍给当地公司的负责人。”
盖瑞问:“为什麽?”
“我对那座监狱有兴趣。”
“我快退休了。”盖瑞说,“别在这里闹事。”
“我可以让你有一个像外面的街景一样宁静的退休日,你的地盘一直有人闹事,还有一个随时随地可能爆炸
的定时炸弹──费什曼是本州最大的监狱,6 万亡命之徒耗尽你的心力。”
“我最近很讨厌一个词,消磨时间。”盖瑞说,“时间不是用来消磨的,我像最小气的吝啬鬼一样珍惜每一
分锺,我喜欢和你打交道,因为你不浪费每分每秒,开门见山不绕圈子。”
“有时候我也会绕圈子,视情况而定,今天不会,他们僵持多久了?”
“10 分锺,我一直在等坏消息,联系谈判专家。汉娜在银行工作,今天是她上班第 67 天,你能相信我还在
这里喝咖啡?”
“你一口也没有喝,别这麽焦虑,你看起来像个老头子。”
“我本来就是个老头子,现在还走投无路,连现场都不敢去。坏消息由别人告诉你就会有一个发泄对象。”
“盖瑞,我们去看看。”
“不,你和你父亲一样爱作怪。我从没见过安格斯.特罗西,只是通过电话向他购买情报,我因此平步青云,
我应该感谢他,有时又觉得有些害怕。你们太聪明,聪明得让人不寒而栗。”
“汉娜很漂亮,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一样爱她。”
“这是我的地盘,我看管了 40 年,可它还像以前一样凌乱,吸毒者,流浪汉,杀人犯,你来这里是为了让我
内疚的吗?”
“丹尼.奎恩在《以实玛利》的开头写到,报纸刊登一则招生广告,要求应聘者有强烈的拯救世界的欲望。
有人前去面试,看到房间里有一只猩猩,牌子上写著:人类如果消失了,大猩猩是否有希望。拯救世界听起来有
点荒谬,但这并不是一件不需要人们去做的事。我们都希望世界变得更好,更干净,你的女儿能够平安回家,你
还有咖啡可以喝。我们先去见见那位亡命之徒。”
露比不给他反对的机会,但盖瑞已经被说服了,更好更干净的世界,和家人在一起,热咖啡。他嘱咐瑞琪儿
留神电话,离开时称赞了她的咖啡和坚持己见。
盖瑞和露比出了警局,他亲自驾车,老当益壮地把车开得飞快。前 30 分锺是紧要的,他已经浪费了 15 分锺,
不能再浪费剩下的时间。
警车停在银行门外,盖瑞的部下还在外面和匪徒僵持。盖瑞的到来让他们有些窘迫,还有些不安,这意味著
事情比想象中严重。
盖瑞问负责人:“情况如何?”
“人质数量很多,银行职员、顾客、保安,抢匪有一支冲锋枪和几个手雷,准备很充分,他要求我们撤离,
否则 10 分锺後将杀死一名人质作为警示。”
“现在过了多久?”
“从提出要求到现在是 4 分半。”
“把扩音器给我。”
盖瑞从负责人手中接过扩音器,他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无辜的女儿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家人在危险之中总是
脆弱得像瓷器,他连碰都不敢去碰。露比把扩音器拿走,态度反感,确实这种会扩大音量的东西和他很不般配,
有力量的声音是不需要凭借道具扩大的。
“你想要什麽?这些智商低下的警察连复述一遍别人的要求都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你不会希望精心策划的计
划毁在这些傻瓜手里。我现在要进来,一个人,没有武器,我们应该进行一次聪明人之间的交谈。”
他丢下扩音器朝银行大门走去。盖瑞说:“小心。”露比没有回头,没有停,他的样子更像是去银行取钱的
顾客,大方得有些愚蠢,一发子弹就能让他丧命,然而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进去。
盖瑞擦著额头的冷汗:“怪物。”
负责人对此有些疑惑:“她是谁?”
“……谈判专家。”盖瑞开始像露比口中的傻瓜警察一样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我们需要的人。”
“好极了,但我更怕下一秒听到的是爆炸声。”
爆炸声并没有响起,6 分锺。露比站在银行大厅,他目不斜视,从进门开始就没看过一眼坐在柜台前互相捆绑
著手脚的人质。他的态度倒有些漫不经心,好像人质并不是最值得关心的事,他看著全副武装的劫匪。
“好了,我来了。”露比说,仿佛对方要求的不是警方撤离,而是让他们相见。
匪徒保持沈默,最好是沈默,这是个聪明的方法,有助於集中注意力。
“你为什麽不说话?”露比又问,语气甚至是鼓励的,“说点什麽,你的要求,让门外的那群傻瓜撤离,还
有呢?光是撤离对你来说好像并没有多大优势,你应该还需要一辆车。”
劫匪的枪口动了一下,露比开始脱去外套,向他展示自己只有一件衬衣和没有口袋的迷你裙。他们僵持了一
会儿,戴著面罩的匪徒说:“你是个美人。”
“他们都说漂亮脸蛋干不了这行,因为你长得漂亮,所以会给对方压力。他们总是想当然。”他已经引得对
方说了第一话,有第一句就不在乎第二句。
“他们说得对,你最好把我的要求转告出去,外面的人全都撤离,再给我一辆车。”
“什麽样的车?要是你太随便,他们可能会在车上动手脚。”
劫匪开始思考他提出的问题,什麽样的车,露比让他觉得自己选择的余地很大。应该要一辆大车吗?这样在
路上会很麻烦,那麽要一辆小一点的呢,不,他有很多东西要放,钱和人质。追踪器怎麽办?
露比说:“他们不会放弃追踪器,这是他们有恃无恐自作聪明的地方,追踪器很小,会装在你找不到的地方。
不管你信或不信,它就在那里。”
“在哪?”
“每一个可以嵌进一粒纽扣的地方。”
匪徒端著枪走到门边,他开始打量外面。
“我要那辆车,就那辆。”他用枪口指著银行门外停车场上的车。
“你的选择会决定你的命运。”露比瞥了一眼外面,“那辆车的轮胎磨损得很严重,车主不懂得保养,他们
喜欢迫不得已时才去加油,它能够让你风驰电掣地躲开警方的追踪吗?”
“那麽换一辆,旁边那辆。”他不知不觉间对露比的话深以为然,起初他以为谈判者要和他讨论的是释放一
部分人质,双方都得有些让步,可现在他们好像成了同谋,正在讨论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
“过了 10 分锺了。”露比说。
“你说什麽?”
“听说你要在 10 分锺後杀死一名人质。”
“你以为我不敢开枪?”
“你当然敢,你有一支枪,还有手雷,你想杀谁都能立刻办到。”露比悠闲地离开门边,他对安静的银行大
厅产生兴趣,抬头去看头顶的吊灯。“可是为什麽要让他们觉得你穷途末路像个扔玩具的孩子一样耍赖?你有一
大笔钱。”
“对,我有一大笔钱。”
“我不是说纸币,在这里纸币仅仅是纸,人质才是你的钱。”
“你终於开始耍花招了,希望我放了他们?”
“不,最好不要,但不妨把他们当钱花出去,一顿丰盛的午餐,没有人能为你检查追踪器,可所有人都能为
你辨别食物中不该有的东西。”露比说,“接下去的逃亡需要体力。”
“你说得对。”
“留下容易控制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把那些虎视眈眈随时想当英雄的家夥送出去,这样你就会更轻松。那
边的银行保安,他一直在偷看你。”
“那麽我要对面快餐店的 3 号套餐,两份,要冰咖啡和洋葱圈。去告诉他们,接著我还会有别的要求,如果
他们照办我会释放一名人质。”劫匪说,“第一次不成就没有第二次。”
“好的。”露比说,“我现在出去,等会儿再来。”
他悠然自得地回到全神戒备的警察之间,盖瑞尽量掩饰自己的急切:“怎麽样?”
“他饿了,高度紧张让他饥肠辘辘,生理需要可以满足,他在想吃的时候忘记了之前的要求。”露比忙著对
付手指上的一点脏东西,“给他吃的,半小时他没有开枪以後就不会开枪。”
“你何来的自信。”
“他会释放一名人质,食物送到前他会一直看著门外。”
“我想知道最後结果如何?”
“投降、强攻或者警方妥协,三者必居其一。”露比说,“只要你不下令就没有强攻,警方又什麽时候妥协
过?最後的结果只有一个。你考虑过洛克艾万公司的事吗?”

(5)王国

艾伦通过检查,领到一套新囚衣。他来时像个穷光蛋,尽管入狱的罪名是巨额盗窃,但很难从他身上找出一
件值钱货。
他发自内心地沮丧和担惊受怕,洗澡时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多年前,曾有人教导他,一个人的魅力在於开
朗和自信,要让别人忽视你的魅力只需显得卑微和自惭形秽,在人群中忘了自己的存在。他垂头丧气地走在去牢
房的路上,和他搭伴而来的家夥们心情也一样糟透,其中一个因为被检查了肛门而怒气冲冲,可谁都看得出来,
费什曼监狱的医生比他更厌烦这件事。
“先生们。”史特伍德.泰勒开始在新加入者面前训话,他甚至比大块头还高出一点,像一座浑身长毛的巨
塔,以至於艾伦觉得他站在这里一定感到很压抑。“欢迎你们来到费什曼监狱,外界称这里为炼狱──没有别的,
只有长吁短叹,叹息使流动在这永劫之地的空气也不住颤抖。阿利盖利.但丁在他的作品中这样形容炼狱,这里
是没有时间的空间,人渣的渊薮,一两个月还是一两年对你们来说没有分别。我叫史特伍德.泰勒,如果你们觉
得太长,或者脑子不好用,可以简单地称我为监狱长。我希望你们在这里不要使情况变得更糟,和你们的前辈友
好相处,每天按时吃饭、放风、学习、娱乐、洗澡、睡觉,但不要惹是生非,不要有流血冲突,即便有也不要让
我发现。狱警们都是公开招聘,他们来自各州,血统性格各不相同,但都一样孔武有力。进来之前你们一定熟悉
各种伤人的武器,枪、刀子、棒球和高尔夫球棍,现在这些都不属於你们,如果你们想要教训谁,只能用拳头,
先动手的人要接受处罚,流血的话要负责清理现场。我不喜欢这里像个屠宰场。好了,先生们,我最後一次称你
们为先生,之後我只会念你们胸口的数字。”
监狱长像君王一样转身走开,这是他的王国,他有无上权力,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牢房被隔成极为狭小的空间,上下两层床铺,最基本的生活设施。洛克艾万公司生财有道,政府每日为监狱
支付床位和管理费,最终使其得以上市。艾伦坐在牢房的角落,他几乎可以看到每一扇牢门後面的景象,世间百
态,各种怪人。他打量别人时就像在出神,这是所有新来者的状态──因为突然失去自由和陌生环境产生的焦虑。
他的同室牢友是个瘦弱的小个子,此刻正坐在床边看一本很厚的书。他们都没有交谈的欲望,各自划定了一块属
於自己的区域。
晚餐时间,所有人排队去餐厅,艾伦很想知道 6 万人是如何集体用餐的,而实际上每一层监舍都有独立餐厅
方便管理。费什曼监狱的狱警多如牛毛,每个角落都显示出监狱营运商的财大气粗,洛克艾万公司的技术人员已
将这里打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头,然而暴动和意外仍旧时有发生,就像露比常挂在嘴边的自我恭维:完美不存
在,我也只是接近完美。
艾伦端著自己的餐盘,但并不打算享用这顿既不丰盛也不美味的晚餐,他已经做好饿肚子的准备。一个大个
子朝他走来,这家夥比囚车里的大块头更魁梧但不如泰勒监狱长,他的手臂上纹著个骷髅头,一条毒蛇从眼窝里
钻出来,吐著开叉的蛇信。
“新来的。”他说,“我要你的香肠和橘子。”
“尽管拿去。”艾伦的态度近乎讨好。大个子不客气地拿走了他盘子里的肉类和水果,只剩下一些蔬菜面包。
他继续端著这些剩菜寻找适合自己的角落,刚坐下又遭到几个不怀好意的家夥围堵。
“这是我的座位。”金发的家夥说,“我们的。”
他们有三个人,不可能坐进一个座位,这是明显的挑衅和闹事。
“我马上离开。”
“别著急。”他们拦住他,“多姆想要你的香肠,他是个下流货色。”
艾伦逼真地受惊,对他们的提示简直惊慌失措。
“我该怎麽办?”
“放风的时候来找我们,新来的都有这种特权,可以选择阵营。”
“什麽阵营?”
“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反正这里没有中立。”金发的家夥把番茄酱全挤进艾伦的盘子里,“我叫史蒂文,
你可以叫我红狐。”
艾伦惆怅地看著自己的晚餐,现在只剩下最後一项娱乐,他在等谁过来把这盘血红的番茄酱拌蔬菜倒翻在他
身上。才只有半天,新囚犯们已被瓜分殆尽,他们大多数屈从於第一拨找上来的人,小部分根据自己的喜好和赌
徒心理。艾伦尚未决定加入哪一方,而且他也未得到重视,在这群雄性荷尔蒙过剩的家夥之中,世界只分战争和
女人两件事。他看到几个虎视眈眈的人,可能他们正想过来撩翻他的餐盘,艾伦伤心欲绝地站起来,把他惨不忍
睹的晚餐扔进垃圾桶。
今晚相安无事,有新人加入的第一天是约定成俗的平安日,因为君王史特伍德.泰勒监狱长亲自巡视,他手
持警棍的样子非常吓人,好像能一棍子把人打成拖鞋下的蟑螂。
“你也不想脑浆满地吧。”晚餐後艾伦的牢友开始搭讪,他刚看完一本书,没有脱衣服,还穿著囚服,胸口
上的数字是 9704。四位数不代表刑期长,监狱的号码是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有人出狱,他的号码就会闲置直到
分配给下一位加入者。
“监狱长真的会打人吗?”
“要看什麽情况,像他这麽高大的家夥在这种老鼠笼子一样的地方一定会有点抑郁对吧。我叫汤尼.威尔,
他们叫我白银。”
“维克.弗吉尔。每个人都有外号?”
“大部分有,谁记得住名字呢?有时候狱警也会叫我们外号,他们可能觉得这样很有趣,比叫数字有趣,数
字也是很长的。”他们互相握了个手,汤尼还是个幽默的家夥,他看起来像刚得过一场大病,脸色苍白形容憔悴。
白银这个外号十分贴切,汤尼简直就像那种银白色的金属,很好的柔韧性和延展性,艾伦庆幸同室牢友不是变态
佬。
“你没有吃晚饭。”
艾伦对餐厅的遭遇表示无奈,他已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懦弱,分配完战士就该轮到奴隶和女人。
“红狐是哪一方的?”
“你要从头听?”
“我想知道怎样才能吃饱每一顿饭,史蒂文让我明天放风的时候去找他。”
“如果你没什麽自尊心,跟著他倒也不坏。”汤尼鄙夷地说,“他是小喽罗,要不怎麽只敢找你的麻烦,我
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艾伦说,他的意思是挑别人挑剩下的。
“狐狸是狡猾的动物,他们总在想有什麽便宜可占,而且还有个坏习惯。”汤尼把书塞进枕头底下,看来他
有一段很长的故事要讲。“狐狸钻进鸡窝,咬死所有鸡仔,但可能最後只叼走一只。他们欺负弱者很有一套。”
“那我该怎麽办?”这是艾伦今天第二次问别人怎麽办。
汤尼说:“你来的时候看过整座监狱了吗?”
“我没留意,我受伤了。”艾伦摸著额头上的伤口,“我们来时遇上了车祸。”
“祸不单行。”汤尼看了他一眼,“费什曼没有划分刑区,听起来好像很不合理,可是别这麽想,监狱的管
理层──那些西装革履的家夥早就考虑好每一个细节。费什曼有近 6 万囚徒,而且数量与日俱增,管理者把整个
监狱化整为零,分成几栋楼并数层空间,每层牢房都自有一套体系。”
“什麽体系?”
“人际,社交,小团体,王国。”汤尼说,“以往的监狱会把重犯和轻犯分开关押,囚犯互相之间没有制约,
重犯者个个觉得老子天下第一,轻犯者整天惹是生非,实际上不管你怎麽绞尽脑汁去分配,男人之间总能分出个
一二三等。强者统治弱者,更好听的说法是管理,他们忙於管理,便忘了自己只是囚犯。当然暴动是会发生的,
但只会在某一层,上下两层的狱警同时赶到就能控制住局面。很不错,否则政府为什麽按每天 100 美元的费用为
我们这些人渣买单?”
“情况好像很复杂。”艾伦头疼地看著他,“简单地说,我们这一层的统治者是谁?”
“怀恨者杜鲁曼,也许你应该叫他尤利西斯,因为他虚伪、狡诈、自以为是、性欲旺盛。”
“只是一层?”
“听听你的口气。”汤尼嘲弄地说,“只是一层,好像还不过瘾似的。一层足有一两千人。可你要是按照整
个监狱来说那就不算什麽,每一层都是一个小王国,但真正的国王只有一个。”
艾伦听到这个词若有所思:“真正的国王是谁?”
汤尼说:“监狱长,还能有谁?”
“这倒是个好消息。”
“你别想告状,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给你两个忠告,管好嘴和屁股。”
“还有呢?”
“这就是两个忠告。”
“那我为什麽不能加入杜鲁曼那一夥?”
汤尼躺下来换了个入睡的姿势:“他们自认为是头领,所以正规军可不这麽好进啊。”
艾伦问:“你是哪一夥?”
“我自己这一夥。”
“史蒂文说这里没有中立。”
“我不是中立,但也总有两方都不感兴趣的家夥,打架无能,且让人提不起性趣。他们称这类人为杂草,抬
脚就可以踩,但谁也没有无聊到专心去弄死一棵草。不要对任何事感兴趣,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反正没人理会
你。”
“我也想成为杂草。”
“让我看看。”汤尼起劲地坐起来,对著艾伦的脸看了又看。
“如果你脸上的伤永远不好,那倒有可能,你窝囊得简直像条蚯蚓。”
“蚯蚓也没什麽不好。”艾伦小声嘀咕。
汤尼泄气地放开他:“随你的便。”

(6)佣兵

银行保安失落地走出玻璃大门,抵达安全地带时万分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他是第一个被释放的人质,对这
样的待遇非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十分羞惭,他希望把机会让给女人和孩子。
第一笔买卖很成功,露比因此获得第二次交涉的机会,匪徒对他另眼相看,认为他和那些整天嚷嚷著要求放
人的蠢货不一样。他开始相信这就是露比所说的聪明人之间的交谈。
“警方有很多人,他们可以轮班,而你孤身一个,最後总会精疲力尽。”
“那就让他们撤离,我的车还没有准备好吗?”
“你要怎样把钱装上车?”露比又提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他总是不断提出难题让匪徒去思考,这样对方就
没时间考虑杀人的事了。
“冲锋枪、手雷、劫款和人质,你可以带上那边的孩子,但孩子不知道什麽叫配合。”露比说,“外面的空
地很宽敞,有很多适合狙击的角度。”
匪徒开始喘气,阻燃面罩的闷热让他有点不耐烦。
“我说的撤离是所有人,他们想杀了我,狙击手,还有什麽?汉考克还是原子弹?”
“狙击手就像追踪器,警方不会弃之不用,你应该理解,他们可以藏身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然後信誓旦旦地
告诉你并没有狙击手。”
“他们会撤走的,除非他们不在乎人质。”
“谁在乎?”露比平静地反问,他看起来就毫不在乎人质的死活。“看到门外那个老家夥吗?那是施罗德警
长,他快退休了,你杀了人质对他能有多大影响,最多让他的退休日增添一点遗憾,他可能会难受得喝不下一杯
咖啡,但第二杯送来时他就会喝的,老家夥的情绪总是恢复得很快,反正他的从警生涯也不缺遗憾。到头来这场
灾难全是你一个人的错,抢劫银行、和警方对峙、杀害人质,有多少劫持犯最後的结果是以逍遥法外告终?”
“你会惹火我。”匪徒把枪口对著他,“只要你再说一句就惹火我了。”
“把钱存进账户。”
“什麽?”
“转账,不要现金。你抢的都是新钱,你还打算怎麽用它?”露比说,“存进账户就可以在各地自动取款机
提取,分几次,取款机到处都是,让他们疲於奔命。这样你只需带走一个人质,每隔一段时间寄出录像证明人质
安全,所有钱款取完後再释放她。”
劫匪的表情简直是震惊,他呆了足有五秒,等到可以思考时脑袋里冒出的却是“爱情”这种荒诞的字眼,他
从未遇到过如此离奇的事件。
“你究竟是谁?”
露比说:“想帮助你,并且需要你的人。”
“需要我?为什麽?”
“聪明人不问为什麽。想听你的故事吗?”
“尽管说。”
“你需要一笔钱,抢劫银行是好主意,在你之前不乏成功案例,你觉得自己未必比不上他们,因为你勇敢、
精明、冷静、残酷。但你忘记成功者们和你最大的不同,你缺少同夥,至少一个或者更多。现在单枪匹马让你陷
入困境,你完全可以有更好更周密的计划,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但一个人执行起来会让你精疲力尽。才过了一
个小时,你就开始打退堂鼓,要是开枪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好走,事情又返回最初的状态,这次更糟。当初缺钱时
你想到的是抢劫,现在你得付出性命,警方不会放过你,你不投降他们也不妥协,和这些不认识的人同归於尽对
你有什麽好处?”
劫匪的话语听起来几近虚弱:“至少这样能让他们失望,他们以为能抓到我。”
“失望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们照样去喝酒找乐子,唯一伤心的只有人质的亲友,他们倒是无辜的。”
可露比的语气一点也不惋惜,他对人质的关心还不如自己手指上的一点灰尘。
“你的意思是我走投无路了?”
“除非听我的。”
“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你在这里多费唇舌无非是要说服我放下武器走出去,然後让门外那些蠢货把我送进监
狱。”
“对。”露比直言不讳,“就是这样。”
“你认为我没有同归於尽的勇气。”
“对。你没有。”
劫匪气馁地看著他,手指在扳机上犹豫不决,他很可能一时冲动做出疯狂的事。露比及时开口:“我们来做
个交易。”
扳机上的手指不再犹豫,停下来,枪口做了一个虚张声势的晃动。
“我会给你一笔钱,没有你抢来的多,但足够解决你的问题。你要做的事就是去坐牢。”
“这是你的策略?花钱完成任务,你在攒经验还是娱乐?”
“你没有杀人,你的刑期不会很长,有人在监狱里修完了大学课程你何乐而不为,出狱後你就成了一个有指
望的人,而且你还有一笔钱。”
“你几乎让我动心了。”
“多考虑一会儿,这个决定对你很重要。”说完,露比又开始闲逛,这次他终於走到柜台前,开始打量惊慌
忐忑的人质。
“你会给我多少钱?”劫匪问。柜台上的钱,一整袋,不过对露比来说那个数目并不让人惊喜,这家夥是一
时冲动的新手,抢到多少是多少。
“十分之一。”
“那不值得。”
“你的命再加十分之一就很值得。”
“我怎麽相信你?”
“就不能拿出点赌徒的魄力吗?”露比对人质中的某一位说,“汉娜。”
一个黑皮肤的混血姑娘从人群中抬起头,她比露比想象的要镇定。
“什麽事?”
“帮个忙。”他弯腰低声在她耳边说话。
汉娜睁大眼睛:“我不能那麽做。”
“你是被迫的。”
“但我还是不能。”
“我不希望花费在说服你身上的时间比说服那家夥还多。盖瑞在外面等你,他近年来老了很多。”
汉娜心软地看著门外。
“好吗?”
她思索良久,终於点头。
露比弯腰解开她手脚上的绳子,劫匪冲他大叫:“别动,我会开枪的。”
“开枪就没有钱。”
“你想干什麽?”他气势汹汹地冲过来。露比说:“有一个秘密账户,把钱转到这里立刻会有人取走,随後
再转到你的账户上,这是我承诺给你的佣金。”
“什麽佣金,什麽账户。”劫匪简直要发狂。
“我雇佣你了,这位小姐会把十分之一数目的钱款作为佣金转出去,事成之後你就能得到这笔钱。如果交易
成功你得放下枪,双手高举过头走出去,别担心,定罪後我会去找你。”
“你是个疯子,应该一枪打死你。”
“你不会开枪,看到希望时没人会开枪,你能够活下去了,而且说不定能过上好日子。请你把枪口对准这位
小姐,监控还在工作,别让他们把她当做同夥。”他把一张纸片交给汉娜,後者小心翼翼地转向柜台後操作电脑,
她工作起来很熟练。
“好了。”汉娜宣布。
露比看看抱著冲锋枪的劫匪。“该你了,我保证你在监狱里待不了多久,那里很快就要天翻地覆。”
匪徒被这眼花缭乱的剧情搞得晕头转向,但他松了口气,好像一切难题终於迎刃而解。他不断在心里问自己,
你怎麽会上这样的当,根本没有什麽转账,没有钱,什麽都没有。她在欺骗,她会催眠术,她是巫师吗?可是她
长得很漂亮,也许她想和我浪迹天涯。
他犹豫不决坐立不安,警方借此机会破门而入,他只来得及举枪,露比挡在他面前说:“别冲动,开枪就得
多坐几年牢。”他一败涂地。
盖瑞问:“我该怎麽感谢你?”
“这是小案子。”露比说,“他不是个合格的劫匪,脑子里想的东西你永远猜不到。”
“他想什麽?”汉娜好奇地问。
“要是你,你会想什麽?”
“我会想盖瑞,我的老父亲,可我不会做这种事。”
“他在想爱,珍重,再见。”露比说,“摘下面罩时他写了一脸欲求不满。”
“你真是个怪人,你真的打算把那笔钱给他吗?”
盖瑞阻止了她的问题:“接下去的事交给警方,别担心。去那边的车里等我好吗?”汉娜疑惑地看了父亲一
眼,可对他始终深信不疑。
“你给了他多少钱,这笔钱多半得我出。”
露比说:“你知道我的规矩。”
“特罗西家的人不做免费生意。”
“又不是第一次,打从我父亲那时起你就做过很多这样的好事。人命和金钱哪个重要?”
“我支付了报酬,你能不打监狱的主意?”
“这是两码事。”
“什麽两码事?”盖瑞看著他,“我现在逮捕你好吗?这样你就能名正言顺地进监狱了。”
“我可不想和人渣住在一起,他们弱智低能,脑子长在胯下。我言而有信,即使对刚才那个头脑发热的傻瓜
也不会自食其言,安格斯从不欺骗你,我也是。”露比说,“我保证事情会控制在你能力所及的范围,只会有好
事,不会有麻烦。”
“安格斯不会向我承诺这个或那个,你像个毒苹果,引人犯罪还甘之如饴。”
“可你很高兴。”露比说,“盖瑞,你要活得久一点。”
“只要你不惹事,我会比谁都活得长久。”
露比像刚见面时那样拥抱他,这些和父亲打过交道的老家夥们总是对他亲昵而纵容,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
样。即使自认为全知全能,露比偶尔也会有一些关於亲情的困惑。该如何对待这些与其父同龄的老人?他毫不犹
豫地将对亲生父亲都不会有的拥抱都给了他们。
“保重,盖瑞。”
“你也是。”

(7)狐

新的一天,艾伦开始他在费什曼监狱的新生活。
他知道自己不是蚯蚓,也明白伤口根本不算伪装,要想骗过不怀好意的家夥仍旧得多费功夫。放风时他沿著
铁网散步,寻找史蒂文等人的踪迹。史蒂文和他的两个“双胞胎”跟班──他们长得很像,但不是兄弟,相似的
只是他们的态度和光头。伯克是个胖子,贾斯汀也是,两人站在史蒂文身後很对称,像一副天平的两个秤盘,可
要是以为他们在这里代表正义和公平就全错了。他们更像一座城市里的乌合之众,不过统治者允许这样的家夥存
在,有时甚至挺乐意提供他们一些过时的娱乐。时间一长他们就开始自以为是了。
“杜鲁曼还没有对付他是因为他太不起眼,除了那两个胖子,史蒂文只剩下内裤和十几个半大的孩子。他当
皮条客倒不错。”汤尼疑惑地说,“他让你加入不会是打这个主意吧。”
“你吓坏我了。”艾伦吸著气。
“我不想离他们太近,你决定了就过去,出事也别向我求救。”
“狱警会管吗?”
“有时候会。”
“什麽时候?”
“看得见的时候,他们是色盲,除了红色看不见别的,流血才能把他们招来。”
“监狱长不喜欢流血。”
“监狱长更不喜欢自己人流血。”
“我要过去了。”艾伦为自己壮胆。
“祝你好运。”汤尼怪腔怪调地说,语气像在给谁送终。
艾伦走过草坪,绕过一群人气势汹汹在争抢篮球的球场,红狐史蒂文对他的到来感到满意。
“你来了,我们去那边。”伯克让出一条路,贾斯汀做了个走的手势。
“去哪?”
“没人的地方。”
艾伦犹豫:“我们不能在这里谈吗?”
史蒂文打量他:“谈什麽?”
“抱歉,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们要找我谈谈。”
“我们通常不和你这样的人谈。”史蒂文拉了拉他胸前的衣服,又替他抚平,“你得为我们干活,你成了我
们的人,多姆那只肥猪就不会来找你麻烦。”
“干什麽活?”
“所有的杂务,还有所有我让你去做的事。你首先得听我的,然後是伯克和贾斯汀。”史蒂文指了指身後的
双胞胎胖子。肥肉们互相嘲弄地笑了一下。
“我明白杂务的意思,然後你们还会让我做什麽?”
史蒂文看著他:“他们说你是个小偷。”
“他们是谁?”
“和你一起来的那些家夥,我告诉你应该做什麽,为了证明你愿意为我效劳,去医务室偷一支针筒给我。”
“什麽?”
“别装傻,我知道你听清楚了,晚饭之前就把东西交给我。你不会愿意每天都有人拿走你的香肠吧。”史蒂
文靠近他,似乎想抓他的头发。艾伦受惊地後退一步,这一步让史蒂文有些光火,於是更靠近了一点。今天日光
充沛,狱警们的视力好像恢复了,其中一个路过他们交谈的角落,用警棍敲打一下铁网。
“到中间去,别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史蒂文停住脚步,随後带著肥肉们走开了。艾伦站在原地,抬头看看操场上的囚犯。放风时间对大多数人来
说是愉快的,但也成了一部分人的噩梦。图钉马卡斯在这里吗?露比的资料上没有照片,只有一段很长的犯罪记
录──谋杀、纵火、劫持、贩毒、走私等等,马卡斯像一本犯罪百科全书,若是在别的监狱他可能会被单独囚禁
严加看管,但在费什曼却例外。露比对马卡斯的评价是善於伪装消息灵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他甚至有些欣赏。
操场很大,四周的高塔上黑影晃动,狙击手目不转睛地盯著每个人。艾伦回到汤尼身边,他显得有些忧愁,
汤尼正在画一张速写,内容是费什曼监狱的外观,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峰和苍翠树木。
“他们要你干什麽?”汤尼问。
“史蒂文想要一个针筒。”这是艾伦忧愁的原因,“怎麽才能进医务室?”
“很容易,比如说你被人揍了一顿。”
艾伦把手臂支在膝盖上,手掌托著腮部发愣。想了不到两分锺他就开始逃避现实,转头去看汤尼的画。汤尼
把白纸垫在木板上,一只手夹著,另一只手绘画。没想到他还是个出色的画家。
艾伦忽然说:“你应该用图钉把纸钉住。”
汤尼奇怪地看著他:“你在说什麽傻话?”
“图钉,这样纸就不会被风吹起来。”
“任何尖锐的东西都禁止我们使用。”
“有机会的话我可以替你弄几个。”
“别害我被训话。”
“你知道图钉在哪?”
汤尼停住了画笔,他开始嫌恶而专注地凝视艾伦。“你不是蚯蚓,你是个惹祸精。你的手痒了吗,偷东西会
让你感觉好一点?图钉只有狱警的办公室有,你总有机会去的,等你从那出来就可以去医务室了。”
他收好画了一半的速写站起离开,艾伦目送他走远,这时一片影子落在他面前的草坪上。
“新来的小肉鸡。”大块头多姆站在他跟前。
“我叫维克.弗吉尔。”
“我不会记住肉鸡的名字。”多姆抓住他,把他从草坪的座椅上提起来,“从今天开始你盘子里的肉都归
我。”
“我会饿死。”艾伦恳求。
多姆哈哈大笑,在一旁偷听的家夥们也放声笑。“不吃肉就死的话这里很多人都活不下去,你应该给有需要
的人提供食物。”多姆在他的臀部摸了一把,然後下结论,“你不用太多养料。”
艾伦震惊地看著他,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噩耗。他近乎天真地说:“史蒂文向我保证你不会找我的麻烦。”
“向谁?你吗?”多姆指著他的胸口说,“你何德何能让他对你保证,更何况他连自身都难保。听我的,我
只要你盘子里的肉,他可能会把你卖给随便哪个黑佬。”
他们说话时一只危险的蜜蜂从面前飞过,艾伦伸手挥了一下,多姆可能以为他想动手,於是先发制人抓住他
的手腕。艾伦挣扎,被後面赶来的同夥按住肩膀,多姆大拳一挥,对准他的脸颊就是一拳。这一拳几乎连那个帮
忙的同夥都被甩出去,於是那家夥聪明地松开手,意识到这场打架已经不需要帮忙。艾伦倒在地上,用手捂著被
打的部位,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在哭,多姆赶上去又一脚踢在他的腹部。
“史蒂文在哪?为什麽不出来看看他的小肉鸡。”多姆弯下腰把艾伦低垂的脸蛋转正,“你盘子里的肉都是
我的对吗?我以为我们昨天已经达成共识,现在你来重复一遍。”
“我盘子里的肉都是你的。”
“很好。”他放开手。狱警适时地在外面警告:“保持距离。他怎麽了?”
“他有点不舒服,也许是吃坏了东西。”多姆说,“我们送他去医务室。”
“一个人足够了,其他人散开,互相到一只手碰不到的距离。”
围观者若无其事地散开了,艾伦被多姆架起来,即便如此他仍然蜷缩著以减轻腹部的伤痛,狱警开门放他们
进去。
“好玩吗?”多姆悄悄问他。
“不。”艾伦呻吟,看样子似乎想挣脱他的手臂。多姆威胁他:“要想少吃苦头就得听话,这里谁是老
大?”
“杜鲁曼。”
“知道就好。”多姆拍了他一下,把他送进医务室。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白人男性,和入狱体检时遇到的并非同一个。他看了艾伦一眼,随後去看站在一边的多
姆。“他好像不是吃坏了东西。”
“那也许是摔了一跤。”多姆嚣张地回答,艾伦没有出卖他,他被放了回去。
“你被人打了?”医生问。
“我不敢说。”
“这里没别人。”
“我想要一点冰块。”
“躺倒床上去。”
艾伦顺从地照做,医生检查他受伤的部位,他还得装出很疼的样子,维克就是这麽个怕疼胆小的角色,实际
上艾伦在学习打架之前已是经验丰富的挨打专家,他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看起来被打得很惨,而伤痛仅有十分之
一。
“疼吗?”
“像死一样疼。”他夸张地形容,然後吸气,眼角含泪。
“死了你不会觉得疼。我叫乔治.吉恩,你可以叫我乔治也可以叫吉恩医生,但不必记得太详细。”
“为什麽?”
“我快要走了,这里不适合我,太多暴力。”医生简单地检查了一遍,包括艾伦肿了半边的脸颊,“没什麽
大问题,但是你得这麽狼狈地过几天脸上才会消肿。”
“我可以在这躺一会儿吗?”艾伦可怜巴巴地看著他,对一个几乎可以做他父亲的男人撒娇。吉恩医生是那
种容易心软的人──专注工作,热心济世救人,钱包里一定还藏著小女儿的照片。他看了看手表说:“给你十分
锺。”然後他坐在床边看书。
艾伦盯著天花板,进来时他已经看清了针筒在哪,要想办法把它弄到手。他躺了一会儿,忽然问:“时间到
了吗?”
“还有一会儿。”
“医生,我会是你的常客。”
乔治若有所思,艾伦几乎能从他眼睛里看到同情和无奈,他比狱警拥有更高尚的情操。他诚实地说:“我无
能为力。”
艾伦从床上坐起来,他的虚弱完全是假装,欺骗一个好人总不是那麽令他愉快。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带
翻一个医疗用器械架。狱警冲进来时,医生成了他的挡箭牌。
“没事,他摔了一跤。”
狱警的态度就不那麽友善了,他抱著怀疑一切的态度在此地工作,比医生更快一步地把艾伦从地板上拽起来。
“别耍花样,这招在你之前有很多人用过,拿出来。”
艾伦把一支杜冷丁交到狱警手中,警卫说:“你不需要它,疼痛是你们自找的。你有什麽反对意见?”
“没有,长官。”艾伦颓丧地说,他看著医生,乔治对求助的目光总是很敏感,但他的求情被狱警及时制止。
“医生,你总是同情心泛滥,希望你的继任者有一颗铁石心肠。”
艾伦被送回牢房,此刻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上了床,躲在角落里取出那支得来不易的一次性针筒。
“要问我最讨厌的是什麽,露比。比他还讨厌的,他的剧本。”艾伦撕开包装把针筒拿出来,然後卷起袖子
寻找自己的静脉。他吸了口气,针尖往那里扎了十多下,小伤口开始流血,艾伦把血抹去,再将针筒盖好。
他平躺在床上,很快睡著。

(8)智者

狄恩.罗伊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觉良好,尽管此刻他已是阶下囚,但绝没有囚犯该有的任何负面情绪,连入
狱登记时的照片都拍得像谜一样的电影明星。照片中他目光深邃迷离,像在凝视远方的恋人,又像在思索一个古
老的人生哲理,如果不是胸前的号码牌破坏了画面,那简直像是为某部叫人心醉的电影拍摄的剧照。
狄恩本人也像极了电影明星,他在等待室的座位上翘首以盼,警卫都开始好奇他神游天外式的微笑中究竟有
什麽耐人寻味的秘密。
铁门打开了,探望者从门外进来,金发女郎旁若无人地走到狄恩面前坐下。警卫的目光开始在两人之间游移。
倒霉的家夥,他对狄恩充满同情,双方的神情像要开始一场惨烈而绝情的分手表演。
“先生。”金发女郎说,“能请你出去一会儿吗?”
“我最好在这,他是个危险的劫持犯。”
“我们有一些私人的话要说。”
“私人的。”警卫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他认为自己是个很有人情味的看守,於是给了他们一个私人空间,
但他通过铁门上的小窗观察里面的动静。
露比把支票和银行卡放在桌上。
“我为你新开了一个账户,钱在里面很干净。”
“你来了,这是真的,你没有骗我。”狄恩的心思根本不在支票和银行卡上,什麽钱,见鬼的钱,他恋爱了。
“我言而有信。”露比说。
“是的,我就知道,否则你不会那样为我著想。我在这里也很好,他们没对我怎麽样,我一直在想你为什麽
帮我。”
露比朝天花板上看了一眼,任何一个熟悉他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谁关心他们对你怎麽样,可狄恩不是熟
人,他甚至连露比叫什麽都不知道。
“我只是让你得到了你应该得到的结果,在事情没有不可收拾前及时制止。至於这笔钱已经和你的上一个错
误无关,它关系到的是你的下一个任务。”
“下一个任务,我明白。”狄恩盲目地快乐著,露比没料到摘下劫匪面具後他是这样一副让人哭笑不得的尊
容。
“你真的明白吗?我只说一遍。”
“是的,一个任务。”狄恩说,“几天前我还在为钱的事犯愁,我欠了高利贷,他们一直想要我的命。”
“你会被转去别的地方。”
“没关系,哪都行。问题解决了,我坐牢了,他们找不到我。”
“你得去找一个人。”
“我抢银行的事上报了吗?他们不敢再惹我,我有枪,我和整个警局的人对峙。”
“他叫维克.弗吉尔。”
“哦好。他在哪?”
“费什曼监狱。”
狄恩终於在漫无目的的兴奋中抓住了重点,他开始发愣:“费什曼监狱,那个把杀人魔和小偷关在一个房间
里的鬼地方。”
“你对那里很了解。”
“天哪,你竟然要让我去费什曼。”狄恩震惊得合不拢嘴,双手撑著桌子看著很像立刻要晕倒,但下一秒锺
他就振作了。“这是对我的考验。”他严肃地说,连露比这样心思敏捷的家夥都没防备他会在片刻之间想出考验
这样庄严的词汇。
“是的,这是对你的考验。”露比说,“你要按照我说的去做,这很重要,我们都在经受考验。”
“他是个男人。”狄恩又注意到一个重要问题,他的思维总是在很突然的地方拐弯。“这个男人在费什曼监
狱,你要我去找他,他是什麽人?你的兄弟、朋友、恋人、丈夫?”狄恩越说越绝望,露比冷漠地看著他。
“好吧,别那样看我,不管他是谁我都会去。”
“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露比说。
“我听著。”狄恩捂著自己的腮部,好像得了腮腺炎一样痛苦。
“转去费什曼监狱不是出於你自愿,而是非去不可。你犯了罪应该受惩罚,你去那里是为了涤荡心灵成为一
个干净、洁净、懂得感恩的人。顺便你要为我完成一项任务,这对你有好处,因为你一个人在炼狱很难过上好日
子。”
狄恩把手放下来,他还在重复自己的理论:“我会去,我会去。我还能做什麽,只要你能想到的,即使他是
你的情人,你一生的挚爱,我也愿意。”
“愿意什麽?”
“付出。”狄恩说,“我已经品尝过不劳而获的苦果,现在要试著无偿付出。这是真的,遇到你之前我从没
有过这样的想法。”
露比看著他,狄恩的目光不是想象而是确实在凝视近在眼前的恋人。那麽完美的五官,眼睛、鼻子、嘴角、
下巴,每一道线条,每一个动人的细节。
露比给了他一个耳光,警卫在门外吁气。
“谢谢你,我终於发现向某人讲解重点而他心不在焉也不是什麽太受折磨的事,这样我的感觉好多了。现在
记住两点,第一,听好我的话;第二,在我说完前不要插嘴。”
狄恩又开始捂著腮部,但他没有气馁,相反有了一种使命感。他不插嘴,脑袋里一直萦绕不去的是命运、爱、
牺牲,还有诸如成人之美这样不搭界的字眼。
第二天上午,狄恩和另外几个时运不济的家夥被押上囚车转送到费什曼监狱。施罗德警长亲自送他们离开,
今天离他的退休日又近了一天,他开始盘算起日後的悠闲生活。洛克艾万公司在当地的负责人愿意和露比接洽,
盖瑞决定不去操心这里面的事,最近他也开始像他曾经反感的年轻人那样琢磨著如何打发时间,他会变成一个喜
欢修草坪,喜欢带狗散步的老头子。

艾伦好几天没看到晚餐的餐盘里有任何能引起他食欲的东西,能吃的只有蔬菜,连汤尼都开始觉得他过得很
凄惨,可艾伦像学习挨打一样学习过如何忍耐饥饿。过去的某段时间,在身体最需要养分的时候他一天只吃一顿
饭。
“你为什麽不把针筒给史蒂文。”汤尼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拿到了。”
“我觉得他在耍我,他根本不想帮我的忙。”艾伦说,“要是我给他,他说不定会去告密。”
“你突然变聪明了。”汤尼对他刮目相看。
“我本来就不是傻瓜。”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有新人要来。”
“这算什麽好消息?”
“怎麽不算。”汤尼看看他尚未消肿的脸蛋,“新人会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毒蛇多姆就有可能因此放过你,
你最好现在开始祈祷新人之中有能翻江倒海的能人,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
“和我一起来的新人里有个带刺的家夥,第一天就和所有人过不去。他很强壮,是个好对手,看得出来他也
很聪明,可却毫不犹豫地犯众怒,我猜他一定是想找死,引得几夥人在监狱里开始火并,去年的暴动就是因为他。
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怒火,我和另外几个新人因此得以安身。”
“他叫什麽名字?”
“金.莫林,你没听过他的名字但想必会知道他的事迹。哲罗姆山庄杀人案,他一个人干掉十个敌对家族的
对手。一个手无寸铁也能杀人的凶手在费什曼照样可以像皮条客和经济犯一样在操场上闲逛。他引起不小的恐慌,
可後来他们发现他快不行了。金.莫林在入狱前就得了重病,刑期比他的命还长。”
“他现在在哪?”
“死了。”汤尼说,“监狱後面有一个墓园,你还没去过。凡是和社会断绝关系的人在监狱里死亡都会被安
排在那里,他们是孤魂野鬼,有时候我们也会象征性地参加一下葬礼,监狱长倒是很乐意主持,他似乎想告诫我
们要是不想和这些短命鬼同命就得遵守规则。”
“我们活在炼狱。”
“我不想这麽说,因为不得不把自己包括在内,这是自找的。”
艾伦表现出对这故事心有余悸,完全忘记新人这回事。下午他忙著给史蒂文和秤盘们在看台上的座位擦拭灰
尘,多姆带著几个跟班朝他走来。
“飞鱼想见你。”
艾伦茫然地看向他:“飞鱼是谁?”
“别问这麽多,别像个老妈子一样擦椅子,史蒂文把你耍得够彻底。”
“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麽,我不认识什麽飞鱼。”
“跟我们走吗?”多姆挥舞了一下他的拳头,艾伦几乎立刻就妥协了。他们簇拥著他,不让警卫察觉异常,
就这样通过操场走进一个落下阴影的转角。
艾伦看见林克.格罗弗坐在那里,他当然知道飞鱼是谁,这可能是他将面临的最大麻烦。艾伦为此做了一些
准备,以前他会视此为取乐,现在却只觉得恶心。
林克有一张令人憎恶的脸,他在虐杀两个年轻人时被其中一个烧毁了左脸。现在他只剩半张脸可以见人,但
并未吸取教训,反而因此更添性趣。飞鱼林克在此地有很多“姑娘”,这种事监狱里并不少见,但他毁容的脸让
人倒足胃口,心甘情愿的几乎没有,十之八九都是强迫性质。艾伦本该感谢毒蛇多姆的一拳,让他在这几天里鲜
少有人搭讪,因为他看起来就是一脸倒霉的样子。林克坐在墙边的栏杆上,好脸蛋露在外面,坏脸蛋冲里,他一
定打算突然转过脸把眼前不太懂事的家夥吓个半死。艾伦不情愿地站在原地,排斥走进那个阴暗角落。现在还是
放风时间,林克不至於在这个时候找他干一炮,最多是言语和行为上的侮辱和戏弄,试探他有多少能耐以便决定
稍後施予何种手段。艾伦被推进去,多姆和一个家夥把他按在墙上。林克从栏杆上跳下来,见不得光的半边脸真
是惨不忍睹。他先翻了一下艾伦的囚衣:“听说你在为史蒂文干活。”
“只是一点杂务,不算干活。”
“所以呢?”
“我不是这样的人。”
“什麽样?”林克把手伸进他的衣服,艾伦在有限的范围躲闪,但多姆的手臂像一枚让耶稣受难的钉子,把
他钉死在墙上。林克的另一只手插进他的头发里,随後这家夥开始皱眉和抱怨:“你为什麽会有这麽一头土气的
棕发,你的脸是多姆打的吗?只要你说愿意,我就让你成为这里的……”
“公主。”多姆开始插嘴,他觉得这种事当帮凶就很快活,不必亲自操刀。
“我还是不行。”艾伦浑身发抖,冒犯者的手掌一定能感觉到他身上平添一层冷汗。林克靠近他,用一种搜
身式罕见的拥抱。他的手已经不再关注艾伦染过的头发,像多姆手臂上的蛇一样游进囚服,游向一个秘密之地。
林克的手指几乎快破门而入,艾伦惊得弹跳起来,这家夥肯定愿意接替体检医生的活,每探索一个犯人换一
只手套。
“我的眼光很好,在别人没有发现你的趣味之前,晚上我来找你。”
艾伦还没有装傻到问晚上怎麽找他,林克送了他一份见面礼,把他的脸颊和脖子舔了一遍。多姆说:“你把
他舔得连我都感到饿了。”
林克置若罔闻,他强迫艾伦看他斑驳受伤的脸。一个狱警发现了他们,他可能不太喜欢这种事:“格罗弗,
别让我看到你在外面打食。”
林克舔著嘴唇离开艾伦身边:“你的救兵来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9)小丑(上)

艾伦回到操场上,汤尼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在他身边绕了一圈。
“你有股臭味。”
“我也觉得。”艾伦伸手擦脸和脖子。
“他没有把你吃了吗?”
“他真是变态,他还说今晚要来找我。”
汤尼皱了皱眉:“他的意思是换牢房?”
“我不知道,他可以想换就换?”
“他和多姆还有其他一些人参加州用监狱附属工厂的工作,每个月都有钱。”汤尼说,“我计算过,如果我
想工作,排队得排到出狱。”
“警卫收了钱就会满足他的要求?我是说任何要求?”
“就算不在监狱,任何要求这个范围也过於宽泛了。如果他要的不是枪、刀子、烈性毒药或其他什麽能闹出
大乱子的东西,一般都能满足,比方说把像你这样的家夥送给他过过瘾。这里是私营监狱,狱警们的薪水和福利
可不如政府监狱那麽美好,总要想办法捞点外快是吧。”汤尼看著他吸了吸鼻子,“你现在不止有臭味,还有腥
味。”
“那条臭鱼烧坏了脸,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口水,这一定是鱼腥味。”
“不管什麽腥味,林克对你感兴趣,於是别人也会开始感兴趣。他在这方面很像带头人,他会把尝过滋味的
‘姑娘’卖给别人,总之今晚不能保住你的屁股,明天开始就准备好标价出售。”汤尼表现出一点同情,“开朗
一点想,大家都是在找乐子。”
“没有人反抗他吗?”
“林克是杜鲁曼的亲信,再说杜鲁曼本人也有这种爱好,他们聚在一起所向披靡。”
艾伦苦恼地看著草坪,他的沮丧有目共睹。
晚餐照样被多姆搜刮一空,大块头抢走所有食物後忽然又从盘子里拨了一点给他。艾伦看著失而复得的面包,
神情显得有些受宠若惊。但多姆并非想表示自己的友好,他对艾伦挤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晚上你得劳作,
林克干起活来不知疲倦。”艾伦抬头看看四周,周围的人表情各不相同,其中有些是林克的追随者,还有些从他
那里买过姑娘。他们像一群饥饿的狼,盘子里的食物根本不能满足他们饥肠辘辘的需求。
艾伦低头吃掉了单调的晚餐,汤尼坐得离他很远,逆来顺受有时让人很气愤。
晚餐过後的时间还算平静,例行检查後,警卫用警棍敲打艾伦和汤尼的牢门,林克站在他身後。
“你的时间到了。”汤尼遗憾地说,他转而问狱警,“什麽事,长官。”
“换牢房。”
“为什麽?”
“这不需要你过问。”
汤尼出来和林克交换,艾伦躲在床上,现在还没到熄灯的时候,他不得不在灯光下对著林克不自然歪咧著的
嘴角。如果林克没有被烧毁,想必很容易能找到一些志同道合者,性爱很重要,有时候并不是必须强迫才能得逞。
“我不行。”艾伦担心地说。
“没什麽不行,我们不是在谈情说爱,你只要躺著。”林克走上来,灯光这麽亮他也不在乎,反正这是人人
都知道的秘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有一点炫耀卖弄的心思。林克爬上床时,艾伦惊弓之鸟似的往後缩了一下,
警惕地看著他的一举一动。林克让他看自己的左脸。
“一个像你一样的傻瓜干的,现在他死了,我还好好的。我挺喜欢这里,你呢?”
“我不喜欢,我憎恨讨厌这里。”
“你很快会习惯并且适应,你会发现这里其实有很多乐趣。”
林克抓住他的脚踝,把他从床脚拖出来,艾伦抱著双层床的栏杆不让他得逞。
“过来,小姑娘,你喜欢玩什麽花样,我会让你乐翻天。”他简直力大无穷,艾伦被他一下扯了过去,两人
翻滚在地。可就连这种情节露比都考虑到了,他的要求是逼真演绎万勿失身。意思是任务优先,但别把自己赔进
去,说得倒轻巧。
艾伦被林克扔到牢门边上,林克整个人压著他,看来准备先来一场公开表演。
“要是你敢叫,我就杀了你。”林克说,“我有两个无期徒刑不得假释,全是故意的,我喜欢这里。”他开
始往下扒艾伦的裤子。
艾伦通过栏杆看著外面,有脚步声,而且好像还有说话声。如果狱警不管,他打算来一次落难少女式的反抗
和误打误撞,让林克流一点血,以便制止他今晚的暴行。
林克已经准备开始攻城略地,艾伦仍然看著走廊尽头等待警卫经过。他把整个反抗过程在脑子里演练一遍,
考虑是否毁了林克的小鸟,尽管事後他会有办法让林克消气甚至为今晚感到庆幸,但最好还是用少女的力气来一
下就好。
走廊上的脚步声更近了,其他牢房的人正在看好戏,偶尔会有人吹口哨助威。艾伦艰难地抓著栏杆想爬起来,
林克舔他的腰。艾伦转过身来,膝盖已经就绪。第一下是下巴,第二下是要害,接著可以随意发挥,最後缩回角
落里眼泪汪汪。就在他准备动手时,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大叫:“维克!维克.弗吉尔,你在这里吗?”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名字。看好戏的囚犯们全被那个声音吸引住了,连林克都暂停了他的猥亵和侵
犯。艾伦看著门外,那个大喊大叫的家夥显然根本不认识他,差点就从门口路过了。艾伦向他伸手:“我在这,
帮帮我。”
但那家夥也是个囚犯,他是新来的。警卫在他身後押送,新人惊喜地说:“你在这,我找到你了。”他皱著
眉,看见林克在牢房里凶神恶煞地瞪著他。“你为什麽看起来一副正要被人强暴的样子?”
“因为这就是马上要发生的惨剧。”艾伦对紧随其後的警卫说,“长官,你不能视而不见。”
“我警告过你们,别玩小姑娘的游戏。”警卫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因为走错播映室而错过片头似的懊丧,潜
台词是从头再来一遍。
新人的嗓门很大,他很像林克会感兴趣的类型,金发碧眼,身材适中,还有一种蠢货式的开朗。
“我明白了,你在扮演姑娘。”新人惊诧地看著艾伦,目光竟然开始饱含责备,“你不应该玩这种游戏,这
样会让她伤心的。”
艾伦试图挣脱还在後面紧搂著他的林克,他们确实很像在玩一个成人游戏,这场闹剧简直到了他要爆发的地
步。
新人又神经质地说:“你不能这样,你得为别人著想。”
艾伦想把他金色的脑袋按进他的裤裆,好让他明白到底谁该为谁著想,可这家夥严肃而正直地说了句让人目
瞪口呆的话。“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你得了艾滋病?”
艾伦感到林克的手臂松了,定时炸弹一样的爆料比警卫的棍子还有效,立刻让他退到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
去。
“维克,你一点都没有变,吸毒、滥交、盗窃,伤害所有爱你的人。我早说过像你这样的人渣就该进监
狱。”那家夥的演技不太好,而且忘了自己也正像个人渣一样被关进监狱。艾伦决定配合他一下,於是故意翻了
个身,他的囚服被林克脱得七零八落,索性整件脱掉。林克看到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艾伦从他仅有的半边
脸上看出“到此为止”的字样。
“你故意的。”林克盯著他,“你这条下贱的狗。”他对警卫说:“让我回去。”
狱警做了个办不到的表情,林克走过去,绕开靠著牢门的艾伦。他把手伸出去时,新人以为他要揪住警卫施
暴,但林克只是塞了一张钞票在警卫的口袋里。
交易立刻就成了,不需要避人耳目。新人对艾伦的兴趣正浓烈,但警卫对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不会有任何特殊
照顾,很快把他押回自己的牢笼。汤尼被换回来时满脸意外和惊讶。
“你不错。”他说,“你保住了你的屁股,而且不只是林克,其他人也不会再动你的脑筋。”
艾伦让他看自己手臂上的针眼,但汤尼没被他骗住。“偷针筒就是为这个,你什麽时候和新来的家夥串通一
气?”
“我没有和他串通一气。”艾伦不想让他知道更多秘密,尽管汤尼看起来很像一个善意的夥伴,但露比说可
信的人是唯一的。
“难道你真的有病?”
“随你怎麽想。”
汤尼怀疑地爬上自己的床,熄灯後艾伦听见他问:“怎样会传染?”
“通过床。”
“你说真的?”
“我是说做爱。”
他们一起偷笑。
“我真想看看林克当时的表情。”
“保证你会终生难忘。”
第二天,艾伦的狱中生活有了起色,连多姆都不再找他麻烦,他终於可以吃到一顿完整的晚餐。他的精神看
起来好多了,尽管依然是那副畏首畏尾的模样,但是所有想尝味道的家夥都对他失去兴趣。
艾伦埋头享用食物,有人端著餐盘坐到他对面。因为昨天的事件,他的身旁空了几个座位。艾伦抬头看看对
方,新来的正一脸神秘地盯著他。
“我叫狄恩。”他低声说,“狄恩.罗伊。”
“你好。”
“我知道你没病。”
“谢谢你的理解,社会需要你这样宽容的好人。”
“我是说真的,我知道你的事。”
“什麽事?”
狄恩一意孤行地说:“我是来帮你的。”

(10)小丑(下)

“我会帮助你,让你在监狱里过得平安无事。你瞧,情况和她说的一模一样,你有危险时我正好出现,我就
知道她不是凡人。你看过家有仙妻吗?她像伊莎贝尔一样神奇,也像伊莎贝尔一样美丽。简直完美无缺,天使降
临人间。她拯救了我,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别误会,我不是要和你争夺她,只要她爱你,我也会把你当做最好
的朋友。你能告诉我她叫什麽名字吗,我一直叫她蜜糖小姐,放在心里。”
艾伦头疼地看著餐盘里的面包屑,这个喋喋不休的家夥确实帮了他一个大忙,但帮忙并不意味著他们就成了
无话不谈的同夥,也不表示他可以接受一个思路像过山车一样风驰电掣险象环生的家夥成天在身边乱发感叹。当
艾伦意识到狄恩所说的蜜糖小姐指的是露比时,他的神情简直堪称怪异加惊奇。
“你知道她是谁吗?”
“天使,女神。哦我知道,神仙俏女巫。”狄恩伸出双手在艾伦面前比划,神秘得好像他自己就是个巫师,
“你真是个幸运的家夥,她叫萨曼莎吗?只有这个名字才配得上她。”
“露比。”艾伦不得不打断他的狂想,狄恩没有任何遗憾尴尬,反而为露比的名字著实陶醉了一番。“露比,
真是个好名字,我能为你做些什麽?
“你到这来是什麽罪名?”
“我抢劫了银行。”狄恩自豪地挺直腰杆,“单枪匹马,我还劫持人质,用其中一个换了顿快餐。这里的夥
食也不错,但是量少了点,他们是不是不想让我们吃得太饱,这样就不会有力气闹事。”
“他对你说了些什麽?”
狄恩自给自足的快乐还在继续,他现在是个坠入爱河不可自拔的男人。
“他是谁?”
“露比,你的天使,女神,俏女巫,他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对你编造了一个什麽样的鬼故事?”
“你为什麽要用他,你用词不准确,我可以从你的谈话中听出你对女性并不尊重。”狄恩鄙夷地看著他,
“还是你更喜欢男人?昨晚我坏了你的好事。”
艾伦在桌子底下踩住他的脚,桌面上则露出警告的神色:“听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感谢你昨晚的卖
力表演,我并没有不尊重女性,相反我认为她们美丽、性感、能干、伟大,没有她们就没有我们。”
狄恩说:“没有男人也会没有我们。”
“你想挨揍吗?”
“不。”
“很好,露比是他,不是她。听明白了就点头。”
狄恩僵著脖子不动,他的眼珠转了一下,接下来的话显得有点犹豫:“你是说……”
“对。”
“我以为……”狄恩终於开始有了一些倍受打击的迹象,艾伦趁胜追击:“他有妻子。”
“有部电影叫做女孩,非常感人,我看完都哭了。”狄恩自作聪明地补充,“是讲女同性恋的。”
艾伦泄气地做了个别再说下去的手势:“我终於明白你为什麽会到这来,抢劫银行、劫持人质、和警方对峙,
这些极富冒险、危险、亡命精神的情节根本不适合你,你应该去当个爱情文艺片导演。”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既然你能听出嘲笑,为什麽听不懂我的话。”艾伦说,“露比是男人,和你一样。你有的他也有,你没有
的通过手术他也有,明白吗?他是男人,你为一个男人神魂颠倒是不是有点太操之过急了。”
艾伦收拾起盘子,离开餐桌。狄恩像石像一样坐在原地不动,多姆经过他身边时顺手牵羊拿走了里面牛肉。
“从今天开始,你盘子里的肉是我的了。”
狄恩对此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他已经是石头,石头不需要肉和个人意见。
艾伦并不怀疑露比是为了顺利完成委托任务而临时起意为他的狱中生活增加助力,但同时那家夥也能把任务
和看好戏兼顾得很好。艾伦穿过走廊,从图书馆的窗口往下看。外面是操场、看台、六栋监舍、狱警宿舍、高塔、
铁网、探照灯、远山、树林、自由。
“要是你真的在这里偷看,我会把你揪出来揍一顿,我可不管什麽委托任务。”
“你在和谁说话?”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冒出来,艾伦转身看见一位素未谋面的警卫站在身後。警卫长了一
张严肃的脸,其严峻苛刻的程度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从未展露过笑容,你很难在这样的警卫面前作怪,因为所有行
为在他看来都是错的。
“是自言自语,长官。”艾伦说,“我没有很大声。”
“我倒希望你大声点让我听清说了些什麽。”狱警打量他。
艾伦把手中的书本合上,那是他随手拿来装样子的,没看过一眼。狱警的目光扫过书的封面,一本英国作家
写的诗集。
“你在看这样的书?”
艾伦说:“我以为能读懂,但我高估了自己。”他若无其事地把书放回书架。
“维克.弗吉尔。”
“是,长官。”
“听说林克.格罗弗在找你的麻烦。”
“从哪听说?”
“吉恩医生说你被人殴打,他推测你可能有些难言之隐。”
“吉恩医生是个好人,可他应该知道每天都有人挨打,并非只有我一个人需要关怀。我可以走了吗?长
官。”
没有回答,艾伦试著往他身边挪了一下,也没有禁止,於是他放心大胆地从警卫身边走过去。
“艾伦。”
如果他还站在原地,听到这个名字可能会有几分之一秒的惊讶,要对著别人的眼睛演戏总比背对背来得困难。
艾伦继续往前走,但他心中疑窦丛生。他是国王吗?警卫──这是露比所说的可以全心全意信任的人?艾伦对他
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是露比总有很多身份奇特行事古怪的助手,在费什曼有个警卫朋友也并不稀奇。
艾伦还未做好信任的准备,因此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就那样一直走出图书馆。
放风时,狄恩在离他不远的铁网边发呆。深受打击後狄恩又有了新麻烦,红狐史蒂文和毒蛇多姆轮流找过他
的麻烦。狄恩的俊俏让林克也很感兴趣,但经过昨晚的事,他还在担心物以类聚的问题。然而就算是这样的问题,
狄恩也诚恳老实地替他解决了。林克像对付艾伦一样把他弄到角落里,直截了当地问他有没有该死的性病,狄恩
像被针扎一样跳起来辩白:“谁会得那种病,只有维克那家夥会。”他真是个好帮手,即便俏女巫的白日梦破灭
也没有忘了自己的职责,艾伦猜想除了单方面的爱情,露比还给了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钱。露比总会有个 B 计划,
以便在失误时证明他的面面俱到算无遗策。
今天林克不打算把好事拖到晚上,艾伦看见狄恩被帮凶们推搡著,令人惊讶的是他们还有警卫帮忙。尽管并
非明目张胆,可如果有人阻止,这些事通常不会发生。费什曼监狱毫无疑问是个铜墙铁壁固若金汤的地方,漏洞
永远发生在人身上。
他们进了一个放置运动器材的小仓库,警卫若无其事地从门外走过,对其他有越轨行为的囚犯警告呵斥。艾
伦走过去,顺便观察了一下高塔狙击手的位置,他们当然不是无时无刻在观察下面的动静,只有暴力事件升级到
可以开枪示警时才会有所行动。艾伦走到附近时,一个篮球滚到他脚边。
“维克,扔过来。”汤尼冲他大喊,艾伦很好奇今天他怎麽会有如此兴致和那些并不友好的家夥一起打球。
他捡起篮球扔回去,但汤尼并没有去娱乐,而是朝这边走来,原来他只不过充当一个话筒。汤尼走到他跟前,脸
上的表情似乎在责怪他多管闲事。
“你才刚逃出林克的魔爪,何必再送上门去。”
艾伦说:“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那又怎样,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发生,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林克和警卫关系不错,和他作对你不
会有好结果。”
“那个傻瓜算不上好朋友,但不该受这种罪。”艾伦认真地说,“我讨厌这样的事,并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就
该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我宁愿他们打他,抢他的食物,但不是现在这样。你就坐视吧,保住你自己的屁股。”
“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勇敢。”汤尼惊讶於他眼中的火,这段时间维克.弗吉尔几乎就是懦弱胆小的代名词,
多姆每天从他盘子里捞吃的,而他每天为史蒂文和肥猪们擦椅子,林克几乎差点就撞了他的後门,见义勇为这样
的事真不适合他。
“这不是勇敢。”艾伦说,“绝不是勇敢。”说完他推开汤尼,转身走开。汤尼愣住了,远处的警卫朝这里
看了一眼,他只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艾伦挡住监视者的视线。
艾伦闯进仓库时,狄恩已经快像条下锅的鱼一样干净滑溜。他被一个帮凶从後面抱住胳膊,囚衣全解开了,
艾伦不知道林克在这里干过多少回这样的事,但今天恐怕不会让他如愿以偿。
“狄恩,你在干嘛?”艾伦对他的傻瓜朋友说。
狄恩恐怕是被吓坏了,一时间没有留意有人进来。他在想到底发生了什麽事,还有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甚
至开始想在外面被债主追杀是否比此刻的境遇更好些,然後他想到了露比,他精神一振。
“维克,救救我。”他说著开始挣扎,但他的腿被林克按住。艾伦从地上捡了一根棒球棍,这里从来不搞棒
球运动,很难猜测在此放置球棍的用意,也许就是为了打架。艾伦对准林克的脑袋就是一棍,多姆突然冒出来抓
住他的棍子。艾伦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打翻在地,但他不想把事情闹大,至少在没有找到委托目标之前不想。委托
人花了一年时间在监狱中寻觅马卡斯的踪迹,雇佣的杀手却总是无功而返。马卡斯可能会像露比一样躲在一个能
纵观全局的地方,只要他露出一点破绽,就可能像前任一样以失败告终。艾伦握紧球棍,目的只是虚张声势,多
姆很容易就从他手上夺走武器,随後故技重施朝他的嘴角狠狠一拳。艾伦不希望他两次都打在同一个地方,於是
伸手挡了一下,看起来更像一个人挨揍时的本能反应。多姆又跟上去拳打脚踢,狄恩在一旁大喊,与其说助威还
不如说是责怪,他也看出艾伦不是对手,早晚他们都得遭殃。艾伦挣扎著起来反击,立刻被多姆打倒,他从地上
抓了一块锋利的铁片,但没有对他的敌人进攻反而在自己的手背上划了一道。鲜血涌出来,艾伦说:“想试试
吗?”
多姆停手了:“你伤不到我,别用那生锈的东西吓唬人。”
“那你为什麽不试试?”艾伦转头对林克和另外两个人说,“你们可以一起上,这样我命中你们的机会还会
更高。”铁片上沾满了他的血。“狄恩,穿上衣服站起来,你还想在那躺多久?”
狄恩从林克的胯下钻出来,一边走一边拉上裤子,并且因此差点绊了一跤。
“你们出不去。”
艾伦说:“我们不想和你作对。”
“可是已经作了。”林克向他的同夥使眼色,他可能觉得艾伦不会察觉,因为他们紧张得不知所措。有人悄
悄往艾伦身旁转移,并捡起滚向墙角的球棍。狄恩对此一无所觉,艾伦知道他们想干什麽,但他听到门外的声音。
棍子砸在他脖子上时,仓库的门被推开,警卫从门外进来命令所有人抱头蹲下。

(11)国王

“站起来小子,你为什麽会这麽弱不禁风?”
艾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话,起初他以为是警卫,後来才发现那是来自他脑海中的声音。兀鹫派恩
总是这麽轻蔑地激励他,站起来站起来,好像他生来就没有骨头,需要外界鼓励才能蹒跚学步。挨打的学习总比
走路和爬行要困难,那意味著得不断承受伤痛、习惯伤痛,直到麻木,在此之前,他已不知挨了多少拳打脚踢。
艾伦从黑暗中清醒过来,昏迷时间只有几秒,减轻了应该承受的疼痛。他听到四周的脚步声,说话声,狄恩
正喋喋不休地向警卫解释刚才发生的事。
“你怎麽样?”其中一个警卫问。
艾伦摸著被击中的部位,装出受伤不轻的样子以便躲过盘问,而事实上并没有人来盘问他,现场的情况几乎
一目了然。两名警卫扶著他,出门时,他看到汤尼在操场边看他,脸上带著你欠了我一份情的表情。艾伦被送进
医务室,乔治.吉恩医生已经收拾好行李,今天是他在费什曼监狱工作的最後一天。一家私立诊所愿意聘请他,
这将是一个美好的新开始,因此医生的心情也很好,直到他看见满身是血的艾伦被警卫送到他刚整理好的床上。
“你真是言而有信。”医生开始检查他手背上的伤,清理周围的铁锈,并为伤口消炎。
“我有点头晕。”艾伦说,“他们打中了我的颈椎。”
“你何不让他们把你打成终生瘫痪呢,只差一点你就可以保外就医。手上的伤又是怎麽回事?”
“为了自卫。”
“破伤风死是你的另一个计划?”
“医生,你责备我的时候简直像家长。”
“我几乎不责备我的孩子,因为他们不伤害自己,他们知道我比任何人甚至比他们自己更珍惜他们的健
康。”
艾伦看著医生为他包扎手背,打破伤风针,此刻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医生的话让他想起一个同样珍视他更甚
自己的人。
“想到有这样的家人一定让你非常幸福。”
“你的家庭呢?”吉恩医生尽量不碰到他的痛处,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灵上。但艾伦早已痊愈,他看著医生的
眼睛说:“我也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难以置信的幸福。”
“你该珍惜,不要犯罪。”
“有些事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我花很长时间学会如何看清人的内心。”
“你觉得学会了,其实还差得远。因为人的内心是没有穷尽的。”吉恩医生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无奈,因为他
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到每一个人。“我累了。”他说,“每天看到因为一点小摩擦而导致的伤患,还有各种你难以
想象的创伤。建造监狱的人应该想到,管理者在这里所承受的压抑比犯人更多。我知道你偷了一个针筒,你想用
它来干什麽?”
艾伦没有隐瞒,只是反问:“你没有告诉警卫吗?”
“没有,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事,但我希望你能把它还给我。”
艾伦看著他沈默,拖延时间,然後警卫进来了。
“他怎麽样,医生?”
“还需要观察一会儿。”
警卫对艾伦说:“站起来。”
艾伦就站起来。
“感觉如何?”
“没什麽问题。”艾伦急於离开这个温暖的庇护所,他对温柔善良的人总是没有好对策。警卫带他离开医务
室,吉恩医生把行李搬到门外,忧心忡忡地目送他离去。艾伦发觉他们走了一条陌生的走道,这不是去牢房的路,
於是他问:“我们去哪?”
“等到了你就会知道,现在乖乖往前走。”
目的地是监狱长的办公室,史特伍德.泰勒狱长坐在巨大的皮革座椅上,正埋头研究桌上的一份档案。“坐
下。”他对艾伦说,狱警关上门离开。
办公室里还有几张椅子,其中一张正对著泰勒监狱长的书桌,艾伦在那坐下,心中开始猜想对方找他来的目
的。
“维克.弗吉尔先生。”
“叫我弗吉尔就行,或者编号,你说过不再称我们为先生。”
“我指的是那些无恶不作的人渣。”
“我也是其中一员。”
“你这样认为吗?”监狱长抬起头看著他,“我是这里的最高权力者,监狱长,用你们的话说是首领、头目、
老大,但我并没有太多时间去关心监狱里发生的事。”
“没有太多时间?”
“你试著在几万人中弄明白他们暗地里的勾当。”监狱长说,“管理监狱就像治理国家,唯一不同的是这里
没有良善之辈,我们时常面对更多考验。”
泰勒狱长站起来,走到艾伦身边,双手放在他的椅背上。监狱长的语气像是在征询部下的意见,而不是对囚
犯的态度:“你觉得费什曼监狱如何?”
“是一个大熔炉,外表坚固,内里沸腾。”
“犯人们在监狱里千锤百炼,哪天他们有机会出去就会发现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监狱长说,“更好或者
更坏,伤害过别人的被伤害,受冤狱者满腔恨。你说我该怎麽办?”
“我不知道。”艾伦说,“这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监狱长轻轻捶了一下椅背,这个小动作对他来说算得上亲昵,他说:“每年我都会从新囚犯中挑选几个。”
“挑选出来之後呢?”
“做我的眼睛、耳朵。”他走到艾伦面前看著他问,“明白吗?”
“为什麽是我?”
“不止你,很多人,但他们互相都不知道。我始终认为光靠墙和铁栅是关不住囚犯的,真正需要的是人力,
人力并非单指警卫,他们之间也时常会有小阴谋。”
“那麽为什麽是我?你认为我能干什麽?”
“你有些小聪明,史蒂文让你从医务室偷针筒,你办到了,然後用针筒制造假象使林克相信你染有性病,这
样就不会找你的麻烦。我见过很多有相似遭遇的人,他们想不出办法保护自己,於是就成了别人的玩物。”
“你知道有这种事,但是你不阻止。”
“我为什麽要阻止?我没有阻止林克.格罗弗,你一样明白自救的道理而且干得漂亮。今天我还发现你有勇
气去为别人做点什麽。这不错,很好。”
他转回自己的座椅,舒服得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如果你答应,我可以让你得到一些便利。”
“我有什麽特权?”
“让我想想。”监狱长拿起桌上的档案,艾伦已经看清楚,那是维克.弗吉尔的入狱档案,上面的照片已经
被替换过。“你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入狱的原因是打开一名富商家中的保险柜,从里面盗走一笔巨款,你让整个
别墅的监控和警报系统一起失灵。你是否懂得器材和设备维修?”
“要看是什麽设备。”
“照明设备,简单点说就是换灯泡,很轻松吧,你可以负责监狱某些器材的维修换新,这样你就有大量时间
可以四处走动。”监狱长冲他眨了下眼睛,“好差事,很多企图越狱的人都热爱这份工作。”
“这个诱饵太大,我很难拒绝。”
“那就不要拒绝。”监狱长不再谈特权,他适时地换了话题,“我想听听你对狱警的看法。”
“什麽看法?”
“牢骚、抱怨、坏话,什麽都好,说说看。”
“他们有时对暴力很放纵。”艾伦尽量如实回答,如果是维克本人想必也会如此作答,因为此刻在他面前的
正是这座铁牢王国的主宰。
“还有呢?”
“有些人会收一点钱。”
“你是说贿赂。”
“比如林克,他在监狱工厂工作收入不错,他可以用钱买到很多特权。”
“但他永远不可能去换灯泡。”监狱长对此得意洋洋,似乎换灯泡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壮举,他将这样一项伟
大的工作托付於眼前这个囚犯,对方应该感激涕零才对。“你觉得如何呢?将那些你认为错误的、不正确的事告
诉我,对你只会有好处。”
“我有点担心。”艾伦说,“告密者的日子不会好过。”
“不必马上答应,我可以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为我工作时你就可以避开那些缠著你不放的家夥,要是你的朋
友有什麽麻烦也可以来告诉我。”
艾伦沈默了一会儿,正在犹豫不决。监狱长说:“警卫,送他回去。”
房门立刻被推开,狱警走到艾伦背後,他顺从地站起来,但目光仍然停留在监狱长那张严峻而不失幽默感的
脸上,对新人训话时他像刑讯者,此刻他是个奸猾的商人。
艾伦低头走出监狱长的办公室,开始思考刚才的对话。史特伍德.泰勒狱长似乎是个无所不知的人,他的耳
目遍布整个监狱,像蜘蛛一样盘踞做巢,任何一处的细微颤动都能引起他的注意。监狱长是否也知道他的秘密呢?
艾伦相信露比能把档案做得以假乱真,也有办法在交接时动一些不为人知的手脚,但监狱长带来的震撼似乎更大,
好像被他看一眼便洞悉了所有真相。从内心深处来说,艾伦更希望露比出错,哪怕一星半点的错也足够用於他们
下半生的针锋相对。接著他又想到那个针筒,这件事只有吉恩医生和汤尼知道,医生今天之前就会离开费什曼监
狱,汤尼的可能性更大,但他又在暗中帮忙。
你会遇到很多人,只有国王是可靠的。
艾伦回想起图书馆里的警卫,他可以信赖吗?光凭一个名字而信任一个全无了解的人,这是他初出茅庐时都
不曾有过的行为。艾伦思考著这些疑问,费什曼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其中的奥秘远超他的预想。
放风时间尚未结束,牢房几乎是空的。艾伦跨进门时,身後的狱警轻轻推了他一下。这种方式不太像警卫的
行径,通常他们会很粗暴,把所有生活中的不痛快都集中到推搡和大声斥责上。
艾伦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後他愣住。
“你看起来真像个傻小子。”麦克的脸上并无笑容,他的眼睛在笑。

(12)商人

洛克艾万公司的地区负责人外表还很年轻,只是棕发前端已经有了些微谢顶的迹象。约翰.科尔温对此多少
有些耿耿於怀,露比进门时他正把一面镜子塞进桌上的厚书本里。
“格瑞斯小姐,请坐。”科尔温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神态简直是傲慢,几乎每个初次拜访的人都会因此受挫
和紧张。科尔温有一个单面玻璃式的办公室,通过这些特殊材料的墙壁和地板,可以清晰地看到所有一切──忙
碌的员工,窗外的街景以及楼下人们的头顶。这个房间吓坏不少有惧高症的谈判者,科尔温通常不和那些不敢走
进办公室的人交谈,认为他们懦弱、乏味、欠缺胆量,和这样的人谈生意不会有结果。他坐在舒适的沙发椅上,
手中玩著刚用来梳理头发的玳瑁梳子,目光直视前方,眼神中全是苛刻和挑剔。然而他很快开始失望,因为这种
浅薄的态度不能影响来访者,在傲慢和轻蔑这两个领域,露比早已登峰造极无人能及。
“我推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可能会得罪合作夥伴,并且因此损失好几亿的生意。”科尔温说,“请问
你有什麽事想找我谈,看在施罗德警长的面子上,我会给你 10 分锺。”
“用不了那麽久。”露比说,“科尔温先生,我想和你谈谈你目前正在进行的秘密商业计划,及其全部细
节。”
科尔温惊讶地看著他,表情如此夸张做作,一种生意人自以为有趣的幽默。
“你是为了打听这些而来,作为商业间谍你足够美丽,但这样新奇的做法让我在惊讶之余不知所措,我该怎
麽对待你呢,小姐。请你出去还是请警卫进来。”
露比说:“有一个项目叫做乔治亚封闭管理产业计划,目的是将高级监管系统设计师马休.乔治亚的成套监
狱管理设备拓展到联邦和州用政府监狱,如果计划成功,洛克艾万公司将会有非常可观的利润,并因此一步登
天。”
科尔温收起蹩脚的装出来的惊讶,转而以真正的错愕讶然替代。乔治亚封闭管理产业计划尚在酝酿筹划中,
即使公司高层也鲜少有人知道详情。他紧张地握住手中的梳子,完全没有意识到手指在梳齿上滑动,发出一串响
声。
露比看著他说:“联邦监狱管理局的几位大人物似乎对此非常感兴趣,但他们向来谨慎,希望你能拿出有力
证据证明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案。洛克艾万公司为此开辟了一个试验场──费什曼监狱,如果能够管理好 6
万囚犯意味著计划可行,政府便会考虑合作,反之计划流产,一无所有。政府监狱不合作,其他私营监狱在洛克
艾万公司的高层看来只是乌合之众,从未有过与他们携手并肩的意向。费什曼监狱的试验成功与否至关重要。”
露比看了一眼时间说,“3 分锺,你的合作夥伴如此没有耐心,证明他们并无诚意。科尔温先生,你还来得及去参
加那个非常重要的会议。”
科尔温不再玩弄梳子,他的烦恼已经从轻微谢顶转向更严重的方面。
“谁告诉你这些,你想干什麽,威胁我?”
“何来威胁?”露比说,“即便这个计划仍在秘密进行,也并非见不得光,我说了什麽让你担心的事吗?”
科尔温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气恼,并因为这种古怪违和的气氛而极不适应地自我克制。在这个玻璃房间,科尔
温第一次有了赤身裸体的感觉,好像四面八方忙碌的人们都在看著他,看穿他,其中最凌厉的目光就来自眼前这
个若无其事的访客。
他担心地看著露比,生怕他嘴里又冒出什麽让人胆战心惊的秘密,关於监狱,关於乔治亚计划,甚至关於他
私人的。科尔温发现对方仅用不到五分锺时间就把他剥了个精光。
“你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是否有我们的竞争对手向你贩卖这方面的情报。事实正如你所说,这个计划
暂不对外公开但也并非不可告人。你对我说这些是想得到什麽,不会有人只为表现自己耳聪目明而专程找我讲一
件我早知道的事。”
“你为什麽皱眉。”露比轻巧地岔开话题,“你有什麽烦恼吗?”
科尔温提醒自己保持冷静,过去他用冷静打败了很多人,失去冷静等於失去武器。可他又犯了错误,对方的
镇定自若更胜於他。露比的冷静不是武器,冷静是他身体构造的一部分,他对科尔温说:“获知洛克艾万公司的
秘密计划并非有人贩卖情报给我,我本身就是情报之源,这一行的佼佼者。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说出更多,当
然不听也行。”
科尔温很难忍住好奇心,而且这种好奇并不单纯,他的心脏猛跳不停,想说话时只发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还有什麽?”他问。
“试验失败了。”露比回答。
科尔温顿失对抗之力,往後坐倒在宽大的沙发椅中。他开始痛恨这个透明的房间,每一个会移动的影子都在
干扰他的思维。
“费什曼监狱经常暴动。”
科尔温说:“每个监狱都会发生暴动,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那麽越狱呢?”
“没有越狱,从来没有。”科尔温开始咆哮,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可据我所知过去三年中,费什曼监狱有过至少 8 起越狱成功的事件。这个数据对普通监狱来说好像没什麽
大不了,可费什曼是洛克艾万公司引以为傲的试验场,堪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密封罐头却屡次发生意外,
多少总会令人有些尴尬。科尔温先生你坐过牢吗?”
“没有。”
“你如何了解囚犯们的想法。”
“我何必了解。他们犯了罪就必须受罚并在狱中服满刑期,事情就是这麽简单。”
“但伟大的乔治亚先生不这麽想,他除了是个优秀的建筑工程设计师外,还是位杰出的人文学者。乔治亚先
生设计费什曼监狱的初衷并非单纯想打造一个严丝合缝的铁罐,他建立一个可供观察的小王国,从情感、道德、
理智、社会地位各方面细心钻研。”
科尔温已经不愿辩解,他只想知道露比的意图。
“从某种意义上看,乔治亚计划是成功的,因为渴望自由的心情任何一所监狱都关不住,可现实的政府官员
只看结论,让他们知道犯人们逍遥法外就完了。先生,你的脸色很不好。”
科尔温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颊,8 次越狱 11 名罪犯,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为了掩盖这些失败记录他花了
大量时间精力去弥补。
“可以了。”他说,“我明白你的用意,你想和我合作。”
露比把一张卡片平放在桌上,推向科尔温,停在他必须从椅子里坐直才能拿到的位置。洛克艾万的高级主管
纡尊降贵地拿到这张卡片,目光在其上一扫而过。接著他开始交替著注视卡片和露比的眼睛。
“温妮.格瑞斯。”他念著,“施展蛛织补者,这是什麽新鲜职业?”
“暗地里的行当,不合法但可以使某些走偏了的人或事重归正途。”
“你能做什麽?”
“这取决於你的需求。”露比说,“如果愿意出大价钱,我可以把发生过的事全部抹去,没有任何痕迹。”
科尔温见惯了这样的推销,对於夸大其词的部分表现出一种憎恨和鄙夷。“发生过的事不可能没有痕迹。”
“当初你是如何做的?”露比看著科尔温,目光牢牢吸住对方,但这次他没有再吐露任何秘密,只是说,
“别说出来,既然你有过这样的行动,何不让它成真。”
科尔温此刻的神情几乎成了惊恐:“你能吗?”随後立刻开始否定,“你不能。”
“我能,但是你得让我见识一下乔治亚先生的杰作,我想去费什曼监狱,而且还得有连狱警都没有的特
权。”
谈到这些细节,科尔温的精明又回来了。“这是你的目的?我收回说过的话,作为商业间谍你不但足够美丽,
而且足够聪明,你为哪家公司服务?我可以出一倍的钱雇用你。”
“我得走了。”露比站起来,像一缕轻烟没发出任何声音,轻巧地离开椅子朝门外走去。科尔温明白这只是
花招,如果开口挽留他就输了,可露比像极了一个虚幻的影子,透进玻璃房间的光线将他折射得扑朔迷离,这种
感觉十分离奇,令科尔温产生一种如果他走出门外就会立刻消失不见的担忧,更重要的是他将把费什曼监狱的秘
密带向何处?
露比推开玻璃门,科尔温说:“等等。”
“现在我有更多要求了。”露比说,“除了亲自看看监狱,我还要一笔钱,数目在名片背面,你可以再犹豫
一会儿,等我走得更远,这个数字就翻倍。”
“这不友好。”
“什麽是友好?生意没有友好。”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科尔温几乎是在呐喊:“停,格瑞斯小姐,难道我们
不是在谈生意吗?请你回到座位上来。”

(13)倒悬者

艾伦的人生从不缺乏表演,并且他扮演任何角色都能出神入化。
表演是考验心灵的技能,需要忍耐、等待、厚积薄发,但是现在他很惊讶,而且空无一人的牢房很容易让人
浑然忘我丧失警惕。麦克隔著牢门开始上锁,钥匙撞在铁栅上叮当作响。艾伦的惊讶还没消退,他已经锁好门打
算离去。
“长官。”
“什麽事?”
“没什麽。”艾伦看著他,像个没话找话的男孩子,他把胳膊挂在牢门上说,“你穿这身真好看。”
麦克也看著他,表情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艾伦看得出来,他笑得快忍不住了。
“谢谢。”麦克说。
“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
“别找我搭讪,不关你的事。”他走远了,艾伦把手缩回来。
那是麦克,艾伦很高兴,但他不明白接下去到底是怎麽回事,露比给他的剧本上没有关於麦克的部分,或者
说还没有加上。怎麽会有这样的策划者,给演员不同的剧本合演同一出戏,不过这倒很像露比的风格,他喜欢让
人晕头转向进而犯错,他的 B 计划里有各种补救措施,这样好显得他聪明绝顶,别人都是笨蛋。
艾伦开始猜测真正的计划内容,麦克没有叫他的名字,这意味著他们得形同陌路一段时间,甚至应该比其他
囚犯和警卫之间的关系更疏远。可随後他又想到另一个好主意,既然林克可以和警卫融洽相处,他和麦克为什麽
不能?监狱长答应给他安排一份美差,这样他也会有钱和警卫们打交道。晚上艾伦借口身体不适没去用餐,汤尼
回来时对他另眼相看。
“你忽然间成了个英雄。”
“我什麽也没做,就是挨了一顿打。”
“你本来可以不用这麽倒霉,现在他们都在传你和那个金发小子是一对。”
“什麽一对?”
“闺中密友,姐妹,多种称呼,但最简洁的说法就是一对。”
“随他们怎麽说。”艾伦说,“我忘了感谢你。”
“谢我什麽?”
“你告诉警卫我们在仓库,你知道哪些家夥和林克同流合污,哪些不是。”
“在这待久了你也会知道。”
“今天我在图书馆遇到一个警卫,他看起来有点严肃,好像从来不笑。每当遇到这种人,我总会联想,他们
在床上面对妻子时是否也是这麽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我好像知道你说的是谁。”汤尼发挥著他事事皆通的特长,“一定是文森特.克劳蒙德,他是本栋监舍的
警卫长,费什曼总共有六位警卫长,每栋监舍一个,权力仅次於监狱长,在监狱内部可说是手操生杀大权。”
“他看起来倒像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
汤尼没有立刻说话,大概正在挖空心思寻找能够数落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的话题,但最後他摇著头说:
“我对他没什麽印象,他好像不好也不坏,看起来就像这座监狱的铜雕。他对你说了什麽吗?”
“什麽也没说,我们只是偶遇。”看来汤尼也不熟悉文森特的为人,艾伦对这位不苟言笑的警卫长充满好奇。
如果文森特真是国王,将会以何种方式对他给予帮助。露比说只有国王是可信的,一天前艾伦还会当真,可现在
麦克来了,如果只有一个盟友,他绝不会再去相信别人,包括眼前这位渐渐开始像自己人的室友。艾伦曾认为汤
尼没问题,可监狱长的一番话令他起了戒心,从内心深处而言他更原意相信离职的医生。
“我看到几个新面孔。”艾伦说,“警卫又增加了。”
“是的,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些变动,狱警不愿意陪我们坐牢。他们需要度假、休息、换换新环境,甚至做
做住家爸爸什麽的,放下警棍和手铐他们一样是爱意满满的雄性生物。”汤尼说,“不过囚犯们都喜欢这种新旧
交替。”
“为什麽?”
汤尼朝他伸出双手,手掌向外,仿佛要开始变一个魔术。艾伦看著他,他却将双手并拢说:“新的替换旧的,
中间会有缝隙。缝隙就是机会,机会等於自由。”
“你是说越狱?”
“不,我和你开玩笑。”汤尼躺在床上,把自己摆平,“我睡了,晚安。”
他是否也觉察到艾伦对他的不信任,监狱长说有很多人,但他们互相并不知情。汤尼是监狱长的眼睛和耳朵,
只是艾伦至今没发现费什曼监狱的君王给了他什麽好处。
第二天,狄恩躲躲闪闪地来找他,神情显得十分紧张。
“我奇怪吗?”他问艾伦。
艾伦打量他一番说:“是的。”
狄恩迅速沮丧起来:“我也觉得,我一定很奇怪,否则他们为什麽都看著我。”
“谁在看你?”
“所有人,还有昨天那个半边脸的家夥。”
“他们把你当成一个洞。”
“什麽洞。”
“走开好吗,我不想说太下流的话。”
“我也不想听,你会说什麽下流话?”狄恩说,“他们还会找我,我该怎麽办?”
艾伦忽然搂住他的肩膀,就像真正亲密的朋友那样,他在狄恩耳边说:“不要落单,不要走近用那种眼神看
你的人,时刻站在警卫能瞧见的地方,尽管他们中的一些人并不是那麽可靠。”
“我觉得我活不过今晚。”狄恩的丧气比艾伦装出来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昨晚你又是怎麽过的?”
狄恩开始回忆,尽管昨晚距离现在不过是几小时。他说:“我们完蛋了。”
艾伦比他更快察觉到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看来林克还是不愿放过他,昨天的事似乎并没有对这位好色之
徒造成什麽坏影响,警卫只是取消了他的晚餐作为惩罚。可一顿晚餐又如何阻止得了他的欲望,林克需要的不是
食物,是能让人热血沸腾的刺激和快感。
艾伦放开狄恩,随即他的胳膊就被某个力大无穷的家夥扭到身後。
“抓紧他。”林克说,“别让他再伤害自己。”
艾伦挣扎了一下,那家夥的手劲确实不同凡响。
“我认输了。”他说,“你能放过我吗?”
“我又不能对你做什麽,为什麽这麽快求饶,昨天的勇气哪去了。”林克朝狄恩看了一眼,後者像局外人一
样沈默旁观。
“很多新来的都像你这样反对过我,最後的结果无一例外是服从。我可以放过你,因为我不想冒险,但我要
你的朋友。”林克抓住狄恩的手臂,把他从局外人的幻境中拖出来,狄恩还是没有反应,他皱著眉,脸上的表情
瞬息万变,好像心中在做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因此眼前的一切暂时无暇顾及。
“他不是我的朋友,即使是我也没有权力为他做决定。”
“你向我宣战吗?”
“不。”艾伦无奈地看著他,这是真正的无奈。他很想一脚踹翻他,再在他脑袋上补个几拳,让他的右半边
脸能和烧毁的左脸更合衬。可遗憾的是此刻他不是艾伦.斯科特,而是没用的小偷维克.弗吉尔,小偷身上不应
该有杀手痕迹。他可以通过各种冲突事件引人注意接触囚犯们的首领,以获取更多关於马卡斯的信息,但绝不能
让人觉察来意。他对露比说过失败也有收获,并不代表愿意再步失败者的後尘。
“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林克问:“放过你还是你们?”
艾伦看了看对面的狄恩,狄恩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艾伦说:“我们。”
“我以为你是个软蛋,可没想到为了爱情也会做出勇敢的事。”
艾伦愤恨地盯著狄恩,他们还真成了一对桃色新闻的主角,他简直不知道应该把气撒在这个傻瓜头上还是应
该去对露比吐口水。他的愤怒让林克以为自己找到了他软肋,於是又说了一大堆无关痛痒的奇谈怪论,什麽爱情、
生死与共、牺牲、缠绵悱恻。艾伦从没想到一个真正下流无耻的坏人在戳人痛处时竟会如此幽默风趣令人捧腹。
不知道这些屁话中的哪一个字眼刺激到了狄恩,使他脸上变换不定的表情终於定格,艾伦猜测不是付出就是牺牲。
“对,是牺牲。”狄恩说,他说话时神情严肃得让人觉得他即将开始一番关於拯救世界的演说,以“我的人
类兄弟”开头,以“为宇宙奉献生命”结尾。这样的演说虽然没有出现,但狄恩的认真并非假装,他说:“如果
你真的这麽想,我可以。”
“你可以什麽?”林克的表情也像好戏演到半途被人抢了台词一样惊讶,生怕听错似的追问一遍。
“你想怎样都可以。”
“你疯了。”这不是演技,艾伦就想这麽骂他一顿,“疯子,在他们眼里你就只是一个洞,你居然愿意当一
个洞,你的棉花脑袋里到底在想什麽。”
“这是考验。”狄恩气人地说。
“好啊,那就随你的便。”如果可以,艾伦真想替他脸红,这个疯子,精神病患者,被露比洗刷得连裤子都
提不住的蠢货。可狄恩还在专注地挑衅他:“我又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他说得对,我来这里是为了涤荡心灵
成为一个干净、洁净、懂得感恩的人,过去我做了太多错事,现在到了赎罪的时候。我愿意牺牲,可你得记得不
是为了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艾伦刚才已经放弃了装腔作势的挣扎,这次玩真的,如果後面的人不用尽全力抓住他,恐怕狄恩已经被一拳
打翻在地,至少一个月说不成一句完整的废话。
林克只用半张脸很难表达他对这段三角恋的看法,但他很快从纠结不堪的情节中恢复过来。
“这麽说我们的难题解决了?”
“没有难题,从来就没有。”狄恩镇定地说,他抬头看天上的云层,要不是阴天,这时真该圣光千里。
林克问:“你呢,还有什麽想说的吗?”
艾伦冲著远处的麦克大喊:“长官,救命。”

(14)幸运儿

朱蒂正在招呼客人,今天她有点不耐烦。店堂内只有一位顾客,但那个挑剔的家夥已经把架子上的所有样品
都摸了一遍,谈价钱时甚至企图摸她的手。朱蒂从柜台里拿出一把英格拉姆冲锋枪,她朝自己的枪看了一眼,对
随手挑选的武器有些不满。
“这支枪的准头不太好,但是电影导演们很爱用,这麽近的距离足够把你打成漏勺。”
柜台上的小狗机灵地站起来,英勇地冲向朱蒂用枪瞄准的对象。斯比尔特温顺时像一只玩具狗,此刻露出獠
牙甚至比一些木讷的大狗更让人害怕。客人在双重压力下终於乖乖地付钱离去,朱蒂放下枪,斯比尔特又成了玩
具小狗,摇晃著尾巴朝她走去。
“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家夥。”朱蒂伸出手指在小狗的下巴上挠了两下,接著她听见一声清脆的铃声,那
是露比回来的声音,从地下室的某一处秘密入口。
“昆廷,帮我看一下店。”
她抱著小狗去他们的地下起居室。“亲爱的。”朱蒂一扫柜台前英勇女战士的姿态,像个等待礼物的小姑娘
一样期待地问,“有没有带狗粮?”
露比把整个纸袋都交给她,并嫌弃地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小狗。
“它到底有什麽魔力?以前你从不喜欢小动物。”
“我也以为我不喜欢,可瑞士迷你不一样,它聪明得已经学会分辨不同种类的子弹。”
露比问:“瑞士迷你是什麽?手枪?”
“我给它取的新名字。”
“你为什麽给它取名字,难道你想一直养著它?”露比对付妻子就不像对付外人那麽得心应手,而且大多数
时候他会退让,因为这不是利益而是感情,感情不必寸步不让永占上风。
“艾伦会把它要回去吗?”
“他最好把它要回去,养一只狗对他来说有好处,能让他学著有点责任心。”
朱蒂并没有像别人的妻子那样沮丧失望进而纠缠不休,她换了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亲爱的,你是否想当
父亲了。”
露比吓了一跳,他的惊讶恐怕只有在家对著朱蒂时才会毫无保留地展现。
“你说什麽?”
“你想当父亲吗?”
露比不可思议地问:“你有孩子了?”
“没有。”朱蒂说,“我以为你想当父亲,因为你对待艾伦的态度像你父亲对你一样严厉。”
“我父亲并不严厉,而且你又没见过他。”
“我可以想象。”朱蒂逗弄著小狗,就像逗弄一个孩子,“我知道你想怎样,你想感同身受,想为你的父亲
找一个理由。”
“什麽理由?”露比很愿意在朱蒂面前装傻,对於一些他早已了然於心的东西,有时也希望答案能出自别人
之口。
“找一个他深爱你的理由。不管你变成什麽样都一样爱你,即使他百般挑剔。”
“我最近很忙。”
“我知道,而且看样子你还要离开几天。”
“但是你刚才的主意很好。对,我们要一个孩子,让艾伦去羡慕。”
“你和他到底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过节?”
“朱蒂。”
“亲爱的。”
昆廷的声音非常准确地从某个隐秘传声筒中传来:“朱蒂,能上来吗,有人要买东西。”
“那就卖给他。”
“多少钱?”
“随便。”
“他要买 PSG-1。”
朱蒂把小狗塞进露比怀里,她立刻又成了女强人。“等会再谈孩子的事,我去一下。连瞄准镜 2 万美金的大
生意。”她亲了露比一下,和他们的地下买卖相比,黑市武器的交易永远算不上大生意,但这也是快乐,快乐就
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露比怀抱著小狗,斯比尔特在他怀里显得有些拘谨,似乎可以察觉他并不太喜欢自己。露比盯著它,眼神依
然是冷淡加嫌弃。
“你看你。”他说,“耳朵这麽小,爪子也这麽小,背上的毛还少了一块。他们都不要你了。”
小狗无辜地看著他,露比把它放在桌子上,它就像在悬崖上一样孤立无援地开始寻找安全著陆的地方。
“他有深爱你的理由吗?不管你是美或丑,不管男孩或女孩,也不管你有多麽小,小得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他真的爱你吗?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喜欢你,看你的眼神都好像在嫌弃你,其实你要的也不多,只不过想找个有安
全感的地方。”露比伸手去摸小狗的肚子,斯比尔特忽然开始舔他的手背。露比愣了一下,除了朱蒂没什麽人主
动对他这样亲近过,因为他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稍微有点自尊心的人都会觉得和他打交道就是自取其辱。不过近
来也有人例外,露比终於想到一个,狄恩.罗伊,他倒不是没有自尊心而是蠢。蠢货和狗,这就是自愿走近他身
边的两种生物。
露比从纸袋里倒出些狗粮放在桌上,继续嫌弃地对小狗说:“吃吧,你真是个幸运的家夥,你是世上最丑的
狗,可现在也不愁吃喝了。”

幸运对某些人而言总是来得很突然。
狄恩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林克也以为一切都谈妥了,他们没想到艾伦会采取这样简单直接的方式求救。
这种方法在几天前不会有用,警卫们很可能视而不见甚至干脆走开,可今天例外。艾伦只喊了一次,麦克就朝这
边走来,当然他们表面装作素不相识。
“怎麽回事?”
“我们在游戏。”林克对警卫并无敬畏之心,甚至在看到麦克时流露出一种心血来潮式的欢愉,“是我们的
传统游戏。和我们一起吗?长官。”他悄悄往麦克的口袋里塞钱,按照以往的经验,第一次总是会有些意外,但
很快大家就开始同流合污。麦克抓住他的手,连著纸币一起掏出来,他的表情没有惊讶的成分,只是单纯的厌憎。
“你总是这麽干吗?用钱收买警卫,让他们替你把风或是提供便利。”
“你是新来的,没人告诉你这里的规矩?”
“这里的规矩是服从警卫。现在放开他们,然後站到旁边排成一排,一个一个告诉我发生了什麽事。”
有人已经松动了,毕竟这是来自警卫的命令,但林克没什麽反应,他留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为非作歹,外面有
的是想杀他的人,还不如在监狱里快活,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年轻漂亮的“姑娘”送来供他挑选享受,只要不弄
出人命再多加几个无期徒刑也无所谓。
“别这麽认真,长官。”林克说,“我的新朋友维克只叫来你一个,而我可以叫更多,操场上的人,难以想
象的数目,没工作时大家都有点穷极无聊。”他压低声音,连狄恩都听出他语带恐吓:“参与的人数太多,即便
是监狱长也会明白法不责众的道理。”
“这是威胁吗?”麦克问。当然是威胁。他重复一遍:“放开他们,站成一排。”
林克向他伸出拳头,殴打警卫就不会是一顿晚餐的惩罚那麽简单,但他更想以此立威,新狱警和新囚犯一样
需要施压。林克的拳头扑了个空,麦克很轻易地躲过去,接著进攻者发现自己被踢了一脚,膝盖往下一沈,像个
没有腿的人一样摔在地上。林克本能地蜷起身体,因为换做别人倒地他一定会趁胜追击再来一顿拳打脚踢。可是
殴打并未出现,反而一声清脆的手铐声,林克过了很久才明白,这个新来的狱警只花了十秒就把他铐住双手制服
在地。
“你误解了法不责众的意思,规则是为了让人遵守而设,令行禁止就不会有众犯。”麦克站起来,对剩下的
人说,“谁还愿意当众犯之一?”
抓著艾伦的帮凶松开手,其他人犹豫著服从命令,并在对面的草坪上依次排队。
“现在告诉我发生什麽事?”
狄恩似乎很有说话的欲望,艾伦及时从後面捅他一下让他闭嘴,现在应该是看别人出丑的时候。
“没有人说吗?”
即使所有人都不开口,麦克也明白是怎麽回事,只是他的权力还不足以立刻做出处罚决定,如果林克再闹得
大一点,比如引得狙击手开了枪,那麽至少接下去的几天他无法再对艾伦纠缠不清。林克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
现在开始权衡利弊还不算晚。
这时另一名警卫向他们走来,艾伦发现那是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
“什麽事?”文森特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有点怕他,监狱长说话时偶尔还会
有戏谑的笑容,他简直就是雕像,一个冷漠无情的假人。最可怕的是他把别人也当做假人。
“有人带头闹事。”麦克说,“而且向我动手。”
文森特看了一眼地上的林克,没人能从他脸上阅读到任何看法和决定,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什麽都没有。
这样的脸有些恐怖,甚至比林克那半张烧毁的脸更令人心寒。
“格罗弗。”文森特一下就叫出林克的名字,因而对他可能闹出的事也一样了然於心,“你干了什麽?打架、
狱中抢劫、收保护费还是私贩毒品,这些都不是,你永远只会犯一种错,当地法律没有阉刑真是最大的遗憾,不
过好消息是别的州可施行软监禁,对性犯罪者只要阉割就能减刑。你喜欢费什曼,还是喜欢别的州用监狱?”
林克看著他,居然没有反抗,他对文森特的态度也是顺从。
文森特迅速果断地做出判决:“所有人关禁闭,格罗弗,你的时间最长,希望你独处时学会如何自己解决问
题。”他招来其他警卫将在场的囚犯押往禁闭室。
麦克说:“没犯错的人不该受罚。”
文森特看看他:“谁没有犯错?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犯错。”
“我们不是独裁者。”
“但我们有权力。”文森特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他。

(15)医生

事实证明文森特的惩罚在某种程度上可算公平,他不会当场解决问题,而是把所有人关起来分别询问。他听
取每个人的叙述,唯独没听林克辩解。林克的劣迹斑斑早已人尽皆知,因此他的禁闭时间足有十五天,艾伦是一
天,监狱长想见他。
“你对我的警卫长怎麽看?”史特伍德.泰勒狱长饶有兴致地问。
“铁腕的管理者,我只见过其中一位,他叫文森特.克劳蒙德。”
“他恰巧是我最不了解的。”监狱长说,“他是不是从来不笑?”
“至少我没有见过。”
“最近新来了几个狱警,和他们相处得如何?”
“还不错。”这样的谈话让艾伦几乎忘了自己正在扮演囚犯,当然他时刻自我提醒。监狱长总是和他谈论警
卫及管理方面的话题,好像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夥伴或有生意上的往来。
“我向你提过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你真的能让我在监狱里自由行动?”
“当然不是,你所谓的自由行动是指什麽?”监狱长说,“你只能在我规定的路线上走动,换灯泡的意思是,
没有灯的地方不准去。”
“我明白。”
“你答应了?”
“我刚来的时候惹了一点麻烦。”艾伦说,“而且我不认为这个麻烦会随著时间慢慢消失。”
“你的麻烦是林克.格罗弗吗?”
“是的先生,你无所不知,我担心帮不了你多大的忙。”
“你错了。”监狱长看著他,“国家是由无数不起眼的平凡人组成,监狱需要的不只是文森特这样的铁腕,
也需要蚂蚁,但你要心甘情愿地当一只蚂蚁,走固定路线,不要自由发挥,以免溺水时死於非命。林克.格罗弗
已经受了惩罚,当然他不会就此罢休,我也不会把他从你身边隔离,如何避免麻烦得由你自己想办法。你可以向
新来的警卫求助,他们比原来那些更有责任心也更正直,至少在这几天里很正直,过一段时间可就说不准了。你
还可以找更可靠的靠山,听说刚入狱的新人中有你的朋友。你们的关系如何?”
“普通。”艾伦含糊其辞。
“但你却为他得罪最不该得罪的人,谈谈你内心的想法。”监狱长似乎对这些囚犯们之间发生的琐事很感兴
趣,也许这正是他在此地唯一的乐趣。
“我快吐了。”艾伦说,“他真让人恶心。”
“是啊。”监狱长想象了一下,感同身受地说,“要是他英俊一点,你会对他有兴趣吗?”
“不是他的长相,是他的行为。”
“既然你提到行为,那我们不妨就来谈谈行为。进化心理学家认为强奸是一种自然行为,他们的理论基於繁
衍这一人类本能,如果他们是对的,我想知道同性之间的强奸又如何解释?”
“我不是进化心理学家,我只是一个不慎落网的小偷,一个想安全服完刑期的囚犯。”艾伦说,“如果你不
能管这件事,你又能做什麽?”
“我什麽都不做。”监狱长对他的顶撞并不生气,因为他更有办法和权力去让别人生气,“我任由你们听天
由命,自生自灭,让你们知道进监狱不是度假,你们在外面为非作歹,到了这里难道还指望受别人保护?”
“可是作恶最多的人在这里仍然为非作歹,没有制约。”
“这就是现实。”监狱长说,“哪里都一样。你何不做那个可以为非作歹的人呢?”
“我想回去了。”
监狱长从桌上拿起一份表格递给他:“在上面签字。”
那是费什曼监狱内部劳动任用表,所有内容都已填好,艾伦要做的只是在末尾的地方签上维克.弗吉尔的名
字。这样他就成了一个能为监狱出力的人,一只循规蹈矩的蚂蚁,一段监狱长从内部吐露出来的骨蛋白结成的蛛
丝。他顺从地照办,这对任何囚犯而言都是好事。
监狱长满意地取回表格,狱警进来将艾伦带走,刚到门外又被叫住。
“昨天有新医生到任,对你而言是好消息吗?”
“是的。”艾伦回答。他感到自己还会频繁出入医务室,露比没有给他时间限制,但一定会有一个必须完成
委托的规定时间。委托人不会永远等下去,如果他愿意等,大可等到对方老死。
没有时限总是很可疑,但艾伦对露比的想法永远差了一点,永远摸不透他的心思。这段时间他不放过任何探
听秘密的机会,可是没有人在谈论马卡斯,他几乎认熟每一个人,从别人的闲谈之间获取信息筛选甄别,每天只
睡四小时,其余时间都在分析近千人的行为和身份。马卡斯不在这一层吗?这更不可能,露比会故弄玄虚,但不
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维克.弗吉尔被安排在哪个区域早有定数,6 万囚犯的数量只是交代任务时故意给他的压力,
实际目标只有一两千人,可这范围也足够让他耗心耗力。像马卡斯这样犯下滔天罪行的囚犯为什麽会在监狱中销
声匿迹,他有足够资本可在此地称王称霸,连史蒂文这等货色都有十几个跟班,他却连名字都无人提及。别人不
提,艾伦当然更不能光明正大地打听,他注定要在这里花费更多时间。
回牢房的途中,一名囚犯被狱警搀扶著走向医务室,他走路一瘸一拐,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但并没有冒汗。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囚犯有时很乐意用一点演技假装病痛去医务室待一会儿,至少在那里他们能够暂时忘记自己
是个失去自由的人,艾伦也很相信当初乔治.吉恩医生一定把所有人都当做真正的病患看待。在外面人们总是很
不愿意看病,到了监狱,医生反倒成了最亲切的人。
新来的医生会是个什麽样的人,艾伦无聊地想了一会儿,很快又去想别的事。狄恩的独囚也已结束,得去警
告他,让他别再想什麽为爱牺牲之类的蠢事。这样又走了一段路,艾伦发现今天的情况有点反常,他已经看见好
几个被狱警扶著走向医务室的犯人,这些家夥都只是一点小病和轻伤,什麽时候这座监狱的人变得如此弱不禁风。
“我不在的这一天发生了什麽事?”艾伦向他的室友打听。
汤尼又从图书馆借来一本新书,他靠在床上反问:“你指的是什麽?”
“任何事。”
“你总不能要求我事无巨细样样都告诉你吧,史蒂文骗到一个发育不良的小子当跟班,多姆没有参与你们那
天的破事因此免於独囚,今天胃口大开吃了几人份的午餐,还有……”
“没有暴动,或者斗殴,或者别的什麽事?”
“你怕错过好戏吗?”
“我看到很多人去了医务室。”
汤尼的目光从书本上离开,转而看著天花板。“我竟然把这个给忘了,昨天来了一位新医生。”
“所以呢?”
“不包括你我的话,整个监狱的光棍都爱上她了。”
“女人?”
“对,漂亮女人,这里有多久没出现过女人这种生物,金发,蓝眼睛,修长的腿,柔软的胸脯,迷人的臀
部。”
艾伦越听越有问题,这些男人眼中的好词用在某人身上倒正合适,但他还是有点怀疑,医生这个角色并不是
随便谁都能胜任的。
“你是说他们全是为了去医务室看那位新来的女医生才故意装病和把自己弄伤吗?”
“肯定是,你觉得多姆会因为手指上破了一个口子而大呼小叫?女人一来,把这个监狱所有的同性恋都治好
了,可惜她只能看不能吃,回到牢房那些家夥一定会更变本加厉地在同伴身上大发淫威。”
“监狱长为什麽同意让一个女人来这里任职?”
“这不归监狱长管。”汤尼说,“监狱长管的只是我们,而医生和狱警全由公司统一安排,费什曼是私营监
狱,就像一个企业,招聘和雇佣职员由公司上层决定,监狱长要做的只是向上头通报这里需要多少狱警,还有前
任医生何时离职,明白吗?”
“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
“我只是比别人多用了点脑子,大公司的运营方式都差不多,除去监狱的特殊性就容易理解了。”汤尼继续
看书,问他,“你还有什麽想知道的?”
“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麽忙?”
“揍我。”
汤尼惊讶地看著他:“你说什麽?”
“揍我,我不会说是你动的手。”
“你想干嘛?”汤尼很聪明,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你也动心了?”
“我只是好奇,来吧汤尼。”
“你干嘛不自己动手呢,往墙上撞一下不好吗?”
“我对自己下不了狠心。”
汤尼不情愿地站起来,他比艾伦矮一个头,而且拳头对他来说似乎是从未用过的武器。
“要打哪里?”
“随便,只要看起来够看医生就行。”
汤尼无奈地朝他看了一眼:“再窝囊毕竟也是男人。”他一拳打在艾伦的鼻梁上,说实话这一拳并不疼,可
效果很惊人。艾伦叫著警卫:“长官,我流血了。”
“很多人都流血了,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吗?你们都学会了用各种部位来月经。”
“我可以保证如果不及时治疗,血会一直不停。”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麽。”警卫轻蔑地说,“看一眼晚上打手枪会更来劲?”
“我只想把血止住,长官。”
警卫打开门,用手铐铐住他的双手:“别耍花样。”
他被送到医务室门口,上一个流血的家夥正从里面出来。
“进去。”艾伦进了门,警卫问,“格瑞斯医生,需要我在里面吗?”
艾伦看到露比坐在床边的座椅上,他将金发盘起,穿著白得令人目眩的外套,面带微笑地说:“谢谢,请在
外面等,有事我会叫你。”然後他若无其事地转而面对艾伦,“有什麽我能帮你的吗?”

(16)亡灵

警卫关上门,医务室就只剩下艾伦和露比两人单独相处。艾伦紧闭著嘴保持沈默,坐在对面的床上看著他的
中介人。露比说:“为什麽那样看我,说话。你成哑巴了吗?”
“我该叫你什麽?”
“这里没有监控,没有窃听,什麽都没有。你想叫我什麽?”
“露比,你在搞什麽鬼?”
“我说过会来看好戏。”露比从盘子里拿起镊子夹了一团棉花球,转头去看艾伦流著血的鼻子,“这是你自
己撞墙造成的吗?把头抬起来。”
艾伦依旧不配合地瞪著他,露比像哄孩子一样让他抬头,擦掉还在往外冒的鼻血。
“你说这里只有国王可信。”艾伦说,“可现在你和麦克都来了,你想让我怎麽办?”
“我叫了你的名字吗?”
“没有。”
“既然没有,你就把我当做空气,我最多是个不会拖你後腿的人。国王在你的舞台上,我和麦克在观众席,
也许他愿意上台帮助你,那也不影响国王的存在。我允许他上场只是出於对他的信任,以及他对你的关心。麦克
和你不一样,他是个救场的人,救场如救火,而你是放火的。我还是原来那番话,真正可以帮你找到图钉马卡斯
的只有一个人,从他那里找答案,寻觅机会。这个人不是我也不是麦克,他是个好演员。”
“你什麽时候学会了治病救人。”
“理论上会一点。”
“你会害死很多人。”
“我不认为装出来的头晕、抽筋、胃痛、腹泻还有划破手指、流鼻血这些无关痛痒的小病需要专家会诊才能
治疗。我很快会让所有人明白不要受重伤,否则倒霉的就是自己。”
“你是怎麽进来的?”
“我和洛克艾万公司的负责人谈了一小会儿,他认为费什曼监狱存在很多问题,而我可以为他解决和弥补这
些问题。所以说……”
“所以说,你来这里不光是为了看戏。”
“你嫉妒吗?”露比把棉球塞进他的鼻子里,“即使看好戏,我也会要贵宾席。现在我在费什曼监狱的权力
和监狱长相当,但我不会为你提供任何便利,我有自己的工作,还要抽出时间看好戏。”
“狄恩又是怎麽回事,你把他弄进来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
“难道他没有为你解决难题吗?我可以肯定,他在用心和身体帮你的忙。”
“乱七八糟的心和活蹦乱跳的身体,结果越帮越忙。”
“你还想对我发什麽牢骚?”
艾伦看著他,对他充满怀疑,即便露比开口叫他艾伦也不能取得他的信任。
“如果你什麽都不想说,我就叫警卫进来。擦一擦鼻血用不了两分锺时间。”
“那我就再问一个问题。”
“请问。”
“如果强奸是一种自然的、为繁衍後代而采取的行为,那麽同性之间的强奸算什麽?”这是来自监狱长的提
问,艾伦想听听某个自以为是的家夥会如何回答。
“你最近都在想这样的问题?”露比说,“强奸犯对被害人施暴时产生的性欲令他们更有活力,性欲望越强
生育的欲望也越强。让我想想,你有没有……”
“当然没有。”艾伦立刻否认,他知道露比接下去要说什麽,反正不是好话,少听为妙。
“最好没有。”露比说,“我可不喜欢赔了夫人又折兵。”
“什麽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像你看准我的任务一定会失败。”艾伦听出他话中的蹊跷,或者说对露比的每
一句话都有些疑心,总要防备他暗中隐藏了什麽看不见的圈套。
“因为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任何进展。”露比把镊子放回去,“你可以走了,下次要见我最好弄出点更像样
的伤,流鼻血只需要一团棉花就能治好。”
“你怎麽治别人的病呢?”
“不管什麽病,先打一针,谁让他们是来自讨苦吃的。你也想来一针吗?”
艾伦开门出去,把鼻子里的棉球扔进走廊上的垃圾桶。警卫看了他一眼,没有更多表示,然而这也是一种态
度,鄙夷和嘲讽。
回到牢房後,艾伦开始躺在床上发呆,至少在汤尼看来他十足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可实际上他思考的东西
比这个监狱的所有人加起来更复杂。
“你看到她了吗?”汤尼多嘴地问。
“看到了。”
“令你神魂颠倒了?”
“我一想到她,脑子里就是一团乱麻。”
“你恋爱了吗?”
“哼。”
汤尼自作聪明地说:“你的竞争对手可不少。”
艾伦翻了个身,对著内里的墙壁,闭上眼睛摒除外界干扰。需要思考的事很多,他想起文森特.克劳蒙德警
卫长,一个扑朔迷离的人物。对於国王这个角色,露比何必如此神神秘秘,难道他们不是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吗?
当然,为他增添麻烦一向是露比爱做的事,他称之为考验和历练。随後艾伦又想起麦克,想起一生的挚爱,这个
冷冰冰的牢房就开始变得舒适起来,他在温暖中慢慢熟睡。
艾伦半夜醒来,发现有人在看著他,不是汤尼,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床边,也许已经来了很久,却悄无声息,好像不存在。确切地说那是个黑影,一个看不清面目的
轮廓,艾伦试图抓住他,结果发现自己的手从黑影中穿过。这是个梦,紧接著他完全醒了。没有影子,没有人,
汤尼轻微的鼾声从床铺传来。
艾伦回想刚才的梦,临睡前他想了太多事,这些事在梦里形成一个更大的谜团,黑色的,混沌的,看不清面
目的黑影。他站起来,在狭小的牢房内走动,外面是双层监狱的全貌,马卡斯就在那里,在这个巢穴的某处。艾
伦靠著铁栅,目光在每个牢房中一一扫过。
“我做了一个梦。”白天,艾伦对他的室友说。
“什麽梦?”
“我梦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我床边。我看不清他是谁,伸手一摸他就不见了。”
“那是阿尔奇的幽魂。”汤尼说,“很多人都梦见过。”
“阿尔奇是什麽?”
“一个囚犯,他在这里死了,阴魂不散。”
“是开玩笑吗?”
“你可以当做是玩笑,可总有人当真。一个封闭的地方,有人死去,於是就有传说。”汤尼看看他,“最容
易闹鬼的无非就是这些地方,学校宿舍、病房、监狱、疗养院什麽的。别这麽紧张,这几天林克不在,你可以放
松一下,要是你一直紧绷著就会每晚做恶梦。”
艾伦说:“但愿如此,可有人并没有被关上好几天。”
“你指的是谁?”
艾伦没有回答,他在看著对面的狄恩。那家夥一反常态似乎在故意躲他。艾伦端著餐盘朝他走去,坐在他对
面。
狄恩像屁股上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站起来,又想去找新地方,艾伦低声说:“坐下。”他目露凶光,在旁人看
不到的地方杀气腾腾地威胁著。
“你想干什麽?”狄恩无辜地望著他。
“警告你,从现在开始乖乖地坐牢,别给我添任何麻烦。”
狄恩拨弄著盘子里的食物,多姆来过了,他的盘子里已经不剩什麽好东西。艾伦说:“你听到了吗?”
“这是我昨天晚上写的。”狄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艾伦拿起来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除了惊讶
还是惊讶。狄恩认真严肃的模样让他误以为这张纸上写的是给露比的情书,但他完全猜错了。狄恩写的是给监狱
管理局的信,内容要求提高狱警的福利待遇,使他们能够更认真负责地工作。
“你觉得他们会采纳我的意见吗?”
艾伦把信折好,送回他的口袋。“让狱警去替你寄信,他们会感激你的。”
“林克很有钱,被他伤害过的人都死了,他专找那些没有家庭孤身一人的年轻人下手。他在这里工作的钱不
必赔偿给受害者,只要肯花钱,警卫都会站在他那边。”
“有些人对钱的欲望是没止境的。只要你别自己送上门去,我保证不会有事。”艾伦把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全
拨给狄恩,对他说,“快吃,我有事要你帮忙。”
“什麽事?”狄恩狼吞虎咽地吃著艾伦给他的早餐,自从被多姆盯上後他总是饿肚子,只有独囚的那天吃了
一顿饱饭。
“我想要你去打听阿尔奇的幽魂。”
“谁是阿尔奇?”
“一个死了的囚犯。”
“你为什麽想知道这个?”
“别问为什麽?”艾伦说,“打听阿尔奇是谁,什麽时候死,为什麽死,但不要问那些想和你上床的家夥,
他们吃了你连骨头都不吐。”
“那我怎麽办?”
艾伦盯著他的双眼看了一会儿:“你为什麽抢劫银行?”
“我欠了高利贷。”
“理由呢?”
“赌债。”
艾伦无奈地说:“那就当我没提过,忘了我让你去做的事,把信交给警卫,但不是寄给监狱管理局而是洛克
艾万公司人事部,这里是私营监狱,联邦政府部门不管狱警的福利问题。”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我不信任赌徒,你不是个会用头脑去做事的人,露比只要动动嘴就能说得你缴械投降。”
狄恩停止了把食物往嘴里塞的动作。他不服气地说:“那不是我自己的赌债。”

(17)花
“哈利.霍夫曼是我的养父,他养了我二十年,晚年时他爱上了轮盘游戏。”狄恩说,“他们一定是骗他输
光所有积蓄,他们是吸血鬼。我对哈利倒没什麽父子之情,他最多就是把我喂饱,可没尽过教育义务,所以我成
了现在这样。”他说话时满不在乎,但艾伦看到他的眼睛开始迅速湿润。
“你要哭了。”艾伦说,“快忍住,别让人以为你终於被林克那夥人得逞,有了第一次他们就不在乎谁来第
二次。”
“你能不吓唬我吗?”狄恩用力吸气,好像那样做能把眼泪吸回去,但他好歹是把鼻涕吸回去了,“我以为
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可哈利还是死了。他真是个老混蛋,他还把房子抵押给别人,让我无家可归。”
艾伦对付过很多人,但从没对付过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眼泪汪汪的男人,这让他有点发愣,他在想尽一切办法
让狄恩恢复平静。
“我知道你很想念他。”
“我不想念他。”狄恩矢口否认,“一点也不。”
“好吧,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觉得不会再有什麽事对我来说是好消息了。”
“这个不一样。”艾伦只好拿出露比这个杀手!来哄他,“你的蜜糖小姐来了,难道这也不是好消息吗?”
狄恩鄙夷地看著他:“欺骗我对你有什麽好处?”
“你想见他吗?”
“当然,如果能和他谈谈,他一定会解决我的所有难题。”
“我可以让你去见他,要不了五分锺你就能坐在他面前了。”
狄恩终於开始振作,他问:“怎麽做?”
“看著我,别眨眼。”艾伦一拳把他揍翻在地。警卫冲上来,几个人按住艾伦,还有两个把狄恩从地上扶起
来。“好好团圆。”艾伦对他说。狄恩在警卫的搀扶下被送出门去,流鼻血始终是视觉效果最佳的轻伤。艾伦因
此被教训了一顿,好在这种程度的打架在监狱里屡见不鲜,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唯一不妙的是他惹来几个也
想闹事的家夥。这些家夥把他堵了一下午,艾伦忍气吞声,任由他们欺负,直到警卫过来把他们驱散。狄恩从医
务室回来後像变了一个人,微笑又再度回到他被揍过一拳的脸上。他走到艾伦面前问:“早上你想让我去干什
麽?”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觉良好。”
艾伦狐疑地问:“他怎麽你了?”
“他替我擦了血,还给我打针。”
艾伦真想再给他一拳,但那好像反而顺了他的心。“打针有什麽值得你高兴的。”
“总之我现在全好了,你想让我去干什麽?”
“你听说过这个监狱後面有个墓园吗?”
“没听过,墓园怎麽了?”
“有些犯人死了,他们没有亲人,监狱就会代为收殓下葬。”
狄恩开始沈思,似乎想起自己的下场。
“阿尔奇是这里的一个囚犯,我想知道他是怎麽死的。”
“知道了又怎麽样?”
这个问题的答案艾伦还没想好,打听阿尔奇的幽魂只不过是一种策略,费什曼监狱的历史不长,各项设施都
可算得上簇新。一个只建立三年左右的监狱为什麽会有幽魂亡灵的传说。死亡总是来得很突然,闹鬼就并非如此,
幽灵鬼怪需要长时间的传递和添油加醋,还需要很多神经质的传说者。历史悠久的学校和每天有人死亡的医院更
容易满足条件,但监狱里多得是人间猛士,相信拳头有用的家夥很少会把闹鬼这种事当真。艾伦想知道的不是这
样的单一事件,而是整个费什曼监狱的秘密。从最不起眼的小事开始探听,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况且也应
该给狄恩找点事做,以免他胡思乱想。
“好吧。我会帮你,虽然我不太清楚你究竟想干什麽。”狄恩答应了,林克被关禁闭的这几天他可以松口气,
尽管还是经常会遭遇一些人从背後心血来潮的动手动脚,可狄恩并不是特别在乎。
艾伦的劳作正式开始,令他意外的是检修工作不但在这一层,也包括其他监舍和狱警宿舍。虽然总有警卫目
不转睛地盯著他的一举一动,但活动范围超出预想,如果有人想越狱简直是得到了无上的便利。监狱长这麽精明
的人怎麽会犯这种错误?艾伦相信这是一个诱人犯罪的圈套,最好还是安分守己,免得落个难堪的下场。
他逐一检查走廊上的照明,把损坏和陈旧的灯泡换下来。艾伦第一次发现费什曼监狱如此庞大,从操场上完
全看不出来的恢弘,内部结构错综复杂,简直像个迷宫,要把所有灯泡都检查一遍至少得十天半月,这还不包括
各种线路的保养和维修。
“监狱长真是为我安排了一个好差事。”艾伦擦著额头流下的汗,正在将一处烧断的电线接驳,为了安全起
见,警卫将这一部分的区域供电停止了,现在四下一片漆黑,但好几个手电筒对准他,以免他在暗中搞鬼。
数个警卫看守一个囚犯劳作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艾伦明白这是监狱长给他的一点甜头,好让他避开那些下
流的家夥,而且还有钱拿,何乐而不为。监狱长一定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样一份差事交给他做,换了别人就该感
激涕零对他忠心耿耿。艾伦把接好的电线塞回去,盖好天花板时,他摸到一件不该在那里的东西。
什麽是不该在那里的东西,艾伦以极其微小的动作把它握在手中,没让警卫发现。他若无其事地走下梯子说:
“好了。”警卫打开电源,周围又恢复了光明。
“干得不错。”他们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即便发现了也不会认为那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艾伦悄悄看手中的
东西,一朵枯萎干瘪的花。
下午的工作结束後,艾伦回到牢房,麦克似乎有意疏远或是被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近期没有能见面的机会。
他躺在床上,看著那朵捡来的干花。花朵早已枯萎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它是什麽时候出於什麽原因,被什麽人
放置在维修通道里的。艾伦从没在操场上见过任何盛开的野花,也不会有人浪漫到把花束带进监狱,它多半来自
一个心怀鬼胎的人,而且那条通道除非得到监狱长特许,否则禁止囚犯走动。艾伦把这朵枯花放在床头,过了一
会儿汤尼放风回来,对著他说:“工作如何,幸运星。”
“我宁愿他让我去厨房,这里的电线乱得像刚起床的女人的头发。”
“你摸到安琪拉之心了吗?”
“安琪拉之心又是什麽?”艾伦发现这里古怪的东西可真不少。
汤尼说:“安琪拉之心是费什曼的主动力室,这里的牢门采用双重安全控制装置,可以用钥匙或电力自动开
闭。人工上锁最保险,可一旦断电还是容易出错,因此在主动力电源之外还有一套备用电源以备不时之需。安琪
拉好像是系统设计师的小女儿的名字。我还以为你能有幸去那里参观。”
“我的工作只是检查线路、维修和更换照明,难道他们还会让囚犯去碰重要的主电源?”
汤尼做了个不过如此的表情。
艾伦问:“监狱长给了你什麽好处?”
“没有,你看到我工作了吗?”
“可是从来没有人找你的麻烦,我相信这不是来自於你所谓的‘杂草’论调,什麽力量在庇护你,是监狱长
吗?你也是他的传声筒,是你告诉他我拿到了针筒我欺骗了林克。监狱长无所不知,可这些事他不应该知道。”
汤尼看著他,脸上却是轻松的微笑:“你为什麽忽然摆出这麽一张可怕的脸,我对你做了什麽?”
“你出卖了我。”
“可是你并没有遭殃,反而得到了好处。”
“我不知道你什麽时候还会再次出卖我。”
“你又何必担心?除非你真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否则我们只是坦诚相见,共享这里的一切。”汤尼看著他,
毫不回避的目光。艾伦知道他一定也有很多秘密,但此刻却表现得如此坦然而透明,正直得令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监狱长到底想知道什麽?”
“也许是费什曼的健康状况。”汤尼说,“这座监狱好像是活的一样,建造初始它还是一栋没有生命的死物,
然後囚犯和狱警们来了,它开始按照自己的喜好扩张生长,它甚至有一颗心脏。难道你没有在睡著时听到监狱的
心跳声?”
艾伦无言以对,汤尼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开玩笑,可这种鬼话谁会信?
“不管你是怀疑还是相信,反正每个人都有秘密,想知道别人的秘密,除非你聪明绝顶,要不就用自己的来
换。”汤尼目光一转,看到艾伦放在床头的枯花,他皱了皱眉,像是看到什麽令人讨厌的东西,“你从哪捡来
的?”
艾伦随口撒谎:“就在门外的走廊,也许谁从操场带进来,不小心掉在走廊上。你见过这种花吗?”
“要是你去过墓地,就会知道这是什麽花。”汤尼说,“我们管它叫龙爪花,学名石蒜,如果你爱好文艺它
还有个更动人心弦的名字彼岸花,见鬼的东西,换个说法就高雅起来。我看多半是谁去过墓园。”
“墓园可以随便去?”
“当然不是,除非得到许可,问题是谁想去那里?除了被点名去清扫的人没人会对那个死气沈沈的地方感兴
趣。”
“大概多久会有一次清扫?”
“每个月一次,没工作的人轮流,一次去两到三个人,一整天,累得够呛,那里杂草疯长。”
艾伦若有所思地看著枯萎已久的花,需要思考的事又多了一件。

(18)幻影

麦克站在休息室的窗边往外看。外面是优雅的草坪,更远处铁网环绕著操场,他可以看得很远,但是看不见
艾伦在哪。
“菲利克斯。”有人叫他的新名字,麦克已经以最快的速度习惯并适应,甚至成了下意识的反应。“要咖啡
吗?”新同事友好地问。
“谢谢。”麦克继续看著窗外,专注得令人心生好奇。诺兰.尼尔森顺著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只看到无人
的草坪和空旷的操场,现在是午休时间。
“你在看什麽?”
“这个世界。”麦克回答,他接下了诺兰递来的咖啡。
“没有人的世界。”
“看不到人,但他们都在那里。”
诺兰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针对某些惹是生非的囚犯发一通牢骚,於是就像个过来人一样安慰:“你很
快就会习惯的,对那些人渣不用太客气,尽管运用手中的武器。要是他们懂得用嘴说道理,就不会被关在这
了。”
“囚犯们经常挨打吗?”
“那倒不是,不过有时候声音不起作用最好就用棍子。”
“他们自然会分成一些势力和团体。”
诺兰说:“当然,我想不止人类,世间万物都会在群体中分出档次,再过一段时间你就明白这是怎麽回事了。
杂鱼让头目去管,我们只管带头的,这样就轻松得多。”
麦克故作懵懂地说:“不久前有人向我的口袋里塞钱,遇到这种事我该怎麽办?”
“你想怎麽办?”诺兰带著促狭的笑容,伸手拍了一下胸前两边的口袋,“这里是给琳达的零用钱,这里是
我的私房钱。反正那些家夥不出钱一样为非作歹,何不让他们付出点代价。”
麦克对他的论调不置可否,这恐怕是监狱的规则,他没有提出质疑,只是以微笑带过。这时休息室的门被推
开了,警卫波特推搡著一名囚犯进来。
“又怎麽了波特,你怒气冲冲的。”诺兰端著咖啡杯瞧他的同僚,後者正把那名囚犯按在桌子上。
波特说:“我上星期刚教训过他,这星期他又犯了。”
麦克去看被压在桌上的囚犯,他还是年轻人,看上去不太像个惹是生非的家夥。
“他做了什麽?”麦克问。
“他在枕头里藏毒品,你看。”波特把一小袋违禁物扔在桌上,“真该好好整顿一下这里,谁在贩卖这些东
西品。布兰顿,你来告诉我好吗?今天我不会像上回那样对你客气。”
布兰顿强忍疼痛绝不开口,波特几乎把他的胳膊折断,他满头冷汗,眼睛看著对面的墙。
“波特。”麦克说,“你把他弄疼了。”
“他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千万别宠爱他。如果他知道疼,就该记住不要犯同样的错。”
“放开他好吗?”麦克没有用命令的口吻,而是一种劝说。波特示威性地用力压了一下,听到对方的骨节格
格作响,然後他愤恨地退到一边。“我希望这次你能配合,否则就拧断你的手。”
麦克拉开桌边的椅子,经过布兰顿身边时,发现他夹紧膝盖,紧张得浑身发抖,仿佛即将面对一场严苛的酷
刑一样害怕。麦克没有碰他,在一个安全距离示意他坐下。
布兰顿犹豫良久,发现麦克一直在看著他,目光不是警卫那样的高傲蔑视,更像普通人之间友好的打量,於
是他顺从地坐下了。
“你叫布兰顿?”
“是,长官。”他的态度可不友好,波特很想上来再给他一顿拳头,让他学会什麽才是真正的顺从。麦克说:
“能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吗?”
“谈什麽?”波特奇怪地反问,“这又不是学校,谈心解决不了问题。”
“你们为什麽不去散散步呢,只要给我们几分锺就好。”
波特还有反对意见,诺兰把他劝走了。“我们确实需要散步,需要更多的空气,你又何必为一个自甘堕落的
小子生气?”他朝麦克使了个眼色,用胳膊把气呼呼的波特拖出门外。
施暴者离开了,休息室的气氛立刻缓和下来。麦克在布兰顿对面坐下,这个正从少年向青年期过渡的年轻人
不解地看著他,然後又开始东张西望,尽量做出一副惹人生气的模样。
“你还想和人作对多久?”麦克轻声问,布兰顿惊讶地看他,即使在最需要关怀的年纪也没有人这样好声好
气地对他说过话。“你今年几岁?”
“20。”回答时他几乎有点慌张,生怕答错,然後他开始想这是警卫的另一种伎俩,波特蛮横强硬的手段对
他没用,於是另外一个就开始采取怀柔策略。
“你为什麽会被关进来?”
布兰顿想好的答案终於有了用武之地,他散漫地回答:“我替伯骑士送大麻然後收钱,半路上被警察抓住,
那家夥把所有罪名都推在我头上。”
“你想过为什麽会这麽倒霉吗?”
“世上没有好人。”布兰顿想过了,这就是他的回答。他想接下去兴许该和他谈谈什麽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之
类的废话。然而麦克只是问了他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像是在闲聊,把他当做一个正常人,而不是一只笼子里
的动物。他不知不觉说了很多,最後发现自己滔滔不绝。他发表了很多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感想,对於这个世
界的看法,如果不是波特突然破门而入,他们也许会聊到宇宙,谈到古代神话和那些消失的城市。
“你们谈完了吗?”波特目光一扫,停留在布兰顿身上,後者似乎能感知他的视线,立刻全身绷紧起来。
“好了,我们聊了太久。”麦克站起来看了看时间,并对布兰顿说,“你可以回去了。”
“等等。”波特拦住他,“谁说他可以回去?他必须告诉我这些东西从哪来,说不清楚就得在这过夜。”
“我能为他求情吗?”
“为什麽?”波特瞪著他,好像在看怪物的眼神,甚至有些责怪,他们本该站在一条线上。
“我觉得他并非无药可救。”
“那也只是你个人的看法。”
“来赌一把吗?”麦克掏出几张纸币,其中一张塞进诺兰放私房钱的口袋说,“这是佣金,诺兰当裁判。如
果他再犯,这些钱都是你的,如果改正就算我的人情。”
波特开怀而笑,他很喜欢这类赌博,而且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布兰顿被放出去,一脸的疑惑,总觉得哪里
有陷阱在等著他落网,麦克对他做了个秘而不宣的表情,好像他们之间有了什麽秘密。布兰顿被送走後,麦克重
又回到休息室,这回诺兰和波特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奇怪。他若无其事地在桌边坐下,诺兰说:“你真怪。”
“怎麽说?”麦克开始享用那杯快要凉掉的咖啡。诺兰说:“你们在谈冒纳罗亚火山。”
“对,最後谈到一点,你们就进来了。”
“你知道他是怎麽回事?高中辍学,和混混一起过了三年,私藏毒品贩卖、拒捕、抢劫、盗窃。来这里半年,
每个月都能从他的床上翻出毒品,我打赌他连山这个词都可能拼错,你却在和他谈论冒纳罗亚火山和夏威夷岛的
形成。”
“可他完全能说得上来。他很聪明,他应该找点事情做。”麦克说,“没人告诉他可以做什麽,所有人传授
他的技能都是错误的。”
“这里是监狱。”波特有点忍无可忍地提醒他。
“监狱难道不是为了让人洗心革面重获新生的地方?”
“童话故事里是的。”诺兰笑起来,波特也不再板著脸光火,气氛又恢复了之前的松弛和融洽,他们都不觉
得这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通常检查牢房被囚犯们认为是找茬,对警卫而言则是种可有可无的娱乐活动,麦克插手
布兰顿的事虽然让波特有些不快,但後来的赌约又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和诺兰都认为这是麦克心血来潮的一个游
戏,并且很乐意参与其中。唯一耿耿於怀的是被送回牢房的布兰顿,一整天他都有些魂不守舍,不明白今天到底
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一顿痛揍会变成那样一次奇妙的对话。想想那些话题,谁会和一个囚犯讨论降低大学学费,
还有动物保护主义,甚至谈论约翰.列侬。他好像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有人很愿意和他畅怀倾谈。布兰顿回到
自己的床上,想好好回忆一下说过的每一句话。然後他被一个力大无穷的家夥从床上揪起来扔在地上,危险的室
友用脚踩著他的胸口说:“你又被发现了,你要被发现几次?”
“这里是监狱。”布兰顿无奈地说,“你应该知道藏不住东西。”
“可你今天一点伤也没有,你是不是对他们说了什麽?”
“没有。”
“那他们怎麽会放过你?”
布兰顿无法回答,因为答案连他自己都在纳闷,难道说他和狱警相谈甚欢,於是就被破例免除惩罚。这会遭
来更多拷问,会受更多罪,布兰顿只好说:“我不知道,也许这是他们的诡计。”
“好吧,诡计。你就这麽坚持。”保罗说,“如果杜鲁曼相信你说的话,我不会有意见。”
“我不想再干了。”布兰顿说,“他们盯上我,不管我藏在哪都会被发现,那个叫波特的警卫每次都像篦子
一样把这里每样东西都梳一遍。他差点把我的胳膊拧断,再有下一次,他一定会说到做到。”但是他心里不全是
这麽想,布兰顿心中还有另一种想法,他想起麦克和波特的赌约──如果他再犯,这些钱都是你的,如果改正就
算我的人情。他不想让麦克输。
“如果你想不干,自己去对杜鲁曼说。”
杜鲁曼的名字让布兰顿惊醒,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今天发生的一切,好或不好,奇妙和平淡,甚至每一
句对话都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
“你想好了吗?”
他在黑暗中点了下头,保罗抬起脚,用力踏在他的胸口上,然後又是一下。
布兰顿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剧痛使他顿失知觉。

(19)头目

今天费什曼监狱的气氛有些古怪,艾伦发现那些喜爱惹是生非的家夥一反常态,安分守己地在自己的地盘休
息和散步。汤尼说,今天是探监的日子。
“可这也不值得他们像兔子一样乖巧,一定有别的原因。”
汤尼像塑料罐里最後一点牙膏一样往外挤内幕,他说:“今天也是清洗的日子。”
“什麽是清洗的日子?”
“就是头目从下面的人手里收取东西,有价值的、值钱的、大麻、姑娘,还有武器,任何你能想到和想不到
的东西都有可能出现。”汤尼说,“头目有时会指定某人去弄来某样物品,要是到了期限办不到,你就得遭
殃。”
“这些东西从哪来?”
“总有流通的渠道。探监日就是好机会,警卫有时也会帮忙。”
艾伦还想知道更多细节,这是囚犯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意味著想接近大人物就得投身於这样的清洗。但
他来不及向汤尼打听更多,警卫开始叫他,他只得匆匆离去。之後的事符合露比的剧本内容,他得到一次探监的
机会,有人来探望他。艾伦去了会谈室,朝他挥手招呼的是个陌生女人。尽管她看起来丝毫没有熟悉之处,但艾
伦立刻明白她在向他打招呼。
“维克,你好吗?”陌生女人冲他微笑,眼中充满关爱和思念。她说话时艾伦终於认出了她,如果有谁能够
骗过他的眼睛,那一定就是她。她没有名字,她是表演者的幽灵。
“我很好。”艾伦说,他看起来有些言不由衷,在她面前总是不太自信,因为他的一切伪装都是她教的,但
又不能说她是老师。她想必也是露比找来的演员之一,但在剧本上此处只标注了女演员 C 这样模糊又暧昧的代称。
这是巧合还是露比真的手眼通天神通广大。
“你真的过得好吗?你看起来很憔悴。”
“监狱不是疗养院。”
“你入狱後我心如刀绞。”C 扮演维克.弗吉尔的女友,艾伦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但想必也差不了多少。贝蒂.
多林是个脱衣舞娘,她和维克相识的经过像一部三流小电影。他们在舞场相遇,维克偷了一位客人的钱,然後大
把塞在贝蒂的胸罩里。两人半夜时分逃出两条街,上了一辆空车才幸免於难,之後他们就成了一对地下街区的模
范情侣。
“我能为你做什麽?”C 说,“我不能出来太久,我欠的钱还没有还清,他们一直在监视我。”
“对不起亲爱的,我失手了,如果你肯原谅我,能吻我一下吗?”
“我想为你做更多。”C 看著他,目光真诚而诱惑,她的意思不是接吻而是更多,为他犯法,和他上床,为他
死,陪他亡命天涯,以及更多。
她演得多麽真挚,如果艾伦是维克,一定会为此心动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可是此刻他们谈论的并不是狱警
走来走去听到的一两句情话。C 和他拥抱时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他们分开後警卫立刻发现了秘密,艾伦连指
甲都被检查了一遍,但只搜出一张便签,上面印著鲜红的唇印。
“我很爱你,维克。”
“我也是。”C 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就像他期待的那样。会面结束後,艾伦被送回牢房。汤尼还在外面闲
逛,好像从来没有人看望他。艾伦伸手摸了摸被 C 搂过的脖子,一块小小的创可贴在那里,把它揭下来,内里是
一个小塑胶袋,装著两片药片。
艾伦把它藏进口袋,开始等待午餐时间。
下午时他看到狄恩在操场边躲躲闪闪,正想过去问他打听消息的事进展如何。当他走过人群时忽然被几个人
拽住,艾伦没有反抗,但还是遭到两下殴打,拳头让他虚弱地挂在那些人的手臂上。人群簇拥推搡,他干脆不去
关心自己身在何处,反正去哪都一样。这正是他期待的必然会发生的情节。
艾伦回到上次林克带头闹事的小仓库,他们放下他,但没人想和他说话。艾伦看见多姆也在那些人当中,他
像头大象一样慢慢走来,什麽话也不说,对准艾伦的腹部就是一拳,又一拳,像拳击手在对付沙袋。艾伦往後摔
倒,他追上来,揪住猎物,连续不断地攻击。艾伦只能尽量往角落里躲,很多人在妨碍他躲闪,以便使多姆的拳
脚更有效率。艾伦知道为什麽挨打,但在多姆的拳头下他还得装作茫然无知。
“扶他起来。”艾伦蜷在角落,对旁人伸来的手惊慌失措,他虚弱得几近昏迷,两个人费尽力气才能把他从
地上拉起来。他们把他送到一个人面前,可以肯定那不是多姆,也不是艾伦打过交道的任何人。他是个英俊的男
人,但不会令人感到亲切和蔼。他像一块冰,又像火焰。很难形容那种两面极端的感觉,艾伦可以察觉到他的体
内有一只烦躁的野兽在来回踱步。他大约四十左右,身材保持得很好,六英尺高,双手比普通人大一些,握起拳
头打人一定很疼。艾伦没见过他,但知道他是谁。怀恨者杜鲁曼从不在人多的时候出来和别人一起放风闲逛,用
餐时也很少见,对於头目,狱警们或许会相应地给予特权,只要他们能够尽到管束手下的义务。就像汤尼说的,
男人之间总会分出个一二三等,看守和囚犯之间也有约定成俗。
艾伦被迫抬起头看著这位入狱至今素未谋面的狱中首领,杜鲁曼看他的目光像在切割和剥离,他胆怯地往後
退缩,但很快又被人推向前去。
“就是你。”杜鲁曼说,语调是那麽兴致盎然,“你让林克关了 15 天禁闭。”
“这是警卫长的决定。”
杜鲁曼还没有说话,多姆自告奋勇地上来往艾伦的脸上挥了一拳,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头目说:“我没有提问,所以不要回答。”
艾伦已没了招架之力,听天由命地等待他发落。
“按照惯例,我应该把你弄断手脚送给他,不会让你留下残疾,只是一两个月里会很痛。”杜鲁曼说,“如
果他高兴,你就是大家的。”
艾伦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在玩游戏,他对林克不见得有多亲热,用别人的爱好当做借口是减少仇恨的好方法。
杜鲁曼很聪明,同时很暴力,他用拳头赢得威信,用计谋维护它。艾伦躲避著他的目光,令他对自己产生轻视之
心,杜鲁曼问:“你要如何向他道歉?”
“我可以为你做事。”
“什麽事?”
“任何事。”
“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杜鲁曼想要什麽样的诚意,这是个很难猜测答案的题目,他示意手下放开艾伦,让他能在有限的范围活动。
如果对方是林克倒很容易猜,只要脱光衣服就行,他多半是会满意的。杜鲁曼看著艾伦,等待他的回应。艾伦从
口袋里翻出塑胶袋装的药片,幸好它们没在殴打中丢失。
“这是什麽?糖果?”
艾伦说:“地下黑市的人称它为 V-A,口服就能像静脉注射一样让人兴奋。”
“你从哪弄来的?”杜鲁曼少许有了一些好奇。
“我有一个女朋友。”艾伦毫无保留地交代秘密,只要照搬露比的台词就不会有破绽,“她叫贝蒂.多林,
是火银脱衣舞俱乐部的舞女,她有办法弄到这个,刚才她来探监。 ”
“她真是个聪明又痴情的女人。”杜鲁曼把药片放在手心里,“你多久能弄到一次?”
“每周的探视日。但我们很拮据,她还欠了很多债,黑市里 V-A 的价钱很高。”
“我不会花钱向你购买,如果你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就自己想办法。”杜鲁曼说,“要是你能做到,你就
可以为我办事。”他的意思是林克也不会再找麻烦,但这是隐性承诺,只要艾伦有一次办不到他就可以反悔。艾
伦说:“你能让狄恩.罗伊也平安无事吗?”
“我不能,你只管你自己。”
“如果我想管他。”
“就得双份。”
“那麽至少在下次探监日之前放过他。”这次多姆的拳头砸在他的胸口,让他好长一段时间说不上话。这大
块头做杜鲁曼的打手比做林克的帮凶更称职。“别讨价还价。”接著艾伦被他们从仓库赶出去,杜鲁曼还有别的
人需要清洗。艾伦一瘸一拐地走到水池边,开始料理自己的伤口,多姆的拳头像铁锤一样重,即便能挨打,疼痛
也总是难免的。他将冷水泼在脸上消肿,顺便让头脑清醒。他已经见到了杜鲁曼,而且得到每周一次的机会,这
意味著他将有更多可能见到和杜鲁曼一样不常出现在人群中的人。在他见过的囚犯中没有图钉马卡斯,为了不让
对方觉察到危险,他只能用最卑微的姿态接近和试探。
艾伦洗脸时,狄恩慌张地凑到他身边。
“你发生了什麽事?”水池里的血让狄恩有些紧张,他也嗅到了危险的气味。艾伦说:“没什麽。”
“他们打你了吗?”
“还没轮到你,不用害怕。”
“还没轮到的意思是总会轮到。”狄恩东张西望,随时提防可能出现的危险,这时有人朝他们走来,他立刻
往艾伦身边靠拢。但是过来的人全无威胁,脸色像纸一样白,走路摇摇晃晃,艾伦看了他一眼,他浑然未觉,然
後他开始对著水池喘气。狄恩全神戒备地盯著他,艾伦看出他不对劲的地方,但还来不及发问,他已经倒下了。
“去找警卫来。”艾伦对狄恩说,“叫警卫长,或者你看得顺眼的。”
狄恩不知什麽时候开始对他言听计从,飞快地跑开了。
艾伦发现倒下的人还没有失去意识,於是和他说话:“你是谁,你叫什麽名字?”
“布兰顿.格林。”
“你发生了什麽事?”
“我喘不上气了。”
“警卫马上就到。”
“哪个警卫?”布兰顿费力地问,“我想和菲利克斯长官谈谈。”
艾伦不知道那是麦克的新名字,於是只好安慰:“他会来,马上就来。”
狄恩叫来文森特警卫长时,布兰顿满眼失望,但他什麽也没说。艾伦碰过他的胸口,断定他一定是肋骨骨折,
令人吃惊的是他还在四处走动。警卫长立刻叫人把布兰顿送去医务室,艾伦的一脸狼狈也没能逃过他锐利的眼睛,
於是不得不被迫去看望一下新医生。
艾伦肯定露比治不好这样的重伤,他带著看好戏的心态在走路。

(20)骑士(2)

布兰顿被警卫送进医务室,碍手碍脚的人全走开了。艾伦站在一旁等著看露比的笑话,但是从另一个房间出
来的人让他的希望全部落空。那显然是位真正的医生,尽管此刻穿著助手制服,可急救和外伤处理都非常果断麻
利。露比对眼前的伤员袖手旁观,悠哉地说:“这是我的助手艾吉尔,以後小伤势都由他来治疗。”
艾伦瞠目结舌地看著早已失去意识的布兰顿,过了很久才想起说话:“抱歉医生,我想知道怎样才不算小伤
势,掉脑袋吗?”
露比说:“进来,让我看看你的伤算不算。”他不顾艾伦反对,把他带进里面的房间。关上门,艾伦迫不及
待地问:“他可靠吗?”
“不,他可说是个奸细,是洛克艾万公司派来监视我的眼线,他们总不可能放心一个外人插手内部事务。不
过凡事都有两面,我知道他的身份,他也明白我和洛克艾万的约定,只要不是太过明显的营私舞弊,或是对他们
不利的行为就不会有问题。关键时刻他甚至能成为我们的帮手。”露比打量他,目光略带赞赏,“今天你受的伤
很像样,我们可以多聊一会儿。”
“别自作多情。”艾伦说,“我不是为了找你聊天才挨打,今天我看到她了。”
“什麽她?”露比开始忙活著找注射器和止疼剂,他对打针的兴趣丝毫未减。
艾伦说:“别装傻,所有人都知道你聪明绝顶,装傻只会让你显得很做作。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维克.弗吉
尔的女朋友,女演员 C,你从哪找到她?”
“你就是维克.弗吉尔,她是你的女朋友,投入一点,别把这里当後台。”
“你从哪找到我的女朋友?”
“红灯区、地下旅店、赌场、豔舞厅,等等。每一个你能想到的乱糟糟的地方。她是你过去的秘密,我无意
挖掘你的秘密,不过安东尼可不是个会保守秘密的人。”
“为什麽找她?”
“我需要好演员。”露比从抽屉里翻出想找的东西,随後转身走向他,“你是不是有点怕她。”
艾伦做了个开玩笑的表情,露比却紧咬不放:“在她面前你总是有些拘谨,这次她是配角,要是配角抢了主
角的风头可不太妙。”
“我总觉得不对劲。”
“关於什麽?”
“你太过热心。”
“就算我什麽都不做,你一样会疑心。把手伸出来。”
艾伦伸出手臂,目光却紧盯著他的脸,想从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具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忽然问:“你知道
马卡斯在哪。”
“我不知道。”
“委托人是怎麽说的?”
“马卡斯在费什曼监狱,杀了他。没了。”
“你的剧本根据什麽来写,过程详细到只要按部就班就能让我看清监狱的全貌,可委托任务的结果如何却是
个未知数。”
“如果一切都是定数,我们就没有优势。只接受最困难的任务,巨额报酬,谢绝还价。”
“你确定马卡斯在这里吗?”
“是的,这是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我已将范围尽量缩小,所以仔细观察你身边的每个人,也许擦肩而过的那
个就是马卡斯。”
“你引以为傲的情报网呢?”
“全让我来动脑子的话,我只需要一个机枪手就够了。”露比说完忽然低下头,艾伦感到胳膊上一疼,这才
回过神来发现他在给自己打针。
“你干什麽?”
“为你止疼。”
“可是感觉比刚挨了一顿揍还疼,你根本不会打针,别把针头留在里面。”
“小声点,你已经过了害怕打针的年纪。”
“我害怕的不是打针,而是拿针筒的那个人是你。流血了。”艾伦愤恨地擦著手臂。露比说:“到这来总要
有个治疗过程,否则会被怀疑。”
艾伦说:“我会尽早解决这件事,你就尽情地玩你的医生游戏。”他开门出去,艾吉尔还在忙著替布兰顿治
疗骨折。他十分专注,对走过身边的艾伦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布兰顿面无人色地躺在床上,昏迷後他的神情终於
放松。艾伦出门时看见麦克和另外几个警卫在门外谈论什麽,发现他出来,波特自觉地担负起押送任务。
艾伦尽可能不去看麦克,虽然他非常想看看他,想和他亲热,但这种场合还是减少与他之间的交集为妙。出
人意料的是麦克忽然叫住他:“维克.弗吉尔。”
“是,长官。”艾伦听话地停下,转身看他。
“你知道布兰顿发生了什麽事?”
艾伦并不知道,但他忽然有个非常私人的念头,和露比的计划无关,完全是临时起意。他对麦克说:“你真
的想知道吗?长官。”
“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波特打断他的话:“别相信,这些混蛋总是耍相同的诡计。现在他看起来很乖巧,等你和他单独相处时又会
花样百出。”
诺兰对此倒有不同意见:“他要是真有花样就不会被揍得这麽惨,让他们谈谈又何妨。再说能一个人制伏林
克很不简单,飞鱼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家夥。”他拍著麦克的肩膀,“你快成了这里的明星,囚犯都爱和你单独
谈。”
“并不是我。”麦克回答,“单独交谈是尊重,我想他们只是不希望有很多人在周围旁听,交谈不是法庭审
判。”
“希望如此。这里交给我和波特,你可以用休息室。”
每层监狱都有警卫休息室,麦克开门让艾伦进去,接著他转身关门,艾伦从背後搂住他。
“看窗户。”麦克说,“会被人发现的。”
“他们会认为发生了什麽事呢?”艾伦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我从没见过你穿警服。”
“你的伤怎麽样?”这是麦克最关心的问题。
“像在挠痒,那些家夥的拳头还不如露比笨手笨脚的一针止疼剂。”
“别开这种玩笑,你不是铁打的。”
“你真的要看看我的伤吗?”艾伦放开他,把囚服的扣子解开,里面只有一件背心。他把背心也撩上去,露
出结实的肌肉,然後拉住麦克的手放在受伤部位。他运用从女演员 C 那里学来的演技,忧愁而可怜地说:“我在
这里生不如死,长官,你能帮我吗?”
麦克忍著笑,这种环境下,他还是有危机感的。
“先说说布兰顿的事。”他收回手。艾伦把衣服放下来:“我不认识他,我在洗脸,然後他过来了,他脸色
不太好,我想大概有人打了他。”
麦克说:“昨天我才和他谈过一次,他在牢房里私藏毒品,不过我认为他有难言之隐。”
“哪方面?”
“有人强迫他这麽干,而且和这次受伤有关。”
“你知道今天是清洗日吗?”
“清洗日?”
“对,你的新同事没有告诉你这个特殊的日子。”艾伦说,“简单而言就是不管你得到了什麽,这一天得交
给头目。他们称今天为清洗日。布兰顿私藏的毒品应该也在其列,但他被警卫发现了,或者还有什麽别的意外。
他昏迷之前说想和菲利克斯长官谈,你认识这个人吗?”
麦克指著自己。
“就是你?”艾伦正经地自我介绍,“我叫维克.弗吉尔。”
“迈尔斯.菲利克斯。”麦克向他伸手,他们非常正式地握了一下。
“露比叫什麽?”
“温妮.格瑞斯。”
“你认为他只是来看好戏吗?”
“我不能告诉你他在想什麽。”麦克回答,“因为我也在摸索。”
“他把我们都搞糊涂了。”
“我们在这里谈论委托已经违反了要求。”
“他知道我不会遵守,因此这一定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艾伦微笑,“真像你说的那样,我需要你时,你就
出现了。”
“但我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帮助你,千万别让人发现警卫对你有特权。”
“你觉得文森特警卫长如何?”
“我见到他的机会不多,他正直得让人有些反感,我觉得警卫长不太懂人情世故,也许在他身上发生过什麽
事。”
“他有没有可能是国王。”
麦克意外地看著他,艾伦没有在开玩笑。
“他对你说了?”
“我只是怀疑,不确定。”艾伦想了想,“我暂时保留看法,如果他是国王,或许就能从他那里得到线
索。”
“不要轻举妄动。”
“帮我一个忙。”
“什麽忙?”
“替我照顾一下狄恩.罗伊那家夥,露比把他送进来後就撒手不管,我保证只要一天不看著,那些家夥就会
打他的主意,现在他们没有动他是因为林克在关禁闭。等那个满脸口水的家夥出来就麻烦了,我实在分身乏
术。”
“我尽力而为。”麦克说,“你开始为别人著想了。”
“那是因为你为别人著想太多,我得为你分担一些,以免你的心思全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艾伦靠近他,
越危险的地方越令人心动。他看著麦克的眼睛说:“在家我们已经没有什麽刺激的秘密场所,要不要试试这里的
休息室?”
“嗨。”
“叫我的名字。”
“只有国王才能叫你的名字,我不是。”
“好吧,骑士。”艾伦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别太操心,我会查到谁打伤了布兰顿。”

(21)幽灵

探监日和大清洗使放风时的操场上减少了争夺篮球的好战分子,剩下的人无所事事,没有亲人、朋友、爱侣,
没有自由和尊严。他们有些是别人的姑娘,有些是备受欺负的弱者,总之都是生活在费什曼监狱最底层的人。
汤尼又在继续他的操场写生,他每次花很少时间,有时甚至会一动不动地看著整座监狱发呆。
艾伦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他身旁的空地坐下。在汤尼眼中,艾伦也是个下层人士,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变
成女人。这是一道非常重要的界限,虽然男人之间的那档子事说到底不过是屁股有点疼,如肯配合的话伤害更小,
可心灵的创伤总是难以修补,遭遇过後很多人会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的一切灰飞烟灭。当然本来就志同
道合的家夥们例外,有些人反倒因此如鱼得水。
“你又挨了揍。”汤尼问,“疼吗?”
艾伦把针眼斑斑的手臂伸给他看:“医生给我打了止疼剂。”
汤尼的表情完全是幸灾乐祸:“再也没人愿意去医务室,头一天之後人人都得了打针恐惧症。新来的医生真
有一套,现在不会有人装病了。”
艾伦已经不想再评论露比的所作所为,他精疲力尽地坐了一会儿,然後又百无聊赖地去看汤尼的画。那幅画
日渐详细,看得出来汤尼在细节上花了很多功夫,可是整幅画总有些不对之处。艾伦看了几分锺後指著一处并不
存在的景色问:“这是什麽?”
汤尼轻巧地说:“是为了让画面看起来更漂亮。”
“你忘了画铁网和高塔。”
“我画的又不是监狱。”汤尼说,“难道你不觉得没有这些东西的费什曼很美吗?”
艾伦惊讶地看著他。他一直认为汤尼是个很现实的人,可谁知道他又会在很突然的情况下流露出不合时宜的
感性。艾伦感叹:“你真是个蹩脚的艺术家。”
“总要学会苦中作乐嘛。”汤尼说。
他的话让艾伦想起自己的苦恼:“要是到了清洗日,那些无法兑现承诺的人会怎麽样?”
汤尼抬起头看著他:“你承诺了什麽?”
“先别问,告诉我会怎样?”
“那你就惨了。”
“会死吗?”
“很难说,这得看你的承诺有多重,有时候甚至是看运气。”
“难道他们敢在监狱杀人。”
汤尼像看小动物一样看他:“这里很多人的刑期都很长,如果他们认为在监狱比外面好,比如林克就是个典
型,他们又何必在乎闹事。更何况大多数情况下很难查出谁动的手,这里是监狱,囚犯们个个是犯罪高手。”
艾伦思索了一下,汤尼是个对环境和人群非常敏锐的人,据他自己所说他到费什曼监狱也不过只有一年,但
好像对这里的很多事都知之甚详。
“你认识布兰顿.格林吗?”
“认识。他是和我同时入狱的,他很年轻,犯的罪也很轻,如果表现好一点轻而易举就能获得假释的机会。
可是他们不让他安分守己,总是让他收藏毒品,而且十有八九会被警卫发现。”汤尼说,“他们一定是故意整
他。”
“他们是谁?”
“杜鲁曼的手下,很多人,统称他们。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靠践踏别人来获得乐趣的人。坐牢很无聊,
得找点事做。”
“难道这是他们让布兰顿藏毒的理由,找点事做?”
“没有理由本来就是最好的理由,监狱里一切事情都可以简化为无聊。因为无聊做爱,因为无聊打架,因为
无聊,别人对你做的任何事你都只能忍耐,除非你有能力战胜他们。可是他们也明白落单的坏处,因此先是三五
成群,然後逐渐扩大,最後成为王国。最古老的城邦就是这麽建立的,人们按照契约组建城市,向统治者纳税,
以此抵御野兽和外敌,使自己更安全。虽然野蛮,但符合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
“我向杜鲁曼承诺每周给他提供 V-A。”
“V-A 是什麽?”汤尼在这方面的消息就没那麽灵通,想必他对地下黑市不太了解。
“总之是很难弄到的东西,可当时我不知道该怎麽办。要是不给他,他一定会打死我。我觉得他会这麽
做。”艾伦捂著腹部,脸色很难看,任谁都能看出他伤得不轻。
“你打算如何?”
“暂时没什麽打算,我得好好想想。”
汤尼看了看远处说:“有人找你。”
艾伦顺著他的目光看,狄恩在操场那头发呆。“他没有找我,他只是傻愣著。”
汤尼耸了耸肩膀,继续埋首於他的绘画。狄恩呆了一会儿,也许是发现汤尼没有离开的迹象,只好主动向他
们走来。
“维克,可以谈谈吗?”他的意思是希望汤尼能挪个窝,但汤尼仍然不动,他在画画,换个地方角度就不对
了。艾伦费劲地站起来,和狄恩一起走到更远些的草坪上。狄恩没有挨打,林克结束禁闭之前不会有人找他麻烦,
但他看起来和艾伦一样倒霉,难兄难弟,别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知道他注定要沦落为某些人晚餐盘子里的肉
食。
“我受够了这个地方。”狄恩的目光开始游移,经过一段时间的牢狱生活,他坚定的牺牲和奉献之心终於开
始动摇。艾伦认为狄恩本身就是露比阴谋诡计下的牺牲品,因此对他深表同情,进而有了维护之心,换言之他乐
意和露比作对,哪怕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
“怎麽了?”
“你要我去打听阿尔奇,可他不仅仅是个死去的囚犯,他是鬼魂。”狄恩心有余悸,很多人对亡魂都有些不
美好的联想。
“你打听到些什麽?”
“他是被打死的,尸体惨不忍睹。几个人轮流打他,把他关在浴室後面的锅炉房里,警卫发现他时,他几乎
被融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腐烂。”
这个故事对狄恩而言就是噩梦,即使没有亲眼得见也能想像那种恐怖的场面。
艾伦问:“然後呢?”
“然後他就成了一个幽灵,经常在深夜出现。很多人都说见过他,听说见过他的人都会倒大霉。”狄恩忽然
怀疑地看著艾伦问,“你为什麽让我去打听阿尔奇的事,难道你也见到他了?”
艾伦看看周围并没有人注意他们,於是捧住狄恩的脸,凶狠地盯著他游移不定的眼睛说:“听著,如果你不
想变成另一个阿尔奇,不想被关在锅炉房被烧成灰烬,最好从现在开始按我说的做。不管我要你去做什麽,我是
在帮你。”
“我们会怎样?会发生什麽事?”狄恩担心而沮丧,回想起露比的话,“他说的一点都没错,这里是炼狱。
我一定活不过去。”
艾伦开始失去耐心,不知道该如何沟通,因为他少有机会遇到这样的人。狄恩关注的重点永远不是真正的重
点,他的思维跳跃得像弹力球掉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上,让追著他的人东奔西跑疲於奔命。於是艾伦只好用露
比常对他用的最为不屑的手段──连哄带骗。“狄恩,你还想在这鬼地方呆多久?林克很快就会从禁闭室出来,
他不会放过你。你愿意当他的床伴吗?想想他的半张脸,你会做噩梦的。”
林克的鬼脸很有说服力,狄恩立刻就被吓住了。艾伦说:“没有鬼魂。这是一条出路,把你打听到的细节告
诉我,这样我们就有机会离开这里。”
“离开?”狄恩惊讶地看著他,对於自己的理解力有点不自信,“你是说越狱?”
“露比让你帮助我,难道你认为他只是让你对林克撒个慌,让他不再动我的歪脑筋吗?”
狄恩从惊讶转为沈默,他需要更多时间思考艾伦说的话。至今他的思维仍然停留在露比正直而正义的论调上
──涤荡心灵,净化灵魂。说出来都会让人发冷的台词。
“你真的认为阿尔奇变成了鬼魂?监狱里的暴力或许是因为空虚和无聊,可奇谈怪论就未必,我想他们一定
在掩饰什麽。你打听到是谁对阿尔奇下毒手的吗?”
“没有定论,谁也不敢说,但那段时间有几个人下落不明,他们再出现时就死了,尸体被找到并安葬在监狱
墓园里。”狄恩说,“大家都认为这几个人就是杀害阿尔奇的凶手,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去,是阿尔奇在为自己报
仇。”
“你干得很好。今天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别对任何人说,你会很安全,我向你保证,只要有机会就带你离
开。”
狄恩还在发愣,可他对露比满怀信心,因而对艾伦也颇为信赖。
“还要多久?”他关心地问,“林克禁闭结束我就有麻烦了。”
“你终於开窍,我还以为你一意孤行地愿意奉献给他。”
狄恩愁眉苦脸。艾伦友好地说:“别担心,有一位迈尔斯.菲利克斯警卫,如果你遇到麻烦可以去找他,他
一定会帮助你。作为回报,你还得继续打听。”
“这次又是什麽?”
“我要知道在阿尔奇死後发生意外的那些人的名字,最好能打听到他们的墓碑在墓园的哪一处。”

(22)过去

布兰顿醒来时,窗外正在下雨。他试著动了一下,发觉胸口的疼痛减轻了,断裂的肋骨被固定得很好。他松
了口气,失神地躺在床上,等待有人进来向他询问受伤的原因。对於重伤事件,狱警们总是会问得很详细,他最
好趁此机会想想该怎麽说才能蒙混过关。医务室没有铁窗,布兰顿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好好打量这个充满药水和
酒精味的地方,他以为费什曼监狱的每扇窗户都安装了坚不可摧的栏杆,以防囚犯借机逃走。也许这是监狱设计
者为数不多的一点关怀,让就医的犯人感到放松,反正窗外就是狙击手的岗哨,至少 3 个探照灯对准这扇小窗户,
任何人想在这里搞鬼都会无所遁形。
一滴透明的雨水落在玻璃窗上,然後开始按照万有引力定律下滑,一道优美的水痕,很像眼泪,但又没那麽
忧伤。那是自然之美,不带情感,单纯的美。
布兰顿想起了和迈尔斯.菲利克斯警卫的交谈,从某方面而言那也是不带感情的,这麽说并非贬义,感情包
括负面的,囚犯和警卫交谈多少总会感觉有些低人一等。没有感情意味著没有歧视,没有偏见,也没有私心。陌
生人之间的交谈就应该如此,布兰顿认为那是 20 年来最愉快的一次交谈,如果他还在这就好了。经过一段时间的
等待,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并不是警卫,而是新来的医生。布兰顿略微有些失望,但也松了口气,要是
菲利克斯警卫亲自来问他怎麽回事,他很难开口说谎。
露比进门时就知道病人醒了,他假装没发现,不去打扰对方的黯然神伤和对窗感怀,最後反倒是布兰顿自己
忍不住说:“我觉得好多了。”
“什麽好多了?”露比诧异地看著他问,“你不是因为头晕和营养不良被送来这里。你的肋骨断了两根,幸
运的是没有刺伤肺部。谁打了你?”
“没有谁。”
露比了然地说:“我明白,通常你们的回答都非常轻巧随意,充满了不可预见性。从上层床铺摔下来,走楼
梯时失足,更有心的说洗澡时滑倒或者抢篮球发生的意外。你是哪一种?”
布兰顿找不到更好的答案,露比已经把他能想到的答案全列了一遍,除了打架,监狱里已经没有更多可以造
成这种伤害的方法。
“你是想告诉我,还是想告诉门外的警卫?”
布兰顿犹豫了一下,没能逃过露比的眼睛,但是他说:“我不能告诉你,否则我会惹更多麻烦。”
露比在对面坐下,开始打量他。布兰顿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皮肤苍白,目光缺乏自信,露比看著他,他却
看著右边的整理架,好像那里有人在等待与他交谈。
“你喜欢做游戏吗?”
“什麽?”
露比说:“一个小游戏,你不用说话,我来猜你心中的秘密。要是我猜对了,你就看我一眼。这不算泄密,
就算你不看我,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麽。”
布兰顿对他的话产生好奇,不相信他会无所不知,打定主意无论他说出什麽惊心动魄的话都保持现在的无动
於衷。可露比的第一句话就把他打败了。
“是你的室友打了你对吗?”
布兰顿不知道他是从哪打听来的,或者根本就是巧合,一次运气很好的误打误撞。他的眼睛眨了一下,露比
说:“他叫保罗.昆尼尔,是个六英尺四英寸高的黑大个,在他跟前你很难占到上风。放风时他在球场上抢到最
多篮板球,他打球时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打人的时候也一样。”
想到保罗的拳头和大脚,布兰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这一点也被露比尽收眼底。
“有时你并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不明白为什麽世上会有这样的人,黑色、野蛮、强壮、不讲理,你觉得很
不公平。”露比看著他说,“他打断了你的肋骨,你还得为他隐瞒。”
布兰顿心想,一定是哪个狱警说的,反正这里很多人都知道保罗喜欢揍他,只是以前从没有这麽严重,最多
是让他鼻青脸肿几天。他仍然保持沈默,眼睛尽量避开露比的目光,绝不给他任何暗示。他听人说心理医生能从
病人的眼睛里看出一切秘密。
“他为什麽打你呢?”露比自问自答,并不在乎对方的反应。“昨天还是前天,波特警卫抓到你在牢房里藏
了违禁品,保罗打你是因为这件事吗?”
布兰顿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层层剥开的洋葱,只是他没有使别人流泪的特长,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露比停顿
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又像在观察,最後他站起来,离开椅子朝门外走去。布兰顿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没有
人进来过,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梦境幻觉。露比说出了他内心的秘密,说出他一直想说的话。他泄气地躺在床上,
看著窗户上新落下的雨滴,想著到底该怎麽办,他鼓足勇气说出自己想要的,不再为杜鲁曼和他的手下私藏毒品,
结果换来保罗残忍的踩踏。如果他继续坚持,後果又会怎样。
露比走到门外,麦克还在等待,布兰顿昏迷了很长时间。
“情况如何?”
“他醒了。”露比说,“不太严重,费什曼监狱一般不赞成犯人保外就医。”
麦克说:“我注意到这里的医疗设施并不完备,如果有需要紧急治疗的伤员怎麽办?”
“这里有墓园。”
“别开玩笑。”
“制度是其次,重要的是这里是监狱,监狱是为了防止犯人出逃,拘禁管理他们,使他们改过自新,而不是
治疗,不是让每个人长命百岁。所以死亡在所难免,但绝不能有人逃走。医院的丑闻才是医疗事故,监狱的失败
是越狱。”
“他说了什麽吗?”
“他的室友打了他,原因就像你猜的那样,波特没收了他的毒品。不过我很奇怪,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
为什麽会下这麽重的手。”
“他们不拿别人的命当回事。”麦克开始皱眉,他很少皱眉,这样的表情意味著他在气愤。
“他一定遇到了什麽事,可能让他产生一些和过去完全不同的想法。如果他对保罗说不干了,那倒是很容易
遭来一顿毒打。”露比说话时忽然转头看他,麦克说:“我和他谈过一次。”
“是你。”露比说,“我提醒过你吗?不要随便让人产生希望。希望是好东西,但不是每个人都做好充分准
备接受,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去实现它。”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你确定吗?或者再听听艾伦打听到的结果。”
“他又在开小差,这事不应该他管。”
“我想他有他的方法。”
“多此一举。”露比说,“如果你和里面的家夥谈过,你一定也知道他根本不善於撒谎,不过我不认为这件
事和我们的任务有关,只是监狱里很常见的恃强凌弱。”
“也许我们不应该管。”
“去掉也许,我们就不应该管。你走到每一个牢房都可能看到类似事件,如果全都管我们何不改行去做监狱
管理?”
麦克不说话,但可以看出他并不认同。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让露比妥协,除了朱蒂就只有他,但麦克并非一
味固执己见,他能说服露比也不是依靠能说会道,而是露比无法指出他是错误的。对於正确的事,尽管不情愿,
露比还是会多考虑一些,尽量用擦边球的方式与他达成共识。
“你想怎麽办?就算帮助他也只是一时,等完成任务,我们立刻就会离开这里,帮助别人并不是乱施善
心。”
麦克说:“尽我所能,这和我们的任务不冲突。狱警本来就该管这些。就像医生就该治好他的伤。”
露比盯著他看了很久,通常他不会在对话时停顿这麽久,停顿意味著语塞和词穷。露比说:“记得萨德马利
亚的那次吗?”
“记得。”
“那次的起因就是你从街上捡来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那次我们损失惨重。”
麦克说:“如果没有损失,我们就不明白现在拥有的有多重要。”
露比的语气充满无奈:“我总是试图对你讲现实,你却总想靠感情说服我。”
“我不自信,我不知道是否能打动你。”
“如果我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有烦恼,也可以斩钉截铁地拒绝你。”露比转身,面对麦
克时他还能够针锋相对,转身时他已经妥协了。“你可以管,艾伦不可以,他只能做我让他做的事。”这可能是
他最大的让步,但麦克随後的话比之前的所有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如果他只按照你说的做,我不会站在这里。”
这是所有故事的起源,露比终於又转身看他,但这次不是为了辩论,而是为了证实麦克真的站在他身後。
“为什麽你总是很有道理,我可以说服艾伦,因为他经常不讲理。你不一样,我认为自己很有道理时,你就
会用更多道理让我屈服。”
“我不想让任何人屈服。”麦克说,“你能接受,是因为你是个讲理的人。”
“我可以把布兰顿的病历改得严重一点,他就有可能被保外就医。助手艾吉尔是个麻烦,不过我有办法对付
他。虽然我答应帮忙,但这并不表示你们可以不务正业。告诉艾伦,他已经在这里花了太多时间,应该有新进展。
我说的进展不是他心血来潮让你去保护谁,而是线索。”
“我一直奇怪,为什麽委托人不给出马卡斯的照片。监狱里一定有犯人的入狱档案。”
“马卡斯是例外,他的档案没有转入费什曼,且是联邦监狱的机密,他早该在判刑後被处死而不是服刑。他
在费什曼只是作为一个试验品被监管,对罪大恶极之人的非死刑管理试验。你问得太多了,我只能告诉你,马卡
斯对我们来说是一个谜,我们都在找他。按计划艾伦应该在犯人中获得最多信息,费什曼监狱有很多秘密,我们
都要小心谨慎,暴露是不专业的。只要找到马卡斯,你们随便哪个都能立刻要他的命。这个任务的难度是寻找,
而不是射杀。开枪谁都会,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花这麽多时间去寻找目标。”
有人朝他们走来,是文森特警卫长,露比若无其事地看著他。文森特问:“犯人伤得怎麽样?”
“骨折的情况很严重,看来需要送他去医院。”
“没必要。”文森特打断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件,如果他现在没死,只要静养就会痊愈。”
露比没有异议,他不会在对方一意孤行时白费力气,况且这件事对文森特而言并无切身利益,这意味著很难
有让他改变主意的突破口。麦克也没有说话,静养不失为另一种方式,至少布兰顿不用回牢房。

(23)皇後

艾伦的检修工作仍在继续,只是那次之後再没有从维修通道发现什麽不该存在的东西。一周内他几乎跑遍监
狱的每个角落,正如监狱长所说,如果谁想越狱一定很乐意接受这份工作。为此他向监狱长说了一些有关监狱内
部的情况,但监狱长的爱好似乎仅仅是听讲,不会针对他的讲述拿出任何应对办法。
“我知道囚犯们之间所谓的清洗,这不算什麽秘密,而且不管如何看守严密,有些东西还是会流进来,要是
能制止,世上大概就不会有犯罪了。”
“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点什麽。”艾伦说,“难道你不是监狱的主宰?”
“我当然是,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监狱长在桌子上玩一种纸牌游戏,他将两张纸牌互相支撑,以此类
推,再往上层搭上更多。这类游戏需要耐心和细心,当然也有技巧。
“据我所知有很多人在监狱生不如死,那些喜欢暴力的人在欺负弱者。”
监狱长透过纸牌塔之间的缝隙看了他一眼:“你还有更新鲜的话题要说吗?我不是为了听你说教才让你得到
这份工作,我要的是情报。”
“什麽情报?”艾伦问,“难道是关於谁在背地里说你的坏话?”
“这也是一种情报,如果有人在说,你就告诉我。”监狱长的态度不像开玩笑,随後他说,“还有另一种情
报更为重要,谁在关心这个监狱的通路,谁在密谋策划逃跑,还有谁和警卫勾结,我说的勾结可不是他们买通狱
警换牢房、买卖所谓的姑娘和毒品,而是更严重的事件,明白吗?只要他们在监狱里,小小的恶作剧我可以视而
不见,但谁也不准离开,这是底线。”
“你把暴力和奸淫称为小小的恶作剧?”
监狱长把他的纸牌塔搭得很高,正在犹豫该不该放上最後一张,通常他总是在这一步功亏一篑。
“你为什麽充满正义感呢?”他问艾伦,“你也是囚犯,不应该这麽嫉恶如仇。”
艾伦说:“因为这关系到我的朋友,别人可以无视,朋友不行。”
“很可爱的双重标准。朋友是指狄恩.罗伊吗?桌上有一份资料是关於他的,你可以看一看,是否和你了解
的他一样。你们是什麽时候认识的?”
这个问题在露比的剧本里可没有,狄恩是临时演员,他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兴许连露比自己都没想好给他
安排何种身份。
艾伦从桌上拿起监狱长指定的资料,这位监狱的主宰在费什曼待了太长时间,就如乔治.吉恩医生所说,监
狱管理者感受到的压抑有时比囚犯更甚,因此监狱长的日常乐趣就是翻看档案,发掘囚犯们的秘密。艾伦翻开一
页,看到狄恩电影明星一样的照片,从照片上看他显得很聪明,并不是个会时常犯傻的人。他的档案也很普通,
典型的街头混混,没有任何教育经历,中学之前是家庭教育,大学更与他无缘。
“我们是在赌场认识的,他的养父哈利.霍夫曼是个赌徒。”
监狱长不置可否地看著他,很难从他的表情上判断这番话是否得到认同,但艾伦一样很谨慎,他在目前可以
确定的内容上编造故事,要查证一次连他自己都可以谎称记不清楚的相遇是很困难的。
“你们是生死之交吗?”监狱长问。
“不算。”艾伦回答,“最多是狐朋狗友,可毕竟他是我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
“菲利克斯警卫对你说过些什麽?”
监狱长突然提起麦克,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有些惊讶,但艾伦反而安下心来。这表明监狱长什麽都不知道,
只是按照他见过的人依次打听,试图从中获得一点可疑的漏洞。艾伦平静地说:“他问我关於布兰顿.格林挨打
的事,布兰顿晕倒时我在场,狄恩叫来了警卫。他可能认为我知道些什麽。”
“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布兰顿.格林。”
监狱长忽然开始沈思,眼睛凝视著桌上的纸牌塔,他的手上还有一张牌。
“你的朋友狄恩,最近好像有点过於活跃了。”
艾伦问:“什麽是过於活跃?”
“我听说他在打听阿尔奇幽灵的事。”
艾伦不能在这件事上撒谎装傻,阿尔奇幽灵的事是汤尼告诉他的,而且汤尼并不否认他在为监狱长效力。因
此他只好坦诚地回答:“是我让他去打听的。”
“你为什麽想知道阿尔奇的事?”
监狱里到处是监狱长的蛛丝,再小的虫子也逃不出他的蛛网,况且狄恩正是那种不管有没有陷阱都会一头栽
进去的人。艾伦说:“我只是好奇,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他。”
“梦见谁?”
“幽灵。我的室友告诉我那是一个叫阿尔奇的囚犯,他死在狱中,化作幽魂夜半入梦。我有点担心,所以才
让狄恩去打听。”
“那麽你想知道些什麽?打听过去的事对你有多大帮助,难道能就此摆脱噩梦?”
“有时我们想知道答案并不是为了改变什麽,仅仅只是想知道而已。就像一部悬疑片的结尾,它不能改变我
的生活,但我非常想知道结果。”
“你是个很擅长回答提问的人。你好像回答了我的每个问题,但又好像什麽都没有说。”监狱长把手中的纸
牌递给他,“你想要这张牌吗?”
艾伦看著那张纸牌,恐怕监狱长并非只想给他一张牌。
“你给了我别人没有的权利,我不想要更多权力。”艾伦接下纸牌看了一眼,一张不太吉利的黑桃皇後──
背信弃义全盘皆输。
“我已经给了你承诺的东西,你也应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监狱长说,“不要打听你不该知道的事,当好
你的眼睛和耳朵,尽你观察和聆听的义务。”他向艾伦做了个请的手势。
艾伦走到桌边,监狱长的纸牌金字塔规模庞大,花了他一上午的时间,现在只差一个塔顶。
“如果我是你,我会有更多事情可做。”
“什麽是更多的事情?”
艾伦把纸牌放在塔顶,那麽高,他的手稳如磐石,轻轻放下没有丝毫动摇。
“这就是更多的事情,我使自己的手更稳定,能打开更多的锁。”
监狱长看著他:“这不该是你在我面前夸耀的事,因盗窃入狱并不光彩。”
“我只是想说明。”艾伦回答,“为自己所干的活耗费精力,小偷为了盗窃,监狱长为了管理好监狱。”
“你可以回去了。”监狱长说,“希望你在牢房里能明白自己只是个囚犯。”
“我更愿意当囚犯。”
艾伦离开监狱长的办公室,他有很多方法可以不惹恼这位监狱的主宰,但又忍不住想给他增添一点不痛快。
史特伍德.泰勒先生高高在上自我感觉良好,这或许正是一个监狱管理者最理所当然的姿态,可他每天看著不公
平的事在眼皮底下发生却从不伸手干涉,不免令人厌憎。监狱长可以给任何人特权,只是这种特权对艾伦而言并
没有多大用处,除了那朵枯萎的墓地之花,一周来的收获还不如放风时操场上看到的众生百态。如果监狱长因为
他今天的顶撞而停止给他检修工作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回牢房的路上,有两名囚犯浑身是血迎面而来。艾伦不认识他们,但一定在某些公开场合见过几次。擦肩而
过时,艾伦感到有些奇怪。两人似乎是因为一次平常的斗殴而弄成这样,但他们不像某些好斗的公鸡互相仇视,
恨不得立刻再来一次决斗。对於刚打完架的人而言,他们显得过於平静,那显然是一次装出来的冲突,艾伦几乎
可以肯定,他对打架和仇恨有著与生俱来的敏锐。
狱警推搡著他,使他更快地往牢房的方向走去,两个可疑的家夥很快被抛在身後。艾伦放弃探究,需要他深
思熟虑的事情太多,但决不会和两个无事生非的囚犯相关。他远远地离开了那里。
後来他为此事後悔万分。
医务室的门打开又关上,两名警卫解开囚犯的手铐,犯人各自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塞给押送他们的看守。
“别太过火。”警卫说,“我们就在外面。”
医务室里没有人,两个囚犯在空荡荡的房间为所欲为,这里有很多东西可以成为凶器,但他们不屑一顾,监
狱工厂里他们能得到更有威力的武器,相比之下这里的针筒、酒精和绷带都太孩子气了。凯文推开病房的门,维
克多还在外面转悠,他找到一件勉强可以称得上武器的用具──医用剪刀。他们悄悄进入病房,布兰顿躺在床上。
“嗨,醒来。”维克多轻声说,那种语调好像生怕惊醒了床上的人,布兰顿还在沈睡。
凯文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堵住他的口鼻,缺氧过後,布兰顿终於从噩梦中惊醒了,但他立刻又进入另一个
噩梦。
凯文说:“早安,小男孩。”

(24)死神

布兰顿惊恐地看著床边的人,然後开始挣扎,但是胸口的疼痛使他丧失反抗之力,只动了一下就开始吸气。
“别出声,你怎麽了,很疼吗?”凯文按了一下他的胸部,布兰顿的双眼中露出求饶的神色,但他们不给他
说话的机会。维克多用从外面拿来的纱布把他的嘴牢牢封住,凯文掀开被子,解除他的衣服,感兴趣地看著他胸
口的绷带和固定器。
“这是保罗打的,他出手真重,谁也挨不了他一拳,你挨了两下,现在躺在这里多惬意。”
布兰顿试图伸手保护自己的伤处,维克多抓住他的手,继续用绷带捆绑在床栏上。他们对伤患防范过度,也
许只是想增加一点乐趣。
“警卫就在外面,你想叫他们进来吗?我们大概有四十分锺时间,该干点什麽呢?”
布兰顿在能力范围内尽力求饶,希望他们能放过他。凯文说:“瞧你的样子多可怜,当初是你自己答应为大
家收藏毒品,保罗和我们才放过你。这也是杜鲁曼认可的交换,现在你反悔了,我们就要拿回当初该得的。”
布兰顿看著他,紧张得几乎窒息,他恳求对方给他一次说话的机会,维克多反而因此把他的嘴堵得更严实。
“我们开始吧,这是你的决定。保罗问过你,你点头了。”凯文说,“他不爱这一套,所以只给了你两脚,
而我和维克多生来如此,我们很喜欢你。”他拉下布兰顿的裤子,维克多负责按腿。布兰顿的惨叫被堵在医用纱
布里,变成微弱的呜咽。开始时他仍试图求饶,然後他哭了。
你今年几岁?
你为什麽会被关进来?
你想过为什麽会这麽倒霉吗?
维克多压到了他受伤的肋骨,但他并不觉得疼,疼痛让他轻飘飘的。天花板开始震动,左右摇晃,好像是世
界要毁灭的征兆。地壳断裂,熔岩喷发变成岛屿,新生命在毁灭中诞生。布兰顿想起和他谈论这一切的菲利克斯
警卫,他努力在疼痛中配合施暴者,希望他们不要重伤他,这样他就能活下来。凯文完了换上维克多,他有点忘
乎所以,过程中太用力,结果连一旁的凯文都听见固定好的胸骨再次断裂的声音。布兰顿用目光请求他们放过他,
但他们仍然无动於衷。如果他能说话,他一定会把世上所有讨好卖乖的话都说出来,只求他们能让他活著。他听
到自己在断裂,就像有熔岩要从体内喷发,可他不是生机勃勃的地球,断裂後也不会再有新生。结束时布兰顿看
不见东西,他感到胳膊上传来轻微疼痛,凯文在他耳边说:“这是最後一次藏毒,这次结束你就自由了。”
他们把他解开,清理完後穿上衣服并盖好被子,好像什麽事都没发生过,若无其事地打开门走出去。警卫在
门外等待,有些不耐烦,但并没有发作,他们又把两名囚犯送回牢房。
麦克路过医务室的时候,波特和诺兰围在那里。他不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但此刻的医务室却是他最关心的
地方。麦克推开人群挤进去,露比正在和警卫长争执。
争执这个词用在露比身上真是罕见,但他确实在争论,甚至有一些少见的无奈。
“发生了什麽事?”麦克问。
露比转头看著他,满脸只见过一面完全忘了他是谁的模样:“你能做决定吗?”
“什麽事?”
“这里有人需要马上送医院,但警卫长说这不符合规定。”
“布兰顿?”麦克立刻就猜对,这里的重伤患者只有一个。
露比放弃和文森特警卫长的抗辩,为麦克开了病房的门。警卫长并不想进去,只是铁塔一样守在门口。麦克
走到床边查看布兰顿的状况,波特和诺兰也进来了。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一具尸体。
麦克轻轻碰了一下布兰顿的面颊,冷得像冰,而且还在融化,汗水顺著他的腮部落满枕头,也许不止汗水,
还有别的东西。他的眼睛微微睁开著,没有光,完全的黑暗。警卫波特曾经因为他私藏毒品而打过他,此刻却生
怕惊醒他似的,以极小的声音问:“他怎麽了?”
麦克在布兰顿耳边说:“你醒著吗?别担心,不会有事。”但他没有得到回应,布兰顿的嘴唇动了一下,这
是他唯一拥有的生命迹象。麦克握住他的手,布兰顿的手指也在动,但那只是肌肉的机械反应。
“他为什麽会这样?”麦克问。
露比很自然地把这种专业活交给别人:“艾吉尔,你告诉他们这是怎麽回事。”
助手艾吉尔以一种手术刀似的冰冷语调说:“固定好的肋骨被压断了,这次可能伤到肺部,他现在呼吸很困
难,而且还遭到性侵,被注射了大剂量毒品。”艾吉尔没有下结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著什麽。布兰顿的瞳
孔括约肌已松弛,这是濒死的征兆。
麦克说:“他必须立刻就医,不管什麽规定,难道规定比生命重要?”
波特这个粗鄙的家夥也开始愤怒,他粗暴待人的外表下倒还有几分正直:“到底是谁干的,那些混蛋四处藏
毒,而且是谁放他们进来?”
文森特警卫长接受了艾吉尔陈述的事实,但他关注的重点并非如何挽救生命。“检查所有牢房。”文森特说,
“两人一组彻底搜查,决不允许徇私,我会向监狱长申请追查这件事,两天内把嫌疑对象的名单交给我……”
“我们应该先送他去医院,他需要治疗。”麦克打断他。露比没有阻止,不想阻止,他没有麦克那麽多的愤
怒,也并非无动於衷。过於冲动会打乱计划,整日与枪械、杀人事件打交道,露比明白生命消逝有时只是转瞬间
的事。
文森特目光冷冽地看著床上的布兰顿,连波特这样粗枝大叶的家夥都看出他正在死亡,文森特却仍旧漠然视
之。麦克说:“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我说过这不符合规定。”
麦克走过去看著他。这是越权,但他并不妥协:“我们必须救他,如果他死了,这是监狱的丑闻。”他转而
对著身後,在人群中寻找帮手,“诺兰,来帮我。”
诺兰还在犹豫,文森特警卫长的表情很严肃,但波特已经冲进了病房,於是他也分开人群跑进来。麦克向办
公桌上的电话走去,文森特就在旁边,麦克视他如无物。警卫长说:“这样做没用,没有监狱长的许可,监狱的
大门不会为任何人打开。”
“你在漠视生命。”
“你看不出他已经死了吗?”
“还没有。”
“他死了。”文森特坚持。
麦克去拿桌上的电话,波特在他身後说:“菲利克斯,他死了。”
周围立刻安静,麦克转头看著他。波特的表情有些沮丧,他不止一次因为布兰顿的违规行为对他动粗,但从
未想过布兰顿会这样死去。
“他还是个年轻人。”波特说,“他不在了。”
麦克放下已经到手的听筒,推开挡在面前的人走进病房。
死神站在病床前,它是一团雾一样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带走灵魂,消除病痛。布兰顿无法感光的双眼仍旧张
开著,这次他的嘴唇也不动了。
麦克再次握住他的手,认为他还是有救的,不是指生命,而是对於所有人认为他不可救药的一种否定。没有
人告诉他应该怎麽做,他一直在犯错。露比走过去,把死者的双眼合上。文森特已经和其他警卫离开了医务室,
他并不难过,狱警不会因为囚犯死去而悲伤。波特反而有些愤慨:“我要找到那些乱来的混蛋。”诺兰则不知所
措。
“请你们都出去。”露比说,“这里不需要这麽多人。”
波特看了看床边的麦克,似乎并没有去意。诺兰说:“让他待一会儿,他是个心软的人,觉得谁都不错。说
实话,这太可怜了。”
“好吧,我们去做该做的,查出谁干的好事。”波特和诺兰离开了,助手艾吉尔为尽他监视的义务仍然留在
医务室,露比不客气地把房门关上。他们心知肚明对方是什麽身份,於是也不多作掩饰。
“你还要在那里吊唁多久。”露比说,“这是个意外。”
“你去哪了?”麦克问,“你应该在这里。如果你在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可以和我吵架,但声音轻一点。”
“我不想吵架,我只是……”麦克转过身来看著他,脸上没有沈痛和悲伤,他已经学会把这样的情绪藏在心
里。
“你只是有点难受,这不是很丢脸的事,你为什麽不表现出来。”
“露比。”麦克说,“你很聪明,可是你也看不透人心。你不知道为什麽总有人喜欢伤害别人,没有人知道,
这是整个世界的秘密。”
“我不想知道,哪天我知道了,兴许我会非常失望。”露比说,“现实一点,艾伦可以任性,你不行,你比
他成熟。我这麽说很残忍,你比他遭遇更多,应该明白失望在所难免。”
露比提到了现实,麦克问:“什麽是现实?”
“现实就是,监狱长不会允许任何人未经同意私自出入监狱,文森特说得没错,他权力有限。”
“即使是关乎性命?”
“是的,监狱里的暴力是个让整个联邦政府都头疼的问题。监狱长要把所有坏消息都关在牢里,费什曼是试
验场,怎麽能有犯人被其他囚犯虐待致死的丑闻。他们异想天开了一种管理模式,使它看起来新颖、有趣、别出
心裁,可是又无法真正解决难题。於是一桩又一桩的离奇事件被封锁起来,永不见天日。洛克艾万公司有很多堵
漏专家在忙著处理这些问题,我也是因此而来,但我只为了我们的任务,大功告成就消失。”
麦克看著病床上安静的死者,布兰顿好像睡著了,死神已经不在床边,他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被单。

(25)警卫长

布兰顿的尸体被安置在监狱医务室的地下停尸房里,没有更详细的验尸报告。对於此类特殊死亡,狱方有很
多方法秘密处理。真相被掩盖,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并且互相承诺保持缄默。尽管秘密总是守不住,但有些人的
死因还是就此被深埋地下。文森特警卫长对这一层监狱的牢房进行了彻底搜查,亲自带领警卫检查每一个牢房,
正如他自己所说,决不允许徇私。搜查的结果琳琅满目,如果要为此开一个违禁品展示会一定能让参观者眼花缭
乱。
文森特站在牢房之间的走道上,对几百个牢笼中的囚犯训话,并且动用了露比很反感的扩音器。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贿赂警卫去了医务室,现在你们可以选择自首,或者心存侥幸等我追查。今天所有被
搜查到私藏违禁物品的人都得受罚,尽管你们已经习惯警卫松散的管理,他们有时甚至会收钱後为你们递送这些
东西,大麻、小刀、迷幻剂……”文森特用脚尖翻弄著地上的物品,语调带著少见的鄙夷和不屑,“还有性药,
这里是监狱不是红灯区地下酒吧,你们不是来享乐的。从现在开始,被查到的人在牢房关禁闭,两天内没有食物,
没有放风,没有娱乐,工作的人扣除薪水。如果你的同室违规,你也得跟著受罚。”
“这不公平。”某个牢房中传来抱怨,接著嘘声四起,囚犯们开始嘈杂地起哄。
文森特提高声音说:“闭嘴,谁再多出一声或是所有人都跟著闹事,受罚的天数就集体增加一天,你们不会
饿死,只会生不如死。我来告诉你们为什麽别人犯错你也得受牵连,因为我不相信这种违规可以瞒住 5 平米内的
另一个人,你们要不是同谋就是知情不报。这里没有无辜者,也没有冤狱,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现在都回床
上去,晚上巡夜时我不想听到任何声音,管住你们的老弟,否则我会让它永远抬不起头。”
艾伦在铁栅後看著威风八面的警卫长。“我还从没听过他一次说这麽多话。”
汤尼已经开始抱怨:“你为什麽不早点把那个没用的针筒扔掉,现在我们都得在这个伸不开手脚的地方待上
两天,我们会饿死。”
“警卫长说不会,你只会生不如死。”艾伦说,“杜鲁曼也能接受这样的处罚?这可不像个头目会有的待
遇。”
“不用你操心。”汤尼仍然怨声载道,但艾伦的满不在乎让他很泄气,“杜鲁曼不会像我们一样饿肚子,警
卫长的铁面无私也只是做做样子,对头目永远会有特权。”
“可是他看起来很认真。到底发生了什麽事,让他这麽大光其火?”
“听说有人进医务室杀人,这种事已经很久没发生了,难怪文森特会发火。你见过监狱长,他整天在办公室
里玩无聊的纸牌游戏,要麽就像看小说一样翻阅档案,能让他忧心的大概只有死人。囚犯死在监狱里就得编造很
多繁复的程序上的说明来掩盖真相,如果是年老体弱的犯人就好了,年轻人死亡总有个原因对吧。健康的犯人突
然死了,多半是因为监狱管理上的漏洞,这对监狱的名声也不好,何况政府还在为每个囚犯支付管理费,这些钱
可不能白花。”
艾伦忽略後面的长篇大论,只关心他的第一句话:“医务室,他们杀了谁?”真希望是露比,但那绝无可能,
艾伦已经有答案,只是不敢相信。汤尼说:“是布兰顿,他先被同室的保罗踩断了肋骨,接著又被人弄死在医务
室。听说很惨,动手的肯定不止一个人。”汤尼说著做了个手势,艾伦明白他的意思,布兰顿死前的遭遇连汤尼
都不愿付诸语言,只用一个无声的手势代替。艾伦忽然想起白天走向医务室并和他擦肩而过的两个人,当时他为
什麽不停下来多想一想。他透过铁栅看著熄灯後的走廊,外面漆黑一片,但黑暗中并不平静,每个人都在以自己
的方式发泄不满。尽管警卫长警告在先,囚犯们也不会放弃发泄的权利,有时候坐牢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受罚,而
是一种荣誉,这种荣誉在黑帮中尤为盛行,进一些著名的监狱镀金对今後的黑道生涯很有益处,可在监狱里饿肚
子又是另一回事了。艾伦有些担心,不知道麦克此刻心情如何。布兰顿死了一定让他很不好过,毕竟他得到过对
方的信任。
“你说得对。”艾伦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汤尼说话,“我真该早点扔掉那个没用的针筒。”
汤尼已经躺在床上,但还没有睡著。“现在说这个太晚了。过来睡觉,这样就不会肚子饿了。我们得熬过两
天,这就是监狱,囚犯为非作歹,警卫为所欲为,你投诉无门,要是不听话就会更倒霉。可惜费什曼不收监死刑
犯,听说其他监狱死囚的待遇很好,单间、娱乐设施、可以经常和律师通话,上诉时间太长足够他们老死了。”
今天艾伦无心听汤尼说笑,如果他有自由,一定早就去找他的心上人。尽管他知道麦克不需要太多安慰,可
还是很想和他在一起。艾伦没有听取汤尼的建议,整个晚上他都对著那条安静漆黑的走廊。牢房里没有窗户,没
有自然光,时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但艾伦对时间的掌握与众不同,那是他的生理反应。天亮时他站起来,汤
尼在床上翻身,然後整个监舍开始亮灯,狱警进来对每一扇牢门敲打,没有早餐还是得按时起床列队。
汤尼睁开眼睛,发现他的室友衣著整齐,显然没有睡觉。他有些惊讶地问:“你怎麽了?”
艾伦不理睬他,走到门边等待狱警开门检阅。汤尼开始穿衣服并和他站在一起。牢门自动开启,囚犯们走出
来,警卫依次检查。经过昨晚的清洗,每个牢房都很干净。干净不是指环境,也不是指违禁品,而是空气和氛围。
文森特警卫长的态度说明一切,囚犯们明白可以和警卫作对,但无法和整个监狱作对,他们已经学会和管理者友
好相处。
艾伦在警卫中寻找麦克,并且很快找到。麦克走在最後,穿制服的样子在粗壮的看守中很出众,想必很多囚
犯对他心存好感,因为他不象文森特那样严苛,也不像波特那麽粗暴。麦克经过艾伦面前,近在咫尺,但他们都
视若不见。艾伦看出他很好,麦克表示别担心,他们不用看著对方就能感觉和交流。警卫们经过之後,艾伦开始
放松。
汤尼低声说:“菲利克斯警卫很不错。”
艾伦开心地回答:“我也这麽想。”
“你真是反复无常,昨天晚上像个失恋的人,今天又活了。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发生吗?”
“我不会告诉你,你是监狱长的眼线,我什麽好事都不对你说。”
汤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列队後所有人被赶回牢房,大家开始无所事事地在牢笼中各干各的。
麦克回到休息室,波特和诺兰向他走来。诺兰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波特又加了几张。麦克看著他们。波特
说:“这是你的钱,我们打过赌,赌布兰顿不再藏毒。”
诺兰说:“他做到了。”
“我输了,虽然你说只算你的人情,但我和诺兰还是决定把钱还给你。”
诺兰否认或者说是纠正波特:“我没想还,可要是不那麽做波特就揍我。我真没想到……”
“真没想到布兰顿能做到,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胆小鬼,懦弱、怕事、无所作为。”波特遗憾地说,“他还是
个孩子。”
“他并不懦弱。”麦克说,“有时有些人看起来很软弱,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表现勇敢的机会。波特,你可
以不让这种事再发生。如果想补救,就去找出凶手。”
“我会的。”波特承诺。
“文森特警卫长一定会找到凶手,这件事毫无疑问是犯人和警卫勾通,他们知道医生不在医务室,就告诉有
需要的人然後收钱。”
“你有怀疑对象吗?”
“说不准,很多人都有可能。”波特说,“如果只是小事,我和诺兰也会网开一面。布兰顿的死不是小事,
我们可能会收点钱给他们一点小便利,可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杀人和虐待。”
“我觉得光靠警卫长不会有结果,囚犯们受过惩罚接著就会淡忘这事。时间可以磨灭证据和案件本身。”
“你说话的语气像个警官,可我们只是狱警,破案不是我们的专长。”
“我想和文森特谈谈。”
“最好不要,他也不喜欢和人谈话。”波特说,“他很孤僻,待人不热忱,光是想一下就觉得和他聊天是活
受罪。”
“听说他来费什曼就职时间不长。”
波特说:“比我长,不如诺兰,但他升职的速度很快。”
“文森特来这之後平息了好几次程度不同的暴动,监狱长对他另眼相看,很快他就成了我们的头。”诺兰说,
“他对付犯人好像非常有办法,就连杜鲁曼也不太和他作对。文森特严厉起来让人觉得很可怕。”
“如果他能查出谁是凶手最好,否则我就去问监狱长。”
波特看著麦克,起初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过来:“我支持你。”他看了看身旁的诺兰,并用胳膊撞了
他一下,诺兰回过神来说:“我也支持。”但他随後又补充,“当然文森特能查出凶手的话最好。”

(26)杀手
两天集体禁闭结束,正如警卫长所言,挨饿和无聊让囚犯们生不如死,甚至比死刑和无期徒刑更难熬。为避
免早餐时出现争抢和斗殴,警卫将食物送到每个牢房。简单的早餐完全无法满足这些饥肠辘辘的家夥,有人吃完
自己的就去抢室友的那份,这种事太多,狱警不会管。狄恩的室友杰森是个肌肉纠结个子很高的白人,他对狄恩
说:“把你的那份给我。”
“我也很饿。”狄恩试图和他讲理,但杰森一巴掌就把他打翻在地。
“这样你还饿吗?”-
狄恩爬起来擦著嘴角,他的嘴唇破了,擦一下满手是血。狄恩不甘心地看著对方从他的盘子里抓取食物,没
有早餐,午餐和晚餐又是多姆的天下,他难以想象再饿一天会怎样。这时牢门外传来一下并不响亮的敲击,狄恩
转头看时,一位英俊的警卫站在外面。
麦克看著他和他的室友,对牢房里发生的事一清二楚。他对杰森说:“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为什麽,长官?我只是在享用我的早餐。”
“那不是你的早餐。”
“你如何能分辨。”
“我不分辨,现在我说那不是你的,放下,否则你就没有午餐和晚餐了。”
杰森盯著他看,目光充满仇恨,但终於没有公然反抗。他把面包放回了狄恩的盘子里。
麦克对狄恩说:“把你的早餐吃完,我看著你吃。”
狄恩愣了一下,终於明白麦克在帮他,於是抓起食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会吃坏肚子的。”杰森威胁他,“你吃下去多少就会吐出多少。”这句话的意思是帮他吐出来。
麦克说:“如果他吃坏肚子,你也会被取消用餐。”他对狄恩说,“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狄恩走到门边,麦克看著他。狄恩为了不碰到嘴上的伤口,正费力把面包塞进去,麦克看著他时,他开始发
愣。
“好了,现在他的脸上只有一处伤,如果增加,我会来找你。”
杰森莫名其妙地微笑:“请问他有什麽特别?”
“没什麽特别,如果你被关在这里,而你的室友也这样对你,我一样会这麽做。你想换到更刺激的牢房去
吗?”这些话换成别人说一定充满火药味,但麦克只是询问他,让他自己思考。狄恩终於吃完了早餐,他看著麦
克离开,忽然叫住他。
“还有什麽事?”
“长官。”狄恩说,“你要看我身上吗?除了脸,他也可以对著别的地方下手。”
杰森的样子很像马上要对他拳打脚踢,在集体禁闭之前他们还算相安无事,但狄恩好像找到了靠山,这种行
为实在令人生气。
麦克说:“不管他对你的什麽地方下手,你都可以告诉我。”说完他转身离去。狄恩回头看看他的室友,杰
森挥了一下拳头,但没有真的朝他揍过来。
下午狄恩坐在草坪上发呆,艾伦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反正他们已经是公认的闺蜜姐妹,没有人会觉得他们
过於亲密。艾伦说:“你怎麽样?”
“什麽怎麽样?”狄恩还在发呆,回答问题时简直敷衍了事。
“有没有人找你的麻烦。”
“没有,我想不会再有人找我的麻烦。”他直视前方,神游天外。
“再过两天林克就会从禁闭室出来,你最好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落单。”
“林克是谁。”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维克,菲利克斯警卫真是个好人。”
汤尼也这麽说过,见过麦克的人都会觉得他不错,他确实讨人喜欢。艾伦说:“他待人很好,也不太高
傲。”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含蓄的夸奖,如果不是环境所限,他想把更多赞美之词用在麦克身上。狄恩说:
“你简直无法想象,他看著我吃完早餐,就为了不让我的同室抢走我的食物。他还警告了杰森,那家夥一上午都
没找过我麻烦。”
那是因为我让他照顾你。艾伦在心里说。他有些愤慨,追根究底还是露比的错。
“他很英俊,又迷人。警卫的薪水不高,可他还是愿意尽心尽力。”狄恩说,“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
“从没遇见过什麽样的人?”艾伦渐渐发觉他有点不对头,但狄恩已经准备回答,一旦开口,很少有人能阻
止他。艾伦趁他还没吐露第一个字,立刻打断:“停,你想说什麽,别用形容露比的那套形容他,不准你喜欢他,
你为什麽不去喜欢露比,他不是你的天使女神和俏女巫吗?”
“在这里你得叫他格瑞斯小姐,你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他冒了大风险来这里帮助我们,不能再给他添更多
麻烦。”露比不知用什麽方法洗了他的脑子,而且还不一定是亲自动手,狄恩自己就能把自己洗得晕头转向。
艾伦说:“不管你怎麽想,总之你不准对他动心思,也不准说三道四,不,光用脑子想也不行。”
“为什麽?”
“如果你敢想,我就揍你。”
“你怎麽知道我有没有想。”
“我现在就揍你。”
“你为什麽不动手?”狄恩大胆地说,这回他的脑子很机灵,“如果你揍我,我可以告诉菲利克斯警卫,这
样我能见到他,然後我还能去医务室,我就能见格瑞斯小姐。你揍了我可以让我一次见两个人,我希望你每天揍
我。”
艾伦握紧拳头看著他:“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聪明。”
“家族遗传。”
“你根本不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谁知道呢,也许他们是罗伯特.贾维克和玛丽莲.莎凡。”
艾伦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当你遇到一个无法正常沟通又不明白自己正在耍无赖的家夥时,连发火都会变得很
幼稚。狄恩继续看著前方,麦克正在操场边巡视。很久不出现的红狐史蒂文和胖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史蒂文鄙夷
地说:“小情人卿卿我我。”他不敢惹事,因为艾伦见过杜鲁曼,现在被归入正规军。他们绕道走开,艾伦放弃
了和狄恩纠结,再怎麽威逼利诱也不能阻止狄恩的目光跟著麦克转悠。这时艾伦看到两个眼熟的身影,他站起来,
狄恩以为他真的要动手揍他,警惕地用手捧著腮部。艾伦说:“待著别动,也别跟来。”他丢下狄恩往操场的边
缘走去。
凯文和维克多沿著操场的草坪越走越远,没有人阻止,因为他们是朝两名警卫走去的。艾伦跟在他们身後,
距离不近,但足够看清他们在干什麽。他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狙击手也刚好转身看著别处,於是飞快翻
过围栏,躲进角落的阴影里。
狱警正在对凯文和维克多发脾气,其中一个说:“我警告过你们,不要太过火。”
“这是个意外。”凯文有些无奈,似乎对发生的事感到很突然,可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艾伦可以看到他看
穿他,他说话时满不在乎,根本不关心别人的死活,维克多的嘴角还挂著幸灾乐祸的微笑。警卫说:“要是警卫
长查到真相,你们得保守秘密,否则我和查德不会放过你们。”
“他不会查到,每天出入医务室的人那麽多,再说尸体没有解剖,监狱长根本不想查这事,也许明天就会举
行葬礼,到时什麽证据也没了。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
“别得寸进尺。”警卫查德怒气冲冲,他们又警告了凯文和维克多几句,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为了不
被怀疑,他们分两边离开。艾伦从角落出来,他看到凯文和维克多在就在不远处,於是脱掉外套,蹲下身开始系
他根本没有散开的鞋带。
他背对著那两个人,故意把後背全不设防地大方展示。艾伦系著鞋带自言自语:“快来,难道真要我像只翘
著屁股的鸭子那样左右摇摆?”
凯文先看到他,艾伦听到他走过草坪的声音。他假装不知情,系好鞋带站起来,凯文推搡了他一下:“嗨,
你在这里干什麽?”维克多也走近了,两人把他堵在墙边。
“我在系鞋带。”
维克多看看他的鞋子,凯文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艾伦後退一步,凯文的手落了空,他有些不满地说:“听说
林克不想要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麽。”
凯文笑起来,转头看著维克多:“瞧他多会装傻,那天他明明在走廊上看到我们。”维克多抓住艾伦的胳膊,
把他拖到刚才和警卫密谈的角落。“你要去告密吗?”
“我保证不会。”
“怎麽保证?”凯文的手伸进他的背心,在他的背上轻轻划过,“你知道是我们干的对吗?你刚才还在偷听。
你听到了什麽?”
“没有。”
“我们不想对你动粗,你长得很漂亮,最好别受伤。”维克多抓住艾伦的手放在自己胯间,“如果你说实话,
我们会对你很温和。”
“我只是好奇,布兰顿的死和你们有关吗?”艾伦问。这样纯真的傻问题令眼前的两人都笑起来。
“我们本来想放过你,可是你都听见了,这不是好事。”
维克多强迫艾伦揉弄他:“林克不想要你是因为你生病了,可我们不在乎,你可以用手。”
艾伦盯著他的胯间,有些为难。凯文说:“不妨告诉你,布兰顿是我们杀的,如果你不听话,你也会和他一
样。”
“你们怎麽对他?”
“我们先强暴他,他求饶但没用,然後我们给他打针,他哭了。”
“为什麽要这麽做?”
“我说过,因为他不听话。”凯文说,“你会听的对吗?”
艾伦故作害怕地点了点头:“如果我照你说的办,你会放过我?”
“当然,我们又不是蛮不讲理。”维克多说,“你还有什麽要求?”
艾伦说:“能到更里面一点的地方去吗?这里警卫会发现。”
“这是个好主意。”凯文对维克多使了个眼色,两人连拖带拽地把艾伦拉进更深的遮蔽物後。
“我先来。”维克多解开裤子,“我忍不住了。”
他已经松开了艾伦的手,并示意他也放开。艾伦紧紧地盯著维克多的下面,维克多还在催促他:“别那麽紧
张,等会儿再开始用劲,你抓得我快爆炸了。”
“你热得像一块烧著的碳。”
维克多笑起来,他的笑容刚开始展现,艾伦忽然把手掌握紧。剧痛使得维克多张口惨叫,艾伦把另一只手的
拳头往他张开的嘴里挥去,一拳打掉了他几颗门牙,顺便把那一声惨叫打断。维克多往後摔倒,艾伦抓住他的脑
袋往墙上撞,飞快的速度,维克多瞬间软成稀泥。艾伦放开他,转头看著惊吓过度呆若木鸡的凯文。
“今天是你的幸运日。”艾伦朝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脸颊上还沾著维克多嘴里溅出的血,“就算你听话
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

(27)葬礼

凯文和维克多在放风结束列队时被发现,当时墙角中的景象惨不忍睹。但他们并没有死,没有致命伤,只是
伤势令他们痛不欲生。两天後凯文才清醒过来,维克多比他晚四小时。
警卫长询问事情经过,两人满脸惊恐,闭口不谈。
文森特问:“谁打了你们?”
维克多回答:“不。”
“说出来,何必替他隐瞒。”
“不。”维克多看著他,脸上的表情很坚定,他失去 5 颗牙,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没有看到凶手?”
维克多摇头,凯文的脖子被固定著,断了三根肋骨,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简直像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卡
车撞了一样凄惨。
“你们在说谎,为什麽不告诉我凶手是谁。你们害怕什麽?”
凯文终於开口,他说话时一直发抖:“长官,我有话想说。是我和维克多杀了布兰顿,我们买通警卫查德和
赛门,给他们钱让我们进医务室。我说只想玩一玩,这种事很常有。他们就答应了,我们轮流对布兰顿施暴,他
受了伤不能反抗,完事後我们给他打了一针,然後他就死了。是我们杀害了他,并非意外,而是蓄意谋杀。”凯
文说完,维克多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只是补充:“我希望能有正式调查和审判,我们罪有应得。”
文森特看著他,随後又去看凯文,两人脸上写满过度惊吓後的担忧害怕。除了这些自首内容,凯文和维克多
没有透露更多,文森特进一步逼问,维克多忽然泣不成声。
“他们一定受了威胁。”警卫长说,“动手的人很专业,经验十足的老手,打断骨头但不会致命,每一拳都
在身体最容易感知疼痛的部位。”
麦克和其他警卫在一起,发现凯文和维克多时他就知道是艾伦干的,两人陈述杀害布兰顿的事实後更心知肚
明艾伦为什麽这麽干。
“他们杀了布兰顿。我可以说动手的人是替天行道吗?”波特对这样意料之外的结局很感兴趣,文森特看了
看他。
“这是暴力事件,他们不敢说,凶手就会一直深藏不露,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麽时候又会闹出更大的
麻烦。”
“但他没有杀人。”波特说,“只是教训了两个混蛋,迫使他们自首,我倒觉得这不是什麽坏事。”
文森特转开视线,想找个能有点危机感的人交谈,他对麦克说:“菲利克斯,你怎麽看?”
麦克没想到他会找上自己,自从上次在医务室顶撞了文森特,他还以为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什麽友好的交谈。
从这方面来看,文森特警卫长倒不失为一个大度的人。
“凯文和维克多不肯说打他们的人是谁,但却承认杀害布兰顿。”麦克说,“这说明打人者的目的很明确,
是为了逼迫他们自首。谁会如此热心地为布兰顿复仇,他生前有没有什麽很合得来的朋友?”
他提出中规中矩的想法让其他人思考,这些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不是真正的线索,而且永远不可能以此查
到真相。艾伦和布兰顿几乎就是陌生人,除了正义英雄,谁也不会为一个陌生人冒险,要是凯文和维克多肯开口,
他立刻就会遭殃,可艾伦有很多办法能让他们终生不敢再提这事。
波特无奈地说:“布兰顿好像没有朋友,他总是独来独往,喜欢找他麻烦的倒不少。”
麦克知道文森特为什麽犯愁,凯文和维克多要求走司法程序,这样布兰顿的死因就得曝光,他得向监狱长报
告此事,後续有很多麻烦需要处理。当然监狱长可能会坚持一贯的做法,关上门解决问题,但凯文和维克多被吓
坏了,如果他们一直要求,迟早有一天会传扬出去,这比以往的同类事件更棘手。
“等他们情绪稳定後,我再问一次。”文森特说,“查德和赛门今天开始停职检查,直到这件事彻底解决为
止。”
两名狱警曾经有能力让凯文和维克多日子不好过,但他们的威胁不如那个暴力打人的凶手,於是只好乖乖接
受处罚。
维克多还在病床上担惊受怕,凯文发抖的毛病停不下来。
“我们会怎样?”维克多问。
“别说话。”
“我们已经按他说的做了。”
“别再说,永远别提他。”凯文说。仿佛只要提起他,噩梦就会重现。这像灾难,尽量不去想,以免坏事成
真。
维克多问:“他到底是谁?”
“我说了别再提他。”凯文冲他发火,“如果你一直想知道他,也许就犯了他的忌讳,难道你想再来一次,
你觉得你还能挨得了他一拳。”
回想起当时的遭遇,维克多不寒而栗,凯文低声说:“如果我们出卖他,不管到哪他都会找来,他一定可以
办到。”他继续发抖,想起不久前他们在这里杀害布兰顿,也许同样的惨剧也会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
维克多担心地看著他:“你不会说的对吧。”
“你也不会。”
“我发誓。”
由於他们坚持没有看见凶手,文森特警卫长的调查计划再度搁浅,他将此事告诉了监狱长,但史特伍德.泰
勒狱长的回答像棉絮一样轻飘:“他们一定是良心发现,这是建立监狱的初衷,让有罪的人幡然醒悟。”比起追
查真相,监狱长更快地做出一个决定,为布兰顿举行葬礼。
布兰顿没有父母兄弟,最後一位亲人在他入狱前告别了人世,是他年近八十的外祖父。布兰顿的葬礼将由狱
方出资筹办,不了解内幕的人会觉得充满人情味,只有当事人心里明白为何如此匆忙下葬的原因。
葬礼当天,林克告别了狭小孤单的独囚室,十五天内他消瘦不少,半张毁容的脸更显得扭曲可怕。狄恩对他
的出现感到不安,但看到麦克在场就恢复了镇定。他开始觉得有了安全感,甚至在林克盯著他时,若无其事地转
开视线。上午的好天气似乎因为即将举行葬礼而迅速阴沈下来,囚犯们被集中在一起,挑选出四个身强力壮的人
抬棺材。葬礼现场不能容纳上千人,参加者大多由狱警选取,还有一些自愿参与,毕竟能在一成不变的日常中多
一点特殊活动,很多人也乐於参加。
艾伦第一次来到监狱後方的墓园,黑色雕花铁门上挂著一块字牌,上面有一行小字:“爱与主同在”。墓园
中零星开著一些红色的花,墓碑附近杂草丛生,轮流至此劳作的人恐怕也不怎麽尽心尽力。艾伦的目光扫过那些
盛开的花,走过墓碑时这些红花就在脚边,很容易不经意间带走一两朵。狄恩在他身边轻声说:“看那里。”他
用目光指著墓园的某处。艾伦往那个方向看,看到几个墓碑。
“那里怎麽了?”
“那就是阿尔奇的墓,而右边两个还有左边那个是他死後突然离奇身亡的犯人。”狄恩打听消息倒很有一手。
艾伦看著那些墓碑,记住他们所在的位置。牧师正在念悼词,监狱长站在一边,目光严厉如同剃刀,他出现在犯
人面前时总是一副随时要把他们剃成剥壳鸡蛋的样子,不留任何多余的东西,但离开人群就会成为无所事事的凡
人。艾伦有时觉得监狱长并不满意自己的地位,他对监狱的管理也不太重视,这种情况就像心有余而力不足,他
的权力不像他自己说的那麽大,君王和主宰有时也得受制於人。
牧师悼词结束後,布兰顿的棺材被放进墓穴,和他毫无感情的囚犯们依次向他的棺盖上放置花朵。艾伦拿著
一支白色玫瑰走上前,他对布兰顿一样缺少交流没有太多感情,但对这件事的看法比旁人更多一些。他将花朵放
下,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现在你自由了,离开这里去你该去的地方,杀害你的人
终生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再见,小子。”他绕了一个圈走回人群,但没有超出狱警们警戒的范围,因此没人阻止。
艾伦的目光在数十个墓碑上逐一扫过,尽量将上面的名字牢记在心。他发现其中一个墓碑上写著金.莫林的名字,
看完後很快转回队伍。狄恩送完花继续站在他身旁,目光一直跟著身穿制服的麦克。艾伦趁人不备揍了他一拳,
狄恩受惊地转头看他。
“你又在看菲利克斯警卫,我警告过你不准盯著他看。”
“你不能这样专制,菲利克斯警卫不是你一个人的。也许他帮过你,帮你解围,可他同时在帮助很多人,他
对死去的布兰顿也很好。”
艾伦很想告诉他,不管麦克对谁好,离开这里他们永远只属於对方,但狄恩一定很难理解其中含义,而且他
的脑子已经被露比洗坏了,对一些平常事他的思维方式简直曲折离奇。
艾伦放弃与他争论,开始打量阿尔奇和其他犯人的墓碑。他发现那些墓碑不太整齐,建得有些草率。阿尔奇
的幽魂是费什曼监狱很有名的鬼故事,但任何传说故事都有一个源头。阿尔奇受到其他犯人的殴打和虐待,被关
在锅炉房里烧死,事後几个怀疑可能与他有关的囚犯死於非命。艾伦疑惑地问狄恩:“为什麽他们都被埋在这
里?”
“谁?”
“阿尔奇和那几个失踪後被发现死亡的犯人,他们的墓碑全在这里,难道他们都是孤家寡人,没有任何亲友
吗?”
狄恩说:“你为什麽总是关心这些事?你该想想怎麽对付林克,要是他发现你没病怎麽办?”
“你忘了格瑞斯小姐为什麽亲身涉险到这来?”实际上艾伦也不知道露比到底为什麽来,但狄恩自己想出了
答案:“为了救我们出去?”他自动将自己归入被拯救的名单,艾伦说:“没错,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犯罪差点成
了狙击手的枪下游魂,但进了监狱再想办法出去,这就很安全。”
狄恩感激涕零:“他聪明绝顶,总能把所有的事都考虑周全。”
“所以我要打听这里的每一件事,找出监狱管理上的漏洞。阿尔奇是如何被关在锅炉房的?那几个人为什麽
失踪後又被找到尸体?奇怪的事情背後总有一个或更多秘密,把它们找出来就可能有收获。你为什麽不多帮我一
点?”
“我会的。”狄恩开始振作,再也没有人比他更相信露比的所作所为。他又飞快地看了麦克一眼,就像立刻
能离开监狱那样恋恋不舍。这次艾伦踹了他一脚,让他像个小丑一样四脚朝天摔翻在地。
(28)万能钥匙

史特伍德.泰勒先生回到狱长办公室,发现有人坐在他心爱的皮椅上。对此他倒并不太意外,只是有些不快。
露比背对著他,即使听到开门声也没有转回来。他看著窗外,从这里的窗户能够看到整个费什曼监狱的全貌,虽
然并非最高处,视野却很开阔。
“格瑞斯小姐。”监狱长说,”你为什麽在这里。”
“我在等你。”露比回答,他终於转身,明知故问,“我是不是占了你的座位,狱长先生。”
“你说呢?我想知道你是怎麽进来的。”
露比向他展示一张蓝色磁卡,监狱长面色不虞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对心爱的宝座不再执著。
“想必科尔温先生已经知会过你,他给了我费什曼监狱最高级别的身份识别卡,蓝胡子的万能钥匙,其中也
包括狱长办公室。”
“科尔温先生确实说过,但我认为你应该有起码的尊重,这是我的办公室,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就坐在我的
座位上。”
“抱歉,请原谅我。”露比轻巧地说,可他的语气神态没有丝毫歉意和请人原谅的诚意。
监狱长看著他,保持沈默,他还不习惯坐在办公桌以外的地方和人交谈。露比说:“既然科尔温先生说起过
我,你一定也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是的,我知道。”监狱长说,“听说你是个优秀的补漏专家,我以前也接待过几个和你相同职业的人。”
露比作出好奇的样子问:“相似是指什麽?”
“一样的傲慢、无礼、不可一世,好像世上没有他们不能解决的难题。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自以为的那麽能干,
很多人都是冒牌货。”
“泰勒先生,最近你有什麽烦恼吗?”
监狱长不是约翰.科尔温那样的商人,因此他不象生意人那样患得患失,露比问他有没有烦恼时,他立刻直
言不讳:“你是指布兰顿.格林的事?”
“今天你刚举行了他的葬礼,是否连所有的麻烦也一起埋葬在墓地里了呢?”
“科尔温先生是让你来解决这些麻烦,而不是质问我。”监狱长说,“我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处理突发事件,
後续工作就是你的问题了。”
“科尔温先生让我处理的是过去发生的事,而不是现在,也不是将来。布兰顿的事件和我无关,它不在我和
科尔温先生签订的协议中。所以这个麻烦还得你自己解决,直到我和他谈及此事,进而再有下一份协议之後。”
“我不明白你所谓的过去是指什麽?”
“过去三年中有 11 名囚犯越狱,且至今逍遥法外。”露比说,“科尔温先生说过,我有权力查看这个监狱的
每个地方,比如犯人们的档案?”
“是的。”
“但是我今天试了他给我的磁卡,档案室的门控提示还需要声音识别。我想费什曼监狱除了监狱长,不会再
有别人有这种权限。”
监狱长继续用那种看待冒牌货的眼光看著他,露比还在摇晃他的万能钥匙。监狱长说:“是的,除了我没有
别人,警卫长也不行。如果你认为自己手上拿的是蓝胡子的钥匙,那麽你就该知道,总有一个地方是你不能进
的。”
“你会让我进去吗?如果里面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
“为什麽要保密?”
监狱长沈默,露比适时表现了一下极富个人风格的友好,微笑。对监狱长不必采取计谋,露比有正当理由查
阅档案,这是当初和约翰.科尔温的约定,洛克艾万公司的高层管理者相信他掌握了所有逃犯的资料,档案对他
来说并不太重要,这是露比花费力气调查费什曼监狱越狱史的成果。
“我可以让你进档案室,但你得保证……”
露比说:“我保证,下次不会再占用你的座椅,虽然它坐起来非常舒服,你能告诉我是在哪买的吗?”
“当然。”监狱长的不快略微减少,露比看起来很赞赏他的品味。“你什麽时候想去?”
“现在。”
“我刚从葬礼上回来,有点疲倦。”
监狱长丝毫不掩饰自己在推脱,露比看不到他脸上有任何疲倦之色,但如此明显的敷衍反而令人无法再多说
什麽。
露比从那张舒适的座椅中站起来,把它还给原来的主人。“也就是说如果我要查阅档案就得有你在场对吗,
狱长先生。”
“是的,档案很重要,我不希望有人带走、损坏或是复制,如果你想知道什麽,我完全可以协助你,毕竟你
是科尔温先生的合作者。”
“谢谢,那麽我明天再来拜访。”露比离开了监狱长的办公室,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问,“声音识别时用什
麽内容?”
这不是秘密,反正到时他总会知道,监狱长说:“名字。”
从泰勒狱长的办公室出来後,露比在楼梯上遇到文森特警卫长。这位铁面狱警毫不回避地打量他,目光没有
囚犯们的露骨欣赏和欲望,更像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连露比都很好奇,想知道他在什麽情况下才会有多
过皱眉这样细微的表情。
“格瑞斯小姐。”文森特说,“你为什麽总是不在医务室?”
“有人规定我一定要在医务室吗?”露比毫不客气地反问,“24 小时都在?”
“但是你离开太久了。”
“反正艾吉尔在,有什麽事他可以代为处理。”
“那麽你干什麽?”
“我和监狱长探讨一些关於监狱内部的事,现在我要回去了,请让一让。”露比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走过,
走下楼梯,一直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文森特看著他的背影,随後也转身走开。
露比回到医务室,助手艾吉尔正在替一个放风时被人撞倒而摔伤的囚犯治疗,露比推开里间的门走进去,关
上门後开始打电话。他自己的私人电话给朱蒂打,接通後首先听到的是狗叫声,朱蒂的欢声笑语:“再来一次,
迷你,你能跳那麽高。”
露比终於有些无奈:“朱蒂,能听我说话吗?”
“亲爱的,我在听。”
“这里有一个号码,是费什曼监狱的狱长史特伍德.泰勒先生的直线,明天下午 2 点打给他,确认两遍他的
名字,让他自己说。”
“好的。”朱蒂不问为什麽,也不问怎麽做,对於露比嘱咐的事立刻照办,但不是盲从,他们沟通的方式很
少有人能理解。
“你好吗?”露比问。
“很好,你呢。”
“我也是。”
“再见亲爱的。”
“再见。”
然後他们挂断了电话。
葬礼过後的费什曼并无任何变化,犯人之间一切照旧,丝毫没有因为某人去世而影响打架、吸毒和暗地里性
爱游戏的兴致。
艾伦对墓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之前让狄恩打听阿尔奇幽魂只是出於好奇,参加葬礼後,这种好奇又多
了一分更深的探求。直觉告诉他阿尔奇事件绝不单纯,在幽灵故事的表象下一定深藏著某些秘密。虽然没有任何
确实根据,但直觉是安格斯.特罗西先生认可他成为一个优秀杀手的特质,他经常需要依靠直觉来判断某件事该
如何取舍。现在艾伦需要更多调查和探听所得的线索,问题是狄恩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尽管他答应帮忙,可最
近总是一整天都在跟著麦克转悠,好像离开菲利克斯警卫的视线范围就会让他感到不安全。实际上这也确实给他
带来福音,林克有好几次想对他动手都被麦克制止,晚上想故伎重施交换牢房也没能得逞。他根本无法贿赂麦克,
而且布兰顿的事件刚过去不久,其他警卫也有所收敛,对於同样的要求开始采取回绝的方式以避免落得查德和塞
门一样的下场。林克对此恨之入骨,但又没有丝毫办法可想,毕竟在费什曼他只是个囚犯,狱警认真起来,囚犯
只能服从。
第二天上午,艾伦等来一个好机会。或许是因为葬礼当天墓园中的杂草让监狱长的心情很糟糕,天气晴朗之
後,主宰通知狱警安排十名犯人义务清理墓园。平时打扫清洁类的工作会有少量报酬,一旦变成免费劳作就不太
受欢迎。狱警按照喜好挑选了几个容易管理不太惹事的家夥,狄恩正在此列。这些免费劳力心情很差地经过艾伦
牢门前,艾伦问:“长官,他们去哪?”
“不关你的事。他们要去清扫墓园,你也想去?”
“我可以吗?”
警卫看看他,艾伦在监狱里同样是安分守己的人,符合挑选白工的条件。这时麦克也在警卫之中,但这种情
况下他尽量不插手。
“别想得太美,不在计划内的工作没报酬,而且我们人数够了。”
艾伦看著队伍中的狄恩。向来反应迟钝且思维紊乱的狄恩忽然变得十分机灵,也许他本来就很不情愿参加这
样的劳作,艾伦向他使眼色时,他立刻蹲了下去。
“长官,我好像吃坏了东西。我可以去厕所吗?”
“别装腔作势。”警卫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是假装的。”
“我受不了了。”狄恩愁眉苦脸地回答。
“站起来。”
“长官。”艾论说,“何必浪费时间,谁去打扫都一样,如果他是个爱偷懒的家夥,就算去了也一样不会卖
力。”这个理由似乎不错,为了尽快完成任务,警卫打开了他的牢门。
“你最好不要耍花样。”
汤尼在自己的床上发出一声笑:“他不会有花样,大家都知道他和那个捧著肚子的金发小子是一对。他们大
概只是在互相照顾,亲亲热热。”
警卫把艾伦从牢房中拉出来,狄恩则被塞回自己的牢笼。
艾伦不知道汤尼为什麽要帮他,也许这只是汤尼的一句玩笑,但却顺利地帮助他获得了去墓园的机会。如果
此行有收获,他得谢谢这位室友的帮忙。

(29)墓园

上午的天气非常好,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艾伦和几名囚犯被带进墓园,这里昨天刚举行完葬礼,又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埋在泥土里。种子播种後会发芽
生长,逝去的生命埋葬後只会腐烂。对大多数人来说,墓地总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即便事不关己,冷冰冰的
墓碑也难免令人想起自己的将来。总有一天你也会来这里,总有一天你也会躺在冰冷的墓碑下,雨天泥土湿润,
晴天轻风拂草。然而外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变成一个名字,一串从出生到死亡的数字,人人如此,绝无例外。
无奈是墓地的代名词,无论人们如何在这片安详的死亡之地写上充满希望与爱意的字眼,也无法改变天人永隔的
无奈。
艾伦像其他人一样戴上手套清理每一块墓碑旁肆意生长的杂草,有时他也关注一下那些红色的花。这种花看
起来确实很美,有点像溅开的鲜血,成片地盛开在墓地里。他在警卫的注视下慢慢往阿尔奇的墓碑靠近,这里有
最多的杂草也有最多的红花。艾伦蹲在地上,工作得很卖力。他拨开草丛,看著这块沾满泥泞的墓碑。阿尔奇.
奥斯本,一块毫无特色的墓碑,这里的墓碑几乎完全相同,没有个性的量产造型,粗糙而简陋。艾伦看了看周围
其他墓碑,狄恩向他指出的三块墓碑上分别刻著昆西.雷奇尔、鲁宾.菲利普、史丹尼.威尔的名字。三人的墓
碑也一样简单,他伸手推了一下,墓碑不太牢固,底座的泥土有些松动,显然是建立时十分草率的缘故。除此之
外,似乎并无特别之处,艾伦一边拔草一边思考,他当然不会异想天开地认为墓碑下是一条通往外面的逃生之路,
可还是有疑点,这些墓碑间的距离有非常细微的差别。不仔细看也许看不出古怪,但艾伦相信自己的目测,简单
地说如果按照这样的距离,四个墓碑下的棺材会有些拥挤。当然这也不排除挖掘墓穴的人心不在焉,反正墓地的
费用由狱方支付,或多或少都没人会有意见。艾伦不知不觉间拔光了这片角落里的杂草,他将目光转向另一头,
那里是金.莫林的墓碑。狱警看著他,他自觉地走向那片无人劳作的空地,开始新一轮的除草工作。金.莫林的
墓碑看起来比阿尔奇和他的生前狱友更新一点,毕竟离他去世只有一年时间,艾伦对他不太了解,但正如汤尼所
说,就算没听过他的名字也该知道他的事迹。哲罗姆山庄杀人案闹得沸沸扬扬,实际上金.莫林杀的人远不止十
个,他和他的对手从山庄内部一直枪战到路边,动用了霰弹枪、机枪和手雷,一些经过山庄的无辜路人被牵连在
内,流弹及爆炸的气流至少夺去五个人的性命,另外还有一部分伤者终生得依靠轮椅和氧气过活。
他是个杀人狂,但入狱时已身患重病。这位机枪杀手,黑帮史上独一无二的扫荡者,他的脑子里长了一个肿
瘤,头痛让他痛苦不堪,并且因此伴随著歇斯底里的狂躁症,入狱後和所有人过不去。如果他手里有枪,那一定
是费什曼监狱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动乱。然後他就死了,被埋在这里。
艾伦断断续续地听汤尼讲过一些有关金.莫林入狱後的事,毕竟他们是同期入狱的狱友,即使没有任何交集,
他知道的也一定比别人更多。
这个传奇人物的墓碑就在眼前,像所有死去的人一样平平无奇。布兰顿的墓碑在不远处,他一定从未想过自
己死後能和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黑道名人长眠於同一个墓园。
艾伦拔除一棵杂草,又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从墓碑前的泥土中伸出一些根须。他试著用手挖掘,只挖了几
下就无法继续,下面似乎盘根错节,并非杂草而是断裂的树根。
艾伦在那个地方待得时间太长,警卫走向他问:“你在干什麽?”麦克比他更快一步走过来,亲自监督艾伦
的工作,於是那个警卫半途折返了。
麦克尽忠职守地扫视著整个墓园。
“长官。”
“什麽事?”
艾伦有意无意地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脚踝,麦克假装咳嗽,以掩饰自己的忍俊不禁。换一个场所艾伦现在所做
的事可称之为撒娇,但别人看来大概他只是在干活。囚犯不会向警卫撒娇,那一定是找错了对象。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些反常。”
麦克时刻关注著四周,最好不要让人发现他们在说悄悄话。
“你不必开口,先听我说。”艾伦埋头苦干,“我摸到一截树根,就在这附近,可这里应该是墓穴的位置。
挖掘者挖出坑洞,把棺材放进去,然後埋葬。为什麽会有树根?难道下葬时没有人发现?”
麦克说:“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地下埋的到底是谁。你能帮我吗?”
“我不能。”麦克说,“这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很容易被撞破,要是你被发现了,我不知道有什麽办法可以
蒙混过关。”
“我不会让你为难。”
“我不是说我自己,而是说你。”
艾伦继续在他脚边磨磨蹭蹭:“你知道费什曼监狱的动力室吗?我去过一次,在 A 区监舍的後面,但我没进
到主动力室。每栋监舍每层牢房都有单独的供电系统。电力停止後系统会自动启用备用电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从断电到备用电源启动,中间只有 60 秒,你得在这段时间里打开两道牢门到外面
的走廊,灯亮之前还得避开巡夜的看守。”
“记得我们常玩的入侵游戏吗?”艾伦说,“60 秒时间很长,我们为什麽要玩那样的游戏,现在就是用得上
的时候……对了,你怎麽知道只有 60 秒。”
麦克无奈地说:“狱警入职前也得受训。包括各种突发状况的应急处理,断电後巡逻的警卫第一时间就会赶
到牢房查看,所以你甚至没有 60 秒,一旦被发现你会被关起来,独囚处罚,我不希望你去那里受罪。”
“冒点风险。”
“如果我不在这里,你怎麽办?”
“那就冒更大的风险。”
“我没有办法阻止你吗?”
“今晚我们约会。”
麦克又开始咳嗽,但这次很难掩饰笑意,他在别人发现之前立刻收敛:“这听起来比刚才的理由诱人得多,
你几乎打动我了。”
“只是几乎?”
“我得先去确认一下你的计划可行,安排好後续,然後才考虑是否答应今晚的邀请,现在好好干活,等我的
消息。”
“是,长官。”
麦克向另一边走去,谁也没有发现他们刚才完成了一次大胆的密谋。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整个墓园终於焕然
一新,这里只是个亡者长眠安息的地方,但一样密不透风。墓园四周的高墙超过三米,最上层有层层铁网环绕,
接通了高压电,除了苍蝇大概没什麽人能插翅飞过。艾伦当然不会动越狱的脑筋,如果想的话,露比有更好的办
法全身而退。现在他需要知道泥土下掩埋的真相,而且他相信监狱里发生的任何事都和他的任务有关。
下午 2 点,史特伍德.泰勒监狱长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一位发音纯正的年轻女性,说话时带著一种彬彬有
礼的冷淡,训练有素的客套。
“您好,这里是联邦监狱管理局,我是苏珊.杰奎琳中尉。”
对於政府机构的直线电话泰勒狱长一向很重视。
“请问有什麽事?”
“司法部想找费什曼监狱的负责人。”
“我就是。”
“请问您的名字。”
“史特伍德.泰勒。”
“对不起,声音有点小,能重复一遍吗?”
监狱长提高声音:“史特伍德.泰勒。”
“谢谢,泰勒先生,我们接到投诉,费什曼监狱违反监管条例,家属投诉狱警虐囚,下周我们会派遣探员调
查此事。”
“那一定是恶作剧。”监狱长说,“我随时欢迎调查。”
“谢谢您的配合,我会传真两名探员的资料,以便您核实他们的身份,并为他们提供一切便利。”
“好的。”监狱长放下电话,这种事很常见,要堵住 6 万张嘴是很困难的,总有些人会在探监时向家属诉苦,
希望他们施予援手。例行调查每年都会有几次,但从来没有什麽结果。
“他们总是不明白,真正虐待囚犯的不是狱警,而是囚犯自己。”
监狱长今天没心情叠纸牌,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敲门声。这次露比没有破门而入,而是在门外等著他说请进。
“泰勒先生,今天你的感觉如何?”
“很好。”监狱长说,“你想去档案室,我们现在就走。”
“好的。希望我没有影响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就是配合,使费什曼监狱更完美。”
“这是我们的共同目标。”
双方都知道这些话是虚情假意,但表面上并没有任何不愉快。档案室在监狱办公楼的最上层,监狱长划过磁
卡等待声音确认,露比忽然说:“我忘了一件事。”
“什麽事?”
“我出来时忘了锁医务室的门,艾吉尔不在,万一有人进去拿走什麽东西就糟糕了,医务室里总有很多可以
伤人的器械。”
“你看起来不像这麽不小心的人。”
“但偶尔也会有失误,我得去把钥匙拿回来。泰勒先生,你可以在档案室里等我,只要 5 分锺我就回来。”
监狱长没有反对,这样很聪明,露比避开了他的声音识别,就像取款时站在一米外一样自觉。史特伍德.泰
勒狱长等他走远才开始报自己的名字,打开档案室的门,走进这个对他来说如同图书馆一样有趣的房间。
露比通过楼梯回到狱长办公室,用约翰.科尔温给他的万能钥匙开门,走到那张舒适的座椅和宽大的办公桌
前,从抽屉下的隔层取回昨天安装的定时器和微型录音机。他悠哉地听了两遍监狱长自报家门,然後说:“人们
总是在找钥匙,钥匙总是在隐蔽处。”
(30)幽会

艾伦心情愉快地从墓园归来,午餐时狄恩端著餐盘坐到他面前。
“你去墓园干什麽?”
“你没有看到吗,我去工作。”
“你肯定有别的目的。”狄恩说,“你想动那些墓碑。”
“不。我是去工作,而且是代替你,因为你一脸不情愿。”
“谁说我不愿意,我以为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难道你只是为了接近菲利克斯警卫?”狄恩对他的背叛感到
万分失望,但艾伦已经习惯了他横冲直撞的思维方式,开始对他的不满和意见敷衍了事。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狄恩气愤地问。
“我在听。”
“撒谎,你根本没有听,你所有的秘密都不告诉我,任由我在那里犯傻。”
至少他还知道自己在犯傻,艾伦觉得这样他就不至於无药可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狄恩凑近他,盯著他的眼睛。艾伦在等待下文,但过了一会儿,狄恩忽然惊叹地说:
“你的眼睛真漂亮。”
艾伦无可奈何地问:“你究竟有什麽话要说?”
“哦对,我刚才说到哪?”
“你说知道我在想什麽。”
狄恩回过神来回忆了一下:“你是不是认为墓园里有路可以逃到外面去。”
艾伦不知道他哪来的这种想法,但狄恩对此胸有成竹,也许是之前的对话让他产生了某些误解。
“探照灯照不到墓园,虽然那里的围墙比操场上的还要高,而且肯定有很多陷阱,但是我注意到墓碑下的泥
土很松软,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从那里出去。”
“很好,你终於放弃了在这里洗涤心灵的念头,可是你为什麽不想想要花多少个日夜在里面才能挖通一条奔
向自由的路。”艾伦说,“挖出那样一条通道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囚犯,或许他是看不见的守墓人,白天消失无踪,
夜晚悄悄掘墓,你不妨试试晚上偷溜出牢房去干活,只要有一次成功,我就认为你的计划可行。”
狄恩迅速泄气,就像被戳漏了的气球,他沮丧地问:“那你为什麽对墓园这麽感兴趣。”
“你想知道吗?”
“当然。”
“好吧,我来告诉你。”
艾伦推开餐盘,低声说:“我想挖开阿尔奇的坟墓,打开他的棺材,再往他的尸骨上撒盐焚烧,就像凶鬼恶
灵里演的那样。”
狄恩受惊似的看著他:“难道真有鬼魂?可你明明告诉我你在找一条出路,现在全盘否定……等等,你又在
和我开玩笑。”
艾伦重新把盘子放到自己面前继续午餐。
“如果墓园里没有出路,到底是什麽在吸引你?”
“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艾伦不想和他谈论这件事,狄恩只会越想越远,他扯开话题问,“林克有没有找
过你?”
“还没有,最近他日子不好过,不只是菲利克斯警卫,连文森特警卫长都一直盯著他。”
“很好,再过一段时间你就安全了,保持这种优势。”艾伦把没动过的熏鸡肉拨给他,连同橘子一起放进他
的盘子。多姆对食物的搜刮已经有所收敛,但偶尔经过还是会有人遭殃。
狄恩怀疑地问:“再过一段时间是多久?”
艾伦又开始他的敷衍了事:“时机到了你就会知道。”
“你现在打算干什麽?”
“什麽也不干。”艾伦把一个塑料勺子塞进口袋。
接下去的时间他都在等待麦克给出暗示,这是一次没有经过演练的计划,但他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
细节,每天出入的牢门,每一条通道,每一个转角。这得感谢监狱长分派给他的差事,除了没有灯的地方,他对
这座监狱可算了若指掌。
晚餐过後例行巡查,麦克经过牢房,逐一检查门锁,艾伦靠在门边的阴影里,巧妙地避开通道两头的监视器。
麦克把事先摘下的钥匙放在门锁的横档上,艾伦知道今晚他们有行动了。麦克对他说“午夜”,说话时没有出声,
只是动了一下嘴唇。走廊尽头的墙上挂著时锺,现在 7 点。艾伦把钥匙收好回到床上休息,汤尼在看书,只要不
交谈,他好像总在看书。艾伦放松心情,把即将进行的冒险计划想象了一遍,1 分锺内不能有任何失误,一旦供电
恢复,他在牢房外、走廊上,任何一处都会无所遁形。露比一定不赞成他这麽做,可露比也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
生。
艾伦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午夜将近时准时醒来。汤尼平稳的鼾声表明他早已熟睡,艾伦悄悄起床,来到牢
门边紧靠著墙角蹲下。汤尼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没有醒。铁栅牢门的锁眼向著外面,在监视器的注视下不能先将
钥匙插进锁孔。每晚熄灯锁门後开启警报装置,警卫失误没有关紧牢门或者将钥匙留在锁眼里都会触发警报,他
需要耐心等待断电。
艾伦在阴影中望著走廊上的时锺,麦克一定会对准时间。他在 10 秒时开始倒数……3、2、1。走廊两边的地
灯熄灭了,四周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艾伦准确地将钥匙塞进锁眼,没有过於急切,而是以最小的幅度
轻轻将牢门开启。寂静中悄无声息,他将牢门关上在黑暗中穿行,接近走廊尽头的铁门时,一名巡警向他走来。
这不是最好的情况,但每次计划事先做最坏的打算,这样可以避免事到临头束手无策。
艾伦紧贴转角的墙,把自己藏在黑暗中。狱警的脚步声近了,而他的时间不多。警卫用手电筒照著黑暗打量
牢房的走道。艾伦摸出白天藏起来的塑料勺子,质量很轻的餐具,为了防止囚犯们将它当做武器。艾伦尽量往容
易发出响声的地方投掷,勺子碰在某一扇牢门的铁栅上,发出非常轻微的撞击声,但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也足以
引起注意。狱警打开门进来查看,艾伦趁此机会从他脚边溜出门外。警卫感到来自走廊上的风,只要他转身照一
下就能发现艾伦,可他径直走向那只用来转移视线的勺子。
艾伦离开走廊冲向对面的转角,地灯重新亮起来,备用电启动,供电恢复。他在角落中等待几秒,然後趁警
卫没有转回之前从窗户跳下,落在外面的草坪上。夜晚,监狱的探照灯亮如白昼。由於每栋监舍使用独立电源,
只是其中一层停电并未引起重视,备用电源在一分锺内启用,短短 60 秒几乎不可能发生意外。
艾伦对著每个探照灯看了一会儿,记住它们按照何种方式来回扫视。这些探照灯的复杂程度比不上麦克在家
里设置的红外线对射器,而且这种躲避游戏早已落伍。几分锺後他顺利地站在墓园的铁门外,这里没有探照灯,
也没有警卫。在监狱这样一个充满雄性,既现实又粗枝大叶的地方,多数人也都认为最好不要打扰亡者安眠。
艾伦翻过铁门进入墓园内部。夜晚的墓地阴冷潮湿,泥土散发著死气沈沈的气味,他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只
凭感觉和记忆往前走。这时忽然有人走近他,艾伦没有防备,不需要防备。麦克从後面搂住他的肩膀。
“嗨,你不在警卫室。”艾伦说,“你的同事不会怀疑吗?”
“波特最近经常失眠,我趁露比不在时从医务室拿了一点安眠药。”
“这麽说我们有很多时间了。”
“别忘了正事,6 点之前你得准时回牢房,我会把巡逻的警卫引开,守了一夜,凌晨总会让人放松警惕。另外
我在动力室的电源上做了一点小手脚,早上会再停一次电。这样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了。”
“你想得真周到,曾经有人告诉我,如果一时想不到好计策就随机应变。”
“也就是说你自己根本没想过怎麽回去。”
艾伦转身看著他,黑暗中的麦克看起来有些神秘,这是新奇的经历,在墓地相会。
“先别讨论这些细节,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麦克回答。
“我们要不要……”
“我把铲子留在门边了,如果你想知道墓碑下的秘密,最好尽快动手,我们最多只有 5 小时。”
“别这麽认真。”艾伦亲吻他,紧贴著他的脸颊说,“哪次我们不是化险为夷。”
“你要这麽说也可以,但哪次我们不是多费一番功夫。”
艾伦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麦克任由他胡作非为,这是爱情,没有理由拒绝。
“我一直在想,要是被人看见会怎麽样?”
艾伦说:“有两个方案可供选择。一,装疯卖傻;二,冲出去。”
麦克在他耳边微笑:“我敢保证,露比的 B 计划里没有一条是可以用来补救这种状况的。”
他往後退时撞到一块墓碑,艾伦的拥抱和亲吻如此强劲,麦克靠在墓碑上时一阵晃动,他失去支撑往後摔倒。
艾伦惊讶地去帮他,结果也被拉扯绊倒,两个身手一流的杀手在这一刻像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摔作一团。艾伦压
在麦克身上,对突如其来的颠倒有点意外。“你还好吗?”
“没事,你压住了我的胳膊。”
“抱歉。”艾伦坐起来,发现刚才他们靠著的墓碑有了明显的歪斜。
“我们是不是打扰了谁的安眠。”
麦克说:“我想是的。”
“看看我们撞到了谁。”艾伦仔细看著墓碑上的名字──金.莫林,正是他要找的,“现在我们又少了一道
工序。”

(31)墓碑下的秘密

艾伦搬开金.莫林的墓碑,用麦克准备好的铲子挖土。
正如狄恩所说,墓地的泥土很松软,像是翻新过一遍专为种植花草而准备的土壤。艾伦从白天发现树根的部
分开始挖掘,麦克从旁协助,决定先挖个小洞,以便稍後掩埋时不太费力。
十几分锺後,艾伦把手伸进洞中摸索,他们已挖得很深,手臂直到肩膀都可以埋进土里。麦克问:“如
何?”
“像我猜的那样,里面什麽都没有,除了那截被砍断的树根。这里原来有棵树,或许是妨碍了整个墓园的规
划和设计,於是被砍掉,但一小部分树根还在下面盘根错节。”艾伦站起来拍了拍手臂上的泥土,“我们参加过
布兰顿的葬礼,知道他们不可能把墓穴挖得这麽深。”
麦克看著那个黑色的坑洞,墓碑下没有棺材,没有人被埋葬。当然并不能就此证明金.莫林还活著,也许他
被埋在别的地方,或者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内幕。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他还活著,现在会在哪里兴风作浪。金.
莫林是个危险分子,只要活著就绝不会销声匿迹。
“我要看看其他墓碑下的情况。”艾伦转身朝阿尔奇的坟墓走去,麦克还在思考其中存在的问题,但很快跟
了过来。
“如果这里也空无一物,你会想到什麽?”
艾伦回答:“他们死了,但是没有尸体。没有尸体有多种解释,最简单的一种是活著。监狱的人数什麽情况
下会有变动,无非是入狱、出狱、病逝或者意外死亡。”
“还有越狱。”
“对,这是我想说的。”艾伦又往下挖了两铲子,然後就碰到了木头棺盖。
“这里不是空的。”麦克问,“你要打开确认吗?”
“时间来得及的话。”
“那就快一点。”
阿尔奇的坟墓和布兰顿一样草率简陋,即便是三年前墓穴,泥土也没有夯实,薄薄的一层覆盖在棺木上。这
给掘墓者创造了很多便利,到後来,艾伦索性跳下墓穴,用手拨开上面的泥层。
麦克把铲子递给他,棺材钉得也不牢固,轻易就被撬开,并从内部散发出一股古怪的气味,一小堆支离破碎
看不出人形的白骨放置在棺木中。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艾伦喘了口气,从里面拣出一片较大的骨头,看起来似乎是半个头盖骨。和这块骨
头相比,剩下的那些只能算是饼干屑了,尽管无法辨认这些尸骨究竟是谁,可好歹阿尔奇的墓碑下并非空无一物。
“他一定死得很惨。现在几点?”
“凌晨 2 点半了。”麦克说,“我们还需要时间把这里恢复原状。”
艾伦把目光转向阿尔奇坟墓周围的另外三块墓碑。
麦克摇头:“你不是开玩笑的。”
“当然不是。”艾伦把铲子插进泥土,开始挖掘这些可疑的坟墓。麦克没有阻止,因为他也一样想知道墓碑
下的秘密。这次他们进展很快,三个墓碑下全是松软的泥土,没有棺木,没有尸体。
麦克对著一片狼藉的墓园说:“好了,然後呢。”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艾伦说,“露比信誓旦旦地说马卡斯就在这里,但我却始终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一
个活人绝不可能在监狱这种地方隐姓埋名。事到如今你还认为露比不会出错吗?”
麦克很中肯地回答:“我认为他出错的几率不大。”
“就像我们都认为电脑不会出错一样,可实际上它总是在千奇百怪的地方闹笑话。”
“你觉得马卡斯已经不在费什曼监狱,但是你没法证明。”
“对。”艾伦有些无奈,“这就是我倒霉的地方。”
麦克看了一眼手表,已接近 4 点,他们没有多少时间把这里恢复原样,於是对种种疑点的讨论推迟到以後再
说。他门将挖出的泥土重新填回去,掩埋比挖掘轻松一些,速度也更快。麦克心知肚明这样草草的清理现场很容
易让人看穿,但好在只要没有葬礼,就不会有人出入墓园。5 点出头时,他们已经顺利完工了。艾伦拍掉身上的泥
土,麦克把铲子藏起来以免被发现。
“你该回去了,我去引开守卫,5 点半时会停电 1 分锺,钥匙还在你手里,早餐後我再来取。”
“哦。”艾伦随口敷衍,伸手拍去麦克肩膀上的泥土。
“你有没有听我说?时间不多了。”麦克看出他是故意的,他并不想回牢房。
“还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麽事?”
“关於警卫长的。这是个好机会,我可以和他单独谈谈。”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我们可以来点以假乱真。”艾伦说,“打晕我。”
麦克为难地看著他。
“我知道这很难,可别心软。”
麦克说:“我为难的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打晕你,非要这样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最好别太过火,他不是好惹的。”
“我不在乎。”
“我很想说我在乎,但你大概不会听。”
艾伦张开手做了个束手待毙的动作:“知道你在乎,我就很满意了。”
麦克无可奈何地走近,一拳将他打翻。这一下干净利落,比汤尼不懂章法的拳头有效得多,没有流血,昏迷
的时间也不会太长。麦克把他翻过来铐住双手,接著打开对讲机通知巡逻的警卫。
艾伦醒来时坐在警卫室的座椅上,文森特警卫长正目不转睛地看著他。他动了一下脖子,轻轻地呻吟著。警
卫室里有狱警波特、麦克和当晚巡逻的看守。
文森特看著艾伦,他开口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声音低得令人感到心上压著块巨石一样难受。
“你为什麽不在牢房里?”
艾伦痛苦地抬起头,任何看著他的人都能感到他的内心在受煎熬。
“我要出去。”他回答,“让我出去。”
文森特不予答复,他只提问:“你是怎麽从牢房出来的?”
“半夜我睡不著,然後地灯灭了,我无法解释,牢门就那样开著。”
“什麽情况下牢门会自动打开?”文森特在问波特,波特说:“通常不会,但偶尔有例外,比如自动关闭後
没有手动上锁,遇到电流异常会发生这种情况,但几率很小。”
“多小?”
波特耸了耸肩膀:“几乎不可能,听诺兰说三年内也只发生过一次,是空牢房,因此警卫没有锁门。”
“那就是不可能。”文森特否定了艾伦的解释,“昨天晚上有过一次短暂停电,间隙只有一分锺,你要让我
相信这是巧合吗?”
艾伦耍了个小小的诡计,他用撒谎诱导对方寻找答案,这个谎言漏洞百出,於是显得他的另一个谎言很可信。
他流露著被拆穿谎话後的无奈说:“我是个小偷。”
文森特点头:“你是个小偷,有足够的能耐在一分锺内打开不会报警的牢门逃出牢笼。可惜你没能逃出监狱,
这 6 个小时中你在干什麽?”
“寻找出路。”艾伦紧皱著眉,神情万分痛苦,“没有出路,我找了所有可能的地方,这里真的是个密封的
铁罐。”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次拙劣的越狱。”文森特说,“临时起意,根本无法逃出去。”他说这些话时,一成不
变的语气中带著一丝不屑和鄙夷,可又不像是单纯针对艾伦的失败有感而发。文森特警卫长的情绪太单薄,很难
从他的语调行为中看出真实意图。
“告诉我,为什麽忽然想逃走。”
艾伦望著他,直视他欠缺情感的双眼。麦克担心他难以瞒过目光如炬的警卫长,但艾伦的眼睛里忽然落下眼
泪,於是他不再担心。
“两天前我用操场上的投币电话打给贝蒂,她现在过得很糟糕。陶德和泰伦一直在找她的麻烦,她欠了很多
钱,包括我的债务,她在电话里哭得很伤心。我想帮她,他们肯定会杀了她。”
文森特不置可否,也没有给出暗示,反倒是波特在满脸的不信任中多了点同情。
“贝蒂是你的女朋友?这就是你的理由。”文森特绕过桌子走到他跟前,开始盯著他潮湿泛红的双眼。接著
他说:“你们都出去。”
波特和麦克互相看了一眼,巡逻的守卫首先服从命令,他对这件事不太关心,最好不要把失职算在他头上。
麦克也转身出去,离开时转身替波特开著门,这样他多看了一眼,艾伦被铐在座椅上,这种局面很容易失控。
波特走出门,麦克问:“他为什麽要把我们赶出来?”
“谁知道,也许他准备好好教训一下那小子,让他说实话。”
“你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不像撒谎,他哭得我都心碎了。可文森特未必这麽认为,他有一颗铁石心肠,什麽都
不信,不会被这种廉价的男女之情打动。我想他有别的方法可以确认,就算那小子说的是真的,文森特也要百般
验证之後才肯接受。”
“他会做什麽?”麦克问。
“没人知道。”波特说,“你何必担心,反正不会把他打死。他犯的错比布兰顿严重得多,应该受点教训,
监狱长最恨越狱,幸好你抓到他,要不然我们都惨了。”
“惨了是什麽意思?难道你以前有过这样的遭遇?”
波特似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圆谎这种事对他来说一定很困难,於是他对麦克说:“监狱长要求我们保守秘
密,但你应该不会说出去对吧。”
“当然。”
“以前曾有人从这里逃出去,而且不止一个,这座监狱不像我们看到的那麽严密。再发生这种事,监狱长一
定会大发雷霆,他生气的时候我们就得跟著遭殃,比方说让我们把监狱的每个角落都搜查一遍,哪怕只是一个柜
子,一条狭缝。总之小心一点不是坏事,这件事就让文森特去处理,我昨晚竟然睡得那麽熟,你是在哪抓到他
的。”
“B 区监舍的围墙下,他一定乱了方寸,否则可以有更多机会,听说监狱长给他安排过维修工作。”
“是的。”波特若有所思,“爱情总是让人昏头。好了,你该去休息了。昨晚你都在替我值班,我一定是太
久没睡好,所以才会一觉到天亮。”他对麦克感激不尽,但麦克的心思还在警卫室里,他相信艾伦有办法应付文
森特,可还是忧心。波特友好地揽著他的肩膀离开警卫室门外,麦克心事重重地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32)国王(2)
警卫室只剩下两个人。
文森特双手支撑著座椅的扶手,目光凌厉,神情严肃,好像要将面前的人钉死在座位上。艾伦能够活动的范
围很小,文森特用双手和眼神把他拘禁起来。
“你在说谎。”
艾伦摇头:“希望这是个谎言,这样就不用为她揪心。”
“花 1 分锺逃出牢房,6 小时还在监狱里,这不是撒谎而是笑话。”文森特问,“你到底想干什麽?”
“想出去。”
文森特对准他的脸颊就是一拳,接著开始考验他,反复问同样的问题并施予殴打,中途艾伦忽然改口,似乎
因受不了这样的刑讯而向文森特求饶,承认有人帮助他。
“这个人是谁?”
艾伦垂著头,筋疲力尽,文森特追问时,他表现出一种半昏迷状态下的迷茫。
文森特抓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著自己。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谁在暗地里帮你,为什麽要帮你?”
艾伦看著他,目光移动了一下,文森特觉得他已经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说谎,他的意识有点模糊,正是心理
防线最脆弱的时候。可是这样过了一会儿,文森特又发现他只是在发呆。
警卫长握紧手掌,提醒他现在不是想心事的时候。艾伦看看他,双眉皱拢,这下连文森特都看穿他的小心思
──根本没有什麽帮手,只是为了不挨打而胡乱撒一个谎,事到临头追根问底他又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文
森特至少还能够分辨什麽是故意隐瞒,什麽是胡编乱造。艾伦迷茫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是国王。”
“什麽?”
“国王。”艾伦低声说,如果不仔细听,会以为他只是在呻吟。
文森特皱了一下眉,这已经是他能表现出来的最明显的神情,但是艾伦发现他的双眼中也一样迷惑,对“国
王”这个字眼感到突兀而难以理解。
“国王是谁?”文森特问,他对监狱中的风俗并非一无所知,犯人之间会有各种奇怪的绰号。费什曼监狱人
满为患,文森特当然不可能知道所有人的绰号,可国王并不是个会落在小人物头上的称呼,在出挑的领头人之中
他也没有丝毫头绪。
艾伦说:“我不知道。”
“你还想挨揍吗?国王是谁?”
“我不知道。”艾伦已经有了想要的答案。文森特不是国王,他对这个任务一无所知,唯一奇怪的是他为什
麽会在图书馆叫出艾伦的名字。接下去文森特再问他关於国王的事,他开始胡言乱语,毫无逻辑性,纯粹装疯卖
傻。只要警卫长有意动粗,他又努力配合,上午的刑讯没有任何收获,双方都精疲力竭,中午时文森特不得不把
艾伦送进医务室。
麦克和露比正在谈话,艾吉尔被支开,洛克艾万公司的眼目到目前为止尚未看出露比有任何对公司不利的举
动,因此他稍许有些放松警惕。
露比此刻的心情不算好,但他向来不爱表现太过激烈的情绪,多数情况下不发火,只是冷嘲热讽免不了。
“你们去墓园了,没有事先告诉我。而且这还是个早上起床後心血来潮的临时计划,现在艾伦落在文森特手
里,因为他一句另有安排你就顺著他了。”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现在打算怎麽办?”
“C 的剧本要更改。”麦克说,“她应该正在被追杀,艾伦两天前和她通话得知这个消息。”
“听起来好像挺简单。”露比看著他说,“但你知道我要花多少精力去安排,使这个故事完美无缺找不出破
绽?首先是通话记录,然後是那些四处流窜的混混,这意味著贝蒂不可能再给他弄来 V-A 这种高档货。他随口胡
说一个谎言,我就得用更多情节去替他圆谎。”
“我很抱歉,但并非没有收获。”
“说说看你们的收获。”
“我们挖开了金.莫林和另外几个囚犯的坟墓,发现里面是空的。”
“结论。”
“我和艾伦认为他们可能并没有死。”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成功越狱,但狱方为了掩盖事件真相,於是伪造他们死去的假象。反正这些逃犯走出
监狱也一定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洛克艾万公司毕竟是商人,不是警察和黑帮,要追查到底没那麽容易。”
“你也这麽认为?”
露比反问:“除了金.莫林,还有几个人的名字是谁?”
“昆西.雷奇尔、鲁宾.菲利普、史丹尼.威尔。只有阿尔奇.奥斯本的棺材里有尸骨,但不完整。”
“这些人都没有在名单上。”
“名单?”
“费什曼监狱三年来所有越狱犯的名单,他们不在此列。”露比说,“金.莫林也一样。”
麦克有些意外,但他本来就不认为这件事会如他们所想的那麽简单。
“你有什麽头绪吗?”他问露比。
“暂时没有。”但这样的暂时没有总是带著更深一层的含义,就好像露比说不知道并不一定是他真的不知道,
通常是无可奉告的意思。“这件事让我好好想一想,你已经越界了,不要再犯,你应该知道在这里的每一个举动
都可能会引发蝴蝶效应。也许你们认为只是一次小小的冒险行动,一句信口开河的谎言,但在这个监狱的围墙外
有很多人要为此四处奔走,忙著填补漏洞。明白奔走和填补的意思?就是花钱打点。”
“是的,我知道。”麦克再次说,“我会尽量避免。”
“约会有趣吗?”露比问。
麦克对这个突然而至的提问有点惊讶,但他想了想说:“很好,我是说美好。”
“美好的每一天,你们少过这样的一天,世界也不会毁灭。”露比戏谑地说,然後他们听到敲门声。虽然白
天紧锁房门会引人怀疑,但换种角度想,如果真有人想搞鬼不会用这麽明显的惹人疑心的方法。露比从座位上站
起来,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把沾在手指上的唇膏抹在麦克的嘴角上,然後解开胸前两个扣子,开门时他正在摆
弄自己掉下来的头发。
文森特和波特警卫架著艾伦站在门外,眼前的场面让他们都发了一会儿愣。
露比若无其事地夹好头发说:“克劳蒙德警卫长,他怎麽了?”
“出了一点小事故。”波特说,他们通常都是这麽解释对囚犯的私刑。露比说:“把他扶进来。”
可以说现场的情况真是微妙,露比看著艾伦,表示对他的关心,麦克也看著他,那是真正的关心,艾伦同时
看著他们两个,波特一无所知,文森特没有表情。於是气氛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露比对待警卫长的态度始终是冷淡和轻微反感,这也是大多数人对文森特的态度,他实在没什麽让人喜欢的
优点。文森特解开艾伦的手铐,吩咐波特守住医务室的门口。
“你还想在里面待多久?”警卫长说,他对麦克的留恋产生误解,以为他和这位美丽动人的女医生还没有说
够情话。麦克在波特的提示下擦了擦嘴角,再次看了躺在床上的艾伦一眼,终於转身离开。
露比关上门,走到病床前开始打量浑身汗湿的伤员。艾伦瞪视著他,露比说:“你这样看起来顺眼多了。”
“你们刚才在干什麽?”
露比坐下来,看著他:“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样,如果你会担心我和麦克在干什麽,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
合夥人。你知道我要数落你,所以就先发制人对我发脾气。”露比想起了自己的扣子,伸手把它们扣好,然後他
又成了一个严谨正经的医生。
“你要数落我什麽?”艾伦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揉著自己被殴打过的地方,文森特的拳头比多姆更有力,他
表现出来的痛苦至少有一半不是假装的,让麦克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你给我带来很多麻烦。”露比说,“而且你自己也吃了苦头,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热衷於破坏我的计划,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还要持续多久?”
“我不想被蒙在鼓里。”
“那就去找真相,不要用这种假公济私的方法。”
“什麽假公济私?”艾伦理直气壮地反问。
露比斜睨著他,意思是还要我说的更明白吗?
“就算我有私心,但至少这几小时没有白费。”
“我听麦克说了,成果就是挖出几个洞,白白挨了一顿打,浪费我更多时间和精力。”
“反正你闲得无聊,已经没有人会来找你打针了。”
露比叹了口气,他很少叹气,就算有也是假装的,但这次他真的在叹气,看著满脸是伤却依然能和他针锋相
对唇枪舌剑的合夥人。
“我们注定要这样意见不合地合作下去,所以,我不再禁止你自由发挥,反正越禁止你越乱来。”
艾伦揉著腮部的手停下了,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意识到这是露比第一次妥协。他怀疑地看著面前的人,本以
为要面对一场不会太长但绝无胜算的责难,但露比叹著气妥协了。艾伦犹豫地说:“露比。”
“什麽事?”
“你怎麽了?”
“你以为我生病了吗?”
“医院、病房、医务室,这些地方很容易传染一些奇怪的病。我是说……”艾伦停顿了一会儿,“你没有发
火。”
“因为我已经对麦克发过了。对他发火可以一次性把火全发完,不用打来回。”
“这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对他发火,因为他总是宠著你,而且他好欺负。”露比抬起下巴,一脸挑衅。这时他
又是那个会对所有人展露尖刺冷嘲热讽的中介人。艾伦看著他,最後笑了,他笑时嘴角抽痛,忍不住吸气。
“我们和好了。”他说。
“我们本来就没有不好。”露比说,“你、我、麦克,白猎鹰,就这样。”他不可能再找到更合适的夥伴,
蠢货和狗都不能明白他所做的一切。
“怎样?”
“很好。”艾伦说,“这就是我们,我第一次感觉这个词这麽好。”
“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完整的释放。我尽我所能为你善後,唯一的要求是完成任务,别和钱过不
去。”
“国王呢?”
“我只能告诉你,我猜国王就是委托人,但出面的只是代理者。要是我多花点时间,可以查出谁是委托人,
但这违反约定。如果委托人不愿露面,我们是不会去查他底细的,除非他有对我们不利的举动,目前为止我还没
发现。”
“这大概是你接的最糊涂的一次委托。”
“在迷雾中寻找答案,难道不是你的最爱。”
艾伦重新躺下去:“给我打一针止疼剂,我现在浑身疼得快散架了。”

(33)交换

艾伦在医务室休息了一整天,但只被关了两天禁闭,监狱长对此并不知情。
文森特警卫长在逼供一无所获之後,开始采取放任方式观察他和谁有更多接触。露比说过莽撞行动会导致失
去更多自由,事实正是如此。艾伦发现又中了他的圈套,通过谈话他们似乎达成一致,但露比说的完全释放根本
无法实现。在警卫长和其他囚犯面前,他依然得装作平凡,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对於某些不怀好意的家夥也只能
避而远之。他接触的人不多,除了汤尼就是整天不肯离开麦克视线范围的狄恩。汤尼是他的室友,在越狱事件上
本该有更多疑点,通常这种事总是瞒不过同一个牢房的人,但汤尼向来安分守己,又或者暗中得到监狱长的庇护,
文森特没有对他产生太多疑惑。警卫长转而开始关注另一位嫌疑人,狄恩对此浑然未觉,这种无处不在的关注反
而使那些想和他“亲密交往”的家夥望而却步,连林克也安稳不少,最多在狄恩能看见的地方冲他做一些下流的
暗示动作。
“我好像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了。”狄恩说。
艾伦阴郁地看著他。
每个人都看得出他被教训了一顿,但在监狱里这样的教训不稀奇,多数人不会关心究竟是谁干的,最多幸灾
乐祸。而狄恩是少数派,他对艾伦的伤势追根究底,得不到回答就开始胡乱猜测。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文森特警卫长总是盯著我。”
“这样不好吗?林克就不敢接近你了。”
“警卫长可能也是好人,但他过於严肃,不太亲切,我不喜欢他的长相。”狄恩挑剔地看了警卫长一眼,那
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确实不讨人喜欢。然後他开始由衷地傻笑:“菲利克斯警卫就很好,你有没有注意他的眼睛
是绿色的,真漂亮,他看著你时会让你觉得世上无难事,什麽都有办法解决。”
艾伦连揍他的耐心都没了,随他在那里胡思乱想。
汤尼在操场上画画,艾伦丢下狄恩径自离去,坐在室友身边,看那幅总是还差少许才能完工的素描。
“那天我醒来,你不在牢房里。”汤尼说,“你去哪了?”
谎言要保持一致,艾伦说:“我差点逃出去,我的女朋友有麻烦,我得出去帮她。”
“真感人。可你是怎麽出牢房的?”
艾伦将之前对文森特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汤尼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过了一会儿问:“我该说你运气好
还是真倒霉?”
“两样都是。”艾伦说,“但警卫长不相信巧合,他希望我至少能供出一个同夥。”
“他大概会怀疑我。”
“实际上并没有。”
“那就好,我可不想和越狱这种罪名扯上关系,再过不久我就能出狱了。”
“我一直没有问你犯了什麽罪,你不像一个会坐牢的人。”
汤尼想了想说:“我可以保密吗?”
“当然。”
“那我保密。”
“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关於什麽?”
“贝蒂。”
“你的女朋友。”汤尼说,“明天就是探监日,也许你还能见到她。”
艾伦丧气地坐了一会忽然说:“陪我散心,讲讲阿尔奇的事。”
“你还在想这个,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应该知道这种鬼故事都是骗人的。”
“那就说金.莫林,我去打扫墓园时看到他的墓碑。你有没有参加过他的葬礼?”
汤尼说:“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没有人参加他的葬礼,因为葬礼并未公开,可能是他身份特殊,而且
最後因为病痛在医院病逝。尸体被送回来之後就下葬,监狱长认为这样的杀人狂不会有人愿意参加他的葬礼。”
“也就是说根本没人看到他下葬。”
“你怎麽了,为什麽要问这麽奇怪的问题。没人看到他下葬又怎样?”
艾伦表现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令人忍不住想帮他。
“有什麽办法可以从这里出去?”
汤尼沈默地看著他,过了一会儿说:“为什麽问我?”
“你比我更了解费什曼。”
“没有办法,你试过了,就该知道没有人能逃得出去。”
艾伦失望透顶,汤尼进而又安慰他:“别灰心,也许情况并没有你想象的那麽严重,女人总是喜欢夸大其词。
你何不等到明天之後再考虑出去的问题,等见过你的女朋友才决定是否有必要铤而走险。”
艾伦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建议,汤尼虽然会告诉他很多监狱里的故事,但同时嘴又很紧,对一些敏感问题总是
聪明地避而不谈。艾伦看著他进展缓慢的图画,忽然指著其中一处问:“这是什麽?”他抬头看远处,想找出这
片景色的原型。汤尼说:“这是病区牢房,得了重病医治无效的囚犯会被安排在那里过上一段较好的日子,那里
有单间,有电视,还可以听音乐。不过毕竟没有任何亲人的囚犯不多,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在医院去世。”
“你是怎麽知道的?”
“乔治.吉恩医生告诉过我。我也曾对此很好奇,我们从操场上几乎看不到那里,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囚
犯墓场的存在。说实话,也没什麽人关心。”
“现在那里还有人吗?”
“也许吧,总会有那麽一两个,新来的医生好像不知道这事,其实吉恩医生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个大概,那
里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照顾病人。”
第二天探监日,C 如约而来,她的样子和第一次来时差别很大。贝蒂憔悴而紧张,眼眶下有浓浓的黑影。艾伦
想那一定是化妆,但只要看一眼就会被骗住。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女人,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一副刚从陋巷中
躲躲闪闪跑出来和情人见最後一面的模样。
“维克。”C 握住艾伦的手,“我恐怕不能再来看你。”她说过愿意为他生为他死,但现在她要离开了,远走
高飞,离开这个令她担惊受怕的伤心地。艾伦对她的转变并不意外,露比肯定修改了後面的剧本,贝蒂离开,C 就
可以退场,销声匿迹,从此再也没人能找到她。
艾伦说:“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C 看著他,饱含著泪,但她努力忍住了,使自己看起来坚强而有希望。
“我还会回来。”她说,“我会一直等你。”
艾伦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生离死别的场面真感人。探望室里还有其他犯人,他们都有可能是杜鲁曼
或监狱长安排的眼目。时间到了,艾伦和 C 分开,临走时他们接了一个令人羡慕的长吻。
“再见维克。”
“再见贝蒂。”
C 对他微微一笑,那是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的笑容,一种鼓励而赞赏的微笑。
回到操场,杜鲁曼的手下立刻找上门来。这次他们没有先动粗,艾伦再见到杜鲁曼时,他和林克在一起。
“你承诺给我的东西呢?”杜鲁曼问。
“我没有拿到。”艾伦实话实说,适当的胆怯。
“你答应过我,所以这段时间才让你平安无事。现在你该为此付出点什麽?”
艾伦看了看周围,仓库比上次来时更凌乱,疮痍满目,很难估算发生过多少次不为人知的斗殴和私刑。
“我不知道还能给你什麽。”
“那麽告诉我实情,你没有病,你撒了一个聪明的谎来保护自己。”
艾伦看著林克,林克的嘴角带著意味深长的笑。
“是的,我说了谎。我很健康,我只是为了自保。”
杜鲁曼对林克说:“你喜欢吗?”
“他让我很恼火。不过要是他主动请求,我还是愿意接受的。”
他们同时看著艾伦,等待他的答复。
“恐怕我没法答应这样的要求。”
帮凶们早已蓄势待发,艾伦说:“但我可以用别的东西交换。”
“你指狄恩.罗伊那小子吗?不过他得排在你後面,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林克用完好的右眼看著他,并不
掩饰自己的欲望。
“不,我是说,一条出路。”
杜鲁曼斜睨著他:“什麽出路。”
艾伦说:“从这里出去的路。”
林克冷酷地一笑,他的脸最适合这样的表情,看起来真令人胆战心惊。林克说:“别相信他,他诡计多端,
如果有出路他早就远走高飞了,还会待在这里任我们摆布?”
“我是说真的。一条可以逃出去的路,如果我说谎,你们照样可以摆布我,这里是你的天下,只要你一声令
下我就是落网的鱼,哪也去不了。”
杜鲁曼说:“过来。”
艾伦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很快走过去,一直走到杜鲁曼跟前。
杜鲁曼看著他,毫无表情,等艾伦走到足够近的距离时,忽然动手拧住他的肩膀,用膝盖将他压倒在地。艾
伦的脸颊贴著冰冷的地面,全身绷紧起来,如果对手太过分,他决定试试露比说的完全释放,但接下去并没有林
克期待的脱光衣服打一炮,杜鲁曼弯腰在他耳边说:“你又说了一个谎。你浑身是伤,这些伤是谁造成的?听说
两天前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照看了你一上午,为什麽?”
艾伦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杜鲁曼已经知道为什麽,他在这里的耳目比监狱长更多。
“这不是谎话。”艾伦说,“就算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答复,但我一定会找出来。”
“我看不到实质性的成果。”
“我会让你看到的,我保证。”
“上次你也保证过,你不能每次都用谎话来换一段时间平安无事。”
“监狱长让我负责器械维修,半个月来我已经走遍了费什曼监狱的每个角落。”
“每个有灯的角落。”就连这一点也没逃过杜鲁曼的耳目。
艾伦说:“如果你知道文森特教训我的原因,你也会知道,我花了 6 小时在监狱里兜圈子,你认为一无所获
吗?”
杜鲁曼的手放松了。艾伦喘了口气,他们都在考虑下一步该干什麽。杜鲁曼说:“你已经有眉目了?”
“你给了我一次机会,何妨再多给一次?”艾伦坐起来,揉著肩膀,“如果成功,我们都自由了。”

作家的话:
2012 新年快乐:)

(34)方寸之地

艾伦平安无事地离开仓库,他如愿以偿地又得到一次机会。事後连汤尼都感到惊奇,祝贺他的好运气。但艾
伦并未因此感到幸运,这种好运来得太轻易,即使杜鲁曼相信他,也应该有更严厉的措施和制约使他对无法兑现
诺言承受更多压力。然而什麽都没有,旁观者林克对此都有些忿忿不平,这样的结果太松散不符合头目一贯严厉
的风格。但林克没有想得太深入,认为这只是杜鲁曼对艾伦感兴趣的一种表现,他很乐意和头目分享一个姑娘,
而且他相信不用再等多久,艾伦就会黔驴技穷耍不出更多花样。越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越让人期待。
艾伦沿著操场直走,经过一个缺口时,忽然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向角落。他尚未想好是否
该继续演戏,只做最低程度的抵抗,暂时不暴露自己。就在这短暂的犹豫之间,艾伦已经被拉进一扇狭小的铁门
中。这个小小的空间没有窗户,只有方寸立足之地。黑暗中的人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到身後的墙上。艾伦
的背部碰到了墙面,那双手从肩膀转移到脖子,接著轻轻捧住他的脸。艾伦安静专注地看著眼前的黑暗,他被紧
紧拥抱在怀被温暖包围。
“麦克。”艾伦给予对方同样的怀抱,像要就此变成一个人那样紧密。
“别说话,这样待一会,我的时间不多。”
艾伦听话地保持安静,在一片漆黑中相拥,周围全是陈年的灰尘味,这种味道意味著安全,无人打扰的清净。
几分锺後,麦克放开他,再次捧住他的脸。
“你还好吗?”
“我什麽时候不好过。”
“我担心文森特把你打伤,他是认真的,他开始有点怀疑。”
艾伦在黑暗中亲吻他,什麽也看不见,但麦克就近在眼前。
“等这次委托结束,我要休一个很长的假期,不带任何通讯工具,去无人岛,去渺无人迹的丛林,去火山,
寻找从未有人发现的温泉,你觉得如何?”
“很好。”麦克说,他忙著脱掉艾伦的囚服和背心。
艾伦对此举感到惊讶,麦克向来有分寸,不会在任务中冲动行事。但对这样热情主动的情人艾伦从不拒绝,
在自己被脱干净後也开始伸手解除麦克警服上的扣子,刚解开一个手就被按住,他不解地看著黑暗。
“别动。”
“哦好。”艾伦听话地停手,很乐意接受麦克的指令,亲吻他并配合地问,“要转身吗?”
“就这样。”麦克温暖的双手从他的腰往上轻轻摩挲,艾伦呼吸急促,想搂住他的脖子,忽然眼前一亮,是
手电筒。
白光照在艾伦赤裸的腹部和胸口,他有些错愕地看著低头在他身上来回扫视的麦克。
“你在干什麽?”
“检查你的伤势。”
“放风的时间不多。”艾伦说,“我们应该有更重要的事做。”
麦克抬起头,手电筒的光也向上移动,转向他的脸 。艾伦下意识地避开光线,麦克把他的脸转过来,让他不
得不面对自己。艾伦脸上的伤势还未消退,嘴唇破裂,腮部红肿,眼角还有些淤痕。他心虚地说:“一点也不疼。
露比有没有告诉你,认识你之前我有一个格斗老师,他打人简直像出膛的炮弹,和他相比,多姆、文森特、杜鲁
曼都是外行。”
麦克用力按了一下他伤痕累累的腹部,艾伦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惨叫。麦克说:“这就是你说的一点都不疼
以及外行人的力量吗?”
“你按到了我的胃。”
“这里呢?”麦克对著胸口又是一下,这次艾伦有准备,但还是皱眉。麦克说:“你还能挨多久。”
“别责怪我。”艾伦说,“这是常有的事。”
“是的,我知道常有,也知道你习以为常。只是有些感同身受的疼痛。”
麦克看著他,轻吻他身上的伤口,一连串的吻,从上至下。他对艾伦说:“这些是我喜爱的部位,希望以後
尽量保证它们完好无损。”
“叫我的名字好吗?”
“我不是国王。”
“别管了,叫我。”艾伦对他说,“就算你不吭声也一样是这里唯一能让我信任的人,麦克,叫我的名
字。”
“艾伦。”
“还有呢。”
“艾伦,我爱你。”
艾伦关掉他的手电筒,四周又成了一片漆黑。宇宙广袤无垠,两人世界永远只需方寸之地。
“以後我不会再任由他们随便动手,露比把我解禁了。”
“从某种方面来说,你还是很听他的话。”
“别这样扫兴。”
“接下去你打算怎麽做?”
“我在尽力拖延时间,杜鲁曼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而我承诺给他们一条安全出逃的路线。这段时间不会太
长,但至少可以撑到下次探监日。我想马卡斯可能不在这层监狱,这里的每个人我都观察过,除非还有像杜鲁曼
那样不常露面的家夥,但就算是头目也不可能保持这样完美的神秘。”艾伦说,“我打听到一个消息,在六栋监
舍之外还有一个关押囚犯的地方,就在操场後面靠近树林的地方。如果露比是对的,马卡斯还在费什曼监狱,那
麽只有一种可能,他不在普通牢房。因为他不在人群中,所以没有人谈论他,没有人关注他。群体就是这样,当
你脱离了,就会很快被人遗忘。”
“我会去查,但你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查到结果就告诉你。露比要求在你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之前,我必须
忍耐。他对我过於信任,其实我才是容易动摇的人,我常想也许你一个人更好。”
“是的,一个人更好,不必挂心,没有得失。”艾伦说,“但两个人是最好,最好就是顶点,无法超越的好。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讨论关於好和不好的问题了,我以为我们早已经达成共识,搭档和情人一样,如果分开就都是
普通人了。”
麦克说:“我该走了,你要小心。”
“我会的。”
麦克打开门看了一下外面,然後走出去。艾伦穿好衣服等他走後过了几分锺才从仓库离开,没有被任何人发
现。他开始对神秘的病区牢房产生兴趣,但现在没有办法接近那里,只能在远处观望。牢房没有窗户,因此在其
中三栋监舍围绕中仍然无法看到这幢独立建筑的全貌,只有从汤尼白天在操场看台上的某个角落才能勉强看到一
小块不起眼的屋顶。到此为止艾伦对目标人物的调查进入停滞阶段,但他相信自己找对了方向,并且正在渐渐接
近真相。
放风结束,囚犯们在搜身和点数後排队回各自的牢房等待晚餐。麦克在回警卫休息室的路上被从医务室冒出
来的露比叫住。
露比神色轻松地对他说:“菲利克斯,能过来一下吗?”
麦克看到波特和诺兰正朝他走来,但波特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知道这是怎麽回事,很自然地开始对身旁的同
事解释:“他们是天生一对。”
诺兰说:“难道你不觉得格瑞斯医生对别人都很冷淡,我以为她是个高傲、难伺候、冷若冰霜的女人。”
“那要看对谁,她一定不喜欢我这样的粗人,而你已经有琳达了,聪明女人就是这麽敏锐,看你一眼就会知
道你是不是已经名花有主。”
“看来我们只能祝菲利克斯走运,三年来这里唯一的女人已成了他的囊中物。”
“你嫉妒吗?”
“怎麽会。”诺兰潇洒地说,“我已经有了热情似火的琳达。”
波特很难得地一针见血:“除了热情似火,她还有点傻。”但这并没能让诺兰生气,相反还有点高兴,他认
为女人傻一点并非坏事。他们一起从医务室门口经过,往休息室走去。
露比把麦克让进医务室,艾吉尔毫不回避地看著两人,作为一个眼目和奸细,他显得有点过於大方了。但露
比更直截了当,对他说:“艾吉尔,可以请你出去一会儿吗?”
“为什麽?”助手问,“我应该在这里。”
“对,你应该在这里,但是现在我和菲利克斯有些私人的话要说,请你出去一会儿。这个请并不是请求,而
仅仅只是礼貌。”
“你们要说什麽?”如果艾吉尔不是尚未摸清麦克的身份,他可能会提醒露比他在这里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
一动,而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助手。
露比对他的问题回答得简单而明确。他伸手搂住麦克的腰,答案不言而喻:“一些你不想听到的话。”约翰.
科尔温错估了对手,艾吉尔或许能对付那些时刻躲躲藏藏,行为不轨的合夥人,但他对付不了一个在各种骗局、
假消息和谎言堆里长大的情报高手。露比光明正大地把他从医务室赶了出去,事後他还自我安慰,认为如果真有
问题,他们不至於用这麽明显的手段避开他。艾吉尔认为露比只是在工作中遇到了感兴趣的异性,来一场手到擒
来的小恋爱。
“好了,眼睛和耳朵不在,我们抓紧时间。”露比关上门,毫不犹豫地上锁,过了放风时间意味著囚犯之间
很少再有机会互相较劲,这样减少了伤员找上门来的麻烦。露比说:“我有件事要让你去办,尽快。”
“什麽事?”
露比把磁卡拿出来在麦克眼前晃了一下:“这是费什曼监狱的门禁卡,蓝色高级管理层才会有。”
“你从哪弄来的?”
“洛克艾万公司的负责人。”露比又把一个微型录音机交给他,“这是监狱长的声音识别,磁卡加上监狱长
的名字可以打开档案室的门。我去过一次,但当时监狱长在场,我没能看得很仔细。”
“你要我找什麽?”
“那些墓碑下没有尸体的犯人档案。”

(35)网

拿到磁卡後的第三天晚上,轮到麦克和诺兰在监控室值班。熄灯後,诺兰把咖啡和汉堡放在桌上,开始打他
的通宵电话。他和妻子爱意似火情话绵绵,看样子得聊上很久。麦克对他做了个离开片刻的手势,诺兰大概以为
他是故意留给自己一个私人空间,以便和琳达说些不想被外人听见的私房话,因而对他的体贴和细心感激不尽。
麦克离开监控室,诺兰不在时,他已在监视器上动了点小手脚。但这种小心有点多余,诺兰的心思早已飞向
家中温暖的被窝,和妻子温存亲热缠绵悱恻。麦克趁此机会来到档案室外,用磁卡和录音打开了门。轻而易举。
露比对此设备的防盗级别嗤之以鼻,如果设计者采用随机产生提问的识别系统,能更有效地避免被事先录音盗用。
档案室中弥漫著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味道,像一个神秘森林,幽静而深邃。打开抽屉,每张纸上都包含著一
个人一生的秘密。麦克打开手电筒,开始他的夜间工作。档案室的窗户装著花纹玻璃,但光线还是很难挡住,他
将灯光集中在一处,并用身体挡住,以免被意外经过者发现。
囚犯的档案按照年份排列,要在一年份的档案中找出几个人依然是一项大工程。昆西.雷奇尔、鲁宾.菲利
普、史丹尼.威尔,这些是在三年前死亡的犯人,而金.莫林死於一年前。麦克对档案的排列方式很熟悉,当他
还是一名警探时,他的搭档或者说曾经的上司总是会要求他去找一份有前科的嫌犯档案。
麦克翻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想起那些过去的日子,尚未开始模糊的点点滴滴。奥斯卡那张满目疮痍,堆满
餐盒、纸杯和文件夹的桌子,奶酪百吉饼和乳糖不耐症,艾什莉的彩色回形针、白兰地加冰和邦尼兔马克杯,彼
得的带帽衫、素描人像和永远沾著炭黑的手指,还有焦头烂额的案件、没完没了的加班。一切都好像昨天才发生,
但已经不再属於他,这些是回忆中的画面。他和艾伦在另一处生活时偶尔也会想起这些静止的加上了精美相框的
画,怀念过去的朋友和每一天,可是有什麽比得上眼前的生活。艾伦说这是最好,最好就是无法超越,麦克从心
里开始微笑,继续手边的工作。
他准确而熟练地找到了三人的档案,第一页已经盖章证明犯人死亡。麦克看了三人的照片,当然都是些陌生
面孔,即便三年前他还在警局任职也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作奸犯科者的面目。三名囚犯入狱的罪名分别是抢劫、暴
力伤害和非法藏毒,其中史丹尼.威尔是不到 20 岁的年轻人,昆西.雷奇尔来自新奥尔良,鲁宾.菲利普有犹太
血统,两人均已 40 出头。他们之间并无丝毫相似之处,个人经历也没有能产生交集的地方。关於阿尔奇幽魂的故
事,麦克听艾伦说过一次,三名囚犯联起手来对阿尔奇施暴,最後导致他在锅炉房惨死,也许三个人的友情就是
这麽建立起来的。麦克把三份档案放在一边,继续翻找阿尔奇的档案,他对监狱的幽魂很好奇。是什麽样的事件
才会让一个死於非命的人成为幽灵传说的主角,在这个早已死去的人身上有什麽不足外人道的秘密?
麦克飞快地将三年前的档案翻找一遍,一无所获,并没有阿尔奇的资料,如果犯人的档案不在这里,又会在
哪?当然有各种可能,但任何一种可能都不是现在仅凭猜测可以下结论的。麦克暂时放下他,转身去找一年前死
於脑部绝症的金.莫林的档案,这就容易得多,毕竟距离现在时间不长,而且金.莫林还是个有名的黑道人物,
哲罗姆山庄杀人案後,他的照片曾在报纸头版上大幅刊登过。麦克花了十分锺,找到这个刽子手的档案,资料上
金.莫林的头像照拍得很清晰,照片中他看起来很平凡,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眉毛浓密,嘴角下沈,显得有些
厌烦。这种厌烦的神情出现在一个杀人狂脸上令人胆战心惊,因为他随时都可能由於厌烦某件事或某个人而动了
杀机。金.莫林杀人不分场合,无关宿怨和仇恨,仅仅是出於一种内心的冲动,他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麦克迅速浏览了一遍档案,没有看出什麽可疑之处,他将这份档案和刚才的三份放在一起,正打算离开时忽
然发现角落中另有一个档案柜。这个柜子独立放置,颜色与众不同。出於好奇,麦克过去将它打量了一番。柜子
顶部有个小标签,标示这是费什曼监狱任职人员的档案。随手打开最近日期的抽屉,其中都是身边的熟人,并按
职位和就职区域不同分门别类。麦克想起艾伦说过在六栋监舍之外还有一处单独关押重病犯人的牢房,那里应该
也有警卫和医护人员。这点似乎连露比都未曾提及。他翻阅了一下资料,确实有些医生和护士的档案夹杂其中,
但人数不多,这证明艾伦打听到的消息属实,於是他们又多了一个可能性,在苦寻目标一无所获之际有了新的希
望。
麦克把这些档案收好,随意翻看了一下熟人的资料,诺兰的、波特的、警卫长文森特的──他和奥斯卡是同
一所大学毕业,只是比奥斯卡早了几年。然後还有露比的,伪造得天衣无缝,完美的照片,完美的履历,他在这
方面的技艺实在无懈可击。麦克忽然很想看看艾伦的假档案,但他明白这不是玩游戏。档案室的确是个令人著迷
的地方,这座神秘森林的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隐私和秘密,难怪监狱长会将其设为禁地,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麦克把搜索的成果整理成一叠,然後关上手电筒来到门边倾听外面的动静。
寂静无声,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时间已过了一小时,但对诺兰而言一小时的甜言蜜语只是热身,麦克当然
不能把偷来的档案带回监控室,必须找个地方藏起来,在适当的时候转交给露比。
当他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时,感到一种突然而至的心悸,像是有人捏住了心房,又以极快的速度松开,令他
心跳骤然加快,怦怦跳动不止。他转身看著黑暗的走道,然而什麽都没有。
麦克犹疑地站了一会儿终於转身离去,来到沿路的更衣室,将档案放进衣柜锁上柜门,随後再转回监控室。
诺兰还在通话,对麦克的到来点头示意,尽管他是个不太在乎周遭环境的人,可这种情意绵绵的情况下一些肉麻
话仍然很难说出口。诺兰对麦克看了一眼,内心希望他能再出去晃荡一会儿,但他自己也明白这样非分的要求不
可强求。他对电话那头的妻子说:“亲爱的,我等会儿再打过来。”等他挂断,麦克才忽然醒悟地问:“要我再
出去一会儿吗?”
“不用了,已经够久了。”诺兰说,“我也只是打发时间。外面情况如何。”
“没什麽特别,晚上空气不错。”
“我出去走走。”诺兰站起来,开始伸展他久未动弹的手脚。等他走後,麦克重新修改监控器的记录,并将
刚才的录像内容仔细看了一遍,什麽也没有发现,但他相信刚才在走廊上的心悸不是错觉,一定有什麽人经过,
而且有意避开他。
诺兰逛了一圈回来,又开始新一轮的长电话,麦克不得不再次离开给他留出私密空间。
他来到外面的走廊,站在窗边。夜色中的费什曼很安静,如果没有那些亮如白昼的探照灯,没有高塔上的狙
击手,没有铁网和高压线,监狱也有一种静谧的美感,森林和远山风景如画。麦克往其中三栋监舍背面眺望,但
是很难看见隐藏起来的建筑,这里高度不够,视野也不够开阔。也许再高一点会更好,但上面是监狱长的办公室,
除了史特伍德.泰勒狱长不会再有人轻易入内,就算进入也不可能站在窗边眺望。这是只有监狱长一个人知道的
秘密。
麦克看了一会儿,正想离开时对面的探照灯扫了过来。他感到眼前一亮,白光扫过整个操场和周围的监舍牢
房,以及费什曼监狱的配电房。麦克曾去过一次动力室,里面错综复杂,各种设备、电箱、线缆像怪物一样盘踞
运作,毫无疑问那是费什曼监狱的心脏,离开了电力,坚固的牢笼便会立刻瘫痪,数万囚徒同时暴动没有任何力
量能够阻止。费什曼至关重要的心脏并不显眼,另一边则是囚犯使用的集体浴室以及锅炉房。麦克站在窗边看了
很久,他很难形容那种看出了些什麽但又无法联系起来的感觉。谜题和答案都在那里,但还需要一点提示才能把
整个事件串连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诺兰打完电话出来找他,发现他一个人站在窗边发呆便开始心存内疚。
“抱歉,琳达一聊起来就没完。”男人总是这样,在朋友面前迅速把自己撇清,“让你在外面久等了,何不
去睡一会儿呢?”
麦克说:“锅炉房的那头没有电网。”
“因为曾有一个犯人因为锅炉房上附设的电缆漏电而触电身亡,为了确保安全,电网设置会绕开那里。现在
费什曼监狱分成两个防区,以配电间为中心点,三栋监舍划分成一个区域,每个防区有两个高压电箱控制。锅炉
房和配电间例外,这两个地方只有相关的工作人员可以进入,囚犯们无法靠近。”
“但总有蓄谋已久的家夥会想尽办法接近。”
“这倒是。”
“那个触电身亡的犯人叫什麽名字?”
“我记不清了,好像叫强尼还是伯尼,总之不叫阿尔奇。我知道你想提他,我也听过犯人们之间的谣传,但
阿尔奇不是被电死,也不是被其他囚犯虐待致死。”诺兰神秘地看著他,好像有一个大秘密要说,“如果你想知
道,我就告诉你,他是费什曼监狱建成後第一个试图越狱的犯人,但他死得很惨,他在排风口被吸进去,碎尸万
段。”

(36)闹剧

监狱长又一次召见他的蚂蚁臣民。艾伦坐在办公桌对面,史特伍德.泰勒狱长那张巨大的皮质座椅和他本人
魁梧的躯体一起挡住了窗外的阳光,从这里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象。於是艾伦放弃了东张西望,开始出卖所有认
识的人,包括史蒂文、多姆、林克、杜鲁曼,包括他的同室牢友汤尼,只听过事迹没打过交道的保罗,以及任何
他打听到的囚犯们的不轨行为,接著是狱警、医生和助手,每一个人。他对露比的出卖简直不遗余力,透露他根
本不懂医术,履历都是伪造的。监狱长当然知道露比的真实目的和来意,因此这些秘密对他来说一文不值,但这
是一种展示诚意的行为,他在聆听时不发表意见。
“最近你好像有很多牢骚。”艾伦的小报告告一段落之後,监狱长开始以一贯的闲聊方式和他交谈。
“他们快把我逼疯了。”
“他们是谁?”
“每个人,所有人。”艾伦苦恼地回答。
监狱长看著他,目光像一把拆信刀,并不锋利,但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非常有效。
“说完了别人的事,为什麽不说说你自己呢。”
“我自己?”
“对,你自己。人们通常对别人诸般挑剔,而忘了自己犯的错,我们都应该懂得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道理。
想一想你最近有什麽违反我们约定的行为。”
艾伦犹豫不决,看似心存侥幸。
监狱长凝视著他,等待回答,艾伦从他的双眼中得到提示,显然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坐在这里的人。
“我试图越狱,但失败了。”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这是我最痛恨的事?”
“没有。”
“那麽我现在告诉你。”监狱长说,“我管理这座监狱,就像所有醉心於管理的人那样,我痛恨有人违反规
定,也许我看起来并不在乎你们每天暗中搞鬼,小错不断大错不犯,但绝不允许越狱,所以不要触犯禁忌。”
“是,先生。”
“然後呢?”监狱长忽然换了种语气,兴致盎然地问,“你为什麽没有逃出去?”
艾伦回答:“这只是我的心血来潮,一时冲动,我没有长久计划。”
“这是你脱罪的诡计,还是你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秘密和目的?”
“没有诡计,也没有秘密。”
“文森特警卫长为此教训了你一顿,你认为值得吗?”
“以後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种事发生过一次,难免会有第二次。”监狱长的语调听起来并不如他说话的内容那麽气愤,“你不再享
有工作的特权,我也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我在你这里的受信只有一次机会。”
“不止一次,每一次见面我都在给你机会。”监狱长轻声说,“一点,三点,七点,黑桃皇後。”
艾伦并不在乎这样的机会,他只想尽快结束对话离开。他感到维克.弗吉尔的外壳在慢慢开裂,像一层薄薄
的蛋壳,而内里的白鹰蓄势待发展翅欲飞。他觉得目标已经很近了。
监狱长仍然那样看著他,不动声色的家夥,有时盛气凌人,有时狡黠诡诈。监狱长的心思连艾伦都捉摸不透,
他看似严厉公正,又玩世不恭,把监狱当做私人游乐场,对囚犯和狱警的犯规行为视若无睹。也许他仅仅只是想
过过统治者的瘾。
从监狱长办公室出来,艾伦心血来潮再次去了图书馆。这里很安静,适合静静思考也适合逃避现实。如果不
是犯人身上穿著囚服,图书馆里的气氛更像学校。艾伦没有心情阅读,他到图书馆的目的只是想从高处再看一下
费什曼监狱的建筑风格和结构。这里是囚犯能到达的最高处,但还不及岗哨的一半,能看到的只是监狱建造者愿
意让他们看的部分。
他在窗边待了一会儿,想起第一次遇见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的情景。对艾伦而言,警卫长和监狱长一样
扑朔迷离,似乎这个监狱中的每个人都有疑点。他转身离开时,目光落在身後的书架上,那本曾被他拿在手中做
掩饰的诗集仍在原处,看来近期没有人整理过书架,也没有人对这本书产生兴趣。艾伦打量了一下书脊,看到了
作者的名字──艾伦.A.米恩。他恍然大悟,继而哑然失笑,令他困惑的问题原来有一个如此简单的答案。文森
特只是在念作者的名字,他却误以为那是约定的暗号,当然,想出这种无聊暗示游戏的人更应该承担责任。艾伦
决定把这次失误全推在露比身上。他把书放回原位,再次看了一眼窗外,如果目光可以透视,他看见的不是墙和
屋顶,而是一条条走廊,一道道门,每一个监控器的位置和每一层天花板隔出的维修通道。这些四通八达的设施
像血管,以最合理的方式分布於监狱的各处。艾伦将走过的每个地方都熟记在心,现在到了派用场的时候。他回
到操场,安分守己地在一个固定地方等待。狄恩经过时,艾伦拦住他。
“别作声,帮我一个忙。”
狄恩对他的态度是忧虑加惆怅,还有那麽一点点担惊受怕和屈从。
他问:“你又想要我做什麽?”
艾伦盯著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电影明星?”
狄恩对他投以警惕的目光。和艾伦相处了一段时间後,他也渐渐开始变得灵活起来,对艾伦某些看似毫无意
义的话题会嗅出陷阱的味道。
“别紧张,放轻松一点。”艾伦鼓励地说。
“放松不了。我觉得你在背後藏了什麽凶器,等我一走神你就会朝我脑袋上来一下,我总是搞不清你到底想
把我弄成什麽样。”
“我对你做过什麽吗?”
“也许你现在就想。”
“狄恩。”
“说吧。”狄恩愁苦地看著他,“只要我能办到。”
“你一次能引起多少人注意?”
“如果用抢银行那次做范例,那还算不少人。”回想起往事,狄恩立刻一扫刚才的颓丧,又得意忘形起来。
“很好。”艾伦低声在他耳边说,“我需要你在晚餐时引开狱警和其他囚犯。”
狄恩发愣,过了很久才明白他在说什麽。“引开之後呢?”
“之後就不关你的事了。”艾伦说,“你可能会因为闹事受点惩罚,想想容易脱身的方法。”这类方法艾伦
有很多,但他希望狄恩自己想,别人提供的方法遭遇突发状况难免会中途搁浅。
“你总是说不关我的事,别忘了我是你的帮手。我要知道你的整个计划。”狄恩认真地说,“你不能瞒著我,
还要我为你干这干那。”
“聪明人。”艾伦说,“我发现了一条也许可以出去的通道,但还不能确定,必须试一试。我需要你替我创
造机会。”
“你保证不会丢下我。”
“当然。就算你不信任我,为何不信任露……我是说格瑞斯小姐。”
“我只是不信任你,对他从未怀疑。”
“那就保持这种信任,你会得救的。”
“需要我拖住他们多久?”
“进入餐厅开始,只需 5 分锺,但要尽量吸引最多人的注意。主要是警卫。你留意过晚餐时餐厅里有多少警
卫吗?”
“没有,我只留意了菲利克斯警卫,有多少人?”
“7 个,4 个在餐厅的角落,另外 3 个在走廊上。”
“我不可能一次引起 7 个警卫的注意。”
“用心想,你会有办法的。”艾伦说,“还有两小时可以让你想,关系到我们的未来。”
未来这个字眼对狄恩而言毫无疑问也充满希望,他吸了口气,用力点头。
艾伦拍一下他的肩膀,放他过去。
晚餐时狄恩端著餐盘排队,艾伦很容易看出他全身紧绷极度紧张。但紧张并不是坏事,他很有希望因为这种
紧张而闹出一次吸引全场的大乱子。
狄恩要了一份意大利面和熏鸡肉,负责分餐的是史蒂文的跟班之一,胖子贾斯汀。他分配食物的方式只有一
个词能形容,那就是粗暴。狄恩拿到晚餐後,不只餐盘,连双手都沾满了番茄酱。
他魂不守舍地在餐厅里站了一会儿,双眼无神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然後他看到艾伦。艾伦没有看他,但
他不知道从哪得出结论认为自己接收到暗示,应该立刻行动。他朝林克笔直走去,平时很多人会突然伸出脚,企
图在猝不及防中让路过的傻瓜摔一跤,但今天没有,大概是熏鸡肉让他们很感兴趣。狄恩鼓足勇气经过林克身边
时,装作不小心被桌脚绊了一下。他动作非常夸张地正对著林克扑倒,周围的人眼睁睁看著他把热乎粘稠的面酱
朝林克的半张脸上倾倒。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在找死。林克立刻就站起来,尽管狄恩还趴在他的双腿之间,满身
的番茄酱让他再没有闲情逸致去想别的事。
林克揪住狄恩的衣领,把他从下面抓上来,很难判断他接下去要干什麽。他抓住狄恩往人群里推,倒霉的家
夥摔倒後又挣扎著站起来。林克觉得那是一种挑衅,但他不觉得狄恩有胆量挑衅他。可他完全错了,狄恩从桌上
拿起餐盘对准他的脑袋狠狠砸去。

(37)曲径
简直是灾难,大多数人都没看清究竟是怎麽发生的,因为他们和林克一样不相信狄恩会先动手。就算把弱者
的暴力行为解释为沈默中的爆发,最近狄恩和林克之间的关系也还算相安无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产生主动
闹事的冲动念头。
於是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在各种不明真相者的起哄和推波助澜之中迅速扩大范围,即使不在看管严密的监狱
里,人们也很爱打食物仗,浪费本身就有一种带罪恶感的刺激。这场动乱一开始气氛还挺友好,以至於警卫只是
吹了两下哨子,但後来情况就不太对劲,身体冲撞带来更多仇恨和矛盾,狱警不得不参与进来,用警棍驱散那些
围作一团的好战分子。
狄恩在人群中翻滚,他觉得自己像在海面上起伏,随时都可能被海浪淹没溺毙。为了避免这种惨剧发生,他
开始试著在人们脚下爬行,企图找出一条能够到达安全地点的逃生之路。餐厅中的场面已经完全失控,狄恩迅速
打量了一遍四周,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艾伦的踪影。他已经成功争取到了 5 分锺,所有警卫都进入餐厅控制局面,
然後他开始犯愁,考虑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要林克指证,他很难脱身事外。
“千万别让我失望。”狄恩把地上倒翻的番茄酱擦在衣服上,接著开始呻吟,他爬向一名警卫的脚边求救,
对方抓著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狄恩看到一双令人安心眼睛,干净的绿色,顿时令他自惭形秽觉得满
身番茄酱的狼狈模样糟糕透顶。
“你怎麽样?”麦克问他。
“还好。”狄恩忘记了无病呻吟,目瞪口呆。他确实有些以貌取人的毛病,对露比或者眼前这位英俊的菲利
克斯警卫,他的脑子只接受漂亮脸蛋。这也是当初轻易就对露比缴械投降的主要原因──一见锺情来得那麽突然,
他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看不见的手,直到他们相遇。当然狄恩也并非不会受打击,露比的性别让他沮
丧了一会儿,他花了十几分锺说服自己,性别并不是衡量一个人好坏的标准。现在他又找到了新的依靠,麦克把
他从混乱中带走。狄恩听到他对另外的警卫说:“诺兰。他受伤了,我送他去医务室。”餐厅中的暴乱很快熄火,
警卫可不管谁起的头,只要反抗一律施予棍棒和电击。
麦克把狄恩带到外面的走廊上,边走边问:“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什麽,长官。”狄恩还试图撒谎,但他对麦克实在没什麽底气,说话时犹犹豫豫,脸上写满了我不想骗你。
“我看到你先动的手。你平时不会这样。”
狄恩说:“你平时注意过我吗?”他居然有些沾沾自喜。麦克说:“谁教你这麽做?”
“维克。”这家夥立刻毫不犹豫地出卖朋友,也许他觉得就算麦克知道真相也只会对他们同情加理解,甚至
为他们保密。
“他为什麽要你这麽做?”麦克有些意外,这不在计划之中,而实际上他们已经脱离计划很远了,露比对此
的态度也是放任自流,他可能会说,因为变化始终存在,所以计划只是最初的设想,到了失控时聪明人应该做的
不是去纠正错误,而是制定新计划。
如果可以,狄恩很想回答麦克提出的所有问题,但艾伦的行踪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谜,因此他只好万分遗憾地
摇头。
“我不知道。”
麦克不再追问,艾伦真有什麽大行动不会全盘告诉外人,狄恩的样子也不像在撒谎。
“罗伊。”
“你可以叫我狄恩。”
“狄恩,你没有受伤,我还是会送你去医务室,这样能暂时避开林克。最近尽量别离开警卫的视线,有麻烦
就立刻来找我。晚上我也会注意,不让林克有机会换牢房。”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菲利克斯长官,谢谢你。”狄恩对他感激不尽。
麦克说:“现在我有事要离开一会儿,你在医务室等我。”
“好的,我会一直等到你回来。”医务室对他来说又是另一片乐土,狄恩乐意至极。麦克把他交给露比,露
比很快把他转交给助手艾吉尔。
“我看他需要的是洗衣机而不是医生。”艾吉尔开始抱怨他的工作。
露比说:“那就让他躺著,我和菲利克斯警卫有话要说。”
艾吉尔已经默认了他俩的暧昧关系,并且认为他们在走廊上翻不出什麽大风浪。露比来到门外,随手带上门。
他问:“发生了什麽事?”
“艾伦不见了。”
“什麽叫不见了。”
“刚才他还在餐厅里排队准备就餐,然後狄恩和林克打起来,一片混乱,他不见了。”
“你认为他会去哪?”
“他一定去了病区牢房。”
露比的神情像是装出来的意外和惊讶:“他发现了新大陆。”
“你早就知道。”
“我也是近期才发现的,当然可能比他早那麽一两天,我可以把冠名权让给他。我去过监狱长的办公室,从
那里的窗口能够看到病区牢房。你何必担心?我和艾伦谈过,现在开始他不必再扮小鸭子,计划取消了,他想抱
著机枪扫射我也没意见。难道你认为他火力全开还有人能挡得住?与其在这里担心,你还不如去善後,毕竟闹得
太大对我们的声誉也不好。”
“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麦克说,“是关於阿尔奇的。”
“那个死在锅炉房里的囚犯,三年前新兴而起的幽灵先生。有什麽问题?”
“囚犯们传闻他是被另外几个犯人虐待杀害,狱警告诉我他越狱失败死於意外。”
“我看了你找来的档案,发现一些有趣的内容,但还需要进一步求证我的推测是否正确。所以再等一等。”
“要等多久?”
“也许很快,也许很久。”露比模棱两可地回答,“反正总会有个结论。艾伦回来之前,你还有别的事要做,
跳过那些乱糟糟的无法被执行的过去式计划内容,跳到最後。”
“现在需要动用武器?”
“先准备起来。”
“好吧。”
麦克和露比分开後再次回到餐厅,那里一片狼藉,波特正在指挥几名犯人清理地面,其他肇事者已经被带走。
晚餐结束列队检查之前,艾伦还有时间可以平安归来,此刻他正在狭窄的维修通道中爬行。进入通道时,艾伦脱
掉了囚服,橘色对丧失自由时刻被监管囚犯来说显得太鲜亮了,但对狙击手和狱警而言是好事,不管犯人逃往何
处都一目了然。眼下这种状况,艾伦没想好是不是该把裤子一起脱了,那样反而更引人注意。他在伸手不见五指
的通道内匍匐前行,凭借记忆和想象判断每一个岔口该如何选择,理论上来说,他知道自己会从哪出来,但事实
上,出口还是让他有些意外。因为通道下方是牢房,设计规划时不可能将松动的通风口安排在牢房的天花板上,
这里四处都没有窗户。艾伦在换灯泡时记住了监控器的位置,因而他选择一个最可能躲过监视的角落下降,把监
视器的探头往中间转动了一下,要在组合屏幕上看出某个镜头被挪了一点微小的位置是很困难的,但这一点点距
离足够他像纸片一样贴著墙移动。
艾伦离开这些危机四伏的通道,终於步入狱警们闲逛的走廊,这里的危险相对小了一些,走廊上有窗户,他
从那里跳下落在柔软的草坪上。
艾伦弯腰从监舍背後的草坪上飞跑而过,这里是未经勘探的区域,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他小心观察四周,天
色渐晚,对潜入者而言是个好时机。艾伦抓紧时间,他可不想等狱警们发现少了一个犯人而全区警戒,到时警报
声、探照灯、各色各样的搜查者都会妨碍他的冒险。他从一扇上锁的小门进入病区牢房,门锁并不牢固,也没有
看守。或许是因为被关在这里的都是老弱病残,不需要太多警力维护。艾伦进入病房,先闻到一股医院特有的消
毒水味,然後隐约有脚步声,此情此景,脚步声反而显得整个病院更冷清凄凉。他沿著积满灰尘的楼梯走,找到
一个敞开著门的更衣室,艾伦在里面套了一身医护人员的行头。
再次上楼时,他遇到一名看起来像清洁工的人。艾伦戴著口罩对方也并未怀疑,只是尽职地干著自己的活─
─把弄脏的床单和毛巾堆在推车上,耳朵里塞著耳机,低声哼歌。这表示病院的管理很不严谨,艾伦有恃无恐地
跟著他往前走。想想以前深入过的地方,不是黑帮据点就是杀手巢穴,有时还会有军队和特种兵。和那些地方相
比,监狱的环境简直算得上舒适。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走廊上,和偶尔出现的医护人员擦肩而过,没有人怀疑,因
为他显得太放松了一点。然後他推开一扇病房的门,看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病人在呼吸器下苟延残喘,头
发稀稀落落,合拢的双眼下是两道很浓的阴影。这是个重症病人,他应该在大医院里接受治疗,不过那也很难说,
因为他已经没救了。一个没救的囚犯和一个没救的政要毕竟是不同的,病死在监狱里的犯人并不少见。艾伦看了
一眼病床上方的名字,休伯特.汉顿,陌生人。他离开这个病房,进入另外一间,这次是个垂暮老人,坐在轮椅
上看著窗外。艾伦以为他可以交谈,但他只是发呆,嘴唇和脸颊轻微发抖,是中风的症状。他叫乔伊斯.摩根。
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每一扇门後都有一个被世界厌憎踏入死地的腐朽之躯。监狱的墓地里尚且有红花盛开绿草满
长,这里却没有任何美好的东西。艾伦逐一查看病房,他本不该这麽悠闲,但现在觉得有必要仔细检查。病房中
各色人等都有,各种绝症等死的犯人在病床上进行他们一生之中最後一次反抗。他们和很多人对抗过,暴力的、
邪恶的、阴险的、变态的,然而谁也对付不了命运和疾病,在这两个强敌面前他们全都败下阵来。
当他来到三楼,推开走廊尽头的病房门时,忽然开始心跳加速,这是一种预感,或者说更接近灵感。他感觉
自己终於找对了地方。
艾伦没有先去看病床上的人,而是看著床头的病历卡。
这时他的心跳平稳下来,恢复正常,病历卡上写著名字──马卡斯.J.哈登。

(38)病人

病人平躺在病床上,毫无防备,不能动弹。
委托人提供的资料上没有照片,这使辨识增加了困难,可即使有照片对比,艾伦也无法分辨床上的病人是否
就是马卡斯本人。
他的脸被纱布层层包裹著,只露出鼻孔、眼睛和嘴。这些能够见光的部分也很惊人,嘴唇少了一块,眼睛有
一只是瞎的,眼帘已经无法合拢。艾伦进来时病人醒著,用那只仅剩的完好的眼睛看著他。林克烧毁的半张脸和
他相比简直称得上俊俏端正。
“马卡斯。”艾伦在他耳边低声说,然後观察他的反应。
病人紧盯著他,目光透著凶狠,即便落到这样的地步,他仍然有一股子穷凶极恶者的乖戾。
艾伦问:“是你吗?”
他以为病人不能说话,但出乎意料从那张残缺不全的嘴里传出一种生锈的铁器被剐划的声音。在没有听到他
说话之前,艾伦很难想象有人的嗓子能那样刺耳难听,但那确实就是病人的声音。
“你是谁?”病人说话时像一部久未启动的机器开始洒落锈粉,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酸楚的气味。
艾伦轻轻回答:“我是清洁工。”
病人立刻就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这是地下世界同类间熟悉的交谈方式,暗语和心照不宣。
“谁雇佣你?”
“我不能透露委托人的身份。”
“还是你自己也不知道?”病人已不成人形,但他的头脑没有腐朽,他对著艾伦微笑,脸孔在纱布下扭曲著。
艾伦把手放在他的脸颊边,寻找能够拆开纱布的别针,但他碰到病人时忽然把手缩了回来。那并不是害怕,而是
有一点恶心。那张脸没有规则,柔软的肉块。
“你怕我吗?”病人居然开始嘲笑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艾伦看著层层纱布,伸手揭开病人身上的被单。病人的身体并没有像头部那样重伤,保持了一个成年男子的
健康体格,但是一副沈重的镣铐套在他的手脚上,令他丧失自由,被禁锢在病床上。
这是一个犯案累累的罪犯,尽管此时他已经像一只被砍去利爪拔掉尖牙的困兽,但过去猛兽的影子仍然没有
被砂纸一样粗砺的时间磨灭。病人躺在床上,一只眼睛盯著艾伦,目光在说话,他不怕死,因此更不怕杀手。
艾伦想就这样杀了他,这个让他们用尽心思,耗费大量时间寻找的委托目标近在眼前,可不知为什麽,艾伦
觉得他有些不太对劲。事情的发展不应该这样,可是错在哪里呢。病人凝视著他,损坏的灰白色眼珠仿佛能看出
他内心的想法。然後病人无声地笑了,他的嘴像一个黑洞,吸收一切声音,使得病房里安静至极。紧接著,他们
听到一阵惊心动魄的鸣警,响彻在整个监狱上空。该发生的毕竟还是发生了,那是费什曼监狱的全区警报,一旦
警报响起所有狱警都会出动搜寻逃犯。艾伦再度看了病人一眼,而病人一直那样看著他,殷切地等待死亡。
艾伦往後退了一步,没有实行他的杀人计划,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出门原路返回。时间紧迫,他脱掉医生制服
穿过草坪,跳上连接著维修通道的通风口。回去的速度比来时快,因为很容易分辨走过一次的路。艾伦相信自己
可以在狱警们分散到各处之前回到餐厅,但要骗过警卫长就不太容易了。他很快返回通道尽头,餐厅附近聚集了
不少警卫。艾伦穿上留在通风口上方的囚服,落下地面在走廊的角落中等待机会。这时麦克从他身後出现,看样
子一定已经四处找了他很久。
“诺兰说这个监狱有一年多没响过警报,上一次响还是金.莫林在监狱里大开杀戒。”
“这才是我们的风格,不管到哪都能惊天动地。”
“跟我来。”
艾伦跟著他往走廊另一头走,速度很快,他们都知道怎麽避开监视器。
麦克把他带到洗衣房附近的杂物间,这里不是禁地,囚犯们工作时也能够自由出入。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发现了什麽?”
艾伦说:“我见到了马卡斯。”
“然後呢,你杀了他?”
“我没有。实际上我一只手就可以要他的命,但是真奇怪。他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什麽样?”麦克对他的形容有些好奇,艾伦很少这样犹豫不决。
“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他的脸全毁了,你可以说他是任何人,也可以把任何人当作他。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很
怀疑,觉得那未必是马卡斯本人,但後来他开始说话,用那张毁坏的脸对我大笑。我可以感觉到他仍然杀气腾
腾。”
麦克非常仔细地听他叙述经过,然後问:“你还要继续在这待下去,扮演维克.弗吉尔吗?”
“当然,今天去病区牢房时,我认为事件就此结束,但现在有必要再多待几天。”
“他有没有看到你的脸。”
“没有,我怎麽会这麽不小心。”
“你不在时我去了枪械库,我准备好你需要的任何东西。如果你还不准备丢去伪装,那就只好让他们认为你
是受害者。”麦克吻了他一下,捡起地上的绳子说,“坐下吧,他们就快来了。”
艾伦还在回味亲吻,麦克已经开始捆绑的工作,把他双手抬起吊挂在一个生锈的置物架上。
“先休息一会儿。”麦克轻声说,“我会让警卫尽快找到你。”
“你绑得不够紧。”
麦克收紧了一次绳子:“这样呢?”
“也许可以骗过警卫。”艾伦看著他,“我有一位老师,以前我只认为她是很多教导我技能的人之一,但现
在我想说她是我的老师。她告诉我演戏要忘我,所以你也要忘了我是谁,我是维克.弗吉尔,你是迈尔斯.菲利
克斯警卫。”
麦克也看著他,委托任务进行至今,终於看到艾伦认真的模样。他们相互信任并肩作战了很久,但这种感觉
仍然像第一次在那个令人绝望的小屋密室策划逃跑计划,像枪林弹雨中和暴君的周旋对抗,像每一次任务千钧一
发之际的沈著冷静和小心应对。麦克知道不管陷於怎样危险的境地也终会有惊无险,因为他的搭档机智、勇敢、
认真、可靠。
“露比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他总是喜欢看我受罪嘛。”
“不,我是说他会很高兴你终於认真起来。”
“他只是喜欢别人对他卑躬屈膝言听计从。”
“少说两句。”麦克堵住他的嘴,蒙上眼睛,符合受害者的模样。然後他蹲下身,轻声说:“我应该打晕你
才逼真,可你总是毫不犹豫地弄伤自己,现在已是满身伤了,就算是任务我也不想再假戏真做,你有办法应付警
卫的对吧。”他站起来,临走时在艾伦脸上摸了一下以示亲昵和眷恋。
门关上,艾伦被独自留在杂物间,黑暗中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著病人被纱布层层包裹的脸。
病人是马卡斯吗?他怎麽会弄成这幅模样。可以肯定这样的伤势一定是一次人为的“意外”,来自囚犯之间
的仇恨和宿怨,来自蓄谋已久的计划和暗算。在没有搞清真相之前,艾伦不想草率动手。杀错人对杀手来说也是
难堪的污点,他不想做一个糊里糊涂的凶手。
几分锺後,警卫破门而入。并非因为麦克的暗示,而是本来就打算来个地毯式搜索,从警报响起开始,每个
人都不再有休息时间。艾伦假装昏迷,昏迷是所有演技中的基础,除了 C,连兀鹫派恩和狡狐韦德都曾专门花时间
教导过他。他任由警卫摆弄,不管发生什麽事都没有反应。他们把他解下来,松开眼罩和布条,两个人一起把他
抬起送进医务室。
这样的昏迷不需要治疗,警卫长用一杯水就唤醒了他。艾伦迷茫地睁开眼睛,然後他立刻被带去审讯室。这
次麦克和另外几个当天当值的警卫在场,文森特并没有拳脚相加地刑讯。
“是谁把你绑在杂物间。”
“我不知道。”艾伦回答,“我在走廊上,听见有人从後面经过,脖子上被砸了一下,後来我就昏迷了。”
“为什麽去那条走廊?这个时候你应该在餐厅用餐。”
艾伦沈默不语,心虚地不回答。想到他之前的越轨行为,狱警心中都有答案,他对逃离此地仍不死心,晚餐
时间很充裕,利用那场混乱他可能试图再次寻找越狱的机会。
“我给过你安分守己的机会。”
艾伦说:“我什麽也没做。”
“但你一直心存这个念头,这对监狱管理是个不定时的炸弹,我不能放任你继续在外面。”
“你要把我怎样。”艾伦关切地问。文森特盯著他的眼睛,但看不出除了担心之外的其他情绪,就像麦克说
的,他要应付警卫轻而易举。文森特的职权能做的仅仅是关禁闭,他还没真正拥有生杀大权。
“袭击你的人为什麽把你关起来。”
艾伦依旧是那种无力的回答:“我不知道。也许他本来想杀了我,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凶
手。”
“杀手。”文森特吸了口气,这个尖锐的字眼让他想起不久之前被揍了一顿之後说话都不连贯的凯文和维克
多。费什曼监狱中有个隐形杀手,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人知道他──即使知道也不敢说出口。他的威慑力有多大,
像个无影无形的魔鬼,随时会出现在身边,转眼又消失无踪,见过他的人如见鬼魅,他来去自如,在这里的目的
是什麽。文森特挺直身体,目光穿过墙,看著远处不知名的地方陷入沈思。艾伦借机向他身後的麦克看了一眼,
麦克示意他不要乱来。然後电话响了,文森特接听後面色更为凝重,艾伦几乎以为在他行动之时真有一名独行杀
手在监狱中倏来忽去让警卫长疲於奔命。然而文森特放下听筒後说:“让他起来,监狱长要见他。”

(39)清洁工

史特伍德.泰勒监狱长没有在座位上。什麽事令他坐立不安,开始在窗户边来回踱步。艾伦被带进来时,监
狱长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看著窗外,就像一个已经错过车站的人疑惑而犹豫地扭头看著身後的车牌。
艾伦被狱警送到那张正对著办公桌的座椅上,监狱长听到声音终於转回头,然後想了想,拉上窗帘。天黑了,
窗外是探照灯的白光,监狱长似乎不太喜欢这种锐利刺眼的光芒,他的窗帘是深红色的天鹅绒,对白天而言显得
太沈重,而对夜晚是一种必要的隔离。
“我刚才听到了警报声。”监狱长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糟糕,他得到越多消息就越容易陷入这种糟糕的境地,
因为他知道问题出在哪,但从不去想办法解决。
“我也听到了。”艾伦如实回答,岂止是他们,整个监狱的人恐怕都听在耳里,甚至是更远的地方──公路、
森林、高山、天边。
“警报声和你有关吗?”
“恐怕有一点。”艾伦说,“警卫发现少了一个人。”
“是你。”
“我不敢肯定。也许还有别人,但他很聪明地折返了。”
监狱长仍然站在窗边,手指下意识地轻轻击打窗台,他说:“自从你进监狱後,这里发生了很多事。”
“很抱歉。”
“我还没有说什麽事,你又为什麽要道歉?”
“不管什麽事,一定是我们的错。我们是因为犯错而入狱,这点毋庸置疑。”
监狱长转头看著他:“维克.弗吉尔。”
“是,先生。”
“我看待你的方式是否正确。”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哪方面。”
“起初我认为你是个卑躬屈膝胆小怕事的小偷,只要给你一点好处你就会心甘情愿地为我效劳。可是你对我
派给你的好差事似乎并不感兴趣。”
“不,我很感兴趣。”这是艾伦的真心话,如果没有这份差事,露比的计划恐怕还得滞後很久,“有时我会
想,你为什麽会给我这份工作,我只是很多囚犯中的一个,并没有什麽特别之处。”
监狱长很突然地露出一丝微笑,这个笑容有些奇怪,似乎他想到一件有趣的事,但同时对这件事又很恼火,
因此他的笑容看起来多少有点勉强,似笑非笑难以辨别。“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是有理由的。有时候我们的某个举
动看似很突兀没道理可讲,那是因为我们尚未意识到这样做的真正原因。”
“我想知道我会得到什麽处罚?”
“你希望得到什麽处罚?”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艾伦想了一会儿,监狱长说:“站起来。”
艾伦站起来,监狱长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像打量一件少见的稀有物品一样围著他走了一圈。然後这位监狱
的主宰面无表情地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艾伦问:“去哪?”
“回你的牢房。”
“处罚呢?”
“你这麽想要的话,明天开始清扫浴室,一个人,整个浴室。”
艾伦无法理解这算什麽处罚,文森特警卫长一定对他恨之入骨。
“为什麽?”
“你觉得很奇怪吗?”
“是的。”艾伦回答,他觉得很奇怪,整个监狱都很奇怪,他怀疑他们──包括露比在内都掉进一个巨大的
阴谋陷阱里。
监狱长似乎很满意他的迷惑不解,冲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门外:“警卫。”
狱警进来,把艾伦带走。他又回到了五平米的牢房中。汤尼对他的回归并没有太多表示,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实际上他对身外的人或事都不是特别关心,却能在这种不关心的状态下得到很多消息和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艾伦
在自己的床上躺下,开始思索这些天来的一切。但他发现自己获得的都是谜题,没有答案,所有线索需要有结论
时就会突然中断。他翻身向著墙壁,汤尼没有打扰他,熄灯後悄悄上床睡觉。第二天狱警将他带出牢房送去受罚。
艾伦头痛加无奈,以为监狱长只是开个玩笑,更严厉正式的处罚一定还在後面,可没想到连他都当做玩笑的话,
监狱长却下令确实执行。这样想,让他维修照明换灯泡一定也是个心血来潮随後又被当真的笑话罢了。
就这样,他被送进了集体浴室,尽管每周有人打扫,但一群雄性生物聚集冲淋的地方难免凌乱肮脏。现在是
白天,浴室空无一人,警卫们在宿舍有单独的冲淋房,因此集体浴室的环境脏乱一些对他们而言不会产生什麽意
见。
艾伦的手中被塞了一把长柄刷,他开始打量这个经常发生流血事件的清洁场所,并在心中估算著一个人清洗
这里的工作量有多大。浴室有一股廉价香皂的香味,一整排尚在滴水的花洒,排水沟中积满污渍,有些来自体外,
有些则来自体内。就艾伦亲眼目睹过的暴力侵犯事件就有十多次,狱警们当然不会有兴趣全程观看同性犯人洗澡,
因此这里很容易成为“快乐的游戏场”,就连他自己也不止一次遭遇骚扰,每次都得想尽一切办法周旋到底才能
幸免於难。
艾伦走到浴室中间时,发现这里并非只有他一个,尽头的角落中有个同样穿著囚服的人正拿著长柄刷在清理
水沟。艾伦回头看了一眼,狱警说:“好好干,我就在外面,完工了我会进来检查。”他也看到那个正在劳作的
犯人,但并没有什麽特别反应,只是说:“那是老格瑞,他喜欢清洗浴室,监狱长说让你一个人干,不过老家夥
磨磨蹭蹭起不了什麽作用,就算仁慈地给你安排个帮手。三小时,过了时间就没有午饭吃。”
说完他关上门,艾伦听到上锁的声音,想必狱警也没耐心真的在门外等上三小时。艾伦拿著他的工作用具开
始擦洗地板,把那些陈年污垢擦掉得费不少力气,但他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维克.弗吉尔的悲惨人生已经让他憋
得快爆炸了。他愤恨地干活,冲洗、擦拭、清理被堵住的下水道,从里面掏出令人作呕的各色头发。整个过程中,
老格瑞始终在一个角落慢慢工作,从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对身外事不好奇,没兴趣,专注地在固定地点清扫。
艾伦休息了一会儿,老格瑞仍然背对著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艾伦朝他走去,站在他身边。“你
好。”他向老格瑞打招呼,後者没有反应。他真是个老人,苍白稀少的头发,褶皱的皮肤,手背上满是褐色的斑
点,没有反应也许是因为耳背。
艾伦把手伸到他面前,轻轻挥动了一下,老格瑞终於转头看向他。
“你好,你能听见吗?”
“是的,当然。”老格瑞回答,这证明他并没有耳背,只是在走神。
“我叫维克.弗吉尔。”
“摩尔根.格瑞。”老囚犯说,“你来这里干什麽?”他的声音也很苍老,但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因为衰老
总是不可避免,苍老的声音意味著他有比年轻人更多的人生经历。
“我来这里受罚。”
老格瑞的脸上始终没有笑容,但对艾伦的到来十分惊讶。艾伦问:“我打扫了整个浴室,你瞧,现在很干净
了,你为什麽一直不动。他们允许你每天在这里吗?”
“我也在打扫。”老格瑞说,“这里太脏了,永远洗不干净。”
“是啊,我还在下水道里发现一个安全套,监狱里什麽都有。”
“我说的脏东西不是这个。”老格瑞放低声音,看向艾伦的双眼有些泛白浑浊。总的来说他是个会让人感到
很绝望的老人,而且他还是个囚犯,他注定要在这里老死了。“你没有看到血吗?”他问。
艾伦说:“哪里?”
“在你脚下。”老格瑞盯著他的眼睛看,被一个眼袋层层堆叠的老人那样看著真叫人难受。艾伦看了一眼脚
下,他穿著拖鞋,脚已经全湿了,上面还有些水花溅起後造成的污垢,但并没有血。他抬起一只脚,地板上是赭
色的隔花瓷砖,颜色确实有些不干净,好处是也不会显得特别脏。
“我一直在洗刷这里的地板,每天,可总也洗不干净。”
“你来这多久?”
“两年,也许是三年。”老格瑞犹豫不决地回答,“我是从别的监狱转来的,到处都是罪犯,人满为患。”
艾伦看了一眼他正在擦洗的地面,那里很干净,某些地方甚至有些发白,应该是经常清洗的缘故。他问:
“那是谁的血?”
“奥斯本的。”
“奥斯本是谁?”艾伦花了好几秒锺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阿尔奇,这是意外收获。“阿尔奇.奥斯本,是他
吗?他发生了什麽事,我听说他死在锅炉房里,是被烧死的。”
老格瑞不回答他的提问,只是一味地讲自己的所见所闻。
“奥斯本的血肉飞溅出来,通过上面的通风口。”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艾伦顺著他的目光往上看,浴室上
方确实有个通风口,但四周都用牢固的铁条焊死,没有人可以撼动,要打开它恐怕得动用电锯。
“我当时在洗澡。我总是习惯在这里洗澡,一个固定的地方。”像他这样的老家夥不会有任何人感兴趣,一
个角落足够他做好自己的清洁工作。“然後就像一场灾难,鲜血像下雨一样落下来,落在我身上,到处都是血,
还有手指、头皮、耳朵、骨头,一个人身上的任何部位以及内脏。膀胱破了,屎尿齐流。”老格瑞像个邪恶的巫
师一样平静地形容这一幕惊悚恶心的场面,他可能期望看到艾伦作呕的表情,但後者只是皱了皱眉说:“难道他
不是被烧死的?”
“他有各种死法。奥斯本是个怪物。”老格瑞说,“他想离开这里想疯了,尝试了各种方案,最後他成功了,
他把自己化成血水,顺著下水道冲出了监狱。”
“但总还有些留下来。”艾伦说,“比如头骨。”
“对啊。他真是个傻瓜,就算出去也是个无头鬼了。”老格瑞终於露出微笑,不再理睬艾伦,低头继续进行
他日复一日永远不变的清扫。

(40)美好
三小时後,警卫打开浴室门检验艾伦的清扫工作。
对於这样一个经常被犯人用来群交打架的地方,狱警显然也有些生理上的反感,就像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走
进脱衣舞场那样的反感,甚至憎恶。可有时候憎恶并非因为讨厌,而是源於自身对某种邪恶场面不由自主的激动,
进而产生的鄙夷之情──也许不会去尝试,可还是觉得挺刺激。警卫对艾伦将近三小时的成果并不满意,不把锈
迹斑斑的龙头和泛黄的天花板弄干净,这里恐怕是不会有什麽起色,但至少从下水道清理出来的垃圾令人叹为观
止,警卫勉强算他通过。艾伦在他的监督下用冷水冲洗了一下自己,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不过冷水有助於清醒头
脑。老格瑞的话让他对某些事背後的真相有了新看法,他似乎抓住了一些重点,只是目前还缺乏证据证实他的猜
测是否正确。
回到牢房後他和汤尼一起等待午餐时间,清洗浴室的工作并没有让他特别疲惫,但他不想显得太精力十足,
於是躺在床上休息。汤尼说:“你去哪了?”
“监狱长让我去清洗集体浴室,你简直无法想象那里有多脏。”
“我当然可以,光想想多姆洗澡时往下水道撒尿就知道了。”
“你为什麽不早点告诉我,那样我就不会把手伸进去了。”
“我可没料到监狱长会让你去干那些活。”汤尼无辜地说,“但是你应该知道,为图方便他们什麽事都干得
出来。”
“我刚才在浴室遇见老格瑞。”
“是吗?”汤尼很随便地应付著。
艾伦说:“他对我说了阿尔奇.奥斯本的事。”
“你又去打听了。”汤尼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为什麽你总是对死人这麽感兴趣。”
“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大有古怪。”艾伦察言观色,他认为费什曼监狱最古怪的是监狱长,其次是文森特警卫
长,再接著就是这位无所不知的室友。
“好吧。”汤尼在床边坐下,认真地望著他,“你到底觉得哪里古怪,如果我知道真相,我很乐意为你解除
疑惑。”
“真的?”
“当然。”
“你为什麽知道那麽多?”
“因为我不参与所有浪费时间的活动,只观察和聆听。”
“他们怎麽会放过你?”
汤尼嘴角下弯,那是个很为难的表情,但他立刻又微笑起来,艾伦很难从他的笑容中看出虚伪和做作。如果
他在演戏,他就是个不逊於 C 的好演员。“你是聪明的家夥。”汤尼对艾伦说,“你知道怎样才能不让他们自动
靠过来找茬,通常我们总是需要有个靠山。就像你曾经推测的那样,入狱的第二天,监狱长找过我,我们聊天,
大概有三到四小时。然後我得到了特权,警卫都会特别关照我,新来的犯人也会受到告诫。”
“我很想相信,但是有些人,像多姆、林克或者杜鲁曼,他们并不太把警卫放在眼里,而且你总会有落单的
时候。”
“是的,人人都有落单的时候,我只能尽量避免,可他们又为什麽要花精力在我身上。我安分守己,对他们
敬而远之。我没有威胁,他们没有兴趣。”
“你和监狱长聊了些什麽?”
“很多。”汤尼说,“我们几乎什麽都聊,话题包围全世界。监狱长在这里很无聊,他认为自己才是被关在
费什曼刑期最长的囚犯,所以我有时会和他聊一些他感兴趣的话题。”
“然後你就成了他眼前的红人。”艾伦仍然不太相信他,但至少这个理由可以成立,监狱长确实是个感到生
活百无聊赖的主宰,恐怕每次新囚犯入狱都可算得上是他能获取的为数不多的乐趣。
“阿尔奇的幽魂到底是怎麽回事?”
“阿尔奇死时我不在这里,我所知道的也是道听途说,恐怕这件事我无法给你确准的答案。”
“那麽就说说你的看法。大多数囚犯认为阿尔奇是在锅炉房里被烧死的,老格瑞告诉我他的尸体被碾碎从通
风口漏下来。你更相信哪一种?”
“我相信老格瑞的话。”汤尼低声说,“我也听他说过一次关於集体浴室里的事故,那天恰巧只有他一个人
在浴室里。我确实更相信他,因为没有人可以把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说得那麽详细,简直身临其境,相比之下那些
关於阿尔奇烧死在锅炉房的描述就潦草得多,再多追问几句说故事的家夥准会一脸神秘地掉头走开,因为他们根
本没看到事情的真相。”
“什麽情况下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在通风口被碎尸,血水像下雨一样落到浴室里来。”
“你没有去过锅炉房。”汤尼说,“那里有三个排风口,通道经过集体浴室的顶端,为了避免犯人从浴室逃
走,集体浴室几乎是封闭式的,但热气总得排出去吧。锅炉房的排风扇很庞大,停止时缝隙足够一个人通过,通
道很长,中途会经过浴室上方的通风口。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时发生了什麽事。”
汤尼的描述很简练,但准确地重现了浴室和锅炉房之间的排风系统,阿尔奇试图从排风口逃离监狱,然後意
外就发生了。
“这简直是自杀行为。”
“谁知道呢。”汤尼说,“监狱长禁止大家谈论这起事故,而事实上只有当时任职的警卫和老格瑞清楚到底
是怎麽回事。监狱长肯定觉得让老格瑞整天混在犯人们之间会闹得沸沸扬扬,可实际上他孤僻得令人厌憎,几乎
没人愿意和他说话,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件事过去很久了。”
“还有三个人又是怎麽回事?”既然汤尼肯开口,艾伦想一次性把他掏个干净。
“哪三个人?”
“阿尔奇死後突然失踪又被人发现了尸体的那三个人,听说他们谋杀了阿尔奇,然後消失无踪,接著却死於
非命。”
汤尼开始沈默,表情有些无奈,也许是艾伦问了太多问题,但他的好处是很有耐心,这一点从他坚持绘画这
件事上就能看得出来。
“维克,我并非万事皆通。”汤尼说,“难道你打听这些是为了走他们的老路?”
艾伦正要说话,午餐时间到了,汤尼站起来并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似乎是个友好亲密的动作,如果艾伦只
是个普通囚犯,或许真该和他的室友好好相处度过漫长的牢狱生涯。然而他们都不平凡,因此不可能毫无保留地
互相信任。
中午时狄恩照例过来找他共进午餐,艾伦发现他的脸上肿了一块,眼角也有些淤痕。由於麦克的照顾,他暂
时没有受到处罚,文森特警卫长的心思还放在神秘杀手身上,无暇关注这些时有发生的小动乱。狄恩低头吃东西,
并不说话,尽管看起来有满腹话要说,却仍然强忍著脱口而出的冲动,等待对方先开口。艾伦只看了他一眼,就
开始低头享用午餐,五分锺後狄恩终於忍不住问:“你没有什麽想对我说的吗?”
“说什麽?”
“你为什麽不看著我?”
艾伦看了他一眼:“你的脸怎麽了?”
狄恩委屈地说:“难道你忘了昨天让我做的事?”
“哦对,你做得很好。”
“还有呢?”狄恩耐心等待。
“还有什麽?”
“没有人说过你是个混蛋吗?混球维克,告诉我你离开餐厅後干了些什麽,你说过你发现一条通道可以逃出
去,结果呢?”
“是有一条通道。”艾伦说,“就在浴室後面的锅炉房里,如果你有勇气从排风口钻出去,你就能自由。”
狄恩怀疑地看著他:“别以为我是傻瓜,餐厅和浴室隔著操场,你不可能躲过狙击手和探照灯。”
艾伦不理不睬,狄恩愤恨地往嘴里塞食物,边吃边抱怨:“我知道你在骗我,你从来不对我说真心话。”
“狄恩。”
“什麽事?”
“鸡肉好吃吗?”
“不错。”
“要不要多来点。”
“不用了,你可以自己留著,你好像吃得不多。”
“你认为好日子是什麽样?”
狄恩开始发呆,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可是回答起来却不容易。狄恩几乎没想过对他来说什麽是好,也许养
父哈利开始迷恋赌博之前他还算过得不错,但那也不是最好。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问艾伦:“什麽是好?”
“就是你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赏心悦目,什麽都能应付,什麽都不是难题。”艾伦问,“如果有机会离开监狱,
你会干什麽?”
“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你为什麽要问我这些。”狄恩有些不知所措,完全忘记了刚才还在追问艾伦关於
逃生之路的事。接著他认真地考虑起这个可能性,如果有机会离开监狱应该做点什麽。他想起露比承诺给他的一
笔钱,他一直自我催眠避免去想钱的事,自从入狱後他就认为自已已经脱胎换骨和以前的狄恩.罗伊告别,重要
的不是钱,而是新生。可他还是没想好该干什麽,什麽是好,什麽是好日子。
艾伦把他一个人留在座位上,像往常一样留下一个散发著清香的橙子。等狄恩回过神来,发现对面的座位上
换了一个人,林克半张毁损的脸狰狞可怖,原本完好的另半张脸上一片青紫,那是昨天被餐盘砸伤的痕迹。
“嗨,狄恩。”林克看著他说,“昨晚过得如何?”

(41)未来

然後狄恩被林克赶到一个角落,距离厨房很近。
艾伦已经离开,其他犯人各自低头用餐,没人多管闲事。狄恩看看周围,菲利克斯警卫不在,警卫长也不在。
他忽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室友杰森幸灾乐祸地看著他,冲他比了个中指。
“长官。”狄恩向另一位陌生的狱警呼救,对方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林克捏住他的下巴威胁:“别出声,否
则我就打烂你这张讨人喜欢的小脸蛋。”
“你想干什麽?”
“我正想问你,我几乎打算放过你,可你昨天对我干了什麽,用餐盘砸我的脸。”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不,我不想去。”狄恩战战兢兢地拒绝。林克把他推进厨房,他又想呼救,肚子上就挨了一拳,揍得他疼
痛难熬,站立不稳。林克架住他,半推半扶地进入厨房深处。
狄恩捂著肚子坐在地上,林克弯下腰蹲在一旁打量他。
“现在这里属於我们俩,单独。告诉我你为什麽要那样做?”
“我不是故意的。”狄恩重复了一遍,得到的是嘴边狠狠的一拳,林克轻而易举就把他打翻在地,再抓著他
的头发让他重新坐好。
“你和维克在搞什麽鬼。”
“我们什麽也没做。”
林克伸出手指擦掉狄恩嘴角流出的一点血渍,他对鲜红色很感兴趣,放在嘴里尝了尝滋味,接著又把狄恩的
脸抬起来。
“你会後悔的。”他说,“等一下你就会後悔为什麽不一开始就对我说实话。”林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
伤得也不轻,但更主要的是丢了面子。他居然被狄恩这样的家夥用餐盘揍了一顿,暂且不说疼痛有多严重,光是
当时满脸的番茄酱和面条就够让他窝火了。
狄恩惊慌地看著他,接著喉咙被卡住,他与空气隔绝,呼吸困难。林克两只手一起用力,狄恩很难挣脱。
“为你的好运庆幸,要不是在监狱,我会把你折磨致死,再把你扔在路边用垃圾袋盖起来。这样被人发现时
你就赤身裸体,像婴儿一样在世上走个来回了。”
狄恩被他勒得喘不过气,眼前开始模糊发黑。他的手指在林克手背上划出很多抓痕,但林克不在乎这点小伤,
继续施加压力,狄恩很快瘫软下来。林克趁机压住他,开始剥光他身上的囚服。狄恩剩下的意识告诉自己必须反
抗,否则就完了,可他的脑子只剩下一点点思考能力,没法驱动四肢奋起反击。林克瞬间把他剥了个干净。
“现在你愿意告诉我发生什麽事吗?”
狄恩挣扎,林克又对准他的肋下重击。他放过脸蛋,以免血流满面影响兴致,只对软肋下手,这样狄恩再也
没有反抗之力,只能任由他摆布。林克拿出自己的宝贝,捏住狄恩的腮部威胁:“既然你不肯用嘴说话,就让它
干别的活。”他试图把那东西放进狄恩嘴里,狄恩忽然鼓起全部力气推开他,林克被他推得往後倒退,差点摔倒。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他。林克挥舞起拳头对准狄恩的脸颊猛捶,狄恩本能地挡住脑袋,林克又把他的手扯开对准另
一边脸挥拳。狄恩的脑子一片空白,鼻腔和嘴里都是血味。林克在他上方喘气,热气喷薄到脸上,他已经在别人
的胯下,让他心寒的是林克粗壮的家夥就在他嘴边磨蹭。狄恩昏昏沈沈地想,难怪当初维克会对著他大叫疯子,
他肯定是疯了才会觉得这样也没问题。林克的脸让人作呕,他的老弟也一样面目可憎。狄恩不知不觉呕吐起来,
这种场面真让人扫兴,林克恼火地抓起地上的囚衣擦拭。狄恩半睁著眼睛看他,用一种毫无杀伤力的声音咒骂:
“你这个肮脏的同性恋,变态的畜生……”林克抓住他,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狄恩刚生出的勇气又迅速熄灭,身
体蜷成一团。林克对他拳打脚踢,抓著他的头发往墙上撞。
狄恩的额头破了,血顺著脸颊往下流淌。
林克抓住他低声说:“你简直像一团湿泥,连一次像样的反击都没有。难道你是因为当街卖淫被抓来的吗?
让我看看你被多少人光顾过。”他在狄恩耳边污言秽语,极尽侮辱之能事,“你已经是个囚犯,别指望能过上好
日子。”
狄恩像被电击了一样清醒过来。好这个字眼在他的脑海中来回撞击,他不知道那是林克猛撞他脑袋的缘故还
是那个字眼自己在冲击,在寻找出口,总之撞得他整个脑袋都疼起来。
什麽是好?
好就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赏心悦目,什麽都能应付,什麽都不是难题。
狄恩睁开眼睛,本来他已经打算求饶,接受屁股有点疼的现实,虽然要承受林克的脏东西让他很难受,但毕
竟比挨打好,他又不打算当宁死不屈的大英雄。可林克的威胁起了反作用,使狄恩彻底放弃了求饶的念头,林克
放开他时,他顺著墙滑下去,狰狞的大家夥对著他的脸,他飞扑到附近的桌上抓起一个长柄勺朝林克的脑袋挥去。
林克该庆幸监狱的厨房里没有放在外面的刀子,否则此刻他早已被削掉半个脑袋。
“滚开……下流的猪。”狄恩发疯似的乱挥一气,林克从突如其来的剧痛中回过神来,两人扭打在一起。狄
恩又一次被撞在墙上,这次他没了力气。
林克捡起地上的长柄勺,对准狄恩流血的额头一下两下,狄恩天旋地转,终於失去意识。林克喘著粗气摸了
摸脸,粘稠的血让他气恼,现在他对狄恩只有恨意,再也没有奸尸的兴趣。他丢掉勺子,环顾四周後,选中了厨
房的冷库,打开门,把浑身赤裸的狄恩推进去,再把门关上。离午餐结束还有半小时,足够这小子在里面受罪的。
林克并不想杀他,只想让他尝点苦头,以後还有的是机会让他生不如死。
干完这些事後,林克擦了擦脸,恢复情绪。现在他要去另外找乐子,找个听话乖顺的姑娘,反正身边到处都
是。
艾伦回牢房的途中,汤尼从後面追上来并叫住他。这不像他,汤尼不是个会主动打招呼的人,他宁可慢吞吞
地去一趟图书馆,然後在回到牢房後对艾伦伸伸手,敷衍了事地表示友好。
“维克。”汤尼走上来,“你要去哪?”
“有事吗?”艾伦反问。
“我没有,你的朋友好像有那麽一点。”汤尼还是那副很随便的样子,通常他认为监狱里什麽事都算不上大
事,因此能让他认为有点事就意味著情况一定很严重。艾伦一时之间尚未反应过来所谓他的朋友是谁,汤尼说:
“你离开座位後,我看到林克坐了过去。”
艾伦终於明白是狄恩,林克找他肯定不是为了握手言和。
“我想他可能有点麻烦。”汤尼说,“昨晚在餐厅他动手打了林克。你知道林克的为人,他不会放弃任何报
复的机会。”
“餐厅里有很多警卫。”
“他们都假装看不见。”汤尼说,“一方面他们对杜鲁曼的左膀右臂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一方面林克
的兴趣只在别人的屁股上,只要不出人命就好。大家都这麽想。”
艾伦已经开始往回走,忽然又转身看著室友,很疑惑他为何如此热心。维克.弗吉尔和林克.格罗弗作对简
直是以卵击石,汤尼曾在目睹狄恩被林克堵在仓库时劝告艾伦不要多管闲事,现在却一反常态主动通风报信。
汤尼感受到艾伦疑惑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像会读心术一样说:“这不是勇敢,决不是勇敢。你这样说过。
我想也许朋友对你很重要。”
“谢谢你,汤尼。”
“要我通知警卫长吗?”
“暂时不要,警卫长对我可不太友好,我不希望他认为每次有事情发生我都在场。”艾伦说完就往餐厅的方
向折返,尽管他和狄恩并没有什麽交情,但至少狄恩曾帮过他,不能见死不救。他简直不敢相信狄恩这傻瓜制造
混乱时会找林克动手,难道他觉得别人的动静太小,不足以引起所有警卫的注意。狄恩一向是个异想天开又想当
然的家夥。
午餐时间即将结束,餐厅里已经只有稀稀落落几个犯人。艾伦一眼扫过,没有看到狄恩,林克正在餐厅一角
和另一个年轻人说话。林克把手伸进对方的裤子里,两人表面上还十分亲昵。
“我们该换个地方了。”林克说,“去小间吗?”
那是他们的私密话,去小间的意思就是操场边的仓库,那里像地下旅店一样被各色犯人频繁使用。林克把手
拿出来,搂著他的姑娘往外走。
经过门口时,艾伦伸手将他拦住。
林克斜睨著他,满脸的鄙夷和仇恨,尽管他对杜鲁曼的决定并无异议,但那也不表示愉快接受。林克正等著
艾伦主动挑衅,最近几天发生了什麽怪事,那些窝囊懦弱的家夥全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开始挑战他的权威。
艾伦问:“狄恩在哪?”
“我怎麽知道。”
“有人看见你坐在他对面。”
“谁看见了,让他来和我对质。”
艾伦看著他,目光越来越冷,林克感到周围的空气都像结了冰一样,被他搂在怀里的人全身僵硬,面露紧张
之色,不知道该远离这场争斗还是该继续待著以免林克光火。
“他快死了。”林克的脸色也迅速变冷,他不喜欢被人威胁。
“他在哪。”艾伦说。
林克推开身边的人,走到艾伦身旁,他像守著领地的野兽一样嗅吸著敌人身上的气味。“如果我不告诉你,
你又能怎样,你敢揍我吗?杜鲁曼会杀了你。”
艾伦不说话不回答,林克再次转到他面前时,他一拳把对方打得飞身向後摔进一整排餐桌之间。

(42)同类

林克四脚朝天躺在桌椅堆里。刚开始他还有点晕眩,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接著他看到餐厅的天花板,感到
原来就有些抽痛的脸颊像火烧一样剧痛。周围鸦雀无声,艾伦走过去,拽住林克的衣领把他从一片狼藉中拉起来。
“狄恩在哪?”
林克擦了擦嘴角,这一下挨得不轻,不过他并没有觉得艾伦与众不同,认为这只是一个人气急败坏时的爆发
力和冲动之举。维克和狄恩是一对,这谁都知道,在外人眼里他们总是躲在角落说悄悄话,再亲密一点恨不得坐
在对方腿上。艾伦从不解释这样的误会,随他们怎麽想,而狄恩大概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中成了这样的
角色。林克说:“你想知道吗?可我不会告诉你,要是你低声下气地求我,也许我会好心地给你一点提示。现在
你只能眼睁睁地等著他的尸体被发现了。”
艾伦看著他,确认他没有信口开河。汤尼说的没错,狄恩确实出了点事,这点事可大可小,最终结果取决於
林克的心情。
“你愿意向我道歉并且跪下求我透露你的小情人现在身在何处?”
艾伦放开他,伸手将他胸前的衣服抚平,林克满脸讥讽的笑容,冲动过後勇气总是消退得很快。他坐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残羹剩菜和汤汁,然後皱眉。
“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林克说,“舔干净。如果我满意,我会大发慈悲给你答案。”
艾伦在他面前沈默,旁人眼中他已经退缩了,只是还在犹豫是否在大庭广众之下像狗一样舔舐林克的囚衣和
鞋子。林克看著他,不介意多等一会儿,反正受罪的人和自己无关。他对接下去会发生的事信心十足,艾伦肯定
会屈服。牺牲是个多麽有趣的词,付诸行动更让人愉快激动。
艾伦看著他的脸说:“你真是个下流龌龊的畜生。”
“我是的。”林克回答,“可惜你得向个下流龌龊的畜生下跪才能救得了狄恩小宝贝,他现在赤身裸体冷得
发抖……”
艾伦没让他说完,再次给了他一拳。林克认为第一次是猝不及防,那麽这一次有了防备就不会让他得逞。可
事实并非如此,这拳正中下颚,而林克的拳头没有一下能碰到艾伦身上。围观者们只觉得他们在桌椅间翻滚殴打,
双方都没占到上风,实际上艾伦没有施尽全力,只是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把塑料叉子对准林克的眼睛:“早就该有
人教训你。”
“我会杀了你。”林克瞪著他,“这不是玩笑,不只是你,还有狄恩,我会杀了你们俩。”
“我等著你。”
艾伦把叉子扎在地板上,塑料折断了,碎片溅在林克脸上,他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艾伦站起来推开人群,警
卫终於有了反应,他们可能一直在附近等打斗声停止。艾伦趁他们尚未集结,迅速进入厨房。林克没有离开过餐
厅,狄恩应该还在这里,但他会被关在哪?艾伦查看整个厨房内部,储藏室和流理台下的柜子,接著他看到墙面
上的血,角落中橙色的囚服。这里没有人,但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至少他反抗过,艾伦心想,除了走投无路头
脑发热地抢劫银行外,他几乎没干过什麽和命运作对的事,至少在费什曼监狱从没有过。地板上有些水渍,周围
的空气很冷,艾伦伸手打开冷藏库的门。
狄恩在里面蜷成一团,昏迷不醒。艾伦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把他从里面救出来,并开始摩擦他的手
脚恢复热量。
“醒醒狄恩。你冻得像根冰棍了。”
狄恩费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的血也因为低温凝固,脸色白得像下过雪的路面,嘴唇发紫,眼睛失去光泽。
再迟一步他恐怕就再也不会睁眼和呼吸了。
“我在哪?”狄恩瑟瑟发抖地问。
“还在监狱。”艾伦替他揉著手臂,遗憾地说,“很不幸你没能上天堂。”
“真不幸。”狄恩也遗憾地说。然後他忽然流下眼泪,艾伦替他擦去,他又再流泪,这一回止不住了,眼泪
是热的,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发热的东西。
“维克,能抱我吗?”
“让我考虑一下,你可以提点别的要求。”
“我想见菲利克斯警卫。”
“好吧,我可以抱你。”艾伦拥抱了他,狄恩像一块硕大无朋的冰块。
“5 岁时我还在街上流浪,哈利从车站出来看到我,他问我是不是走失了。”狄恩说话时声音断断续续,但并
不是因为伤感而是冷,“後来他脱下大衣包住我,像这样拥抱我。我已经 15 年没感到这麽冷了,我想过得更好一
点。”
艾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会过好的,我送你去医务室。”
狄恩不松手,艾伦只好继续抱著他,狄恩忽然睡著了,或者应该说他又失去了意识。警卫进来时,艾伦正试
图为怀里沈重的家夥穿上衣服。狄恩被警卫接手,送去急救。经过餐厅时,林克已经不在那里,但仇恨仍然留在
那些凌乱不堪四处倾倒的桌椅间。艾伦走过其他犯人面前,他们看他的目光和以前不一样了,但说不清到底是好
事还是坏事,因为林克不会善罢甘休,这层监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反抗的声音了。
狄恩躺在病床上,醒来时他首先看到了露比,然後他就把刚才发生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
“你想要什麽?”露比问。
“一杯水。”
“我不是来照顾你的。”
“做我了一个梦。”狄恩说,“我梦见……”想了一会儿,然後他沮丧地看著天花板:“我忘了。”
“你还记得什麽?”露比问,狄恩被扒光衣服关在冷藏室里近半小时,能这麽快恢复只能证明他身体非常健
康。
狄恩想了一会儿,脑袋上的伤口开始发疼,他终於想起餐厅里发生的事。
“林克揍了我一顿,还想让我舔他,他脱光我的衣服……”然後是冷,接著是温暖。“维克在哪?”
露比平静而冷淡地回答:“他被关禁闭了,为了救你他打伤了林克。警卫长很生气,他可能得在单间待上几
天。”
狄恩神色黯然,认为自己又搞砸了,就像在银行里一样,而且比那次还糟。
“我可以解释,我可以作证,他是为了救我,并非故意闹事。维克也是好人,虽然他经常让我去做一些莫名
其妙的怪事。”
“他是故意的,他闹起事来你简直难以想象,非要搅个惊天动地不可。”露比打断他的自责,狄恩听他说话
时腰杆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自我检讨戛然而止。他或许会晕头转向搞不清状况,但这世上恐怕没什麽事能让他的
蜜糖小姐张徨失措判断失误,只是他还是有些不可避免的疑惑。
“维克是故意的,为什麽?林克不会放过他。”狄恩很後悔昨晚的事,“我们该怎麽办。”
“还能怎麽办?”露比面无表情地看著他,“这种事迟早会发生,但我还是觉得太早了一点。三天或者两天,
超过 48 小时的时间里会发生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
狄恩迷茫地问:“什麽意外?”
“要是我知道是什麽意外,那就不叫意外。”
“我想了很久。”狄恩说,“你知道是什麽令我神魂颠倒吗?”
“不知道。”露比干脆地回答,他对狄恩的思维方式一清二楚,不想浪费时间在无聊的猜谜游戏上。
狄恩说:“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
“谁们?”
“我们,我和你。”
“是吗?”露比很少用这类毫无意义的反问句,因为他实在无话可说,狄恩认为他们是同一类人。
“是的。我说不清,但我相信你可以理解。”
我不能。露比默默地想,他可以理解各色人等,疯子和精神病,商人和竞争对手,甚至能理解一条狗的想法,
但他不理解狄恩。这个家夥刚死里逃生,现在又开始思维活跃胡言乱语。究竟是什麽让他觉得可以把天差地别的
两个人归为同类。
“我能感觉到。”狄恩非常慢地说,一字一句,不太自信,“我们都对自己很不满意。不,不只是不满意,
应该是憎恨。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没有。”露比斩钉截铁。
狄恩很失望,开始发抖。
“有时我会憎恨自己,但又觉得我是无辜的,我什麽都没有做错,为什麽会这样。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麽
表述,我好像错了又好像没有,可是不管有没有,那些事都已经发生了。然後就是一条看不到头的下坡路,反正
已经糟糕透顶,谁还在乎将来会发生什麽事。”
狄恩抖抖瑟瑟地说完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开始自卑,实际上在露比面前很少有人能够信心十足。但是这次
露比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再吐露任何否定或反问的话语。
他沈默地坐了一会儿。
狄恩语无伦次的话也许把自己都搞糊涂了,但露比明白他想说什麽。
没有做错,可还是发生了,并不是指犯罪,而是更早更久远的一切经历。接下去的事又何尝不是自暴自弃的
结果,强硬派,和所有人作对,让关心的人转身离去。这些露比早已心知肚明,可这样复杂的事从狄恩这个有著
糊涂脑瓜的家夥嘴里说出来,并且只归结为一句话:我们是同类。露比实在难以接受。
狄恩看著他,像犯了大错一样说:“你从来不笑。”

(43)囚室

又一场动乱归於平静,艾伦被关进单间囚室,林克也在狄恩的指控下得到相同处罚。对警卫长而言打架没什
麽对错之分,只要动手就得受罚。
艾伦已是监狱独囚室的常客,这样的结果意料之中。林克在对面囚室透过铁窗对他挑衅,这家夥真是精力十
足,永不罢休。
“你知道狄恩哭著求饶吗?他还舔了我宝贝,他的口技真好。”
“狄恩那张笨嘴只会用来说废话。要是他真舔了,你又何必把他关在冰库里?别再给自己的失败找遮羞布,
连他这样的笨蛋都嫌弃你的老弟,那真是件非常伤人心的事。”
林克没有达到造谣中伤的目的,继而开始威胁恐吓。“我要把你切碎,扔得到处都是。你以为杜鲁曼真会相
信你的鬼话?他什麽都不信,只是想看看你究竟能玩出什麽花样。这里的出路他比你更清楚,你不可能找到连他
都不知道的缺口。谎言迟早会被拆穿,我可以预见你的下场很惨。你想知道我们通常怎麽对付言而无信的家夥
吗?”
艾伦打断他,对他话中的细节产生了兴趣:“杜鲁曼知道有出路?”
“知道又怎样,没有你的份。”
“既然他知道,为什麽不出去。”
“我不会告诉你,你是史特伍德.泰勒那老家夥的走狗。你在监狱长办公室里替他干了些什麽他才答应给你
检修设备的工作,是不是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舔他的脚。”
艾伦对这些污言秽语置若罔闻,他听过更多不堪入耳的脏话,深知当某人把语言当做武器时就意味著他已经
一败涂地。艾伦从没有把林克当做对手,因此不再理睬他,开始思索因为狄恩的意外事件而中断调查的阿尔奇谜
案,但是仍然没什麽头绪。虽然已经知道了大部分关於这起事件背後的真相,可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阿尔奇的幽
魂只是个孤立事件,和同样消失无踪的金.莫林没有任何关联。这些从墓园棺材中失踪的人到底去了哪,没有人
会凭空消失,死者有尸体,活人有踪迹,如果什麽人忽然消失无踪那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接著艾伦想到林克不
经意间提到的出路,杜鲁曼知道监狱的出路。一个狱中的囚犯知道如何逃出监狱,但他并不急於付诸实施,这是
个非常耐人寻味的行为。
出路、越狱、自由、阿尔奇的幽魂、没有尸体的三个犯人、绝症不治的金.莫林、鲜为人知的病区牢房和神
秘病人马卡斯.J.哈登。艾伦看著面前昏暗灯光下的水泥地面,似乎隐约能看见这些支离破碎的事件之间被一条
看不见的细线联系起来,但是这条线索若隐若现,有著很多无法解释的疑点。这可能是艾伦接手的最扑朔迷离的
任务,只有一个名字的委托目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委托人,以及至今不见踪影的“国王”。艾伦盯著地面时,
一只蟑螂从他面前飞快爬过。他的注意力被引开,盯著那只行动敏捷的爬虫看了一会儿,发现它消失在墙角。艾
伦站起来,走到角落中,那里有个食指大小的洞。他把手指伸进去,没有碰到尽头,一股冷风在小小的洞中回荡。
这个洞口可以通向外面的某一处,很像人为造成,可对於老鼠来说也未免有些太小,最多只能容纳蟑螂这类无孔
不入的爬虫通过。艾伦缩回手指,疑惑地回头看著比双人牢房还要狭小的囚室。是谁挖出这样的小洞,又为什麽
要挖出一个连啮齿动物都跑不出去的洞。
林克还在对面摇晃铁门,独囚室单独建在集体牢房之外,连狱警都极少光顾,只有在每天的用餐时间和独囚
结束才会出现。艾伦走到铁门边对著只能露出半张脸的小窗说:“嗨,林克。你来费什曼多久?有没有一年。”
林克对他如此友好的态度十分意外,很快便认为他一定有什麽滑头的阴谋诡计,於是光火地说:“你以为这
样就可以得到原谅?等我从这里出去,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打算怎麽做?”艾伦对他的威胁很有兴趣的样子。
林克说:“我会让你变成奴隶,你知道奴隶是什麽样子,不穿衣服,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每晚轮流当所有人
的泄欲工具,而且你永远也别想出狱,我会让你的刑期越来越长,直到你死在监狱里。”
“听起来真的很可怕,你对所有人都能这样手操生杀大权吗?我是说除了杜鲁曼之外,他是头目,你是他信
赖的手下,难道你们从来没有遇见过对付不了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麽?”林克对他的提问感到莫名其妙,这已经超出了他们打嘴仗的范围,“在这层监狱,杜
鲁曼就是主宰,别以为躲在牢房里就能平安无事,你迟早会变成我的奴隶,顺带还有你的小情人狄恩,平时都是
你在保护他吗?”
“差不多一年前左右。”艾伦说,“有一个新入狱的犯人名叫金.莫林,你们也像这样对付他?”
林克的叫嚣戛然而止,金.莫林的名字似乎给他带来非常不美好的回忆,他在铁门的小窗後对艾伦怒目而视,
简直可以喷出火来。
“你从哪打听来的。”
“何必打听,金.莫林的名字就该如雷贯耳,他是个量产尸体的机器,听说只要有枪,不,没有也没关系,
只要他想杀人,随时都能掀起一场屠杀。他来这里之後,你们是如何和他相处的?”
林克像看著怪物一样地看他:“你知道这样挑衅我,等独囚结束你会有什麽下场。”
“你刚才说过了,要让我生不如死。”艾伦说,“但我们还有两天时间可以用来聊天,杜鲁曼怎麽对付金.
莫林,一山不容二虎,我在外面听说过一点那个杀人狂的事迹,他和杜鲁曼交手谁更占上风。”
林克说:“那家夥已经死了,你说谁更占上风,只有你这样的蠢货才会把传闻当真,金.莫林只不过是个徒
有虚名的疯子,进了监狱就像个可怜虫一样。杜鲁曼随便用点手段就能把他送进独囚室关上十天半月,他活著的
大半时间都在你现在待的这个牢房里度过。”说到後来他有些得意洋洋,仿佛那些好事都是他干的。艾伦问:
“他是怎麽死的?听说他得了绝症,如果不是他的脑子里长了东西,杜鲁曼恐怕未必是他的对手。金.莫林是哲
罗姆山庄杀人案的主犯,他杀了很多人。”
“你是他的崇拜者?”林克嗤之以鼻,“我可以告诉你,他根本不像传说中吹嘘的那麽神乎其神,恐怕要让
你失望了,他是个十足的蠢货,而且死於生病这种软绵绵的下场,死在病床上,对一个黑道人物来说多可悲,他
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他真是病死的吗?”
“你还在关心别人是怎麽死的,不如想想自己的下场。”
“我不相信。”艾伦说,“你一定隐瞒了什麽。”
林克勃然大怒:“我为什麽要隐瞒,反正他已经死了。我最後一次见他就是他向杜鲁曼挑衅,杜鲁曼没有亲
自动手,只用了一个手下就把事情闹得很大,两人都被关进囚室。然後我就再也没见过金.莫林,听说他被送去
医院,不过已经没救了。”
这和汤尼的说法吻合,但艾伦还是有些怀疑,如果金.莫林真的是死於脑疾,为什麽要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
悄悄下葬,监狱长可不是个会考虑到因为别人不愿意参加而举行秘密葬礼的人,他对囚犯们的要求就像专制的君
王和严厉的家长。
艾伦离开铁门,回到刚才发现洞口的角落。独囚室有一个便池,因为鲜少有人打扫的缘故而有些肮脏陈旧,
冲水口处积累著水渍形成的污垢。这里几乎什麽都没有,要想在独囚室搞鬼是很困难的,犯人进入囚室前会进行
从头到脚的彻底搜身,以防止他们在精神受压抑时发生自残或自杀事件。艾伦看著洞口,那并不是徒手就能挖掘
出来的空洞,如果有人在囚室中挖洞他必须有工具。他是如何把工具带进去的,连艾伦都想不出身为囚犯在一件
囚服之下能藏起什麽有用的东西而不被狱警搜查出来。在以往的杀手生涯中,他也经历过必须躲过搜身而把凶器
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杀人现场,但那通常需要一点掩饰,一些能够转移视线的东西,在监狱里这类东西几乎不存
在。
艾伦坐下沈思,他察觉到这些怪事之间的相似之处,杜鲁曼知道出路但并不行动,独囚室的犯人费尽心思挖
出一个食指粗细的洞口,绝不会是为了方便爬虫进出。监狱中最大的阴谋无非就是如何越狱获得自由,这些反常
的举动当然不是出於玩乐,那一定意味著更长远的计划,更惊人的内幕。艾伦想了一会儿,终於下定决心,把手
伸进便池的下水口,仔细摸索凹凸不平的四壁。里面的味道令人作呕,他屏住呼吸,摸到一个小缺口,接著往另
一边摸,在这个缺口的对面也有一个相似的凹陷之处,似乎曾有什麽东西卡在这里。
艾伦收回手,开始在心里抱怨,怎麽会这样,这肮脏差劲的地方把一切都变得那麽糟糕,真糟糕。发现的东
西越多越糟,到了真相揭晓时他一定已经筋疲力尽。艾伦在囚服上擦干手,然後在囚室中转了一圈,又回到铁门
边看著装著铁栅的小窗。五根结实的栏杆挡住窗户,囚室里的人最多只能伸出一只手掌。艾伦盯著窗户看,栏杆
布满斑驳锈痕,新旧不一。他忽然开始怀念家里的大床和厨房,对了,他们还有了一条狗,回去时记得买狗粮。

(44)视线

一天过去,露比认为可能会发生的意外并没有出现。当然这还不至於让他感到失望,做好最坏的打算是他的
习惯,而且平静并不意味著安全。他对昆西.雷奇尔、鲁宾.菲利普、史丹尼.威尔等三人的档案做了一次细致
入微的分析和调查,几乎查到他们祖父母的恋爱史以及一些见不得光的暗中嫖妓记录。露比对这些事件并不太感
兴趣,调查只是出於职业习惯,他喜欢把每个人的经历调查彻底,然後再和发生的事件对比,得出最有效的结论。
三个人的过往没有什麽奇特之处,露比把他们放在一边,又拿起另外一些档案。那是他来费什曼监狱之前,约翰.
科尔温亲自复印给他的档案,总共 11 份,费什曼监狱 3 年来越狱脱逃的犯人资料。
露比把这些档案分开,按照名字的缩写字母排列,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医务室的桌子太小,他更喜欢自己
的桌子,监狱长的那张也不错。这些逃走的犯人各个不同,各种血统、年龄、长相和罪名。要在他们之中挑出符
合条件的很不容易,但露比已经有了参照,接下去的事就变得轻而易举。他很快挑选出三份档案放在一旁,然後
开始看金.莫林的资料。监狱的档案最主要的部分是犯人的犯罪记录,从金.莫林的档案上看,他罪案累累杀人
无数,露比到手的另一个信封里装著他从出生到入狱的全部事迹,他的父母是一对贫民窟的乞丐,母亲在一个地
下仓库独自分娩,第二天清晨父亲将孩子送到孤儿院门口便转身离去。金.莫林十一岁前曾被四个家庭分别收养,
但最後都被送回孤儿院。收养者认为他是个可怕的孩子,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而这种感觉让他以伤害他人
来保护自尊。把他和其他孩子放在一起危险至极,甚至连大人都会感到不寒而栗。十一岁後他刺伤一个守夜人从
孤儿院逃出来,从此流落街头,并且因为盗窃罪、流浪罪、拒捕罪等多项罪名被捕,直到成年,他已是看守所里
的常客。十六岁後,他加入了街头混混们的行列,开始了更漫长的犯罪生涯,黑帮的某个小头目看上他,认为他
是可造之材。
第一个给他枪的人一定没想到他会变成一个杀人狂魔。枪械对於金.莫林而言,就像瘫痪在床的病人得到新
生,他再也不必担心会被人看低,只要有枪,他就成了一个完人。然後他开始为黑道家族服务,不畏生死的杀手,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死在他枪下的亡魂不计其数,但那时他鲜为人知,直到哲罗姆山庄大屠杀後,金.莫林的名
字才在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刊登,照片到处都是,电视电台只要在播报新闻就会提到他,恐怕再过不久好莱坞就
会把他的事迹拍成电影,以诠释某些人一直喜爱推崇的暴力美学。
露比对资料上的每一句话仔细阅读琢磨,这时敲门声响起,露比把金.莫林以及另外三人的档案收进抽屉,
对门外说:“进来。”
助手艾吉尔推门进来,首先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资料。他走到桌边,目光仍然毫不掩饰地看著那些犯人的档
案。露比并不介意他的唐突和直白,那些档案本来就是洛克艾万公司的负责人亲手交给他的,研究这些逃犯的档
案理所当然是他的职责所在。
“格瑞斯小姐。”
“什麽事?”
“科尔温先生今天给我打了电话,他想知道你什麽时候开始和他约定的工作。”
“你没有问他为什麽不亲自打电话给我?我认为我们之间并不需要一个传声筒。”
艾吉尔没有生气,或许他认为这只是他额外的工作,他是医生不是间谍,但工作就是工作,即便是额外的也
得尽职。艾吉尔说:“给他回电时我会转告的,那麽你的回答是什麽?”
“你可以告诉他,我发现他有事瞒著我,我们的约定是他必须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不能有所保留。他可
能认为这些事不必要说,可实际上每个细节都很重要,如果这些事由我自己查找出来,他就得支付更多费用。”
艾吉尔问:“你发现了什麽?”
“他从没有告诉我,这里还有个病区牢房,关押著一些重病不治在病床上等死的犯人。”
“这不重要。”
“看来你的想法和他一致,不重要。”露比把桌上的档案收起来,“我现在要去那里看一看,也许你愿意带
路。”
“不,没有科尔温先生的许可,那里禁止任何人进入。”
“艾吉尔。”露比说,“你犯了一个错。”
“什麽?”
“你对我说禁止,那就意味著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科尔温先生就不会犯这种错,他会犹豫一会儿,然後
说好吧,既然如此我会另外安排人带你去。他在我离开之後打一个电话,把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藏起来,等我到
了那一切秘密都不存在了。”
艾吉尔的脸上红白交加,看得出来他很为这段话的内容不快,但他好歹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很抱歉,
我不是科尔温先生,因此我的权限只能告诉你禁止进入,至於有什麽秘密,我一无所知。”
“好吧,我会给科尔温先生打电话,在我和他通话之前,你能否保持沈默。”
“为什麽?”
“因为我不希望他误解我需要通过别人在背後指点才能完成手头的工作,如果你一定要回复,就请你告诉他,
我已经做好充分准备,随时可以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
艾吉尔松了口气,看得出他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并不怎麽喜爱和愉快。
露比整理好桌子,诧异地看著他问:“还有事吗?”
“没有。”艾吉尔想了想,终於忍不住说,“我很好奇,你到底想怎麽做?”
“你真的想知道吗?”
艾吉尔显然是三思之後才提出的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已经越界,但他真的很好奇,难以置信眼
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能够解决洛克艾万公司一直以来为之头痛的难题。
露比似乎并无意隐瞒,只是在说出答案之前先征询提问者的意见,这是他的习惯,因为通常他的答案都是不
那麽令人愉快的。
艾吉尔开始犹豫,然後他退缩了,他说:“不,我只是有些好奇,但那不应该是我打听的事。”
“那麽你何不离开去干自己的事呢?”
艾吉尔长久地看著他,他从露比的双眼中看到一些很难在日常中接触到的危险因子,他被自己的判断说服了
──别去惹她,别做任何多余的事。他相信露比会用难以想象的非法手段达到目的,而不是公司高层那种优柔寡
断的擦边球。他走出去关上门,希望这件事尽快结束。
走廊上,麦克和波特、诺兰刚巡视完牢房回来,中途与文森特警卫长不期而遇。自从布兰顿事件之後,波特
对文森特总是有些说不清的隔阂,似乎觉得他太不近人情。麦克有些意外,波特看起来是那种很喜欢使用暴力的
人,在监狱里他也确实在用暴力让囚犯们屈服,麦克有好几次看到他把不守规矩的犯人关进审讯室对他们拳打脚
踢,然而布兰顿死後,他表现出一种难得的愤慨,每天不遗余力地搜索牢房查找凶手,直到凯文和维克多自首为
止。诺兰说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让犯人们听话,波特很羡慕麦克这样只通过谈话就能让屡教不改的犯人不再犯错,
尽管布兰顿的事大家都感到很遗憾。
麦克和诺兰向文森特警卫长示意招呼,大多数警卫对文森特都很疏远,他似乎没有什麽亲近的朋友,显得很
孤僻而拒人千里。麦克和他擦肩而过时,文森特公事公办地问:“巡逻的结果如何?”
波特回答:“老样子,没什麽问题。”
“你们最好看紧点,最近闹事的家夥越来越多,监狱长不希望看到他的监狱一片混乱。”
“监狱长又有什麽高见。”波特对顶头上司没什麽敬重可言,他是典型的美国人,牛仔,无拘无束四海为家,
这里干不了就开车走人。
文森特看了他一眼,对他的出言不逊有些反感:“监狱长希望近期能够让犯人们安分点,可能会有联邦调查
员来监狱调查。”
“调查什麽?”
“有什麽不对的地方,他们都可以调查,所以你知道该怎麽办。”
波特耸了耸肩以示不屑,诺兰说:“监狱长是不是有些古板。”
麦克看著文森特,很难得地开玩笑:“当头的总会有点这种毛病,就像青蛙女士。”
“什麽是青蛙女士?”
麦克说:“一个你不知道的笑话,警卫长一定听说过。”
文森特面无表情,表示否定。
“佩姬.艾德雯娜小姐毕业典礼穿了一身绿色套装,下楼梯时摔了一跤。这位女校长出了名的严厉古板,学
生们还为她编了一首歌。”
波特说:“我简直可以想想她四脚朝天,学生们哄堂大笑的模样。”
“抱歉,我不该拿她取乐。”麦克说,“我再去检查一遍走廊。”
“要我一起去吗?”波特问。
“不用了,你可以和诺兰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好吧,工作狂。”
麦克告别同事,开始独自巡视走廊,自从上次从档案室出来,他总觉得时常被隐藏的视线注视著,因而行动
更为小心谨慎。不过露比制造的简单误会倒是让他们之间的相见变得更容易,麦克敲开医务室的门,开门的是助
手艾吉尔。他看了看麦克,露比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灵,立刻在里面问:“是谁?”
“菲利克斯警卫。”
“请他进来。”露比的语调从来没有这麽欢快过,连艾吉尔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请他进来,请你出去。
他生硬地把门大开,麦克进来时他就转身出去了。他要去给他的上司约翰.科尔温先生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来头
很大的女人根本无心工作,只是在监狱里和英俊的警卫勾搭鬼混。
麦克关上门,露比说:“我有一个消息。”
“我也有一个。”麦克说,“你的是好是坏?”
“很难说,你的呢。”
“一样。”
露比坐下来,放下百叶窗,即便在外人眼中看来也是一副工作时间私下鬼鬼祟祟偷情的模样。但在房间内,
他们神色严峻表情凝重,仿佛即将面临一场恶战。

(45)巧合

“你先说。”麦克把说话权交给露比。这并非谦让,露比的消息通常来说是有价的,对外总要收取费用绝不
免费提供。这是他的习惯,如果露比主动说有个消息,那一定不是什麽道听途说来的小道消息。
“我仔细对比了几份档案,发现一些有趣的地方。”
“关於什麽?”
“在费什曼监狱死亡的犯人和洛克艾万公司隐瞒的越狱犯人之间的共同点。”
“共同点?”麦克很有些意外,露比的话题别出心裁,他想不出两者之间会有什麽共同点,退一步说就算有,
这样的共同点又能说明什麽。
“看这个。”
露比把两份档案放在麦克面前的桌上,其中一份是来自监狱档案室的昆西.雷奇尔,另外一份是复印件,照
片有些模糊不清,名字叫做费奇.托马斯的陌生人。
“看仔细一点,看看有什麽奇怪之处。”
麦克把两份档案拿起来,他对昆西.雷奇尔还有点印象,搜寻档案时曾看过一遍。昆西.雷奇尔出生在路易
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市,对於一个黑人贫民来说他一定从小受到很多不公平待遇。即便现在,很多人仍然对有色
人种有一些别样的看法,特别是那些肌肉纠结肤色黝黑的男人,总给人以危险的印象,哪怕他们安分守己地坐在
自己的位置上也不能让人安心,也许下一秒锺就会开始寻衅滋事。这种看法当然是偏见,但有时暴力冲突的起因
就是源於自卑和歧视,因此他们常被认为是天生的犯罪者。
“昆西.雷奇尔 42 岁,费奇.托马斯 43 岁,两人都来自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除了都是黑人,我看不
出有什麽特别,这种巧合并不少见,监狱中一定可以找出很多相似背景的人。”
“不错,你知道巧合是什麽意思?”
“恰巧吻合。”
“再看这个。”露比把另外两份给他。这次是鲁宾.菲利普,犹太人,而另一份档案名叫布莱恩.帕里斯,
同样是犹太人,甚至从那张有些发黑的照片上还能看出他和鲁宾.菲利普有些长相上的相似之处。
“这是另一个巧合。”
“是的,这里还有史丹尼.威尔的档案和另一个叫克里斯多夫.尤金的年轻人,20 岁,出生地相同,各种巧
合。”露比说,“如果巧合太多,你认为是什麽原因?”
“人为。”
“昆西.雷奇尔,鲁宾.菲利普还有史丹尼.威尔,三个人,不,三个死者之间也有共同点,他们都来自贫
民窟,没有亲人,没有深交的朋友,没有社保记录,可说是一无所有,再看看他们犯的罪。昆西.雷奇尔是抢劫
犯,鲁宾.菲利普暴力伤害妇女,就是把一个骂他犹太猪的超市收银员狠揍了一顿,而史丹尼.威尔非法藏毒,
像他这个年龄又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都可能会犯的错。”
“也就是说他们的罪名都不太重,表现良好完全有机会获得假释。”
“是的,他们有什麽必要冒著失败的危险集体越狱。”
麦克似乎有了些头绪,露比说:“我还没有说完,接下去是这三个越狱成功的犯人,费奇.托马斯,布莱恩.
帕里斯,克里斯多夫.尤金。这些家夥倒是情有可原,托马斯连续杀害三名幼童,将他们的尸体埋在院子里,每
天若无其事地去工作,在杀害第四个孩子时被邻居发现,当时他已经在那个孩子身上切了四刀,最後导致受害者
终身残疾。帕里斯和同夥对 12 名妓女拘禁强迫卖淫,并因为其中两个策划逃跑被抓回来而把她们关在废屋中活活
烧死,这件事很轰动,联邦政府曾介入调查,帕里斯的同夥在和警方交战时被击毙,他活了下来被捕入狱。尤金
看似是个很普通的年轻人,但爱好爆破,单独策划了一起养老院爆炸案,导致三名行动不便的老人丧生,还有十
一人伤势严重。除了罪该万死,还有什麽?”
麦克放下档案开始思索,露比已经分析了很多内容,不愧是出色的情报人员,恐怕连当初办案的法官也未必
比他了解更多。
“一个巧合是真正的巧合,两个巧合是无巧不成书,三个巧合你就得小心对待,那很可能是大阴谋的冰山一
角。最大的巧合是,三个恶贯满盈的罪犯越狱成功是在三年前,也就是另外三人神秘死亡的时候。”
麦克沈默了几分锺,然後开口说:“墓碑下没有尸体,有人从监狱里成功出逃。”
“大胆猜测。”
“那麽我认为没有什麽神秘死亡。”麦克说,“甚至没有死亡。”
“为什麽?”
“你在暗示我他们成了别人的替身。昆西.雷奇尔,鲁宾.菲利普,史丹尼.威尔,没有家人朋友没有生活
保障,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而费奇.托马斯,布莱恩.帕里斯,克里斯多夫.尤金,引人瞩目的罪案凶手,随便
哪个都能上报纸头条,谈话类节目或许还会为他们开个专题。如果把越狱比作失物,丢失一件博物馆藏品和一件
不起眼的小东西,引起的社会反应是截然不同的。”
“我真喜欢和你说话。”露比看著他,目光略带赞赏,他从不真心对别人使用“很好”、“非常好”之类的
赞赏,评价“不错”就已是顶尖。
“我们不妨来还原一下三年前的那次越狱。”露比说,“你有没有听说过阿尔奇的幽魂?这个鬼故事在费什
曼可说是人尽皆知,有些人把它当笑话,也有些人当真。来医务室的犯人很多,有时我也会和他们聊上几句,打
听一点关於监狱的奇闻轶事。不过每个人的说法都有一些细微差别,恐怕是以讹传讹的结果。”
“我听诺兰说过,他在费什曼监狱任职的时间很长,关於阿尔奇的事他的说法和监狱盛传的大相径庭。他说
阿尔奇试图从锅炉房的排风口逃走,不幸被卷了进去。”
“这麽说,他也是当初试图越狱的人之一。”露比说,“费什曼监狱建成以後,开始实施所谓的开放式管理,
表面上监狱不接收死刑犯,因此囚犯们没有隔离鱼龙混杂,你可能会看到杀人犯和挪用公款的经济犯坐在一张桌
子边用餐,也会有毒贩和小偷亲密接触。最初情况很糟,不过很快混乱的局面就被控制住,这些犯人像狼群一样
分出了社群等级。这恐怕是监狱管理者乐於见到的局面,头目们得到一些特权,和管理者达成共识,共同管理监
狱,维护秩序。但不管怎样的社群体系都不可能尽善尽美,费什曼如同这个社会,总有最底层的群体。阿尔奇就
是其中一个。尽管犯人们不知道他死亡的确切真相,但有一点众口一词说得不错,那就是阿尔奇受到其他犯人的
虐待和伤害,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想要逃离这个人间地狱。传言他是被人关在锅炉房烧死的。”露比做了个不置可
否的表情,“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你认为阿尔奇的死真和三名越狱犯有关。”
“麦克,你对这个监狱了解多少,我是说这个监狱的结构,人际关系稍後再谈。”
“就目前看到的部分,我很难找出破绽,监狱的设计者很巧妙地美化了这里,再加上独特的监管系统,要想
逃出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可还是有 11 个犯人顺利越狱。当然,我们假设在监狱建造初期,存在的漏洞还很多,经过前赴後继渴求自
由的越狱者不断尝试,原本的漏洞被堵住了不少,因此我们现在看到的费什曼确实坚固牢靠,铜墙铁壁。”露比
重新拿起三名逃犯的复印档案,并在瞥过之後逐一扔在桌上。“这个越狱小团队的组合很有趣,可能是他们能够
成功的原因之一。”第一份被扔在桌上的是爆破犯克里斯多夫.尤金。露比说:“心细的聪明人。”接著是有黑
道背景的人贩布莱恩.帕里斯:“冲锋陷阵的打手。”最後是幼童杀手费奇.托马斯,露比给他的定义是“冷静
的变态”。
“从任何方面来看这样的组合都足够应对难题。”
麦克深吸了一口气,露比的的消息绝非一个,而是很多个。他来费什曼後几乎足不出户,可并没有停止自己
的工作。
“露比,我一直在想,你似乎什麽都知道,为什麽不告诉我们马卡斯是谁。这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因为很多事不像你表面看到的这麽容易。”露比说,“你当过警察,应该知道搜集证据获取消息并非一件
轻松的差事,你一定也有过很多个不眠之夜,在无数真真假假的消息和线索之间精疲力尽。我确实曾调查过马卡
斯,从接到委托开始,但很遗憾,马卡斯进入费什曼监狱後有关於他的消息就中断了。你明白我说的中断是什麽
意思。他本来是个死刑犯,应该在其他监狱的特别牢房里等待行刑,但由於种种原因他被转入费什曼监狱,一个
特例,因为小道消息说有人将协助他在受刑前从监狱脱逃。当时洛克艾万公司正不遗余力地宣扬他们固若金汤的
监管系统,公关人员巧舌如簧地说服了联邦政府悄悄将马卡斯转入费什曼,这个合作项目最终在暗地里达成协议,
对外一致缄口。因此我们找不到马卡斯的档案,他的档案恐怕还在政府部门手中。”
“艾伦说他在病区牢房见到了马卡斯。”
“是吗?”露比并不太惊讶,“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消息?那天晚上的警报就是因为他,我想也不会有别人。
他看到的马卡斯什麽样?”
“难以形容,他大概只是看到一张毁容的脸。”
露比想了想,大约有几秒锺,似乎想到了什麽,但他没有立刻下结论也没有推测,只是说:“让我再想想,
你有什麽消息要告诉我呢?”
麦克说:“我觉得你应该调查一下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
“为什麽?”
“我认为他撒了谎,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监狱的设计和各项设施完备,管理系统也没有任何问题,那
麽犯人越狱一定存在人为因素。”

(46)期待

“他对你撒谎?”
“确切地说不是对我,而是对所有人。”麦克说,“我在档案室看过他的档案,他毕业於明尼阿波利斯市的
一所大学,但我用那个学校的校长开了个玩笑,他完全听不明白。”
“也许他只是不喜欢玩笑。”露比说。
“那个笑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是新生,入校的第一天就会有人告诉你。”
“你为什麽知道得那麽清楚?”
“因为我曾经的搭档就是那所学校毕业,他不止一次对我哼哼那首学生们胡编乱造的歌,後来这首歌不再为
了嘲笑校长,而成了传统中的一项,以示校园氛围轻松民主。”
“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露比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这个动作真少见,然後他很突兀地问,
“你觉得我从来不笑吗?”
麦克愣了一下,对这个问题有些措手不及,前一分锺他们还在谈论关於警卫长的档案秘密,後一分锺就变成
了工作之余都不会聊到的古怪话题。
“你说什麽?”麦克问。
“有人说我从来不笑。我是他说的这样吗?”
“你有时也会笑。”麦克回答,“不过你有笑容时并不代表高兴。”
“谢谢。”露比得到了答案,立刻飞快地转回原来的话题,“我们刚才说到哪,对,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
长,他是个不苟言笑的木头人,有时很严厉,对付犯人的手段也很高明。我们谨慎地推测他伪造了自己的履历,
但那也不能说明什麽。很多人在求职时都会对自己的履历做点手脚,也许当时他很需要这份工作。”
“但这很容易查到。”
“是啊。”露比说,“既然你已经怀疑,那麽不管他是不是那所大学毕业都一样可疑。文森特.克劳蒙德警
卫长是个可疑的人,我们要查就得从头查起,而不是把重点放在他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要多久才能查到。”
“不知道,这得看他到底是什麽来历。”露比往後靠在椅背上说,“我恐怕没机会去病区牢房,艾伦什麽时
候能从小笼子里出来,我得找机会和他谈谈。”
“还有一天。”
“我有时怀疑他有自虐倾向。”
麦克对露比诸如此类的嘲讽只能报以微笑:“你知道他没有,他只是急於弄清真相。”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没遇到你之前他是如何工作的。”
“说过一些。”
“那我有没有说过他是个出色的合夥人。”
“没有。”麦克说,“你对他从不赞赏。我想这是你们习惯且认可的相处方式,你们合作得很愉快。”
露比看著他,没有说话,他们一起沈默了一会儿,各自在想著不在场的艾伦有哪些好处。麦克很快就想完了,
好处太多坏处没有,情人眼中的另一半总是完美无缺。
“他曾是个愤怒的人。”露比说,“只为 100 美元就能杀人。”
“那时他几岁?”
“十八岁,也有可能是十七岁,我没有调查过,总之是个自以为破茧羽化期待新生的年纪。尽管当时他还在
挣扎。”
“如果你要查,是可以查到的。”麦克想起了他就职警察後的第一个案子,他对那个案件记忆犹新,仿佛是
昨天才发生的事。每一份资料,每一条线索,每一句和奥斯卡产生分歧或达成一致的话语。但他不相信世上会有
这样的巧合,巧合得令人惊叹和感慨。他决定保持这份冥冥中自有安排的奇妙感,不必深究溯源。
“是的,如果我想知道,我一定会调查清楚我的合夥人到底是谁,来自哪里。但我没有。”露比的回答终於
不再那麽咄咄逼人,他说,“有时我也希望能保持神秘感,像个普通人一样逐渐了解身边的人,磨合期,误会和
理解,争执与和好,而不是把他翻个底朝天,然後整理成表格放在桌上。”
“这样很好。”
“我对你了解得也很少。”露比说,“当你找上门来说要入夥时,我并没有像当初为难艾伦那样对你提出很
多要求。”
“我记得你当初是怎麽说的。”麦克几乎不用回想,“你说聊胜於无。”
“能看到未来的人不幸福,知道所有事就没有惊喜。所以我一直在等著看我们这样的合作方式最终会走向何
处,是否能走得更远,还是在某天清晨到来时突然中断。”露比说,“我之所以接下这个目标不明的委托,原因
也是一样,难道你不觉得相比以前那种针对某个被保镖层层包围的黑道家族名人或是行踪确凿的亡命之徒,一个
谜团式的委托会更有趣吗?”
“确实有趣。”麦克不得不承认,和单纯的杀人委托比较,这个过程更漫长,会遇到更多突发事件。
露比说:“我们聊得太久了。你最好想办法把磁卡给艾伦,三天禁闭太长了,这一两天内一定会有问题。”
“好的。”
麦克站起来准备离开,出门时露比忽然说:“要小心。”
“小心什麽?”
“不知道,小心总是没错的。”
麦克推门出去,回到休息室。波特和诺兰在玩扑克,警卫长不在时他们总是会玩一些赌钱游戏来打发时间。
波特听到开门声,愉快地对麦克说:“菲利克斯,过来和我们一起玩。”
“我还得出去一会儿。”麦克说,“谁看见我的钥匙。”
“你丢了钥匙?牢房的钥匙?”
“最好不是丢失,但现在我找不到它。”麦克很焦急,由於他平时的表现留下好印象,因此波特和诺兰都没
有怀疑他会撒谎。
“你去过哪?”波特问。
“我巡逻回来,走过这层监狱的每个地方。”麦克说,“我最好马上去找,要是被别人捡到就糟了。”
“是啊,特别是警卫长,他希望任何人都像他一样不出错。我刚来时以为监狱长是个严厉的顶头上司,可实
际上他对警卫很放纵,反倒是只任职一年的文森特警卫长一丝不苟,严苛得令人受不了。我在这里快三年,按理
说有很多升迁的机会,还有希望当个真正的警察,可他们认为我不够严肃。难道文森特那样不苟言笑的人更受欢
迎吗?”诺兰丢下纸牌,借题发挥一阵之後终於想起眼前的大事,问麦克,“要帮忙吗?”
“谢谢。”麦克说,“我要到处找找,可是让监控室的人发现我刚巡完牢房又走了个来回会很难解释。”
“我明白,有些人总喜欢事无巨细样样汇报,我和诺兰去把他们替下来,放心,监控里什麽都不会记录下
来。”
麦克再次感谢,接著匆忙去找他并未丢失的钥匙。
他扫荡了一遍牢房,看起来一无所获,然後前往独囚室。波特和诺兰为监控室的同僚送去两杯咖啡,让他们
到外面休息一会儿。布兰顿事件之後,波特和麦克建立起一种同事之间互相信赖的友情,他意识到自己在为人处
事方面有很多不足之处,正在有意识地控制脾气,避免遇到类似事件时使用暴力。
麦克最後才去独囚牢房,有波特和诺兰为他证明,万一出了意外至少有理由解释。他非常小心地通过走廊,
为了让犯错的人好好反省,单独牢房设在监舍底层,供该栋监牢的警卫处罚犯人。独囚的处罚由警卫长确认後执
行,在监狱里只能算家常便饭式的小事。由於林克和艾伦在前天的打架事件中被逮个正著,负责这层的狱警就有
义务每日巡视独囚室。尽管他们来得不多,但一到用餐时间总是不能避免送饭这样的职责。实际上麦克今天并没
有来巡视过单间,但可以理解,人们在找一件东西并且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有结果时,就会开始试著把寻找
的范围扩大到一切不太可能的地方。
麦克来到单人牢房,为了达到惩戒的目的,独囚室的环境非常简陋,除了为基本生理需要而设的便池外一无
所有。他走过几个空无一人的牢房,找到艾伦待的那间。林克在对面没动静,一天过去他也没有更多兴致去向艾
伦挑衅辱骂,此刻应该在蒙头大睡。麦克将露比的蓝色磁卡放在门缝下,轻轻用脚尖推进牢房,然後转身离开。
艾伦并没有睡著,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研究这个独囚室中曾经发生过的事。三年内这里可能被使用过很多次,
无数个囚犯因为各种原因被关进来反省自己的过错,就连大名鼎鼎的杀人魔王金.莫林也不例外。艾伦相信在这
个小空间里煞费苦心的一定不是个普通犯人,因为他的目的并非逃出去,小空洞为了递送某些物品,便池中的缺
口似乎藏著利器。艾伦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在这样一个独囚室中多花工夫,如果他要逃跑或是私藏武器,离开囚室
後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放风的操场上贩卖自制小刀和从工厂间里悄悄带走的异型铁块,只要肯
花钱什麽都能轻易得到。既然如此,被关在这里的囚犯为什麽要这麽做呢?
麦克经过门口时,艾伦立刻就察觉了。他不但时刻警惕,而且熟悉身边每个人的行走习惯,他从麦克那里得
到了一张磁卡,上面用小号笔画著一个叉。艾伦明白这是什麽意思,在他们的秘密小窝,地下室最严密的一道门
上就画著这样一个记号,那代表武器库。

(47)黑暗中

麦克回到休息室,波特很尽心地告诉他一切都没问题,他们自作主张地把监控器录到的内容进行了一番修改。
诺兰在这方面经验十足,他的上一份工作因为监控录下他和女同事亲热的镜头被妻子发现而丢掉,因此吃一堑长
一智,他很快学会如何偷天换日,这年头第三只眼睛总是无处不在。麦克对他们感激不尽,而波特更关心他到底
有没有找到丢失的钥匙。
麦克无奈地摇头,波特正想安慰他,忽然听到他欣喜地说:“瞧,它在桌子底下。”
“是吗?”诺兰疑惑地走过来,“刚才我们找过一遍,为什麽没有发现,难道我们三个都看错了?”
“别管了。”波特说,“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们接著玩吗?”
“刚才那把谁赢了。”
“你没有偷看我的牌吧。”
“当然不会,不过公平起见,这把还是不作数的好。”
“你一定看了我的牌,让我看看你的,就算不作数我也要知道输赢。”
诺兰把自己的牌丢进桌上的牌堆里,又随手混了几下毁灭证据。波特说:“你真够烂。”
“开个玩笑。”
他们继续玩牌。
当晚轮到麦克和诺兰值班,对於最近没有假期,连续三个月不在家的成年男人来说,深夜和娇妻热情似火的
私密电话必不可少。麦克像往常一样准备将整层牢房巡视一遍,诺兰冲他做了个感谢的手势,麦克则表示不用谢,
他向来能和同事们相处融洽。
整个监狱在不安分中渐渐沈睡,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事件,警卫们称之为勾当,通常只
要不吵到别人就不管。麦克知道这些事不可能每一件都管,除非他能分身无数,并且一整夜都在牢房外看守。一
个人所能做的也许就是“尽量”,尽力而为,但不要为办不到而沮丧失落,世界并不是一个人的。麦克对这座监
狱已经有足够的了解,不只是监狱本身,还包括监狱中的人和事,囚犯和狱警,轮班和巡逻。於是他发现一件奇
怪的事,今晚本该在走廊上巡视的警卫不见了,通常情况下在指定路线上没有警卫也不是件非常需要留意的大事,
警卫不是机器人,有时也需要离开去一下洗手间,或者到外面透透气,甚至在不怎麽舒适的角落里打个盹什麽的。
麦克等了十五分锺,仍然没有巡逻的警卫回来。他开始有些怀疑,认为其中出了什麽差错。
他打开手电筒,仔细检查地面,地板上有几道很浅的划痕。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痕迹看起来还很新,有
些发白,没有被灰尘覆盖。附近有一些凌乱的脚印,一直往前到转角。麦克顺著脚印查看,那些痕迹像是一个人
被拖过地面留下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巡逻的警卫,经过时身上的钥匙在地上划出印迹。麦克把手放在身边的警
棍上,监狱里的枪支都是统一管理,狱警们并没有随身备配枪械,这是为了防止此类武器被囚犯们抢夺造成更大
伤害,因此政府逐渐取消了狱警的配枪。现在麦克能用到的武器只有警棍,好处是对方也一样没有杀伤力更强的
武器。其他警卫下班之前已经检查过牢房,确保每一个犯人都在自己的床位上,但这也不是最保险,因为总会有
不守规矩的人,而且这些人总能利用各种漏洞达到目的。
麦克顺著细小的痕迹来到走廊上的厕所门外,门开著,他更为警惕地进入。对於一个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全是
男人的地方,不管怎麽打扫,厕所总是有些脏乱。监狱不聘请清洁工和服务人员,这些活都由无所事事的囚犯轮
流分担。
麦克推开其中一扇隔间的门,里面空空如也,第二间也是如此。当他走到最靠墙角的隔间时,发现门被卡住
了,失踪的警卫躺在角落中,右腿顶住门边。麦克试图把他的腿挪开,这时身後忽然传来轻微的咯吱一声,像门
被风吹拢了。麦克反应迅速地转身,当他这麽做时,迎面而来一个黑影。他尽力往旁边躲,对方的拳头砸在他身
後的门板上。
麦克手中的电筒晃了一下,在黑暗中光亮是最有效的武器,唯一可惜的是这里并非完全黑暗,窗外来回扫射
的探照灯光把整个室内都照得通亮。尽管如此,突如其来的亮光还是让对方避开了视线,麦克身体往下一沈,对
准他的腹部重击,对方踉跄後退,但很快又反扑上来。对付这种打架,麦克算得上经验丰富。由於前任搭档奥斯
卡.塞缪尔警官破案的个人风格太过强烈,常常会在一些地下场所和嫌犯打斗起来,这是混迹於街头的混混们爱
用的手段──不管你打他哪里,他都不在乎,无动於衷也是一种反击,很可能会震慑那些胆小怕事的家夥。在一
次又一次的反扑後,麦克把他按倒在地,接著认出了他,这是个应该在牢房里等待天亮的犯人,可他不但没被关
起来,反而在黑暗中袭击警卫。麦克掏出手铐打算把他铐上带去休息室慢慢审问,可没等他把手铐放到犯人手腕
上,又有两个人影破门而入。这次他能听到其中一个手持武器挥击过来的风声,那一定是刚才昏迷不醒的警卫随
身携带的警棍。
这些家夥速度太快,麦克只好先放开压在膝盖下的犯人──对准他的後颈用力一拳,把他打晕过去,以免三
人夹击让自己陷入不利境地。接著他往旁边滚去,避开其中一个凶徒对准他脑袋挥来的一棍。麦克把电筒关掉,
四周又变成一片黑暗,只有等待固定时间扫荡的探照灯才能照亮。他趁此机会对准一个人的膝盖,警棍打人时非
常疼,在囚犯们之间很有那麽一点威慑力。那人遭遇一击後立刻跪了下来,麦克站起身,膝盖对准他的下巴猛撞。
他的同夥听见一声很清脆的牙齿撞击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挺吓人,但他并未被吓倒,反而奋起反击。麦克回过身
来对著他的脸颊就是一拳,两名凶徒全都在挨了一下之後捂著脸後退。可这事没完,要想单枪匹马制住两个六英
尺出头又不怕挨揍的壮汉还得多费一番功夫。
麦克在其中一个家夥朝他挥拳时抓住对方的胳膊,将他摔进一旁的隔间,然後再专心对付剩下的那个。这是
个黑人,麦克认识他,他曾和布兰顿在一个牢房,名叫保罗.昆尼尔。麦克记得他一脚踩断了布兰顿两根肋骨,
尽管这并不是布兰顿最终致死的原因,但毫无疑问保罗对施暴毫无悔改之心。他的的蛮力确实非同寻常,麦克挨
过他一拳後感到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大个子施展手脚的余地有限。麦克很快找到他的破
绽,从左侧攻击,警棍结实地击中了保罗的肋骨,并且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麦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
对准他的脸颊一拳挥去,黑大个像一尊巨大的铜像一样往後轰然摔倒,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撞到了身後的小便池。
麦克绝不给他喘气的时间,背後隔间中的人正在挣扎著爬起来再进行一次反击,他得在现有的时间里速战速决。
保罗从挨揍到回过神来花了几秒锺,他晃了下脑袋,试图尽快看清眼前的情形,这时窗外的探照灯转了方向,
一道强光透过玻璃窗扫射进室内,他不得不再次闭眼,然後感到左侧额头一阵剧痛。他还能觉察出自己的意识,
他在下滑,从墙上滑到地板上,最终脑袋撞上地板,咚的一声。
解决了保罗,麦克将隔间里的家夥铐在角落里。大功告成,他站在一片狼藉的空地轻轻喘气,需要更多氧气
供给使自己恢复平静。这些囚犯是如何逃出牢房的,简直不可思议。上一次艾伦想去墓园时,他们都花费了很多
精力,甚至伴随著某种运气才能从牢房里偷溜出来。麦克不相信这里还有什麽人能有像艾伦那样灵巧敏捷的身手,
而且还得有人里应外合。
他转身去查看被打晕的警卫,希望手铐没有被搜走。
当他走到最後那扇隔间时,忽然听到一个轻微而熟悉的声音。
即使他并不像朱蒂那样对枪械如数家珍,没有任何型号能骗过她的双眼,也不像艾伦那样经过收藏和练习对
每一支枪的操作了若指掌,毕竟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随时能接触到这些致人死命的武器。他听到的是一下扣动扳
机的声音,在确实扣下之前极其轻微的响声。
麦克毫不犹豫地撞进隔间躲避射击。他的反应已足够快,可还是比不上这麽近距离冲出枪膛的子弹。
射击完成时没有巨响,也没有火光,枪上装了消音器。
麦克摔进隔间,躺在昏迷不醒的警卫身边,这里地方狭小空间有限。他伸手按住胳膊,左手臂外侧被子弹穿
透,鲜血正失控地涌出。

(48)迷雾

12 点过後,艾伦站起来走到门边往外看。走廊上阒静无声,黑暗像冬季的河水一样凝固结冰,晚上很冷。他
朝狭窄的小窗口伸出手,对著墙上的监视器晃了一下。这个小动作并没有引起注意,监控室里的诺兰警卫正和琳
达聊得热火朝天。艾伦又抓住铁窗上的栏杆摇晃两下,坚固的牢门几乎没有发出什麽声音。他後退一步,单人牢
房空间很小,後退时背脊已能够碰到墙壁。艾伦对准铁门用力踹了一脚,尽管牢门依然尽忠职守巍然不动,但在
如此寂静的黑暗中发出了巨大的声音。
对面的林克被惊醒了,以为出了什麽惊天动地的大事,立刻来到窗口向外张望,发现艾伦正准备对牢门进行
第二次冲撞,他打算破门而出。
“你在干什麽?”林克像看待傻瓜一样睨视。
艾伦对他不理不睬,但动静越来越大。他知道警卫的轮班时间,今晚是麦克守夜,他们要做的甚至不是演戏。
艾伦觉得自己已经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需要证实,亲自去验证某些细节。几分锺後,连一向胡作非为的林
克都觉得他闹得有些过分,用不了多久,这扇坚不可摧的铁门恐怕就要被他撞开,难以置信的是警卫仍然没有出
现。
“那些该死的家夥怎麽还不来。”林克咒骂,“你吵得我头疼,安静点婊子。”
艾伦仍然不理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渐渐地,艾伦自己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麦克不可能没看到他在这
里捣乱,按理说他会立刻自告奋勇过来查看,然而就像林克咒骂的那样,没有任何人过来。艾伦用尽全力朝牢门
上蹬了一脚,让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接著再抓住小窗上的铁栅使劲摇晃。如果门窗也有生命,此刻想必已经
筋疲力尽奄奄一息。林克听到合页松动而发出的刺耳摩擦声,污言秽语又源源不绝地从嘴里跑出来。
艾伦的暴力举动终於引起了诺兰的注意,他匆匆向妻子道别,放下电话离开监控室。麦克还没有回来,诺兰
正犹豫是否应该一个人去独囚室看看,按规定必须有一个人留在监控室。一分锺後他做出了决定,提了一下裤子
穿过走廊往独囚室走去。最近他的腰围又大了一圈,真是个容易发福的年纪,女人可不太会喜欢一个有大肚子的
男人,诺兰心想,要多走动走动,该减肥了。
他下了楼梯,来到独囚室外的走廊。这里已经能够听见巨大的撞门声,听起来简直像一头大象在突破城门。
诺兰把警棍拿在手里,气势汹汹地走到艾伦的牢门外。
“维克.弗吉尔。”诺兰顿了一下说,“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很好的理由解释你刚才的暴力行为。尽管你施
暴的对象只是一扇门,那也是共有财产。你想好了吗,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有什麽狗屁事要在这里大吵大闹?”
“放我出去。”
“你知道这不可能。”
“求你放我出去。”艾伦试图从窗户中伸出手去抓他,诺兰在他手背上狠狠砸了一棍子。艾伦毫不退缩地继
续伸手,诺兰後退了一步,对他怒目而视。
“你到底想干什麽?”
“我看到鬼魂,我不想在这。”艾伦用力推门,诺兰被他的歇斯底里吓了一跳。
“什麽鬼魂,混蛋,你在说什麽?”诺兰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牢房,林克正趴在窗口看热闹。“你有听到什
麽奇怪的声音吗?”
“没有,长官。”林克幸灾乐祸地说,“我什麽都没听见,也没看见。我肯定他在撒谎。”就算真有什麽声
音,林克也不会如实相告,这点连诺兰都看得出来,他和艾伦势不两立。
“好吧,你看到了谁的鬼魂?”
“还能有谁?是阿尔奇的鬼魂。”隔著一扇铁门的表演对艾伦来说轻松自如,但他信口开河的谎话却惹来一
阵大笑。诺兰说:“你见到了阿尔奇,可他从没被关在这里,鬼魂总是在生前待过的地方流连忘返,阿尔奇有没
有告诉你他为什麽要在独囚室吓唬你?”
“我不知道,但是开开门,放我出去。”
“我不能。”诺兰说,“除非你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看到阿尔奇什麽样?一个黑影,别和我玩这套过
时的把戏。”
“是一堆血肉。”艾伦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诺兰皱著眉走近了一点,他还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你说什麽?”
“我说一堆血肉,血和肉块,他就在我眼前被碎尸。求你放我出去,或者换个牢房。”
诺兰的神情完全是惊讶,阿尔奇死亡的真相在监狱长要求封锁消息之後鲜为人知,艾伦是新进的犯人,他不
可能知道三年前发生的事。诺兰没有立刻相信这些鬼话,而是花了十几秒让自己恢复冷静和思考。“谁告诉你这
些。”
“这些什麽?”艾伦仍在装傻。
“告诉你阿尔奇的事。”
“很多人都说过,阿尔奇被其他犯人虐待,他们把他怎麽了,把他碎尸万段了吗?”
“你在说谎。”诺兰仍然不信,他不是无神论者,但也不相信有鬼。信仰是一回事,眼见为实是另一回事。
艾伦抓住铁栅,透过中间的空当看著诺兰,他的眼珠有种神经质的颤动,显示出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他一定死得很惨。”艾伦灵机一动,“对了,还有削尖的铁棍,用它干什麽。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
也许希望我替他报仇。”
诺兰完全被他的语无伦次气疯了,勃然大怒之中还带著一点愤愤不平和担惊受怕。“你这个疯子,撒谎精。
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不管这个牢房里的人做了什麽都是他自找的,他靠自残得到什麽,什麽都没有。现在退
後,今晚你大概想在审讯室过一晚。警卫长会教训你的。”
艾伦听话地往後退,诺兰打开了牢门。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维克.弗吉尔只是个胆小鬼,怕事的小偷,要是
没有监狱长的特别关照早就被人捅穿了屁股。走进牢房後,诺兰已经把手铐拿在手中,艾伦自觉地伸出双手举到
他面前。诺兰正要动手,艾伦并举在面前的拳头对准他的下颌砸了过去,一下就把他砸晕了。“抱歉长官。”艾
伦将失去意识的诺兰安放在角落里,对他说:“不会耽误太久,避开一些大乱子对你也会有好处。”他取下诺兰
的钥匙走出去,随手掩上门。林克在自己的牢笼里惊诧地看著他:“你把他怎麽了?”
“没怎麽,他累了,我让他在里面休息一会儿。”艾伦说,“门没锁,他醒来就能自己走回去了。”
“你干嘛不把他关起来,或者直接杀了他。”林克说得轻描淡写,杀人在他看来甚至比职业杀手更轻而易举,
而且有充分理由。“等他醒来你就逃不出去了。”林克说,“我还得警告你,要是你敢一个人跑,我总有一天会
让你吃苦头。”
艾伦这回没有对他不理不睬,而是一边找钥匙一边冲对面的牢房走去。林克对他的举动很满意,要是今晚能
够逃走,他会考虑冰释前嫌,今後换一种方式疼爱他。
艾伦打开他的牢门,林克整了一下衣服,眼睛看著对面虚掩的门说:“我去把门锁起来。”他刚跨出一步,
艾伦又把他推回去。林克不可思议地看著他:“你对我干了什麽?”
艾伦冷漠地看著他,林克又说:“还没打够吗?”他龇牙咧嘴地露出一副令人厌憎的嘴脸,艾伦问:“要不
要再来一次。”
“我没有听错,你向我挑战。”
“不,这不是挑战。”艾伦说,“这是人权,你也可以选择不。”
林克又试图走出来,艾伦再次把他推进去,这回林克彻底火了,握起拳头就朝艾伦的眼角挥去,这样一拳会
把眼睛打瞎。但他不知道这一拳永远不会落到艾伦身上,挥拳之际,他发现一股巨大的力量由下至上把他掀翻。
有那麽一瞬间,林克似乎觉得自己悬空著,双脚没有著地,就这麽被那种超乎寻常的力量揍得跳起来。紧接著他
的肚子上挨了一脚,身体往後飞去,撞在狭小的牢房墙壁上。林克不敢相信,餐厅里的斗殴已经让他对艾伦有些
改观,并不认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蛋,可这次他成了那个还不了手的孬种。林克瘫软地靠在墙边,很快,
疼痛像海潮一样一层又一层涌来,淹没他,夺取四周的空气,让他喘不上气。他捂著受伤的部位,嘴里开始往外
冒血,那一脚可能伤到他的内脏。
“这是你自己选的,你每次都选错。”艾伦说,“我要锁门了。”
他把门关上,林克没有阻止,惊诧剥夺了他残余的思考能力。牢门关上,上锁。艾伦把钥匙丢在地板上,沿
著走廊离开了囚室。
途中,他脱掉囚服,只穿一件背心。
他终於可以褪去这层伪装,恢复自我,而且他开始知道这个监狱的迷雾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49)伪装

麦克很无奈,如果这里只是个平凡的场所,首选当然是破窗而出,这样才能避免在无处藏身的洗手间里和一
个手持枪械的对手交战。但很遗憾,这里是监狱,无论浴室、餐厅还是厕所这些本该放松的场所,窗户上都不可
避免地安装铁栅,防止囚犯借机越狱。麦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隔间是唯一能够躲避的地方,可是躲过了第一枪,
意味著再没有退路躲第二枪。
他按住伤口,这样的情况下只能寄希望於交谈。如果对方不是杀人狂也许还有生还的机会。
“嗨。”他对门外说,“我们谈谈。”
没有回音,但也没有再次扣动扳机的声音。麦克费力地把昏迷不醒的警卫挪向角落,以免在随後不可预测的
射击中遭遇误伤。他说:“我现在出来,希望你不要开枪。”
外面仍然没有声音,麦克站起来,推开门。一支加长枪管安装消音器的改造手枪正对著他的心脏,持枪者有
一张线条分明的脸,雕刻般的五官。杜鲁曼在这个监狱从不像身陷囹圄的囚犯,手无寸铁时不像,有枪时更不像。
麦克认识他,但对他了解不多。杜鲁曼很少在集体放风时出现,他有工作,但别人替他劳动,而且即使不工作他
也很富有。杜鲁曼在囚犯间的斗争中胜出,成了这层监狱的头目,费什曼监狱建立初期有过很多大大小小的冲突,
但结果都不严重。监狱管理者通过观察,像对笼子里的小白鼠一样细心,确保一层监狱只能有一个头目,出现一
山不容二虎时就把其中之一调走。
麦克站在杜鲁曼面前,起初双方都不说话,只是互相看著。从牢房里逃出来的不只是几个小喽罗,这肯定不
是哪个警卫的粗心大意,麦克认为监狱的某些事情已经失控。
他试探著说:“不管你要做什麽,我不会再阻止你。”
杜鲁曼盯著他的眼睛看,目不斜视,对於区区一个狱警,这样的防范有些太过头。
“你是个打架高手。”杜鲁曼说,“一个人就干掉三个。”
“我受过一定训练,他们没有,打架不是光靠力气就能胜出。”
“如果你想让我相信或者想活命,就用手铐把自己铐起来。”
麦克找出钥匙,取下保罗的手铐,在杜鲁曼的监视下铐住自己的双手。悄悄打开手铐是件很容易的事,只要
杜鲁曼不靠近就没法搜他的身,那些以备不时之需时用的开锁道具随时都能派上用场,但麦克还是很想知道他们
的计划。囚犯们在狱中最大的计划和密谋,最终目标都是越狱,杜鲁曼也不会例外,因此只要装作普通狱警,对
正在发生的事不闻不问,多半可以逃过一劫。他站起来,以为杜鲁曼会把地板上两个昏迷不醒的同夥叫醒,可他
非但没有这麽做,反而毫不犹豫地对准隔间中挣扎著站起身准备走出来的另一个家夥踹了一脚,让他像个装满东
西的袋子一样重新摔倒,就此失去意识。
“你很意外吗?”杜鲁曼问。麦克确实意外,看样子他们似乎并非团结一心的同夥,杜鲁曼对保罗等人只有
利用关系,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他们,就像丢弃一支打空了子弹的枪。
麦克说:“也没什麽好意外。”
杜鲁曼看了看他血流不止的胳膊,对这个伤势有些不满。
“能告诉我,你是怎麽躲开这一枪的,我瞄准你的心脏,你现在还活著。”
麦克只能像一些接住了天上掉馅饼的人一样含糊其辞:“可能是运气。”
杜鲁曼没有对这个答案过多推敲,他常常提出问题,对回答不屑一顾。麦克忽然很想知道,当初金.莫林入
狱後他们是如何对抗竞争的,那想必是一场十分惨烈的争斗。
“你想和我谈什麽?”杜鲁曼问。麦克发现他的态度并不急切,好像时机尚未成熟,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闲
聊。麦克注视他,杜鲁曼站著的位置既不太远也不靠近,他保持在一个安全距离,无论有什麽意外都逃不出他的
控制。麦克说:“也许你可以让我活著。”
“这可不能保证。”杜鲁曼说,“尤其是刚才运气不好的话,你现在已经死了。”
“我不会妨碍你们的计划。”麦克谨慎地说。杜鲁曼肯定不是一个人在策划阴谋,因为他看起来更像在等待。
“我们的计划?什麽计划。”
“我不知道,你最好不要告诉我。”
杜鲁曼停顿了一会儿,让周围更安静,然後他漫不经心的姿态消失了,露出一种令人心寒的冷笑。“你知道
吗?菲利克斯长官。”杜鲁曼说,“你躲开了刚才那一枪,绝不是什麽幸运,这是一个常在危险中出生入死的人
的本能反应,身手可以练习,直觉不能。你为什麽在这里当一个平凡的警卫?”
麦克看出他不仅仅是怀疑,对一些暗地里的事,杜鲁曼已经很有把握。
“你有什麽目的?秘密?阴谋?圈套?”杜鲁曼说,“我更想知道你们的计划。”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的‘你们’是指我和谁?诺兰?波特?”麦克盯著他,“还是警卫长?”然後他
确定了,杜鲁曼也确定了,双方不再继续演戏,既然答案已昭然若揭,聪明人的做法就是不再装傻。
杜鲁曼的枪口轻晃了一下,用一种刻意征询的口吻说:“你是否介意我们换个地方继续谈。”
“可以,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
“往前走出门右拐,别走得太快,到转角时先停下,任何可疑行为我都会开枪,没有警告和提示。”杜鲁曼
说,“你觉得我会杀了你吗?”
“当然会。”麦克回答,“你刚才就想杀了我。”
“走。”
麦克慢慢走出去,来到走廊上,身後传来杜鲁曼的脚步声,手枪的击锤始终在蓄势待发的状态──只要手指
一动就能要了别人的命,枪械不管对凶犯还是执法者来说都是最伟大的发明。麦克往前走时留意著各个角落里的
监视器,如果它们还在运作,诺兰一定能够看到眼下发生的事,但杜鲁曼的态度说明一切,他面对监控泰然自若,
就像这些“眼睛”并不存在。经过审讯室时,杜鲁曼说:“停,进去。”他的命令非常简练,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麦克推开门,审讯室里有一股冰凉的味道,就像一块露天储存的生铁,红色的锈斑,血一样的锈味。警卫在审问
犯人时,不流血几乎是不可能的。麦克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人在,同样是几个穿著囚服的犯人,熟面孔,这种事
毒蛇多姆总是不会被落下。麦克被推向一张木头椅子,多姆把他戴著手铐的双手往上拽过头顶,再向後用另一个
不知从哪个警卫身上搜来的手铐铐在椅背上。这个姿势是狱警们审讯时最喜欢的,一个毫无防备的危险动作,让
被审问者觉得没有安全感。
“菲利克斯长官。”多姆开心地问,“感觉好吗?”
麦克无视他的存在,现在值得关注的只有杜鲁曼等待的人,那个人可能永远不出现,躲在暗处掌控一切。这
个不在场的人将给费什曼监狱带来灭顶之灾。
“警卫长在哪?”
“你觉得会是他吗?”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麦克说,“只有他能放你们出来,只有他能让监视器集体失灵,也只有他能关闭警
报。他在帮助你们越狱。”
“知道你这样说会有什麽好结果?”
“你会朝我开枪。”
“你为什麽有恃无恐?”
“因为等待的时候你会想知道‘我们’到底是谁,你认为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杜鲁曼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开,虽然看不出有放松的迹象,但至少不像刚才那样警惕。
“我怀疑过你。”杜鲁曼说,“因为你与众不同。你来费什曼监狱另有目的,但後来我又改变了看法。”
“是什麽原因?”
“因为布兰顿.格林的死,让我觉得你在认真当一个警卫。”提到死去的布兰顿,杜鲁曼的神情没有丝毫变
化。“布兰顿只是个小人物,没有庇护,他在监狱里活不了多久,既然他打算离开,我想也许还能让他起点作
用。”
麦克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真相,如果凯文和维克多只是对布兰顿感兴趣,根本不必事後杀了他。这一切都来
自头目的授意。麦克难以置信,他本以为布兰顿的死是意外,现在杜鲁曼告诉他,杀害布兰顿仅仅是为了试探他,
看看他对此的反应。杜鲁曼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可他没有悔意。
麦克感觉有些发冷,失血让体温下降。
他抬起眼睛看著杜鲁曼,对这样的冷血动物,连语言都是多余的。
杜鲁曼问:“恨我吗?”
“不。”麦克说,“恨也是情感的一种,不值得用在你身上。”
“我喜欢你的回答。凯文和维克多被教训了一顿,然後他们就成了两个只会说不的胆小鬼。我一直在找那个
不知名的神秘人,他隐藏得很深,他是你的同夥。”
杜鲁曼不让别人打断,继续说:“但最近他好像有些按耐不住,他和林克在餐厅打了一架,虽然我并没有亲
眼看到,但通过别人的重述,我认为可以一拳把林克打翻的人不会在我面前装出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维克.弗
吉尔真正的名字是什麽,你能告诉我吗?”

(50)引路人

艾伦离开底层独囚室,向监狱的枪械库走去。到了这个地步,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因此他只对沿途一些十分
明显的警报装置做出避让。可他很快发现,这些警报器并没有在运作,甚至在他故意走过一个红外线感应器时也
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种情况很反常,警卫会在深夜最需要警戒的时候把警报器都关闭吗?绝无可能。但这无疑给艾伦的行动带
来了便利,他加快脚步到达枪械库门外用磁卡开门。要是露比在场也会觉得太轻松,监狱长似乎认为档案室是比
枪械库更重要的地方,厚重的铁门在磁卡划过後顺畅地打开了。
这个紧急情况下才能向警卫提供武器的地方散发著一股熟悉的味道。艾伦在这种味道中度过了好几年时光,
最初是安东尼.阿姆斯特朗的奥克塔维尔五金店──艾伦认识安东尼时他还不是店主,但这个黑市武器商人为他
打开了一道神奇的门,让他对枪械这种危险武器有了全新的认识。安东尼说,枪就像你的情人,要抓紧她,落到
别人手里就会伤你的心。後来是朱蒂和露比的康斯坦丝模型店,朱蒂对枪械的描述更理性,她说,枪就是枪,既
不是刀也不是锤子,你对它了解得越多就越安全。露比说,有了枪我们就可以接大买卖了!最後艾伦有了一个属
於自己的武器库,他爱好收集,从最新型的自动手枪、高精度狙击枪到古老的肯塔基步枪、怀旧的汤姆逊冲锋枪,
子弹和防锈油的气味让他时刻保持警惕,提醒自己什麽是“不了解,就会伤你的心”。从某种角度来说,艾伦更
喜欢安东尼那种热恋中智商为零的描述,朱蒂太冷冰冰,露比纯粹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嘴脸。
艾伦走进枪械库,没有开灯。他闻著那股味道,手指轻轻抚过整齐排列的枪。
“夥计们。”他说,“该你们上场了,谁愿意跟我出去转一圈。”
他选了一支 M9,对付没有重型防弹衣的目标绰绰有余,接著再拿起直立在一旁的 M1014 霰弹枪。它在这里有
些太强大了,但很有威慑力,少有人能在这支枪跟前镇定自如。
艾伦拿了几个备用弹夹,认为可能用不了这麽多,正如露比所言,如果找到目标,只需要一枪就能解决问题,
但艾伦还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现在的情况和当时的计划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他为麦克挑了一支警用左轮,完事後
把枪械库的门重新关闭。
艾伦没有立刻上楼,而是打开底楼的铁门出去,躲过探照灯的扫射回到独囚室墙外,并在墙角找到那个通往
独囚室内部的小孔。他再次把手指伸进洞去,这回摸到了一点东西。艾伦尽力活动手指把粘在洞壁上的东西挖出
来,感觉像一张贴纸。等他把它弄出来後发现是半张浅蓝色标签,上面写著干净、清香、无异味。看起来很像某
种产品的广告语,艾伦很快想起那是一种清洁剂,在电视节目上连续做了一整年广告,至今还在各大商场免费赠
送试用品。毫无疑问,那是种强力有效的液剂,不但适合厕所,也适合浴室和水池的下水道,广告上说只需要几
滴就能消除排污口的异味和日积月累纠缠在污水管里的头发和杂物。
“早知道有它,上次清洗集体浴室时就不该让我用手去掏下水道。”
艾伦把标签贴在手背上,标签背面的胶水已经失去作用,轻轻一碰就掉在地上。他将它捡起放进口袋,就像
往里面塞了一个难题的答案。做完这些事,他听到一声很轻的响声,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可能只是夜晚常有的怪
声,在各种电气运行的操作中会被忽略不计,但艾伦对这样的响声不会无动於衷,他听出那是经过改造安装消音
器的手枪射击时发出的声音。好莱坞导演们拍了太多关於消音手枪的电影,让人们以为消音器是遥控器的静音开
关,实际上它只是让射击的声音变得更短促更轻微,并不能完全消除。
艾伦判断著枪声的来源,一声响後不再有动静。监狱里没有人能够未经允许擅自配枪,而消音器更是为了隐
秘行动而备,艾伦不知道枪手是谁,装答案的口袋里有几个备选名单,但可以肯定开枪的一定不是自己人。他弯
下腰,沿著墙角回到监舍内部,在黑暗中飞快上楼。今晚对费什曼监狱的所有人而言,都将是个不眠之夜。
艾伦来到楼上,牢房里没有动静,走廊上也没有。巡逻的狱警不见了,他检查地面,和麦克得出相同结论,
因而走了相同的路。洗手间的门虚掩著,不太寻常,夜间巡逻的守卫检查过所有房间後会把门关上,除非有个迫
不及待的家夥刚冲进去来不及关门。艾伦把霰弹枪背在身上,掏出手枪对准门内。等他全神戒备地进入洗手间内
部时,发现地上躺著平时放风时最会惹是生非的家夥。保罗.昆尼尔躺在小便池附近,他的同伴俯卧在当中,其
中一个隔间里还有另一个不醒人事的家夥。艾伦跨过这些横七竖八的身体,看到墙上和地板上有一些血迹。推开
最後一间隔间的门,巡逻警卫斜倚著墙角,那是个十分安全的位置。艾伦摸了摸地上的血,还没有凝固,是刚才
的枪击造成的。他检查警卫周身,没有发现枪伤,门外的那些家夥也全都毫发无伤。艾伦只听到一声枪响,受伤
的不会是开枪的人,他开始有些担心,受伤的人不在,凶手一定另有计划。
艾伦走到保罗身边踢醒他,身材魁梧壮硕的黑人痛苦地呻吟著醒来,立刻被枪口顶住脑袋按在冰冷的地板上。
“早上好,昆尼尔。”
保罗转动著眼珠,终於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艾伦。
“是你。”他说,“你这该死的小偷。”
“是我,但我不是小偷。”艾伦说,“将来也许你会有机会知道我是谁,但现在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麽
事。”
保罗不接受这样的威胁,不相信他会在这里开枪,可是接著他看到艾伦肩膀上挂著的霰弹枪。保罗.昆尼尔
是个喜爱暴力的人,因此很清楚一个人拥有两支枪时不会在乎接下去的局面多混乱,枪就是用来制造混乱的,一
支不够还要另一支。保罗现在手无寸铁,而且刚败在麦克手里,他有些灰心,脑袋很疼,於是开始审时度势接受
现实。
“我们在这里打了一架。”
“和谁?”
“迈尔斯.菲利克斯警卫,他身手还不错。”
“是吗,他一个人打晕了你们三个。”
保罗说:“他看起来不像是那麽有攻击力的人,我轻敌了。”
“你太幸运,一对一你会输得更惨。他去哪了?”
“我不知道。”保罗说,“我昏迷了。”
“除了你们还有谁?”
“不知道。”
“至少还有一个人,有枪。你应该知道他是谁,如果不知道就糟糕了。”
保罗还在考虑,耳边传来一声轻响,艾伦打开了保险栓。击锤的声音让保罗崩溃了,现在他的脑袋在没有任
何保护的枪口下,随时都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而炸开一个洞。他迅速地说:“是杜鲁曼。”
“我猜也是他。”艾伦说,“今晚他有什麽计划?”
“相信我,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晚他要带我们出来转转,我们打倒了警卫,还没有等到杜鲁曼
的下一步指示,菲利克斯警卫就出现了。我们打了一架,然後我晕了。”
艾伦听完又等待了一会儿,保罗说:“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
“昆尼尔,记得布兰顿.格林吗?你们曾是室友。”
保罗开始吸气,觉得有点不自在,特别是自己的小命在别人手中时,忽然听到一个曾经惨死的人的名字。他
觉得可能要坏事,这种情况下只好尽量少开口。
“听说你一脚踩断布兰顿的肋骨时,我还以为你是个暴力、野蛮,不计後果横冲直撞的拳击手,可现在的你
像一条漏水的管子。你尿裤子了。”说完他扣动扳机,击锤轻轻一响,没有射出子弹。保罗已经在喊“不”,然
後发现自己还活著,双腿间迅速温热。
“好运气,臭弹。”
保罗挣扎著从他身边爬走,艾伦再次把枪口对准他,保罗喘著气说:“不把那颗臭弹拿出来你没法开枪。”
艾伦向他展示手枪,击锤还在原来的位置,刚才只是个小伎俩,让他误以为自己扣动了扳机。保罗再次面临崩溃,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著他的额头,恐惧像层层波涛,汹涌而来,艾伦还没来得及采取更多威胁恐吓的手段,他已经
晕了过去。如果那些被他欺负过的犯人看到他尿裤子晕倒的模样,谁都不会再害怕他。
艾伦从洗手间出来,开始仔细检视地板。距离洗手间不远处有几滴血,不太明显,但足够作为提示。他越来
越相信这些血是麦克留下的,除了他不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镇定自若地留下线索。血迹总是留在最不明显的地方,
像一个聪明的引路人。
艾伦穿过走廊,站在审讯室门外。

(51)主宰

桌子。
一张纸片。
没有套上笔帽的钢笔,笔尖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史特伍德.泰勒监狱长最喜爱的钢笔,听著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会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心。
书写也是一种享受。
监狱长坐在座椅上,这样的夜晚他应该已经在床上,但今天例外,他在等人。
午夜过後,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监狱长说:“请进。”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甚至还有点愉快。从
门外进来的是新来的医生温妮.格瑞斯。
“医生。”监狱长说,“我一直在等你,请坐。”
“谢谢。”露比拉开书桌对面的椅子坐下,对他的两手空空,监狱长感到有些诧异。
“格瑞斯小姐,请问你是否有备而来?”
“当然。”露比说,“这麽晚了,我不是为了一次无聊的谈话才坐在这里。”
“要我把窗帘打开吗?”
“不用了。你知道晚上的飞虫都喜欢有灯光的地方,说它们飞蛾扑火也好,我们需要保持一个安静的环境交
谈。”
“那麽我们这就进入正题。最近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来自联邦监狱管理局司法部,他们说近期要派遣探员来
监狱调查。”
“然後呢?”
“没有然後。”监狱长说,“什麽都没有,传真档案、确认电话、登门造访。於是我想,这会不会是个诡计。
很随便的恶作剧我可以认为那是真正的恶作剧,而认真的恶作剧就一定是诡计。”
“是啊,我也这麽认为。”
“然後我开始想,这个诡计的始作俑者从我这里得到了什麽。”监狱长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狡黠,“我想到
了自己的名字,电话中我重复了两遍名字,这在平时倒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接著我又联想到蓝胡子的万能钥
匙。”
露比始终面带微笑,他从不强迫自己,如果不情愿就宁愿满脸鄙夷蔑视。今天他想笑一笑。监狱长说:“我
去档案室检查了一遍,发现少了几份档案,你把它们拿走了。”
“是的。”露比供认不讳,“我拿走了几份,因为档案室光线太暗。如果条件允许,阅读超过十行内容,我
都喜欢有一张桌子,一张舒适的椅子和一杯温度适宜的热茶。”
“你拿走了档案,从中看出点什麽来?”
露比说:“很多,可能包括一部分你不太想让人看穿的内容。我们何不从头说起呢,今晚有足够时间可供消
磨。”
“我认为消磨时间需要的是咖啡和茶。”
“等我起个头,你就会打消这个念头。”露比说,“不再需要任何提神饮料。”
监狱长看著他,在他面前就座的是个年轻得令人有些吃惊的漂亮女人,通常人们认为年轻即是无知,生来聪
明也会不懂人情世故。监狱长不相信自己会被这样一个年轻女人牵著鼻子走──这也是大多数人开始和露比打交
道时的想法。他露出微笑,保持镇定说:“好吧,让我听听你的开头,一个好故事的开头很重要。”
露比说:“我们从费什曼监狱的创始人说起吧。”
“唔。”监狱长敷衍了事地回答,他对监狱创始人的反应不太积极,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洛克艾万公司是什麽时候开始建造费什曼监狱的?”
“大约五年前,这是我听来的,当时我还在别的州立监狱担任监狱长,费什曼建成後洛克艾万公司的负责人
来找我商谈。我对费什曼计划很感兴趣,而且他们给出的薪水也超过我原来的收入,於是我就答应了。”
“五年前这座监狱开始建造,而乔治亚封闭产业管理计划还只是个雏形,大家都知道由於日益升高的犯罪率
让政府监狱人满为患,私人监狱的收入很好,可是如何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费什曼监狱的设计者提出了一
个大胆的计划,建成一座与众不同的大型监狱,囚犯们在社会化的环境下服刑,将庞大的监狱分割成数个小群体,
再多犯人也不成问题。最初的那段时间,这个计划确实很美好,设计者如同造物主一样观察著他创造的一切。洛
克艾万公司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计划推销给因为监狱满员而焦头烂额的联邦政府,政府管理部门的负责人如遇救星,
在某项协议签订後,立刻将大量囚犯转移到费什曼监狱。经过一番谈判,洛克艾万公司还得到一个口头承诺。如
果监狱管理卓有成效,那位负责人会想办法向上头推荐他们,也许就有机会将成套管理方案推广到其他监狱。也
就是说费什曼监狱是洛克艾万公司的大赌注,一荣俱荣的买卖。”
监狱长听完後说:“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还不算太多,不过足够讲一个完整的故事。”露比说,“这是楔子,也可以算作前言,接下去才是真正的
开端。你介意我用一下你的纸笔吗?”
“我很介意。”
“泰勒先生,我欣赏你的品味,你有一张令人忘却疲惫和烦恼的座椅,还有一支纯手工制作书写轻松流利的
名笔。你所有的一切都太舒适,舒适会让人忘记自己的职责。”
“你是说我对监狱的管理不太上心。”
“还有其他人这麽说过吗?”
“在这个监狱里,有多少人敢这麽对我说话。”监狱长的满不在乎之中带著点玩味。
露比说:“好吧,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来。请给我一支铅笔,用过的纸也没关系。”
监狱长给了他一张信纸,并从桌上的笔筒中抽出一支削尖的红色铅笔。
“三年前,营运中的费什曼监狱连续接收了几批犯人,其中包括以下这些人。”露比每说一个名字就在纸上
写下来,“昆西.雷奇尔、鲁宾.菲利普、史丹尼.威尔、费奇.托马斯,布莱恩.帕里斯,克里斯多夫.尤金,
还有……阿尔奇.奥斯本。”
他如数家珍,监狱长面无表情地看著他。
“怎麽样,这些名字有没有让你想起什麽?”
监狱长说:“现在你是讲故事的人,你不该问我知道什麽。”
“请问,你对监狱中脍炙人口的阿尔奇幽魂传说有什麽看法?”
“就像所有谣传一样,没有人遏制就会越传越离谱。”
“你也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你在侮辱我的智商,医生。”监狱长说,“抱歉,我不应该叫你医生,那不是你的真实身份。你相信这个
世上有幽魂吗?”
“如果亲眼看到我会相信。阿尔奇.奥斯本的故事究竟是怎麽回事呢?”露比在纸上涂写著,忽然说,“我
没有找到他的档案。”
监狱长说:“你当然没找到,因为阿尔奇.奥斯本的档案不在档案室里。”
“在哪?”
“在我的抽屉里。”
“为什麽把它从档案室里拿走?”
“你说呢。”
“既然你让我猜,那一定不是什麽见不得人的理由。”露比说,“甚至可说很高尚。”
“为什麽这麽想。”
“因为高尚的理由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打了折扣,这必须得由别人来说才能体现出其高尚之处。阿尔奇是头
一个在监狱里惨死的犯人,那时你还是个对管理监狱很有责任感的监狱长,你拿走了他的档案,放在抽屉里,提
醒自己不要让这样的事件重复发生。”
监狱长吸了口气,然後他打开抽屉,把一份平整如新的档案放在桌上。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露比拿走档案,架在膝盖上一页页翻看。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只是个自以为是的补漏专家。”
“如果你坚持这麽说的话。”监狱长的态度再次转为冷淡,之前他们还有过一段近乎友好亲切的交谈。
露比说:“你不喜欢我的职业?”
“你的职业专长是弄虚作假,说实话我并不怎麽欣赏。”
“别人的欣赏可当不了饭吃。”露比从阿尔奇的档案中抬起头来,“我看完了。”
“你看得很快。”
“他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十九岁之前生活无忧,接受良好教育。然後他的父母死於一次意外,他在某位
亲戚自私卑鄙的阴谋设计下失去了所有的遗产成了个无依无靠的流浪汉。小说作者们喜欢的情节,富家子落魄街
头,再遇上个千金女就完美了。”
监狱长疑惑地伸长了脖子:“这些档案上有吗?”
“档案上只写著父母双亡,小学、中学、大学,十九岁时辍学了。如果不是突然失去经济来源,他应该会完
成学业有很好的前途。可惜命运总爱捉弄幸福的人,他入狱时已经三十五岁,看看这张照片。”露比把档案转向
监狱长,“一脸丧气的家夥,长得倒还不错,这种垂头丧气永远不知反抗的人最容易被当做泄欲工具,监狱的创
造者想到了群体中的暴力和等级制度,但却忽略了性。因为他是个正常得以为全世界人和他一样的男人,马休.
乔治亚先生醉心於设计监狱里的每一条通道,每一个牢房,甚至每一扇门。我不能说他不懂人情世故,因为他对
人性了解得也不少,否则就不会想出这样的监狱计划,可他唯独不了解的是男人对同性也会产生欲望,即使入狱
前还是个喜欢辣妹的正常人,入狱後在全是同性的牢房里也会有所改变。乔治亚先生恐怕没想到,即便有人低头
求饶,愿意服从头目,还是难免遭到他人的非人对待。阿尔奇.奥斯本是第一个下场凄惨的受害者,他尝试了无
数种越狱方式,不顾一切,不惜性命,全部失败後他走了一条绝望的路。”
露比将刚才涂鸦的信纸放在档案上方,向监狱长展示一张惊人的画面。红色铅笔在白纸上画了个巨大的排风
扇,像一个切割机。露比并不是绘画天才,他画得很乱,但达到了最佳效果,红笔的痕迹像一道道飞溅而出的血
痕。
“阿尔奇以最惨烈的方法告诉费什曼监狱的主宰,他犯了一个大错误,他的计划注定要失败。”

(52)枪下故事
艾伦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这种情况下突然袭击是最常采用的方法,但他反其道而行,进
门之前,用枪轻轻碰了一下门把。
敲击声并不响亮,此时此刻却有些惊人。艾伦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对手不止一个。他从每个人走路
的声音判断他们各自躲在何处,门背後、墙角边、正中间──意味著他们有人质在手。确定人数後,艾伦猛力踢
开房门,对门後的人举枪瞄准。
杜鲁曼的枪口也正对准他,双方四目相对,一触即发,但谁也没有先开枪。
开门时艾伦已经看见座椅上的麦克,但这并未影响他的行动和对环境的判断,甚至在一瞬间就占了上风,杜
鲁曼的枪对准他的心脏,他的枪口却对准杜鲁曼的额头。
“你知道是我。”杜鲁曼对这样精确的身高瞄准有些惊讶,这是他难得遇到的对手。
艾伦说:“如果你对手下不太信任,最好不要把他们随手乱扔。”
“是保罗?”
“其他人还没有醒。”
杜鲁曼说:“他一向不是个能挨打的人。”
他们彼此掌握对方的性命,但多姆向椅子走了一步,一把自制小刀放在麦克的脖子上。
“菲利克斯警卫是你的搭档吗?”多姆问,“他几乎不和你说话。”
“是的。”艾伦并不否认。
杜鲁曼说:“看来你很重视搭档,否则不会明知我们在这,仍然义无反顾地闯进来。”
“是的。”
“二对一,你应该先放下枪。”
“不。”艾伦说,“如果他死了,这里不会有活人。”
杜鲁曼看著他的的双眼,艾伦不再是那个跪在头目脚边求饶的小人物,他的威胁也不像威胁,更像陈述事实。
现在情况变得有点微妙,僵持是一种很令人难受的局面,不止如此,更是体力和精神的双重考验。艾伦的手
臂在半空纹丝不动,他曾有整个晚上练习对准同一个目标瞄准,日复一日,各种枪械。杜鲁曼很快在这样的对峙
中开始动摇,尽管他也是个习惯与枪为伍的人,但枪械并不是他赖以为生的道具,他在武器上花费的时间远不及
花在女人、金钱和其他黑道家族之间的勾心斗角来得多。当发现自己的手臂在长时间瞄准中开始摇晃时,杜鲁曼
有了一点焦虑,但他掩饰得很好,反而是多姆显得很不耐烦,他看不出僵持双方有什麽明显不同。
“要我动手吗?”多姆问,“我可以不让他死,只是让他流点血。”
杜鲁曼没有说话,艾伦的枪口移开了。这个举动开始得很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枪口以常人难以捕捉的速
度往右侧偏移了一点,接著是巨大而惊人的枪声,子弹擦过杜鲁曼的耳朵射向後面的墙壁。等杜鲁曼回过神来,
艾伦的枪口又再度对准他的额头。
“现在我们可以谈判了。”艾伦向他微笑。不管在怎样激烈、愤怒和冲动的情况下,微笑都能使他情绪稳定,
恢复镇定──这是狡狐的策略,过激的呼吸会破坏精准,微笑、放松。艾伦从杜鲁曼的脸上看到一些不悦,刚才
那一枪似乎坏了好事,为了隐秘行动,他预先准备了消音器。
艾伦以一种愉快的口吻说:“现在会发生什麽事?”
“什麽也不会发生。”杜鲁曼说,“只会加速你们的死亡。”
“我很感兴趣,你们到底有什麽计划,你似乎早就对我有所怀疑,我有破绽吗?”艾伦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
心,即使有破绽也不该被杜鲁曼发现,他在头目面前表演的机会不多。
杜鲁曼说:“你认为自己没有破绽,不错,在打翻林克之前你确实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孬种,有点小聪明,看
不出的别有用心。我在你和其他可疑名单之间犹豫了很久,记得第二次清洗日你对我说的话吗?”
“我说了什麽?”
“你说有一条出路,你向我承诺一条能走出监狱的路。”
“出了什麽问题?”
“没什麽问题,只是你让我觉得很碍事。”
艾伦了然地舒了口气,如果不是互相用枪顶著对方,看起来他们倒像是在轻松聊天。
“我知道你们的计划了。”艾伦说,“你们的最终目的肯定是越狱,说不定还是个惊天动地的大行动,而监
狱的出路是秘密,万一事先被我……被维克.弗吉尔这样的家夥发现就糟糕了。更让人头疼的是维克.弗吉尔不
知耍了什麽花样让监狱长对他青眼相看,监狱长甚至给过他一份维修线路更换灯泡的工作,小偷又是个潜入高手,
开锁行家。你觉得真让他找到出路可不是件好事,你们的行动在付诸实施之前还是尽量保密为好,连林克都被蒙
在鼓里。”
艾伦看著他:“你们计划放走多少人?十个,二十个,保罗和林克不在名单列表里?”
杜鲁曼不会回答诸如此类挑衅意味浓烈的问题,他的手臂有些发沈,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扣动扳机,但艾伦刚
才那一枪让他有些犹豫,而且至今为止眼前的枪口没有丝毫晃动。他是怎麽做到的,让自己成为一个稳固的枪托,
让枪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至少在枪战这一点上,杜鲁曼的信心开始退却,不明真相的多姆倒是信心十足,对准麦
克的刀子没有丝毫松懈。
艾伦从刚进门时的剑拔弩张转而变得轻松自如,他对杜鲁曼说:“想听我说故事吗?”
不只是杜鲁曼本人,多姆和另外两个同夥也同样全神戒备,不敢有丝毫松懈。艾伦的目光往房间中央一扫而
过,他的分神令人觉得一定有什麽欲擒故纵的诡计,因此没有任何人有进一步的反应。这时麦克反而成了最悠闲
的人,艾伦目光经过时,他将右腿放到左腿的膝盖上,向後靠著椅背,面带微笑,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艾伦也露出笑容,回顾一下以往的经历,要是杜鲁曼知道这两个看似已经无计可施的对手曾在十多个全副武
装的雇佣军包围下,仍然能够旁若无人地亲吻,就一定不会再觉得己方在人数上占优势。
“如果没人反对,故事会就此开始。”艾伦轻松地说,“从谁先说起?”
“有人反对。”杜鲁曼说,“我并不想听你讲故事。”
“除非你还有更好的主意,我已经缩短了等待时间,相信刚才的枪声会让你们的计划加速进行,现在午夜刚
过,只够我们讲几个小故事了。说实话这个监狱最让我感兴趣的是阿尔奇的幽魂,但这个故事发生太久了,我们
不妨从近一点的主角开始讲。金.莫林,头目先生,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他是个狂妄自大的杀人狂。”
“不错,他确实是个杀人狂,按理说他应该被判处很多个死刑,费什曼监狱不接受死刑犯,可金.莫林还是
来了。这一定是某个黑道家族的高级律师在背後起作用,以各种正当或不正当的手段减轻他的罪名,最後落了几
个无期徒刑不得假释。”这是艾伦的猜测,接下去他要说的很多内容都是猜测,需要通过杜鲁曼和其他人的反应
来验证。
“听说金.莫林入狱时已身患重病,但他仍然有能耐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一年前怀恨者杜鲁曼已经是这层
牢房的头目,金.莫林的到来对你来说无异於一颗打开了引信但尚未引爆的手雷,在爆炸与熄火之间你们经历了
无数回合的较量。事实上那段时间确实令人记忆犹新,也许什麽样的手段都有,唯独没有谈判,因为双方都不是
省油的灯。直到後来金.莫林病情恶化,这场战争才算画上句点。这些是监狱里认识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但我
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
杜鲁曼问:“什麽不对劲?”
“金.莫林的确是个热爱暴力胜过一切的人,你们之间的冲突即合情又合理,我想知道当时监狱长的反应如
何?史特伍德.泰勒狱长虽然很少过问犯人们之间的私事,可如果闹得太厉害,他还是会插手。也许你是头目,
按照惯例监狱长会给你一点特权,可新来的金.莫林为什麽能一次又一次地挑起事端?监狱长只要一声令下就能
让你们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尽管金.莫林调去任何一层监狱都可能会掀起轩然大波,可要是连监狱长都束手无
策,监狱就没有存在的意义。这是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如果你感觉手臂很酸,可以把枪放下,但不要试图在我
说话时开枪。你的手指发麻了,最多打个擦边球,而我绝不会失手。”
杜鲁曼愤怒地看著他,对自己的状态很了解。举枪瞄准的结果通常不是一场枪战就是各自放下武器谈判,被
人用枪指著脑袋听故事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艾伦说:“从另一方面来说,金.莫林是个杀人如麻的职业杀手,可在费什曼监狱毕竟是新人,他在你这样
的头目前面也应该寡不敌众,一层监狱的囚犯除了老弱病残和投机取巧的混混几乎都是你的手下,可他和你斗个
旗鼓相当。於是我想,这其中出了什麽问题?多次冲突,并不严厉的处罚,这种冲突你不会亲自出马,多数是聚
众反击。文森特警卫长是什麽时候到任的?”
一直保持沈默的麦克忽然开口回答:“一年前的四月,金.莫林一月入狱,两个月後病逝,我看过档案。”
“谢谢。”艾伦微笑,“这麽说当时这层监狱的警卫长另有其人或者刚好空缺,金.莫林得到最多的责罚就
是被关进独囚室,直到他因病死亡。他喜欢独囚室吗?没有人会喜欢,我在那里待了几天,受不了的压抑。为什
麽金.莫林一次次地闹事把自己送进那个狭小的单人牢房,贿赂警卫每次带他去同一个囚室并不困难,可他需要
在里面多久才能完成想做的事?他要做的是什麽事?如果你知道答案,不妨说来听听。”

(53)游戏高手

监狱长看著经过露比涂鸦的信纸,随心所欲的红色铅笔线条在白纸上触目惊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你是怎麽知道的?这个意外事件知道的人并不多。”
“科尔温先生曾说,发生过的事不可能没有痕迹。我很赞同他的说法,但他仍然相信我可以将过去的一切抹
去,就像被海水冲刷过的沙滩一样。”
“这麽说你欺骗了他。”
“暂时还不算,除非有不可抗力的原因。”
“你指什麽情况是不可抗力?”
“通常人们认可的那些。”露比说,“飓风、地震、海啸、瘟疫、世界末日。”
监狱长笑起来,看得出他是发自真心的笑,也许他觉得对於目前这种让人心烦意乱的状况,露比的解释还算
得上是个幽默的笑话。
“格瑞斯小姐,我承认你是个出色的探听专家,你到费什曼监狱的时间并不长,得到的消息却不少,而且大
部分都还算挺准确。阿尔奇.奥斯本的意外事故给你带来什麽启示呢?”
“狱长先生,这是你第二次提到意外,也许阿尔奇的死确实是个意外,但很多重大案件的起因都是出於意
外。”露比说,“这次意外引起了三名囚犯的注意,在阿尔奇死亡之前,他们曾私底下策划过越狱,只是由於种
种原因没有付诸实施。阿尔奇.奥斯本在监狱中一直任人欺凌无还手之力,三名囚犯也曾对他施暴,既然阿尔奇
千方百计想逃出监狱,他的行为不可能瞒过这些时刻盯著他的眼睛。经过无数次失败,最後一次,阿尔奇的越狱
计划几乎算是成功了。”
监狱长收起笑容,重又恢复成那个不苟言笑的监狱主宰。露比对聆听者的反应向来不太重视,自顾自地接著
说:“‘几乎’是个令人遗憾的词,无限接近又差了那麽一点。阿尔奇从锅炉房的排风口爬出去,没料到风扇突
然运转。虽然人生中时时充满意外,但他的下场未免太惨了。他没有给自己带来任何福利,反而为生前最痛恨的
家夥们开辟了一条逃生之路。”
“指什麽?”监狱长俨然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露比说:“因为阿尔奇舍生忘我的行为,在他通过排风口被碎尸後,风扇出了点故障,很长一段时间处於停
滞状态,三名囚犯就是从那里逃出牢狱。这是管理方的疏忽,头一次遇上这样的突发事件,还没来得及清理现场,
血迹斑斑,尸骨零碎,谁也想不到有人敢从这样令人作呕的通道爬出去。但只要留意一下就会发现这三名囚犯对
尸体从不畏惧,其中一个锺爱虐杀幼童,另外两个是纵火杀人犯和爆破狂,血肉横飞的场面只会让他们兴奋。”
“这只是你的猜测。”
“是的。”
“你没有证据可以证实。”
“我没有。”
监狱长得意地说:“那麽我可以全盘否定。”
“狱长先生。”露比说,“我现在打电话给约翰.科尔温先生,向他求证这件事是否属实。三名逃犯是费什
曼监狱中第一批越狱的犯人,想必科尔温先生会对此记忆犹新。”
“这不符合我们之间的游戏规则。”
“好吧,那麽就算是假设,游戏规则不禁止假设。”露比说,“犯人从监狱逃走了,这是惊天大事,作为监
狱长,你有义务向洛克艾万公司的上层汇报。科尔温先生得知此事召集了他的智囊团商讨对策。最後他们得出一
个结论,越狱的事绝不能公之於众。说明一下,这一点不是我的猜测和假设,这是我来费什曼的目的之一。”
“科尔温先生的智囊团顾问们想出了什麽好法子来隐藏秘密?”监狱长对猜谜游戏很有兴趣,露比是为数不
多的在这个监狱中能和他长时间聊天的对象。
“犯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有了空缺必须填补。抱歉,我还没有提这三个犯人的名字。”露比说,“他们
是费奇.托马斯,布莱恩.帕里斯,克里斯多夫.尤金。三个人都在越狱逃犯的名单上,名单我和科尔温先生核
对过,他很不情愿地承认确实无误。”实际上约翰.科尔温并不想承认,也曾试图含糊其辞蒙混过去,但露比的
情报准确得让他无法抵赖,最後不得不确认了这份关系重大的逃犯名单。
“接著顾问们商量如何补缺,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宣告死亡,问题是突然之间死了三个重要囚犯,解释起来不
但要花费很多时间,而且万一监狱管理局起了疑心介入调查,真相迟早会败露。於是有一个人提出,也许就是科
尔温先生本人提出,用不重要的犯人代替他们死亡,生老病死总是难免,监狱里死去几个罪名不重的犯人就不必
向公众解释,他们受关注度低,没有亲友,死後由监狱代理丧葬,一切顺理成章。”
监狱长开始长时间沈默,只做个没有表情的听众。
露比凝神看著他:“三名符合条件的犯人被挑选出来,分别是昆西.雷奇尔,鲁宾.菲利普,史丹尼.威尔,
他们和逃跑的三人有相似之处,且身份普通,没有任何麻烦,正是替身的最佳人选。补漏专家们不请自来,闯入
监狱在没人发觉的情况下把犯人带走。他们失踪後再出现就成了三具只存在於流言蜚语中的尸体。这个计划绝妙
之处在於它成了一起灵异事件,任何事只要牵扯到鬼怪幽灵都会分散不明真相者的注意力,因此大多数人不在乎
真相究竟如何。而在监狱管理上,活著的囚犯人数一个不少。”
“恕我打断一下。”监狱长说,“费什曼是个受政府部门监督的私营监狱,请问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
样的手脚,调查局的人可不是傻瓜。”
“一切照正常程序办,贿赂医生捏造死亡证明比这个监狱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更容易,死因可以是心脏病、
中暑、原因不明的自然死亡。反正他们的死活没人关心,不过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死,只是被关在特定的地方,与
其他人隔绝。”露比说,“记得我第一次未经允许进入你的办公室吗?”
“记得。”监狱长低沈著嗓音,“那次的会面很不愉快。”
“抱歉。”露比轻柔地说,“还记得你那天进来时我在哪吗?”
“背对著我,坐在我的椅子上。”
“费什曼监狱最高权力者的座位,可以看到监狱的一切,包括不想让我看到的,那才是你觉得很不愉快的原
因。”露比说,“我看到了隐藏在三栋监舍後方的病区牢房,曾经有人对我说这里的医疗设施不完备,如果有需
要紧急治疗的伤员怎麽办?他显然错了,这里的医疗设备并非不完善,而是原本完善的医疗设施成了一座秘密的
伦敦塔,关押著各种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的犯人。”
“这也是你的猜测。”监狱长吸了口气,仿佛觉得这里的空气不够新鲜而遗憾地皱著眉。
“我有一个助手。”露比非常突然地转换了话题,“他叫艾吉尔,是科尔温先生安排监视我的眼线,有一天
我向他提出去病区牢房看看,结果他说没有科尔温先生的允许,那里禁止任何人出入。如果没有秘密,为什麽禁
止?狱长先生,你能否给我合理的解释?”
“我不能。”监狱长说,“因为这不是我制定的禁令。”
“那麽我的假设可以成立吗?”
“说下去。”
“接著是个好消息。”露比继续说,“除了这三个替身,费什曼监狱接下来的两年没有再发生类似事件。越
狱仍然时有发生,但脱逃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补漏专家们有足够能力化解这些麻烦。”
监狱长实在无法理解这样尴尬的监狱管理经历如何算得上是好消息,但露比似乎对此相当满意。
“阿尔奇及其余三人的故事到此为止,接著我们该谈谈谁呢?”
监狱长说:“不如谈谈维克.弗吉尔如何?”
“如果你有兴趣,我很乐意和你谈论关於他的事。”
“他不是真正的维克.弗吉尔。”
“也许。”露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微笑著说,“这是你的猜测。”
“听说在这批囚犯入狱的半路上,囚车遭遇了一场车祸,万幸的是并没有囚犯脱逃,但那毫无疑问是一次偷
天换日的好机会,现任的维克.弗吉尔在车祸後换走了真正的小偷,代替他入狱。这其中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秘密
计划?”
“犯规了。”露比说,“游戏规则是只能对已知的事件提问,不能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要求对方和盘托
出。”
“那麽我换一种方式。”监狱长看著他的眼睛问,“这位假冒的维克.弗吉尔是为了杀人而来吗?”
“你为什麽会有这样的疑问?”
“因为一个人甘冒风险把自己投入监狱,通常只有两种原因,救人或是杀人。我给过他机会,让他在监狱的
通道中自由往来,他有足够时间了解整个监狱的构造,想必也能找出救人脱狱的出路。但他对此并没有什麽兴趣,
甚至认为这份差事可有可无。既然不是救人,那麽就是杀人。格瑞斯小姐,他是杀手吗?”
露比回答:“是的。”

(54)战火

杜鲁曼的手臂开始发沈,加了消音器的改造手枪竟会如此沈重。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感到重量并非因为枪
械本身和地心引力,而是来自对面的的压力。艾伦在长篇大论之余仍然没有丝毫松懈的迹象,伸直的手臂像绷紧
的弓弦,随时都能射出致命的箭簇。杜鲁曼原本以为自己占尽上风,不但有人质在手,而且人手更多,然而此刻
这种优势变得微不足道,不只是艾伦本人,就连被铐在椅子上的麦克也轻松自在,对即将发生的事没有半点担心
紧张。
“你没有话想说吗?”艾伦问。
“要我说什麽?”
“金.莫林在独囚室干了什麽事?”
杜鲁曼沈默。
“那就由我来说。”艾伦看著他,“真希望有一张舒适的沙发和一杯热咖啡,一个适合夜间故事的小客
厅。”
杜鲁曼显然不相信他能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说出一年前的秘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超过三个,包括他
自己在内,而且可以保证知情者都不会说出去。杜鲁曼信心十足地等著听艾伦信口胡说,艾伦忽然将空著的左手
伸进口袋,摸出一张小纸片。
他把这张纸片送到杜鲁曼眼前,蓝色贴纸,家庭主妇们耳熟能详的广告语。
“干净、清香、无异味。”艾伦念著上面的字,“广告上说瞬间消除管道杂物,保持畅通,永不堵塞。离开
监狱去任何一家商店都会看到这种产品的促销,试用品随普通洁厕剂赠送,外形是一个麽指粗细的滴剂塑料
瓶。”
杜鲁曼的目光开始变化,艾伦的话中并没有什麽惊心动魄的内容,连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也不会感到惊讶,但
杜鲁曼却非常明显地愣了一下,连拿著刀子的多姆都看出他的失态,再次不耐烦地说:“要我先干掉他的同夥吗?
这小子的废话连篇完全是在拖延时间。”
杜鲁曼阴沈著脸说:“没让你开口时最好闭紧你那张只会吃东西的嘴。”
多姆立刻照办,至少目前为止杜鲁曼仍然是头目。
艾伦问:“要我继续说吗?”
杜鲁曼犹疑不定,艾伦的态度近乎暧昧,好像窥知了一切又像只是在引诱他说出真相。杜鲁曼曾在两次清洗
日中和他有过交涉,可直到现在才明白他是个多麽出色的演员。
“强力清洁剂的主要成分是浓盐酸、磷酸、复合酸或者混合酸。另外还有一种神秘液剂,生产方视为商业机
密,我们无从知晓,但它的腐蚀和软化效果不错,我用过。”艾伦说,“监狱的杂物间随手可以拿到,犯人们用
来清洗厕所、浴室和其他不容易清理的下水道。”
麦克也开始好奇他忽然说起清洁剂的原委。他相信艾伦所说的一切都不是信口胡言的浪费时间,但这是他不
知道的细节,他对此非常感兴趣。
“从金.莫林入狱到病逝,他在监狱的时间足有两个月,除了和你作对,他有足够时间在单人牢房独处。”
“你究竟想说什麽?”
“你去过独囚室吗?”
杜鲁曼鄙夷地笑了笑,身为头目,即便犯了滔天大罪也会有人顶替,独囚室对他来说是个只存在於谈话中的
地方,听话的手下们进进出出,早已是家常便饭,但这种遭遇绝不会发生在头目身上。
“不久前,我对独囚室的牢门进行了一番研究。”艾伦将他对铁门的粗暴行径称之为研究,而研究结果是,
“我发现牢门上方的铁条栏杆焊接得并不牢固,只要有足够的蛮力和体力再加上一点锲而不舍的毅力就能弄断那
麽一两根。当然就算弄断也逃不出牢房,最多是把手臂伸出窗户对著监视器招招手。我研究了那扇牢门的窗户,
其中有一根栏杆很新,与众不同,想必是後来重新焊上去的。原来那根去哪了?”
杜鲁曼阴沈地看著他。越是这样,艾伦越有把握,看来他说中了重点,这个监狱的秘密正在抽丝拨茧地展露
出真实面目。
“独囚室的便池下水口壁上有两个小缺口。”艾伦说,“味道真难闻,所以能瞒过警卫的搜查,我看下水口
的直径刚合适,有人把窗户上的铁条藏在里面,并用它在墙角挖出一个小孔。尽管只是一个手指粗细的小孔洞,
花费的时间也不少。看起来好像很无聊,因为独囚室外也是监狱内部,照样有铁网和高压电包围,这个只能供爬
虫通过的小洞有什麽意义呢?我在里面找到这张标签,有人通过洞口传递了一瓶强力清洁剂,只要几滴就能令各
种毛发纠缠的浴室下水道通畅如新。囚室中的人用它干什麽,清洗便池?”
多姆皱起眉,在他看来艾伦这番话犹如一道永远解不开的谜题,把他的脑子搅得一团乱。他很想像平日放风
时那样直接动用拳头,但杜鲁曼的反应也一样让他捉摸不透。事实上,多姆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很迷惑,但在这
里他得听从头目的命令。
多姆正在胡思乱想,艾伦又问了一遍:“犯人要清洁剂干什麽?”
杜鲁曼说:“你在审问我吗?”
“我在提醒你,帮助你回忆当时的情景。”艾伦说,“他毁了自己的脸。”
“是谁告诉你的?”杜鲁曼的回应足以说明一切,显然他对当时发生的事也一样惊讶和意外。时隔一年,这
段往事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无疑令他万分惊奇。
艾伦看著他的眼睛,捕捉他的内心。
多姆终於又忍不住问:“他究竟在说什麽?谁毁了自己的脸。”
麦克想起艾伦对他说过在病区牢房见到了马卡斯,但不能确定,因为他的脸全毁了。艾伦也说那可能是任何
人,未必是马卡斯本人。那时他们同样迷惑,真相在雾中,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遥不可及。现在麦克看到艾伦眼
中不再有迷雾,他的眼睛明亮自信,光彩驱散了雾霭。
“金.莫林在独囚室中毁了自己的脸,那天狄恩在餐厅闹事引开警卫,我去了一趟病区牢房。我在那里看到
马卡斯.J.哈登。我从未在你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也没有在监狱里打听过,但你应该知道他,病房里的病人不
是真正的马卡斯,而是毁去真容的金.莫林。他成了别人的替身,真正的马卡斯早已不在费什曼。”
艾伦话音刚落,整个监狱上空响起了警报声。这是第二次拉响警报,突然而至的尖锐声响令多姆受惊,握著
小刀的手在惊诧中晃动了一下。麦克趁此机会抬腿踢向他赘肉层叠的肚子,多姆痛得弯下腰去,麦克连人带椅往
後退开,紧接著站起来抓住椅背,将整张椅子横扫而过,毫无保留地砸在多姆肥胖庞大的身躯上。多姆发出的并
不是惨叫,而是一种奇怪的嘟囔声,也许肥肉为他消除了大部分的冲撞力。剩下的两人在麦克动手之後才开始行
动,但晚了一步,那张沈重的木质椅子扫过多姆之後又成了对付他们的武器,其中之一被击倒後,枪声响了。艾
伦的右手仍然保持不动,左手多了一支左轮手枪,一发子弹已经脱离枪膛钻进对手的肩膀。麦克在艾伦说话引开
所有人的注意时早已悄悄打开手铐,他非常轻地放下已经有些松动摇晃的椅子,艾伦把左轮枪扔给他。他们的警
报解除了,监狱的警报才刚开始。
杜鲁曼放下枪,似乎在帮凶们都倒地不起後打算投降,但艾伦从他的双眼中仍然能看到不屑和鄙夷,那不是
服输的人会有的神情。就在杜鲁曼放下枪的一瞬间,走廊上传来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流冲进室内,顿时一片浓烟
加灰尘。艾伦往墙边扑倒,气流过後他向对面俯卧的麦克爬去,杜鲁曼已不知去向。
“怎麽样?”艾伦拍掉麦克身上的灰尘,先去检查他的伤口。
麦克的脸色有些泛白,那是失血引起的,这段时间血一直没有止住。艾伦脱下背心,撕开,用较小的部分堵
住伤口,再用长条当做绷带紧紧缚住。
“你说的是真的吗?”麦克问。
“哪一部分?”
“马卡斯已经不在监狱,你看到的病人是金.莫林。”
“我现在就去验证。”艾伦说,“今晚会很热闹,费什曼监狱有史以来最大的狂欢夜。”
“杜鲁曼的帮手肯定是文森特,现在监狱在他的控制之下,他们策划一起全体囚犯的大暴动,这样就能趁乱
达到最终目的。”麦克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只是杜鲁曼一个人想逃走,有警卫长协助,他早已神不知鬼
不觉地远走高飞。他们还想带走其他人,这个人在当初的计划中无法行动,所以他们才耐心等待了这麽久。那人
一定是金.莫林。看来我们得分开行动,你先选,病区牢房和动力室,你想去哪?”
“好吧,我去牢房,你去动力室,既然要趁乱越狱,文森特可能会关闭围墙上的电网,而且故意开启警报。
我去找金.莫林,他们要带他走一定也会去那。”他从口袋里掏了一把子弹给麦克,“总算轮到猎人上场了。”
“小心点。”
“你也是。”
麦克站起来,拍了拍灰尘。艾伦说:“半小时後会合,在上次见面的小杂物间。”
“露比在哪?”
艾伦踢开半扇因爆炸而坏损的门说:“别担心,他肯定在安全的地方。舞台上打得激烈,战火不会蔓延到观
众席。”

(55)国王(3)

“你听到什麽声音?”
“枪声,警报。”监狱长面对著露比若有所思地说,窗户在他身後紧闭著,厚重的窗帘将外面的景色完全遮
蔽。
“身为监狱长,你好像并不担心。”
“不,我很担心。”监狱长说,“可担心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也不能放任自流啊。”
“格瑞斯小姐,你相信万物有灵吗?”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如果你说的灵是指灵魂和思考而不是量子力学。”
“确实,要和一个理智聪慧的人谈论天花乱坠的超能力是多麽滑稽的事。”监狱长的双眼中流露著微笑,他
对露比的态度不再像刚才那样生硬了,仿佛他们是两个可以促膝倾谈的老友。监狱长说:“费什曼监狱曾是个让
我满怀抱负一展身手的地方。管理成千上万个囚犯,使他们在服刑期间认识错误改过自新,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
有些人本性不坏。监狱的建造者给了我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在这里我尽一切努力改造和重塑灵魂。”
“听起来倒像是个教人迷途知返的神圣殿堂,监狱里有忏悔室吗?”
“教堂洗涤人的灵魂,监狱看管人的肉体。”监狱长说,“通常我们总是认为肉体更容易控制,因为灵魂不
受管束,来去自如,捉摸不透。但自从成了监狱管理者,我发现肉体一样难以管束,无论如何严厉禁止,犯人之
间仍然暴力不断,伤害事故频繁发生。以暴制暴也只能在短时间起作用,且容易失控,令事态进一步恶化。”
窗外是来回扫射的探照灯,响彻天际的警报声,监狱长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但他的态
度却很悠闲,窗外的事似乎和他完全无关。
“物理学家解释了物质的组成和物质世界的运行规律,哲学家概括总结了自然、社会和思维的知识,世界就
像一个大谜团,每天各色人等醒来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著手解开难题,可还有一些人,他们从不思考,对这个世界
的未解之谜没有兴趣,他们出生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破坏一切。”监狱长说,“每一批入狱的犯人到来时,我都
会对他们进行一次例行训诫,希望他们能就此安分守己地度过自己的牢狱生涯。”
“那不是你的希望,只是你的爱好。”露比尖锐地说,“如果训诫能让罪犯们安分守己,就不需要警察和法
官了,公益广告就能改善社会治安。狱长先生,你在这里很寂寞,在每一批新犯人中寻找适合聊天的对象也是你
的爱好,维克.弗吉尔什麽时候开始引起你的注意?”
“首先是车祸,那很可能是一次意外,但只要和囚犯有关我都假设它另有目的。”
露比赞赏地说:“怀疑一切是身处这种环境下的好习惯。”
“然後是他对其他犯人的骚扰所采取的应对手段。”监狱长说,“一个新犯人进入完全陌生的监狱,面对比
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很多人都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最初的那段时间他也一样,几乎骗过所有人。但他和那
些害怕被欺负的人不同,他聪明,善用诡计。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游刃有余应付自如,是什麽让他如此有恃
无恐?”
“於是你就开始怀疑他。”
“我是这个监狱的管理者,我不以主宰、君王、统治者自居,但我有很多眼线,每一层监狱,甚至每一个牢
房。如果我对谁有兴趣,我会让他来见我,听听他的谈吐,观察他的表现。监狱长也是个和人打交道的职业,我
并不介意在这些事上多花费一点时间,通过各种渠道的反馈,我获得了很多有关於他的信息。”监狱长说,“他
骗过了飞鱼林克,对红狐史蒂文和毒蛇多姆不屑一顾,有惊无险地加入到头目杜鲁曼的团体中。在监狱里他从不
浪费每一分锺,即使坐在操场的看台上也在观察。他是有目的的,为此我不得不对他多加关注。”
露比点头表示赞同,但很快又提出一个新问题:“你认为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有什麽可疑之处?”
“他。”监狱长表现得有点意外,“警卫长是个尽忠职守的人。”
“如果他是个合格的警卫长,现在的警报又是怎麽回事?”露比语带挖苦地说,“警报响了那麽久,仍然没
有人向你报告究竟发生了什麽事。狱长先生,你对新来的犯人剖析入微鞭辟入里,对警卫却如此随便,我们说好
了对於对方已知的事情不得隐瞒。刚才你问我维克.弗吉尔是否是杀手,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你。现在你何不坦
诚相待呢?”
“要我说什麽?”
“说说你对警卫长的疑心,他来这里的目的,他隐藏的秘密。”
“如果我坚持说不知道。”
“这是不可能的。”露比说,“你是费什曼的监狱长,消息灵通的管理者,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
监狱长望著他,内心正在盘算他到底知道多少,还是在故作高深地引蛇出洞。露比也望著他,长时间等待。
监狱长打定主意不开口,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露比终於说:“想好从哪说起了吗?狱长先生。”
“我不知道。”监狱长固执地回答。
露比说:“或者我应该用你的另一个身份称呼你,委托人先生。”

艾伦在红灯交替闪烁的通道里直行,经过其中一条走廊时,警卫们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让他不得不避开等待。
秘密策划者们选择了深夜开始行动,监狱的警力明显不足,如果只是其中一层的牢房出问题,其他楼层的警卫集
结起来绰绰有余,可现在看来不只是一层,甚至不只是一栋监舍有问题。文森特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在费什曼监狱,
不但成了重权在握的警卫长,而且摸透了整个监狱的管理系统。艾伦经过牢房时,所有的牢门都已打开,囚犯们
在睡梦中被警报惊醒,惊喜地发现禁锢他们的铁门已经失效。不管想不想越狱,他们都已在牢门外了。一开始是
震惊和意外,紧接著是狂欢和咆哮,上千名犯人一同走出牢房,场面几乎立刻就失控了。
喜爱带头闹事的犯人冲锋在前,乌合之众紧随其後,剩下的是不知所措的人,有些躲在牢房里,有些成了兴
奋和激情下的发泄品。警卫们首先关闭两边走廊的铁门,防止囚犯冲出牢房,然後是催泪弹,烟雾弥漫,咳嗽声
四起。可这世上任何铁门都经不住上千人推挤,很快防线就被突破,手无寸铁的犯人仗著人多势众和手持警棍的
警卫打成一团,人数上的优势使他们足够分出好几人对付一个警卫,胜负立刻就见了分晓。
艾伦从乱糟糟的牢房中走过,背上的霰弹枪引起几个正在施暴的囚犯注意,但他们还来不及过来惹是生非就
被艾伦一拳揍倒。他用拳头开辟道路,尽快从这里出去,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
“维克!”
艾伦在赶时间,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一间打开的牢房中,汤尼被几个囚犯堵在里面,外面的人太多,他没
法出来,而且看样子汤尼并不是个会在混乱中靠力量自保的人。
“维克!”汤尼再次向他大喊。
要从这麽多人中间走向牢房可不是件容易事,况且汤尼的情况也不算坏,只要他安於现状应该不会有大麻烦,
他一向是个容易被忽略不计的角色。
艾伦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将手头的事完成,要是让杜鲁曼和金.莫林逃走就前功尽弃了,马卡斯的下落
还得从他们嘴里打听出来。
当他转回头去继续前进时,汤尼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但这次他声嘶力竭地喊著:“艾伦!!”
艾伦震惊地转身看著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不想重蹈图书馆的覆辙。汤尼隔著栏杆和人群望著他,清晰而
完整地重复了一遍:“艾伦.斯科特。”
只有国王是可靠的,只有国王能叫你的名字。
艾伦无奈地回身推开身边的人朝汤尼所在的牢房走去,途中击倒了两个上来挑衅的犯人,千辛万苦地来到汤
尼身边。
“再确认一次,你刚才叫我什麽?”
汤尼清清楚楚地说:“艾伦.斯科特,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白猎鹰先生。”
“你是国王?”
“不像?”
“为什麽不早说?”
“时机不到。”汤尼说,“小心身後。”
艾伦看也不看地往身後一拳,又一个对霰弹枪感兴趣的家夥一声不吭地倒下去。汤尼说:“你为什麽不把枪
放在前头,这样至少不会有那麽多人从後面偷袭你。”
“时机不到。”艾伦说,“告诉我马卡斯在哪?”
“你现在的目标不是马卡斯。”
“那是金.莫林还是杜鲁曼?”艾伦说,“更改委托目标不由我决定,你也不能决定。如果你要对付其他人,
得让我先解决了马卡斯的案子才行。”
“我早就告诉你了。”汤尼说,“我们第一次在操场上聊天的时候,我就告诉你马卡斯的下落。”
“是吗?”艾伦开始回忆。
汤尼提示他:“当时你问我知道图钉在哪?我是怎麽回答的?”
“你说,图钉只有狱警办公室有。”
汤尼耸了耸肩:“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地问我,而我也没有开玩笑地回答你,但是你没有当真。”
“马卡斯是……”
“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他就是你一直要找的人,图钉马卡斯.J.哈登。”

(56)兄弟

“委托人先生。”
“什麽事?”监狱长没有抵赖,这是游戏规则,对於对方已经知晓的事必须承认坦白。
“关於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的秘密,你是想自己说还是由我来说?”
“你可以先说说你知道的。”
“好吧。”露比说,“既然如此,我不妨为你再拖延一点时间。”
监狱长有些不自在地问:“什麽拖延时间?”
“你坐在这里听之任之,难道不是为了让暴乱持续得更久一点吗?”露比看著他说,“既然我们接受了这个
委托,一定会完成任务。我们的宗旨是为人们解除烦恼。你的烦恼是什麽,马卡斯只是个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尽
管有不少消息称他将在接受死刑前被救走,但这也不足以成为你的烦恼。相反,你对费什曼监狱很有信心,自从
阿尔奇以身犯险地开辟了一条越狱之路後,监狱的管理更为严密,绝不可能再发生同类事件。”
“等一等。”监狱长打断他的话,“你忘了除阿尔奇和三名越狱犯之外的其他出逃者,科尔温先生不得不承
认的名单上一共有 11 人,我为什麽不应该担心马卡斯的家庭成员来将他救出牢笼?”
“没错,除了费奇、布莱恩和克里斯多夫 3 人,还有 8 个不知所踪的犯人。你介意我简单了解一下他们入狱
的罪名吗?”
监狱长勉强地说:“不介意,我相信你已经了解过了。”
“这又不是机密,第一次和你一起去档案室的时候我就简单地浏览了一下。这些人的罪名都很轻,可以说离
开监狱也不会对社会造成什麽更大伤害,而且鉴於入狱的经历,他们会更谨慎,其中一些人或许曾是你的眼线,
你和他们交谈过,了解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重点。”监狱长不耐烦地催促。
“重点是,你放走了他们,三年内你放走了 8 个犯人,目的是想引起联邦监狱管理局的注意,希望他们认识
到费什曼监狱的试验极其失败。你想揭露当初阿尔奇事件之後三名逃犯被洛克艾万公司上层掉包的内幕,三名替
身如今还在病区牢房过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们应该很早就出狱了,但现在成了罪大恶极之人的替身,他们的刑
期无限期延长,这对你来说也是一种煎熬。你对补漏专家的态度如此不屑,甚至厌恶,就在刚才提到我的职业时
你对我也一样厌恶。这种厌恶不是没有原因的。”
监狱长叹息:“但你并不是。”
“幸好我不是。”露比说,“自从费什曼接收了马卡斯,出入监狱的高层人士越来越多,联邦政府对这名犯
人相当重视。在连续 8 个犯人失踪的事件都被洛克艾万公司消弭於无形之後,你对此不再抱什麽希望。马卡斯入
狱後你决定看管好他,尽到一个监狱管理者的义务,可没想到这件事还是出了岔子。”
“马卡斯确实逃跑了。”监狱长说,“我并没有想要放走他。”
露比伸出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暂停。“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在说话时使了个诡计?你说你并没有想要放走他。
这不是谎话,你确实不想,但有一个人听说了马卡斯的事,认为这是个好机会。过去的那些逃犯之所以没有引起
监狱管理局的注意是因为他们身份低微,不足以让那些日理万机的官员们多看上一眼,而马卡斯不同,他在警方
和司法部之间就像剪报上的新闻,即便不知详情也看过标题,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在执行死刑前发生的任
何事都会引来各方的质疑和调查。”
监狱长说:“马卡斯是个不可饶恕的罪犯,我不可能为了揭发监狱的弊端而放他出去为非作歹。”
“难道这不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露比说,“放了他,再雇佣杀手杀了他,既不会任由他继续犯罪,
也能够达到你们的目的,一举两得。”
“既然要杀了他,何不在监狱里动手?”
“死在监狱里的囚犯怎麽比得上逃走的犯罪高手。”
“是啊,好主意。”监狱长打量了他一会儿。
“这个计划酝酿很久,你故技重施为马卡斯创造了一条非常隐蔽的出路。以前的那些逃犯也是如此吧,也许
你给过很多人换灯泡的工作,那些维修通道究竟会通向哪你一定了如指掌,听说你将这份特殊的工作转交给维克
时,我就在想,你究竟在试探还是在提示?”
“试探是真的。”监狱长说,“至於提示,那也是试探的一部分。通过这种提示可以让我判断我雇佣的人是
不是足够聪明,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真相,有真材实料能完成委托。”有一段时间艾伦的探索可说停滞不前,然
後他从汤尼嘴里听说了阿尔奇的幽魂,接著又从维修通道发现墓园的枯花。艾伦的目光终於转向墓园中的死者─
─提示就是试探。
“通常我只会给三次提示,但他真的很聪明。”
“谢谢,我会转告他。”露比说,“继续刚才的话题。要帮助马卡斯越狱,当时你一定非常矛盾,我们在做
一个重大决定时,总是会有些犹豫不决。这条出路设置得太隐秘,恐怕短时间内没有提示马卡斯未必能发现,这
给了你足够的犹豫时间,然後金.莫林转入费什曼的消息传来了。又一个杀人狂,绝对会掀起腥风血雨的人物,
他和马卡斯哪个更适合作为棋子?这时当初提出放走马卡斯的人又有了新提议,他愿意成为你的眼线,亲自去监
狱监视新犯人的一举一动,然後再判断接下去的计划如何进行。这个人就是那天委托代理者来找我时所说的‘国
王’。国王当然知道谁是马卡斯,可按理说,如果你们的计划确实实施了,马卡斯此刻已经不在费什曼,为什麽
委托任务的内容仍然是在监狱中除掉他呢?我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受此疑问的困扰,直到我开始著手调查沃斯特.
格斯.哈登。”
监狱长愣了一下,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感到很意外。露比说:“只是在调查马卡斯的时候顺便调查一下他
的家族成员。沃斯特是马卡斯的伯父,在他去世後,哈登家族可说已经分崩瓦解,但尚有一部分家族成员仍然以
各种身份活跃著。马卡斯的亲生母亲与家族没半点关系,只是个酒吧卖唱为生的女人,年轻时她和沃斯特的弟弟
布莱恩在地下酒吧结识,一夜之间就有了个不该有的孩子。布莱恩在一次家族火并时死於非命,酒吧里的女人生
下了孩子但不愿自己抚养,於是将他送到哈登家门外。她可能还想借此捞一票,但沃斯特只留下孩子,把母亲赶
了出去。沃斯特认为他的弟弟和这个女人并无感情,只是一次风流意外。他对马卡斯视如己出,和自己的另外几
个孩子一样对待,而那个女人被赶走後不幸沦为乞丐,没人关心她的去处。”
“然後呢?”
“马卡斯在黑道家族长大成人,成了一个双手染血无恶不作的黑帮头目,他是沃斯特引以为傲的家族成员,
放心让他去做所有违法的事,而自己的孩子则各有正当职业。”
“请问这个故事和你刚才所说的疑问有什麽关联。”
“关联是在你雇佣杀手暗杀马卡斯之前,他已经成功越狱离开了费什曼,离奇的是,他通过整容改变外貌,
伪造履历被洛克艾万公司聘用,成了费什曼监狱的狱警。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没人会想到马卡斯会大摇大摆地
回到这里,而且据我所知,他在这里干得还不错,很快就成了你的左膀右臂,监狱的六位警卫长之一。”
“可他为什麽要回来呢?”监狱长不动声色地问。
“刚才我们提到了马卡斯不太得体的母亲。酒吧里的女人沦为乞丐後结识了一名流浪汉,名叫凯里.哈罗德,
这个名字可能不太准确,因为事情过去太久。两人又发生了一次意外,准确而高效。可对於生活窘迫的两人来说,
一个嗷嗷待哺的新生儿简直是噩梦。母亲生产後第二天,父亲就将孩子送去孤儿院。”露比说,“孤儿院的人收
留了这个男婴,为他取名亚撒.安奇鲁,希望他成为一个高尚的人。可是人们一生的经历并非依靠姓名获取,亚
撒在孤儿院长大,他孤僻、不合群、品性低劣,让所有人都头疼不已,连续被几个收养家庭送回孤儿院後,他逃
离了那里,成了众多街头混混中的一个。他为自己改了个名字,亚撒.安奇鲁是个寄予希望的名字,他从那时起
就改名叫金.莫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暗中为哈登家族的沃斯特办事。”
这个故事令监狱长瞠目结舌,显然这是他并不知道的内幕。
“也许你正为马卡斯超出想象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希望这个故事能为你解惑。”
“这麽说金.莫林和马卡斯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可以这麽说。”露比回答,“或者你可以称之为同一个女人意外怀孕下的产物。”
“他们自己知道吗?”
“如果他们不知道,金.莫林不会甘愿被捕入狱,马卡斯也不会去而复返。金.莫林是个杀人狂,我相信他
宁愿和在场的所有人同归於尽也不会束手就缚。而马卡斯向来是个自私自利的黑道中人,别指望他懂得知恩图
报。”
“不可思议。”监狱长说,“要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那真算得上是感人的兄弟情谊。你认为像他们这样的
人也会对如此稀薄的血缘关系产生难以割舍的亲情吗?”
“我不太了解亲情,但我了解他们的想法。”露比说,“金.莫林从没有遇见过和他出生有关系的人,当他
知道自己忽然有了个哥哥,不管是谁,多少总是有些好奇。马卡斯在哈登家族过得不错,但他的伯父对他好的唯
一原因是将他当做一支子弹无限的机枪,好让他扫除一切敌对障碍。可以说兄弟俩都从未享有过真正的亲情。”
“我还是不能相信。”监狱长说,“他们杀人如麻,也会有常人的感情?”
“感情是不讲道理的。”
“可他们是怎麽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在我看来这简直太过曲折离奇了。”
“沃斯特.哈登是个谨慎的人,任何为其效命的外人都会被彻底调查身份,以避免敌对方的卧底。孤儿院对
放下婴儿转身飞奔而去的流浪汉只有很少印象,但仅凭这蛛丝马迹,沃斯特还是神通广大地打听到了曾经的老熟
人。这时金.莫林和马卡斯的母亲早已因混乱的性生活而染上不治之症。数年後沃斯特临终前才将此事公开。”
露比说,“血缘多麽奇妙,它可能看不见摸不著,一个陌生女人就把两个经历完全不同的人牵扯在一起,他们忽
然间成了兄弟。这种感觉一定难以形容,最好的证明是金.莫林没有罹患脑疾,他来费什曼的唯一目的是救马卡
斯出狱。他周密计划,不但要救出马卡斯,而且要使他在越狱後全无後顾之忧。哈登家族衰败後,他们忽然之间
有了很多敌人,每一个都想将他们赶尽杀绝。哲罗姆山庄杀人案只是其中一次火并,金.莫林意识到这种情况下
监狱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得保证马卡斯出狱後也同样安全。於是他想到代替马卡斯在监狱服刑直至死刑,这
段时间很长,各州对死刑的最终判决都可能会长达一两年。这是他的目标,在漫无目的地杀了很多人後,他终於
有了一个可以付出的目标。”

(57)棋子

“文森特就是马卡斯。”
“是的。”
艾伦对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感到不可思议,然而这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出自唯一可信赖的“国王”之口,在露
比遮遮掩掩的神秘造势下,国王被染上一层权威的色彩,仿佛出自他的口中就是圣命。
汤尼目不转睛地看著艾伦:“你是要我现在解释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好吧,起来跟紧我。”
艾伦站起来,抓住汤尼的胳膊,对於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他一般采取从後面一脚踹上腿弯的方法,很
快开辟了一条通道。汤尼显然不惯於使用暴力,要让他从别人身上踩过去也得对落脚点犹豫半天。艾伦用力拉扯
他,汤尼说:“慢一点。”
囚犯和警卫之间的冲突迅速升温,铁门防线被突破,整个监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这个寂静的罪人之城从没
有像今晚这样喧闹过。汤尼边走边对艾伦说:“你要阻止这一切。”
艾伦大声反问:“怎麽阻止?如果我是克拉克.肯特,我就把整个费什曼监狱丢进太平洋,可我只是个普通
人,阻止一切可是个天大的任务。”
“至少你得阻止他们谋杀警卫。”
艾伦停下来问:“要我怎麽做?吹口哨让他们列队?”
“警报还在响,证明供电正常,费什曼监狱有紧急状况下的应急装置,警卫们入职前都经过训练,他们知道
应急系统启动後该往哪去,现在乱成一团是因为缺少指挥和引导。”
“看来我真该有个哨子。”艾伦从背後取下霰弹枪,但并不用来射击,而是倒转枪把当做棍子来用。这比挥
拳轻松得多,轻而易举地赶开了几个正在殴打某个警卫的囚犯,并把倒在地上的人拉起来。
“快走。”艾伦一脚把他踢出人群,警卫被突如其来的救兵搞得晕头转向,边跑边问:“去哪?”
“随便去哪,除非你还想被人踩在脚底下。”艾伦转身问汤尼,“那该死的应急装置在哪?”
汤尼在人群中摔了一跤,但终於凭著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平时他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艾伦还从未见过
他如此狼狈。汤尼跌跌撞撞地来到他面前,看著半开的牢门说:“跟我来。”
艾伦用枪托击倒了一个跟上来的大个子,他认出这是入狱时坐在他身旁的家夥,对方显然已经忘了他是谁。
大个子摔倒时艾伦看到狄恩蜷缩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在他周围正有几个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打得不可开交的家夥,
其中一个浑身是血,另外两个不停拳打脚踢。狄恩被困在其中进退两难,催泪弹搞得他涕泪交加。艾伦对汤尼说:
“等一下。”他再次闯进人群,分开殴斗的双方──运用枪托和拳脚,来到狄恩身旁。当他伸手抓住狄恩的肩膀
时,狄恩惊恐万状地往没有退路的墙角缩去。他大喊大叫:“别打我,我不会碍事。”
“你要是再躲开浪费时间,我保证我打你会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更疼。”
狄恩松开抱著脑袋的双手看了一眼,艾伦凶狠地盯著他。
“这不可能。”狄恩傻乎乎地说。
“什麽不可能?”艾伦把他从角落里拖出来,沿路扫荡,踢开各种挡路的家夥。狄恩还在身後拖拖拉拉,说
话时带著惊诧和不可思议:“这里有上千人,你的拳头不可能比他们加起来更重。”
“是吗?”艾伦头也不回地冲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霰弹枪,“要试试它的威力吗?”
“你从哪弄来的?”狄恩的声调都变了样,仿佛艾伦不是在救他出去,而是要把他推进油锅烹炸。
“狄恩。”
“我在。”
“闭嘴。”
“哦。”
艾伦把他甩到汤尼身边:“陛下,请带路。”
汤尼友好地说:“你可以不用这麽气愤,我也不想这样。”
“在你废话的时候又会有多少人挨了拳头。”
汤尼匆匆往前走,来到一条狭窄的通道,这是一条死路。狄恩忍不住问:“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我们要去
哪?”
“我说过让你闭嘴吗?”
“说过,但我还是不明白。”
“什麽不明白,闭嘴就是什麽都不要问,拉链,关上。陛下,你带我们走进了死胡同。”
汤尼在墙上摸索:“看起来是,有人追上来吗?”
“没有,但快了,他们正在狂欢,马上就要开始赛跑了。”
汤尼说:“给我 10 秒。”他打开了一个像是紧急消防栓似的东西,如果这是伪装倒是很容易让人忽视。汤尼
一拳敲下中间红色的按钮,警报声立刻变了,更为尖锐悠长,一瞬间啸叫得令人头痛。艾伦捂住耳朵:“你想用
声音杀了我们。”
“就这样堵住耳朵,很快就过去了。”汤尼大声说,“所有监舍的应急牢门将在五秒内关闭,只要犯人们在
室内就是甕中之鳖,万一有漏网之鱼进入操场,狙击手会警告他们。”
“警卫怎麽办?”
“如果他们还记得受训时的应急方案,就会有办法全身而退。”汤尼说完这些话,尖锐的警报声停止了,突
然而至的死寂令人的耳朵嗡嗡作响,狄恩松开手,试著说一两句话,听到的声音却像是在遥远的窗外。
“我们怎麽了?”狄恩小心翼翼地说,“聋了吗?”
艾伦看了他一眼,他知趣地闭上嘴。
“现在怎麽回事?”艾伦转而看著汤尼。
“离开这。”汤尼说,“牢房中的每条紧急逃生通道只能容纳两个人,等警卫出来他们可不会分辨我们是逃
犯还是其他什麽人。你要花时间和他们解释吗?”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什麽紧急通道,什麽两个人?”艾伦问,“谁会建造只能容纳两个人的逃生门?”
“谁会建造?”汤尼离开墙边往另一条走廊上走去,狄恩手足无措地跟著他,艾伦转身看了一眼,牢房的通
道已关闭,厚重的金属门,连声音都一并隔绝。他忽然听到走在前方的汤尼说:“是我,我是不是个天才?”
“是你什麽?”
“我造了这个监狱。这门、这窗户、这走廊……”汤尼每经过一个地方就对周围的设施指手画脚,“还有这
监控器、警报器、厨房、洗手间、全部!”艾伦听不出他的得意忘形,汤尼越说越灰心,到後来简直失望透顶,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轻车熟路地带著艾伦和狄恩穿越整个监狱,在每一个路口毫不犹豫地前进。
“汤尼。”艾伦追上他,“你是谁?”

“国王是……”
“不要卖关子。”
露比说:“马休.乔治亚先生。”
“是的。”
“他是个出色的建筑师,他自愿假装犯人入狱,首先是为了亲身体验在费什曼监狱的感受,常人不能理解的
行为。其次三年来监狱中发生的一切令人遗憾,不能再这麽下去,当初和洛克艾万公司合作的初衷是建造一座牢
不可破的监狱,但它不应该成为生意场上肮脏的勾当。”
“肮脏的勾当。”监狱长重复了一遍,“作为职业杀手的中介人,你认为什麽才不是肮脏的勾当?”
“天使降临人间。”
苦笑。
“好吧,确实,一个高尚的理想往往总是毁在交易上。”监狱长说,“洛克艾万公司一直封锁消息,我试图
向监狱管理局检举三名逃犯被替换身份的事,但信件无法准确投递,电话也被拦截,约翰.科尔温派人找我谈过
几次,使我相信我只能照他们说的办,如果我决定离开,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任何事?”
“任何事。”
露比了然地点头:“难怪我问科尔温当初是如何做的,他会如此惊慌,洛克艾万公司在背地里干了不少为非
作歹的事。他威胁会杀了你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从没去过病区牢房,也许你应该去看看,我不敢想象那里是什麽样子,人间地狱。”
“我会的。”露比说,“只要是工作我会做到最好。乔治亚先生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对吗?”
“当然,他知道所有的事,在事情没有闹大之前,他仍在洛克艾万公司高层会议的出席名单上。他形容那些
会议是各种声音,争论不休,一座生意场上的通天塔。”
“马休.乔治亚先生和你的关系如何?”
监狱长微笑:“算得上是挚友。”
“因此你们想出了这个计划,你在监狱中接触过很多犯人,其中难免会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你从他们那里得
到职业杀手的消息。”露比说,“凡事预则立,这个大胆的计划一旦成功,洛克艾万公司很难再找出搪塞的理由,
死刑犯越狱的事必定会传扬出去,病区牢房的秘密守不住了。买通鉴定人员伪造犯人的身份记录,贿赂医生签发
不实的死亡证明,所有暗地里的勾当都会曝光。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金.莫林的出现打乱了计划。这个乱子出在
越狱的策划者参考了阿尔奇事件後三名囚犯的越狱案例,洛克艾万公司的处理方法给了他好点子。金.莫林毫无
疑问是个疯子,不必补漏专家们出动,他自己就为马卡斯找了个最佳替身。我们之中已经有人去过病区牢房,病
床上的病人就是当时已宣告绝症病逝的金.莫林。在他自毁面目之後,有没有和你谈过条件?”
“犯人永远不会和我谈条件。”监狱长说,“我在这里仅仅是个标志,一个必须存在的傀儡。也许洛克艾万
公司的高层和他谈过,我不关心他们谈了什麽,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这场噩梦。”
“警报声停止了。”
监狱长看著他:“该结束了。”
“每个人都有烦恼。”
“烦恼并不是绝望。”
露比微笑地看著他,办公桌上传来一声轻响,传真机开始运作,稍後几份资料落在桌面上。
监狱长看了一眼,露比说:“这是马卡斯的整容记录,洛克艾万公司的监狱管理人员聘用记录,马卡斯伪造
的假档案,还有金.莫林的死亡证明等等。更多关於整个事件的资料还在整理中,如果你愿意将佣金提高,我可
以替你将这些东西递交给政府机构和媒体,他们一定会对洛克艾万公司混乱轻率的人事管理和费什曼监狱的暴动
很感兴趣。”
“我万分愧疚。”
“因为什麽?”
“如果一开始告诉你谁是马卡斯就不会有暴动。”
“你不会告诉我,因为我们都是你的棋子,马卡斯回到费什曼是为了救异父的兄弟,你早已从眼线们打听来
的只字片语中得到消息,你和你的挚友乔治亚先生都需要一次这样的暴动,足够惊心动魄,但不能失控,最终得
有人来终止它。我们是最後的棋子,一直在棋盘上,直到最後才会用到。”
“很抱歉。”
“雇主不必抱歉,只要如约支付余款,这些小问题我们并不介意。”露比说,“能把窗帘打开吗?我们的谈
话差不多也将近尾声,现在不用担心被打扰,看看外面,这是你在费什曼监狱的最後一晚。”
监狱长站起来,转身拉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外面仍然是探照灯的白光,偶尔会传来狙击枪的射击声。

(58)城堡

“你是谁?”
“你的室友。”汤尼在前面带路,狄恩还没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恢复,甚至不知道此刻要去哪。艾伦说:
“我该如何称呼你?汤尼,白银,国王陛下,还是委托人先生?”
“我已经习惯了你叫我汤尼。”
“你不是我的室友,你建造了这个监狱,你是国王,是委托人。还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秘密?”
汤尼转身看著他,对艾伦的追问感到有些无奈,但他同样习惯了这样的追问,在五平米的小牢房中相处的这
段时间,他直接或间接地回答了无数艾伦旁敲侧击的问题。
“我就是我,就像你永远是你。”汤尼说,“我又该怎麽称呼你,维克.弗吉尔,艾伦.斯科特,白猎鹰,
还是杀手先生?”
汤尼推开小通道中的门,外面是徐徐夜风,一条黑暗的石子路通向矗立在夜色中的病区牢房。“我花一分锺
告诉你我是谁,我向你解释为什麽每条紧急逃生通道只容纳两个人。我设想了每一种突发状况,考虑了所有我能
想到的不可抗力因素,监狱一旦发生暴动,警卫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批牺牲者,我为他们设计了紧急通道,每一间
牢房中都有单独的逃生门,二重警报启动後这些逃生门处於可使用状态,进入後是一个独立空间,内部上锁,但
必须从另一边的外部开启铁栅。简单来说,一个最多只能容纳两人的小通道,警卫进入後外面的人可以为他开门,
而犯人即使进去也不会被释放,只不过在五平米的牢房中多出一个衣柜。”
“这个设计真有趣。”艾伦多少有些惊讶,他还以为自己在换灯泡的过程中已经对整座监狱了如指掌,现在
看来了解的只是冰山一角,这里有太多秘密,难怪监狱长会毫不犹豫地放任给他特权,真正的秘密是不会出现在
常规路线上的。
“我不是为了有趣才这麽做。”汤尼说,“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才是我想要的。”
“是啊,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艾伦把一直用来当棍子的霰弹枪倒转过来,利落地推弹上膛。狄恩诧异地看
著两人,听到这些谈话後问:“你们到底在说什麽,谁是国王陛下,什麽委托人,什麽白猎鹰,艾伦.斯科特又
是谁,还有杀手……”
艾伦把他推到墙边说:“我们到此为止。”
“你要去哪?你说过不会丢下我。”
艾伦回头看了他一眼,狄恩发现他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会突然给他一拳,威胁他不准盯著某人看,或是
在餐厅里把熏鸡肉和牛肉拨给他并留下一个水果的维克.弗吉尔。眼前的人到底是谁,狄恩不太确定,他长了一
张熟悉的脸,可目光神情都那麽陌生,他绝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维克。
“别挡路,我正赶著去杀人,如果你想来就跟上,我没时间照顾你。”
狄恩立刻後退一步,即使在持枪抢劫银行时,杀人也只是他随口说说的虚张声势。
“我还是在这等你,你会回来吧。”
艾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狄恩失望地望著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又成了一个人,朋友不是真
正的朋友,希望也只是泡影,就像做了一场长梦。汤尼拍拍他的肩膀,尽管他们经常在操场上见面,但狄恩和他
并不熟稔,几乎没说过什麽话。对於这个安慰的举动,狄恩感到很意外。
“你为什麽垂头丧气?”汤尼问。
“我不知道。”狄恩说,“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发生了什麽事,接著还会有什麽事,我该去哪呢?”
汤尼关上门,在小通道的地板上坐下来,如此狭窄的走道,背靠墙时只能曲起双腿,脚尖就抵住了对面的墙
壁。他拍了一下地板,对狄恩说:“要坐一会儿吗?”
狄恩犹豫不决,他在监狱里总是如同惊弓之鸟。“警卫会不会追来。”
“有可能。”汤尼说。
“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打算越狱?”
“只要你不在牢房里就是越狱。”
狄恩皱著眉,对目前的境况有些难以抉择。汤尼再次拍打地面时,他终於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没有了警报
声,整个监狱沈浸在一片异样的安静之中,静得令人有些不安。狄恩还在为未来犯愁,汤尼目不转睛地抬头看著
天花板。
“你在看什麽?”狄恩很快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这里像不像一条小巷?”汤尼说,“当我还是个孩子时,街区的小巷是我的最爱,城市真是个美不胜收的
杰作,我喜欢坐在街头仰望高楼。你还是可以看到天空,高楼林立,天空像一条安静的河,那是最美的景色。後
来我成了建筑师,我喜爱建造城市,各种有趣的设施,想象一下你所设计的东西出现在现实中的那种喜悦。你造
了一栋房子,人们搬进去,在里面生活,欢笑、悲伤、相聚、离别,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有人去世有人降
生。有了这些,建筑就从图纸上的线条变得有生命,有记忆。”
“那确实不错。”狄恩说,“我几乎没上过什麽学,我不太明白你说的那些,你是说房子住久了会闹鬼吗?
如果不是我非常抱歉。当然,我也可以试著理解,你很喜欢造房子。”
汤尼开始哈哈大笑。狄恩惊慌地说:“小声一点,会被人发现的,我们先躲在这里,等避过了风头就想办法
逃出去。”
“你喜欢这里吗?”
“你在开玩笑,谁会喜欢监狱。”
“如果你离开了,会去做些什麽?”
狄恩愣了一下。汤尼问:“还会继续犯罪吗?”
“不。”狄恩说,“不,别问我。我可能不太聪明,有时会有些奇怪的想法,但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再也
不想回这里,永远也不。”
“你不喜欢,你不想再回来。”汤尼微笑著说,“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狄恩狐疑地看著他:“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
“你是谁?维克又是谁?你们究竟在干什麽?”
“这不是一个问题,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你得保守秘密。”汤尼说,“我是费什曼监狱的建造者,我叫
马休.乔治亚,建筑学博士。维克是职业杀手,真名是艾伦.斯科特,他们有个外号白猎鹰,在这一行中出类拔
萃。我们要做的事是把费什曼现有的一切摧毁。”
狄恩惊讶地张大嘴巴,对汤尼的这番话还没能彻底理解消化。汤尼说:“现在你听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要
是说出去,他们会杀了你。记得上次被打得说不成话的凯文和维克多吗?那肯定就是他干的。”
“我还没有准备好,你怎麽能就这样说出来。”狄恩慌张地说,“他们,既然是他们就不止一个,还有谁?
我见过吗,天哪,竟然有职业杀手。”
汤尼兴致盎然地微笑:“他们是谁我不太确定,也许有你认识的人,也许是主动接近你的人。”
狄恩开始呻吟:“千万别是林克。”
“不会是他。”
“也别是多姆……他不像杀手,等等,主动接近我的人……”狄恩说,“是格瑞斯小姐?”脱口而出後狄恩
立刻开始後悔,警惕地盯著汤尼。
“别担心,我什麽都不会说出去。”
“真的?”狄恩的屁股在地板上不安分地挪动,“我不敢相信,还有吗?”
“唔,说不定警卫中也有他们的人。”
“难道是菲利克斯警卫?”
汤尼对他的一击命中十分惊奇,狄恩是怎麽知道的,他长了一张聪明脸蛋却总干傻事,难道他是假装的吗?
狄恩捂著腮帮,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到底是高兴还是害怕:“我就知道他们是一夥的。”
“你怎麽会知道?”汤尼好奇地问,倒想听听狄恩有什麽高见。
“他们都有相同之处。菲利克斯警卫的绿眼睛真漂亮,格瑞斯小姐简直是完美的化身,维克……他也不错,
物以类聚嘛。”
汤尼擦了擦眼角,明知不该在这个时候笑,可实在忍不住。
“我的小女儿叫安琪拉,给她念图画书时,她会抱著最爱的兔子先生爬到我的膝盖上,金发都是好人,美丽
公主,英俊王子,巫婆总有一个鹰钩鼻,满脸肉瘤。”
狄恩尴尬地笑了笑,他还不至於听不出这麽明显的弦外之音,但汤尼并没有否认他的猜测。维克是杀手,菲
利克斯警卫和格瑞斯小姐也可能是。狄恩无法将他们和杀手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可事到如今在他身边发生了多
少意想不到的事,自从露比举著扩音器对他说“我现在要进来,一个人,没有武器”开始,他的人生就走上了一
条截然不同的岔路。狄恩对未来充满迷惘,眼前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等待他去追逐,但那究竟是什麽却说不上来。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无知感到遗憾和失落,汤尼坐在对面,他们陷入一次长久的沈默。接著狄恩忽然站起来,试图
推开刚才汤尼打开的小门。汤尼发现了他的意图,替他将门开启。门外的黑暗席卷而来,狄恩在冷风中打了个哆
嗦。
“为什麽这麽安静?”
汤尼说:“暴风雨前总是很安静。这里不会有人来,你可以按照刚才说的那样,先躲在这,等避过了风头再
出去。”
“哦。”狄恩说,然後他笔直朝门外走出去。
汤尼没有阻拦,只是在思索,他建立了城堡,并相信一直以来自己建造的不是死气沈沈的建筑。他以最爱的
小女儿的名字命名动力中心──费什曼监狱的心脏,有时他能感受到心跳声、呼吸声。马休.乔治亚博士看著身
後幽暗的秘密通道,当初出於什麽原因才会在设计图上画出那麽多隐藏的走道,他并非先知,不会料到今天发生
的事,也许这仅仅是出於一个建筑师的忧心。
(59)恶魔

艾伦堂而皇之地踏进病区牢房的大门。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和前一次不同,这次不再需要盲目探索。他
单手握著霰弹枪,进去时一个护士匆匆忙忙迎面走来,刚才非同凡响的警报声同样也在这里引起恐慌。看见艾伦
手中的枪和属於囚犯的橙色囚服裤子,护士吃惊地往墙边靠拢,惊恐万状地背贴墙面等他通过。艾伦笔直向前,
越过几个病房,来到马卡斯的房门外。
他迟了一步,审讯室外的爆炸过後耽误了一点时间。病房中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艾伦推开门,站在外面
冷眼观看。病床上盖著雪白的床单,心脏监视器、心肺机、很多设备,但都不在运作。这些机器很老旧,对於一
个只建立三年的监狱而言,如此陈旧的设施令人意外,看起来这并不是为了抢救病人而放置的,只是弃之不用无
处堆放而已。
艾伦走进房间,闻到一种奇怪的消毒水味,一眼望去病房里空无一人,病床上方的卡片仍然写著马卡斯的名
字,证明他并未走错房间。艾伦掀开床单,病床两边还留著镣铐,枕头和床铺仍有些微热,床上的人刚离开不久。
病房中没有任何光源,只靠监狱操场上的探照灯照亮一些黑暗的角落。窗户上装著坚固的栏杆,几根树枝挡
住了窗框一角,树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晃。艾伦等待了一会儿,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他将目光转向身後,零乱的
设备後放置著一个天蓝色的医用屏风,将病房的一角遮蔽起来。艾伦把枪口对准屏风,慢慢走去将它打开。里面
并没有什麽吃人猛兽,只有一个年轻护士坐在椅子上,更准确地说是被捆绑在椅子上。她被塞了满嘴纱布,手脚
上密密麻麻的医用绷带。护士穿著整齐,并未受侵害,但浑身是血,消毒水倾倒在她身上。这不能说是一具尸体,
她的胸部还在轻微起伏,胸口挂著一块写著 DNR 的标牌。那是放弃急救的意思,病人心脏停止就不再尝试施救,
艾伦伸手摸了一下护士的颈部,感觉不到生命的迹象,就在前一秒她已经去世了。
艾伦转身离开病房,金.莫林还在这,他在示威。走出病房後,黑暗的走廊上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像尖锐
的锥子刺破耳膜,而在片刻之後,叫声戛然而止。艾伦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转角的楼梯上躺著另一名护士。
艾伦赶到时,她仍然在阶梯上下滑,像一个扭曲的塑料模特,一只手紧握著脖子,另一只手向後翻转。血压使伤
口中的鲜血飞溅而出,喷洒在尽头的墙面上。空荡荡的走廊中,汩汩而出的血流声一直持续著。艾伦加快步伐通
过楼梯,走廊上响起吱嘎声,一扇推门前後摇晃。推开这扇门,眼前的景象犹如地狱,两具尸体堆叠在一起,一
名女护士坐在尸体中间,地上掉满了头发,是被硬扯下来的。护士的头上鲜血淋漓,她浑身发抖,抽泣时发出意
义不明的呻吟。在她身旁,一个穿著医生外套的人背对著门口,艾伦看到他脸上包裹纱布,赤著双脚,地板上的
鲜血漫过他脚边,他的脚趾舒展著,并未因逐渐凝固的血液带来的粘稠感而蜷曲。
艾伦说:“嗨。”
凶手转过半张脸,他的绷带散开了,露出一只眼睛和四分之一皮肤。艾伦看见他像是被犁过的地面一样向外
翻开著的脸颊,那真是张可怕的脸,难以置信有人会对自己下这样的毒手。
“我们又见面了,我一直在等你。”病人穿著不知从哪找来的医生外套,白色的长大褂上沾满斑斑血迹。他
仍旧用那种铁锈似的嗓音说,“今天你没有戴口罩。”
“你也没有藏好你的脸。”艾伦说,“你不是马卡斯,你是金.莫林。”
“那又怎麽样?”病人说,“你想杀我吗?我不喜欢杀人前说太多话,以前不喜欢,现在更憎恶。我说话很
累,你为什麽不开枪,M1014,连这个女人一起打成蜂窝。”
艾伦还有一支手枪,金.莫林用难听的嗓音发出笑声。“我好像见过你。”他说,不是指上一次在病房中的
相见,“我听说过白猎鹰。他们说白猎鹰是年轻漂亮的杀手,自由的杀手,只接受最困难最高价的委托。我听说
监狱里隐藏著一个神秘杀手,起初我以为是哈登家族的仇敌雇佣的,但似乎不是,那些家夥雇佣的都是废物,而
且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伸张正义而暴露自己。除了白猎鹰,再没人会这样骄傲自负,即使在肮脏残酷的修
罗场也那麽不合群,高高在上独来独往。不过没什麽关系,我总要把敌人都扫除才能安心离开。”
“我就把这些都当做夸奖。”艾伦说,“再见,杀人鬼。”
他换上手枪对准金.莫林的头部开枪,但在他举枪时,金.莫林抓住女护士的头发,力大无比地将她整个人
提起挡住了自己。艾伦在开枪前一瞬间偏离枪口,子弹从护士的眼角擦过,打碎了後方架子上药瓶。白色药片洒
落在地板上,融入凝稠的血浆里。金.莫林甩开手中的人质冲上前来,速度如此之快,紧接著有一道光,锋利的
手术刀从面前划过。艾伦飞快闪开,但亮光还是割伤了他,一道细长的伤口留在手背上,割破血管,鲜血疾流而
出。这是割断楼梯上那名护士喉咙的凶器,金.莫林像一只解除了所有束缚的洪荒野兽,行动迅速,不放过任何
机会,行凶时花样百出防不胜防。他让艾伦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也拥有这样的特征,喜欢黑暗,不畏生死,天生
是一部不知疲倦和伤痛的杀人机器。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人不会无缘无故杀害手无寸铁的无辜者,也永远不会用满
脸泪痕的女人挡枪,因此可以这麽说,金.莫林没有弱点,比那个人更懂得杀人技巧,更容易在残酷的厮杀中成
为最终幸存者。
艾伦必须承认他是个难缠的对手,打起架来比任何人都疯狂。搏斗时金.莫林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的行
动没有可预见性,对挨打无动於衷。这样想,他脸上的伤口就不再那麽惊人,那并不是突发奇想的失控和冲动,
而是长时间计划加上非凡毅力的结果。他对自己的伤害比任何人更残酷,世上还有什麽事能令他退缩。
艾伦被他扣住腰部猛撞在墙上,顿时整个肺腑都剧痛起来,他简直像一颗填满火药的炮弹。难以想象人类可
以有这样的爆发力。金.莫林整个人都撞在他身上,对於枪口根本不屑一顾,但艾伦不能忽视他的手术刀,那麽
小巧的刀那麽锋利的刀口,在金.莫林手中简直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把艾伦压在墙上,脸上的绷带散开了,
一层层落在肩膀上,但他毫不在意,一只手按住艾伦握枪的右手,另一只手上的手术刀对准他的喉咙。艾伦紧握
他的手腕阻止手术刀逼近,双方僵持起来。对一个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一年,刚才恢复自由的人来说,这样的力量
真是不可思议。金.莫林的脸离他很近,那已经称不上是一张人脸,五官轮廓早已模糊,肉块不规则地堆积著。
对著这张恶魔般的脸,艾伦感到恶心,尽管伤口早已经愈合,但仍然散发著一股腐臭味。
“我可怕吗?”金.莫林低声说,热气喷薄在艾伦脸上,“我用磨尖的铁条划开,再淋上清洁剂。你知道那
是种什麽感觉,可以听到自己在融化,疼痛过後你就不存在了。”他也记得清洁剂上的广告语──干净、清香、
无异味。
艾伦抬起膝盖往他的肚子上猛踹一脚,换做旁人早已痛得翻滚,但金.莫林仅仅只是从鼻腔中哼了一声。接
著他开始对艾伦受伤流血的手猛击,撞在墙角上留下几个鲜血淋漓的印迹。艾伦的手指开始发麻,从来没有过的
感觉,他知道金.莫林想要他的枪,要是让他得逞就完了。
“你还太嫩,你杀过多少人。”
一下,手背上皮开肉绽。
“你刚才有过一次机会。”
两下,血肉模糊。
“近距离射穿那个女人的头颅,就能连我一起杀死,可是你却只打烂一个药瓶。”
三下,骨头开裂。
“顶尖杀手就是这样干活的吗?我来教教你真正的杀人手段。”
艾伦扣动扳机朝地板开枪,一连串的响声打破静寂。他打空所有子弹,扔掉枪,没有了这个争夺的道具,他
反而有更多反击空间。
金.莫林对他的举动有些赞赏,少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当机立断做出抉择。通常人们总认为有枪在手就立於
不败之地。艾伦握住流血的拳头,在刚才的震动中金.莫林的手掌松开了一些,使他有机会朝那张不堪目睹的脸
上挥拳。可金.莫林照样没有躲闪,艾伦的拳头击打在一团软绵绵的肉块上。
“我要吃了你。”杀人魔沙哑的嗓音说,“把你撕成碎片。”
艾伦对准他的脸颊又是一拳,但他无动於衷,脸上开始流血。接著他猛扑上来,手术刀向著艾伦的脖子扎去。
艾伦将他的手腕掰开,关节处传来脱臼的声音,金.莫林的手腕错开了,但他浑然未觉,继续用这只骨节互相摩
擦的手将艾伦按在墙上,并张开嘴朝他的脖颈咬去。艾伦只觉得肩膀上一阵剧痛,这个疯子一样的对手紧紧咬住
他,血顺著破裂的血管被吮吸而出。
艾伦忍耐著这种可怕的疼痛,用尽力气抓住眼前的人将他推开。金.莫林的手指掐进他的胳膊,两人一起翻
滚在地。艾伦按住他的脑袋,试图让他松口,随後又对准他的眼睛猛捶了一拳。这一拳终於起了作用,金.莫林
松开了他,那只眼睛早已失明,但还是会流血受创,他睁著苍白得如同玻璃珠似的眼睛瞪著艾伦,满脸满嘴的鲜
血,哈哈大笑,笑声真如来自地狱的恶魔。
“这下你该知道什麽是杀手了。”恶魔狞笑著说,“不只要杀死对方,还要让他们感到恐惧、痛苦,让他们
後悔活在这世上。”
(60)爱与恨

费什曼监狱的动力室像一个谜样的空间,设计师在这里倾注了所有的才智和热情,难以理解为什麽会有人如
此热爱一个布满电线电缆和发电机组的地方。麦克只悄悄去过一次就对那里印象深刻。整个动力室采用鲜亮的橙
色和蓝色,与监狱的氛围格格不入,比起冷酷的牢门、坚固的铁栅、带刺的电网,这里像一个童话故事里的乐园
──在外面的世界,配电间这样的地方可没什麽好玩的。麦克和艾伦约定各自办好手头的事,但中途他觉得事情
又有些变化。
首先是警报声。
比平时的警报声更尖锐刺耳,开始和结束得都那麽突然。此时周围已经完全安静下来,麦克明白那是紧急事
态下才会开启的警报,入职受训时曾听过一次,但声音不如真实情况下那麽惊心动魄,讲解者草草了事一笔带过,
似乎认为费什曼绝不可能出现这种紧急状况。警报响起意味著局面已经失控,这是最後的防线。尽管采取了应急
措施,仍然不知有多少犯人通过牢门逃出牢房,麦克从这里就能看到操场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六栋监舍,数万囚
犯,即便只有极小部分漏出渔网也足够让监狱管理者们疲於奔命。狙击手在岗哨上严阵以待,但人数太多,现在
不是放风时间,黑暗给了逃犯很多便利,没有人会因为漫无目的而响起的一下枪声就乖乖伏地就范。他们之所以
还在这里,仅仅是因为畏惧高墙上的电网。麦克相信这些刚获得半分自由的犯人很快就会找到动力室,这是可预
见的结果──不费吹灰之力,囚犯们自发成了阴谋策划者的帮凶和助手。
除了警报,接著是下落不明的警卫长和囚犯头目。尽管从艾伦和杜鲁曼的对话中听出不少内幕,但马卡斯的
去向对他来说仍是个谜,他和艾伦以及露比之间的沟通出现了一个难以弥补的断层,眼下只能依靠自己去完成这
个任务。
麦克来到动力控制室附近,逃犯们同样明白这里的重要性,就像一场战争,占领了这里就将取得胜利。麦克
赶到时,几个犯人正在砸开配电室的门,其中一个看到他,立刻叫上同伴准备一起对付他。他们发现警卫只有一
人,立刻放松警惕,这些家夥手中拿著自制武器──小刀,尖锐的锥子,一块布条缠绕的破铁片。从来没人追究
过犯人们究竟从哪里得到武器,但这类东西总是层出不穷,永远不会在牢房中绝迹。麦克先看了看控制室的大门,
破坏者的行为只进行到一半。
“嗨看门狗,我们来做个交易。”一个犯人轻快地笑著对他说,他们人数占优,一切顺利,就快要离开牢笼
重获自由。他语调轻佻,和几个同夥围拢上来。“只要你不出声,我们就保证不对你动粗。”麦克没有回答这种
无聊的威胁,他在赶时间,对方话音未落,拳头已经落在鼻梁上。犯人捂著鼻子後退了两步,麦克从这些人的包
围中冲出去,他转身对准另一个猛扑上来的人举枪,对方似乎没料到会突然对上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立刻停下来。
麦克握枪的右手对准他又是一拳,再向紧随其後的家夥踹了一脚,踹到结实的肌肉,对手一声惨叫往後摔去。麦
克走上前,收走每个人的武器,远远扔向围墙外。他感到手臂上湿漉漉的有东西在往下淌,伤口的疼痛却没那麽
剧烈,这提醒了他时刻保持清醒。控制室的门从里面上锁,现在已经被撬开一半,囚犯们多此一举,等文森特和
杜鲁曼要找的人到场,电网一定会有一段时间停止作用。他们并不想当救世主解放所有犯人,只需要这些乌合之
众争取一点或者说浪费一点时间。麦克对准锁住的门开了一枪,然後一脚踢开。他进入控制室内部,再用手铐把
两扇门铐在一起。室内并不安静,各种电机运作的声音和闪烁的灯光交织在一起。
他相信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这,否则门不会反锁。没有拆穿身份之前,他和文森特仍然是警卫,他们了解所有
警卫应当了解的监狱细节。麦克紧握著枪,在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小通道中小心前进。他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去寻找,
很快就发现了站在控制室操作台边的人影。
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站在那里,背对著麦克。按理说他应该听到了犯人们砸锁的声音和枪声,但他无动
於衷,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操作台上的电子时锺显示器。
麦克把枪口对准他,这是露比始终不能完全认同他是个好杀手的原因,他对开枪总是保留著一点谨慎,那并
非优柔寡断只是一种职业习惯。警察应该习惯这种谨慎,只在察觉对方有意伤害时才扣动扳机,他们不是刽子手,
是执法者。
当麦克瞄准文森特的後背时,专注於时锺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倒不是忧郁,更像一种释然,事到如今,
他终於松了口气。
麦克注视他的背影,文森特身材高大,在狱警之中很有威慑力。新来的警卫对他敬畏有加,一个铁面无私的
顶头上司总是让人很紧张,这种紧张感恰巧可以让别人疏远他,没有亲近的朋友,他在这里的秘密就不会轻易泄
露。
“别动。”麦克说。
文森特转了半个脑袋过来,他的脸上终於有了表情,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带著一丝释放後的冷酷。他的笑容
仍旧有些僵硬,也许是太久没有笑的缘故。
“这是我一年来听到的最有趣的开场白。”文森特说,“杀手从来不说别动。”
他忽然有了幽默感,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警卫长。他在这里待了那麽长日子,不惜一切登上警卫长的职位,
更多权力,更好的身份,为的就是现在坐在时锺前等待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一起越狱。
“你是哈登家族的人?”
“你怎麽知道?”
麦克说:“哲罗姆山庄杀人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莫林为哈登家族效力,哈登家族覆灭了,剩下的人都
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实际上家族恐怕不会有什麽人为金.莫林著想,可除了他们有谁会想救他出去?也许他
在家族时还有一两个挚友。”
“挚友。”文森特的手指敲打在时锺显示器的边缘,他对这个好词嗤之以鼻。
“为什麽冷笑?”
“因为你自以为聪明地想从我这里套出真相。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麦克看著他,文森特在用提问告诉他答案。
“也许你就是马卡斯。”
文森特并不否认,伪装在不需要的时候揭穿,再让蒙在鼓里的人大吃一惊是很愉快的经历。“你们煞费苦心
地改换身份进入监狱,为的不就是找到马卡斯并且杀了他吗?为什麽他真的站在你面前,你却只会说‘别
动’。”
“因为我知道你做了什麽。”麦克说,“把那个计时器停下。”
“这只是个普通的电子锺。”
“那麽就停下它在计时的东西。”
“停不了了,但还有时间可以让你搞清楚是什麽。”文森特说,“你为什麽不赌一下。”
“我不想拿别人的性命做赌注。”
“你是不是伪装成瘾了。扮演狱警有趣吗?很多小男孩都有正义英雄的情结,你看来就是其中之一。”
“马卡斯.哈登。”
“是我。”文森特说,“白猎鹰的杀手,你从档案室出来我就留意你,但那时我还不能确定你是杀手,你看
起来一点都不像杀手。”马卡斯是沃斯特.哈登一手栽培的家族利器,以虚伪的亲情将他推向一个杀戮场,让他
孤军作战没有後援。为了自保他不得不将周围的敌人扫荡一空,马卡斯的犯罪记录令法官和陪审团都叹为观止,
律师只求他能死得安乐。他对所有犯罪手段了如指掌,别人的性命在他眼中还不如一只飞过眼前的蚊虫引起的关
注更多。他和金.莫林的人生经历大不一样,但却殊途同归,他们是同类,除了自己没有可相信的人。对於杀人
如麻的犯罪高手来说,马卡斯能够很轻易地从人群中分辨同类,但这段时间他却在费什曼监狱失去了这种敏锐的
辨别力。马卡斯从第一次为家族办事开始就树立了无数敌人,这些人不遗余力,无孔不入地以各种方式想置他於
死地,即使在他被判入狱後仍然有人想尽一切办法杀死他。布兰顿事件中,凯文和维克多被教训了一顿,从此缄
口沈默,对凶手只字不提,这引起了马卡斯的疑心。他在阴谋怀疑和勾心斗角中长大,提防杀手永远是头等大事。
那天起他就在寻找这名深藏不露的杀手,他怀疑过麦克,也怀疑过艾伦。艾伦的隐藏是久经磨练的演技,绝不轻
易露出破绽,让马卡斯不解的反而是麦克,迈尔斯.菲利克斯警卫身上没有任何杀手气息,正直善良,对监狱管
理的关心超过了其他任何事,如果他是杀手,未免太不务正业。
“直到你刚才进来,枪口对准我,我仍然不认为你是个杀手。”马卡斯说,“杀手怎麽会在乎别人的死
活。”他面朝麦克。“开枪杀了我,完成你的任务。”
麦克看著他,马卡斯手无寸铁,并没有像杜鲁曼那样取得武器。为什麽不呢?身为警卫长,他有足够权限取
得枪械,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任何装备,但轻松得就像动一下手指就能让世界毁灭。麦克将目光转向他身後,除了
那个不断闪烁著的时锺显示器,角落里还露出一只脚。他认得那只脚,确切地说认识那只脚的主人。尽管相处的
时间不是很长,波特警卫仍然算是个不错的同事。麦克往旁边挪了一点,扩大视野,看到波特躺在地上,绳捆索
绑,身上挂著一捆炸药。
马卡斯不笑的脸上嘴角弯曲,大面积整容和短期恢复让他的表情始终无法自然。他说:“这样的人很多,炸
弹也很多,一年内为了毁掉这个可恶的地方,我做了很多准备。我对这个世界没什麽好留恋,要是他死了,我可
以和这里的几万人一起葬身火海。”
“他是谁?金.莫林?”麦克想,他们的友情如此深厚,友情是美好的,但却要以数以万计的人做牺牲品。
“我有个弟弟。”马卡斯说,“30 岁之前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然後有一天,他突然出现了,在伯父沃斯特
那老家夥的牵线搭桥下,他已经在哈登家族当了好几年杀手。我根本不认识他,他长得和我也不像,除了头发和
眼睛的颜色。”他的语调中全然没有兄弟之情,嫌恶地说:“两个不同男人的精子钻进一个女人的体内,生下的
孩子就成了兄弟,我们之间该有多少情谊?我恨他,他也一样。但我还是愿意救他,就像我想不到他会为了救我
去做那些疯狂的事。亲情真是……”马卡斯想了想,对麦克说,“让人又爱又恨。”

(61)地狱之路

艾伦开始喘气,在对准金.莫林的眼睛揍了一拳後,恶魔的笑声就没有停止过。刺耳的笑声仿佛并不是从他
嘴里发出的,声音充斥著整个楼层,荡起阵阵回音。艾伦勒住他的脖子,金.莫林没有挣脱,反而伸手朝他脸上
抓去。他的手指骨节突起,长而有力,指甲尖锐异常,艾伦往後躲开,脸上多了几条血痕,如果不及时躲开,金.
莫林准会挖出他的眼珠。他真是个别出心裁全身都能当武器用的疯子杀手。艾伦终於明白为什麽他能在哲罗姆山
庄杀人案中掀起那麽大的风浪,杀手们都想把他除之而後快,而他一心一意要杀了所有人以及自己。他每次杀人
都是自杀,不在乎断手缺脚,不在乎丢了什麽其他零件,只要还有一发子弹就开枪,还有一口气就不停止杀人。
艾伦被他逼退了一步,金.莫林跳起来,朝他猛扑过去,继续抢他身上的霰弹枪。艾伦率先抓住枪身,金.莫林
不给他任何开枪的机会,七年来从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打个平手。艾伦只觉得他力大无比,和兀鹫
派恩相比毫不逊色,要是他手里有枪,哲罗姆山庄惨案又将重演。
金.莫林整个人压著他,艾伦竭尽全力翻身,两人就像在狂风暴雨的海浪上翻滚,一旦找到机会,金.莫林
就会用意想不到的方法在他身上制造伤口──用失去嘴唇暴露在外的牙齿,折断後流著血的指甲,还有每一个坚
硬的关节,每一处可以利用的墙角、地板和门框。这简直是普通人打架的方法,没有任何预兆和规律,但普通人
不会这麽充满力量。金.莫林握著手术刀的手对准艾伦的脸上刺落,艾伦往一旁闪避,刀尖撞在地板上,发出清
脆的折断声,他趁此机会举起枪托往金.莫林那张令人憎恶的脸撞去,下颚骨发出的声响如此惊人。金.莫林终
於有了一点喘息,可这样的疼痛并不能阻止他谋杀自己和周围的人。艾伦从他的独眼中看出他的疯狂和残忍,也
看出了一点无奈。他的人生早毁了,不值得同情,他还想再做些什麽才能把自己交给死神。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艾伦又在他的头部重击了一下,金.莫林把剩下的半截手术刀插进他的肩膀。艾伦忍住剧痛,继续朝他脑袋
上撞击,金.莫林的脸早已分不清五官和伤口,他像一个活死人,一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灵。
“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每一个人。”他的目标变成复数,一群人,没有名字的人。“我是一个人来的,
我身上没有任何人的东西,你们也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什麽。”他像野兽一样咆哮怒吼,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他脑子里的一部分绷断了。那是记忆的镣铐,而关於道德和人性的枷锁早已断裂,现在没了最後的束缚,杀人魔
也禁不住疯狂的下场。
艾伦实在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个失控的魔鬼,金.莫林按住他,鲜血淋漓的嘴张开了,像是有什麽东西要从嘴
里爬出来。艾伦抬起一只手推开他接近的脸孔,腐肉似的触感叫人难受。
金.莫林用尽全力靠近他,目标是他的没有任何保护的喉咙,艾伦只有一只手能够出力,断裂的手术刀卡在
他肩膀的关节上。现在他进退两难,但还是决定赌一下。金.莫林往下压时,艾伦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那只推开
他的手臂上,金.莫林被他推得往後仰了一下,幅度不大,但足够让艾伦喘上一口气,接著狠狠一拳揍在他的太
阳穴上。
这一拳的力量如此强劲,即使连金.莫林这样疯子也承受不了,被巨力推向一侧摔倒在地。艾伦爬起来,拔
下肩膀上的半截手术刀,在金.莫林尚未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之际用力插入他的胸口。金.莫林发出一声惨叫,
叫声持续不断,不像是因为疼痛,而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他一直叫个不停,然後惨叫变成了哈哈大笑。艾伦把
断刀拔出来,再次送进他的心脏。金.莫林的笑声渐渐消失,成了一种抽搐,鲜血从他残缺不全的嘴里喷涌而出,
他看艾伦的眼神变得有些迷惘,好像突然从一个疯狂的噩梦中醒过来,没有仇恨,甚至没有痛苦。
艾伦坐在他没有动静的尸体上呼吸,四周充满血腥味,他醒悟过来自己在这样一场艰苦卓绝且并不高尚的搏
斗中获得了最终胜利。金.莫林惨不忍睹的尸体就在眼前,疯狂的笑声还在耳边回响。他结束了一个杀人魔的性
命,可并不觉得幸运和愉快,这个死去的人和以往那些目标不一样,艾伦说不清哪里不同,金.莫林杀人无数,
凶残冷酷,现在他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变形毁坏的脸,血肉模糊的心。生命是奇妙而无奈的,看到老人时
他会想象他们的童年是否也一样天真顽皮,看到血淋淋的尸体时也会想象他们干净时是何等模样。每个人都曾是
小婴儿,什麽改变了他的一生。
艾伦慢慢站起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霰弹枪,伸手擦去脸上的血,有自己的也有对手的。他在尸体边站了一
会儿,听到从走廊尽头传来“扑通”一声。
狄恩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看到的景象。地狱,少了熔浆和火焰;杀人现场,最血腥的电影里也少有这样的场
面;屠宰场(他想起自己待过的冷藏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艾伦看了他一眼,离开金.莫林的尸体,慢慢向他走去。
等他走到跟前,狄恩才发现这个满身染血的人是他认识的维克.弗吉尔──或者说是他认识的那个人的躯壳。
狄恩的嘴张开了一半,想说话,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等他可以出声时,艾伦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独自下楼,
穿过走廊。狄恩奔向楼梯,对著下面的人喊:“等一等。”
艾伦没有理睬,狄恩追了下来。
“维克,等等我。”
等他追到楼下,艾伦已经推开病区牢房的大门,消失在门外。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麦克回答。
“父母呢?”
“天堂。”
“哦,抱歉。”马卡斯遗憾地说,“我觉得你应该是个有好家庭的人,可杀手毕竟还是孤身一人最好。我有
一个伯父,我刚才提起过他,沃斯特伯父承认我是哈登家族的一员时我还挺高兴。毕竟从家族成员间的风言风语
听来的内容中,我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从酒吧女肚子里爬出来的私生子。你是知道那些女人的,她们有时靠歌
声赚钱,有时靠屁股和胸部,简直没有什麽比她们那地方更脏的了。我的酒鬼父亲死於一次火并中的手枪走火,
这个解释没有人相信,但大家都假装相信。然後我就成了他的继任者,继承他的那部分遗产,还有一部分家族产
业。对一个从脏地方爬出来的野种,这简直就是天赐的恩惠。你觉得我应该感谢沃斯特那老家夥吗?”
麦克没有回答,正在想法如何解救波特,但马卡斯好像终於找到了一个倾吐的对象,要将他一生的秘密都告
诉眼前这个枪口对准他脑袋的杀手。
“我为家族做了很多,所有可能被抓住把柄的丑事都经过我的手。可以说那段时间,我掌握了整个家族的生
意。沃斯特伯父对我很好,我认为这是他对我的赞赏。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并不是这麽回事,他有两个儿子,
还有一个女儿,他的孩子们全都成了体面的上流社会名人,所有人都干干净净,不沾一点违法买卖,我成了唯一
的罪犯,一个危害家族的毒瘤。他们安排好一切,很久之前就有预谋,一旦东窗事发罪名就全在我身上。你有没
有看过我的犯罪记录?委托人提供的资料里一定会有,这是所有想杀我的人最津津乐道的部分,好像他们杀我是
为了正义和公理。”马卡斯僵硬地微笑,“在我落入陷阱之前,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安排好伯父沃斯特,毕竟他
是我的亲人,我一定会给他一个最好的结果。”
“你做了什麽?”麦克没有听说过沃斯特.哈登的去世经过,哈登家族一直对此秘而不宣,直到下葬时,沃
斯特的死讯才公诸於世。
“我没做什麽。”马卡斯说,“只是往他的药里加了点东西,在他说不出话的晚上,我在床边陪了他整整一
夜。我对他说了很多,关於他所做的一切,他对我一生的安排。我让他放心,我会像他对待我那样照顾好他的孩
子。我的堂兄们对我向来没有好感,所以我也不必费心和他们多费唇舌,只需几个要价不高的杀手就能让他们丢
掉一切四处逃亡。小妹妹不谙世事,喜爱钢琴,充满幻想和对未来的憧憬。我为她安排了一位白马王子,等她某
天从爱河中醒来会发现自己在最肮脏的床垫上,干著最肮脏的勾当,客人一个接一个,永远没有尽头。”
麦克说:“马卡斯。”
“什麽事?”
“看头顶。”
马卡斯没有动,这种小花招怎麽会让他上钩。麦克对准他头顶的灯开了一枪,火星四溅,无数灯管的碎片朝
马卡斯身上掉落。他呆了一下,麦克趁此机会冲向他,马卡斯回过神来已被按在操作台上,麦克对著他的腮部挥
去一拳,抓住他的手臂往後紧紧按住。马卡斯的脸贴著冰冷的金属台面,没有反抗,因为即将发生的事已经无法
避免,他立於不败之地。
“你知道时间是不可能停止的。”马卡斯说,“但还是可以避免惨剧发生,只要保证我们离开,我就会把炸
弹的位置告诉你。你们还有足够时间,世风日下,杀手为什麽要为挽救监狱和囚犯奔命。”
门外传来一下响亮的枪声,霰弹枪打断了铐住大门的手铐。

(62)同行者(2)

艾伦从门外进来,浑身是血,走路还有些失衡,但脚步没有放慢。
他看了一眼麦克和马卡斯,而且看到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警卫。然後他走到麦克身边说:“放开他。”
麦克没有问为什麽,马卡斯揉著肩膀重新站直。
艾伦把霰弹枪交给麦克,又从他手中取走左轮枪,开始检查里面的子弹,还剩下四发子弹,他从口袋里掏出
两颗塞进转轮,手腕一晃让它恢复原位。
马卡斯看著他做这些事,艾伦忽然抬起头望著他,鲜血从额头流下,经过眼睛汇聚在下巴尖。艾伦说:“金.
莫林死了,现在轮到你。”
马卡斯僵硬的脸开始扭曲,艾伦不知道他以前是什麽样,但他确实是在用五官表达自己的愤怒和憎恨。
“你杀了他。你这个狗娘养的杂种,你杀了他,你怎麽杀的,用什麽?”马卡斯咆哮著说,“好了,你搞砸
了,现在我们只能同归於尽。”
“好的,同归於尽。”艾伦面无表情地说,然後枪响了,马卡斯没有料到这麽突然,连麦克也没有料到,枪
声就那样响起。五发子弹冲出枪膛钻进马卡斯的腹部,他死得没那麽快。艾伦把最後一枪留给他的头颅。枪口对
准额头时,他们都听见马卡斯说:“也许这样最好。”
麦克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艾伦根本没有去想,他在执行任务时总是能够做到毫不手软。子弹穿过马卡斯的
头颅,鲜血像一朵巨大的盛开的红花溅满整个操作台。艾伦吸著气,嗅吸著周围的死气和血味,仿佛又回到第一
次杀人时的雨夜。那时他还是个对生与死充满迷惘的男孩,现在他已经是个出色的杀手。
麦克从他手中拿走空枪。
“这里结束了,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马卡斯在监狱里设置了炸弹。”
艾伦说:“你不怪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也许他会说出来。”
“他不会说了,从他知道金.莫林死後就什麽都不会再说。”
艾伦沈默了几秒:“麦克。第一次杀人时你有什麽感觉?”
“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现在感觉很糟。”
“为什麽?”麦克看出他有些不对劲,他浑身是伤,脸上也挂著抓痕,就像刚和一头凶猛的野兽搏斗过那样
狼狈疲倦。
“不知道,只是感觉。”艾伦说,“我从没遇到过一个人,这麽拼命将自己送入地狱。他死得就像个受害者,
我是不是不该杀了他,金.莫林并不是这次委托的目标。”
“即使不杀他,他也一样会找来,他和马卡斯是同母异父的兄弟。”马卡斯并没有提过金.莫林的名字,但
麦克知道他说的就是他,他们在仇恨中各自长大,在憎恨中互相接受对方的血缘关系。那并不是爱,不是亲情,
不是难以割舍的手足之情,既不美好也不值得赞赏同情,只是一个错误的人生造成的更错误的结局。
麦克放下枪,去解开波特身上的绳索。波特仍然没有醒,脑袋上开了个口子,伤得不轻,麦克用自己的衬衣
替他按住,做了简单处理。接著是身上的炸弹,这就需要更为小心地解除,幸好并不太复杂。麦克专注地解下炸
弹放在一边,松了口气说:“我需要个医生。告诉露比监狱里还有很多这样的炸弹,最好让他通知监狱长,让所
有警卫都去找。”
艾伦说:“麦克。”
“什麽?”
“我们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吗?”
麦克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从未出自艾伦的口中,他也从不会为此困扰。杀手们自诩清洁工,杀死委托目标获
取佣金,作为中介人,露比更喜欢接受和黑道家族有关的委托,因为收入更高,更有挑战性,对白猎鹰在这一行
中的名气也很有好处。麦克不知道露比是不是故意挑这些工作来做,他会考虑到这个问题吗?
麦克站起来,转身看著艾伦。他的搭档,他的情人和挚爱。艾伦也看著他,他该如何回答?
“我们没有。”麦克肯定地回答。他不等艾伦反应,向他走去,站在他面前。他们距离如此之近,好像永远
不会分离。“我们没有,谁也没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但是我愿意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发生什麽事,要下地
狱我们也在一起。”他伸出手,搂住艾伦的肩膀,将他拥抱在怀。
“这听起来倒不坏。”艾伦露出微笑,“我不知道你还有这麽狡猾的一面,这是我想不到的好答案。”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这样就足够了。”艾伦紧紧地拥抱他一下,“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你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我不会
像他那样变成一只愤怒的野兽,不会失控也不会寻求自我毁灭,不会因为杀了很多人而失去同情心变得麻木不
仁。”
“别客气。”麦克在他耳边说,“你给我的一样多。”
“我走了,回头见。”
“回头见。”
艾伦转身而去,麦克转身架起倒在地上的波特,将他送到门外。刚才被他打翻在地的犯人已经不见踪影,电
网仍然是他们越狱的最大阻碍。艾伦的霰弹枪已将门打得支离破碎,无法再关闭,麦克把波特放在门内,开始往
艾伦打空的左轮枪里填装子弹,装完後再将枪放好,从毁坏的门框上拆下一根金属条。对付没有枪的犯人,还是
棍子最有用,他在门边严阵以待。
艾伦重新回到监舍中,直接走向走廊尽头的警卫室。几个刚从牢房逃脱的警卫正神色凝重地在一起商量对策,
看到艾伦进来,立刻全都站了起来。他们还没有动用枪械,因此艾伦浑身是血,手持霰弹枪的样子让他们全身紧
绷如临大敌。
艾伦旁若无人地走到桌边拿起电话,终於有个警卫想起自己的身份,今天的事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不是
很确定地说:“你想干什麽?”
艾伦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听筒给他:“打电话给监狱长。”
看到几个警卫全都犹豫不决,艾伦把听筒放在桌上,抬起霰弹枪的枪口对准他们又说了一遍:“打电话给监
狱长,快一点。”
威吓起了作用,离桌子最近的人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警报响起後,监狱长只接过一个电话,回复某位警卫长的内容是“想尽一切办法妥善处理”。没
有人知道他是想看著费什曼监狱自生自灭的人之一。
电话那头传来声音,警卫正要说话,艾伦又把听筒夺了回去。
“狱长先生。”
“是我。”
“我只有几秒锺向你解释,你曾经的警卫长文森特.克劳蒙德在监狱里设置了很多炸弹,希望你立刻通告所
有人,包括囚犯在内。让警卫分头去找,减少伤亡。”
“你是白猎鹰,等一下,中介人有话要说。”
电话那头换了个人,艾伦没好气地等著露比说话,监狱长短短一句话就告诉了他很多不知道的秘密,包括当
初换灯泡的美差,每次被警卫长抓住後及时的解围,还有清洗浴室那样儿戏的处罚。他和露比一样是在观众席上
看好戏的人,偶尔在表演出色时抛出一两支以示捧场支持的玫瑰花。
“艾伦。”露比在那头说,“发生了什麽事,马卡斯终於忍耐不住发疯了?”
“我没时间和你多费唇舌。马卡斯死了,这次委托的账我们以後再算,他们设置了炸弹,要是史特伍德.泰
勒那老家夥不想整个监狱灰飞烟灭就立刻让警卫出动寻找炸弹。”
“我告诉过你要有教养吗?对委托人的称呼别这麽没礼貌,现在听我的几个提问,只需要回答是与否。”
“快。”
“你找到国王了吗?”
“是。”
“知道他的身份了。”
“是。”
“病区牢房的病人是金.莫林?”
“是。”
“他和马卡斯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是。”
“他们都死了吗?”
“是。”
“那你还有什麽好担心的。”
艾伦愣了一下:“你说什麽?”
“你认为国王在知道马卡斯是谁的情况下会允许他到处设置炸弹吗?”
“你的意思是他骗了我们?”
“不,我没这麽说,确实有炸弹,对吧,狱长先生。”
艾伦看不到电话那头的人的反应,但他可以想象史特伍德.泰勒监狱长正在上下点他那颗分量不轻的脑袋。
“现在怎麽办?”
“爱去哪就去哪,你的任务完成了,如果麦克还想帮忙善後你也可以搭个手。”
“你觉得我会就这样放过你吗?”
“每次任务结束你都这麽说,你该去缓解一下工作狂躁症了。”
艾伦气愤地挂断电话,抬头时所有警卫都望著他。
“我是监狱长的线人。”他信口胡说,“要管理要这麽大的监狱总是需要一两个眼线,现在谁跟我去平息暴
乱?”

(63)建造有时

艾伦的话并没有什麽可信度,狱警们对他始终将信将疑,但很快,监狱长的命令就通过操场和走廊上的扩音
器广而告之。
警卫长们得到许可使用武器库中的枪械,所有警卫全副武装对逃出牢房的囚犯围追堵截。有了枪械的威慑,
犯人很快束手就缚,艾伦再次赶到控制室外时,那里已经有十数个企图硬闯的囚犯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麦克坐在地上,看到艾伦向他走来时伸手拍了一下自己身边的地面。
“我听到了监狱长的广播。”麦克说。
艾伦在他身旁坐下,两人都有些筋疲力尽。
“我也听到了,露比说我们的任务结束。接著会发生什麽事?”
他的话刚说完,远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是集体浴室的方向,紧接著又是一声,这次是操场上的仓
库,然後是每层牢房最靠边缘的餐厅,此刻都是无人区。
艾伦惊讶地站起来。
麦克对此的反应则是费解。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我知道。”麦克说,“这爆炸很像烟花,尽在一些没有人也没什麽危险的地方炸开。”
艾伦想起露比刚才说的话,国王知道文森特是马卡斯,怎麽会任由他在监狱里设置炸弹,那是一个蓄谋已久
的长期计划。
“这是马休.乔治亚最後的杰作。”
“马休.乔治亚,费什曼监狱的设计者,他做了什麽?”
“你简直没法相信,他就是汤尼,我的室友,也是国王。”艾伦看著远处熊熊燃烧的火焰,现在监狱最需要
的不再是狱警,而是消防车和警车,媒体和政府官员也会很快赶到,纸是包不住火的。
“他知道谁是马卡斯,也知道炸弹在哪。他是建筑师,很清楚哪里的炸弹会让整幢建筑毁於一旦,而哪些又
只会闹出些动静。”
“国王为什麽要毁了自己的王国。”
“只有他自己知道。”艾伦说,“我们该离开了,在警察赶到之前。”
麦克指了指通电的铁网。
艾伦说:“你该不会被这破网难住吧。”
“我只是想说,我有警卫通行卡。”
“多完美的结局。”艾伦拉住他的手,这时一个人影从对面监舍後方出现,奔跑途中摔了一跤,接著又爬起
来继续跑。他被探照灯照了一下,狙击枪声就响了起来,但他运气还不错,很快又连滚带爬地冲向这里的黑暗。
“维克!”他对著艾伦喊。麦克也看清了他,是狄恩那倒霉的家夥。
“维克,维克,维克。”他挥舞双手,连声叫喊,後面又冒出一个人,艾伦发现那是消失了的杜鲁曼。“救
我,他要杀了我。”
艾伦站起来,对准狄恩的背後举枪,杜鲁曼走出监舍的阴影後就发现了他和麦克,然後他聪明地停下脚步。
狄恩扑到麦克身边:“菲利克斯警卫。”
“你好,狄恩。”麦克冲他微笑。
“你好。”狄恩犹疑地看著他,欲言又止。这时枪响了,艾伦对准杜鲁曼的脚边开了一枪,等他後退时又往
另一边的脚下开枪。两三下枪响後,杜鲁曼终於明白对於职业杀手而言,要杀死他并非难事。他在黑暗中站了一
会儿,终於转身离开了。
“我们该走了,让警察去对付他,看来当初他和金.莫林之间的争斗彻底输了,长达一年的暗中合作,马卡
斯也没有为他安排好全身而退的路。”
狄恩此刻对他的态度是又敬又怕,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杀手?”
“那又怎样。”
“没怎麽样。”狄恩说,“杀手都杀人不眨眼。”
“我也以为劫匪都杀人不眨眼。”
狄恩愁眉苦脸地看著他:“别再提了。”
麦克说:“我们得先把波特送去医务室。”
“难道你还相信露比能治好他。”
“不能把他放在这。”
狄恩说:“我来帮你。”
艾伦推开他:“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他们把波特送进医务室,助手艾吉尔正在窗边坐立不安,看到麦克进来就像遇到救星一样问:“发生了什麽
事,我听到爆炸声。”
“别担心,很快就会过去。”
“我要知道发生了什麽,这座监狱到底怎麽了。”艾吉尔紧张地问,随後他看到艾伦和狄恩,“你们怎麽会
在这。”
“出了点事,艾吉尔先生。”麦克说,“看来你得打电话给洛克艾万公司的负责人,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
不过他们肯定会比警察和消防车来得晚。在此之前,你最好尽到自己的职责,为波特警卫治疗伤口。”麦克把一
团纱布塞在他手里。艾吉尔呆呆地站著,等他回过神来,医务室里只剩下自己和昏迷不醒的警卫波特。
艾伦和麦克走在离开监狱的小路上,快到门口时已经能够听见远处传来的警笛声,值班的守卫已不知去向,
想必逃脱牢房的犯人光顾过这里,但是发现这扇厚重的大门无法轻易被突破就又放弃了。
麦克把警卫磁卡塞进读卡器,但门并未打开。
“怎麽回事?”
“不知道。”麦克说,“也许是紧急情况下安全级别提高了,每个警卫都有钥匙卡,这就像枪一样危险,要
是被犯人搜走就完了。”
“别著急,试试这个。”艾伦从口袋里找出另一张磁卡,是露比的蓝色钥匙卡。“这不会也在他的计划中
吧。”
门开了,也许是错觉,艾伦觉得门外的空气格外新鲜。他深吸一口气走出门去。他们终於离开了这座巨大而
危险的监狱,尽管不是真正的囚犯,这段时间的经历也足够让他们体会到自由的可贵。
麦克转身看了看背後,狄恩站在门里看著他们,警笛很近了。艾伦说:“如果你不出来,就把门关上。”
狄恩醒悟过来,这倒不是邀请,他知道眼前这两人并不是他原来想象的那样──警卫、狱友。他们是有目的
而来,现在事情到头了,他们就会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什麽都没有,什麽都不存在,就像一场梦。尽管是梦,他
还是理智地踏出了一步,从监狱的高墙出来,站在外面空荡荡的公路上。警车已经近在眼前,艾伦和麦克穿过公
路,往漆黑的山林中跑去。
“等等我。”狄恩发现他们已经离开原地,立刻紧随其後,但他很快在树林中迷失了方向。杀手们早已不见
踪影,只留下一片遗憾而耐人寻味的黑暗。
夜色中,艾伦站在山坡上往下眺望费什曼,熊熊烈火燃烧中的监狱,消防车赶到了,正在试图灭火。麦克站
在他身旁:“没想到结局是这麽……”
“壮观。”
“是意想不到。”
“监狱长说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理由,如果没有理由只是因为我们尚未意识到这样做的真正原因。你还想知
道国王为什麽要毁灭自己的王国吗?”
麦克说:“我只想知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先找个地下旅店洗澡,然後再想办法弄一辆车。下面的警车怎麽样?你可以继续扮演警官,而我扮演你的
犯人。”
“这个提议不错,典型的自找麻烦。”
艾伦笑著说:“现在开始就是我们的假期。”

汤尼坐在监舍外的角落,爆炸声传来时,他正在看著头顶的夜空。
夜色迷蒙,探照灯的强光将夜空映照得看不到一颗星星,费什曼的国王坐在黑暗中,听著连续不断的爆炸声,
火光映照著楼房和岗哨。
第一声爆炸声响起,他就开始数数,从最远的锅炉房,到最近的仓库,每一次巨响他都记在心里。狄恩说,
我也可以试著了解,你很喜欢造房子。他一直在建造,想造出一座完美无缺的城堡,但是现实并非如此,他忽然
发现堪称完美的费什曼监狱只是一块奶酪,外表漂亮完整,内里千疮百孔。
“再见了,甜心。”他对著主动力室的方向说,那里曾是他最得意的设计,现在也要毁於一旦了,最後的爆
炸从配电间附近传来,主电源损坏,备用电源启动,但安琪拉之心停止了跳动。
汤尼用手托著腮部,看著金色的火焰,然後他站起来,脱去身上的囚衣转身往黑暗中走回去。
越往前走越明亮,警灯和消防车的灯光照亮了原本就已亮如白昼的监狱。越往前走越开朗,汤尼从熟悉的楼
道走向监狱长办公室。他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史特伍德.泰勒狱长温和的声音:“请进。”
汤尼推门而入,监狱长站在窗边,窗帘已经打开了,窗外是一片灯光和各种嘈杂声。
“你在看什麽?”
监狱长没有回头,但声音带著愉快。“我从没见过这里这麽热闹,这麽多人,不是犯人,而是其他人,警察,
消防队,那边的是采访车吗?谁允许他们闯进来的,我好像看到洛克艾万公司的专车了,约翰.科尔温的脑袋又
秃了,今晚谁能比他更闪亮呢。”
“我们过头了吗?”
“恰到好处。”监狱长说,“中介人把越狱犯人的资料带走了,我也有一份,审查时我会亲自交给司法部,
不管什麽处罚我都可以接受,这都是好结果。”
“你喜欢过这里吗?”汤尼问。
“当然,我不想这麽说,监狱不该是个美好的地方,但它确实很特别。”监狱长说,“每次我站在这里看著
窗外,都会觉得只有完美才能形容它。费什曼与众不同,我就任过的其他监狱不会有这样的美景,永远是黑色、
灰色、死气沈沈。马休,你是这一切的建造者,当之无愧的国王。”
汤尼地走到窗边,看著楼下嘈杂的场面,他沈默了一会儿说:“这里不需要国王。”
这时他似乎有些难受,但转身时已经有了微笑。
“我想回到以前那样,建造一些平凡的建筑,学校、图书馆、公寓,办公楼。”
“你愿意为我的妻子和女儿设计一个花园吗?”
“为什麽不,这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邀请。”
汤尼又看了一眼夜空。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64)尾声

康斯坦丝模型店迎来了又一个朝气蓬勃的白天。朱蒂打开店门,清晨的阳光从玻璃门外照射进来,她对著冷
清的街道伸了个懒腰,然後捡起报童扔在地上的报纸。
一周前,费什曼监狱的大火震惊各界,连续七天,报纸头条都在报道此次事件,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民众
通常不太关心监狱究竟是个什麽样,谁在运作,谁在管理,可一旦发生暴乱和越狱就足够让监狱名声大噪了。费
什曼监狱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公众眼中,即使最不关心新闻的人也难免从别人的口耳相传中听到消息。
朱蒂瞥了一眼报纸上的标题,火灾过後是各家报社对监狱管理上的指责,几乎每天都有新鲜内幕通过报道公
之於众,洛克艾万公司的负责人忙得焦头烂额,再多补漏专家也无法同时堵住那麽多张说话的嘴。事实上,当约
翰.科尔温当天晚上赶到失火现场时,就已经明白一切无法挽回。他被一个紧急电话从温暖的被窝中唤醒,在助
手慌乱的叙述中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理──他将不再需要那把珍贵的玳瑁梳子,他剩余的
头发终将在此次事件绵绵不绝的善後过程中日渐掉落。科尔温像疯了一样四处寻找露比的下落,但温妮.格瑞斯
小姐只是个虚构人物,连他自己都已经想到这是个骗局,这个骗局的重点并不仅在与欺骗,而是一次公开的赌博。
无论科尔温是否接受,秘密都已不再是秘密。发生过的事是无法抹去的,他只能孤注一掷,但最後输得一败涂地。
朱蒂拿著报纸回来,走进柜台,开始在摇滚乐中读报。这是个并不特别的早晨,只是空气格外新鲜,昨晚的
暴雨洗刷了路面,早晨太阳东升,空气中散发著一股草木特有的清香味。
第一位客人站在门外,他的影子挡住了阳光。朱蒂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并不像个来购买模型枪的客人,因为
模型店到处都是,连孩子都不会在门外徘徊犹豫。客人站了一会儿,终於推门进来。在朱蒂目不转睛的注视下,
他显得十分拘谨不安。朱蒂喜欢盯著每一个进来的客人看,尽管这样很容易让人紧张局促,甚至很快转身离去,
但说实话模型店的生意并不是朱蒂最关心的。地面上的商品仅仅是摆设,真想在这里寻找自己所需的人不会因为
她的注视就落荒而逃。
年轻客人走到店内,避开朱蒂的目光看了看架子上的仿真枪。模型店里只有摇滚乐手歇斯底里的歌声,一曲
终了,客人踌躇地走到柜台前说:“你好。”
“想要什麽?”
“我想找人。”
“这里可不是警察局的失踪人士登记处,不会有任何你想找的人。”
客人似乎被她果断决绝的回答唬住了,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卡片,上面有一只白鹰。
“我找白猎鹰。”
朱蒂看也不看地把目光转向手中的报纸翻到娱乐版,冷淡地说:“这张过期了。”
客人把卡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疑惑地说:“我没有看到日期。”
“不用看,我只告诉你这张没有用。”
“这麽说他们是真的了?”客人的脸上展露笑容,这下轮到朱蒂疑惑不解。他看起来不像是找麻烦的,但也
不像委托人。卡片的秘密只有自己人知道,这些卡片并非随意散落在外,而是由露比精挑细选後的结果,委托人
自以为他们是在偶然间得到了这些卡片,就像一些常常出现在信箱里的广告册子。当他们遇到麻烦需要找清洁工
时就会发现眼下就有这麽个最佳人选。当然并不是每张卡片都会起作用,有时也会出现在废纸篓和垃圾袋里。朱
蒂打量了一下客人,认为他和他们的地下买卖并无关系,就算有也不是什麽大生意。如果他不肯走,她就叫昆廷
上来帮忙。

“先生们。”露比对沙发上的人说,“一个星期之前我们刚完成一项委托,这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在
任务结束时你们就立刻行踪不明失去联系,为了找你们我花费了不少精力和时间,现在你们把车停在门外,进来
告诉我这一周内你们开车去了多少好地方,并给我捎回数量可观的当地纪念品,我是否应该感谢你们?”
“不用谢。”艾伦抱著斯比尔特,手指在它柔软的肚子上抚摸轻揉,小狗对他的回归表现出一种令人惊讶的
亲昵,它的乖巧聪明连朱蒂都有些嫉妒。上去开店门之前,他们为小狗的名字著实争执了一番,互不让步。
“斯比尔特是它的第一个名字,既然有了名字就不该更改。”
“它对瑞士迷你的反应更快,迷你,瞧。”
最後不欢而散。
露比和麦克只好袖手旁观,任由他们最後争执出一个结果,或者不了了之各叫各的。
“为了我们能更好地继续合作,这只是一点小小心意,不必挂心。”艾伦说,“你可以从这张明信片上看到
大雾山,後来我们去了迪斯尼魔幻王国。”
“你们为什麽不再去玩一下对面街区宝贝乐园里的海洋球和蹦蹦乐呢?”露比没好气地说,“我本以为你和
麦克在一起会变得成熟一点,可现在他反而开始童心未泯。”
艾伦把小狗放在膝盖上,又开始梳理它脑袋上的毛,他们几乎立刻就变得亲密无间。
“任务完成了不是吗?”
“是的。”露比看著他,等他发问。
“你什麽时候开始知道整件事的真相?”艾伦也看著他,“我要听实话,去掉拐弯抹角和那该死的长音,别
卖关子也别在任何句子里加引号。”
“如果你问的是整件事的话,那就是我离开费什曼的时候。”露比说,“这是真话,在事件结束离开之前,
谁敢说知道了整件事的真相。”
艾伦惊叹:“你真是个狡猾的混蛋。”
“我是的,所以刚才的问题没有修正答案。”
“你是怕说早了我会翻旧账吗?”
露比看了麦克一眼,後者无奈地说:“我觉得我们以後应该减少这种多余的秋後算账。”
“我同意。”露比说,“算这些无意义的账不如算钱。”他把委托书和账单放在一起递给麦克。艾伦看到数
字後说:“这次还算满意,你没有克扣什麽吧。”
“当然没有,我们早就达成共识,绝不互相欺骗。”
艾伦嗤之以鼻,但没有反驳。
“所有钱都已经存进你们的户头,尽快查收。”露比站起来,走到酒柜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们想喝吗?”
“不,谢谢。”麦克说,“有件事我想知道。”
“说说看。”
“当初你的计划……”
露比打断他:“是我们的计划。”
“这计划知会过委托人吗?”
“没有。”
“这不太可能。”
“不太可能就是有可能。”露比说,“你为什麽觉得不太可能?”
“因为太多巧合,你说过太多巧合就是阴谋。”
“唔。”一个长音。艾伦皱了皱眉,露比接著说:“这麽说吧,并不是什麽阴谋,但是一个约定。”
“什麽约定?”
“和委托人的约定,我们不告诉对方究竟会有什麽计划,但在过程中可以互相试探。艾伦,国王对你的试探,
监狱长对你的试探都是这样,而我要做的就是尽量准确地把你送到他们身边。不止我们有计划,委托人也一样有
计划,而且是个大计划,结果你们都看到了。因此在不确定你的能力之前,他们不会公开地助你一臂之力,有没
有人对你说过,时机不到。”
艾伦回忆了一下,汤尼似乎这麽说过。
“简单地说,和委托人的约定是为了增进互相之间的信任。这种信任并不是口头说的那麽动听,是一个循序
渐进的过程。”
麦克点了点头:“这下我明白了,好了,我没有问题。”
“我还有一个。”艾伦说。
“真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你用温妮.格瑞斯的身份骗取约翰.科尔温的信任,让他同意和你合作,结果却卷了钱跑路,这对你历来
自夸的信誉简直是个永远擦不掉的污点。对此你有什麽合理的解释吗?”
“首先约翰.科尔温并不信任我,因此我不接受骗取他信任的这项指控;其次,我没有卷走任何钱,因为我
答应他事後付款,所以他才愿意一试,反正我知道了他的底细,除非他真能动手杀了我,否则就只好合作。顺便
提醒你,如果有人同意你先办事再付钱,除了妓女就一定是真正的骗子,天下怎麽会有这种好事。最後,你也说
我用的是温妮.格瑞斯的身份,这个不存在的污点和露比.特罗西又有什麽关联?”
“好吧,我也没问题了。”艾伦把小斯比尔特抱起来,对麦克说,“我们该走了。”
“不多坐一会儿吗?”
“多坐一会儿也不会有好事发生。”
麦克站了起来,这时朱蒂从门外进来,脸上的神情更像是兴师问罪。
“究竟是你们中的谁惹来的麻烦。”她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扫而过。露比问:“出了什麽事?有什麽麻烦
昆廷不能解决?”
“昆廷可以解决所有麻烦,只有这个不行。”朱蒂说,“店里来了个怪人,要找白猎鹰,有一张这次委托人
的卡片。我猜他是捡来或者偷来的,那倒不是很重要。他只叫得出艾伦的名字,但说更想见另外两个。”
艾伦和麦克面面相觑。
“会是谁?”
“不知道。”
露比的眉头皱紧了,似乎终於想起有个大麻烦没解决。
“我知道是谁。”他说,“他不肯走难道不会赶他走吗?”
“试过了。”朱蒂说,“昆廷把他揍了一顿,鼻青脸肿,他还是坚持要见你们,总不能真的把他打死啊。”
“为什麽不让昆廷把他打晕,扔到後面的巷子里去。”
“为什麽不?因为他说只要他醒了就会回来,要是你们不肯见他,他每天都来。”
“上帝。”艾伦说,“我也知道他是谁了。”
麦克同意他的看法:“狄恩。”
“把他打晕,藏在後备箱里卖给泰国人。”
“这样你永远吃不下泰国菜了。”
“不管怎样,我们先离开为妙。”
朱蒂拦住他的去路:“如果你真想一走了之,就把迷你留下。”
“它是我的。”
“你连一天都没照看过。”
“从今天开始我照看它一生。”
露比还是倒了杯酒递给麦克:“喝吧。”
麦克接在手中:“一杯酒不能让人醉倒。”
“但可以让你暖洋洋的。”露比在酒杯後微笑,“然後就会让你有家的感觉。”
他和麦克互相碰杯,清脆的声音,一饮而尽。
The End
By dnax
20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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