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a Ri Qing 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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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情侣

Posted originally on the Archive of Our Own at http://archiveofourown.org/works/56268112.

Rating: Mature
Archive Warning: Creator Chose Not To Use Archive Warnings
Category: M/M
Fandom: &TEAM (Band)
Relationship: Byun Euijoo | EJ & Harua
Characters: Byun Euijoo | EJ, Harua (&TEAM)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05-29 Words: 16,789 Chapters: 1/1
假日情侣
by the19thsummer

Summary

那我们约定吧,如果我们下辈子变成动物,互相都认不出来了,就在南山塔下见面。
如果生在日本的话,就在东京塔下。那时候哥要是看到有什么东西每天都在塔脚下徘
徊,那就是我,一定要带我走。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请问您是?

连续七次执着打来的陌生电话那头一片寂静。首尔梅雨季的夜晚炎热而潮湿,边义州
躺在床垫上,用一只手拉扯着身边的窗帘。窗外一米之隔的邻居人家还未熄灯,亮眼
的白光随着他的动作软软地滑到身上,像一块不规则的胎记。

这个时间打电话来,会是什么事呢。

……义州哥。

听到这个声音的边义州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飞快地按开了免提按钮。电话那头的噪
音随着他的动作扩大,丝丝缕缕地混进空气里。

……琉爱?他试探地呼唤着。因为已经太久没有以发出这两个音节的方式运动口腔的
肌肉,齿间泛上一股酸味的抗拒感。喉中异样的感觉尝起来像是呕吐的前兆。

是我。

男孩秀气的声音突兀地在小小的房间里响起来。他的韩语说得一字一句,清晰而缓
慢,让人联想起旧式时钟秒针的节奏。我在首尔,他说,我来找你了。

去路口接人的时候边义州顺手带上了刚扔进一个果核的食用垃圾袋,塞进了楼下已然
不堪重负的垃圾桶。他看着手机上那个陌生的号码——甚至是韩国的区号。是在机场
买的临时电话卡吗?这次来韩国,是专门来找他的吗?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因
为数量实在太过庞大,反而显得每个问题又都失去了被问出来的必要。早知道的话,
不如提前收拾一下房间了。

男孩是坐机场大巴来的。梅雨季的暴雨不留情面地先他一步落地,在他下车的瞬间把
他浇了个透湿。个子娇小的男孩站在路边摊开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湿透了而紧贴
着的衣服,又望了望不远处的边义州,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边义州一边拨开粘住
眼睛的头发一边喊他,快过来!别站在水坑旁边,等会车要来了。

雨模糊了这个世界的所有声音。男孩从不远处的公交站朝他跑过来,公交站报站的
LED灯屏在他身后闪成一团模糊的红光,像示意停止的红灯。他白色的运动鞋踩在松
动的地砖上,灰棕色的泥水随着他的脚步在腿上留下一个个冰凉而凶狠的印记。一
步、两步、三步。

……十七。

第十八步,他险险刹在了边义州面前半步的位置。泥水同时溅上他们的小腿,深灰色
的印记瞬间就又被雨水冲散了。边义州生得单薄,平时为他撑起衣服的肩宽在暴雨中
背叛了他,衬得他被衣服紧紧贴着的身体越发瘦削得可怜。男孩随着深呼吸的节奏扑
过来抱住他,他们淋得透湿的身体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贴在一起,透过那层被体温暖
热的雨水,边义州听见了对方心跳的声音。砰、砰。伴随着熟悉的心跳声他垂下头,
被安慰到似地用脸颊碰了碰对方的头顶。

回家吧。

嘀嗒、嘀嗒。

雨水从发梢滴落到地板上。边义州熟练地按下密码,关上门的瞬间炽热的身体从背后
贴过来,抱住他的同时狠狠在他侧颈上咬了一口。边义州吃痛缩缩脖子,摸到箍在自
己腰间的手,像哄孩子似地轻轻拍着。对方领了情没再咬他,只是探出舌尖,轻轻舔
了舔留在他皮肤上的牙印。

琉爱……

他无措地望着身前的门。身后的男孩显然对他的顺从早有预料,垂下头去充满眷恋地
用额头蹭了蹭他的后颈。边义州在心里叹口气,轻声又喊了男孩的名字。

琉爱,去洗澡吧,免得一会儿感冒了。

……义州哥也一起去。

什么时候韩语说得这么好了,他在心里嘀咕着。不行,你先去。

哥不去的话我就生气了。

……好吧,边义州认命地投降。不许做别的,他警告男孩。

我没说要做什么啊。男孩眨着一双上挑的兔子眼睛对他使坏,手上把湿透的刘海撩
开,露出比起从前越发锋利的眉眼来。边义州望着他长开的五官一时间愣了神,好一
会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男孩不解地歪过头看他,边义州回过神,展展眉静静地摇
了摇头。

快去洗澡吧。

首尔的空间逼仄时而不逊于东京。对他们这样来自地方小城市的年轻人来说,哪里的
大城市都一样难以容身,需要蜷缩在角落里,像埋进土里的甲虫一样过一种东躲西藏
般的生活。边义州缩着身体躲避花洒的热气,他瘦削的肩碰到身后的瓷砖,传来一阵
死气沉沉的凉意。男孩在离他不过三十厘米的地方自如地涂抹着洗发水,边义州注意
到他的指尖有一层女孩美甲似的透明的亮光。现在不咬指甲了啊,他想。也是,现在
都该……十九岁了。

……居然十九岁了。他安静地靠在浴室角落里,手肘再往外不到五公分就要碰到棕色
的门框。身后冰冷的瓷砖逐渐被他的体温暖热,男孩的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手心里是
一瓶熟悉的护发素。这是护发素吗?男孩问,我看不清。

视力也又变差了,边义州下意识地做出了推理。嗯,旁边方形瓶子的是沐浴露。

男孩点点头,转过身又像刚才一样自如地、当他不存在似地抹起了护发素。边义州看
着他小小的手带着指尖星星点点的亮光穿过发间,忽然生出了一种还在日本的错觉。
细密的水珠青苔似地长满了不远处的镜子,边义州眨眨眼,镜子里他们重叠的倒影模
糊得让他想起小时候把泳镜扔出去然后潜到池底去捡的游戏。如果不戴泳镜在水下睁
眼的话,看到的就是这样模糊而又苦涩的东西。似乎是受到了那种游泳池消毒水气味
的驱赶,他终于也慢吞吞地伸出手,静静地开始了涂抹洗发水的工作。

墙上的花洒被男孩取下来冲刚抹好的护发素,边义州顶着云朵似地蓬起来的满是泡沫
的头发,在三十厘米以外的距离安静地等着他。专心冲洗着耳后碎发的男孩像是注意
到了什么似地突然回过头,他的头发因为冲洗的动作抹到额后,锋利的眉眼拧着,眼
神像钉子似地死死地钉在他身上——那种眼神让边义州看起来像一小片被订书机钉过
的纸。……怎么了?他问。

以为哥出去了。男孩的眉眼骤然舒展开,略带些无辜地歪过头笑起来。哥一直不发出
声音……

男孩做出无辜神色的脸颊上因为氤氲的热气泛起一层不明显的潮红。边义州摇摇头,
没有。

对方也不再说什么,随意地在头上抹了几下就把花洒递给他,他接过来,略有些不习
惯地在对方的注视下开始冲洗自己头上已经开始消去的泡沫。怎么一直看着我,他
问。那种视线让他觉得脸上过敏似的发痒。

……总感觉如果我闭上眼睛的话哥就会消失。

是日语。边义州的手轻轻一抖,温热的水涌进耳朵里,让他下意识地往右偏了偏头,
像要把水倒出来似的。我不会消失的,他哄着男孩,不会的。

对方却一下扑进了他怀里。这种骤然而来的身体接触让他举着花洒的手僵硬地卡在半
空,水随着细碎的声音冲洗掉镜子上长出的水珠,透过一层扭曲的水流,边义州清晰
地看见镜子里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样子。分明两个人都赤身裸体,那画面却只让他感到
一种冰凉的悲伤。在那种冰凉的刺激下,他的心恐惧地、不受控制地瑟缩了起来。
怎么来找我了。

单人尺寸的薄被下,男孩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他怀里。边义州闭上眼试图隔绝窗帘下
邻居家的灯光,轻轻地把下巴搭在了男孩的头顶上。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就给哥打电话了。

韩语又是什么时候学的?

他的声音温和而分明,使人联想到用细线穿好的桃核。

一直在学。慢慢学着学着就变好了。

………시게타 하루아。

边义州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样一行字。很多年前在东京的家里,男孩拜托他教一句韩
文,他在草稿纸的角落里写下的就是这样一行字。对方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实
在过去太久,台灯和纸的颜色混在一起,整个记忆里的世界模糊成了纯白的一团, 像
云朵一样,好像摸一下就会彻底化成雨,然后消失不见。

生活似乎就是一种水循环。世界以冰晶和云朵的形式出现,被生命的存在温暖、融
化,变成雨水,渗入大地孕育新的生命。雨打在建筑外墙上的声音透过床垫模糊地传
进边义州耳边,他眨眨眼,默默地把另一只手插进了耳朵和枕头的缝隙里。

美琉爱松鼠似地蜷成一团。小的时候他总把他们之间的体格差归咎于年纪,可过了这
么多年,美琉爱却好像还是他记忆里那么小小的一团。边义州慢吞吞地拍着他的背,
不知缘由地为美琉爱停滞的成长感到一阵不道德的庆幸。

哥怎么从来都不联系我。

……

……对不起。

美琉爱忽然像受到刺激的虾一样弓起了背。别那么说,他祈求边义州,别用那种语气
跟我说对不起。

多年前在另一个城市的郊区,在美琉爱的母亲和边义州的父亲还没有离婚的时候,边
义州曾经对美琉爱说过无数次这句话,以至于美琉爱这辈子再也不想从边义州那里听
见“对不起”这三个字。这是一段对所有人来说都出于妥协、安于隐忍,最终结束于岁
月的婚姻,如果要让边义州来形容的话,就是这样。

在那个从窗口能望见医院的房间里他们共用一张双层床,父母不吵架的日子他们各自
道过晚安入睡,而隔壁传来打骂声时他们总是团在一起;团在一起缩在被子里,像两
颗冷冻的时候出了问题而在锅里破成一团的汤圆。边义州很早学会了从父亲关门的声
音中判断今天他的脾气,而当他听见不好的预兆时,他总是立刻去捂住美琉爱的耳
朵,而美琉爱总是愤怒而悲伤地圆睁着眼睛看着他,在透过薄薄的墙传来的母亲的尖
叫声里,一边挣扎着一边不停地用口型问他,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边义州只能这样回答他。对不起,对不起。

他好像从有意识起就学会了替父亲道歉。“对不起”这三个字在舌尖滚过太多次,好像
已经没办法挂在喉咙里,一张嘴就会骨碌碌掉出来。

这句话大约是他从母亲那里学到的,那是她血缘以外留给他最深刻的东西。在她和父
亲离婚的前一晚父亲彻夜未归,而母亲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那像是一
种专属于她的、新时代的三字经和紧箍咒。对不起,妈妈没办法抚养你,妈妈要开启
新的生活了,你不会怪妈妈的,对不对?

……没关系。他只是说,妈妈以后都不会挨打了不是吗?

妈妈没办法带你走,年轻的女人满脸泪痕,你不怪妈妈吗?

……

他眨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张开的嘴里还能看见他前些天掉
了乳牙空出来的位置,女人看见那个黑红的空洞,一下又簌簌地落下泪来。她紧紧地
把自己的儿子抱在怀里,呜咽着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反正都是他的儿子不是吗。妈妈为了我,已经承受很多了。

……

女人憔悴的脸上肌肉因为过度哭泣和疲劳不断地抽搐着,那样子让她看起来像神话里
早早冤死的女书生。楼道里传来楼上老爷爷慢吞吞爬楼梯的声音,她像是被拐杖敲击
水泥的声音惊醒,闭上眼睛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样子几乎像在吸毒。

对不起。

她这样和他说,对不起。

这一切都是妈妈的错,她说,妈妈不该带你来到这世上的。
边义州的手无措地四处摸着,忽然摸到一颗硬硬的方块,他像抓住稻草似的把它翻了
出来。妈妈你看,他把那个方块捧给她,这是今天老师给我的巧克力,说我国文得了
满分。送给你,不要再哭了。

她定定地望着儿子小小的手心里皱巴巴的那块巧克力,眼里倏然又掉下一滴豆大的泪
来。那颗巧克力被他塞在口袋里早已经化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她却当作宝一样擦
掉眼泪捻起来,颤抖着撕开包装,小心翼翼地,花了足足五秒钟才咬下了半块。

给你,她把另外半块递给边义州,我们一起吃。

于是边义州听话地低下头,吃掉了妈妈手里剩下的半块巧克力。那是牛奶味的,柔滑
甜腻的巧克力一下在他口中散开,瞬时间补上了他嘴里因为换牙而缺掉的那块白色。
他用舌尖舔舐牙龈上冒出来的那颗尖尖时妈妈重新把他拥进怀里,亲吻着他的耳朵,
最后和他说:

谢谢你。

要相信妈妈永远爱你……

对不起。

……

差一点又说了一句对不起。边义州用舌尖抵着上颚,好容易才把这三个字重新吞进了
嘴里。他小心翼翼地往被子深处滑了些,在完全的黑暗里用额头抵住了美琉爱的头
顶。身体之间小小的空隙因为他们的呼吸而变得温热,边义州揉着美琉爱的后脑勺哄
他,好,不说了。

你可以说你错了,美琉爱嘟囔着指导他,那句不说就行。

……好,我错了。

以后要经常联系我,我也会经常联系你的。

好。

哥总是对什么都说好啊。

美琉爱像种子发芽一样伸展开自己的身体,他抓住边义州薄薄的肩,凑上来吻了他。
在肩膀被抓住的瞬间边义州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旋即温顺地接住了这个吻。他模
糊地想着美琉爱接吻的习惯还和从前一样,会把头往左偏,喜欢用舌尖戳着逗他的舌
头,最后再安抚地舔一舔。从这个吻里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放松的精神下他下意
识地把头埋进美琉爱的颈窝里,小狗似地蹭了蹭。
……哥哥。

美琉爱侧过头,轻轻也用脸颊蹭了蹭他蓬松的发顶。薄薄的被面下足够他们呼吸的氧
气越来越少,鼻腔里温热的气流让边义州感到一种久违的缺氧的安全感。伴随着模糊
的意识,他似乎闻到了美琉爱皮肤的味道。和他用过一样的沐浴露,但仍然特别的专
属于美琉爱的味道。

我回来了,他说,

我爱你。

日本人很少说我爱你,这是中学时韩日混血的同桌告诉边义州的。她的instagram帐号
很少更新,但时常在story上载自己的摘抄和新发布的独立音乐。边义州曾经在上面看
到过那样一段话,讲日本人说爱总觉得是装腔作势,换了表达说喜欢,又稍嫌力度不
够,迫不得已,只好很用力地说:最喜欢你。那恰好是在他第一次从美琉爱那里听到
这个词的时候。从那以后他脑海里这个词就配上了美琉爱的声音,提起时总想起男孩
那双亮晶晶的、眼尾上挑的眼睛。最喜欢你了,说着这句话的美琉爱垫起脚从他的床
边探出头,美好得像是一个绽放的春日。

小春,母亲这样称呼美琉爱。haru。美琉爱告诉他,这个词在日语里是春天的意思,
所以总有很多人以为他名字的汉字里有春这个字。边义州那时的汉字还不如小学生水
准,他把这两个音节用韩文写在纸上告诉美琉爱,在韩语里haru是一天的意思。那这
个词的意思就是春日了,美琉爱撑着脑袋看他,很可爱啊。春日。

如果春日对你告白的话,你是没有拒绝的权利的。所以边义州并没有拒绝美琉爱的告
白。他学着美琉爱的样子和他说喜欢你,最喜欢你了。最喜欢你了,琉爱。如果他这
样说的话,美琉爱就会幸福地笑起来,然后不好意思地撇开眼神,小声地说,我也最
喜欢义州哥。

琉爱这个名字也是他为美琉爱起的,在刚刚来到日本不久的时候。那时候在东京的家
里他们共享同一张书桌,木桌中间被一盏台灯一分为二,左边归美琉爱,右边则属于
边义州。曾经的美琉爱还礼貌地用日文称呼他义州君,后来学了些韩文,就小心翼翼
地问他,可不可以叫他义州哥。他的韩文发音实在生疏,边义州甚至可以想像出美琉
爱用片假名拼出韩文发音的样子,因为觉得那样的美琉爱很可爱,一下就笑了出来。
当然可以啊。

就是在那个时候,作为昵称的交换,他给美琉爱起了琉爱这个名字。美琉爱歪着头
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可爱,而且从来没有别人这么叫过我。

这样以后如果听到有人叫我琉爱的话,我就知道是义州哥了。
……琉爱呀。

他轻轻地唤着美琉爱。经过楼下的救护车发出刺耳的鸣笛,室内却如同深海一般寂
静。设置成扫风除湿模式的空调兢兢业业地工作着,用均匀而细微的噪音提醒着他们
现在仍然是在现实世界。边义州低下头碎碎地吻着美琉爱的锁骨,一句话也不说。美
琉爱安抚似地摸摸他的后腰,重新枕到了枕头上。边义州跟着他像浮出海面似地从被
子里钻出来,默默地躺在他身边。这里也经常有救护车吗,美琉爱问他。边义州摇摇
头,说不算多。

后来我们搬回长野了,美琉爱说,那里也很安静,很少有救护车。

很贴近自然吧。

是啊,只能听到虫子和动物的声音。

有机会的话哥和我一起回去吧?

他往边义州这边挪了挪,肩贴着边义州的肩侧,冷空调下微凉的皮肤之间很快渗出一
层薄薄的汗水来。躺得久了男孩的声音变得蓬松而暄软,像刚出炉的牛奶面包。

冬天怎么样?

寒假的时候来吧,我去接你。

第二天早上美琉爱是突然惊醒的,因为迷迷糊糊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是一个人躺在床
上。他从床边忙乱地摸出眼镜戴上,掀开被子就要往外走,然后迎面遇上了厨房里正
戴着耳机在烧水的边义州。他有点不想承认, 但看见边义州蓬乱的头发的那瞬间,他
真的因为发现这个人在身边而感动得几乎要哭了。

他揉着眼睛深呼吸的时候哥哥摘下耳机,温和地对他笑了笑。起来了?

嗯。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点外卖吧。

好。

美琉爱为了防止自己真的哭出来,一头扎进了洗手间里开始刷牙;牙刷塞进嘴里总觉
得缺了些什么,又叼着牙刷到床边去摸手机。打开手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来自母亲的
联络,说新闻上说东京这些天高温异常,问他感觉怎样。美琉爱咬着牙刷柄想了好一
会儿才回复,反正都呆在家里,没事的。

回到洗手间吐掉泡沫时他反复洗了好几次脸,直到脸上的浮肿明显消下去些才算罢
休。边义州趁阳光正好推开了窗户,干燥而滚烫的空气从窗外扑进来,给措手不及的
美琉爱带来了一种还身在东京的幻觉。

……好热啊,不是刚刚下过大雨吗。

首尔的天气是这样的。热吗?热的话把窗户关上吧,应该一会儿就又凉快了。

不用。

美琉爱把手从窗边伸了出去,手背的皮肤在炽热的阳光下映出一种过度曝光般的颜
色,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边义州靠在身后,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

现在哭的话可以说是因为幸福吧?

美琉爱仰起头,还是要说是被太阳晒的呢。

这一切都很像梦啊,妈妈,我又回到哥哥身边了。

下午边义州带美琉爱去了附近的咖啡厅,年轻女生独立运营的咖啡店里,店长和每个
常来的客人都相熟。她问边义州是带弟弟来吗,边义州神色丝毫不动摇地就应了下
来。美琉爱站在他身后半步,忽然觉得心气不顺,喜欢的草莓奶昔都尝出了一股草莓
籽的涩味。边义州看出他赌气却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半垂着圆圆的眼睛,咬着吸管慢
吞吞地喝饮料。阳光透过半落下的旧式百叶窗落在他脸上,画出一条清晰的明暗分界
线来。美琉爱盯着那条线,觉得这个出门前还在顺从地和自己接吻的人有时候就像这
条线一样难以捉摸。百叶窗随着门的开合轻轻晃动着,那条线不断地颤抖,牵动着美
琉爱的眼神也不停地偏移。

不愿意做弟弟,但又不愿意不做弟弟。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哥哥会知道吗?

所以他问了哥哥, 用日语,在他们踏出咖啡店的那个瞬间。边义州被他的直接绊得一
停,望了望四周,很小声地同样用日语问他: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哥哥。

……

边义州沉默着。他拍拍美琉爱的手臂,说,那快回家吧。

他锲而不舍地追问,回家就告诉我吗?

嗯。
边义州匆匆地应了他。

一进门美琉爱就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堵着他。边义州无可奈何地靠在门边望着他好一
会儿,发现男孩丝毫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只好闭上眼捧住他的后脑勺吻了上去。美
琉爱的手从宽大的衣摆下探进来,他也没有任何反抗。

窗帘被拉上以后身上的所有衣服都很快就被脱掉了。花洒的热水下美琉爱细细地啃咬
着他的嘴唇,柔软的自来水顺着嘴角流进来,被他顺从地全部吞了下去。不想要的话
就说不,美琉爱松开他。边义州垂着头,因为刚刚后脑勺撞到了花洒,整个世界都有
些晕晕的。一如从前的许多时刻,他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

男孩粗暴地把他丢上床咬他锁骨的时候边义州模糊地意识到,美琉爱其实可能是恨他
的,或许不是可能,对方一定是恨他的。那瞬间他忽然很难过,难过到泪瞬间就滚了
出来,以至于美琉爱只能堂皇地捧着他的脸,问他是不是把他弄疼了。边义州摇摇头
丢开美琉爱的手,低下头去跪在他身边,把嘴唇印在他的大腿上,一点点啃咬着,然
后乖顺地咬住了他的性器。突然想到的,他软绵绵地说,感觉你好像很恨我。

他细细的腰在美琉爱面前塌下去,盆骨窄得像被削过似的,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美
琉爱伸手摸到边义州的耳廓,把那片软骨捏在指腹之间用力搓了搓。刚刚洗过的头发
还带着湿气,他拍拍边义州的脸示意他不要再做了,然后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缓
缓起身的边义州的眼神看起来潮湿而可怜,美琉爱心里一紧,靠过去焦急而又温柔地
哄他。我爱你,他揉过边义州的侧腰,念咒语似地小声念叨着:最喜欢你了。

其实恨我也没关系的,边义州咬着唇张开腿。我早知道…你会恨我。

所有时候我都知道你会恨我,父亲第一次对阿姨动手的时候,你要去拦他而我总是拦
住你的时候,每一次你问我为什么他会打妈妈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恨我。但
是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让你不收拾而已……

第一次被进入的地方不住地传来不适感。美琉爱蹙着眉捏着他的腰叫他放松些,边义
州紧咬着唇点头,满脸一副委屈的模样。手指在后穴搅动的水声格外令人羞耻,他咬
着自己的手腕小声问美琉爱,所以润滑油你是什么时候买的啊。

来韩国以后。美琉爱低下头用舌头戳他的乳尖,在他绷紧腰颤抖的时候一口咬下去,
从他薄薄的胸口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来。我想和哥哥做很久很久了。

呜……

边义州小声地呜咽着。美琉爱的第三根手指探进来,他的脚腕一滑,又重新被美琉爱
抓住架了回去。哥哥,他侧过头把脸颊贴在边义州的膝盖上,我一点都不恨你。
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如果有的话,也是爱你的部分更多。美琉爱虔诚地吻着边义州
的鼻尖,小声地问他现在可以吗。哥哥的脸颊上纵横着汗水和泪痕,他吐出舌尖去
舔,动作好像一只舔食生蛋黄的猫。别问我了,哥哥的声音微弱得像呜咽,……直接
做吧。

接纳他的时候边义州的腰绷得像一张脆弱的弓,美琉爱低下头用毛茸茸的发顶蹭他,
蹭得边义州觉得又痒又痛,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哥哥是第一次吧,他顶到
底的时候问。边义州别过头去不说话,他了然地俯下身去,满足地吻了吻对方因为偏
过头而绷紧的侧颈。

他们没顾得上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薄薄的一层汗水,美琉爱的手
滑过边义州身体的时候,总觉得他好像一条随时都会滑走的小鱼。因为那种不安他掐
着边义州窄窄的盆骨一下又一下不断地顶他,哥哥在他的动作下蜷成小小的一团,呜
咽着不停地唤他的名字。琉爱,琉爱……

哥哥。美琉爱温顺地回应他,我在。

那之后他们都沉默着。边义州抬起腿环着美琉爱的腰,小腿上薄薄的软肉贴在一起,
脚踝生怕滑落下去,剪刀般紧紧地交叠着。过了一会儿美琉爱拍拍他要他坐在自己身
上,他也顺从地坐上去,任由男孩掐着他的盆骨一点点钻进他身体里。他俯下身去张
嘴咬美琉爱肩膀的时候被汗水沾湿的头发戳在男孩的皮肤上,美琉爱的手抚过他背后
突出的脊骨,一截一截摸过去,透过一层绷紧的皮肉,好像都能直接摸到苍白的骨
头。那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在犯罪,半虔诚半忏悔地吻了吻哥哥的嘴唇,换回一个生
疏而绵长的吻。

快要高潮的时候他试图从哥哥身体里抽出来,却被身上的人沉默地阻止了。边义州摇
摇头,疲惫地撑着身体,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美琉爱的嘴唇。精液喷涌而出的瞬间美
琉爱颤抖地张口咬住了边义州的手指,边义州痛得一抖,却也没有别的多余的动作。
美琉爱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边义州落在他身上,他伸手环住哥哥光裸的脊背,恍然间
觉得从对方突起的脊骨上摸到了翅膀断裂的伤疤。

……他忽然抽泣了起来。

美琉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五年前留着米棕色卷发的妈妈告诉他决定要离婚,梦见他回到家,一个人闷头钻
进衣柜,躲在角落里压抑地抽泣。推拉门的木质衣柜里挂着边义州冬日的大衣,他抱
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抓着衣摆把那件藏青色的大衣扯下来蒙在了身上。炎热的夏季
里皮肤相贴的地方都被汗水黏住,缺氧的环境里他像枯萎的新芽一般软绵绵地蜷着,
渐渐减弱的呼吸里,每一丝氧气都是边义州的味道。
他看见十七岁的边义州推开门,长相略比现在更青涩些,但已然是一副大人模样的边
义州。身型纤瘦的少年愣愣地定了两秒,忽然丢下手机开始喊他的名字。

琉爱?

——琉爱!

琉爱呀!美琉爱!

衣柜里忽然亮了起来。推开柜门的边义州焦急地丢开他蒙在身上的大衣,然后手忙脚
乱地把他从衣柜角落里抱到了床上。他像是怕出什么事儿,小心翼翼地站在床边,一
边反复地喊他,一边轻轻地拍他的脸颊。琉爱呀,醒一醒,怎么啦?

……

哥。

梦里的他这时终于醒了过来。边义州声音又轻又快地哄他,不着急,没关系的,醒了
就好,醒了就好,我去给你倒水,你别动。

边义州飞快跑去厨房倒水的间隙里他保持着别扭的姿势躺在床上,涣散的神智还未聚
拢,让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一摊化开的糖水,黏糊糊地流开在床上,好像下一秒就会
有苍蝇飞过来似的。因为是梦,所以并不疲倦、也并不累,但却好像还是很痛苦。边
义州把水杯递给他的时候他还在发呆,哥哥顿了顿,用一只手覆盖在他的手上,然后
用另一只手扶着水杯,小心地送进了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心里。

边义州的手相比于同龄的男生来说显得更柔软,小小的骨架包裹在薄薄的皮肉里,像
一层凉凉的退烧贴。他回过神,探出另一只手扶住被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还好
吗?边义州轻声问他,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他听见自己虚弱地开口,声音比记忆里的还要稚嫩。我就是……累了。

他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像蚕一样在床上蠕动着调整成了舒服些的姿势。边义州探了
探他额头的温度,发现他没发烧,才终于算是松了口气。你想休息一会儿吗?他问,
你想一个人的话,我就先出去。

别走。美琉爱抓住他的手腕,别走。

哥陪我躺一会儿吧。

他软声软语地撒娇。边义州说还没换家居服,美琉爱却坚持没关系。他松开边义州的
手往后挪了挪,给他腾出一个位置来。边义州看了看他,叹口气,顺从地躺下去开始
尽职地扮演一个等身抱枕的角色。美琉爱靠在他身边,紧紧贴着他的模样像一只刚刚
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水母。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人想一直停留下去的瞬间就是认知中可能的界限之内最幸福的瞬间,幸福到可以放弃
往后的一切可能变得更幸福的机会,愿意一直停留在这个已知的时间里。美琉爱的脸
颊靠在边义州瘦削的肩上,攒出一小团软软的脸颊肉。边义州的头朝向美琉爱的方向
微微偏过去,好像睡着了一样,也闭着眼睛。他们的心跳渐渐放缓、重叠起来,就好
像其中的一颗心不再跳动了那样。那颗停止跳动的心永远停留在了那个瞬间,那个他
们安静地靠在一起,在无意识之间陷入睡眠的瞬间。

睡眠是一种暂时的死亡,边义州睡醒的时候常常这样想。自从那个在衣柜里发现美琉
爱的下午以后,每当美琉爱在他身边安静地入睡时,他都会有一种随时会失去这个孩
子的危机感。而那种危机感即使在美琉爱离去以后也持续着,一直到现在。睁眼时窗
外已经重新下起大雨,边义州迷迷瞪瞪地缩进被子里,忽然意识到美琉爱已经重新回
到他身边了,惊得立刻就睁开了眼睛。身旁美琉爱的脸皱成包子似的一团,看起来睡
得并不安稳。边义州想了想,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美琉爱紧锁的眉头。

……不管用啊,他无奈地收回手,隔着十公分不到的距离默默地望着继续皱着眉沉睡
的美琉爱。从对方饱受折磨的睡颜中他感到一种幸福的痛苦,以及令人厌恨的来自于
过往的安定的熟悉感。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们都是这样挤在同一张床上入睡的,一样也
是他先醒来,这样凝望着美琉爱。如果不是后腰一直传来隐隐的阵痛,或许他会真的
以为是自己梦见了小时候的美琉爱。到底还是长大了啊……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呢。
我一点都不知道。

美琉爱紧闭的眼里忽然落下一滴泪来。边义州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擦,那滴泪却反应迅
速地渗进了枕头里,只留下一个圆形的水痕给他。边义州用指尖戳了戳那块水痕,略
有些温凉,触感像是夏日晒得半干未干的衣服。他把指尖含进嘴里,不出所料地没有
尝到任何味道。

昏暗的室内由于邻居家打开的冷光灯而增添了一丝光亮。美琉爱醒来时边义州正像机
器人一般躺在他身边静静地凝望着他,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均匀眨着的眼里却没有半
分困意。男孩眯着眼蹭进他怀里,抱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醒了?

边义州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嗯……

美琉爱含糊地回答。刚刚梦见哥哥了。

是吗?

嗯。梦见哥陪我一起睡觉,就像现在这样。
这次边义州说什么都不让他一起洗澡,美琉爱也不耍性子,只是点了头,默默地把所
有的床具都扯下来丢进了洗衣机里。电量已经快要耗尽的手机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晚上
九点二十七,美琉爱把手机充上电,查询了明天的天气预报。三十二至三十七摄氏
度,晴。用磨砂玻璃填满的浴室门上映出边义州纤瘦的倒影,浴室里的水声和窗外的
雨声混杂在一起,显得倒影的主人像一株无声地随风飘摇着的植物。美琉爱缩成一团
把下巴搁在肩膀上发呆,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那种孤独使得他几乎是在边义州打开浴室门的瞬间就跑了进去,在边义州还在用温风
吹着头发的时候就又顶着四处滴水的头发跑了出来,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他跑过来
的时候撞得边义州一趔趄,然后无奈地放下吹风机,抬起小臂轻轻拍了拍美琉爱紧锁
着他的手。

我在呢。

男孩头发上滴下来的水落在他身上,渗进去打湿了布料贴着他的皮肤,在夏夜里带来
一种黏腻的不适。边义州察觉到美琉爱啃咬他的侧颈,警醒地推开他,说今天不能再
做了。美琉爱略显委屈地垂下眼,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打量的眼神让边义州莫名
地觉得有些羞耻,无端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美琉爱看到他的动作噗嗤一下笑起来,
揶揄他,哥怎么这个时候了突然扯衣服。

……

边义州把吹风机的风力调到最高档,背过身去,显然一副不想理他的模样。美琉爱拿
了干毛巾擦头发,手上细心地擦着,眼睛一秒都不放过地紧紧跟着不远处的边义州。
真好,他想,哥哥仍然还是我的。

迟来的晚餐是美琉爱点的汤饭。边义州用勺子挖着漂浮在汤面上的葱花,状似无心地
问美琉爱,他过得怎么样。美琉爱拢拢自己的衣摆反问他,义州哥呢?

没什么。就是一直过。

……他呢?

美琉爱犹豫着,最终选择了这个模棱两可的称呼。

边义州的勺子顿了顿。

不在了,三年前冬天的时候喝得太多,在路边冻死了。

那瞬间美琉爱十分不道德地松了一口气。他怕边义州埋怨他,小心翼翼地转过眼珠去
看边义州的脸色,却见对方用筷子夹了一块牛尾放进嘴里,神色如常。他捏着手里的
勺子讨好地靠到哥哥身边,边义州把手环上他的肩,捏了捏权当安慰。
我怕他对你不好。

美琉爱转过身去接水。边义州把骨头扔进一旁的垃圾桶,伴随着骨头敲击塑料的声音
说,我知道。

一时间他们都沉默着。美琉爱用筷子剥离脊骨上炖烂的肉,有种正在肢解生物尸体的
罪恶感。他不习惯于韩国金属筷子的重量,拿筷子的姿势显得别扭又生疏。碗里的土
豆在他的动作下无意地被粉碎进汤里,捞不出成形的块来了。他有些泄气,但也不太
在意。

你过得怎么样还没告诉我呢。

他又问边义州。

就是一直在上学。他走了以后妈妈回来看我了,然后和爷爷奶奶一起在照顾我。

父亲的意外离世是在高中毕业的那个冬天。边义州的高考那时刚刚结束,每天无意义
地去学校点卯,权当打发时间。除了已经确定要复读的同学,大部分人都是一副劫后
余生的懒散模样。他前桌的女生永远趴在桌上睡觉,而隔壁的男生总在孜孜不倦地刷
着手机。接到父亲的死讯,大约是在一个平凡的星期四的午后。

如果说美琉爱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边义州的第一感觉就是单纯的
麻木。那天在警局迎接他的是许久未见的爷爷奶奶,认领过尸体的爷爷站在警局门口
抽烟,看见他来就掐了烟,烟灰颤抖着落在门口的雪地上,转瞬消失不见了。奶奶坐
在他身边,一家人奇怪地都没什么眼泪。负责的警察样子十分年轻,他说经过初步调
查,基本认为是意外死亡。边义州靠在一旁看着爷爷签字,觉得似乎是降温了,比早
上出门的时候要冷些。奶奶苍老、粗糙而柔软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他从她手心干燥
的裂纹里摸到了一种岁月的折磨。

母亲是在葬礼以后出现的。爷爷奶奶对多年未见的前儿媳展现出与对待孙子类似的态
度,半是歉意,半是回避。而对于她不愿意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这件事,所有人都默契
地选择了忽略;边义州似乎是看过之后就忘记了父亲最后的模样,他没有问奶奶,而
爷爷说他认领的时候已经看过,就不必再看了。被母亲拥进怀里的时候边义州对父亲
升起一丝细微的悲悯,但很快就又消失了。

父亲的离去像是枷锁的解除,从前很难见到的母亲、爷爷、奶奶,还有其他很多的亲
戚们,忽然重新出现了。对于他被独自留在父亲身边这么多年这件事,似乎所有人都
感到很抱歉,但又默契地认为这是一种必须,好像他是为了安定父亲这一危险因素的
必要的牺牲品。母亲很快和爷爷奶奶商量好一起继续照看边义州,他抱着抱枕坐在沙
发角落里听大人们对他阐述接下来对他的安排,觉得成人之后的每一天发生的都是自
然而又奇怪的事情。
那段日子里他经常梦见父亲在打人。母亲,然后是他,后来是美琉爱的母亲,还有美
琉爱。他梦见他们躲在双层床下铺的角落里,父亲一边抽打他的背一边吼叫着要他滚
开,而他死死地抱着美琉爱,沉默地随着父亲的抽打一下又一下地颤抖着。美琉爱一
开始还在怀里挣扎着要替他拦,后来却发现无法挣脱,只好安静地躲在他怀里,瑟缩
着闭着眼睛流泪。你个白养的东西,老子教训他你还敢拦着?妈的你们都是谁养着
的!

醒的时候他总是头晕,幼时发过的偏头痛也愈演愈烈,很快发展到了时常无法入睡的
地步。他去药店买了止痛药,药师说他这个年纪的男生有这么严重的偏头痛很少见,
应该是压力太大导致的,还贴心地叮嘱他要多运动多散心。那之后他时常出门散步,
但头痛也并未有太直接的好转,只是让他养成了多一个晚餐后散步的习惯。大学升入
二年级时那种仿佛有人拿着电钻钻开他太阳穴一样的头痛才渐渐平复,他把这归为时
间带来的自然的变化。

父亲忌日时去扫墓的只有他一个人。离父亲的墓碑不远处端正地站着个一袭黑裙的女
人,边义州经过她的时候发现有一行泪从她脸颊滑落,无声地滴落到面前的墓碑上。
墓碑上父亲的照片用的是许多年前的,据奶奶说,那是父亲刚刚大学毕业时的照片。
那张脸与他只有三分像,边义州用指腹擦掉父亲脸上的灰,在墓前摆上了刚刚买来的
花。明黄色的菊花最边缘有片花瓣撞伤了,他原本要掐下它,伸手摸到了花瓣的边缘
却不忍心,沉默着把手又收了回来。

每一次想要联系美琉爱的时候也是那样的。和父亲一起离开日本的时候他没有回头,
寄期望于这样就能忘记那个会笑吟吟地说最喜欢哥哥、也会死死地盯着他落泪的孩
子,某种意义上虽然并不甘愿,但也寄希望于对方能忘记他。曾经他觉得自己对美琉
爱只是一种替父亲赎罪的歉意和对年幼的孩子自然的纵容,或许一开始真的是那样,
但后来一定不是了。

如果他们一直不再相见,这段感情就可以被干瘪地归纳为年少时的错误。但如果要再
见面,要一直在一起的话算是什么呢,每个失眠的夜晚他都这样问自己。这个问题纠
缠了五年,直到美琉爱再出现的那一天。

……或许算是爱吧。

美琉爱在他的整段叙述中一直沉默着。或许是因为一下说了太多话,边义州从身体深
处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疲倦。他拨了拨额前的刘海,美琉爱揽着他的肩靠过来,用额
头蹭了蹭他的颈窝。辛苦你了,他说。

边义州摇摇头,捏了捏美琉爱的大腿。美琉爱的手从他的手和自己大腿的缝隙之间探
进去,手指滑进边义州的指缝之间,轻灵地扣住了他的手。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美琉爱想起边义州离开日本的那天,下的就是这样介于暴雨和细
雨之间的、模糊而潮湿的雨。那时候他问妈妈这样的天气飞机还能正常起飞吗,妈妈
回答说应该没有太大关系。她对他晃晃手机,而且天气预报说三个小时后雨就会停
了。

从东京飞到首尔的航班时间是两个半小时,也就是说,边义州落地的时候迎接他的应
该是一个晴朗的首尔。他把腿收到沙发上抱在怀里,下巴放在膝盖上,呆呆地望了许
久一片漆黑的电视屏幕。

晚间新闻开始播报的时候他开始给边义州写信。偶尔他写在便签纸上夹进日记,写在
印刷精致的信纸上装进信封里,偶尔写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偶尔是韩文练习本上。有
时候他写得很长,用从未寄出的信把一切都告诉边义州,又有时候很短,只有短短几
个字,义州哥,我好想你。最长的一封信是在边义州离开的那天他写在a4白纸上的,
后来他怕把那封信弄丢,把它拍了照存在手机设了密码的相册里,偶尔想起来的时候
就会翻出来看看。五年过去,不用再在相册里输入边义州的生日,他也能完整地回想
起那封信的内容了。

……你说要走的时候其实我觉得解脱了,因为以后妈妈再也不会和他吵架,我们所有
人也都不会再挨打了。但是我又很担心,担心以后只有你一个人和他一起,他会不会
还是对你不好。你说想我的时候一定会联系我,但我总觉得,你以后肯定不会再联系
我了。你如果过得不好,一定不会告诉我,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象你过得好的样子。
妈妈可以和他离婚,我可以跟妈妈走,但是你要和谁走呢?其实有血缘关系又怎样
呢,他总是那样待你,为什么要因为他是你的父亲,因为他不喝酒的时候会说你是他
的骄傲而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呢。每次想到这里我又总会有点恨你。

……我好想你。

以后肯定不会有人再叫我琉爱了……

……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如果我找到你了,你是不会把我拒之门外的,对不对?

想到这里的时候美琉爱无声地弯起了嘴角。十四岁的爱不免俗地中二,字迹也幼稚,
但计谋却真的在五年后得逞了。那时候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最后一句话的
呢,是凭借他的歉意,他的纵容,还是单纯的爱呢。人时常问做某件事情到底是为了
什么,哗啦一下列出许多条选项,但其实正确答案总是各项兼有。因为你觉得对不起
我,因为你纵容我,因为你爱我,所以你一定会接我电话,一定会接我回家的。

一旁的边义州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美琉爱在眼睛几乎无法对焦的距离盯着边义州饱满
的脸颊,发现上面有一层细小的、白色的绒毛。这种奇怪的瞬间总会让他忽然意识
到,其实人也只是动物中的一种而已。或许如果人懂动物的语言,兔子可能也会和大
作家爱上邻居家的儿子一样爱上隔壁街区的猫。他问边义州,如果我是一只兔子你会
养我吗?边义州对他古怪的问题表示惊讶,然后回答,如果认出是你的话一定会的。
那如果哥捡到一只兔子不是我怎么办?

美琉爱孜孜不倦地追问。那模样让边义州想起小时候缠着他要他教作业题的美琉爱,
不自觉地也弯起了嘴角。

如果是流浪的兔子的话,可能会想办法打电话到动物救助中心什么的吧?但是会有流
浪的兔子吗……其实我没想过。

如果我们都变成了动物,哥还会认出我吗?

转生的话,不知道啊。

那我们约定吧,美琉爱把手伸到边义州面前。如果我们下辈子变成动物,互相都认不
出来了,就在南山塔下见面。如果生在日本的话,就在东京塔下。那时候哥要是看到
有什么东西每天都在塔脚下徘徊,那就是我,一定要带我走。

边义州歪着头。在台灯光线的笼罩下他的眼睛柔和地亮着,像珍藏久了的水晶球。美
琉爱定定地望着他,直到边义州抬起手,庄而重之地伸出小拇指和他拉了勾。

……如果你先到的话,也要记得找我。

美琉爱点点头,脸上绽放出一种属于重田美琉爱这个人特有的笑容。边义州时常觉得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状态,分明是在努力表现一种激烈的情绪,但伴随着那种对于激烈
的强调,内敛和克制的本质也越发鲜明。偶尔他面对美琉爱会好奇这到底是他真实的
情绪还是只是一种表演,但或许二者的结合才是真正的答案。他抬手揉揉美琉爱的
头,看着男孩小动物似的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忍不住地又笑了起来。这辈子也很像一
只兔子啊,我们琉爱。

其实如果我连你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记得我们今天的约定呢。但即使什么都忘记
了,即使没有任何希望,我还是想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我们都不再是我们的以后也能
找到你。现在实在是太想和你在一起了,所以一想到要分离,哪怕是在那样久远的、
不存在的未来,也觉得撕心裂肺地难过。说起来过去是人的记忆,而未来是人的幻
想,但其实它们都只是存在在人脑海里的东西,可以随着人的主观意愿被修改,甚至
被重新建构。过去的我们具体是怎样,未来又将怎样,其实没有人说得清楚。但无论
是对于过去的追忆、还是对于未来的想象,这一切都是基于现在的,基于我们现在所
存在的这个瞬间。爱也是。现在的我足够爱你,以至于我愿意相信,过去的我和未来
的我,都会和现在这个瞬间一样爱你,一样在每一个瞬间渴望重新见到你。

即使那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再是我,即使这样的假设从一开始就可能不成立,即使这样
的未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说不定上辈子我们也这么约定过,这辈子虽然哥不记得我了,我们也还是遇到了。
边义州关灯的时候美琉爱蜷在被子里说。还未习惯黑暗的眼睛里看见的世界一片漆
黑,边义州在被子里捉到美琉爱的手,玩具似地捏了捏。

说不定呢。

美琉爱用另一只手捏了捏边义州的手。对面的墙上没有出现熟悉的方形冷光,边义州
忽然注意到,对面的人家不再开冷光灯了。

我们明天去看他吧。

边义州被美琉爱牵着的手忽然僵了一下。

……你不恨他吗?

黑暗里美琉爱的手环过他的腰,男孩的声音嘟嘟囔囔的。恨吧,但是也就那样。

花是美琉爱在附近的花店买了带过去的,一束用缎光的米黄色包装纸裹好的白玫瑰。
边义州认出那是自己的父亲与男孩的母亲刚结婚时买回过的花,惊讶于美琉爱居然也
还记得。去公墓的公交车上边义州说,他其实从来不买花。美琉爱把花束捧在怀里仔
细端详着,是啊,那么多年只买过这一次不是吗。

在墓园不远处的车站,下车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前座白发苍苍的老人靠在窗前半眯着
眼,似乎是睡着了,似乎又只是在闭目养神。非年节也没有葬仪的日子里墓园显得格
外萧瑟而冷清,工作人员养来作伴的狗脏兮兮、懒洋洋地趴在墓园一角,偶尔伸出爪
子拍一下一旁的虫子,就算是所有活物的动静。边义州领着美琉爱寻找父亲的墓碑,
在美琉爱放下花束的时候轻轻拂去了照片上重新积起的灰。美琉爱定定地盯着那张黑
白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和边义州说,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和他长得不像,但看这张照片
的话,好像稍微也有点像。

是吗。边义州站在一旁,小时候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妈妈。

我也长得像妈妈,美琉爱眯着眼。

……我知道。

她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

美琉爱蹲下身去,伸出手摸了摸墓碑上边义州的名字。日本的墓碑上不会刻孩子的名
字,他说,很多人也没有自己的墓碑。很多地方都是家族的墓碑,上面只有家族的姓
氏,大家都葬在一起。
还是很不一样呢,边义州蹲在他身边,扶正了略微歪斜的花束。以前我也没想过,明
明韩国离日本那么近,会有那么多不一样的地方。

小时候大家都是那样的。我第一次听哥说韩国也有方言还很吃惊,以为只有日本才
有。

似乎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边义州低下头去笑了起来。我以为只有韩国才有呢。

美琉爱摊摊手站起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身旁的边义州沉默着,似乎是想用这种静
默来为他让出最大限度的空间。他注意到边义州站起来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这样就
不会在他注视着墓碑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对边义州这样小小的体谅,他时常心
怀感激,又时常为此而痛苦——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前。

他后悔今天早上出门戴上了隐形眼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边义州刚刚拂去了灰尘,母
亲前夫年轻的面庞看起来那样清晰、甚至那样和善,令他产生了一种根本性的困惑。
他想或许小时候母亲看的电视剧里说的是真的,一旦人死了一切都能一笔勾销。人活
着的时候恨总是占据主导是因为担心导致恨意产生的那些事情会再次发生,而人死了
这些可能性就都不复存在,因而被恨掩盖着的爱就会像雨后顶开松针的蘑菇一样生长
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庆幸爱人父亲的逝去,事实上他的确是庆幸的,只是出
于道德的考量,他对这种庆幸感到一种轻微的愧疚。

因为你现在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才能这样平静地怀念起你不喝酒、不发脾气的时候,
记起你也会为妈妈买她喜欢的甜点,会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带我出去吃饭,会骄傲地
说哥哥是你最爱的儿子。或许也是因为你已经不在了,哥哥才能这样满怀愧疚地,至
少暂时地和我在一起。如果你还在的话,知道了会不会和以前一样喝了酒,然后疯狂
地把我们全部都赶出去?

但不会有那样的如果了。他对着墓碑深深地弯下腰去,直起身,又重新弯下腰去,再
站起来。不知道那之中包含的谢意到底是为了感谢过去几年中的抚养,感谢他带给哥
哥的生命,还是感谢曾经那些伤痛的离去。

我们去吃饭吧。风吹过来的时候他说,我有点饿了。

好。

塑料放在高温的地方会变形缩小,而时间也会。美琉爱指尖的塑形胶翘边了去做新
的,边义州睡懒觉起来买了饮料在楼下等他,被高温蒸得感觉整个人都像发面包子一
样鼓了起来。美琉爱下楼来的时候饮料里的冰已经化了一半,他一边捧着杯子喝饮料
一边甩掉粘在手上的水珠,问边义州是不是等了很久。边义州被他甩到脸上的水珠冰
得一激灵,撇着嘴角回答他,是啊等了好久。美琉爱甜兮兮地笑着哄他,我错了。边
义州摇摇头表示这次放过他,美琉爱就又开心地扬起了头。这像是一种只属于他们的
剧场,如果有一方开始表演,另一方就会立刻辨认出剧目的名字,然后默契地跟上。
梅雨季已经彻底结束了。边义州每年都会在梅雨季的时候盼望放晴,而真的到了八月
又会在无穷无尽的热浪里开始怀念七月的梅雨季——至少下了雨之后会稍微凉快些。
第一次在韩国过夏天的美琉爱却对这一切都感觉好像很新鲜,如果是暴雨的话他会
说,热了这么久终于凉快点儿了,如果是大太阳的天气,他又会站在窗前感叹,哇,
不下雨诶,可以出门了。美琉爱就是那样一个对什么事情都只会看到好的一面,会用
爱和阳光覆盖一切的孩子。

回日本的飞机定在第二天的晚上。美琉爱带来的行李不过一些衣服和基本的生活用
品,因为没有带行李箱,即使所有东西都摆在外面,看起来也没有一个人立刻就要搬
走的感觉。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们都对这种离别的隐形感到庆幸。夏天在韩国买下
的衣服许多没法带走,美琉爱说就留在边义州家,让他下次来日本的时候一起带来。
边义州提出可以寄给他,但很快被美琉爱无视了这种可能性。你带给我,他执拗地坚
持,或者我下次再来拿。边义州读出他对再重新见面的执着,无声地默许了。

飞机的起飞时间是晚上十点,从仁川国际机场起飞,经过两个半小时的飞行以后会降
落在东京成田机场。边义州陪美琉爱转车坐机场快线,觉得跟满车厢拎着大小行李箱
的人比起来,加起来只有一只背包的他们看起来比起是去机场,看起来更像是刚刚返
校的大学生。美琉爱显然也有类似的感受,他靠在边义州耳边小声说,我们看起来好
像那种要一无所有地闯荡世界的人。他的形容逗得边义州一下笑起来,美琉爱却好像
犯了迟来的中二病,大大方方地摊开手,说就是一无所有还要去闯荡世界才酷。边义
州哄小孩似地点点头,安静地弯着眼睛靠回了椅背上。

对面的玻璃窗里模糊地映着他们扭曲的倒影。趁着对面的人低头玩手机玩得入神,美
琉爱抬起手,对着玻璃窗里的边义州比了个剪刀手。边义州笑着按下他的手,把视线
挪到了一旁滚动播放着四语新闻的显示屏上。美琉爱把手机接上充电宝,亮起的手机
锁屏上是和边义州去南山塔那天在塔脚下的公园拍到的松鼠。看到那只松鼠的瞬间边
义州忽然觉得很舍不得,下意识地搭上了美琉爱的手腕。美琉爱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
的手背,权当安慰。

冬假,啊不,寒假的时候来看我吧。他提议,我们可以去滑雪。

去滑雪的话,住宿会很难订吧?

可能会,我来订吧。哥只要人来就好了。

你不在家里住吗?

美琉爱摊摊手。我们可以在家里住两天,然后再出来住两天。

他狡黠地笑起来歪歪头,哥可以作为哥哥和我回家,然后作为男朋友和我出去。

……那就这样吧,边义州一时语塞。

其实这样很好的不是吗?
美琉爱轻声说。话音落下的时候列车停在了金浦机场,车厢里大批的旅客开始像出工
的蜜蜂一样匆忙地向开启的车厢门攒动,行李箱、支撑杆、腿和脚碰撞的杂乱声音不
绝于耳。混乱之中边义州偏过头,轻轻碰了碰美琉爱柔顺的发顶。

或许吧,他说。

或许那样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假日的时候做情侣,然后在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
回到生活的正轨。或许往后正轨的定义会改变,我们的生活也会不同,但那一切都是
未来的未来,很久以后的事情。对于现在只顾得上当下的我们来说,现在的一切就是
最好的了。

……等你到了东京,一定要发消息给我。

好。

End.
End Notes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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