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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模拟联合国的迷思与祛魅——从“岭南模联事件”谈开去

近日杂务颇多,听闻此事,颇有感慨。思忖之下,仍觉当为此略书一二,聊作各位友人
参阅之用。

什么是“模拟联合国”?

模拟联合国是一项由来已久的学生活动。在联合国成立前,国际联盟仍然是最具权威性
的国际政府间组织时,模拟国联在欧美国家的校园中就已经悄然兴起;联合国在 1945 年的
成立更是在全世界范围内激起了各国人民共同维护和平、建立新型国际秩序的空前热情,此
前的模拟国联团队和会议也纷纷转型,而全世界第一个完全从无到有的模拟联合国协会则于
1951 年在美国加州大学成立。此后的几十年间,模拟联合国在世界各国广泛发展,并于 20
世纪 90 年代传入我国,我国首届模拟联合国大会由外交学院承办,此后模拟联合国在我国
蓬勃发展至今,在国内众多大学、高中、初中都已生根发芽,且其形式与内涵也在不断地推
陈出新,“模拟联合国”一词的疆界日新月异,其发展也受到了来自官方的大力支持。
根据联合国的定义,“模拟联合国”(Model United Nations)是“世界各国官方和民
间团体特意为青年人组织的活动,青年学生们扮演各个国家的外交官,以联合国会议的形式,
通过阐述观点、政策辩论、投票表决、做出决议等亲身经历,熟悉联合国的运作方式,了解
世界发生的大事对他们未来的影响,了解自身在未来可以发挥的作用”。
那么,既然从定义来看,模拟联合国是一项堪称“美好”的学生活动,为何仍会有取缔
“岭南模联”一事和模拟联合国发展至今涌现的种种乱象呢?

模拟联合国内涵的泛化

在“岭南模联事件”的公共舆论场域中,已经有许多声音指出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
作为模拟议事的学生活动,模拟联合国的疆界已经远远超出了联合国管辖事务的范畴,而是
囊括了更加多元的历史事件与政治社会议题,这一现有态势在从事理论研究的参与者中间引
发了大量的争议和讨论,但总体而言符合模拟联合国作为学生活动内在的发展趋势。
在模拟联合国活动诞生之前,对政治议事进行模拟的大众性学生活动实际上处于缺位状
态,无论是学生组织与自治机构的竞选、运作还是有学生参与的各类社会-政治运动,都未
能向最广大的学生提供对不带显著倾向性地模拟政治议事的公共平台,而模拟联合国则依托
其独特的优势有力地填补了这一空白,占据了相当有利的生态位。与“前模拟联合国时代”
同公共政治有关联的学生活动相比,模拟联合国最为显著的优势在于较强的严肃性、公共性
与包容性以及三者的有机均衡。
尽管学生组织与自治机构的竞选与运作同样是学生参与公共生活的重要方式,但其内容
更多地以学生校园生活中具体的福利为主,故其在公共政治层面的严肃性略显不足;而其与
学校这一(相对于学生个体与群体而言)代表着“权威”的机构之间长期存在的密切联系也
就使其本身的权力结构存在着科层化、封闭化的倾向,从而损害了其运行的公共性;其包容
性也在此类组织机构日常运作中内部结构中固有的一元化倾向而受到了显著的负面影响。同
样的分析方法也可用于有学生参与的各类社会-政治运动——在这一范畴内,尽管其严肃性
因直接涉及公共政治议题而显著增强,但其公共性和包容性因学生运动必然存在的各种政治
倾向和更为显著的一元制权力结构而显著削弱,因而难以在校园内部稳定地产生具有充足影
响力的学生活动。
与这两种“前模拟联合国时代”主要的学生公共政治活动相比,模拟联合国在严肃性、
公共性与包容性上形成了相对更为有效的协调与均衡。首先,一般来说,模拟联合国会议以
有讨论价值的公共政治议题作为其各个会场的议题,这使其活动本身具有充足的严肃性;其
次,以社团和会议为主要形式的模拟联合国活动对学生的背景没有特殊的要求,这使学生能
够实现相对广泛的参与(但这一“广泛参与”同样有其界限,且这一界限是模拟联合国现有
结构的一大决定性因素),增强了其公共性;第三,由于其活动内容主要为对重大议题进行
“模拟”议事而不产生现实的结果,其活动能够有效地起到鼓励参与者开诚布公交换意见、
剖析问题的作用,而参与者在议事规则与公序良俗的界限内无需担忧自己的观点会对自己的
现实生活产生不利影响,故其包容性相较其他的学生公共政治活动而言更强。
为何模拟联合国会具有严肃性、公共性、包容性较强且均衡协调的显著优势?归根结底,
这是由模拟联合国活动的内在结构决定的——模拟联合国主要的参与者包括个人、社团、会
议、社会组织等四种基本类型,其中作为个人的参与者往往在中学或者大学阶段通过加入社
团的方式接触这一活动,并有相当一部分在加入社团几年后自动或者主动退出而转型为“自
由模联人”,因而个人与社团等其他组织形式并不存在严重的依附关系;社团的日常运作也
以提供内部基本培训、组织校内校际会议、协调成员参与大型会议为主,其权力结构相对多
元化,因而社团内部环境相对宽松,鼓励相对自由的学习交流;会议作为模拟联合国活动主
要的表现形式由组委组织,而各个会场的具体运作则由学术团队负责,在结构层面组委无法
对与会代表的学术观点与会场行为施加直接的影响,而学术团队在会场内的权力同样是谦抑
且临时的,一旦会议结束,学术团队就无法继续影响代表的个人行为,这使模拟联合国会议
同样不具备其他学生公共政治活动的会议中常见压迫性色彩与一元化倾向;社会组织在模拟
联合国活动中的职能与地位相对弱势,其活动主要包括组织会议或者向各类社团与会议提供
各类外包服务,因而同样无法决定性地在模拟联合国活动的范畴内塑造集中制、一元化的权
力结构。正是模拟联合国的这种内在结构决定了,它的发展总得来说并非由少数“强人”决
定,而是由几乎全体参与者在实践与理论层面的探索与进步决定的,也正因此,它的内涵必
然由狭义的模拟“联合国”向广义的模拟公共政治发展。具体而言,由议事规则决定的议事
形式和参与活动所需的社会科学内容造就了这一进程。
在各类模拟联合国活动中,议事规则往往以经典的《罗伯特议事规则》为参照,在其基
础上实施多样的简化,而《罗伯特议事规则》所建立的议事规则体系对各类公共政治议事都
具有广泛的适用性,这使得模拟联合国活动的参与者在熟悉基本的议事规则后,就具备了掌
握几乎所有公共政治议事基本规则的能力;同时,模拟联合国活动往往要求其参与者具备一
定的经济社会政治知识储备与判断国际关系问题的基本素养,在掌握这些内容的过程中,参
与者也自发或者自觉地掌握了学习社会科学知识与理论最不可或缺的基础方法论。议事规则
的掌握、知识的积累与方法论的形成会使数不胜数的参与者自发或自觉地思考联合国以外的
公共政治问题,并将这些并不属于狭义上模拟“联合国”的事务纳入活动的议题中,从而拓
宽模拟联合国活动的疆界,使其从狭义走向广义,从对联合国的模拟走向对公共政治本身的
模拟,可以说这一对新疆界的探索是几乎所有模拟联合国参与者本能的激情,也是模拟联合
国这一学生活动不可扼杀的必然趋势。

作为多元社群的模拟联合国

从其最简明的定义和最直接的活动形式(模拟联合国会议)来看,模拟联合国是一种学
生活动,但不管是从事理论研究的模拟联合国参与者还是在本次“岭南模联事件”中出于认
同感对模拟联合国进行维护或出于警惕对其加以批评的各位友人,恐怕都会赞同一个更为微
妙的观点——模拟联合国已经超越了狭义学生活动的范畴,而建构起了一个难以消除、不可
或缺的多元社群。
尽管模拟联合国与其他学生活动相比具有独树一帜的特点,但这仍然并非其社群建构的
全部必要条件,任何一个社群的建构都需要认同感,而模拟联合国参与者的认同感来源主要
是模拟联合国独特的行为仪式和话语体系。与其他学生活动相比,模拟联合国活动对参与者
的礼仪着装都具有相对更为严格的要求,而模拟联合国会议在各种符号的作用下对参与者而
言成为了一种具有冲击力与震撼性的仪式,在仪式之外,模拟联合国总体浅显但相对其他学
生活动而言仍然更为深奥的社会科学内容和其参与者自发建构的“模联人”身份同样成为了
模拟联合国参与者社群认同至关重要的元素,这使得模拟联合国参与者自发地完成了以“模
联人”这一部分脱胎于“青年知识分子”的概念为核心的社群建构,显著地增强了曾有模拟
联合国活动经历的个人长期参与这一活动、依托这一活动建立社交网络的黏性,从而使模拟
联合国从一项学生活动本身进一步转化为了一种具有多元权力结构的青年知识分子社群。
作为青年知识分子社群的模拟联合国,是否应当被视为某种乌托邦式的、在种种“迫害”
下苟延残喘的存在?很显然,这是一种幼稚的观点。那么同时,我们又应当对作为青年知识
分子社群的模拟联合国抱以欲除之而后快的态度,将其视为某种必须严防死守的洪水猛兽
吗?这同样谬之千里。模拟联合国已经在相当一部分青年学生中间形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社
群,其名称可能随着政策的改变而迎来变更,但其存在本身一经发端就再无全然消弭的可能。
模拟联合国存在于我国的必然性,与其存在的必要性恰恰是一体两面的。首先,随着我
国经济社会政治发展水平的提高,青年学生接受社会科学教育与公共生活训练的热情是必然
高涨的,而模拟联合国恰恰是一个有能力满足青年学生上述需要的平台,这使其存在成为了
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必然;其次,其在微观情境下的有效性与公共治理视阈中的效费比是
其他学生活动难以替代的,在党的各类青年政治与社会科学教育活动难以兼顾政治认同培养
与业务能力训练的现有态势下,模拟联合国有能力成为一项有力的补充(诸多由公立机构与
私有主体合作举办的会议的确起到了这一作用,且这一公私合作的趋势仍在加强),且“模
联人”的社群认同在当代青年学生中间成为了一种相对温和无害的身份认同,同样有助于引
导青年学生有序地发扬其参与公共生活的热情,这使其存在成为了一种不容忽视的必要。
当然,承认模拟联合国存在于我国的必然性与必要性,并不意味着我们应当对模拟联合
国的一切熟视无睹或感到高枕无忧,模拟联合国是一种与公共政治存在着密切联系的学生活
动、一个难以脱离公共政治讨论而存在的青年知识分子社群,因而对模拟联合国的治理是必
要的,其实施既不应背离规范治理社会团体与社会组织的法治轨道,也无法脱离意识形态安
全视阈下模拟联合国固有的意识形态背景。考虑到模拟联合国的特殊性,关于前者在此不多
赘述,下文将主要就后者作出评析。

何谓“模拟联合国的意识形态背景”

尽管前文提到模拟联合国已经成为具有多元权力结构的青年知识分子社群,但其多元性
仍然存在着界限(与许多人的认知相反的是,这一界限并不主要地取决于我国的法律法规,
而是主要由我国的社会结构决定),这一界限决定了国内“模联人”社群的意识形态背景。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的一点是,作为一种学生活动的模拟联合国,实质上是资本主义世
界体系的产物。作为对联合国的模拟,不管是模拟联合国草创时效仿联合国系统的常规委员
会,还是“去常委化”浪潮下产生的对其他政治主体间平台与协调机制进行模拟的会场(涵
盖社会形态变革的会场与理论体系是另一回事),都建立在对现代国际秩序的认同之上,而
这种认同在实质上存在着这样一种预设——各国政府的利益在国内与国际范围内是合理的,
也就是说这种认同在很大程度上导向国家主义的思维范式。这种带有国家主义色彩的思维范
式在相当多的参与者身上产生着作用,使得这些人对于民族、社会结构与国家机器的解构流
于浅表,也就无法有效地将社会科学,尤其是现代社会学,纳入其理论体系与世界观。
其次,尽管内部权力结构的多元性较强,但模拟联合国仍然存在具备科层制色彩的“上
升通道”,具体而言,某种带有等级制色彩的“参会代表-会议学术团队成员-会议组委或平
台重要成员/‘模联学派’重要成员”界分在“多元”的“模联人”社群内部仍然是存在的,
这种隐性的科层制使实在世界的意识形态仍然能够渗透到“模联人”社群的运作当中。例如,
众多社团与专门培训机构在日常的培训中着重强调如何让会场主席团注意到自己的技巧和
尽可能在薄弱的理论基础上获得奖项的套路,而不是如何通过对会场的参与实现个人理论认
识与世界观的构建,在他们那里,模拟联合国的本源并不是社会进步、推动社会进步的斗争
和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形成的理论,而是奖项、履历和“行政级别”。在这里,账本不是因为
财富的存在才成为账本,反倒是没有了账本就没有了财富,而这一颠倒正是我们在“神圣的
市民社会”中司空见惯的。这样的颠倒意味着,模拟联合国活动的相当一部分参与者从中吸
收的并非“将‘我们’置于‘我’之前”的价值观和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现代社会科学知
识、观念与方法论,而是相反的价值观和一种“去意识形态化”的意识形态。
第三,对于大多数参与者而言,参与一次地区或全国级模拟联合国会议的成本(包含会
费食宿交通等各项必要开支)通常在一千到三千元的范围内,甚至更高,而要在“模联人”
社群里“出人头地”,需要参与的会议显然不止一两场,这也就对参与者的家庭收入形成了
严格的筛选,使其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小市民和小资产阶级的俱乐部。从普遍意义上来说,
这也就决定了当前我国模拟联合国的参与者大多数只能屈从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下模
拟联合国活动(因其整体意义上“非社会主义”的市场结构而存在)的(资本主义)竞争规
律,而不是普遍地寻求将模拟联合国的市场结构由半遮半掩的“非社会主义”转向社会主义,
在其中“出类拔萃”的个人和组织也大多无意或者无力触动这一现存的结构。
上述的三个因素决定了,尽管“模联人”社群的确具备一定的多元性,一部分参与者也
确乎有着各自认同的政治意识形态,但“模联人”整体的意识形态背景是一种基于“市民社
会”的、具有实证主义色彩的“去意识形态化”意识形态。这一意识形态背景实际上难以产
生多少进步因素,且倘若不对模拟联合国的结构进行有效的改造、不对“模联人”社群认同
的建构进行有效的疏导,模拟联合国为党的各类青年政治与社会科学教育活动作补充的效用
大打折扣,甚至会因与公共政治的密切关系而导致参与者因其意识形态背景的耳濡目染而在
政治上更加易于误入歧途。

最后的一些杂谈

前文提到,对模拟联合国的治理既不应背离规范治理社会团体与社会组织的法治轨道,
也无法脱离意识形态安全视阈下模拟联合国固有的意识形态背景,在这里我的阐释仍要围绕
意识形态治理展开。
熟悉意识形态治理的各位友人想必都很清楚,意识形态治理的理想状态是经济社会政治
发展水平有效提高基础上的“疏导为主,制裁为辅”,我们目前离这一理想状态还有不短的
距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模拟联合国的意识形态治理上陷入了无能为力的境地。目前来
看,通过官方与各类非官方主体的密切合作打造主题契合时代发展、质量得到充分保障、参
与主体多样广泛、与会成本更加低廉的会议和普惠亲民、资源丰富的公共平台,通过提供兜
底、建立框架的方式进一步普及模拟联合国活动,并引导模拟联合国的意识形态场域进一步
向好的方向发展,是较为有效的。这一方法既能够避免因官方引导的缺位产生意识形态风险,
也能够通过非官方主体在具体事务上的充分参与来保障其必要的专业性与灵活性,同时也能
够有效改善与会代表的会议效能与参与体验,从而实现各方参与主体的共赢。
另一方面,倘若暂时搁置资本流通之类的市场结构问题,那么我们可以说,模拟联合国
目前在本质上是在参与者的精神世界对现实的物质世界进行解构与重构的一种“思维游戏”,
归根结底它会由于无法真正地改造现实的物质世界而无法十分有效地为我们提供教益。那么,
倘若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在模拟联合国的框架下为我们的“模联人”提供充足的渠道,让我
们的“未来领袖”们切实地做几个星期、一两个月的基层工作,做两三次社会调查,花几天
让身上沾一沾尘土,那么其效用显然在各个维度上都比他们穿着锃亮的皮鞋坐在宽敞的会议
室里在头脑中进行一整年的精神自娱要强得多。倘若能将党和政府主导下广泛参与社会治理
的社会实践纳入模拟联合国的范畴,那么我们为何还要将物质世界装进头脑、臆造出一个又
一个“爱丽丝梦游仙境”式的精神世界呢?
最后,请允许我回到“岭南模联事件”本身。就事论事地说,“岭南模联事件”在知乎
受到了不应有的炒作。在本问题下,岭南模联的内部人员已经对事件的后续发展作出了充分
的澄清说明,这意味着岭南模联的取缔并非一部分人先入为主想象出的某种“迫害”,而是
一个法律程序问题。然而令人十分遗憾的是,在本问题下,有太多“热心群众”毫不掩饰地
在并未了解该事件来龙去脉的情形下发表了完全不符合事实的言论,这是不负责任的,这种
轻率不是我国公共生活与公共政治取得发展的动力或者助力,而是它的阻碍,愿我们都能真
正的做到“实事求是”“独立思考”,而非把它空洞地挂在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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