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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习曲:论《白日的疯狂》

[法]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 /文
lightwhite /译

01
从诗歌到散文

事实上,表达不是某种附加于思想的东西——作为隐喻,它把思想带到主题思想之
外[1]——在这个主题之外,文字(在它们的展露,在它们的文学中)是可以进一步传达
的,也就是以一把锤子或一份文档的方式,并保持了被说出者的种子之理性(raison
séminales)
,给阐释者,即读者,允诺了一个更加遥远,更加古老或更加深刻的意义:
这,无疑,就是可理解性(Intelligibilité)本身。自行地,并且不只是为一个有限的心灵,
它要求着作家和读者。它自行地要求着书(Livre) 。

阅读,或阐释,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进行。它是每个人在需要我们每个人的理性
的神显(épiphanie)中扮演的角色。任何的阅读都不驱逐真正之书的意义含混的秘密或
谜题;但在所有的阅读中,在一作家的计划所包含的实质之外,被写下者(Ecrit)的无
数未来(或古老)的生命萌芽了。总是如此,即便作家绝顶聪明,像读者一样,审视他
自己的自发性,并把他的书写转为了一种因此惊讶的感觉;为了获得灵感,书写不必是
自动的。

这里所提出的对布朗肖的一篇短小的并且不再新近的文本的阅读,触及了其结构的
一些点,仿佛它们被挑选出来只是因为其象征的力量。一种吹毛求疵的卖弄学识?缺乏
诗意?的确如此,但这也是那部作品的可能的生命之一,即便你拒斥我的破译背后的观
念,即诗歌的不可还原的(受灵感启发的)异域感(exotisme)唤回了一种本然说出
(proprement dit)的言说(dire)
,一种主位化的言说,即便它有可能被迫不说出自身,
以免损毁它所暴露的秘密。[2]

谈论布朗肖并不容易。近年来研究他的最好的文章已经——正如我应当的那样——
戒绝了这样的声称,即“比布朗肖自己更好地”理解一个当代人和一个布朗肖。弗朗索
瓦·柯林已在布朗肖的比其批评文章延展得更广的文学空间内,建立了一些从当代哲学
中借来的有用的修复点,菲利普·博耶(Philippe Boyer)已经允许我们,可以说,透过
当下书写的聒噪,听见其沉默的回音。[3]罗杰·拉波特(Roger Laporte),在一篇精彩
的、恰合人意的文本中,给出了一个对其全部作品的概述,并且以一种对他而言十分个
人的方式,联系着谈论布朗肖的不可能性来谈论布朗肖。贝尔纳·诺耶(Bernard Noël)
在他自己的生命中遇到布朗肖的《死亡判决》(Arrêt de mort),仿佛遇到了一头几乎致
命地击中他的怪物。在动物生命的演化中,通过一种畸胎学的形态,变异出现了,它导
致了新物种的构成,包括人的构成。[4]皮埃尔·马多尔(Pierre Madaule)把布朗肖的
诗学作品引入了他自己诗歌的虚构。[5]没有人曾试着接近布朗肖的文本以轻率地质问它
的形象,就好像一个适用于它们的编码能够把其诗歌转译成散文。所有人都在这样的放
肆,在这样的亵渎或不忠面前,退却。但我们(在一种塑造语言之材质的艺术的情形里)
能够肯定,这样一种不顾一切隐含之风险的接近,不是其他一切通达所必需的预备练习
吗?这棘手的工作会在以后被人遗忘,只要它让人有可能在那种书写的无所指(signifié)
的指意(signifiance)中——也就是,在其音乐性中——接近那种书写。这一任务的艰
巨足以解释我为何选择了一篇短小的文本。但就像布朗肖的全部作品,它很有可能是一
则有关“存在之封闭” (fermeture de l'etre)的“寓言”
(fable)
,并且,这样的封闭,自
然而然地,困住了人:绞扼,但处于无尽的痛苦。为了像对待,例如, (Aminadab)
《阿米拿达》
或《至高者》 (Le Très Haut)一样来对待作品的诗学,我们需要相当的、或许过度的智
识策略。不论那些策略在何种程度上可为当前的作家所用,评论的不可抗拒的诱惑证明
了一个事实,即对读者而言,这个论“封闭”的文本已获得了灵感——在那里,根据一
种清醒和醒悟的形态,图像和文字的异者(l'autre)撕破了被说出的同者(le même)—
—并且这样的书写就是书。

在那种程度上,评论已与之偏离,并在偶尔把评论书的人和作家分开的差异中,找
到了喘息的空间。

02
论地狱

不考虑其主题的表面的分散(它的排列和并置值得特别的分析) ,也不管其自身的
节奏和音乐的效果,
《白日的疯狂》(La folie du jour)[6],可以说,具有一个视觉的焦点。
那就是它的标题本身:白日的疯狂。白日的疯狂,但它是三个意义上的疯狂:首先,白
日被人疯狂地欲望;其次,白日——明晰和尺度——发疯;因此,最后,特别地,白日
的疯狂和黑夜的疯狂或惊恐形成了对照——和《雅歌》[7]中不顾和平之君的光辉,包围
所罗门王的“夜间的惊慌”形成了对照。

白日的疯狂。并非我们面对着某种“世纪病” (mal du siècle)


。[8]解放后不久(1948
年左右)写下的这二十五页并不承担着它们被写下的那个时代的标记。它所提到的“白
日的疯狂” ,以及“世界恢复了它的平衡” ,说的几乎完全不是欧洲刚经历之岁月的“心
理和道德”的氛围。一个人甚至在战争刚结束那会发觉更少的希望和对生活的恐惧。这
些文字甚至没有在观念史的层面上反映 1948 年发生的事。(在这方面, 《白日的疯狂》
似乎承载着一种和 1968 年的更大的相似。 )不管表面如何,这个叙述的关键不是一种对
有限性(finitude)的提及——那是存在哲学统治并风靡的时期一个广泛流传的主题;虽
然布朗肖(正如我们从其他迹象中知道的)能够超越广为人知的存在主义信条,凭直觉
获知当时在法国甚至在德国也不为人知的所谓的“晚期海德格尔” 。所以,要不是因为
这样的事实,即不自由(但它是一种比任何决定论或任何悲剧更不自由的不自由:一种
地狱的不自由)是这个文本的意图——正如它以一种既更新又重复的方式贯穿了布朗肖
的全部作品——《白日的疯狂》可以说摆脱了一切的时间限制(在“时间限制”这个概
念的流行意义上) 。通过这种同样是一种冗余的更新,当下的在场[présence du présent]
(由于缺乏空间,缺乏土地)被固定了。白日没有消逝。在逝去的时间的中心,没有什
么逝去,没有什么到来。一切总是记忆和戏剧。瞬间之流阻断了围绕它们自身旋转的变
迁,重新开始相同的事物。一个述说故事本身的故事的反复。 “我不博学;我不无知。
我懂得欢乐,这说得太少:我活着,而这样的生命给了我最大的快乐。 ”
(5)[9]这段话
在第 9 页出现,并在第 32 页再次出现: “我不博学;我不无知。我懂得欢乐。这说得太
少。我告诉他们整个故事。 ”
(31)整个故事取决于这三个欢乐的时刻。一个没有外部的
运动,一场没有空无(vide)来接收其流散者的外逐(ex-pulsion) 。
“空无让我十分失落。 ”
一个在维持(maintenance)中维持着的运动,而这样的维持,在一个人自己身上,就
是自在的窒息。此刻(maintenant)的疯狂,白日的疯狂。奥斯维辛的疯狂,它没有抵
达消逝。当下的结构——现实,今日——如同这个?地狱。地狱在奥斯维辛里显示了自
身,但它藏匿于时间之时间性(temporalité du temps)
,维持着时间。

那么,叙述白日的疯狂不是为了抱怨与我们合乎理性的行为并肩而行的无意义
(non-sens)
,也不是为了暴露对存在之有限感到惊讶的人本主义的强健之人的狼狈。它
不是“人的疯狂” :人被“黑夜刺穿”了,他急心于统治和征服,在自己的事业上落败,
“看见自己的计划被毁灭”。它和这些老套的句子无关。恰恰相反,一种不同的疯狂,
如同沉默中传来的飞机的遥远的翁鸣,潜藏在欢乐的中心,潜在于白日,潜藏在我们文
本的开头段落所描述的不可动摇的幸福里。

那么,这种幸福是什么?它是世界的稳固性——肯定性,它被置于一切的论题面前,
被藏在一切的恼怒和一切的欲望背后,维持——或封闭或包含——了所有的荒谬。一个
甚至在这些论世界之荒谬的公式里肯定自身的世界。“黑夜的凉意,大地的稳固,就让
我呼吸并倚靠喜悦”哪怕“我感到我的生命破裂了”。一种支配着时间,并悬置其逃逸
的稳固性。它不是把自身卷入了时辰吗——在场的曲流——美好的时光,持续的绵延,
为死亡本身保留了一个位置的永久性?一次时间的压抑作为时间当中的事件。句法所承
担的这一突然的转折不是无意义。“当我死去的时候(或许在此时的任意一刻),我将感
到无边的快乐。”或许在此时的任意一刻:作者的括号暗示了时辰的不可避免的回归,
暗示了被恰当指定了的时刻的绝对无误。在布朗肖的表达模式里,一个句子或一个简单
的词语的表面意义回荡着,下降或上升到了书写交给它们的不同的层面,而不管书写的
固定的权力。

世界的休眠,相同者的永久性,意识或许只是它们的垂饰和强调:在意识里,每一
个事件——不论多么无法抗拒——都将自身设立为灵魂的一种状态,并定于位置。“即
将到来的也合我意”,就像意识的形式符合一个人“我思”(je pense)的统一。一切是
和谐的:它是欧洲!它是安全。它是不可剥夺者。“我看见这个白日,在它之外,一无
所有。谁能把它从我这儿夺走?”

只有在外部,才有向我显现自身的不完美。我是主体,即我被绝对地安置而不受伤
害。 “我有地方住,而许多人没有。我没有麻风病。 ”死亡有它的时辰——它既不粉碎也
不颠覆这个时辰。叙述者在世界的疯狂(顺便说一下,它立刻恢复了它的平衡)中被击
中;他被迫“靠墙”,但本要射向他的枪口没有开火。没有什么停下:就像之前溺水而
没有溺死的黑暗托马,就像后来既不把肯定和否定分开,也不把它们结合起来的《等待
遗忘》 。死亡像生命中的一个事件一样被人经历,在那里,一个人体验到身体向着地面
下坠,它腐烂,它被还原为骷髅或医学院里的解剖标本。死亡,它本是生命的渐渐消逝,
如今却肯定了生命在其纯粹存在的一般性当中的存在,并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纯粹存
在的一般性:有机的身体在生理和精神上的结局不再让那种在场的存在论(ontologie de
la présence)偏离其抽象的对象。身体知道自身是纯粹的水或纯粹的燃烧。存在中活着
的虚无,并且,可以说,存在的化脓。但随后,白日的那种不可避免的在场变成了白日
的攻击,而这个白日中的存在变成了疲倦。这就是大地稳固性的最终极限,那种和谐与
那种幸福的最终极限。我们的古老欧洲的疲倦,其秩序之中心的颠覆。但在同一个运动
里,被否定的东西也被肯定。幸福包围了不幸,给它允诺了一种猛烈的释放,一条出路,
让它筋疲力尽。 “在最坏的日子里,我也是幸福的。
”“这一发现并不让人快乐。
”疲倦在
文本中反复出现:空无用自身填补自身,休眠并不让人安定。疲倦——正是。这里没有
渐进的辩证法:其中,故事的时刻在新奇中涌现,然后用它们所保存的一切来反对新奇。
同一者的循环往复甚至不遵从一个长久的轮回。它是即刻的旋转:幸福执迷于它的永久,
疯狂的爆发再次陷入疯狂,陷入压抑,陷入一种无法呼吸的没有外部的内部(intériorité
sans dehors)。疯狂是出路,或出路是疯狂吗?极端的意识似乎是对没有出路的意识;
在光之下,一切都 因此,它不是外部,而是关于外部的想法,以及执迷。一个在外部的不可能性当中被设
是明晰的,但光自
身却隐藏着,成为 想的外部——思想生产着对不可能之外部的欲望。在那个方面,它是疯狂,或我们的宗
一个不可见者、不 教状况(condition religieuse)

可能的外部,损害
眼睛的明晰,即“
致伤的透明”。在
这个意义上,理性 极端的意识是执迷,窒息,压抑,是被压到一面墙上。没有智慧;没有什么要做。
/意识不能说是清
醒的,相反它们一 那种疯狂的一个地狱的时刻。“它是地狱”——并且不是恐怖之物的某个隐喻,而是一
直被蒙蔽、一直醉 场无所损毁的灼烧。就像是对燃烧着的荆棘的一种恶魔般的嘲弄;对一种永恒威胁的并
着。
不永恒的感知。鬣狗嚎叫,但那样的嚎叫只是一个听到它们的人发出的呼喊。让人为之
白日的疯狂:对白
日的疯狂的欲望, 死着的死亡(mort à mourir) ,一种不可能的死亡。死亡丧失了全部的神秘,在世界中,
以及白日之明晰的
不可能。后者是白 它相当于一种监禁,那是物质本身的意义。为了土地也为了水的向死而在
日对自身法则的攻 (être-pour-la-mort)
:虚无之洞——它曾是唯一的出路——通过被系在一个解不开的结
击——白日疯了。
中,通过失去悲剧仍赋予它的意义,而被堵上了。在死亡中,没有什么解决了。在莎士
比亚悲剧的结尾,凌乱地躺在舞台上的尸体不再减轻存在论的氛围。这种对死后的地下
生活的叙述正在现代性当中重写尤利西斯拜访冥府的故事,只是它的手法传达了其真正
的恐怖。

03
论致伤的透明

但白日不只是连续的共时性,不只是这样的在场:时间在它的内部流逝,把其自身
卷入时辰而不模糊任何的东西,并且在那里,就连模糊本身也有它的时辰。白日不只是
对这样一种生存的强调:凭借存在,它显示自身,并以意识的形式回响着,爆发出来。
意识,作为明晰和视觉,也是一种让自身与自身相疏远的存在之形态,这种形态,作为
再现(représentation),不再重重地压在自身之上,却在真理的透明中对其自身的标准
保持为真:在那样的透明里,制造对比并在对立内部限制存在的屏幕和阴影都被消解,
驱散了。在那样的透明里,存在将自身转变为真理。但这种真理的敞开,这种实现空无
之透明的明晰,可以像刺入眼睛并锐化视线的玻璃一样中伤视网膜,而这样的创伤无论
如何可以作为一种明澈和一种清醒被人追求:这里,我们再一次获得了白日的疯狂。作
为白日之光——作为中伤寻求它的眼睛的白日之光——而被欲望的疯狂无限地重复着。
“我几乎失去了我的视力,因为有人把玻璃塞进我的眼睛”——这是《白日的疯狂》的
核心象征。

它并没有表明,这是在行动的延续和追求下,危及被解放之精神的知识的危机。在
这里,知识,并不仅仅在其技术的本质中,被它散布的死亡,被它最终导致的弊病(ennuis)
和厌倦(Ennui)
,所否认。恰恰是真理,连同它的幸福,连同自明本身,转而反对它们
的来源——并且更加注定如此,因为它们是不可避免地诱人的,被人追求的。或许,在
知识的透明中,它是一种内容的出显(apparition)
,并且这样的出显已经威胁到了其随
后的最终表象(apparence)的真理?或者,它更加坚硬,是不可同化之形式的骨骼,
那种在被理智化、被数学化、被统治的物质得到肯定的过程中形成的形式,困扰着理智
并要求它给出一种它无法提供的解释?那是不受原则,即不受无法发现之原则支配的
“没有法则或目标”的逻辑形式吗?我们必须把同法律的相遇置于这里,叙述者无法迫
使法律同他对话,因为法律,即便是合理的,也不是言说,而是一种不经言说就强加自
身的必然性,它听不见任何的话语——也就是,听不见任何的道歉,恳求,或抱怨。或
许,正是这个地方唤起了那道创伤,因为它,被一种必然性——即“被推论的理性” (raison
raisonnée)和“推论的理性”(raison raisonnante)的胜利——击中的舍斯托夫(Léon
Chestov),在其作品中一直流血。

但透明的创伤会更加致伤。在理性概念——根据黑格尔的说法,它是思想本身的透
明——的深处,因其谱系(généalogie)的扰乱而变得模糊的语言,爆发了——它用微
粒,或用在透明的空无中舞蹈的幻影,来不断地中伤眼睛。心灵就为这样的明澈规定了
外部的边界。知识越是允许这条边界扩展,它就变得越紧。没有什么外部的司法权!显
然,一个人无法“起诉” (12)
。没有人获得许可。不再有宗教。形而上学的永久性(以
及在欧洲,在其内部回响着的崇拜的诱惑) ,那些实现“你也想要这个”之效果的宣告
(12)。你,同样,以一种不可拒绝并且无意识的方式,没有任何“对象化的意向性”
地,朝向了上帝——那种永久性不过是在这样一个地方顽固地赋予意义:在那里,“光
明失去了全部的理性” ,光明恰恰体现为通过意义的升华(sublimant)来偷走(subtiliser)
意义,而意义之消逝的加剧就体现为继续授予光明。

最终,我开始确信,我直面着白日的疯狂。这就是真相:光发疯了,光明失去了全
部的理性:它疯狂地攻击我,失去了控制,没有目的。这一发现径直咬穿了我的生命。
(11-12)

一种被人追求的攻击性。对以这种方式攻击我们的白日的疯狂而言,那符合一种对
白日的欲望,一种疯狂的欲望。理性的权力,根据黑格尔的说法,是一个和死亡一样强
大的主人;一个比死亡更加强大的主人,因为一个人甚至无法通过死亡来逃避它,并且,
不存在任何同它的和解。一种对水和空气的欲望,但也是一种欲望着干渴本身,欲望着
不可呼吸者的欲望。“我不能看,但我忍不住要看。”(11)不可能者(l'impossible)没
有像自相矛盾的东西一样消失。它的不可能是我们说“这个生命是不可能的”那种意义
上的不可能:它是不可能的,虽然它存在着。存在实现了不可能者:一场没有接收被流
放者之空间的流放。

在这个视角上,从希腊来到我们的光,不是真正的明晰。我们的历史所赢得的自我
意识,不是一种清醒。它总是一直醉着。理性寻求一种超越一切警觉的唤醒。一种比一
切明澈更加明澈的明澈,它已是一种状态(état) ,并且是状态本身(Etat)
。面对着自身
被熄灭的威胁,视觉增强了。或者,相反地,在为痛苦的眼睛提供庇护的纱布下,创伤
仍和七天的光接触。创造的七日之光仍不被历史的妥协所隐藏:一道最初的,无法忍受
的,必要的光。内在性当中的超越,或超越的绞扼(étranglement)
,对药物“诈睡”(12)
的依赖?我们就此听到的故事肯定只是关于知识分子的苦恼,或关于写作的艰难吗?布
朗肖不是叙述或预见了一种绝对意义上的痛苦的“无路可出”(sans issue)吗?一个人
总把某个人推回到非空间(non-espace)
,推回到已被占据的过度拥挤的位置上。地狱不
只是受难,它是这个颠倒的空间,是永恒之时间的这个僵局,是纯粹理性及其直观和范
畴的这种扭曲。白日的疯狂。一个不可取消的声音说道: “没有什么要做。 ”没有什么要
做:这不是在一个抽象的命题中说出的,而是由人的境况,或无境况(incondition) ,说
出的。

04
一辆婴儿车

同他者的关系:最后的一条出路。从故事的一个结局到另一个结局,这种关系都呈
现着。被爱者的失去是中断了幸福的打击,或者,更确切地说,它把快乐变成了孤独的
令人窒息的拥抱,一个可靠的紧握。在庭院门前,一个男人后退以让一辆婴儿车通过,
这个小小的场景是一个来临的事件,即某种“不寻常之事”来临的时刻:一个人在他者
面前后撤,一个人为了他者而存在。由此就有叙述者的快活,那样的快活似乎把他举到
了存在之上。一个虚假的事件,它很快就同无名性的黑暗的寒冷混同起来——巨大的寒
意冻到了望着黑暗庭院深处的叙述者的骨头里。这些无限空间的沉默……[10]相比于存
在的无限,以及自相残杀的民众,某个让你在他前头通过的人的不确定的运动是什么?
这样一个想法只是一种老生常谈!它算不上一个高贵的心灵;但它在嘲笑并扼杀它的沉
默中不断地歌唱。徒然地,我们取消关心自己的“我”——存在的保存,一种自然的倾
向——以便揭示一种对他人的彻底“奉献”(dévouement)
,甚至在西方世界的文明社会
的优雅中,在彼此友好的形态里,取消了自我主义:为了他人并且在他人中受难并没有
实现公正无私。利他主义的意识回到了自身。为了他人并且在他人中受难——这是他人
这不近似于德里
达在《暴力与形 让我受难!“那庞大的他人,超乎我之意愿地,打造了我。” (9)“他们的最轻微的不适
而上学》中对列 也成为了一种对我而言无限大的不幸”,
“但即便如此,如果必须,我会慎重地牺牲他们,
维纳斯的批判吗
?列维纳斯的回 我会剥夺他们的一切幸福感(有时,我杀了他们) 。”
应详见本文发表
前一年问世的
《别样于存在》
(1974)。 因此就有一种作为自身之巩固(甚至到了“顽硬”的地步)的同他者的关系。自我
否认只是回归欧洲的个人主义,回归对自我的一种硬化。 “我”比他人更加强大!
“我必
须在埋葬我自己之前埋掉几个别的人”,“我的生存是令人惊讶地牢固的。 ”归根结底,
我们的宏大的哲学传统,正是依据自我意识,来表达并包纳同他者的关系:他者是被意
志的,无论如何,在他或她的“他性”中,被意志为上帝,并且,被人用一种作为宗教
本身的意志来意志。一种变得迟钝的意志:“同时” ,我体内的某种东西很快停止了意志。
在白日之不可能的 依据意识,但那是一种没有内在性的意识:在“阅读的忧郁灵魂”的凝视下,一只虫子
疯狂中,内在性如
何可能?在书的缺 的境况;在一个被还原为两极之间讯息传递行为的体系里,一个纯粹的替班,而在其依
席中,深度是否存
在?黑夜/垂死/深 次的点上,唯一的活动乃是接线员的活动。叙述者遭到透明的中伤而被一家诊所收容,
渊是布朗肖对此给 在那里,他被还原为一种形式主义——或一个职业——或存在论的状态。同样的形式主
出的答案吗?
义出现在他同文化作品的关系里,其中,人变得普遍化,经典的多维度的无名性用其未
阐释:无限:世界
。文本——中性的 知的表象诱惑着我们。“我读过许多书。”的确如此。但“当我消失的时候,所有那些书
书写之运动。这是
布朗肖在《无尽的 卷会发生难以察觉的变化”。没有我的诠释(exégèse)
,书就不能存在。但表面上,诠释
谈话》中的表述。 是欧洲人正在摆脱的一种纯粹的消遣。布朗肖认为不再有任何的书了吗?没有阅读,没
关键在于,中性和
自我这种“无关系 有书写,没有表达。没有什么要洞察的,没有内在性,没有深度。存在当中的一切都是
的关系”,是否能
进入自我的内在体 不可弥补地坚固的。形式无尽地包裹着包裹。没有上帝!裂核之中,只有更多的核。地
验?布朗肖是怎么
理解“(极限)体 洞向下通往更多的地洞。在地下的虚假深度里,诠释,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像一个穿
验”一词的? 越狭小走道的图书管理员一样,勇敢地前进;但当他穿行的时候,他只是从一个词语到
另一个词语,从一个符号到另一个符号,没有所指地,经过他的通道。人们在其中交流
的智识是一场交换已知筹码的游戏。它已是空间旅行的厌倦:对从未见过的景象感到惊
讶的宇航员,还没有听到非亚当之后裔的人类发出的言语——唯一真正地新奇的言语。
在诊所里——那里兴趣的焦点是“血液”——你从外部被人细查,并且,你无法遁
入秘密。你无法收回外部——外部把你暴露给你周围的人:正反两面并不匹配。在一个
彼此否认的关系中彼此暴露。我的生存空间是一个我从他人那里夺来的位置,甚至我的
不幸也是一种挑衅,一种控诉,一种乞求,仿佛它“把正义带在身上”。正义完全地转
向了外部,但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出路的外部。没有什么逃避得了体系的相互作用。逃避
只有通过药物的欺骗性错觉才是可能的。但你总被抓住,总是从诈睡中被野蛮地扯出,
从那不是立场,不是论题的东西中被扯出:那像力比多一样让你陷入迷狂的东西。那样
的沉睡为何是欺骗性的?什么把存在和错觉区分开来?存在者的存在(l'être de l'étant)
并不如此取消它的特权。

政治的秩序呢?博爱所打开的门呢?作为公民的人的非凡超越,启蒙的巨大希望
呢?诚然,“在他人中间,我默默无闻。我是至尊。”,既是一个臣民,也是一个君主,
自由人当中的一个自由人。那被平等地分享的至尊性无论如何是一个权力——自由人以
石投击的权力,对独一者的有罪的敌意。他人所轮流犯下的暴力,以及他人所经历的迫
害。权力的观念的、合法的辩护,法律的无名话语,不能提供任何的慰藉。法律并不进
入对话的私人交谈。“为了诱惑法律,我温柔地呼唤她,‘来这里吧;让我面对面地看着
你。’(有一片刻,我想把她带到一旁。
)一个鲁莽的恳求。我会做出什么,如果她应答
了呢?”

的确,法律可以说另一种语言——人之奴仆的语言:这是人格主义的人本主义的法
律,是友爱,甚至博爱的法律。但她的救助,和劳役一样迅速,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谴责,
即便她偶尔能用戏弄女仆的愉快琐事来补偿一个被这样压垮了的人,仿佛人“满足于一
只膝盖”,而不会冒险通过享受廉价的情色或在周末看电影来取悦自己的欲望。因为总
而言之,人的高贵的法律不过是把眼睛固定在了窗户和天花板之间的那部分墙上,让它
使劲盯着,以便在恐惧和颤栗中向天空致敬。这是继深度的去神秘化之后,高度的去神
秘化。在这篇写于 1948 年的文本中,有一种令人不安的预示,它预示了二十年后会被
完全揭示出来的一切,以及公共广场周围,彻底浅薄和疯狂的游行。他者,通达外部的
唯一的点,被关闭了。他者把刀子刺入我的肉体并通过宣称自己有罪而获得一种灵性的
感觉。承担他者,在他身上受难的想法(策兰的崇高表达,“世界不复存在,我应背着
你”)变成了精神病院里的一场闹剧:病人通过骑在四脚着地的叙述者背上来取乐。主
体间的超越是最高程度的压抑,荒唐可笑的利他主义。 “我”在劳役之马的本质中窒息。

05
论有三个的两个人

这个文本说了什么,如果不是无路可出,门窗和通风口的关闭,存在对死亡的封闭,
以及在那个没有外部的内部里,一种驱逐的持续不断的压迫:“回到墙里,或流浪到一
片燧石丛中。”这样的压迫不只是一个非人的社会里,人之灵魂的苦难,或一个有限心
灵的苦难,它看不到撼动自身的存在。在这里,人之人性只是一个上演没有结局之情节
的舞台:它无法解脱,无法将自身打造成一个故事,只是在这样的尝试中让自身精疲力
竭。故事的感觉丧失了: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没有变成一个故事。

“我失去了故事的感觉。”再一次,一个平庸的句子在布朗肖的文本中回响,而它的
意义在堆积——从最低的层面堆到最高的层面,直至(超出众所周知的生存之荒谬和事
件之偶然)不可言说者之文学的终结突然出现:“寓言”之文学的终结,语言的终结,
也就是让一切无序被错认为一个不同秩序的言词共时性的终结;在这些故事的终结里,
不协调性,仍可以在其差异中共享同一张被写下的纸页,即便它们作为词语,作为从嘴
中滑落的东西,仍有可能失去。

但故事的讲述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语言既不是表达,也不是提问(interrogation) ,
而是一场盘问(interrogatoire)
。一个人同他者的关系是手段之一:一个人把自己交给了
医生,医生看护着你。眼科医生和精神病专家检查视力和思想;他们检查你,他们监视
你。在他们帮你的客观性当中,他们是秩序的同谋,也就是既定秩序的同谋。他们鼓励
你讲故事,鼓励你采取可在故事中继续的生存模式——除了放纵的模式。合理的秩序被
一个秩序重新确立了。叙事的邀请是一个传唤。 “当然,他们俩没有一个是警察局长。
但因为有两个,那么他们就有三个人。 ”侍奉权力只需两个人。讲述一个故事,言说,
已经是做一份警察报告。 “没有故事,绝不再有”——这是文本的最后一句。但疯狂依
旧。这个文本的在场掩盖了拒绝的终极自由。一个文本,一种组织,一件织物,一部作
品!不管一切的拒绝,在脑海中的某处, “它继续编织” 。
( ,第 22 期,1975 年)
《变换》 “无作”是可能实现的吗?如何拒绝白日的疯
狂?——只要我在思想,在言说,我就已经处
于白日之中了。究竟如何才能接近黑夜、接近
他者、接近陌异……

注释
[1]隐喻,源自希腊语 metaphora:带……穿过。 (英译注)
[2]参见我的《存在之他或超越本质》 (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4) ,第 53 页(英译 Otherwise than Being or Beyond Essence, The Hague,
Boston, London: Martinus Nijhoff, 1981,第 41 页) ,以及《从存在到存在者》 (Del'existence
à l'existant,Paris: Vrin, [1974]1986)
,第 83 页以下(英译 Existence and Existents,Dordrecht,
Boston, London: Kluwer Academic, [1978]1988,第 52 页以下) 。亦见《现实及其阴影》 (La
réalité et sonombre) ,《现代》 (LesTemps Modernes) ,1948 年,第 38 期,第 771-789 页
(英译“Reality and its Shadow,” Chapter1 of Emmanuel Levinas: Collected Philosophical
Papers, Dordrecht, Boston, Lancaster: Martinus Nijhoff, 1987,第 1-13 页) 。(英译注)列维
纳斯在《存在之他或超越本质》中写道: “孤离:每一件艺术作品在这个意义上是异域
的,没有一个世界,本质地离散。在每一件——造型的,声音的或诗歌的——艺术作品
所唤醒并以诠释的形式回响着的断言命题中,听不见(虽然可能是相对的)本然说出的
言说,就是表明一个人自己像只能听见语言中的名词一样地耳聋……世界的概念所辩护
的正是这种对诠释的召唤,它把作品中被说出的本质之形态带回到本然说出之本质的深
处,正如它在断言陈述中被听到的那样。本然说出的本质,就是断言命题的散文中回响
着的动词,逻各斯。”同样,《从存在到存在者》的“异域感”一节这样说:“一个被绘
制的场景,或一个被讲述的事件都首先必须再现那个场景或真实的事件。但是因为我们
是通过一幅画或一段叙述间接地了解它们的,这就使它们从本质上发生了改变。这种改
变的出现不是来自画面的取光、构图或叙述者的偏好、安排,而是一开始就由我们与它
们之间保持的间接关系所致——这种变动来自它们词源意义上的‘异域感’
(exotisme)……异域感所改变的是沉思本身。这时, ‘客体’处于外部,但这种外部却
并不和一个‘内在’发生关联,还没有自然而然地被占有。绘画、雕塑和书本都是属于
我们的世界的客体,但通过它们,被表现的事物却脱离了我们的世界。” (《从存在到存
在者》 ,吴蕙仪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年,第 55-56 页。 )而在《现实及其阴
影》中: “艺术并不懂得一种特定类型的现实;它和知识形成对比。它是晦暗的事件,
黑夜的降临,阴影的入侵……艺术不属于启示的秩序。它也不属于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
运行的创造的秩序。 ”(中译注)
[3]弗朗索瓦·柯林, 《莫里斯·布朗肖与书写的问题》 (Maurice Blanchot et la question de
l'écriture, Pris: Gallimard, 1971)
;菲利普·博耶, 《埃卡泰牌游戏》 (L'Écarté[e], Paris: Seghers
et Laffont, 1973) 。
[4]罗杰·拉波特和贝尔纳·诺耶,《对莫里斯·布朗肖的两次阅读》(Deux lectures de
Maurice Blanchot, Montpellier: Fata Morgana, 1973) 。
[5]皮埃尔·马多尔, 《一块严重的斑点》 (Unetache sérieuse,Paris: allimard, 1973) 。
[6]布朗肖,《白日的疯狂》(La foliedu jour,Montpellier: Fata Morgana, 1973. 英译 The
Madness of theDay/La folie du jour,trans. L. Davis, New York: Station Hill, 1981) 。
[7]《旧约·雅歌》3:8: “手都持刀,善于争战,腰间佩刀,防备夜间有惊慌。 ”(中译
注)
[8]十九世纪法国年轻的浪漫主义一代所感受到的一种深刻的忧郁,一种厌世。 (英译注)
[9]括号中的数字为《白日的疯狂》英译本(The Madness of the Day/La folie du jour)的
页码,下同。
[10]参见帕斯卡尔的《思想录》第 206: “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 ”(Le silence
éternel de ces espaces infinis m’effraie. Pascal, Pensées, ed. Victor Giroud, Paris: Les Editions
G. Grès et Cie,1928, 89)中译见《思想录》 ,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年,第
10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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