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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顾怡亭踮起脚,把脑袋探出墙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外面的世界。
那是朝两端似乎无限延伸的柏油马路。阳光直直地照射到脸上,她忍不住抬起手挡了一下,渐渐感觉脚下的重心
失衡了。“老姐,看完了没啊?”被她的双脚踩住肩膀的男生,咬牙道,汗滴一颗颗从他的发际线那里无中生有,
发展到整张脸上浪涛汹涌。“你是不是肾虚啊,这才多久?”女孩说着,又踮脚看了看。男生立即还击,从牙缝
里挤出来一句狠话:“好意思说!你这个体重,怕不是小胖都比不过你!”
顾怡亭听了,顿时萌生要和这男生理论一万句的念头:瞎说!我轻得很!是你肩膀太脆弱了!
“姚宇!你……”她跳下来,逮着男生的领口,要和他舌战一番。男生却越过女孩的肩膀,看到她背后斜刺里杀出
来并且日益逼近的敌情。他“啊”地叫了一声,先把顾怡亭吓得不知所措,然后拽着愣成一截呆木头的她一溜烟
跑掉了。剩下企图搞偷袭的年级主任在背后边追边骂娘:“你们!哪个班的!上课时间不好好学习!跑这里来做
什么!逃学吗!娘希匹!站住,站住,哪个班的……”

的确,现在在上课。他们两个人是偷跑出来的。下一刻,他们就来到了逸夫楼的天台上。
攀城没有鲜明的四季,大家只是粗略地把它的一年分为冷热两个时段,再安排衣服的厚薄。2015 年的 10 月,国
庆刚过,这正是攀城由热得让人想裸奔转变为“可以稍微穿一件单衣”的时间了。
云一朵朵飘过头顶,在远处起伏的山的肩膀那里跌落下去。云走得很快,天顶该有很强的风,然而姚宇只能感受
到炽热的日光和死水般不动如山的空气。他和顾怡亭靠着一处避光的矮墙坐下。顾怡亭终于能好好喘口气了——
刚才,她一直被姚宇拉着手腕,像被没头苍蝇似的钻来跑去,视线晃动得给一切事物都打了厚厚的马赛克。她悲
观地想,不过是上个楼就累成这样,自己的 800 米长跑一定不能及格了,空有一双长腿,运动神经却好像没长几
根。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从顾怡亭口中呼出的气流,掠过姚宇的脖子,大概是因为那轻微麻痒的触感,他转过头,看了眼身边的姑娘。时
值初冬,但攀城还有许多人穿着短袖单衣,大街上全是穿着热裤的小姑娘,打着遮阳伞,拿着一大杯饮料,在烈
日中穿行。顾怡亭怕冷,早早换上了长裤,过肩发自由地披在后颈,洁白的手腕上是各色的发圈。她把脚伸出去
一点,够着阳光可以照到的区域,帆布鞋和黄色的船袜往上,裤脚退去了些许,露出一截脚腕。太白了,顾怡亭
的皮肤真的太好了,姚宇想,阳光照在上面,和照在光滑的白瓷上面差不多,能让他的眼睛在闭上以后浮现暗淡
的色斑。

“姚宇啊……我刚才,真的想逃出去的。”
顾怡亭微微仰起头,盯着贴在天壁上的某片云,说。
“但很快,我就觉得我这么做没意义。我跑出去了,又能怎样呢?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我是走读生,可以堂而皇
之地在中午出校门的,没人会拦我。堂而皇之,老甘昨天才讲过这个成语,没想到在这用上了,哈哈……其实我
并不想单纯地跑出这个地方,三中才多大啊,再往外跑十里地,都一样的。我只是想跑出这个生活。”
顾怡亭说到“只是想”,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她觉得,姚宇一定会嘲笑她刚才的那番话。但是她回头看姚宇,
却发现这小子压根没有注意听,只是趴着观察地上的行军蚁,还拿起一块小石子,拦在蚂蚁队的中段。小家伙们
乱了一阵,但很快恢复了阵型,又慢悠悠地走着。它们的旅途终结于天台的外围墙下,但不论姚宇还是顾怡亭,
都看不清那里的状况了,那里是阳光最集中的地方,视野里除了白,还是白。
就像那时他们的高三,除了考试,就是考试,除了王后雄,就是曲一线。

2.
第十次周测,宣布成绩。那是周日下午,因为傻逼司机以为姚宇是外地人,故意带他兜圈,在车上补觉的他醒来,
一看车窗外发现都要上机场路了,心里叫一声,完蛋。他到了教学楼,大多数班级已经开始上课了,走廊很安静,
但姚宇的内心在放三千响的大地红,鲜明对比,相映成趣。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噼里啪啦的心跳,胸腔里,大概在
开摇滚乐 party。走到自己班级所在的那层,他小心得像要去拆弹:主要是,如果倒霉,遇上来教室巡课的班主
任,他就双重完蛋了。但是没有。班主任办公室的那扇门没有要开的迹象,姚宇的心稳稳地落下来。
他溜进后门,跟几个后排的哥们打了招呼,忽然觉得气氛不对,抬头看讲台,班主任在那里,正盯着弯腰碎步向
前走的姚宇……他的心,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朝天的地刺上,啪,爆了。惨烈的声音,只有姚宇听得到。下午的
第一堂试卷评讲,该是那个视力不好的英语老师上,却不知为何换了班主任来。姚宇撞到枪口上,碰巧这次周测
班主任教的历史那一科考出了历史最差成绩,枪直接炸膛了。结果是姚宇被罚抄班规十遍,站教室后面一周。

下课了,姚宇溜到座位上,喘息一会。后排的顾怡亭递来一颗奶白色的软糖。姚宇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吃,没想到
一股又臭又辣的气息立刻在肚内迅速膨胀,从食道烧上喉管来,他像是吃了一整瓶的辣子酱,顿时脸红脖子粗。
“这这这……这啥?顾怡亭你丫要杀了我吗?”姚宇抗议道。顾怡亭云淡风轻地答道:“榴莲糖,没想到你吃不
得。”说着还叹了口气,道:“浪费了。”
姚宇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水,开始回血,这时顾怡亭起身在他肩膀拍了一下,道:“出去晒晒太阳呗。”
于是他俩到了教室外的阳台上。高三教学楼,每间教室都有两个后门,一个接外走廊,一个接内阳台。内阳台有
个巨大的铁质书架,摆满了各类教辅资料和习题试卷。高三开始那些资料,压在最下面,被日光晒得泛黄变硬,
颜色也黯淡了,碰一下,那上面的灰就溅起来弄得整个视线虚无缥缈,喷嚏能打半天。顾怡亭和姚宇上身压在铁
栏杆上,全身都暴露在日光中。
“想过……毕业以后干些啥么?”姚宇说。
“……你呢?”
姚宇“啧”了一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先来后到嘛。”
“嗯……就出去玩吧。我想去西安的。你别误会,我对兵马俑没兴趣,也不想看什么古城墙。我就是喜欢那个地方。
哦对了,我还想穿男装,就那种……哎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留个小平头,穿个运动裤就够了。你之前说,我的
唇形很不错,我打算毕业了去学学化妆,弄个烈焰红唇什么的,哈哈,是不是很魅惑……总之,我想过得和我之
前的这十八年有些不同。你呢?”
“我……”姚宇才说了一个字,就见阳台其他出来放风的人陆续回去了,原来下节是班主任的课,他来得很早,一
旦来了,就表示上课了,不管有没有打铃。于是大家都各就各位,教室只骚动了几秒便安静下来。姚宇仍是站在
教室后面,像天安门前值班的哨兵,站得相当笔直。

高三了,体育生们在体考结束后,就没有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自由训练时间了。他们和其他学生一样,穿上校
服,来教室上课。“小姚,这题怎么搞?”下午的第四节课,政治老师发了小测的卷子,姚宇正奋笔疾书,顾怡
亭的同桌,那个膀大腰圆的体育生转过头来,偷偷地问他。
姚宇看了看他身边的顾怡亭,姑娘今天似乎不舒服,可能是例假?总之趴在桌子上,卷子压在手臂下面,没有要
动笔的意思。
其实姚宇自己也不太想写这些东西。他觉得做来做去都是那些题,考来考去也只有那点分。文综的选择题,有时
连题干都不需要细看,看到某个关键词,就知道选什么,然后交上去,差不离。这在政治和历史是绝对的提速秘
籍,但是地理就不行。经纬度得算,气候带得想,气候带和经纬度凑到一起,就像俩更年期夫妻,每天都能闹出
新花样。所以姚宇不喜欢地理。顾怡亭喜欢地理。教地理的武忠哥,长得就像鲁智深,高大威猛,让人很有安全
感,和年级主任忠武哥并称为“黑白双煞”。他上课爱开玩笑,爱讲段子,一节课有时只能讲一道选择题。顾怡
亭喜欢所有可以把她逗笑的人,比如地理老师,比如姚宇。姚宇又想到顾怡亭的笑,一点也不淑女范,两排牙齿
都露出来了,半天合不拢嘴,为了避免笑到内伤,还不时用拳头突然打姚宇一下,让姚宇吓到内伤。
“唔……”姚宇不知为何发了神,直到前桌用笔头戳了下他的手腕,他才将思维拉回到现实中。
“这个题啊……选 B。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其他三个都不是经济基础,哦对了,你看 D,这说的是生产力呢,
不对。”
体育生懵懵懂懂地转回去了,姚宇仍是写。但渐渐没了力气,仿佛他也来了例假,要趴在桌子上喘息片刻。可他
刚刚放下笔,同桌就猛地戳了戳他的肩窝,悄声速语道:“搞快点写!写完选择,我抄你的!”

顾怡亭果然是来了大姨妈。理论来自实践,姚宇没来过大姨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说多喝热水。“喝你妹啊,
我又不是河马。”顾怡亭有气无力地回应道。她的前桌,也是一个女生,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此时也转过来,
关切道:“哎,要不你请个假吧,回家休息一下。”
“不,不想回去。”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绵软无力。姚宇正要说“别逞强,这种撑不住就赶紧歇息”这样的话时,后门闪出一个人来。
那是个高高壮壮的男孩子,留着精干的寸头,面带棱角,颇有几分帅气。姚宇见过他,那人姓秦,是顾怡亭的男
朋友……曾经是。其实现在是不是姚宇也不清楚,因为顾怡亭很少说起这方面的事情。饺子——顾怡亭的好友,
一个练街舞的身材健美的女生,正在和他交谈。说的应该是顾怡亭来了大姨妈这一档子事。
男孩听了,面露急色,就要闯进来背顾怡亭走,被饺子拦住了。
“这样吧,我扶她出来,带她去校医院看看。”
饺子大步流星地走到跟前,扶起已经彻底颓丧掉的顾怡亭,像是抱起一台暂时宕机的机器,颇为吃力地挪动着。
姚宇立即起身要搭把手,饺子却说:“你去跟陈先生说一下,顾怡亭病了,我陪她去校医院,晚自习可能晚点来
上。”
姚宇愣在那里。
到门口时,男生立即伸手过来,毫不费力地就把顾怡亭背在背上,和饺子一起风风火火地消失在走廊了。

3.
校门口的关东煮摊子,元旦后搬到了高三宿舍楼外的乒乓球台那里。晚自习下课,姚宇把十块钱递给了小胖,让
他帮忙买一杯关东煮回寝室来。关东煮才五块,但姚宇觉得一个人吃实在没意思,就让小胖也买一杯来——他没
这么说,但以小胖的尿性,他知道小胖一定会买一杯来犒劳自己作为跑腿费的。这样他们回寝室边吃边聊,情到
浓时还能碰个杯,多好。
于是,他俩蹲在寝室门厅的台阶上,对着那紧闭的铁门,吃着热腾腾的关东煮。
“辣子放多了,汤是挺鲜的。”姚宇点评道。“诶你这鱼丸看着不错,给我来一个?”
“不!”小胖看姚宇把竹签子伸过来,以为要抢,立即把纸杯挪到一侧,作保护状。
“啧,那么抠呢?这钱还是我出的呢,快快……”在小胖不情愿的神色下,姚宇泰然地挑起一团冒着热气的鱼丸,
丢进嘴里。
咬到一片夹在肉里的葱花,姚宇皱起眉。他不喜欢吃葱,还有芹菜、韭菜、茄子……他喜欢吃土豆。但不喜欢块
状的土豆,喜欢土豆丝,醋溜的或者和着青椒爆炒都很不错,但他又不吃青椒。
“姚宇啊……”

小胖已经吃完了。
“什么?你吃这么快?没饱么,我这还有个鱼排……”姚宇说着要把鱼排挑起来给他。
“不是,”小胖摇摇头,欲言又止。
“诶……你小子平时不这样啊?咋了?没考好?不对,你这回排我前面,陈先生还夸你呢,肯定不是成绩的事。怀
春了?你喜欢上哪个小妹妹?快,跟哥哥说说,是不是三班的凤姐?那是真好看,褚大哥都说好,就是高冷了点
……”
“不是……”
小胖还是只有这俩字。

姚宇已经吃完了最后一个虾饺,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汤也喝了个精光。小胖抱着他那半杯汤,出神地盯着铁闸
门外的路灯。仲冬时节,东西都凉得快,汤的水平面上已经见不到任何热气,独独剩下那几片油膜和葱花浮在上
面。
“走啦,明早上六点钟起来呢。”
姚宇说着就站起来,走到寝室门口,发现小胖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根路灯杆。他有些疑惑,但终于没有太
大的好奇,只是把肩上的大衣披得更紧了一些,开门进去躺在了床上。

那天晚上,姚宇做了一个梦。说不清是不是那晚上做的,只知道那确实是一个梦。因为现实中故乡的那座水塔在
姚宇上高中前已经被拆掉了。梦里,他和虎子、土鸡、叼娃几个顺着锈迹斑斑的梯子爬到了水塔顶端。放眼望去,
烟波浩渺,临近岸边的地方是随着粼粼的波光而摇头晃脑的水草,水的尽头,挨着云的下摆,黛色的山的轮廓若
隐若现,只能露出一点端倪。风特别大,姚宇的背心被吹得猎猎作响,叼娃很瘦,大家都怕他被吹飞,让他挨着
壮实一些的虎子。狂放的风声中,土鸡掏出自己的小土鸡,对着一边开始射击,同时对姚宇吼道:“这边是我家
的方向,你说我现在搁这尿一泡,是不是风就能给它带去我家地里施肥!?”“能不能捎到你家地里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迎风尿绝对会糊一脸!”姚宇也大吼着。
这时,虎子叫了一声。叼娃被吹飞了,他就像一只塑料袋,被大风吹得摇头摆尾,翻上翻下。姚宇下意识冲过去
要拉住叼娃的脚跟,却猛然觉得不对,低头发现自己两脚都踩在了半空中,重力定律立即奏效,他也叫了一声,
直坠而下。撞在地面的那一瞬,他醒了。

4.
高三学生的假期像是过季衣服赶上了双十一,打折打得相当狠,国庆节只有三天不到,元旦节更是只有一天。然
而,就算只有一天假,各科老师也不肯放松,陈先生布置了三套卷子,说收假回来还要检查历史错题本。
姚宇是历史科代表,但是错题本还只记到一模前,不足十页纸,他怕陈先生看了血压升高,在他身上操练军体拳,
顺便又让他为教室后门义务站岗一周,一听这个,就慌了神,找顾怡亭求助,问她能不能借错题本给他抄几道。
“我也没写。”顾怡亭说,仿佛还怕姚宇不信,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记事本,翻开第一页。“这不写了吗!”
姚宇看着满满当当的笔记,道。顾怡亭冷笑两声,翻开第二页,只有前面的一半量,到第四页,就一个字也没有
了。字虽然没有,但有画,画的是武忠哥。
姚宇要疯了,他抓狂道:“你不怕吗?”
“怕鸡毛啊,我从来没交过。”顾怡亭道。
姚宇默然了。
确实,他每次清点上交历史作业的人数,都会发现少了那么十几个。但是陈先生不知是出于迷之自信,觉得没人
敢不屈服于他班主任的淫威故而老实交作业还是压根不想管,历史作业反而是交齐几率最低的。姚宇也懒得管,
收了一摞,觉得厚度差不多,就和李湘一起抱到陈先生办公室去了。
姚宇想,那这次他也不交了。

但是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和姚宇一样想法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收假后,陈先生发现李湘抱过来的本子只有二
十多个,但班上却有六七十人,顿时拍了桌子。他把姚宇叫到办公室,咆哮道:“这些人还他妈想不想考大学了?
姚宇你过来,把名单拿着,我念一个名字你勾一个,看看哪些人没交!”
晴天霹雳,也就是这个感觉了。姚宇的后脑勺仿佛让狼牙棒打了一下,血液瞬间沸腾,眼前黑屏两秒。他心念电
转,要想个辙出来,但是满脑神经犹如打了死结,再糊上一层浆糊,完全动不了。汗打湿了他的衣襟,甚至可以
拧出水来。眼看着名字要念完了,陈先生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精彩。那时而愤怒,时而冷笑的样子,让姚宇不由
得想到了抗日神剧里掌握了我军情报的日寇司令官,嘴里还会咬牙切齿念着台词:八路啊八路,你可算栽在我手
里了!
急中生智这种事情,不能说没有,但是姚宇大概没点技能树,所以光是紧张去了,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
正当他以为自己以及剩下的那四五十个人要完蛋的时候,李湘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
拿起桌上最后一本、还没有翻页看名字的陈先生抬起头,让她进来。
李湘手里抱着一摞本子,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陈老师,本子太多了,刚刚只抱了一半过来,剩下的就搞忘
了!”

姚宇得救了。因为陈先生看到新抱来的本子数量似乎足够,竟然放弃了继续清点的打算,命令他俩先把本子抱回
去,暂时不查了。姚宇这时又是一阵恍惚,差点站不住。因为刚刚太紧张了,汗滴甚至浸湿了手中的名单表。李
湘看出姚宇的窘态,趁陈先生不注意,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快走。姚宇于是动了脚——刚刚一直是跟个树桩似的
站在原地不动——迷迷糊糊跟在李湘后面,抱着那堆错题本,出了陈先生的监牢。
“我靠,你真强!”姚宇对李湘竖起大拇指。
李湘回头,看离陈先生的办公室够远了,才说:“我刚路过他办公室,听到里面这个动静,也是吓惨了!赶紧回
教室让大家交本子上来,这才临时凑齐的。你别看我抱来的多,其实也只有二十来本,因为来不及了。”
“谢谢,谢谢,谢过女侠相救。”姚宇连连抱拳感谢,反倒让李湘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怡亭微微抬头,眯起眼睛看着进来的姚宇。他没有注意到顾怡亭的目光,被同桌拉过去问道:“怎么样?陈先
生查错题本没有?吓死我了,靠!刚李湘冲进来呜呜呀呀地叫,我还以为地震了。我他妈也没写这个什么错题,
直接把数学草稿本交上去了!”
“你牛。”姚宇有气无力地比了拇指。
“到底检查没啊?”同桌追问道。
“没没没,李湘这会不在发着呢吗?陈先生又不是第一回虚张声势了。”姚宇不想搭理他,趴在了课桌上。

5.
又是一个寂寞清冷的夜晚。姚宇和小胖端着关东煮,坐在对向大门的台阶上。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有另外两个
室友褚大哥和房锐。两个人吃关东煮,另外两个人抽烟。大家起初都没说话,直至手中没有了可以消遣的东西。
褚大哥咳了一声,撩起一个话题:“我女朋友,前两天作了个噩梦。”他的话有些凝重。
“她梦到全家人上山去耍,半路上遇到一个庙,家里人都进去拜,她也想进去,但是庙里的和尚不让,她就只好在
外面转悠。转着转着啊,就看到一个女孩子,在那里跳房子。”
“哪里?庙子门口吗?”姚宇问道。
褚大哥想了想,道:“管球哪里,反正就附近嘛。那个女孩子没有后脑瓜,只有一张脸,特别吓人。而且边跳还
边唱歌。唱的是她那里的地方歌,山歌吧好像是。‘婆娘婆娘你快回家咯,娃儿娃儿要奶水咯’,就这种。声音
却听着像是个老婆婆。当时她遭吓惨了,跑到庙里面找家里人,却发现庙里头一个人都没得,她就被困在里面。
要不是她妈早上喊她,她说恐怕魂都要让那些东西勾起走。”
“这么吓人的吗……”
姚宇无端地觉得有些冷,尽管他穿着绒拖鞋和保暖衣。
“是的啊,她醒过来就抱着她妈哭,回学校还找我哭……”褚大哥叹了口气。

姚宇想起了他的那个梦。他醒来后,背上一大片汗,因为直直地坐起来,冬日的冷空气趁势进入被窝,他的鼻子
在那一瞬间堵住了,接着感冒了一周多。那一身汗是被突然连上线的记忆逼出来的。梦里跟着姚宇爬上水塔的孩
子们,在姚宇离开家乡的第二年,就集体死于水塘当中。吊诡的是,他们死在了浅水区,发现他们尸体的地方,
水位只有一米五左右。黑瘦的叼娃、虎背熊腰的虎子和面相猥琐的土鸡,都面朝着天,面色黑青,皮肤浮肿,像
是皮下塞了好多的猪尿泡……家乡人说,是水鬼。姚宇的父亲拦着他,不让他去参加小伙伴的葬礼。奶奶说:
“水鬼要凑对子,他们四个平日里相好,这仨倒霉,一起被收了,咱家姚宇还在外地,勉强逃过一劫,这又回去,
不明摆着送死么!”于是姚宇没能见他们几个最后一面。据说请了神婆来,撒纸钱,摆香烛,闹得很大阵仗。
其实有没有水鬼什么的,姚宇倒不在乎。他只想送他们离开。

“婆娘婆娘你快回家咯,娃儿娃儿要奶水咯……”
背后忽然传来这哼唱。褚大哥当即暴起,反身就给那唱歌的孙子脑袋上来了一暴栗。挨了一脑瓜崩的男生,疼得
直吸气,抱着头幽怨道:“褚大哥!我就吓你们一下,你这么认真搞啥子!”姚宇禁不住笑了。褚大哥怒道:
“妈的,唱得好听也就算了,唱你妈调都跑到新加坡去了!还好意思说!”
“不是,我唱歌跑调?褚大哥,头可断血可流,你可不能诬陷我,我小时候唱歌可拿了我们镇小学的红花奖……”
那男生委屈巴巴地正在分辩,就听见边上宿管室的门开了,被称为老大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打着手电走出来,低
声呵斥道:“干啥干啥!还不回去睡!”
“老大,得令!!”那男生得救似的一抱拳,然后跑路了。
褚大哥不经意地叹了口气,踢了小胖和房锐两脚,道:“起来了起来了,也是睡觉的功夫了。”

第二天,姚宇正趴在课桌上补觉,感觉有人在戳他的额头,睁眼看到顾怡亭递过来一颗白色的糖果。“唔……”
他的喉管好像烧了起来,脱口而出:“算了……”“奶糖。”顾怡亭横了他一眼,仿佛料到他的顾虑,道,“吃
不吃?不吃我拿回去了。”
“好好。”姚宇接过来。
“出去?”顾怡亭指了指阳台。
于是他们仍是趴在栏杆上,望着对面市立大学垂下来的那一整面墙的爬山虎。因为是冬季,爬山虎都有些萎缩,
颜色也不精神。攀城的冷是静态的,因为没有风,也不会有什么雨雪,晴天犹如平原上的蔓草,绵延无际布满整
个冬天的时光。但置身其中,背阴那面,就会觉得连血液也会被冻住,宛如一尊冰雕;照着阳光的那面,却又热
得发慌。顾怡亭呼出一口热气,搓着手,两个人都不说话。
“话说,你和秦同学还在……”姚宇欲言又止。
“你猜,猜对了告诉你。”
“唔……”姚宇顿了顿,嘟哝道:“要是猜对了就不需要你告诉了。”
这话让顾怡亭听见,反而她笑道:“你怎么知道你猜得对不对呢?”
姚宇愣住了,顾怡亭继续笑,笑声就像是小号,渐渐升调。这时饺子来了,给他俩一人分了一片辣条,然后挤在
了顾怡亭和姚宇中间。
“饺子,赶明儿你回家把你那个蓝色的头绳借我用用吧……”顾怡亭说。她俩渐入佳境,从头绳聊到了陈先生的女
儿和饺子的男朋友,而姚宇便被晾在一边。他感到腿脚都冷得不行,上半身又沐浴在日光中,背上都出了汗,只
好回到教室。陈先生之前发过一次怒,因为下课时间两个男同学在教室后面讲荤段子,笑得特大声,被他撞见,
便对他们施展了一套军体拳,打得他们晕头转向,打得大家浑身发抖,还随即公布新规:下课时分不许喧哗,都
保持安静,发现吵闹的,要交违纪反省书。
姚宇走进下了课的教室,除了讲台那里还有缠着政治老师问题的人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讲话外,真的就很安静了。
他往自己的座位走,路过小胖,便见此人正在伏案奋笔,写着什么。姚宇有些好奇,但小胖似乎颇为戒备,一看
到姚宇有凑近观察的迹象,立刻伸出两只胖手,把整张纸遮了个严严实实,姚宇是一个字也看不着了。“啥玩意
搞那么机密?情书?”姚宇不禁道。小胖不知哪来的硬气,回答:“别管!”

6.
看到政治老师发的卷子上,有拿某青年在成都开养鸡场发家致富的案例,姚宇又想起了土鸡。
土鸡之所以有这个外号,就是因为他家是养土鸡的。他家的养鸡场,顶棚一眼望不到头。所以姚宇总是被奶奶撺
掇着去找土鸡要鸡蛋,土鸡也豪爽,说鸡蛋管够。于是常常看到土鸡提着一个大红色塑料袋,里面满满当当装着
鸡蛋。土鸡对鸡这玩意表现出来颇为谙熟的样子,不论是他家棚子里的还是他家街对面发廊里的。他总是很猥琐
地跟姚宇说起下三路的各种秘闻,让连孩子是怎么生出来都不知道的姚宇脸红心跳。但实际上,土鸡也是个半吊
子。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碰过,一有女的和他搭话,他就会比姚宇听到他讲荤段子时的神态还紧张不知多少。
土鸡只是嘴上厉害。
但是这就已经很厉害了。毕竟那时候虎子还以为他是他爹在莲花荡里捞到的,叼娃还振振有词地说他是从他家母
牛的屁眼里钻出来的,而姚宇虽然没有被灌输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出生神话,但也对自己的由来一无所知。他不
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抱在一起在床上做均匀的起伏运动,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小丁丁为什么会在早晨伴随太
阳升起。土鸡用粗俗暴力的语言,一锤打碎了这些扯淡,让大家进入了新的次元。虎子吓呆了,一个劲扒开裤子
往里头看,仿佛里面是幽深神秘的花园,而叼娃则一脸不信,回头,叼娃的妈拎着叼娃的耳朵去找土鸡,要鸡父
好好管教他的儿子,别一天到晚搞些不正经。于是,那一夜,土鸡过得很煎熬。
第二天,土鸡捂着被打得紫青的屁股,冲去找告密者叼娃算账。叼娃还一脸天真地说:“我只是问了我爸妈你说
的是不是真的……诶你干嘛打我!”土鸡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对大家说:“就这种,你们以后千万干事别带他,
不然咋被卖了都不知道。”

“喂!”
小胖的喊声,让姚宇抽身回到现实中。
“什么事儿?”
“你帮我看看这题我哪里做错了?我觉得 C 没问题啊……”
姚宇接过小胖手里的卷子,仔细盯着那道地理题看了半天。说实话,他最讨厌这种给你画上几条横竖,给你几个
经纬数字,就出一大堆题的玩法。因为他脑子里的地球简直就是处在四维空间,扭曲折叠各种对不上。但是为了
维持小胖眼中的“学霸”形象,他毅然决然地、就算是看不出问题也要装作自己在沉思地拿着那张卷子盯着看。
“噗……”旁边顾怡亭忽然笑了起来。
“?”姚宇转过头,一脸不知所以地看着她。
顾怡亭仍是捂嘴笑,半天才说:“喂,看出来没啊?我都看出来了,哥们,不行就承认自己不行,别装。”
“我……”
姚宇一时语塞。
不等他回话,顾怡亭就把卷子抢过去,在边上空白处随手画了一些东西上去,递给小胖,道“喏,图画好了,你
回去自己对照着看看,不会再来问我。记得是问我啊,不是他。”说着指了指边上的姚宇。
小胖也愣住了,片刻便道:“嗯,嗯……”

从室南三中高三部的窗户向外看,对面市立大学院墙垂下来的爬山虎绿得油光水滑,像是刷了漆的塑料制品。
放学铃响了不到一分钟,教室里就空了大半。这是住校生的日常:为了抢饭,在门口的早就做好了蹲踞式起跑的
准备,如果是遇到像语文老师这样视力严重退化的,最后一节课,后排的早就剩不下几个人,都跑去食堂了。打
份六块的两荤一素,吃个肚圆,完事在学校里打个球,和小情侣一面躲避年级主任狗腿们的侦查一边卿卿我我,
还不是美滋滋。当然了,悠闲的人也是有的,比如说像顾怡亭这样的走读生,就可以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书包,然
后拉着几个家在附近的同路人有说有笑地下楼去。

二楼楼梯拐角处,秦同学等在那里。
顾怡亭支开了饺子,因为她不太想让对自己和秦同学永结连理抱有莫大期待的饺子失望。他们并肩走了不远,秦
同学伸手拉起顾怡亭的一边书包带,要像往常一样帮她背包一直到车站。这个微小的举动,被她拦住了。男生愣
了愣,觉得有些反常,但也没有多虑,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便将这页翻过。
走出校门,距离车站还有很长一条斜坡。
“这次周测,你考怎么样啊?”
顾怡亭先开始话题。
秦同学没猜到她会问这个,至少她得先关注一下自己刚弄好的头发啊——为了避开忠武哥的“鹰眼”,他特意把
那一撮黄毛隐藏在了稍长些的那一团头发下面,但只要轻轻地一仰头,就能够看到。
至于说周测……那就像是村头的土地庙,都知道在那里,却都没关注过。
见秦同学一直没开口,顾怡亭似乎断定他料到自己要说什么了,于是也抛去繁文缛节,直截了当道:“既然你知
道了,那我也不废话了,我们分手吧。”

“哈!?”
秦同学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像是让人揍了一拳,面色时红时白,最后变得一团漆黑。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怎么会……”他开始下意识地解释,似乎没什么可解释的,但他就是在那里喋喋不休:“我做错了什么嘛?你是
哪里生气了?诶别这么想,要不咱去吃点冰淇淋冷静一下……”
顾怡亭叹了口气。
“我不喜欢你了。”她说。
秦同学觉得有些站不住了,他扶着边上恰逢其时地出现的一根电线杆,大口呼气,脸红道:“你是不是、是不是
和别的男的一起勾搭在一起了,现在给我随便搪塞一个理由……对!”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拳击掌,道:“你是
不是和那个男生,就天天和你走一起的……”
“不是。”
顾怡亭的表情渐渐有些冷淡。
“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任何别的男生。”
她转头往前走,越走越快。
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在追她,可是她不回头。

7.
姚宇从梦境之中挣脱。
他痛苦地吸了一口气,从床上直直地坐起身来。室友都在昏睡,窗帘掩了大半,光线迷蒙昏暗,褚大哥的鼾声响
彻在这狭小的八人间内。
那时,他还没有玩过小岛秀夫的 PT,不知道无限回廊和不时闪现的恐怖,但是似乎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构筑了这样
的宫殿,把那些极为恐怖的、只有自己能解读的意象,以及尘封多年的黑暗回忆存放在里面……他站在一条走廊
的起点,背后是无法打开的门。有极为密集的雨声,被木条封死的窗户外是朦胧混沌的夜幕。
姚宇垂手站立在原点,像是处在硬直状态的游戏人物。他闻到了一股放线菌的气味,或者——有人说那是雨水的
味道。在梦里居然可以有清晰的嗅觉,这让他有些意外。一般人,如果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那也就离醒来不远
了,可通往现实的道路似乎被沉重的巨石堵塞住,姚宇还是继续做梦。
走廊尽头是敞开大门的餐厅。他走进那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雨声没有了,代之以不知在哪里播放起来的温馨的小
提琴曲,而白布铺垫的餐桌上,全是闪着油光冒着热气的美味佳肴。偌大的长条桌,另一头坐着他的祖母。祖母
骨瘦如柴,一层满是褶皱的皮笼罩在萎缩的骨架上,处处都显示出刀削过似的瘦弱,看上去就像……一具干尸。
但是她说话了。看到姚宇走进来,她用包在喉咙里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儿啊,来,陪奶奶吃饭。”姚宇不
疑有他,欣然坐在祖母身边。但当他想要拿起桌上的筷子时,却发现横放在碗口的筷子变成了两根修长的指骨。
姚宇大骇,忙将其丢掉,抬头却见祖母仿佛一尊雕像,僵硬地干坐着,也不再讲话,连模糊的声音都没有了。他
在慌乱间看了眼满桌的珍馐,却见所有的食物都笼罩着厚厚的霉层,仿佛已经过期许久。
他大叫着——啊啊啊啊啊!!!
然后,醒来了。

睁开眼前,意识还在连接中,他渐渐捡到了真实的记忆。
祖母已经去世了,在两年前。祖母在生命的最后时段除了姚宇,谁也记不得了,她会做出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荒
唐举动:如把满是油渍的餐盘冻进冰箱;把酸菜压在枕头底下;晚上把屋子的灯全部打开,彻夜长明,说害怕有
无常鬼来勾魂,把她带走……家人想把她送去敬老院,但祖母却死活不肯,说姚宇还要她照顾,她不能走。父亲
不得不骗她说,姚宇上大学了,去外地了。祖母懵懵懂懂地开始接受这个灌输的概念:姚宇上大学了。
走前祖母对姚宇说:“好好读大学,奶奶回来继续给你做土豆丝。”
“屋头还有几件毛衣,天气凉了,你记得加上,还有,出门不要忘了戴红领巾,学校要检查……”
她握着姚宇的手,一直在说,父亲终于失去耐心,皱起了眉,将车窗摇上去,吩咐司机快点开车。那辆帕萨特转
眼间消失在路口。姚宇站在车轮卷起的烟尘中,不知所以。
祖母去世于姚宇高一的下学期。她在千里之外的湖北去世的那天,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是敬老院的工作人员送
别了她的遗体,负责了火化的后续事宜。父亲赶去,为麻烦了他们而连连致歉。那时,姚宇还在攀城,结束了高
一的期末考试,兴高采烈地和小胖去网吧。懵懂的时代,一直有祖母的陪伴,姚宇觉得她真是最值得依靠的人,
而当他终于稍微明白一些事理的时候,知道人总是要死,年龄越大距离那个节点就越近的时候,祖母已经弃他而
去了。

姚宇不记得当接到消息时他作何反应了。记忆没有检索到这一部分的内容。

他翻身下床,去盥洗台那里冲了好几把脸,在冷水的刺激下,全部的朦胧都消失了。一只蚂蚁企图沿着洗手池的
瓷砖往上爬,姚宇打开水龙头,让汹涌的水流将那微小的家伙顷刻吞没。他忽然想笑,但喉管太过滑腻,笑意未
能爬到口腔,就凝结成一团无助的唾沫,被他顺势吐到盥洗池里,随着旋涡排走了。他料想过很早以前的时光,
下午酣畅淋漓地玩了回家来,奶奶就在厨房里,关闭的房门透出阵阵菜香,而他冲到洗手间,把头埋在水龙头的
喷发里,开心地叫着。

下午,顾怡亭又约他出来晒太阳。
即便在冬天,下午的阳光也炽热,让人汗流浃背,睁不开眼。姚宇伏在栏杆上,视野被压缩到只有模糊的一条缝,
隐约可见对面那一整面墙的爬山虎的形状。他的脑子里还全都是中午的那场梦。顾怡亭拿着削铅笔的生了锈的小
刀,慢条斯理地削苹果。外红内白、厚度不一的果皮,也随着她的动作慢条斯理地下坠,但总是勉勉强强连在一
起,不会断绝。
咔。姚宇听到削好的苹果被掰成两瓣的清脆响声,一些果汁溅到了他的后脖颈,有些痒。
“喏,吃不吃?”
姚宇一愣,睁眼看到顾怡亭递来的那一半苹果。
顾怡亭的手很白皙,比果肉都要白,手腕也纤细,比那小刀粗不多少。
他拿过来,在嘴边咬了一口。

正吃着,肩膀又被身旁的人戳了一下。顾怡亭递来了一只耳机。“你带手机啊?”姚宇有些惊讶。“不是,就是
一 MP3。”顾怡亭的手还悬在半空,她有些不耐烦:“喂,听不听?”
姚宇透过书架背后的窗户,看了看教室后门,没有陈先生要来的迹象,他于是一咬牙,接过顾怡亭手中那一边耳
机。这个举动反而让顾怡亭轻轻地笑出来。“就听个歌,还那么畏首畏尾啊?”她的话里,有些嘲讽的意思。姚
宇耸耸肩,不置可否。
耳机里是林俊杰的《醉赤壁》,姚宇戴上耳机的那一刻,恰好播放到“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
听到这句词,姚宇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心一动,嘴上忍不住说:“顾怡亭啊,你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呢?”
边上没人搭话,半天,才听见顾怡亭笑道:“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不能是女人呢?”
“啊?”

8.
作为高三党,周日也是要上课的。放学铃响起之前,教室里还在秩序井然地写着英语老师发的小测卷子,那班得
瑞的悠扬琴声从喇叭里刚蹦出了一个音符,大家就轰然而起,一副要揭竿起义的架势,风风火火地冲出去了。于
是教室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走读生,要么打开下午从家里带来的便当,要么拿起校牌,准备出去大快朵颐。
姚宇虽然是住校生,却由于让小胖跑腿打饭,自己可以慢悠悠地去食堂。
下到三楼,姚宇和一个逡巡徘徊的家伙迎面撞上了,他立刻说对不起,尔后细看,便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秦
同学!”然而秦同学似乎神游太虚,姚宇撞了他一下,也没能把他推回现实,一米八五的大汉,此刻只是晃了下
身子,仍然在那里皱着眉,那忧郁的神情,连林黛玉都弗如远甚。

姚宇记不得秦同学平常是怎样的表情了,但总归不是这样。他想走,但又想知道底细,尽管清楚秦同学的事情和
他毫无关系。心里挣扎了几秒钟,他还是选择了离开这条支线,毕竟多管闲事不是姚宇的性格。
“等一下……”刚迈出去两步,秦同学就说话了。
不用句号是因为,这话显得特没底气,似乎那里面所包含的犹豫,比刚才姚宇产生的还多。
“?”
秦同学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姚宇,好几次都只在嘴边挤出来半个音节,就又把整句话咽下去,不肯再讲,就这
么扭扭捏捏了半天,让气氛变得一时有些古怪。试想想,一个大汉对另一个略显瘦弱的男生表现出这种欲语还休
的忧郁和紧张的神情,能让人脑补出半部红楼梦的剧情来。所以路过的女生们纷纷掩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这让
姚宇也不自在了。好在这时秦同学终于开口:“顾怡亭桌子上有个蓝色斑点笔记本,你看到过吗?”
什么?
姚宇从没见过什么蓝色斑点笔记本,最接近秦同学描述的是一个纯蓝色笔记本,那是顾怡亭的历史错题本。
他摇了摇头。
秦同学见状,脸上闪过一丝震惊,旋即恢复镇定。嘴里念叨着:“果然,果然……”
“果然什么啊?”姚宇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说的就是这个吧?秦毅。”顾怡亭的声音从两人背后的楼梯拐角那里杀将出来,姚宇给吓了一跳,而秦同学更
是脸上仿佛打翻了染坊,各种颜色轮番上阵。
顾怡亭手里拿着不比巴掌大多少的天蓝色白斑点笔记本,晃了一晃。
“我正想拿给你呢,喏,要不要?”
秦同学一愣,接着强做倨傲地说道:“不要了!你爱怎么办,随你吧!”
他说完,就大踏步冲下了楼。

姚宇还是愣在原地,好像让人按了暂停。
顾怡亭路过他时,拿笔记本拍了他肩膀一下,给他按了继续播放键。
“还傻着干嘛?”她冷哼一声。
“……”

晚上,姚宇仰躺在床上,熄灯很久了,可他还是没有睡意。他的脑子里现在上演着光怪陆离的群像剧。时而是他
的祖母,颤巍巍地朝他走来,端着一碗稀饭,正拿勺子舀起一点在嘴边吹,要喂他吃;接着又是土鸡了。土鸡提
着一袋土鸡蛋,满脸堆笑地把它送给隔壁班的茹妹妹。那是土鸡的梦中情人。茹妹妹曾被土鸡的嘴巴强奸了许多
回,但每当真人出现在土鸡方圆几平米内时,他的嘴巴就失灵了,然后又是像个小太监似的贴上去,嘘寒问暖。
茹妹妹的长相姚宇不是很记得了,只知道她的眼睛很小,嘴唇很薄,皮肤土黄色的,脸蛋常年都有一团桃红,像
是挨了冻似的……就是平平无奇的小姑娘。但坐拥前村后店最大的养鸡场的一代小土豪土鸡,却很倾心于她。姚
宇想起了那个风和日丽的初夏,他们从学校出来,土鸡带着茹妹妹,姚宇和虎子跟在后面。茹妹妹说:“我想吃
烤鱼。”土鸡一愣,立即说:“好啊!”于是脱得只剩一条内裤,露出让日头晒得古铜的精壮的胳膊和手臂,一
个猛子扎进水里,开始摸鱼。
土鸡水性好,机灵,那天他摸上来三条鱼。但是茹妹妹并没有吃,并且表现出嫌弃,因为鱼腥味太重了。虽然如
此,土鸡还是很开心。
但是为什么土鸡水性那么好,却还是死在了水里呢?姚宇想不通。

这时,走廊的吸顶灯照在寝室门口的那一片光忽然一暗,一个硕大的人影挤在门口,接着便迅速闪进寝室里来。
姚宇一惊,以为进了贼,刚要把褚大哥踢起来,那人影却一步闪现到了姚宇的床上,姚宇还没有来得及惊叫,就
被一双大手堵住了嘴巴。
我靠!不仅劫财还好色啊!
好的还是男色啊!
姚宇在心里大呼不幸。正当他以为自己的处男之身就要被这个不速之客夺去的时候,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压得
很小,语气急促,显然对方也很紧张:“别怕!我是秦同学!秦毅!”

听到熟悉的声音,姚宇终于放下心来。
秦毅见状松开了捂住姚宇嘴巴的手,退到床的一边,悄声叹道:“我过来,就是想和你聊聊她的事……”
她?姚宇反应了两秒钟,意识到秦毅在说顾怡亭。

“抽烟不?”
“不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秦毅自己摸出来一支烟,并没有点,只是把它夹在耳朵上,接着幽幽道:“我和她,差不多处了三四年了吧。我
们是青梅竹马,父母都认识,住一个大院的。那时候我们很小,她哪有现在那么亭亭玉立啊,就一黑不溜秋的瘦
猴,不少小孩都要欺负她。她爹有一次就找到我,说,你现在也是个小男子汉了,能不能保护一下她?啊?我一
脸懵。那天我们一起去上大班,园里一个家属院的那些个小孩就捉弄她,把她画板丢到墙外面去了。当时她那个
哭的啊。我火了,因为我长得壮,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一拳就搞定一个,然后还要翻墙出去帮她捡东西。
但是这会阿姨来了,把我拉下来,指着地上那几个鼻涕眼泪一块流的人,问这是咋回事。那些人自然就、就什么
一气来着,总之就诬陷我。我被阿姨叫了家长。还被他们的父母给训了。那时,我也想哭了。”
“但就这一次后,她就对我特别依赖了。出了家门,干啥事都要和我一起,买冰棍都要问她爹能不能给我带一根。
上小学我俩就没在一起了,但周末还是会出来玩,因为家住得近嘛!初中我们又在一个学校。当时那个兴奋的,
她的班就在我班的顶楼,每次我一下课就跑去找她。我感觉时间过得飞快,没聊几句,哦豁,又上课了,只好蹭
蹭蹭跑下来。后来,我爸把他的那台老人机给了我用,我晚上一回家就给她发短信,经常是聊个十几二十分钟,
然后她说,她妈来了,要我别回了,我就美滋滋地睡觉,第二天继续和她一起上学去。”
“初一那时,是我记忆里最好的一段时光。我俩偷偷发短信的事情,让我们父母发现了。这不发现也难啊。毕竟话
费超支那么多。他们两家人关进屋里一商量,为了防止早恋,就限制我俩接触。但这哪防得住?在大院里各干各
的,好像心无杂念,实际上一到学校,立马又凑一块去了!就这样,好像是顺理成章地,我们初二那年,就开始
耍朋友了。其实耍朋友之前之后没太大区别,无非牵个手,这都得悄悄地搞,拥抱都是不敢的,怕人看到了说闲
话,更别说啥子亲嘴了。她那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是个美人胚子,白白净净的,个子也高挑,据说追的人挺多。我
有些不放心,就问她,那么多人追你?你咋就看上我了?她哈哈笑了两声,说,你比他们都来得早啊!”
“哈哈,好一个‘来得早’!你知道这啥意思吗?”
秦毅转向姚宇,玩味似的说。
姚宇摇摇头。
“初三那段时间,我们就闹过一次分手。其实啊,我一直不太懂她。她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好像没什么心机,实际
上啊,她的想法,你根本猜不透。我曾以为,她是个对我百依百顺的公主,我就是她的骑士,只需要一直守护着
她,就够了。我一直把自己代入到这种角色当中去,然后发现,她跟看个傻叉似的看着我,问我在演啥。她根本
不想让我当什么骑士,她也不把自己当公主。至于她心里,我俩到底是什么角色,鬼知道啊。”
“说远了,回到正题。初三嘛,她突然跟我说,万一以后毕业了不在一个学校,她拒绝异地……啊不,异校恋。我
那个震惊啊,晴天霹雳似的,比你今天看到的都魂不守舍一千倍。我死活不肯分,但是她哪肯听我的,管我怎么
闹,执意和我断了联系,见了面都绕道走。只是在家里面,在大人跟前,我们没事人似的,但我的心痛得啊,我
都听得到它滴血的声音。我给她写了一封超长的信,字我没数,但绝对不低于五千。我平日里是个五百字都难受
得抓耳挠腮的,但这个就感觉话说不完。我托人送给她。谁知道,她看都不看!下午又给我还了回来!”
“我还没有死心。那会快要中考了,但我也没心思复习。我成天整的跟个忧郁派诗人似的在她眼前晃悠,盼着她回
心转意。但是,没啥用,你知道吗?倒是他们班的人开始议论了,最后她直接到我跟前来,指着我的鼻子,要我
滚蛋。”
秦毅说到这里,吸了口凉气,仿佛当年的回忆历历在目,顿了顿,继续道:“我的心咯噔一下,当空掉在地上,
摔个粉身碎骨。我那时就跟自己说,彻底没戏了。于是只好转过头来,认真学习。然后考上了三中。”
“够励志啊……”
姚宇道。
秦毅一愣,半晌反应过来,摆手道:“我又没得好差,只要努力一把,压线过还是可以的。但是顾怡亭的成绩就
比我的好多了,她高出招生线五十多分,学校恨不能把她捧在手里放进来。就这样,我们在三中相遇了……”
“你俩后来复合了?”姚宇插嘴道。
“嗯,那是高二的事情。我起初还不知道她来了三中,因为初三毕业后我俩关系很僵,熟悉我们的都知道我们闹掰
了,也就很少提起这事。再加上那会她家也从家属院搬走了,我和她就没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同路了。我知道她和
我一起在三中,还是在路上碰到了。我很惊讶,愣在原地,一直盯着她看,她也发现我了,但是没理我,脸上没
得什么表情,直接走了,我就那么看着她的背影,看了一路。”
“初三她那种决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当时的心情很奇妙,一方面觉得心安,因为又可以天天看到她——只
要我愿意,一方面,又觉得沮丧,因为她那个态度,摆明了是不可能再和我有什么交集了,就算能看到,还不是
徒增烦恼,陈奕迅那首歌咋唱来着‘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越骚动就越难受,隔靴搔痒,很讨厌。”
“这挺尴尬啊,那你俩咋复合的?”

“这说来我也觉得怪。这种尴尬的关系保持到高二。她忽然在 QQ 上找到我,问我一道题。我还记得那是什么题,
是个函数压轴题的第一小问,纯属是让你证明‘太阳是从东边升起’这种东西。我的心猛一抽,仿佛手机成了精,
要飞出去,就赶紧抓住,抓很紧那种,手抖着给她打字,把解题过程发过去。后来我们就每天又开始聊了。我其
实很想问她,初三那会她怎么想的,但是一直问不出口。再后来,聊了有那么一个月吧,我有天喝了点小酒,在
寝室里又拿手机和她聊天,纯粹是试试看的心态,我跟她说,咱们现在既然一个学校了,那复合怎么样?”
“我不指望她答应我,但是,她竟然没有考虑多久,就回我,说‘可以’。我靠!这什么展开?我当时那一点点醉
意全没了,清醒得简直可以去教师公寓偷忠武哥的裤头套在脑袋上跳一曲桑巴舞。我跟自己说了几千遍,这不是
梦!那一夜几乎没睡着。”

“然后就这么处着,到现在?”姚宇道。
秦毅点点头,似乎还在如数家珍地回忆这两年和她的第二春,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之中。
“这次分手又是……”
姚宇刚要说“是因为什么”,忽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说时迟那时快,他抬头就看到寝室门口站了一个人,手里
还拿着电筒往里面照。
“哪个在说话!?都高三了还不知道好好休息?”
这是老大的声音。老大大概是又输了牌,所以语气充满敌意。姚宇赶紧躲进被窝,他怕让老大抓了。晚自习陈先
生刚说的高三要“站好最后一班岗”,谁再扣分就弄死他,——这一抓,班级流动红旗绝对没了,陈先生又得招
呼一套军体拳在他身上……
所幸老大只是拿手电扫了一圈,见都在睡觉,便皱皱眉,转头去其他寝室了。
姚宇和秦毅窝在一床被子里。他的脸紧贴着秦毅那有着结实的、纹路清晰的肌肉的胸膛,感受到里面强有力的心
脏在搏动,这让他的脸也开始变得发烫起来。他悄悄抬起眼皮,瞥见秦毅的表情却没什么异样,但秦毅此时恰好
低了头,两人对视了一眼。
“噫……”秦毅仿佛觉察到什么,赶紧掀开被子,坐到床边。

姚宇呆住了。

“咳咳,”从透进屋来的灯光,姚宇看到秦毅那张大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羞涩的潮红色。
“走了,走了,时候不早了。”秦毅手忙脚乱地跳下床来,因落地不稳,险些崴脚,拖鞋也穿了好半天——还几次
穿错了姚宇的那双。在门口侦查片刻,见老大不在,秦同学飞速窜出去溜到楼上。
姚宇轻叹一声,躺在床上,正欲翻个身睡觉,忽然感到手臂下压着一个什么东西。他将那条状物拿出来,在灯光
下一瞧,发现这货是秦毅拿来的那根烟,在混乱中掉在床上,让姚宇给压扁了。姚宇没有抽烟的习惯,他想把这
东西放在枕头底下,明天起来了拿去还给秦同学。但转念一想,却终于作罢。

他的身上留下了秦同学的味道。那是说不清的荷尔蒙混杂着沐浴露的气味,像是某个盛夏的下午出门远行时,流
淌在身上的汗液的海洋干涸后留下的气息。这又让姚宇想到了土鸡。过去的许多个下午,他们就是这样趁着大人
熟睡溜出家门,然后跑到后山上。土鸡总是脱个精光,一个猛子跳进水里,先来个潜泳,将近半分钟之后“哗”
地一下破水而出,朝姚宇打招呼。他精瘦的肌肉线条分明的少年的身躯上,全挂着亮晶晶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汗的
液滴。

9.
天气开始转阴。姚宇在迷离间总以为耳边哗哗哗的是风声,但是醒来后却发现那不过是早起的小胖在洗脸。明明
小胖只洗了两分钟,但姚宇却觉得这哗哗啦啦的声音贯穿了他整个梦境。褚大哥和房锐一早上就躲进厕所抽烟了,
出来时身上一股浓郁的烟味。姚宇又想到秦同学留下的那根烟了。然而他回身去翻找,却一无所获。
去哪里了呢?他望着自己凌乱的床铺,耸耸肩。小胖在背后推了他一下,道:“搞快搞快!去吃饭上早自习
了。”

天气开始转阴,所以,头顶覆盖了极其致密的云层。
姚宇仰头看了一眼那一团团灰色,有些讶异,昨晚还是星光满天,才不过几个小时,就成这样了。

“来,要不要?”
前面的姑娘微微侧过身,朝姚宇伸过手,掌心上躺着一个白色的糖块。
“榴……”
“奶糖。”
顾怡亭说,把糖块“啪”地一声搁在姚宇关着的练习册上,又转回去了。
此时,陈先生在讲台上,正不疾不徐地说起放假的事情,说这事时,他板着一张脸,仿佛他是台下每个人的债主,
那表情的阴沉和严肃,可以和外面的天空比肩。陈先生说,学校领导考虑多方因素,经研究决定,高三的放假时
间是大年三十前三天开始到初八结束,一共十一天。放假前还有一次周测。
下课了,他把姚宇和李湘叫去办公室,脸板得更凶了,钢牙摩擦得咯咯直响,好像马上就要扑过来把他俩吞掉。
果然,陈先生开口便怒斥姚宇:“当历史科代表,成绩却只是中流,当初怎么会想到提拔你当科代表的!?”姚
宇一股火起,眼神凌厉了起来,他正要说“那你解雇我吧、老子不干了”,衣服下摆却被细心的李湘拉了拉。姚
宇像是让人扯了牛尾巴,火气放了个空炮,悻悻然接受了陈先生的批评。
出门后,见姚宇有些低落,李湘安慰他道:“别想这些啦,他就是那种人,嘴巴毒得很。”
“唔……”
姚宇走到教室门口,撞到出来的顾怡亭。“正找你呢!”顾怡亭见状,拉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姚宇的手腕,将他拽
了过去。
“我有一个计划。”
站在内阳台上,顾怡亭对姚宇说。
“什么?什么计划?”姚宇歪着头,不明所以。
“过一会陈先生就要出差走人了,听李湘说,他得周三才回来。我想你陪我去远山一趟……逃课去。”
远山?听到这个词,姚宇的脑中顿时浮现出那色调暗沉的山峦被冷白色的云条缠绕的画面,那是远山——一个被
大山环绕的小城永远的幕布。他去过那里,只是不多,因为他的一个发小在远山农校上学,偶尔会有探望。不过,
姚宇高三时,那发小已经毕业上岗了。
“为什么……要去那儿?”

“不告诉你。”顾怡亭眨眨眼,狡猾地一笑,说:“除非你答应我。”

10.
姚宇还是站在那间餐厅里。灯泡瓦数最多不到二十,那一丝微弱的光,低垂得连五指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反而让那些生活在稀松平常的事物此刻投下了张牙舞爪、斑驳交错的黑影。这让姚宇想到了三公司后山上有一处
荒废的宅院,他曾和发小陈翼、表兄梁轩一起去“探险”。双开的大门虚掩着,露出一条极其纯粹的黑色缝隙。
大家打了退堂鼓,都不想带头进入,最后猜拳,姚宇不幸成为排头兵。当他鬼头鬼脑地窜进那间屋里时,他看到
了正中央有个供桌,桌上摆着神龛,帷幕上结着厚厚的蜘蛛网。神龛里供的是哪家神仙,姚宇无法分辨,因偶像
本身也脱落了几乎全部的漆皮,在姚宇眼中,那无异一根有些起伏凹凸的烧火棍。在那窗户被木条严丝合缝地钉
死的黑暗房间里,也不知哪里弥漫着这种低垂、压抑的光。
姚宇想,那大概是自己的错觉,或许根本没有光。

这个餐厅,来自于他曾做过的那个梦。祖母在这里出现了骇人的一幕。但是现在餐桌上干干净净的,没有腐败的
食物,也没有形容枯槁的祖母。他的来路变成了一堵墙,本来是一堵墙的地方出现了路。
姚宇走进那条路。他在门口捡到了一座装着正徐徐燃烧的白蜡烛的黄铜烛台。他没有想过为什么这里会有烛台,
潜意识告诉他,这里没有问题,你继续走就是。于是姚宇拿起烛台,继续朝前走了。这是一条怎样的走廊呢?没
有窗户,没有装饰,只是刷了一层均匀的白色墙漆在上面,看上去好像延伸到无穷。然后,他看到了土鸡。
土鸡离他还有很远的距离,土鸡站在透视效应作用下两侧走廊汇集的那个点上,但姚宇很肯定那就是土鸡。走廊
似乎被缩短了,土鸡瞬移到了他面前,这个少年,全身湿淋淋的,还有水不停地从发梢滴下来,在脚下积攒成小
小的一滩。姚宇吓了一跳,蜡烛的火苗也跟着猛烈地摇摆了一下。土鸡的目光充斥着悲伤,他的眼眶也蓄满了液
体,姚宇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单纯的仍然是水。土鸡伸出他的手来,是林正英的僵尸电影里,破土而出的、穿
着清朝官服的僵尸常用的姿势,那双手臂就那么僵硬地横亘在他们之间。接着土鸡发出了尖利而悠长的叫声,那
真像用刀子割破鸡的喉咙时,那可怜的挣扎的小动物发出来的声音。
姚宇也惊慌了。他大叫一声,接着从梦境中挣脱出来,然后脑袋就因为快速起身抬头而撞到了硬物,痛得直吸气。

“你又做噩梦了?”
身边是顾怡亭的声音。
大巴车稳当地行驶在从攀城去往远山的公路上。姚宇不记得自己是多久昏睡过去的,或许是上车就在睡,或许是
几分钟前,或许上车就是在几分钟前……他的脑袋仿佛浸泡在冷凝的浓稠的浆糊里,每一根神经都开起了小差,
隔了好久,才恢复对脖子和四肢的掌控。耳边是零散的人声交杂成难以分辨的线团:有人在大口吃薯片;有人在
讲电话;还有带了孩子的,孩子一直在哭闹;后排的人似乎偷摸着点了一支烟,淡淡的烟味和从开了一条缝的车
窗处挤进来的凉风,通通招呼到姚宇的五感之中来。顾怡亭就在他右手边,靠窗坐着。
姚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又把目光收回来,盯着被他一直攥在手心、此刻已经让汗水浸得软绵绵的
车票。

不久前,顾怡亭在室南三中高三教学楼的五楼阳台上,对他说:“我要去见一个网友。”
“我前不久认识的,在一个 QQ 群里。他是个很酷的人。他是……那词叫什么来着?就是在战场上报道新闻……哦,
对了,战地记者。他说他是阿富汗还是塔利班哪里的什么战地记者,还给我看了不少图,有武器,有战场,有沙
漠,都挺漂亮的。他跟我讲了他的故事,很传奇的,我跟你说……”
顾怡亭顿了顿,似乎在梳理脑中那个庞大的故事的脉络,然后娓娓道来:“他当年,本来在国内是个前途无量的
记者,为了寻找一个被宗教洗脑的大学的兄弟,前往这个战火频仍的地方。然后那个朋友在一支武装那里。他不
知怎的被朋友骗了,又被抓进去,而在这一伙宗教势力的部队里,见到这么一群人,平日里打牌喝酒偷腥,时不
时带着女的来,大家一起欣赏实战。到内战上了战场,床上最凶猛的人,此时也是最凶猛的,而越怕死和畏战地
往战壕里面缩的往往会先死掉,比如他的那个朋友,越不怕死往前冲的,活得越久。他的那支野鸡部队被政府军
歼灭。他们抱着被炸成碎片的马克……什么枪,我记不住了。倒在黄土和铁丝网混合的战壕里面,乞求胜利者不
会发现他们。然后,亚伯拉罕,一个四十岁的大胡子,点了一支烟,亮起的一点火光,使得远处一个路过的士兵
发现了他们。一群人来了。然后就是扫射。枪声很响,他说,他当时感觉脸上湿湿的,不知道是什么。”
“大约发现了一个外国人,于是停下来,用阿拉伯语喊话,他吃力地睁开眼,不回答,只是迎着刺耳的灯光。于是
被抓起来,先是拿铁丝穿了手掌,然后关在营地里,他不知道那是哪,只看到茫茫无际的沙漠和一排排小房子,
他是被挂在一根柱子上。某一个半夜,铁丝穿烂了掌心的肉,脱钩,他掉下来。他那时感觉自己好渴,想喝水,
但是周围除了干燥的沙,就是吹起干燥的沙的干燥的狂暴的风,声音大得可以遮蔽一切。他看到阿拉伯的沙漠上
方璀璨的繁星,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必须走出去。于是他就做了。”
“拿着被折下来一半的铁丝圈摸到门口看守背后,勒住她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巴,看她的血不再流出之后,把她轻
轻放下,整个过程二十分钟。他抽出那女人腰间的枪,迅速走出去。一群人在外面的篝火地里喝酒,开那种很粗
野的玩笑。他踮起脚,悄悄咪咪地走到放置武器的锡制箱子边,取出三棱军刺。然后他把装了消音管的枪对准那
些人,把他们全杀了。然后光明正大地走出营地他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之后,终于发现城镇。然后才回来……”

顾怡亭自顾自讲着,到动情处还轻微地摇头晃脑,颇有天桥上说评书的老先生的派头。姚宇听得一愣一愣的,他
半晌才合上张得老大的嘴巴,磕磕巴巴地回应道:“不是……这你都信?”
“怎么不信?这世上总有些超乎寻常的人和经历嘛。”
“所以,你是要去见他?”
“是的!他说他在远山给聋哑儿童支教,正好,那我就去找他!”
“不是,”姚宇还是没弄清楚,“你见到他之后呢?又干嘛?”
顾怡亭的放射着光芒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一些暗淡的颜色,她沉默了几秒钟,接着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拽着
姚宇的手腕,逼问道:“你去不去嘛!”

于是,姚宇和顾怡亭在饺子的掩护下,从上次险些被忠武哥发现的那堵矮墙处翻了出去,坐上了去远山的大巴车。
路过校门外的斜坡,碰巧看到了和门卫谈笑的陈先生,吓得姚宇立即拽着由于近视而没搞清楚状况的顾怡亭一路
飞奔,直跑到车站才停下来。

11.
远山的老汽车站,在姚宇的印象中还没有室南三中的田径场大,而且本该是人员集散的热闹地界,却看起来如此
冷清。阳光照在地上,淡淡的,整齐地停放着的大巴车投下的影子也是浅灰色。偶尔吹过一阵风,擦过脸蛋,凉
飕飕的。远山在半年前改换了汽车站的位置,大部分车次都在那里中转,但老站也没有荒废,仍有少数车皮已经
生锈、连座椅也是木制的那种低价短途大巴往返于此。
两年前,姚宇独自一人来这里,也是坐这种廉价的大巴,去看望他的发小陈翼。

“我去上厕所,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姚宇对顾怡亭说,言罢便自顾自地走向远处一角上那个比车站更残破的厕所。
两年前,厕所还没有现在这么破败。墙皮好歹是完整的,不至于露出红砖的内衬来,而拐角也没有多少蜘蛛网。
虽然在公共厕所这种地方谈什么“空气清新”有点扯淡,但两年前,好歹不会让人刚迈一条腿进去,眉头就皱得
紧紧的,仿佛里面积攒了一大堆腐尸,散出的尸胺顶风臭十里。要不是肚子真的痛,再不找个投弹的地方就要炸
膛了,他姚宇打死也不会进这地方的。想到两年前他和陈翼差点要在这里过夜,他就有些难以接受。
他找个最靠近大门的一个坑位蹲下,这里是长条便坑的出水口,味道比较地轻一点……
“诶,老哥,你说我这手机咋了?”
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坑传来一个男人慵懒的说话声。姚宇刚想问一句怎么了,随即就意识到那人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干嘛要接茬,于是继续专心自己的事业。
但声音还是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这 6s 刚买的啊,就出这毛病……我怀疑老徐卖给我的是翻新机,要么就是过了保修的玩意……”
更远的地方有人说:“啥毛病啊?”
“嗨,就是特卡,发个消息就卡,讲道理苹果不该出这毛病啊?算了,改天拿老徐那里,好好问问他。话说回来,
你晓得不?我钓上个妞来了!”
“啥玩意?”
“就前两天你不是写了个啥小说嘛,讲一个记者为了救自己同学跑到中东还是啥地方,打打杀杀一通抱得美人归,
兄弟也救回来了。”
“哦……是这回事,短篇嘛,投阿旺的那小杂志上头的,稿费现在还没结呢。”
“对对对,我不是上一个同城的那啥歌星粉丝群嘛,遇上个妞。那姑娘说实话我觉得挺傻的,感觉蛮好骗,张口闭
口都是啥‘我要改变世界’‘我周围的人都是傻逼’。我嘛,当时也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加她,然后把你的那
故事讲给她听,说那是我的经历。你猜怎么着?她居然信了!”
“哟……”远处的人啧啧道,“下不为例啊,再盗版我的灵感,就收你一条烟当版权费了。”
“好好好,”隔壁笑了两声,继续道:“那女的貌似还是个中学生,我的天,室南三中的。没想到三中也出这种嚷
嚷叛逆的姑娘,我还以为这是我们远山特产呢。她说要来找我。我觉得挺不错,这要是勾搭上了,嘿嘿……”那
边的笑声渐渐变得猥琐。
“噫,”远处的哥们传来了一声嫌弃,“你周围女的少了?干嘛去骗人家清白姑娘?”
“冤枉!哪是我,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她自己要跑过来找我的!我可没提这要求。对了对了,过会咱再去干一炮,
听说施瘸子又进了一批轴承,咱们给捣鼓出来?”
“得得得,不过得小心了,我腿伤才好,跑不快的……诶我纸好像不够了,你带了没……”

姚宇出厕所时,看到顾怡亭正站在树荫下用手机发着消息。
“跟你讲啊,刚刚他给我发消息,说他正在教一个耳朵不太好的女孩用筷子,天,还是个贤惠的男人,哈哈哈!”
顾怡亭笑着,但姚宇听了却只是一愣,怎么都笑不出来。
“……你们,在哪里见面?”
“唔,我翻翻消息记录……”顾怡亭的手指在屏幕上游移,“哦!在明珠广场,升旗台那里。”

远山的街道,姚宇即使有两年不曾来过,也还是能大致分辨出走向,不会迷路。从车站出发,走不要半小时就可
以到明珠广场了。顾怡亭跟在姚宇后面,眼睛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一直在发消息,不时还发出咯咯的笑声。这
笑声在姚宇听来,总有些不是滋味,他酝酿着怎么把自己在厕所里听到的事情讲给顾怡亭听,但是思索半天也不
知道该怎么说起。这时,他们走到快出巷口进入明珠广场的地方,忽然斜刺里冲出来两个人。这两个人跑得飞快,
在姚宇眼中只有一个模糊的残影,然后他就和大地来了个热吻了。
他被不速之客撞个马趴,这两人丝毫没有停下来道歉的意思。只听前头的人歇斯底里地喊道:“干他娘的!快
跑!”转眼间人就跑出去老远了。后头的则吭哧吭哧地喘着大气,三步停一下,跑得很是坎坷。顾怡亭将姚宇扶
起,此时从巷口又拐出来一个人,这是个中年男人,围着围裙,身材健硕,方脸,脖粗,口吃,腿脚也不利索,
此时脸涨得通红,手里挥舞着一根烧火棍,边追边骂:“妈的,又、又是你们这群狗卵东西!欠、管……教是不
是!偷习惯了是不是!我就、就说,为啥我店里的零件隔三差五少一堆……”
姚宇愣了愣,忽然发现,那已经跑得没影的哥们,不就是在车站厕所里蹲他隔壁的那位吗?顾怡亭心之念之的
“战地记者”?敢情原来是个毛贼?
他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顾怡亭像看个傻逼一样看着他,半晌才翻白眼道:“你还笑得出来!你看你,全身都是
泥巴!”

姚宇听罢,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裤,那一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自己摔倒的地方,碰巧是个泥坑,这一摔给他摔成了斑马,白大衣上黑泥巴尤其瞩目,还有污水顺着衣服下摆往
地上滴。
12.
远山的服饰批发摊是搭在城南的一条商业街上的,遮天蔽日的窝棚下面,全是廉价待处理的各类衣服。大多数名
牌都是高仿,比如说阿迪达斯能印成哈根达斯,爱马仕的皮带钢印的单词是艾斯玛。顾怡亭给姚宇选了一件蓝色
呢绒大衣,配上棕色的棉长裤,一气花了 100 多。
“这账先记着,以后还我啊……”
顾怡亭翻着她的钱包,面露心疼的神色。
“得嘞!给顾大小姐当牛做马,绝不含糊!”姚宇吐舌道。
“嘁,”顾怡亭又是一个白眼,不理姚宇,朝前走去。

“哎,烦死了。他说接到了新任务,马上要离开远山去泰国了。我这一趟来又扑了个空。还白搭了一百多块!”顾
怡亭长吁短叹。
“呃……”姚宇迟疑道,“那咱们回去?”
顾怡亭猛然站住,转身来盯着姚宇,把他吓了一跳。
“回去?开什么玩笑!来都来了,钱都花了,总得玩一天再走吧!”
“哈?”
于是只能去找一个住处了。姚宇凭着记忆,找到了两年前陈翼带他去的那家一晚上只用五十块的旅店。“标间,
两张床那种。”在前台,姚宇还没来得及说,顾怡亭就挤开他,兀自摆出五十块,霸气地道。柜台后面的人更霸
气,那个身形瘦小、皮肤蜡黄的中年妇女只顾织毛衣,眼睛盯着那两根针头,一刻也没离开过。听到顾怡亭说话,
也只是淡淡地抬起眉毛,随口说了句:“两个人?那得加钱。”
“……”顾怡亭一时噎住,半晌,问道:“加多少?”
“再加五十。”女人冷冷道。
“啊——”顾怡亭张大嘴,一脸失望。
姚宇叹了口气,摸出张一百的,放在桌上,道:“这可以了吧?”
又是半天功夫,女人眼见这一线织好了,才慢悠悠抬起头,收了姚宇的钱,捏了捏看是真的,放进柜子里,又拿
出一个本子,指头在上面点了一下:“登记身份证。”顿了顿,又补充道:“一个人的就可以了。”姚宇利落地
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号码,此时妇人便更加慢地摸摸索索,从抽屉里拿出一把串了木制号牌的钥匙,道:“明天中
午之前退房啊。”

顾怡亭一进房间就开始抱怨起来,一没有空调暖气,二没有无线网,连充电插座都找了半天,插上了发现还不能
用。她有些被击败的感觉,肩膀也垮了大半,坐在床边,唉声叹气。姚宇倒是没有很不适应,这地方到处带给他
熟悉感,两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没变过。就是那浸透了烟味的茶色的墙纸,还有墙纸某处被陈翼的烟头烫破留下
的火苗形状的黑色印记,也都保留着。很巧合,他和顾怡亭在两年后,选择了当年一样的房间。姚宇费力地拉开
窗户透气,还能看到对面的小楼二层灯火通明的大厅。那是台球房,隐约能听到极为清脆的台球碰撞的声音。
“你睡靠窗那边,晚上老实点啊……”
姚宇闻声,便转过头来,却见顾怡亭一直盯着他。
“哦。”
“谅你也不敢……”顾怡亭后面的话变成了自顾自的嘀咕,姚宇听不清了。她在随身的书包里翻找,令姚宇感到惊
叹的是,那个小包机器猫的宛如四次元口袋,顾怡亭从里面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来摆在床上,接着又直勾勾地看
着姚宇,让他有些发毛。“咋、咋了……”姚宇忍不住小心地问道。“你出去,我要洗澡。”这句话一出口,顾
怡亭的脸有些微红。
“不是,你又不是在卧室里洗,我出去干什么,那边有卫生间……”
“不行!你必须出去!”
顾怡亭拿起一件睡衣样的东西遮在胸前,好像姚宇是个蓄意偷窥她的淫魔,语气也是斩钉截铁,不容一丝商量的
余地。
“好好好……”
姚宇投降了。他拿起挎包,走出门去。

13.
姚宇蹲在旅店入口处的台阶上,双眼放空,望着街对面的楼。一楼是网吧。姚宇想起了两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晚
上。他和陈翼在这里上网,打的是 CS。一局终了,姚宇正伸懒腰并惬意地听着脊背骨骼舒展的咯咯声时,忽然闯
进来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是十七八岁模样的男生,个个肌肉精壮、杀气腾腾,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浑身都是雨
水,很快网吧的瓷砖地就被滴下的雨水弄成了沼泽。网管看到这个气势,吓得躲进柜台后的帘幕里,不敢出来,
打游戏的人也都纷纷从虚拟世界超脱出来,呆愣愣地看着这群杀进来的不速之客,心下揣测这里面的哪个倒霉蛋
惹着什么地头蛇大哥了。
陈翼还在陶醉地射击,姚宇拉了拉他的袖子,悄声道:“快看。”
“看什么,反正和我们没……”陈翼随口说着,抬起了头,然后从上到下整个人僵住了,接着脸色迅速变白,嘴里
叨咕道:“不好!”姚宇的神经立即绷了起来。“跑!”他朝姚宇使眼色,手在电脑桌下指了指靠近他们这一侧
的厕所。厕所上有一个气窗,可供一人爬出。
恰好陈翼抬头时,那边一个人也发现了目标。一群人飞速杀了过来。陈翼和姚宇几乎是原地跳起来,然后推开了
所有挡路的人,两秒钟冲入厕所里。姚宇把插销拉上,陈翼已经踩在盥洗台上,半只身子出了那气窗了。门一下
下被撞击,插销已经锈迹斑斑,眼看就快脱落。不过他们运气好,姚宇刚刚跳下气窗,门就被撞开了。

如果没有记错,那栋楼后面有一个铁质楼梯,连接着一处堆满了垃圾的荒地。出了荒地再怎么走,他就不清楚了。
那个晚上,陈翼带着姚宇在雨中狂奔,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跑到哪里去,但是跑就对了。姚宇其实并不是那群人
的目标,但姚宇还是跟着陈翼跑了。他们一路冲刺,直到姚宇体力透支,再也跑不动了。“去前面避避雨……”
陈翼也喘着大气,脸涨得像是熟透的番茄。前面,就是车站的公共厕所了。他们七拐八弯,跑到了老站。

“嘿!看什么呢?喊你几声了都不应。”背后是顾怡亭的抱怨。
姚宇还没回头,就闻到了一股沐浴露和洗发水的清香。顾怡亭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她的双肩上,黑得发亮,更衬托
出她皮肤的雪白。姚宇盯着她看,渐渐地又发了呆。顾怡亭脸一红,毫不客气地踢了姚宇的小腿一下。这一下是
照实踢的,姚宇顿时回到现实世界,嘴里叫道“啊啊啊啊”,五官也因为吃痛而紧急集合了。
“我们去骑车吧。”她不顾姚宇痛苦的表情,直说道。
“啊?我不会诶。”
顾怡亭立即一副大跌眼镜的神色:“啥?这年头还有不会骑车的人?我的天……”
姚宇抗议道:“不能这样吧,你还不会游泳呢!”
“……”顾怡亭无言以对。
须臾,她叹了口气,继续道:“那我教你,怎么样?”
“教我骑车?”
“对。”
“唔……那代价是不是我要教你游泳?手把手那种?”
“……滚。”

在姚宇骑车摔倒了整整十次以后,顾怡亭彻底放弃了。她叉着腰,头发在逆向的风中凌乱飘散。“我的天,我第
一次见到你这种……”“我也很无奈啊!”姚宇抗议道。他每次想要骑得远些,踏板就踩不稳,然后车子在几秒
钟内失去平衡,将他掷在地上,有一次差点撞破门牙。租给他们自行车的大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上前来强行推
走了姚宇的那辆车,惋惜地看着车轴子,道:“哎,可怜了你了。”接着转过来对姚宇说:“我说小兄弟,学不
来就算了,钱我退你,去那边买个烤肠吃,暖暖身子吧……”
顾怡亭闻言,顿时大笑出声。姚宇的脸瞬间充血,红得就像要渗出来。他低着头从大娘手里拿来自己租车的那十
五块钱,胡乱塞进兜里,走到马路牙子边坐下,一脸颓丧的神情。
顾怡亭笑够了,推着车过来,坐在姚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开朗地说:“好啦好啦,这样吧,我们租个双人
蹬的车,一起骑,这样就稳当很多啦!来,把你那十五块给我!”
“可是,这……”
“嘿,别告诉我你真打算拿这钱买烤肠了?快快,给我!”
说罢就不等姚宇分辩,直接把他裤兜里露出来小半截的那几张票子抽走,找大娘换了辆四轮还带一个顶棚的车子。

于是他们就骑着这车,在远山的森林公园绕了一大圈。从湿地景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姚宇和顾怡亭都一
副腿要抽筋的疲倦。“我靠,没想到这么累……”顾怡亭气喘吁吁,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几秒,姚宇和她差不多,
而且连吐槽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捂着因岔气而疼痛的肚子,慢吞吞地跟在顾怡亭后面。
“诶,晚上吃什么?”
顾怡亭突然道。
“……你傻啦?”
她推了下再度陷入神游状态的姚宇,啧啧说。
“我,我随便……”

他们在街头吃了碗牛肉粉,回到旅店,已经九点了。“你还洗澡不?”姚宇问顾怡亭。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
浑身抖三抖都能弄下来一地灰尘。
她闻言,无力地点点头,但也没有要挪窝的意思,直接倒在了自己的床上,双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姚宇也不想
多话,他寻思着要不拉灯睡了得了,明天早上起早点买票回攀城。于是他咬着牙,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起来,过
去关掉了屋内本就不算多亮的灯。窗帘已经掩住,但隐约仍可见街道上店铺霓虹灯的光,对面二楼打台球的声音
也丝毫不见小。姚宇脱掉大衣,然后扯过那床总有股洗不掉的螨虫味的被褥压在身上,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了。
姚宇很羡慕那些睡着之后从不做梦的人。他只要一入眠,必然会做梦,光怪陆离,波诡云谲,难以名状。不知为
何,他醒来了。
他因为这是半夜,屋里并非纯黑,反而有一片四方形的光亮在他布满眼屎的视线里模糊闪烁。姚宇揉了揉眼睛,
发现那是浴室的光。门关着,水流哗哗直响,磨砂玻璃门上隐约投下一个窈窕的身影。顾怡亭吗?他笑了笑,似
乎在嘲笑自己竟然会对此产生疑问。不是顾怡亭,能是谁呢?
他仍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球朝上翻了翻,思维的水面渐渐起了旋涡,他被拽入了海底。

还是那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土鸡已经消失了。他又回到了这里。他的面前不再无穷延伸,取而代之的是一扇虚
掩的门。姚宇不费力就推开了它。
然后,他好像回到了祖母仍然健在的时候。他不清楚那样的年代距离他有多远了。那似乎是被包裹在琥珀里的昆
虫,于灿烂的日暮中显示出瑰丽的折射色彩。那是在他们搬家前的老宅。祖母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遥控器,目
光呆滞地看着全是雪花点的电视机。姚宇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不认为那个以第一人称展现这孤单的布景的存在是
他。当这样的叙述视角挪移到祖母苍老的脸庞前时,祖母没有任何反应。她那浑浊的瞳孔里,也没有投下任何的
人影。接着,祖母听到了什么似的,朝着大门走去。她站在大门前,朝巷口张望。夕阳渐渐朝着墙头挪动,苍穹
的色调渐而从炽热的橘红色变成了黯淡冰冷的蓝紫色,一些星星伶仃寂寞地闪烁起来了。祖母还是站在那里。直
到夜幕降临,直到她瘦小的身子被完全淹没。

忽然,天边那一抹垂死的暮光变得无比刺眼,姚宇叫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发现顾怡亭正站在灯的开关那里,
手才刚刚离开那个按键。他下意识以为是天亮了,她在叫他起床。但是转过视线去,却见窗外仍是混沌的夜幕,
丝毫不见有天光。“怎么啦?”姚宇揉着眼睛,试图把遮蔽视野导致眼中完全是像素级别的马赛克的眼屎抹掉,
嘴里则不由自主地抱怨。
“我睡不着……”
“啊?”姚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漫不经心地说:“这样啊,来,我教你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
“好啦!”顾怡亭走过来,坐在她那张床的边沿上,不耐烦地打断了姚宇的敷衍。

沉默了一会,姚宇刚要说话,顾怡亭也恰好要张嘴,两个人发现对方的举动,又默契地闭口不言。
继续沉默,直至顾怡亭说:“你是不是很无语啊?”
“什么?”
“呃……”顾怡亭扭捏起来,“就是,我让你陪我一起来这里……”
姚宇张嘴要说,楼下却传来一声怒号,接着是嘈杂的打斗声,中途还有玻璃爆碎的啪啦巨响,让人恍如处在巴格
达街头,恐怖分子又丢炸弹了,事实却不过是一群醉汉的即兴斗殴……
他俩都惊了一下,同时住口。
“没啥。”姚宇清了清嗓子,把头偏到一边,故作淡定。
……
“啊哈!”顾怡亭忽然噗嗤笑出了声。她也咳了咳,将这个话题揭过去,又迂回到了另一处:“你和起雪纯,怎么
样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仿佛屁股底下的床垫瞬间长出来无数地刺,把他扎得嗷嗷喊痛。
“还……还好,发挥稳定,水平正常……”姚宇干干地回话。
顾怡亭鄙夷道:“嘁,你就直说还是那副老样子不得了!”
姚宇脸红了。

“我想喝酒。”无言片刻,顾怡亭突然道。
“啊?”
“我很久没有喝过酒了。我想喝一点。”
“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姚宇看了看窗帘缝隙外的黑暗的街道,悻悻然道,“这个点哪有地方卖酒的?怕不
是出门就要被流窜作案的小偷给摸了钱包,算了吧,改天在三中附近……”
“拜托了。”
顾怡亭还是坚持。

于是姚宇虽然脸上每个角落都写上了“拒绝”,但还是颇为艰难地披上大衣,穿好鞋子,打着哈欠下楼去。出门
前他看了看腕上的表,此时是凌晨四点五十分,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远山的街道仍安眠于夜的怀抱中,只有
街灯尚明,多数的店家只剩下黑暗的底色中模糊的轮廓。姚宇不知道自己绕了多远的路,他感到寒冷,虽然没有
风,但走路时身体擦过静止的空气,却还是犹如硬生生地将嫩弱的肌肉和刀刃摩擦,凉意切入骨髓里面。他拐过
一个弯,看到一家 24 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中学生模样、扎着一个马尾,脸上布满雀斑的小姑娘趴在收银台呼呼大
睡,呼吸均匀,时而还有小小的一声呼噜。
姚宇走过自动门,门感应到他的通过,悄悄地打开。便利店亮着温暖而不刺眼的白光,照在货架上,平白无故就
让姚宇觉得有家的温馨感。他随意拿起几罐生啤,然后走到收银台。
姑娘被姚宇放罐子的声音惊醒,她发觉自己居然睡着了,以为害得姚宇受了耽搁,脸上立即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羞
歉的潮红。
“一共 12 元。”
“好的。”姚宇摸出包里仅有的二十元钱,放在桌子上。
出店门的时候,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跃过窄小的马路,到了对面的一块平地上。平地上什么都没有,便利店的光照
不到那么远,那里只有浅浅的一点亮,许多事物连轮廓都没有。姚宇扯了扯大衣的领口,穿过感应门。回去的路
似乎走得完全没有章法,凭着直觉,走到哪里算哪里,但饶是如此,他竟然也能走回到旅店。姚宇记得两年前也
是这样,踽踽独行。
他和陈翼失散了,因为那群人尾随而至,很快就要把他俩包个圆。陈翼情急之下把姚宇一脚踢走,自己掉头和追
兵干了起来。姚宇跑出去几步远就停住了,他不想抛下陈翼,却又自忖打不过那群一身腱子肉的混混,回去也是
添乱,眼下他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就只有报警了。
姚宇冲到汽车站边上一家小卖铺,急赤白脸地找店家要电话。他过于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手也是一个劲发抖,
指着那边的厕所。老板娘显然是这种场面见多了,搁下手中十字绣的活计,眼皮也不抬,就指了一个地方。姚宇
拿起电话报了警。警察十分钟后才到。他忧心忡忡地一会看看路口,一会看看公厕那边,心里不停祈祷:搞快点!
搞快点!恨不能借来马良神笔、诸葛魔豆,在地上画一群火柴人或者撒一把豆子造就千军万马去帮助陈翼。直到
看到红蓝两色交替闪动的警车呼啸而至,停在跟前,姚宇才觉得悬荡荡的一颗心掉在了天鹅绒铺就的地面上,稳
当,舒适。那天晚上,陈翼和那一大群人都被押上了警车,带去了派出所。警车呼啸着赶来,呼啸着离开。两场
喧闹之后,就是永恒的寂静的长夜。
姚宇望着重又回归秩序的车站,一时茫然。他本来应该在陈翼远山农校的寝室里下榻的,但是现在看来没有办法
了。于是只好毫无目标地在远山的夜晚游荡,像一只路边的姑娘都吓得彼此握住对方的手、快速避开的幽灵。这
只幽灵晃荡到了凌晨两点钟,终于停在这家旅行社的门口。姚宇和顾怡亭现在住的地方。

也就是他现在站着的地方。
姚宇上了楼,掏出钥匙开了门。灯还是亮着,只是顾怡亭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她脸上光洁白皙,没有雀斑,玲
珑剔透的五官和肤质,似乎人间不应有。姚宇愣住了,渐而叹息一声,关掉了灯,给熟睡的顾怡亭披上被子,轻
轻地把袋子放在门边,轻轻地上床,轻轻地合上眼皮,最后——重重地跌入梦境。

14.
这是一次奇妙的旅行。在姚宇看来,就像是一场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往往被定义为“恍惚神游”的那种梦境一
样,像风吹过石头的表面,毫无痕迹——这只是在姚宇的精神层面,他短期的现实生活,的确深刻地受到了这次
逃课的影响的。
以前,姚宇上课时候猫腰看曾一度火热无二的青春小说,总是幻想里面的逃课、多角恋、堕胎和群殴的戏码发生
在自己身上,那他就是争议颇多的绯闻英雄,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也好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一副很有故事的沧桑之
色,点起一支烟,于崇拜的眼光中,娓娓讲述那尘封多年的往事。此刻的配乐应该是《友情岁月》。
不过当他来到了室南三中,要经历青春小说中的年代时,却发现,再调皮捣蛋的学生,也不会把逃课当作是家常
便饭,不会在那么多的巧合中缠绕出一段多角恋情,更不会有带女朋友去设在巷子深处、没有执照、卫生条件低
下却出价奇高的诊所做人流。他们经历的青春,是原则上甘愿平凡,细节上不断叛逆的人生轨线。

这一次逃课,不出所料被发现了。前两天老师们都没有发觉到异常,直到周三上午,英语老师在点人回答问题时,
恰巧点到了缺席的姚宇和顾怡亭。她平时虽然视力不好,但再不济也能发现那两个彼此相邻座位上空无一人这个
事实。一怒之下,她向陈先生说起了这件事。陈先生满脸微笑、颇为淡定地听完了英语老师的汇报,把她礼送出
境后,关上门就换了关公脸,一脚踢烂了办公室的饮水机,砸了一个杯子。还觉得气没撒完的陈先生又像无头苍
蝇似的寻觅办公室内可以破坏的东西,终于找到一个牛皮本,然后力大无穷的他将其撕成两半,随后又发现那是
他的备课本,气上加气,气中还带有浓浓的无力感,他瘫软在椅子上,半晌没缓过劲来,险些去见了马克思。窗
外正在睡觉的一只流浪猫被陈先生的一连串暴走吓得蹦起三尺高,喵呜一声跑没影了。
那时,他俩还在回来的路上,便分别接到了各自父母打来的电话。原来,陈先生冷静下来后,立即通知了他俩父
母。家长还以为自家倒霉孩子私奔了,不用陈先生请,自己就跑来学校,和陈先生商量对策。同时到场的还有忠
武哥。经过和武忠哥约架导致险些破相的黑历史后,忠武哥显得克制了许多,虽然也气得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
但不像陈先生那样对着空气咆哮,让他跟前的空气均匀布满了他的唾沫——只是冷冷地说着脏话。嘉宾还有德育
主任和分管高三的副校长。
所以,当顾怡亭看到自己手机上跳出来的通话,便意识到:完蛋了。她把手机屏幕在姚宇面前一放,道:“我先
受死,估计你也快了。”随即咽了口唾沫,按下接听。话音未落,姚宇的手机也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他俩坐大巴回到三中,其间过程不表,只说当他们来到陈先生办公室时,看到各自的家长哭丧着一张脸,校领导
歪七扭八地坐着,也是满脸凝重。这仿佛壁画一样凝固的场景中,唯一的动态颜色就是穿着花外套梳着小平头的
陈先生了。陈先生一看到他俩,立即摆出一副“你们没救了滚蛋吧”的表情,将两张纸推到他们跟前,冷漠地说:
“签字,停课,没得说的。你俩不是想玩吗?随你们玩去吧,高考再来。下学期课别上了,就你们那学习态度,
还学什么?”
姚宇心里咯噔一下,顿觉眼冒金星,不知所措。他身边的顾怡亭倒是气定神闲,但也秀眉微颦,双手紧紧地攥在
一起。姚宇瞥了一眼他的父母,两位都低着头,仿佛挨训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心里顿时一阵难过。看他们一直
不说话,陈先生的声音更响了,手指关节也不停地在桌子上敲,制造“笃笃笃”的催逼的声音:“快点!别耽误
我时间!我还要上课!”
这时,德育主任站起来打圆场道:“哎,看他们平日成绩好,陈老师您这回就放他们一马吧。”“赵主任!”陈
先生立马换了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口气,转向德育主任,“他们的举动也太不像话了!眼里还有校规校纪吗?
三中怎么说也是国家级重点,这事情传出去,多掉面子啊。”
德育主任沉吟良久,道:“不如这样,先让他们写个检讨,深刻反省,再看看这次周考成绩,要是掉了,咱再处
理,怎么样?”
陈先生还是很为难的样子。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手握生杀大权,一定暗爽吧,姚宇想。

最后陈先生还是同意了德育主任的处理意见。姚宇被放了出来。接着他送家长出校,路上,他的母亲欲言又止,
眼看到门口了,才终于满脸忧色、犹犹豫豫地问他:“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和那女生……”“没有,真没有!
我们只是……”姚宇急忙分辩道,然而话到“我们”却接不下去了,剩下的话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说了什么,只是
嘀咕出一些零散的语素,就像鱼儿吐出的细碎的泡,连水面都挨不着,更别提弄出声响了。母亲仍是愁容满面,
而姚父则是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急急向前走了几步,回身瞪着姚宇,道:“这都高三了,你自己该干什么心里也
有个数。你爸你妈不反对你谈朋友,但是能不能分个时间场合……”
好不容易把父母送走,姚宇唉声叹气地回到教学楼。
顾怡亭已经也出来了。她正趴在内阳台栏杆上,一言不发地晒着太阳。姚宇下意识就想过去问问情况,走到一半,
脚步却凝固了,刹那间脑海满当当的思绪从狭窄的豁口涌出,他仿佛听到了有许多笑声在身边炸开,像是腥臭的
黏液沿着四肢百骸流淌下来,惊慌地寻声看去却空无一物;接着又是起雪纯的脸,那张袖珍的可爱的脸,那张眼
角留着一颗痣,鼻子两旁有雀斑的脸,却不朝他笑,只是冷冷地用目光切割他的皮肤,然而这倒像是现实了……
令人发抖的臆想使得他放弃了。姚宇悻悻然地回到座位上,拿出抽屉里的一个作文本,开始写作那逾五千字的检
讨书。

15.
中午姚宇刚跨进寝室门,兜头就是一团被褥把他脑袋罩住,那一瞬姚宇还以为自己要被抓去喝茶了。七个男生把
姚宇双手反剪在背后,押犯人似的推推搡搡拉到寝室正中。那里搁着一把椅子,姚宇被按着双肩坐在椅子上,头
上的散着汗臭味的房锐的被子被一把掀开,七张大脸瞬间挤到姚宇狭小的视野中来。
“这……这唱哪出啊?”
姚宇整个人都蒙圈了。
“说!”褚大哥义正辞严地坐在姚宇跟前的床边上,一手指着他,道,“和顾怡亭小两口干嘛去了?”
“唔……”
“这可两大两天呢,我就不信你俩没发生点啥,你就老实说吧,有没有做安全措施?”
“啥?”
褚大哥一听姚宇这不知所以的反应,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讥讽道:“到这会了还装大尾巴狼呢,你就跟我们说,
你和顾怡亭两个是不是产生小火花了?是不是寻思着出去整点刺激的了?哎我说你不喜欢起雪纯么?咋瞄上顾怡
亭了呢,难不成这是声东击西?”
姚宇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了,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没啥,真没啥。我们啥也没干。就是去远山转了一圈子,
骑了个车,游了个湖,外加吃点小吃啥的,别的都没干。”姚宇的语气很坦诚,这反倒让准备继续“拷问”他的
室友们都愣住了。他扫了一眼室友们,发现小胖牙咬了咬嘴唇,那眼眶子里好像装着一万句话,但到嘴边却啥也
没讲出来,默默地就转身窝床上去了。大家见实在没啥问的,也都各自散了。

“你俩真没发生点啥?”褚大哥还是没有放弃,临到睡前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姚宇忽然感到很疲惫,懒得再想解
释的说辞,就草草复制粘贴了一遍上面的回复。褚大哥闻言便轻叹一声,玩味地说:“那行吧,你自己看着办
吧。”说罢,便蒙头睡觉去了。高三了,大家都是倒下就能睡着的能人,不一分钟,寝室就响起了各自的特色独
具的睡眠呼吸声了。剩下姚宇仰躺在床上,难以入梦。窗外的阳光倒是刺眼,室内的温度还是那么冷,没关紧的
水龙头滴滴答答地往盥洗池里漏水,在这片静谧中,姚宇的思维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回忆过去似乎
是一种为现实寻找开脱的办法,他也回到了和顾怡亭相识的那个时候。
姚宇认识顾怡亭,是在小学六年级。那时,秦同学已经认识顾怡亭七年了。
姚宇从外地转来攀城读小学。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独自一人上课,独自一人回家。那时的姚宇,面黄肌
瘦,衣服一掀开,就像是排骨上套了一层人皮,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棱角分明”的特点,活像个营养不良的灾民。
在他来之前,班上最矮的男生是一米五三的小可,但一米五一的姚宇来了之后,这名头就归他了。因为矮,再加
上不善言谈,姚宇虽说不至于遭到公开的霸凌吧,但至少存在感这种东西对他就是一种奢望。不仅男生嫌他风一
吹就会倒,讲句话那声音不比蚊子叫大多少,跑个路也是跌跌撞撞,渐渐地便不愿意带他一起玩游戏了。姚宇知
道这种嫌弃,也不去抗议,但他从那时起就开始强烈地讨厌体育课。并不是他不喜欢运动,只是当老师说“自由
活动”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垂着手,一脸无助。他讨厌这种无助感,好像擦过脸蛋的风都
在嘲笑他一样。那时他就羡慕挖地的鼹鼠,能钻进地里,谁也抓不到,谁也见不着,心里踏实。
顾怡亭是三班的。六年级的时候,她就有一米六一,仅仅比姚宇班上最高的男生矮一厘米,比姚宇则整整高出一
个头。六年前的顾怡亭,在别的姑娘都扎着乖巧的马尾或者麻花辫的时候,她留着一头不到肩膀的短发,脸圆圆
的,一笑就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最爱穿的是一件纯紫色的 T 恤,即使到了冬天,偶尔也能看到那一抹紫色从
大衣的领口隐约露出来,而且钟爱各种样式的牛仔裤。她绝不会穿棉长裤这种东西,哪怕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
穿着把双腿勒得紧紧的以至于看不到任何褶皱的黑亮的牛仔裤。姚宇问过她,她哈哈笑道:“因为我腿长啊!不
穿牛仔裤怎么好显摆!?”好吧,顾怡亭最为骄傲的大概就是她的那一双长腿了吧。没有任何赘肉,修长而笔直,
衬托出她身材的窈窕。只可惜虽然腿长,跑步和跳远都不是长项,这还没有姚宇那个小萝卜头给力呢,为此顾怡
亭曾相当泄气,表示要奋发图强,一把跳个两米五。但高中他俩再度相遇后的第一次体测,顾怡亭还是只跳了丢
人的一米五,连女生的及格线都没到。
那时,毫无存在感的姚宇,能和万众瞩目的三班女神顾怡亭相识,原因还是比较俗套的。那还是一次体育课。没
人陪的姚宇漫无目的地在学校游荡,但太阳太大,最后走得累了,便坐在花坛边休息,同时拿出藏在裤兜里的一
本已经被他蹂躏得皱巴巴汗津津的小人书,开始簌簌地翻起来。正当他半天找不到上次看到哪了而发愁时,耳边
猛地传来一声少女的尖叫。这一声可把他吓坏了,下意识地就把书扔出去三米高,人一屁股滑坐在地上,肋骨差
点给折了。
叫声是顾怡亭发出的。她和几个女伴走到绿荫下正准备选块地方跳房子,忽然打头顶的绿叶缝隙掉下来一只比叶
子还绿的毛毛虫,不偏不倚落顾怡亭肩膀的衣服上了。女生向来最怕这些,更何况那毛毛虫毛色鲜艳得跟刷了漆
似的,一看就有毒,还肥硕无比,不时蠕动,顾怡亭能坚持住没晕倒已经算是心理素质过硬了。顾怡亭这边厢吓
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那几个女伴也怕虫子,都在边上急赤白脸的,汗都出来了,愣是没有人敢帮忙。就在事
态陷入僵局的时候,姚宇出手了。他和土鸡以前专门匍匐在草丛里抓各种虫子,比毛毛虫更邪乎的玩意他都见过
无数了,还怕它这个虾兵蟹将?于是他云淡风轻地走到顾怡亭跟前,伸出两根指头将那毛毛虫拦腰夹住,往地上
一丢,一踩,啪叽一声,问题就解决了。
顾怡亭长长地出了口气,一副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的后怕表情。当她寻觅恩人姚宇时,却发现这个只到她胸口
的小男孩已经悄然离去,深藏功与名了。

要说只有这一次邂逅,以顾怡亭那个娘胎里遗传过来的心大的属性,还不一定能记住姚宇。但是巧了,下午放学
的时候,邂逅 PLUS 出现了。
姚宇所在的十小,靠近一所初中即十五中,姚宇的发小陈翼等人就是那里毕业的。这学校前几年校风不好,混混
能论车装,他们其实也没多大能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本校高中部的都当大爷伺候,没有敢惹的,只能在小学
生面前逞威风。话说就那天下午,姚宇一个人慢悠悠地背个书包就往家走,顾怡亭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耽搁了时间,
学校都没剩几个人了才出来准备回家,于是乎,他俩就在校门口前第一排拦车桩那里碰了面。显然这才隔了半天
不到,没理由记不得对方啊,所以姚宇还没反应过来,顾怡亭就很热络地给他打了个招呼。这是第一次有女生主
动给他打招呼,那时姚宇的第二性征还没迎来发育高潮,荷尔蒙的喷薄也还早,但还是跟个声控机器人似的,顾
怡亭一喊,他那瘦得找不出半片肉小脸就红扑扑的,耳朵根子热得都可以烤红薯了。
顾怡亭说出了那句下午因为姚宇溜得太快而来不及出口的谢谢,姚宇也傻了一样一个劲说没事没事。这时候她问
姚宇,你叫什么?姚宇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子,立即提起十二万分的郑重,咳了咳,清除嗓子的积痰,慢慢地说:
姚——宇。然后,顾怡亭脸上竟然毫无变化。姚宇顿时慌了神,这是咋了?我的名字不好听还是怎么的?半晌,
她失笑道:你声音太小啦!大声一点点!姚宇只好踮起脚,顾怡亭也微微俯下身子,他趴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
仍旧是那么郑重地说:“姚宇。姚是……嗯,姚明的那个姚,宇宙的宇。”
“嗯,我叫顾怡亭。顾是……”“我知道!”姚宇抢答道,“是不是那个顾!”“那个顾啊?”顾怡亭继续哑然失
笑的表情。姚宇一时语塞了。“听好了,就是,嗯……顾客的顾,然后竖心旁一个台湾的台,亭是……”顾怡亭
正要说“亭子的亭”,忽然,打前边来了几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初中生混混,一个手里还拿着棍子,两个腰间拿绳
子强行别了一把刀。他们上来就说,要去上网吧,结果发现钱忘带了,管姚宇他们“借钱”,说明天就还。实际
上,无非是把“抢”讲得好听一点。两个留着火烈鸟的爆炸头的男生还朝着顾怡亭走过去,眼看着还带点劫色的
意思。姚宇不知哪里窜出来一股见义勇为的热血,居然一把把书包砸跟前那人脸上,然后冲着顾怡亭喊道:“快
跑!”
他原本预想的剧情应该是:顾怡亭泪眼汪汪拉着他的手,说“我不跑!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姚宇则以坚毅的
神情,犹如单刀赴会的大侠般屹立在夕阳中,决绝地说:“不行!你必须走,这场战争,总要有牺牲者!”
然而事实却是,顾怡亭被姚宇嗷的一声叫唤给弄懵了,不仅是她,那群混混也愣住了。他们反应过来做的第一件
事就是一脚踹在姚宇身上,把轻薄如纸的姚宇轻松撂倒。之后的事情,姚宇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他死活也想不
起来,那一次失败的英雄救美之后他悲惨的结局是怎样的。他只知道,那天,他是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的。

后来,他们就算是相熟了。和姚宇总是形单影只不一样,顾怡亭身边总不缺嬉戏打闹的玩伴,虽然约好了放学一
起走,但姚宇知道顾怡亭还要和那些小伙伴在教室里或者走廊上玩闹上不少时间,他就只好背着书包先去校门口
等着。直到那一轮红日已经将半个身子埋进山里面,才看到顾怡亭慢悠悠地从学校出来,然后姚宇走上前,两个
人很自然地离开,一路上谈点有的没的,在拐过第三个十字路口的第二个巷子口,姚宇和顾怡亭分别。“明天
见!”姚宇踮起脚,冲巷子里大喊。顾怡亭已经走到很深的地方,她家的大门隐约可见,听到姚宇的呼喊,她回
过头去,却只看到姚宇转身快速跑开,溅起的一地灰尘。
姚宇觉得很幸福了,因为至少能有一个人陪。
再后来,小学毕业前,班上流行写同学录。那时的同学录,多是那种封面上印着发型在今天绝对会被嘲讽的 F4 群
像或者热播剧仙剑人物的特别花哨的本子。姚宇收到了两张,他写了其中一张,小心翼翼地递给人家,而另一张
不小心弄丢了,但到毕业都没见那个人来要。姚宇也想给顾怡亭送一张同学录去,他还不知道她的电话和 QQ 呢。
但是进而他犹豫了,究竟要不要为了顾怡亭一个人而专门买一本同学录呢?想了想,他决定鼓起勇气直接去问。
然而这勇气像是破了的气球,一直没能鼓起来。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时,已经毕业了。那一度成为姚宇最后悔的
一件事。六年级暑假的某一天,姚宇曾一觉醒来,像是疯了一般打开门冲出去,他跑得很快,口腔里全是鲜血的
味道,下一秒,他就出现在了那个和顾怡亭分别的巷口。他从来没有进去过,总是站在这里,踮起脚,扬着手臂
说:“明天见!”有时候,顾怡亭会转过身,冲着姚宇也挥舞她的手臂,回答道:“明天见!”有时候,不知道
是不是没听见,巷子里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他在巷子口站了半天,期待有一个个子比他高一个头的女孩,穿着紫
色的 T 恤和褐色的牛仔裤,从模糊的深巷中走出来,但终于没有见到。

再一次相见,已经是高中了。当姚宇走进教室,第一眼就看到了靠墙坐着,正在一个本子上涂鸦的顾怡亭。虽然
已经过去了三年多,这三年他们一次都不曾见过,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姚宇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顾怡亭面前
停下。
姑娘发现一块阴影不知何时挡在前头,下意识抬头看,然后也愣住了。只有一秒,然后,轻轻地说:“哇,是你
啊。”

周二整整一天,姚宇和顾怡亭没有做别的事情,只是在远山的静水湖转悠。静水湖并不是官方名称,实际上,这
片湖没有名称。顾怡亭问起姚宇,那一洼水有没有名字?姚宇想了想,似乎两年前陈翼说,这里叫静水湖,但话
锋一转,又自嘲似的笑笑,轻声补了一句:“哪有名字呢?”姚宇告诉顾怡亭:“这里叫静水湖。”他没有像陈
翼那样说出后面的话。“不错的名字,波澜不惊,是挺静的。”顾怡亭说。
其实,静水湖位于远山曾经的一处煤矿上。世纪初,煤矿倒闭了,现在还随处可见被熏得黢黑的碎石,以及从碎
石缝隙中长出来的星星点点的绿色植物。静水湖就处在煤矿的中心。据说这里过去是矿坑,后来挖穿了地下水,
流出来构成一个湖。湖的形状,从天上看像右边被啃了一口的爱心。而顾怡亭和姚宇此时就在这“被啃了一口”
的突出部上。这是一块巉岩,高居于湖面之上,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湖面。
姚宇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稀里糊涂走到这里来的。好像两年前也是这样,他和陈翼也是稀里糊涂从派出所兜兜转
转来了这里。那时还是夏天,静水湖的水位比现在低许多,陈翼忽然脱了鞋子,挽起裤腿,跑进浅水区,伸手往
下打捞着什么。姚宇颇为好奇,大声问道:“你在搞啥?”“找石头!”陈翼回答道,说话间,就猛地从水里抬
起手臂,哗啦啦的水幕落尽,姚宇看到陈翼手里攥着一块质地像是玛瑙的晶莹剔透的石块,覆盖了一层水的石块,
在日光中反射出璀璨的亮点。“你看到火车站那里摆摊卖玛瑙手饰的不?都是打这里捞上来的。”坐在岸边,陈
翼燃起一支烟,笑嘻嘻地说。“虽然不晓得这是什么玩意,但绝对不是玛瑙,哪听说远山产玛瑙的。成本不到五
块钱的玩意,让那些家伙一卖就是四五十,真是暴利啊。”陈翼继续感叹道。
姚宇还想去找找有没有剩下的这种色泽艳丽的石头,但放眼望去,岸边围着一圈都是深灰以至黑色的碎石块。

16.
因为答应了陈先生,周测历史必须考到班级前三,否则非但历史科代表没得当(这姚宇反而求之不得),还要停
课回家去。他分明有把握的,但这次周测,他还是决定作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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