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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倪.穆圖《夜花仙人掌》中的

危脆性、互依倫理與後人類主義

許甄倚*

摘 要

本論文援用酷兒理論家巴特勒(Judith Butler)晚近提出的「危脆生命」(precarious

life)、「危脆性」(precarity)、「易傷性」(injurability)或「脆弱性」(vulnerability)等概
念來閱讀愛爾蘭-印度裔-千里達-加拿大女同志小說家薛倪 . 穆圖 (Shani Mootoo)

1996 年出版的《夜花仙人掌》(Cereus Blooms at Night)。書中遭受父親亂倫與家暴的女

主角瑪拉(Mala Ramchandin),改寫了脆弱性與能動性的常模意義,脆弱性不再是能動
性的相反對立面,她的故事讓我們看見脆弱性的另類潛能與多元樣態。危脆處境讓她跨

越了個人主義式的主體,與絕對他異性的動植物、昆蟲、大自然產生倫理的關係性,啟

動了後人類及解殖的視野,也讓她跨越認同政治、異性戀婚家親密、基督教殖民價值體
系,與同屬危脆處境的跨性別他者形成非血緣、新形態的親屬關係或差異共群,建立起

互相關懷、悅納異己的共棲倫理。瑪拉創傷生命所展現的創造性,對各種形態的他異性

臉孔的尊重,賦予了我們新自由主義當代生命政治的危脆日常極具價值的思考意義。

關鍵字:薛倪.穆圖、加勒比海、危脆性、互依、後人類

* 許甄倚,現為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研究領域為英美現代主義、現當代英美同志文學與
文化論述、酷兒理論、性別研究、女性主義理論、酷兒離散與族裔文學。

2019 年 9 月 5 日收到稿件/2019 年 12 月 6 日接受刊登


《英美文學評論》35(2019): (31-57) | ©中華民國英美文學學會
DOI: 10.6711/REAL.201912_(35).0002
32 英美文學評論

Precarity, the Ethics of Interdependency,


and Posthumanism in Shani Mootoo’s Cereus
Blooms at Night
§
Jen-Yi HSU

ABSTRACT

The paper employs Judith Butler’s recent reflections on “precarious life,”


“precarity,” “injurability,” and “vulnerability” to read the Irish-Indo-Trinidadian-
Canadian lesbian novelist Shani Mootoo’s Cereus Blooms at Night (1996). The
protagonist, Mala Ramchandin, suffers violent abuse and rape inflicted by her father;
however, her story revises the normative definitions of vulnerability as passive and
agency as active and invites us to imagine vulnerability otherwise. Precarity enables Mala
to move beyond the individualist model of subjectivity and to identify across non-human
species such as insects, animals, and plants. A posthumanist and decolonizing vision thus
emerges from ethical relationships that Mala develops with the non-human. Vulnerability
also allows her to break with identitarian category, heteropatriarchal intimacy, and the
Christian system of colonial domination, made manifest by queer forms of intimacy and
modes of alliance that are characterized by interdependency and the ethics of care,
generosity, and cohabitation. Mala’s story shows us that vulnerability is not just a
condition that limits us but one that can enable us. This reimagining offers us invaluable
lessons about interconnectedness, empathy, and ethics, especially in the age of
neoliberalism in which new forms of thinking are needed to understand the biopolitics of
precarity.

Keywords: Shani Mootoo, the Caribbean, precarity, interdependency, posthumanism

§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English, National Dung Hua University.
許甄倚 _ 薛倪.穆圖 33

壹、前言

愛爾蘭出生,千里達長大,十九歲移民至加拿大的印度裔女同志作家薛倪.穆
圖(Shani Mootoo),起初是以多媒體視覺藝術家出道的,她的畫作在加拿大及美國
的展覽廣受好評,一些歐美的獨立影展也放映了不少她製作的實驗短片。穆圖曾說
過,早期之所以選擇視覺藝術而非文字作為創作的媒材,肇因於幼時被叔叔性侵的
經驗,當時年幼的她把性侵的事件告訴祖母時,祖母的反應不是幫孫女伸張正義,
而是叫小女孩閉嘴不要跟任何人提及此事,因此,她直覺認為文字語言跟圖像比起
來是比較危險的,故選擇走她認為較安全隱晦的繪畫路子,一直到三十五歲才出版
第一本小說《在緬街上出櫃》(Out on Main Street, 1993),這是一本短篇小說集,同
名的短篇敘述者是一位來自千里達印度裔的陽剛女同志,故事講述她和女友逛溫哥
華緬街的一個印度市集所發生的尷尬趣事,棕色皮膚的她看起來是印度人,但和印
度的關係卻是遙遠的,故緬街市集從印度來的「道地」(authentic)印度小販看不起
從千里達來的山寨版印度人;此外,敘述者外顯的陽剛性別氣質,缺乏傳統女人
味,也讓小販們頗不舒服。當她看見小販攤位上販賣傳統印度甜點,興奮之下指定
要購買,但她所直呼的糖果名稱,卻是千里達式的,跟傳統印度名稱不大一樣,因
而遭致印度小販的輕蔑與鄙夷。整篇小說可說是不斷辯證「道地或不道地」的這個
議題,作者時而詼諧,時而無奈,時而批判的口吻,揭露了從千里達離散至加拿大
生活的性別異議者,如何在傳統及多元文化之間進行角力。
穆圖的第二本小說《夜花仙人掌》(Cereus Blooms at Night)於 1996 年出版就深
獲好評,得獎無數,書中大膽描寫在加勒比海地區仍是禁忌的如跨性別、同性戀、
性侵、亂倫等議題,故事發生在一個影射千里達的杜撰島國浪塔納卡馬拉
(Lantanacamara)上,敘述者是一位在養老院工作、名叫泰勒(Tyler)的變裝癖/跨性
別 護 士 , 有 一 天 養 老 院 來 了 一 位 瘋 癲 失 語 的 老 太 太 瑪 拉 . 藍 昌 丁 (Mala
Ramchandin),由泰勒負責照顧,老太太拒絕與人溝通,只會模仿動物與昆蟲的叫
聲,小說以照顧者泰勒的觀點,來敘述瑪拉老太太一生所經歷的創傷故事。瑪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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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昌丁(Chandin)是印度苦力的後代,1父母親為了讓兒子脫離勞動階級的貧窮宿
命,將他送給一位白人傳教士家庭當義子,並受洗成基督徒。牧師讓昌丁受教育,
準備把他塑造成對異族宣揚教義、有利傳教的活招牌(信基督教等於階級晉升及擁
有美好生活),讓更多印度人皈依基督教。昌丁自從住進牧師家,浸淫其中有品味
的白人生活之後,開始厭棄自己的父母及族人,牧師的女兒拉薇妮雅(Lavinia)也和
昌丁念同一所教會學校,朝夕相處下,昌丁開始對拉薇妮雅產生情愫,進而對她告
白,然而牧師女兒卻拒絕了他。事實上,就算兩情相悅,牧師也絕對不可能將掌上
明珠許配給一個印度苦力後代,在殖民主義階級分野嚴峻、異族嚴禁通婚的世界
中,昌丁註定不能對拉薇妮雅有非分之念。之後拉薇妮雅回母國「寒冷的北方濕
地」(Shivering Northern Wetlands;暗指英國),捎來電報說要準備結婚,昌丁在
悲憤之餘,轉向拉薇妮雅在教會學校的閨蜜、印度裔的莎拉(Sarah)求婚,兩人結婚
後,生下兩個女兒,一個是瑪拉,另一個是阿夏(Asha)。
平靜的日子終究還是被打斷,有一天拉薇妮雅突然回來浪塔納卡馬拉,拜訪昌
丁一家人,已為人父人夫的昌丁依然對拉薇妮雅無法忘情,然而拉薇妮雅的心思卻
不是放在他身上,而是與幼時閨蜜莎拉發展如膠似漆的女同志戀情,最後兩女甚至
決定私奔,慌亂中來不及帶走莎拉的兩個女兒,面對妻子與心上人私奔的昌丁怒不
可抑,之後開始酗酒,甚至性侵女兒。
小說主要集中以男護士泰勒的觀點來敘說瑪拉所面臨的性暴力與創傷,可悲的
是,整個印度裔社群都知道這個亂倫醜聞,卻沒有人願意插手援助她。成年後的瑪
拉,在一次與昌丁的衝突當中,失手將之擊昏,驚慌失措之餘,把父親拖到地下
室,活活將他餓死,自此活在自己的世界,讓庭院的花草自由生長成奇花異草的叢

1
五百年前的「中央航線」(the Middle Passage)開啟了跨大西洋黑奴販運,十九世紀廢奴後,急需
勞力的加勒比海墾植園,開始從南亞及中國引進契約佣工,填補勞力缺口,開啟了華人苦力及
印度奴工遠赴加勒比海的離散命運。千里達的印度離散,可參考羅格胡蘭(Parvati Raghuram)和
薩 胡 (Ajaya Kumar Sahoo) 編 的 《 追 溯 印 度 離 散 : 背 景 、 記 憶 、 再 現 》 (Tracing an Indian
Diaspora: Contexts, Memories, Representations, 2008),根據他們的說法,1838-1920 年間,有大約
五十萬印度移工以契約佣工的身分漂洋過海至加勒比海地區,在契約結束後,大部份的印度奴
工選擇留在當地,只有 25%回到母國印度。今日,千里達 40%的人口是印度裔,其他的印度奴
工的後代則散佈在南美洲的蓋亞那及蘇利南(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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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她開始丟掉人類的語言,與植物、昆蟲、爬蟲類等生物共棲成一個奇異和諧的
小宇宙。
過去學者在分析《夜花仙人掌》時,大多集中討論小說中的(後)殖民情境、
跨界(跨性別、人與動植物互跨等)題材、另類親密模式、性侵亂倫與創傷書寫。
酷兒離散學者戈匹娜絲(Gayatri Gopinath)將此小說視為顛覆奈波爾(V.S. Naipaul)
《畢司沃司先生的房子》(A House for Mr. Biswas, 1961)的異性戀父權國族想像的酷
兒示例。 2 援引詹民信(Fredric Jameson)著名的第三世界文學多為國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的這種讀法來讀《畢司沃司先生的房子》,戈匹娜絲認為畢司沃司先生的
失敗,他無法建造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房子的挫折,是與他積弱不振的陽剛性與頹
靡的父權威嚴有關,這也是異性戀作家在托寓國族寓言時常犯的性別盲點。在穆圖
的小說裡,畢司沃司先生的對照組是性侵女兒的父親昌丁,他的「房子」或「家」
因為妻子和同性情人私奔而一夕全毀,但妻子的逃跑與後來發生在「家」中的亂倫
暴力,都直指異性戀核心家庭溫馨論述本身的破綻處處。和奈波爾以血緣為依歸的
對「家」與「國」的想像迥異,穆圖的酷兒小說顯示出,非血緣、反父系為尊的另
類親密模式,反而可以提供我們安身立命之依偎感。
此外,酷兒學者暨情動研究(affect studies)理論思薇特柯薇琪(Ann Cvetkovich)在
《情感檔案:創傷、性相、女同性戀公共文化》(An Archive of Feelings: Trauma,
Sexuality, and Lesbian Public Cultures, 2003)一書中,用「跨國創傷」這個慨念來談
穆圖的《夜花仙人掌》,如果說莎拉、拉薇妮雅和阿夏的離開都是想逃離異性戀父
權所帶給她們的創傷,選擇留下來的瑪拉,則用幻想(fantasy)來療傷。3對於相信科
學理性的醫師而言,瑪拉的幻想是精神分裂的徵狀,但唯有透過人格分裂,將自己
二分為長大成人的瑪拉與幼時乳名波波(Pohpoh)的自己,瑪拉才可以繼續在殘酷的

2
請 見 Gayatri Gopinath. Impossible Desires: Queer Diasporas and South Asian Public Cultures.
Durham: Duke UP 2005。
3
請見 Ann Cvetkovich. An Archive of Feelings: Trauma, Sexuality, and Lesbian Public Cultures.
Durham: Duke UP,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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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世界存活。在她的幻想裡,波波不是被父親控制或性侵的小女孩,而是可以上
天下地穿梭自如的小精靈,如此深具能動性的幻想幫助瑪拉抵禦創傷記憶的入侵。
本篇論文受益於這些前輩的研究,但想嘗試用酷兒理論家巴特勒近年來提出的
「危脆生命」(precarious life)、「危脆性」(precarity)、「易傷性」或「脆弱性」
(vulnerability)來重新閱讀《夜花仙人掌》。 4 倘若離散研究多著墨於地理空間的移
動,而女性主義自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大聲說出「作為女人,我沒有國家;作
為女人,我不要國家;作為女人,我的國家是全世界」(109) 之後,就將反叛父權
的女性主體與離散或流亡形象連結,我們該如何了解《夜花仙人掌》中無法流動、
選擇不流動,看似拋棄能動性或失去自主意識的亂倫創傷主體?如果說各種權利論
述(人權、民權、女權等)都將自我的定義侷限在個人主義式的,都以一種賦權增
能的培力論述來極力與脆弱性切割,《夜花仙人掌》裡的亂倫創傷主體,是以一種
怎麼樣另類的方式,讓我們看見脆弱的另類潛能與多元樣態?脆弱性一定是能動性
的相反對立面嗎?脆弱性一定得靠家長式的保護主義來介入或拯救嗎?筆者認為用
「危脆性」、「脆弱性」這個晚近女性主義者頻繁使用的理論關鍵字來分析《夜花
仙人掌》,更能幫助我們了解小說駁雜的倫理議題、性別政治、生態觀點、解殖

4
英文 precariousness、precarity、vulnerability 是涵義相近的字,但在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倫理
書寫中還是有些許喻義層次上的差別。Precariousness 或 precarious life 指的是身為人的存在有限
性(finitude)和脆弱性(fragility),肉身的老化、腐朽、傷殘、失能、死亡等現象是所有生命的一種
無法逃脫、不能否認的普世狀態,這種存在有限性是共有的、不是個人的,也不是例外的。
Precarity 則是一種「由政治力誘發的狀態」(politically induced condition ),導致某些人口淪為危
脆生命的處境加劇,某些人口成為危脆人口的機率被降到最低限度 (Frames of War, 25-26),至
於為何會產生這種危脆性分布不均的現象,端賴我們如何設框 (frame) 詮釋或認知哪些生命的逝
去是可哀悼的,哪些生命是可拋式的;「框」的設立會左右我們看世界的方式,激起或遮蔽某
些情動,影響「框」設立的因素百百種:國家機器、媒體、性別主義、種族主義、健全主義、
階級偏見等皆是因素。至於 vulnerability 這個字,巴特勒把它跟「開放性」、「感受性」這些比
較屬於情動研究的概念做連結,主要是要複雜化 vulnerability 給人全然負面的印象,雖然
vulnerable 的拉丁文字根 vulnerare 是「使受傷」(to wound)的意思,但在巴特勒的倫理書寫中,
她成功開展了 vulnerability 作為分析概念所蘊涵的豐富性,vulnerability 代表的是一種情動,或
是被影響 (to be affected)、被感染的能力,所謂「被影響」當然可能遭致傷害或損失,但也可以
是一個倫理的開端,亦即,與他者的連結及主體的質變。在巴特勒近年來的書寫中,
precariousness、precarity、vulnerability 這三個字頻繁出現,也常交互使用,雖然彼此間有些微
小差異,但都在同色調的光譜上,彼此間的涵義也交互參照、彼此交疊,很難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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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olonization)欲望及後人類視野,在進入文本分析之前,我們先爬梳一下「危脆
性」的理論背景與重要意涵。

貳、危脆性的理論背景與重要意涵

傳統以「救援」或「保護」為基調的主流國家扶弱論述或女性主義,皆將脆弱
性理解為反抗性的絕對對立面,兩者水火不容,如此的脆弱性暗示且需要家長式的
保護主義,如此一來,又淪入婦女弱勢 vs. 男性強勢的性別刻板二元,婦女救援式
的觀點將被害人完全弱化、被動化。更可怕的是,權力如何透過操弄,藉由否認
(disavow)自身的脆弱性、或將脆弱性投射、置換於特定人口,塑造出某些剝權人口
為「弱勢」,擴大了生命政治(biopolitical)形式的治理及管理論述,卻讓特定階級享
有全然的主宰權與能動性。有鑒於此,近年來一些深具批判性的女性主義開始嘗試
複雜化脆弱性,將脆弱性當成是一種女性主義理論及政治實踐的價值,藉由脆弱性
來強調關係性(relational)主體論的重要,來對抗自由主義形式、以謀求個人私利為
前提的資本主義或個人主義觀,以及男性幻想的完全獨立的主宰妄象。
2001 年的九一一恐攻事件開啟了二十一世紀全球的危脆情境,美國面臨危脆性
襲擊之餘,不是重新定義與思考自己在國際社群所扮演的角色,而是採取深具攻擊
性及報復性的自保方法,高漲的愛國情緒與煽動性的仇外論述互為表裡、層級升高
的維安及監控機制可以以反恐之名讓普世的人權遭到懸置,中情局在古巴關達那摩
灣(Guantanamo Bay)專門關押恐怖份子「黑牢」所傳出的以莫須有罪名無限期羈押
人犯,以及恐怖虐囚醜聞等,更成為美國之恥。巴特勒的《危脆生命:哀悼與暴力
的力量》(Precarious Life: The Powers of Mourning and Violence, 2004) 就是從危脆性
這個概念出發,來探討美國面對危脆時所激起的攻擊反應(aggression),此後巴特勒
就以危脆性這個概念,持續探討二十一世紀接踵而至因危脆情境所觸發的街頭抗
爭、底層結盟所顯示的倫理議題 。如 2008 年全球經融海嘯,產生大量的失業人
口,金融危機的始作俑者華爾街的大佬卻不用負責,之後在美國各大城市點燃了許
多抗議資本主義的佔領運動,這是與美國反恐式不同的另外一種面對危脆性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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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它不是訴諸個人主義式的維權,而是強調「關係性」的集體抗爭,甚至與其他
弱勢議題(如環境、性別等)做橫向結盟。除此之外,阿拉伯之春、歐債危機、希
臘的撙節措施(austerity)、約旦河西岸在以色列佔領下巴勒斯坦人的剝權處境、歐洲
的難民議題、氣候變遷的威脅等等,傷害、風險、失能、死亡、危機似乎成了日
常,都讓危脆性成為探討二十一世紀人類處境的重要關鍵字。
在《朝向一個政治聚合的操演性理論》(Notes Toward a Performative Theory of
Assembly, 2015) 一書中,巴特勒提到她常被問的問題是:為何從性別操演理論轉向
到 危 脆 生 命 (26-27) ? 在 〈 重 思 脆 弱 性 與 反 抗 性 〉 (“Rethinking Vulnerability and
Resistance”)一文,她也嘗試回答這個問題,並點出很多人誤解了她「性別操演」理
論,以為性別的選擇是輕輕鬆鬆,如同選擇衣櫥裡的衣服一樣深具自主性並且可以
自在穿脫角色扮演,癥結點在於無法區分「表演」(performance)與「操演性」
(performativity)的不同。巴特勒指出,「表演」與「操演性」截然不同,前者是預
設了有位「表演者」(performer)先行於「表演」之前,但後者則強調沒有此笛卡爾
式的先驗主體存在,其實應該是「表演先行於表演者」才對。在援用奧斯丁(J.L.
Austin)語言行為理論(speech act theory)的「操演語句」(performative utterance)來談
性別時,巴特勒指出「操演性」其實是彰顯了權力如何在我們言說行為中體現,我
們如何「無法控制地」(暗示著「能動性」的懸置及「危脆性」的普世性)被權力
或社會常模(norms)型塑著,卻還癡心妄想自己有自主獨立意識,或者誤認有所謂
「本質核心」(essential core) 的存在。「操演性」體現在當嬰孩出生時(甚至早在
產婦用超音波診斷胎兒性別時),醫生使用「操演語句」宣布「是男嬰!」(It’s a
boy!) 或「是女嬰!」(It’s a girl!)那一刻權力就開啟了一連串的性別常模化動作,將
原本無性別的嬰兒性別化、召喚成非男即女的二元 (gender role interpellation)。
但這麼說來,我們是不是都如同逃不出如來佛手掌心的孫悟空,永遠被權力警
總所制約著?其實也不是這麼悲觀,因為巴特勒告訴我們,如果說「操演性」的權
力語言根據德希達(Jacques Derrida)而言也是一種「引述」(citational)的話,這就暗
示了在不斷引述的過程中、餘溢(excess)或偏航(deviation)的逾越/愉悅是有可能產
diver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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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這就是所謂的「酷兒性」。因此,「操演性」包含了兩種操作:一是主體被
動地被權力所銘刻、被行使(being acted on),另一是即使曝露在這樣的脆弱性、易
感性(susceptibility),主體還是有可能酷兒化常模,改寫或重新賦義(resignify)性別律
法(“Rethinking Vulnerability and Resistance,” 18),因此,根據操演性理論來談能動
性,巴特勒強調沒有絕對的臣服,也沒有絕對的自由,我們都是在臣服與自由間協
商與建構主體,在能動性被制約的場域中,還是有顛覆戲耍的可能性。
如此的強調關係性而非超驗性(transcendence)的主體觀,在巴特勒的書寫中始
終如一, 在 2005 年出版的《一人的自陳》(Giving an Account of Oneself)一書中,她
探討為何要解釋自己、如何說明、對「誰」解釋,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要解釋、說明
自己。關鍵字“accountability”中文很難一言以蔽之,可以翻譯為「應作解釋」、
「可說明性」、或「負有責任」;形容詞“accountable”也有「回應」(answerable)、
「究責」(responsible)的意涵。“accountability”的盈滿多義,指出了倫理問題的多重
核心,亦即,「我」如何成為「我」,「我」如何成為「被看見」(recognizable)的
「我」,「我」的形成,是如何受役於、蒙恩於(beholden)「他者」,「我」如何
對 這 個 「 他 者 」 負 有 義 務 。 藉 由 閱 讀 拉 普 朗 虛 (Jean Laplanche) 與 列 維 納 斯
(Emmanuel Levinas),巴特勒指出我們應該討論的是,在「我」(I)形成主體之前的
前本體 (preontological) 階段,這時候沒有所謂的主格的“I”,只有被動受格的“me”。
巴特勒表示,我們應該要放棄問「我能變成什麼?」(“What can I become?”)類似這
樣自戀式的問題;倫理的開始,來自於與「他者」建立關係的欲望,所以我們應該
問的問題是:「你是誰?」(Who are you?) (31)。
這個「你是誰」的「你」,除了涵括人類,同時還跨界到非人層面,如先前提
到的操演性框架下,讓我們形成及定義主體的社會、文化、話語體系,這部分巴特
勒將之稱為「召喚式的常模」(interpellating norms),除此之外,還有支撐起我們存
活的物質性基礎如醫療體系、公共設施、居住硬體等的「基礎設施常模」
(infrastructural norms),以及後人類主義關心的陽光、空氣、水、植物、動物等
(“Rethinking Vulnerability and Resistance,” 19) 。 我 認 為 這 如 此 強 調 「 互 依 性 」
40 英美文學評論

(interdependency)的主體觀,在日漸興盛的生態批評及失能研究的大量文獻中得到最
具體充分的演繹。5
從“I”到“me”之間,牽涉到的是一種他者性的倫理。我們得學習想像,「我」
如何退回主體尚未成形時,仍是依賴她者(m/other)時的裸態,願意受傷、暴露在無
依無靠無所歸依的一種「抵主體」的險境。《一人的自陳》中,巴特勒也從主體談
論到共同體的問題,如何想像一種可保有殊異性(singularity)的共同體?她表示,
「我們一點都不同」(we have nothing in common),這樣的「相異性」(nothing in
common),反而弔詭地構成我們的「相同性」(commonality)。這也呼應了儂曦(Jean-
Luc Nancy)在《作為單一複數》(Being Singular Plural, 1996) 裡所提到的,我們必須
想像一種具有離心力法則、與他者異質共存、非封閉超驗的共同體,因為存在
(being)永遠是與他者共存(being with),「共在」其實先於「存在」。歷史上已經出
現太多,以向心力為法則的「想像的共同體」,結果都成為信仰法西斯神話的極權
國家。
危脆性理論的倫理性之一,就是帶領我們走出認同政治的侷限,體認到脆弱性
是人類(甚至包括非人)的普遍情境,危脆性讓彼此充滿差異的我們連結起來,這
就是巴特勒講的「共棲的倫理」(the ethics of cohabitation)。如果說所謂的「倫理」
是一種責任意識 (responsibility),是一種回應(response)他者的能力(ability),巴特勒
在討論危脆性時,也和情動研究對話,強調擁抱脆弱性可以讓我們更開放對他者的
回應,如果反對脆弱性,也會連帶反對它的相關字如「易感性、敏感性、可傷性、

5
巴特勒在《朝向一個政治聚合的操演性理論》(Notes Toward a Performative Theory of Assembly)
中數度談到人與非人(the nonhuman or the inhuman)、動物性、生態倫理的議題(35, 42-44, 131-
34, 207, 209, 211),失能研究的議題也散佈在她討論危脆性的書寫當中。關於巴特勒和生態研
究的關係,可參考巴爾涅 (Joshua Trey Barnett)的〈與朱蒂絲·巴特勒一起生態學式地思考〉
“Thinking Ecologically with Judith Butler.” Culture, Theory and Critique 59.1 (2018): 20-39; 至於巴
特勒與失能研究的關係,普爾(Jasbir K. Puar)最新力作《使跛殘之權:虛弱、能力、失能》(The
Right to Maim: Debility, Capacity, Disability, 2017)算是當中代表,這本書可說是延伸巴特勒的危
脆性概念來探討以色列如何動用國家機器讓巴勒斯坦持續處於失能狀態,可說是將危脆性理論
與失能研究接枝。
許甄倚 _ 薛倪.穆圖 41

開放性、憤慨、義憤、勇氣,甚至反抗」。6因此脆弱性不是完全被動、只會限制
我們,它可以「啟動」(enable)我們感應他者的能力,幫助我們從自戀型、自保型的
“I” 提 升 到 “we” , 讓 我 們 有 辦 法 弱 勢 結 盟 , 與 不 同 的 、 被 主 流 視 為 可 拋 式
(disposable)、沒有資格被哀悼(ungrievable)的危脆人口、危脆動植物、危脆地球做差
異連結。

參、全然拒絕脆弱性的結果:以昌丁為例

近年來雖然不同理論間眾聲喧嘩,但一致認同的都是反思權利論述(rights
discourse)架構下的主體,女性主義在這一波反思運動中功不可沒,主要是在西方
「陽物理體中心主義」(phallogocentrism)的霸權下,主體是建立在「身」與「心」
分離,尊「心」貶「身」的二元對立概念,以及其衍生出來的一系列階級性、甚至
性別化的符碼。7脆弱性之所以被當成洪水猛獸般避之唯恐不及,也是因為在此二
元論的化約認識中,脆弱性是被放在與陰柔、被動、虛弱、朽性、死亡
(mortality)、剝權、失能、身體性、動物性一起的,在唯心論主導的西方形而上傳
統裡,這些形而下的範疇都是需要超越才可以抵達形而上抽象經驗的障礙物,在女
性主義的幫助下,我們方能透視當中隱而不察的性別面向,進而置疑倚賴在這樣二
元論下的權利論述所擁護的笛卡爾式理性主體。此外,父權傳統上對「依賴」
(dependency)的貶抑與對「自立自強」(autonomy)的擁戴與鼓吹也促成了我們對脆弱
性的懼怕與對去肉身(disembodied)超驗性的無止盡追求,被陰性化的「依賴」暗示
著被動、無助、將主體曝露出來,或者是崩毀了人與動物間的原本涇渭分明的界線
(人其實和動物一樣具有危脆生命)、揭露了自以為是萬物之靈的(男)人說穿了
也是擁有動物性的臭皮囊罷了。然而所謂自己自足(self-sufficiency)只是一種拒絕承

6
原 文 是 “Impressionability, susceptibility, injurability, openness, indignation, outrage, and even
resistance” (“Rethinking Vulnerability and Resistance,” 24)。
7
這些二元對立包含身/心、內在/超驗、私/公、女/男、自然/文化、不可見/可見、殊異
/普遍、他者/自我等、被動性/主動性、柔弱/剛強、短暫性/永恆性等。
42 英美文學評論

認肉身脆弱性的雄性妄象,不能否認地,我們的存在是肉身的(embodied),既然是
肉身式的,就必須承認「依賴」與「關係性」的必要。「我」的榮枯端賴與他者的
互依網絡,他者(也包括非人)的照護與扶持是促成「我」之所以為「我」的不可
或缺因素,危脆性的普遍與普世情境因此也推翻了身心分離二元論的合法性。
然而,如果說危脆性是一種普遍情境,巴特勒也提醒我們,必須注意到危脆性
分佈不均的問題(the unequal distribution of precarity),在《夜花仙人掌》中,我們看
到殖民主義、傳教士帝國主義、階級制度、資本主義等是如何加劇危脆性的分佈不
均。昌丁的父母當初從印度漂洋過海,跨越印度洋及大西洋、冒生命危險來到千里
達,8就是想脫離母國種姓制度所加諸身上的危脆性,努力賺錢讓兒子念大學或出
國脫貧。之後白人牧師登門拜訪,將昌丁帶走,計畫培養他上大學,條件是昌丁的
父母得皈依基督教。離開原生家庭的昌丁,很少回家,有一次回家發現父母仍然信
奉印度教,羞恥又憤怒,毅然決然與父母切斷關係。對昌丁而言,工寮、蔗田、公
廁、泥屋、油燈、木板凳、母親身上的煤炭味、燒焦茄子味及嗆鼻的芥末子味、家
中膜拜的眾多印度教神像及焚燒的熏香、奴工們身上的汗臭體味、塵土飄揚、破敗
簡陋的移工棚屋等,代表的是形而下的低賤與危脆性的威脅,相反地,基督教白人
世界代表的則是形而上的美好生活,牧師公館精緻講究的傢俱擺設、牧師娘井然有
序的花園、養父養母悠閒舒適地閱讀、寫作、交談,一切都無比高級體面,充滿了
尊榮感。昌丁尤其迷戀牧師家的水晶吊燈(對比原生家庭髒兮兮的油燈),更發願
想當千里達第一個擁有水晶吊燈的印度人。一連串的殖民學舌中,他甚至一度想改
掉自己的印度名字,換成白人名字,他開始模仿白人同學的穿著與英國腔,融入英
國人的下午茶及板球文化,將牧師老學究型的走路姿態、敲下巴沉思的神情與直挺

8
根據辛格(Sherry-Ann Singh)的研究,蘇伊士運河於 1869 年建成,在運河開通之前,聯繫亞洲與
歐洲的水路交通必須繞過非洲南端的好望角,通常從印度到千里達的航程必須花費三個月,船
艙內塞滿了人,衛生條件差,這些移工一旦感染,也沒有足夠空間進行隔離,常爆發傳染病,
感 染 下 痢 、 霍 亂 、 痲 疹 、 傷 寒 等 非 常 普 遍 , 致 死 率 極 高 。 請 見 Sherry-Ann Singh. “The
Experience of Indian Indenture in Trinidad: Arrival and Settlement.” Caribbean Atlas., 3 Sept. 2019.
Web. <http://www.caribbean-atlas.com/en/themes/waves-of-colonization-and-control-in-the-caribbean/
waves-of-colonization/the-experience-of-indian-indenture-in-trinidad-arrival-and-settlement.html>。
許甄倚 _ 薛倪.穆圖 43

身軀,當成理想的男子氣概來模仿(34)。然而,想擺脫的「印度性」還是如影隨
行,昌丁對鏡中自己矮小的個子、棕色的皮膚、黑色的頭髮,只覺得自慚形穢,體
面不起來。
對昌丁而言,皈依基督教最大的好處是每天都可以看見牧師的女兒,拉薇妮雅
代表的某種高不可攀(unattainability)的強烈誘惑,當佳人離去,失志的昌丁娶妻生
子,當起牧師的翻譯員兼助手,也跟神學院貸款蓋了一間房子,看似穩定的生活,
卻被拉薇妮雅的返國打斷。當昌丁得知她要登門拜訪的那一刻,立即回春,興沖沖
地去買了一盞水晶吊燈、找人重新粉刷屋子、花錢增添進口毛毯來鋪設客廳地板、
把白襯衫白褲子拿出來叫妻子燙熨、購置從英國進口當季最潮的草帽,且重拾英國
口音。然而拉薇妮雅的注意力全放在莎拉及兩位小女孩身上,甚至開始跟莎拉談戀
愛,計畫私奔。私奔的那一天,拉薇妮雅將馬車停在後門,把船票都安排好了,要
離開的前一秒,波波返回屋子取她裝滿種子、貝殼及植物的手袋,發現父親竟然回
來,驚恐慌亂之餘,母親和拉薇妮雅阿姨逃走,留下她和妹妹,還有發狂的昌丁。
女女私奔的醜聞在島上傳開,印度社群裡也傳說昌丁開始酗酒,同時切斷與牧師家
的聯繫,牧師也因為自己女兒誘拐人妻超尷尬,不再與昌丁聯絡。
昌丁面對疆界的被滲透、家的邊界性被粉碎、妻子被外來者偷走,父權主宰的
狀態被挑戰,必須提高維安層級,他開始日以繼夜監視兩位稚女,連女兒上廁所或
洗澡都不放過,晚上強迫兩個女兒與他一起睡,不讓她們離開他的視線,有一天甚
至性侵了大女兒,波波為了保護妹妹阿夏,挺身獻身父親,亂倫的關係持續到父親
死後才結束。波波成年後變成瑪拉,受不了這個失能家庭的妹妹早已逃家,不再從
事神職事務的昌丁靠著打零工為生,把賺到的錢拿來買醉,鄉民通常有兩種反應,
一是認為昌丁犯下人神共憤的罪行,禽獸不如,不准他靠近自己家裡,二是同情昌
丁,畢竟他曾是人人尊敬的神職人員,為何後來崩壞成這樣,既酗酒又亂倫,一定
是受傷很重,要怪就要怪莎拉一定是魔鬼附身才會拋夫棄女。書中對性侵的描述十
分駭人,小說家面對恐怖的暴力場景,完全不閃躲,成年後的瑪拉趁父親一早外出
工作時與心上人盎博羅斯(Ambrose)在家中幽會,有天被昌丁發現,怒火攻心的昌
44 英美文學評論

丁面對自己的女人再次被外人奪走的危脆處境,先是連續暴力侵犯及毆打女兒、毀
損家中物件及擺設,隔天上午假裝出門,卻半途折返,手握菜刀躲起來,不知情的
盎博羅斯照例登門拜訪情人,卻被屋內如同颱風過境般的狂亂狀態嚇到,以為遭搶
匪光顧,當他看到滿臉全身都是血的瑪拉,盎博羅斯突然一切都明白了,這時昌丁
忽然出現在門口,手拿菜刀要砍盎博羅斯,瑪拉抓住父親的膝蓋逼使他跌倒,昌丁
後腦勺撞地,手還握刀,父女倆開始拉扯,瑪拉奮力奪刀,昌丁則猛扯女兒的頭
髮,當瑪拉的頭髮快被扯斷時,她狠咬父親握刀的那隻手腕,混亂中昌丁被門狠狠
撞頭昏倒在地,嚇壞了的盎博羅斯對瑪拉的濃情蜜意完全消失,轉身逃離現場。
在〈脆弱性、無知與壓迫〉(“Vulnerability, Ignorance, and Oppression”)一文中,
吉爾森(Erinn Gilson)加入了這幾年包括巴特勒等女性主義者對脆弱性與能動性的討
論,她指出,所謂的資本主義、國家主義、現代性,一直教導我們追求刀槍不入、
不易受傷(invulnerability),把它當是一種強勢主體認同的價值,灌輸我們渴望成為
一種鋼鐵人的形象,殊不知這樣對脆弱性的否認與棄絕,其實是一種無知的妄象、
也是一種化約的世界觀,如此的鋼鐵人主體,是藉由閉鎖(closure)來達成一種控制
全局的幻想。《夜花仙人掌》中的昌丁,以為藉由皈依基督教,認同殖民主,與代
表脆弱性的印度原生家庭及貧窮性切割,就可以躋身上流社會,然而他對自身的厭
惡、羞慚又難以切割的拉鋸,證明要完全切斷脆弱性恐怕只是個無法企及的夢。面
對父權地位因為妻子逃家的搖搖欲墜,雄性陽剛的被閹割,昌丁選擇以暴力及恐怖
統治來否定脆弱性,建立銅牆鐵壁(impermeable)的家園,他的遁入自戀式的酒精世
界,也是將自我完全封閉,拒絕與外界或他者建立關係。由此可見,堅不可摧
(inviolability)的夢想無非是自毀毀人,昌丁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肆、脆弱性、互依性、生態倫理:以瑪拉為例

吉爾森藉由對脆弱性的探討,帶出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的重要(325),因為如
果體認到追求常模世界所設定的鋼鐵人形象本身不止迫害別人也是壓迫自己時,就
會體認到這樣的「無知」也是建立在對聯繫自身關係性網絡的眾多差異及鑲嵌在不
許甄倚 _ 薛倪.穆圖 45

同壓迫結構的他者的「無知」,要克服這種「無知」,必須了解到壓迫從來不是單
一議題,體認到「強勢」的主流無知是如何壓迫因性別、種族、階級、健全至上主
義、人類中心主義等所建構出來的危脆人口或物種。作為亂倫創傷主體的瑪拉,面
對脆弱性時選擇了和昌丁截然不同的路徑,她選擇「開放」,翻轉脆弱性的負面含
義,被傷害的經驗觸動了她同情「交織性」壓迫下的各種伶仃人及弱勢物種(如蝸
牛、蜘蛛等各式昆蟲及動植物),脆弱性因此具備了能動性。如同歐維德(Ovid)
《 變 形 記 》 (Metamorphosis) 裡 被 強 暴 後 舌 頭 被 割 掉 且 變 成 夜 鶯 的 菲 樂 美 拉
(Philomela),愛人的離去、遭受亂倫創傷的瑪拉,最後丟掉人類語言,退回至符徵
與符旨不再分裂的前象徵時期,學會模仿鳥、蟋蟀、青蛙等叫聲。瑪拉的失語症從
主流社會的角度看來,呈現出的是受暴後的創傷症候群,她的失語同時也使她被剝
奪做人的資格,被當成瘋子或女巫,成為鄰里屁孩霸凌的對象、街頭巷尾大人用來
規訓小孩的嚇唬物(「再不乖的話就把你丟到瑪拉的院子裡」),然而從後人類的
角度看來,瑪拉的失語反而啟動了另類豐饒的可能性,9她和她的魔幻花園彷彿是
在常模世界的另一個平行時空或異托邦(heterotopia),萬物之靈的人退位,換由昆
蟲、動植物及大自然力量主宰。
《夜花仙人掌》可以說是一本非常後人類的小說,穆圖將每一個章節,都用不
同的昆蟲插畫做分隔,小說名稱的仙女花,是一種霸王花等級的大型仙人掌,夏秋
晚間開花,早上即合上,開花時會散發一種濃郁到接近臭味的奇特花香。此花是當
時拉薇妮雅帶來給愛人莎拉的禮物,種植在庭院裡,故有酷兒的含義,仙女花是雌
雄同體,象徵父權社會裡被視為悖德的女女戀、女兒對母親及拉薇妮雅阿姨的思
念、主流社會所不容許的各式美麗「差異」,仙女花既臭又香的濃烈酩酊味,也顛
覆了常模世界二元論及不容曖昧(ambiguity)的化約思維。每當它在夜間綻開的時

9
巴克(Clare Barker)用「光彩煥發的苦難」(radiant affliction)這個矛盾修辭(oxymoron)來探討後殖
民文學中為數眾多的失能敘述,她認為這些身體傷殘的比喻象徵了殖民主義與奴隸制度在身體
留下的暴力記憶,但也不是完全負面,殖民主加諸在肉身上的殘害與傷口也啟動了動人的敘
述,訴說了「磨難與韌性、傷害與新生、痛苦、美麗、智慧與愉悅的複雜與多面向的故事」
(105),筆者認為瑪拉的失語也符合這個描述。
46 英美文學評論

候,香味吸引昆蟲、蝙蝠前來授粉,花開時千萬隻飛蛾被吸引過來,振翅之聲震天
嘎響,十分魔幻撩人。後來瑪拉去住養老院時,也帶了一株仙女花過去,這種花也
讓瑪拉跟其他社會邊緣人產生相濡以沫的親密感情,除了男跨女的護士泰勒之外,
還有一位是女跨男的歐圖(Otoh),也嘗試進入瑪拉的心靈世界。
因此,瑪拉的魔幻花園不僅是後人類、也是十分酷兒的、解殖的,她的花園採
取一種更開放的態度來容納大自然中的「費解」(opacity)與「他者性」(alterity)。作
為女同志作家的穆圖,在援引花園或植物有關的意象時,顯示出其批判異性戀生殖
主義及人類(通常指的是異性戀白人中產核心家庭)中心盲點的基進性,如果說花
園的典型代表是亞當跟夏娃的伊甸園,瑪拉的花園,徹底顛覆聖經中伊甸園的父權
中心、恐同厭女情結及人類中心。 10 在《酷兒生態》(Queer Ecologies, 2010)一書
中,仙蒂蓮(Catriona Mortimer-Sandilands)和艾瑞克森 (Bruce Erickson)指出,關於自
然的論述很難跟性論述脫鉤,舉例來說,主流社會對於非常模的性,常以「違反自
然」(against nature)標籤之;我們對大自然的描寫和理解,也很難脫離異性戀生殖主
義及恐同的根深柢固偏見;於是,性論述瀰漫了我們對自然的修辭:如母土、處女
地、雄渾、不毛(barren)、播種、孕育等等,自然與文化建構互為表裡,互相滲透到
難以發現。11酷兒生態理論家或生態女性主義者皆指出,自從達爾文的演化論出現
並成為生態研究的主導論述之後,「生殖」被當成是檢驗一個環境是否為「健康」
的唯一指標,其他外於異性戀生殖模式的性與非正典的感官愉悅模式,都被視為偏
差、異常、異端、不自然的。如此以生殖主義掛帥的觀點,完全忽略了生物界的多
樣性,動物王國裡許多動物其實是非常酷兒的(如企鵝、海豚、獼猴、信天翁、火
鶴等),異於異性戀模式的求偶、育兒、情感與社交模式,在動物世界不勝枚舉。

10
穆圖將小說發生的地點取名為「天堂」(Paradise)鎮,可見她對於從哥倫布殖民新大陸以降所產
生的白人殖民主與傳教士書寫中將加勒比海島嶼形容成是伊甸園的比喻是不陌生的,關於穆圖
如何複雜化伊甸園書寫傳統,見伯恩斯(Lorna Burns)的文章〈政治化花園:《夜花仙人掌》中
的抵抗場域〉“Politicising Paradise: Sites of Resistance in Cereus Blooms at Night.” Journal of West
Indian Literature 19.2 (April 2011): 52-67。
11
請見 Catriona Mortimer-Sandilands and Bruce Erickson (eds). Queer Ecologies: Sex, Nature, Politics,
Desire. Bloomington: Indiana UP, 2010。
許甄倚 _ 薛倪.穆圖 47

不只是動物,大多數植物也是非常酷兒的,施賓格 (Londa Schiebinger) 在《大自然


的身體:現代科學起源中的性別》(Nature’s Body: Gender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Science, 1993)一書中提到,支撐十八世紀林奈的植物分類學(Linnaeus’s botanical
taxonomy)的潛意識,其實是西歐對於性、種族的分類及階序。啟蒙時期科學家及
哲學家對生態及自然的看法,隱而不彰的是當中的白人中心、男性中心及異性戀中
心,然而,這些哲學家及生物學家以貌似中性、科學的語言,包裝隱匿其中的種族
歧視及恐同情結。如施賓格所言,十八世紀植物學家強調異性戀生殖主義,卻刻意
忽略很多植物其實是雌雄同體,無法用性別二元概括之(22)。此外,在這篇被引用
無數的論文:〈朝向一個酷兒式的生態女性主義〉(“Toward a Queer Ecofeminism”)
中,生態女性主義學者加爾德(Greta Gaard)爬梳西方殖民歷史、哲學與基督教論
述,剖析這些論述潛藏的異性戀父權偏見及暴力,是如何促成了對酷兒的壓迫與對
自然的掠奪。加爾德的洞見在於用女性主義生態觀點來新詮「情色」(the erotic)這
個概念,根據她的論點,西方基督教文化對情色的貶抑是跟對女人與自然的貶抑脫
不了關係;她同時也指出:「在一個貶低女人、動物、自然、性相 (sexuality)的文
化中,酷兒們總是被女性化、動物化、情色化、自然化」(119),因此,她認為「恐
情色」(erotophobia)是連結異性戀主義與環境劣化之間的一個重要樞紐。加爾德將
環境正義與性別正義相提並論,將環境主義視為是一種美學、情慾、肉身的解殖抗
爭,持續對抗異性戀父權資本主義的規訓邏輯。
在她的後人類花園裡,瑪拉解放了自然,與眾多動植物互依互融,穆圖描述瑪
拉擁有「融入」周遭生態環境的超能力,有辦法人樹(獸)合體,以危脆性為基點
的橫向接枝不再信仰純正、本質的西方形而上殖民式的認識論及階序性、排他性的
主體觀,而是禮讚混雜與交織,這樣的環境觀及主體觀象徵解殖的契機。來自馬丁
尼克(Martinique)的法國作家兼哲學家葛里頌(Edouard Glissant)在《關係的詩學》
(Poetics of Relation, 1990)一書中,反對單一語言、單一主體觀,強調主體的與他者
48 英美文學評論

接觸的「關係性」。 12反對黑人性運動(Negritude)的非洲中心主義,葛里頌不相信
有回歸未墮落前完整(a prelapsarian wholeness)的可能,本質主義信仰者所視為匱
乏、不完美的諸如破碎性、雜種性、混融性等,在他眼中反而是解放與脫離歐洲中
心思維的契機。事實上,葛里頌的關係詩學是受到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瓜達里
(Félix Guattari) 在《千高原》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1980)一書中闡述的「地下莖」(rhizome)概念所影響。德勒茲與瓜達里認為,柏拉圖
以降主導西方思想形貌的是一種「樹狀」(arboresque)思維模式,這種認識論以一種
垂直性的原則來階序化、統一化個體,並植根於堅實的基礎(根)上,強調中心
論、普遍化與本質化,基本上是為國家機器服務的,壓抑創造性與多樣性的自由流
動。不同於樹狀思維,地下莖作為一種平行式的開放系統,以一種游牧或游擊戰的
方式打破封閉系統,強調與其他異種關係合作,而非將異種吸納、收編或排除,故
地下莖不是模仿(mimesis),也不是同化,也非二元對立的模式,而是動態的「生
成」(becoming)。《千高原》當中最有名的地下莖思維模式的例子是黃蜂與蘭花(the
wasp and the orchid),兩個異質元素,組成地下莖,構成跨界的聯盟:「沒有模
擬,也沒有類同,只是一個共同地下莖組成的兩個異質的系列,在逃逸路線上的爆
炸,不再屬於或隸屬於任何符號化(signifying) 的東西」(10)。
援用德勒茲與瓜達里的地下莖、生成、逃逸路線(lines of flight)、解疆域化
(deterritorialization)等概念來談瑪拉的人樹(獸)合體是非常適切的,如果說德勒茲
喜歡用植物比喻(botanical metaphor)來強調知識、環境和生活的遊牧特徵,葛里頌
也受其影響,他用「水筆仔」(mangrove)的概念來談加勒比海性與關係詩學。作為
加勒比海地區常見的植物,水筆仔是河口生態系中重要的生產者,它不會扼殺周遭
的一切,反而會跟周遭的他者交織融合,它不但提供魚蝦貝蟹及鳥類等動物棲息環
境,更俱有防止土壤流失等功能。水筆仔生長於半水半空氣的曖昧性、與其他物種
的多元交雜與互生性,塊莖式多重性,以及在加勒比海法語小說頻繁出現的現象,
讓葛里頌認為是最能彰顯「克里奧化」(Creolization)的象徵,他甚至拿加勒比海水

12
請見 Edouard Glissant. Poetics of Relation. Ann Arbor: U of Michigan P, 1997。
許甄倚 _ 薛倪.穆圖 49

筆仔來和歐洲「橡樹」(European oak) 做對照,前者屬於「關係性認同」(relational


identity),將他者的差異納入自身的認同,跟他者的關係裡不斷重新自我定義;後
者則服膺本質主義及純粹論,貌似獨立、有深植土壤內部「單一」的樹根,是一種
「根認同」(root identity)。
《夜花仙人掌》中瑪拉的變形記、動植物與人類間混雜流動的「關係性認
同」,皆體現了如同德勒茲、瓜達里或葛里頌這些理論家所闡述的解殖企圖,有趣
的是,擔任瑪拉對動植物的知識感興趣的啓蒙者,是白人女同志拉薇妮雅,她除了
帶來仙女花的插枝莎拉的花園種植,還將死掉的蝸牛殼做成花圈項鍊送給小女孩。
這位阿姨是個說故事能手,她跟孩子們講述保護弱小生物如蝸牛會有好運,想蒐集
牠的殼必須等到蝸牛死掉,蝸牛死掉靈魂還是會回來找牠的家屋,蝸牛有記憶,會
記得妳保護過牠,會回來保護妳(54)。當瑪拉上學之後,下課時間一群屁孩會蜂湧
至學校後面的山丘蒐集各式各樣的活昆蟲,用火燒烤牠們,以虐待動物為樂,瑪拉
卻帶領她的同學(同時也是她的仰慕者)盎博羅斯,撿拾一袋袋的蝸牛,將牠們搬
運到人類不容易到達的安全地放生,雨季時地上全是蝸牛,因為蝸牛非常容易被一
腳踩爛,作為如此脆弱、易受傷的物種,瑪拉謹記阿姨的叮囑,努力保護牠們,在
蝸牛死後,瑪拉也會搜集好牠們的殼,像遵循某種哀悼儀式一般,將空殼一顆顆種
在籬笆旁的土裡。巴特勒曾說:「可哀悼性」(grievability)關乎著我們認為這個生命
是否是可拋式的,還是重要的(Frames of War 14-15),若某些生命不被當成是生
命,她/他/牠/它們就從來沒活過,也沒死過,因此也不值得悲傷或哀悼,瑪拉
認為死去的蝸牛是可哀悼的,即是基於體認到生命的脆弱性及主體對他者不容推卸
的倫理責任。13

13
根據巴特勒的說法,「可哀悼性」並不設限於人類。2019 年 8 月 18 日,冰島總理率領人民,
替一條死亡的 OK 冰川(Okjökull Glacier)進行告別式,並設立了死亡紀念碑,冰川的「可哀悼
性」彰顯了全球暖化持續惡化之下,人類必須正視環境的危脆性,並負擔如減碳等的倫理責
任。
50 英美文學評論

瑪拉一生中有兩個男人碰過她的身體:一個是她的父親,另一個是從小就仰慕
她的青梅竹馬盎博羅斯。高中畢業後盎博羅斯拿了基督教獎學金去「寒冷的北方濕
地」念神學,學成歸國回到島上後,他迫不急待想見瑪拉,跟她再續前緣,長大了
的盎博羅斯變得體面瀟灑,身上融合著丁香油、綠豆蔻、月桂葉的香氣,像極了外
國雜誌上的男模,瑪拉立即墜入情網,兩人背著昌丁談戀愛,盎博羅斯跟瑪拉說,
其實他出國後,就放棄讀神學,改念昆蟲系,覺得基督教白人中心主義過於傲慢,
當初他跟神學院的老師說想研究聖經裡的昆蟲,老師不以為然,告誡他說聖經裡的
這些蟲都是上帝的工具或僕人,盎博羅斯受不了,寫信給提供獎學金的牧師說想改
念昆蟲系,未來從事生態旅遊業。盎博羅斯感謝瑪拉,因為是這位奇女子帶領他愛
上昆蟲,作為他的啓蒙老師,瑪拉教導他解殖基督教及棄絕人類中心的重要性,他
口沫橫飛地談著養蜘蛛計畫,想買艘小船,帶外國遊客到東岸的沼澤區,親近當地
的珍禽異獸,如像童話故事裡飛出來的豔麗鳥、蟹、蜥蜴、鱷魚等(200),他想跟瑪
拉有未來,一起經營生態旅遊業。
巴特勒談脆弱性與情動的關係時,用到「ecstasy」這個希臘字(Frames of
War 33);在談關係性與倫理性時,她說:「只有經由一個出神的移動(an ec-static
movement),一個把我從我自己移動到一個赤貧的境界」,倫理性才有可能成形
(Giving an Account of Oneself 115)。根據朱元鴻的說法,“ecstasy”這個希臘字具有
「移除,易位,出離,旁立,出神,恍惚等意涵」(188)。在儂曦《解構共同體》
(Inoperative Community, 1986) 的中譯本,蘇哲安選擇將之譯為「出境」。我們可以
這麼說,所謂主體「出境」的經驗,除了發生在瑪拉與動植物間的互參關係,盎博
羅斯墜入情網的狂喜與出神,讓自己主體被他者進駐、附身,也是一種「出境」的
經驗。在柏爾蘭(Lauren Berlant)與哈特(Michael Hardt)的對談〈談戀愛的人是沒有主
權的〉(“No One is Sovereign in Love”)中,愛情被視為能為封閉主體帶來開放性與改
變性,它的倫理價值在於啟動人們的脆弱性,讓奠基於關係性的「非主權」(non-
許甄倚 _ 薛倪.穆圖 51

sovereignty)得以成真。14盎博羅斯與瑪拉的愛情,就是體現了這種「出境」式的抵
主體觀,戀愛的人被拋擲出閉鎖性的舒適圈主體,無法控制地被情動撩撥與支配,
拋棄了個人主義式現代性所鼓吹的刀槍不入、不易受傷的自戀式的主體價值;為愛
奮不顧身,陷入愛河不能自拔的人勇敢面對未知與不可預期,拒絕自保或風險管
理,也不再對他者(包括愛人及愛人的週遭事物)淡漠或超然。作為戀人的盎博羅
斯情不自禁渴望與原本屬於異己的瑪拉產生連結,甚至將照護(care)的情感延伸至
瑪拉關懷的昆蟲及動植物他者,15愛情所驅動的期待自己可以更好的理想性讓主體
跳脫舒適圈的安穩與安定,催化主體產生非自主(nonvolitional)的質變。看似平凡無
奇的愛情,卻暗含所謂互涉脆弱性(intersubjective vulnerability)的倫理意涵。

伍、脆弱性、弱勢連線與差異共群:以瑪拉、泰勒、歐圖為例

深居在叢林灌木花草植物包覆的宅第,瑪拉逐漸衰老,逐漸被村民遺忘,過去
騷擾她、辱罵她、偷她院子裡的水果、朝她家窗戶丟石頭的小屁孩們已經長大,也
生兒育女,但這些父母繼續複製他們父母妖魔化瑪拉的行為,用這位瘋癲老太太與
她鬼屋般的宅第來嚇小孩,騙他們說她有輕功越籬的本領,會跑出來抓不聽話的小
孩,把他們抓回自己庭院深深的巢穴,撕裂他們的心智。
瑪拉好不容易萌芽的愛情被昌丁介入中斷後,喪志的盎博羅斯另娶女子艾爾希
(Elsie)為妻,生了個女兒(五歲的時候變成兒子)歐圖,但夫妻感情不睦,盎博羅
斯無法克服當初拋棄瑪拉的罪惡感,更無法原諒自己的軟弱,於是開始終年處於昏

14
請見 Lauren Bearland and Michael Hardt. “No One Is Sovereign in Love: A Conversation Between
Lauren Berlant and Michael Hardt.” No More Pot Lucks., 3 Sept. 2019. Web. <https://www.google.co
m/search?q=no+one+is+sovereign+in+love&oq=no+one+is+sovereign+in+love&aqs=chrome..69i57j
69i60l3.4884j0j4&sourceid=chrome&ie=UTF-8>。
15
「照護」這個概念近年來也與生態批評、女性主義、後人類主義、新物質主義與失能研究接
枝,如德拉貝拉卡薩 (Maria Puig de la Bellacasa)的《關乎照護》(Matters of Care: Speculative
Ethics in More Than Human Worlds, 2017) 一書就從拉圖(Bruno Latour)和哈洛威(Donna Haraway)
的理論出發,試圖刻畫出一種超越人類中心式、可以涵括非人範疇的照護倫理(care ethics)。
《夜花仙人掌》中與危脆性共棲、互相扶持照護的邊緣主體們,也是體現出此照護倫理的最佳
範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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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狀態,成為行屍走肉,只有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六醒過來,因為那天是他要快遞
食物給瑪拉的重要日子,有一天盎博羅斯從樓梯摔下來跌破骨盆,兒子歐圖開始代
替父親送餐給瑪拉,盎博羅斯的太太無法忍受自己丈夫的心靈外遇,還每個月把食
物拿去給外面的那個女人,盎博羅斯對妻子說:「瑪拉瘋了,她現在就像一隻無腦
的小鳥一樣瘋,瘋了,妳懂嗎?她要到哪裡獲取生活必需品還是個問題,我們得要
照顧她」(107)。歐圖想替他父親跟瑪拉道歉,跟她表明,即使他是盎博羅斯的兒
子,他是絕對不會像父親一樣軟弱,他想照顧老太太。長期送餐給瑪拉,他卻從來
沒有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他說:「我覺得她和我有共通點,她有秘密,我也有秘
密。不曉得什麼緣故,我有衝動到她家,脫光衣服告訴她:『看啊!看到沒?看清
楚囉?我不一樣!妳可以信任我,我想讓妳知道,妳也是那個我可以信賴的人,我
將會成為妳的朋友』」(124;原文強調)。歐圖跨性別身分的危脆性,讓他渴望和同
是天涯淪落人的瑪拉建立另類的酷兒親密,仙女花盛開的隔天,也是歐圖送餐的日
子,他這次穿上父親年輕時的帥氣西裝,噴上古龍水,帶了留聲機與唱片,打定主
意一定要見到瑪拉,進入花園後,各種又臭又香的味道襲擊歐圖的鼻腔,公廁的味
道讓他受不了,園中一堆看起來像蛇或蜥蜴的蛋,剛孵出來的小爬蟲、小動物也四
處蠕動。瑪拉坐在一棵長生樹(Mudra Tree)旁的搖椅,閉著眼睛做白日夢,完全沒
有注意到歐圖靠近。彷彿誤闖入異次元世界,歐圖驚畏於園中的樹竟然可以如此巨
大,樹上停滿了一種名為“peekoplat”的特殊鳥類,這種鳥市價非常高,多被鄉民拿
來賭博或投資,但這些鳥在瑪拉的花園受到保護,這個花園宛如動植物避難所。
歐圖小心翼翼取出留聲機,放上黑膠唱片,爵士樂開始緩緩流瀉,一聽到熟悉
的音樂,瑪拉張開眼睛,從搖椅上站起來,她把歐圖誤認為是盎博羅斯,瞬間回到
青春歲月的瑪拉隨著音樂哼唱,牽起歐圖的手兩人開始跳舞,她說:「沒關係,盎
博羅斯。沒關係,我爸不會傷害你」(161),瑪拉帶領歐圖經過迷宮般的廊徑和房
間,到達藏匿昌丁屍體多年的密室,笑說:「他再也無法傷害我們了!」「來!來
看!」(163),歐圖上前一瞧後嚇破膽,逃了出去,驚嚇過度的他昏厥在路邊,鄉民
圍觀的結果最後連警察都過來關切,歐圖吐出幾個字後(「屍體,她屋裡有屍
許甄倚 _ 薛倪.穆圖 53

體!」)又昏了過去(166)。故事的高潮是警察和鄉民突襲瑪拉的家,屍體被發現
時,警察還不認為是昌丁,因為大家都以為昌丁失蹤很久了,瑪拉說:「他只是躺
在那裡,沒有生病,只是老了,這幾年我持續照顧他,這是女兒的責任」(182),瑪
拉被警察帶走後,鄉民開始打劫瑪拉的花園,抓鳥人帶著籠子捕捉珍貴的禽鳥準備
拿出去販賣,覬覦大樹的投機客帶鋸子開始入園鋸樹,瑪拉與自然的互依關係被毀
壞,取代的是資本主義底下剝削自然來牟利的掠奪性邏輯。歐圖清醒後明白自己闖
了大禍,為了贖罪,他放火燒了瑪拉的宅院,毀屍滅跡。
基於找不到任何犯罪證據,法官只得將老太太無罪釋放,送到天堂鎮救濟院
(Paradise Alms House)這個由修女經營的養護院,當枯瘦的瑪拉被放在擔架上抬進來
的時候,把她當成殺人魔的眾修女們避之唯恐不及,沒有人願意照顧她,院長指示
唯一的男護士泰勒接下照護瑪拉的工作,泰勒不認為瑪拉是瘋子,反而覺得自己和
老太太有種神秘的連結,因為兩位都在抵禦外在世界的敵意。從小就具陰柔氣質的
泰勒,常遭霸凌及排擠,就算是從「寒冷北國濕地」留學回來,學有專精的他期待
帶能發揮所長,讓長者重新獲得愛與尊嚴,但院長僅派他打雜,能夠獲得照顧瑪拉
的機會乃是因為沒有人願意當殺人嫌疑犯的看護。泰勒和瑪拉惺惺相惜,產生弱勢
結盟感,老太太看透泰勒的跨性別秘密,有一天偷了一套女護士服跟黑絲襪給泰
勒,幫她達成變裝的夢想,泰勒在瑪拉房間化妝打扮,華麗變裝。
瑪拉住進養護院後,盎博羅斯和兒子歐圖開始定期拜訪她,泰勒從他們的口中
及一些鄉野口傳拼湊瑪拉前半生的故事,然而,第一人稱敘述觀點容易溢出瑪拉故
事的主線,淪於泰勒的自戀耽溺,尤其到後來泰勒因為和歐圖談戀愛而春風滿面,
16
花枝亂顫的她要很努力壓抑、克制自己的戲劇性才可以把焦點聚在瑪拉的故事上
面,如此敘述角度的拉扯與情感光譜的明暗收放時而詼諧,時而動人,讓讀者在浸
淫於瑪拉的歌德式恐怖亂倫故事時,有機會暫時抽離喘息。史畢娃克
(Gayatri Spivak)的著名文章〈底層能夠發聲嗎?〉(“Can the subaltern speak?”)討論

16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歐圖和泰勒的配對看似遵循性別常模的異性戀形式,但兩人的酷兒性、對
常模性別的批判性,其實是不容質疑的。
54 英美文學評論

再現的倫理,如果說「再現」總是免不了變成「錯現」,知識精英該如何為被噤聲
的邊緣主體發言,或者,如同張君玫所言:「『呈現』什麼時候會不小心變成『代
言』,而『代言』什麼時候會不小心變成『僭越』」。17我認為穆圖在設計以一位
跨性別者來「再現」失語者瑪拉的故事的確別具心裁,小說家不避諱曝露出「再
現」的雙面刃,底層受苦者的故事必須要被說出來,但過程中不免出現「代言者」
的自我投射或自我耽溺。在泰勒的敘述下,作為讀者的我們還是有一些疑問 ,比如
說為何面對昌丁日夜的性暴力,正常人應該會受不了,為何瑪拉還是選擇留下來?
當她所愛的人一一離開她,為什麼只有她走不了,選擇變成瘋女?然而,這些對他
者提出來的質疑,很難跳脫自我中心的執迷與狂妄,小說選擇另一個途徑,不採用
認識論暴力強迫他者接受強勢提問者的邏輯、不讓晦暗性臣服於可見性,邊緣主體
的「啞謎」(enigma)在倫理的回應下其「費解性」應該被溫柔地尊重。此外,泰勒
的跨性別身份也讓她離所謂的知識精英遠一點,離底層受難者近一點,很多時候並
非是泰勒幫助了瑪拉,而是瑪拉拉了泰勒一把,把她從羞恥的櫃中解放出來,擁抱
自己的差異性。
當盎博羅斯不再沉睡後,艾爾希受不了丈夫醒來讓她忙碌不堪,一刻不得清
閒,決定離家另尋新生活,離家的前夕,這位充滿智慧的媽媽對兒子說,你是我生
的,我當然知道你是生理女性,但沒有關係,這世界很多人不是遵循性別二元,
「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一個」(237),艾爾希對性別的多樣性從不大驚小怪,
反而覺得很自然,如此的開放態度和基督教殖民者迥異,也是小說批判基督教殖民
主義的重心。根據加爾德所言,十六世紀西班牙征服者抵達新大陸時,面對原住民
與白人迥異的性別觀時,大為震驚,他們發現原住民女人不臣服於男人,對於男女
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雌雄同體等人沒有歧視或異樣眼光,甚至認為這些 「雙
靈人」(two-spirit people)具有與靈界溝通、預言、治病的能力(Gaard, 123)。西方白
人「發現」新大陸後一連串種族滅絕、奴隸制度、基督教教化、殖民主義等,皆極

17
見張君玫發表於端傳媒的文章〈小販可以發言嗎?從 Spivak 看行動的雙面刃〉。《端傳
媒》。2016 年 2 月 13 日。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213-opinion-spivak/>。
許甄倚 _ 薛倪.穆圖 55

力剷除這些不遵循男尊女卑、不符合二元論的性別多樣性,故在這樣的歷史框架
下,穆圖想藉由歐圖與泰勒的跨性別,來凸顯對基督教殖民主義的批判,顛覆二元
性別論同時也是一種解殖企圖。

陸、結語

當泰勒初見不講人語、遭受常模世界壓迫及誤解的瑪拉時,她直覺感受瑪拉不
是個受害者,而是位女戰士,本篇論文呼應泰勒的洞見,揚棄化約論對受害者故事
的窄化, 如同巴特勒所告訴我們的,根本沒有完全能動性的存在,能動性本身也是
鑲嵌於結構的限制之中,所謂「弱勢」並不是完全的弱化,而是可以因為體認到危
脆性的普遍,產生對他者的倫理責任與回應性。
然而,巴特勒也承認,並不是自己受苦就會同理跟自己一樣受苦的他者,現實
世界中有太多相反的例子,升高的危脆感(或者是面對自己的既得利益遭受威脅
時)通常與升高的侵略性或仇恨感同步發生,如川普的移民入侵論,因同性戀權益
提升、女權或黑人意識升高、而宣稱自己倍感威脅的右派異性戀白人至上者,18這
些例子都顯示,承認自己肉身的易傷性,並不一定可以啓發慷慨、同理或寬容的氣
度。19然而,巴特勒始終堅持心理分析的洞見,亦即,我們是如何暗地依戀或倚靠
我們宣稱所棄絕、否認的,這種與他者毗鄰的關係性主體的認知在當今面對政治、
社會、生態環境愈益劣化、脆化、危機化的全球不安定處境,特別重要。此外,巴

18
六月是同志驕傲月(LGBTQ Pride Month),世界各地都有慶祝活動,但今年夏天在美國波士
頓,一群右派異性戀舉辦「直人驕傲」(Straight Pride)遊行,旨在捍衛自己的特權。台灣也有
類似的情況,反同團體面對同志權益的提升,男支配、女從屬的父權意識形態的鬆動,反而有
著深深的危機感,認為是少數「不正常人」霸凌多數「正常人」,拒絕改變傳統倫理與家庭價
值。
19
如同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在《整體與無限》(Totality and Infinity, 1961) 所說的,他者的
臉激起我對他負起責任的欲望,也同時激起我想謀殺他的欲望。請見 Emmanuel Levinas.
Totality and Infinity: An Essay on Exteriority. Trans. Alphonso Lingis. Pittsburg: Duquesne UP.
1969。
56 英美文學評論

特勒也強調,我們必須謹記,脆弱性啟動的情動光譜中,暴力僅是其中一種,並不
能概括全部(Frames of War 34),在《夜花仙人掌》中,我們目睹了瑪拉如何因為脆
弱性,啟動了光燦奪目的情感光譜如共感、寬宏、尊重、勇氣、狂喜、出神、悲
傷、哀悼、憤怒、慈悲與包容,瑪拉的故事改寫了脆弱性與能動性的意義,她不是
全然的柔弱或被動,危脆處境讓她跨越了個人主義式的主體,與絕對他異性的動植
物、昆蟲、大自然產生倫理的關係性,啟動了共享及多元樣態的後人類及解殖視
野,也讓她跨越認同政治、異性戀婚家親密、基督教殖民價值體系,與同屬危脆處
境的跨性別他者形成非血緣、新形態的親屬關係或差異共群,建立起互相關懷、悅
納異己的共棲倫理,瑪拉創傷生命所展現的創造性,對各種形態的他異性臉孔的尊
重,賦予了我們新自由主義當代生命政治的危脆日常極具價值的思考意義。20

20
關於今日主流的經濟意識形態「新自由主義」如何發跡八〇年代雷根執政的美國及柴契爾夫人
執政的英國,進而推翻六、七〇年代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反種族歧視、反帝國主義、婦女運
動、同運、勞工運動、環境運動等)的價值與精神,將自由市場視為救世福音,宣揚個人自由
唯有透過市場自由才能達成,放任企業無止盡擴張及剝削勞工,瓦解反資方的勞工組織及工
會,造成貧富差距日益惡劣,消費主義成為主流,可參考哈維(David Harvey)的《新自由主義
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 2005)及杜根(Lisa Duggan)的《平等之暮?新自由主義、
文化政治,與對民主的攻擊》(The Twilight of Equality? Neoliberalism, Cultural Politics, and the
Attack on Democracy, 2003)。評論近幾個月來散佈五大洲烽煙四起的革命運動(香港、玻利維
亞、智利、印度、黎巴嫩、埃及、英國、法國等),埃倫里奇(Ben Ehrenreich)在 2019 年 11 月
26 日刊登在《國家報》(The Nation)的〈歡迎來到反抗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反叛〉一文中,認為
這些革命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各有差異,但共通點都是在抗議新自由主義政策下所造成與加劇的
各式危脆處境。請見“Welcome to the Global Rebellion against Neoliberalism.” The Nation., 26
Nov. 2019. Web. <https://www.thenation.com/article/global-rebellions-inequality/>。
許甄倚 _ 薛倪.穆圖 57

引用書目
中文書目
朱元鴻。〈碧落黃泉共同體,未應鑄成殘人間:評尚呂克‧儂曦《解構共同體》〉。
《新聞學研究》78 期(2004 年 1 月)。頁 187-98。
張君玫。〈小販可以發言嗎?從 Spivak 看行動的雙面刃〉。《端傳媒》。2016 年 2 月
13 日。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213-opinion-spivak/>。2019 年 9 月 3 日
下載。

英文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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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ard, Greta. “Toward a Queer Ecofeminism.” Hypatia12.1 (1997): 114-37. 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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