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野 为变节者授勋——蒋介石对方先觉投敌案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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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 年 4 月至 12 月,侵华日军在中国战场发动了最后的战略进攻,

此即一号作战。在一号作战全部过程中,日军所遇到的最为顽强的抵
抗是在衡阳。时任第十军军长的方先觉固守该城 40 余日,在中美空军
的配合下,曾重创日军,创造了抗战后期最为著名的一次守城战例。
然而,在援军迟迟不至、日军最后突入衡阳的生死关头,方先觉又率
部投敌,成为一号作战全部过程中投降日军的最高将领。方氏集英雄
与降将于一身,反差甚为悬殊。
然而,由方先觉所引起的历史争议并不在于其功过如何评价,而是集
中在他到底是否变节投敌。对此,台湾的相关著述基本否认,而大陆
方面则相反,多予以肯定。就笔者所见,双方的基本论据大都是衡阳
之役参加者后来的证词,由于大陆和台湾政治环境不同,证词自然也
不同,[1]所以形成各有其据、各持其论的状态。然而,因双方都没有
提出原始证据,彼此的立论依据均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其实,该案所以是非莫辨,很大程度上是由蒋介石当年的裁决所造成
为此,本文拟从两个方面入手做一次较为系统的清理。首先,就方先
觉投敌与否即问题本身提出原始证据;同时,将着重研究方先觉一案
与当时的中国政治的关系。本文认为,揭示该案与政治的若干牵扯,
这才是全部问题的核心,才能回答清楚蒋为什么断然否决方之投敌。
衡阳之役与中国政治
日军一号作战的战略意图是打通平汉与粤汉两条铁路线。经过河南战
役平汉路基本打通,接下来日军迅即发起湖南战役,以期打通粤汉路
6 月 18 日长沙失守,战局的下一个焦点集中到湘南衡阳。衡阳为粤汉
与湘桂两条铁路的交汇点,能否阻止日军打通粤汉路并阻止其进犯广
西,取决于能否固守衡阳。至此,衡阳之役的战略意义骤然形成。
方先觉部于 6 月初进驻衡阳,所辖虽有四个师的番号,但因严重缺员,

总兵力仅约 1.7 万人。[2]衡阳之役于 6 月 22 日展开,鉴于长沙之败,

最初,重庆统帅部对于守军并无信心。6 月 23 日,军法总监何成浚记
载:午后出席各部会报,“军令部报告战争情况,衡阳业已在倭寇严
重威胁下,守军力量甚低劣,敌人不攻则已,否则与长沙必无二致”
[3]事后看,军令部的评估不免过低,方先觉顶住了日军的猛攻,将战
局支撑下来。
任何战役,愈是具有战略意义便愈是具有政治意义,其政治的牵扯面
愈是广泛。衡阳战役正是如此,是役展开之后不久,不可避免地与一
系列政治问题牵扯起来。
由于国民党军一再溃败,美国对蒋失去信心,7 月 7 日罗斯福提出将
中国军队交史迪威指挥。对此,蒋在当天日记中写道:“余于此不外
拒绝、接受与缓和之三种方针,以为应付之道,后来决心以缓和处
之。”[4]次日,蒋复电罗斯福表示此事要有一个准备时期。同日,蒋
又致电华莱士副总统,称中国战局“并未有如阁下在各地所得报告之
危险与绝望之程度,此当能以今后事实之表现证明之”。[5]把两电联
系起来,此可见蒋的缓和之计。
史迪威指挥权既然因战局危机而提出,蒋当然明白,此事能否缓和并
不取决于玩弄文字游戏,而是取决于战局能否缓和。所谓缓和就是拖
延,力求在战场上有所收获,待战局稳定之后,再来就史迪威问题具
体磋商,从而求得一个有利的结果。为此,蒋明确向美方开出支票:
当能以今后事实之表现证明之。那么,这个“证明”具体体现在哪里
显然,由于中国战场的作战中心集中在衡阳,因此史迪威问题能否缓
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衡阳之役的胜负。
在这样的背景下,蒋不断加强对衡阳的作战指导。7 月 20 日蒋在日记
中写道:如果援军“进取得手,则衡阳当可转败为胜。军事忧惶,未
足言危,而对美外交之颓势,实为精神上最大之打击,但果能邀天之
福,军事获胜,则外交危机,亦可转安”。[6]在这里,蒋明确地把衡
阳之役与对美外交联系起来。
衡阳之役与中国政治的另一牵扯,形式上与史迪威问题具有很大的区
别,它并不明确地摆在蒋的面前,但又是一个坚实的存在,此即国共
谈判的进程与走向。一号作战于 4 月发动,而国共谈判则于 5 月举行,
两个过程基本上同步展开。由于这个特点的存在,国民党军在各个作
战环节的胜负,事实上直接影响国共谈判的进程。
抗战开始以来,国共谈判向以双边关系为基本内容。5 月底,随着汤
恩伯部在河南战役的溃败,中共头一回突破旧有框架,首次向对方提
出全国性政治要求:“请政府实行民主政治”。6 月 5 日,两党代表
在重庆互换谈判提案,此后,双方均未就对方提案做出答复。何时做
答、怎样做答,实际上取决于衡阳之役的结果。
显然,无论从军事上还是政治上,衡阳之役均构成了一号作战全部过
程中的一个中心环节。7 月 25 日,自称基督徒的蒋介石祈祷立誓:
“愿主赐我衡阳战事胜利,当在南岳顶峰,建立大铁十字架一座,以
酬主恩也。”[7]许下如此大愿,反映了是役对蒋的重要性。
8 月 2 日,美方晋升史迪威上将军衔,此举显然是为其接掌中国军队
指挥权所做的一项安排。当日,蒋一面致电史迪威表示祝贺,一面则
致电方先觉,强调:“此次衡阳得失,实为国家存亡所关,决非普通
之成败可比。”[8]当然,“决非普通之成败”真正的含义,方先觉不

可能弄懂。为激励士气,7 月 24 日与 8 月 4 日,蒋先后向葛先才、周

庆祥两位师长颁发青天白日勋章。[9]尽管蒋用尽了一切可能的办法,

但衡阳仍于 8 月 8 日陷落。得知衡阳失守的消息,美方与中共迅速做
出反应。
如前所述,史迪威指挥权提出之初,蒋制订了一个缓和之策,并保证
“当能以今后事实之表现证明之”。随着衡阳的陷落,美国人从蒋那
里得到一个相反的“证明”,为此,史迪威问题已不可能缓和。8 月

10 日,罗斯福再度致电蒋:“中国战场形势危急,关于史迪威之事需

要立即行动,否则将为太迟。”[10]所谓立即行动,也就是不再给蒋

留出缓和的余地。9 月 16 日史迪威致函宋子文,称“湖南的失败,导
致有组织的抵抗瓦解”;并分析说,蒋介石“必须任命一全面性之统
帅,自然最好以华人充任。他是否有此一人?无!故必须找一外国
人。” [11]自此,美蒋关系日趋紧张。
衡阳失守对国共关系也产生了影响。
此前,国共关系的走向并不明朗,两党于 6 月初互换谈判提案之后双

方均未做答。随着是役的结束,双方随即互换答复。8 月 10 日,国民
党代表王世杰致函中共代表林伯渠,称中共关于民主政治的要求内容
抽象,予以拒绝。8 月 12 日,《解放日报》发表社论:《衡阳失守后
国民党将如何》,标题为毛泽东拟定。其中,毛还亲笔加写一句话:
“一切问题的关键在政治。”[12]显然,毛的着眼点是将衡阳失守与
政治改革联系起来。
社论发表当日毛泽东指示林伯渠:“衡阳失守,敌后抗战地位更形重
要,我军四十七万须要求政府全部承认,不要谈五军十六师
了。”[13]敌后抗战地位指中共地位,中共地位因衡阳失守而更形重
要,这就是说,衡阳之役在相当程度上推动了国共地位互为消长。五
军十六师是中共原提条件之一,既然中共地位已经改变,该项条件亦
随之改变。不过,毛泽东对问题的考虑并非仅止于此。8 月 17 日,也
就是衡阳失守第十天,毛提出了联合政府的构想,尔后由林伯渠在重
庆公开提出。自此,国共谈判的性质发生根本改变。
既然衡阳之役与政治局势直接相关,那么,作为是役主将,方先觉投
敌与否也就不是孤立的个人行为,同样,也是一个与政治、尤其是与
蒋介石的政治利益直接挂钩的问题。
衡阳战败已经对蒋构成严重的政治冲击。问题在于,战败之后如果主
将降敌,肯定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丑闻,从而对蒋构成双重的政治冲击
这种双重冲击一旦形成,后果将是灾难性的。它将造成蒋在美国与中
共面前无地自容,其交涉谈判地位进一步削弱,加剧其内外交困的处
境。
把问题归纳起来,方先觉投敌与否既然不是孤立的个人行为,而是与
蒋的政治利益联系起来,那么,蒋必然置方案于全盘考虑之中,以政
治的需要予以裁决。
方先觉投敌之事实
8 月 7 日日军突入衡阳。关于衡阳城内最后发生的情况,台湾方面的
相关著作这样记载:“城陷之后,方先觉军长感公(指蒋介石――引
者)激励,犹复率部与敌剧烈巷战,直至力尽,自戕不及,为敌所
俘。”[14]此外还有较详细的记载: 8 月 8 日晨,“方军长认为战事
已濒绝望关头,乃举手枪自戕,为辎重团长李绶光、副官王洪泽奋起
击落于地。枪虽鸣,而弹虚出。敌兵已适时掩至。方军长及几位师长
参谋长与高级将领均被劫持,求死不得”。[15]
以上记载,重点都是强调自戕不及、为敌所俘。其实,方先觉是否自
戕,并不能说明他是否投敌,将重点放在自戕,实际上是对问题的误
导。判断方先觉投敌与否的标准应是方是否提出投敌条件。
据白天霖记载,方于被俘之后向日军提出三项要求:(1)证生存官兵

安全,并让他们休息;(2)收容伤患予以治疗,并郑重埋葬阵亡官兵;

(3)守城官兵绝不离开衡阳城。[16]这个记载有两个要点,首先,
三项要求提出于被俘之后而不是之前;其次,所有要求仅限于参战官
兵的荣誉与利益,并不涉及任何政治条件。这两个要点如果成立,那
么,可以认为这不是一个投降条件。
不过,日方史籍提出了全然不同的记载。据载:8 月 7 日傍晚,日军

“发现守军阵地竖起白旗”,晚 9 点后,“守军部队就接连放下武
器”,当晚,第十军参谋长孙鸣玉与日方接洽停火事宜,8 日晨,方

先觉与日军签署了停火协议。[17]这个记载也有两个要点:第一,守
军阵地竖起白旗,这一点与当时其他渠道的消息是一致的(本文后面
将涉及);第二,先竖白旗后求停火。日方的记载至少可以说明一个
问题:白旗之下的停火协议肯定不是一个光荣的协议。但因日方对这
个停火协议的具体内容秘而不宣,方先觉投敌问题仍不能据以证实。
参与了全部过程的饶少伟提供了证言。饶说,8 月 7 日傍晚,方先觉
召集四个师长商讨最后的行动方案。方说:“不是我们对不起国家,
而是国家对不起我们;不是我们不要国家,而是国家不要我们!”尔
后,方指示孙鸣玉拟出七项投降条件,大意:(1)要求保留第十军建

制;(2)要求日军进城不杀害俘虏;(3)要求日军对受伤官兵给以

人道待遇;(4)要求日军立即停火;(5)要求日军派飞机送方先觉

到南京见汪精卫。另两条饶已不能记忆。8 月 8 日,日军接受方部投

降,但拒绝其条件,方最终接受无条件投降。[18]
方先觉由有条件变为无条件投降,形式上略有区别,然其性质并无区
别,都是投降。问题的核心在于,方提出了将其送往南京见汪精卫的
要求,而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这都是一个明确无误的政治变节行为。
接下来的问题是,饶少伟的这个证词是否可信?数十年来,方先觉一
案所以众说纷纭、真假莫辨,说到底,就是没有人找到这份投降条件
的原始记录。其实,方的这份投降条件,重庆统帅部于衡阳失陷一周
之后即已掌握。
8 月 15 日,军令部长徐永昌在日记中记载:“据逃出之梁团长子超在
连络站电话,围攻衡阳之敌于七日突破三个缺口窜入城内,方军长派
其副官处长向敌提出六项要求与敌接洽。其要旨如次: 1.不解除武装,

不分割建制;2.指定地点集中训练;3.受伤害官兵不得杀害;4.送往

南京;5.保障生命安全;6.眷属送安全地点。而结果被敌所骗,均未
接受。将副师长以下干部充工头,扫除街道。遇我飞机轰炸逃亡甚
多。”[19]
梁子超的报告及徐永昌的记载,是目前所见方先觉投敌条件较为原始
的记录。这个记录证实了两个问题:首先,方之条件提出于 8 月 7 日
城陷之前;其次,其中确有“送往南京”一条。前者足以证实方提出
了投降条件,后者足以证实方之政治变节。梁子超的六条与饶少伟的
五条,文字有出入,但内容基本相符。将二者联系对照起来,方先觉
投敌变节问题可以做出肯定的结论。
8 月 8 日降敌之后,8 月 9 日方先觉接受了日本记者的采访。记者问:
无条件投降后,现在心境如何?方答:过去对日军兵力评价过小,而
恃巩固之阵地与驻渝美空军之协力,从事抗战,但结果终为日本军队
神力所挫。采访中方先觉还表达了与汪精卫见面的愿望。[20]

据饶少伟记载,9 月底,日军取方先觉的“先”字与和平的“和”字,

将方部改编为“先和军”,方任军长,四位师长仍任原职。[21]当时

的敌伪报刊对“先和军”也有所报道,但方先觉于当年 12 月返渝之后

坚予否认。[22]本文判断,所谓“先和军”实际上是有名无实。多种
资料显示,方等最终仍处于被看管状态,不可能真正拥有带兵之权。
日方所以弄出一支“先和军”,目的主要是宣传。
尽管方等仍被看管,但毕竟是降将,因此日军的看管较为宽松。当年
10 月,周庆详、孙鸣玉脱身而去,饶少伟、方先觉则于 11 月各自逃
离衡阳。
以上是关于方先觉投敌事实论证。
“最后一电”质疑
在衡阳之役全过程中,还曾发生过一件极具知名度的事情,即衡阳城
陷之际,方先觉等六位守军最高将领集体署名,发致重庆统帅部的最
后一电。与方先觉投敌与否不同,这是一个几无争议的问题。
据载,蒋介石于 8 月 7 日
【“下午三时突接空军电话,转报方先觉军长率同参谋长孙鸣玉、师长周庆祥、
葛先才、容有略、饶少伟等来电称:‘敌人今晨由城北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
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
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23]】

方电正气凛然,视死如归,充分展现了中国传统中取义成仁的最高精
神境界。由于电文极具宣传效果,当时即为各类媒体广为报道,后来
则为台湾的相关史籍予以记载,成为抗战时期最为著名的绝命电之一
前有 40 余日的浴血奋战,后有荡气回肠的最后一电,前后呼应,始终
如一,为此,衡阳之役在某些著作中成为一个相当完美的故事。
不过,笔者在翻阅各类材料过程中,发现该电的真实性存在诸多疑点
对此,似从未有人公开提出过。其实,最早对该电真实性提出质疑的
是军令部长徐永昌。当然,徐之质疑仅限于私下,并且也未深究此事。
8 月 7 日,徐永昌在日记中记载了方先觉发自衡阳的两份电报:“衡
阳方虞未电,衡城北部被敌侵入,其余阵地均在猛攻,危急万分。又
方虞申电,衡阳已在混战中。”[24]虞未即 8 月 7 日下午 1 时至 3 时,

虞申即是日下午 3 时至 5 时。然而那份“来生再见”的最后一电徐则
未收到,那么,该电出自何处?出自侍从室。
8 月 8 日,徐永昌记载:“蔚文电话念方先觉军长等上委员长阳戌

电”。林蔚字蔚文,时任侍从室第一处主任,阳戌即 8 月 7 日傍晚 7

时至 9 时。接下来,通过林蔚的电话口述,徐逐字逐句记下了方先觉
的这份最后一电,林蔚念完之后,“谓委员长令编入明日发表之战
报”,即要求立即发表。当时,重庆军委会不定期向社会发布战讯即
战报,该战讯由军令部具体负责,蒋既然决定由战讯发表方电,便需
经过徐永昌。
接到林蔚电话之后,颇具军中阅历的徐永昌即对该电产生怀疑,徐当
即对林蔚说:“余以方等径陈电,向皆交部,该电恐系代拟。”徐的
意思是,按照军中程序,方先觉的来电一向发至主管单位军令部,再
由军令部上呈侍从室。而方的这份最后一电则一反常规,绕过军令部
直发侍从室,由于不符程序,因而徐对该电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疑为
他人“代拟”。
徐对方电既有怀疑,而蒋又下令立即发表,为此,徐向林蔚提出另一
问题。徐说:“万一方等被俘后有不名誉情事,岂不遗笑于人。”总
之,徐不赞成发表方电。接下来,“蔚文笑谓此电非假,又谓方于衡
阳通电时即亲对委员长以死守自誓,此后亦属以此意电陈。”尽管林
蔚断定方电非假,方不会有不名誉之举,但仍不能消除徐之疑虑。为
此,徐后退一步建议:“电纵属实,亦应防其万一,且我何必争此两
三日之时间。”也就是建议缓发方电,待方之下落弄清之后再发不迟
以留余地。经过徐的反复说明,“蔚文意动,谓可稍俟再办”。然而
这个暂缓发表的意见未被蒋接受,林蔚“旋电话称,委员长以为纵被
俘无虑也。”[25]仍坚持立即发表。于是,8 月 9 日军委会战讯发表
了方的这份最后一电。
以上是一段有趣的对话。徐永昌大概是侍从室之外第一个获悉方电的
同样,徐大概也是第一个对该电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的。现在,本文提
出以下几点质疑。
第一,关于方电的出处。林蔚的电话通知不过是方电的第二道传递,
那么侍从室又是怎样获悉方电的呢?《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记载
蒋于 8 月 7 日“下午三时突接空军电话,转报方先觉军长……等来
电”(见前)。此即方电的出处。空军以电话转报侍从室,侍从室再
以电话通知徐永昌,并令徐发表,也就是说,这份数十年来被反复载
入各类报刊和史籍的绝命电,不过是通过两个电话口头相传而出,全
部过程均无电稿。更令人费解的是,侍从室通知徐永昌时也未拿出空
军的电话记录稿,仅由林蔚口述。这份从头至尾以口述方式而形成的
“电话电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永远无法查证核实。
第二,关于方电的时间。根据上引材料,侍从室于 8 月 7 日下午 3 时

收到方电,但林蔚则亲口对徐永昌称方电为“阳戌电”,即 8 月 7 日

傍晚 7 时至 9 时。然而时间的出入并非仅止于此。方电正式发布于重

庆军委会 8 月 9 日的一则战讯,而该战讯则记载:“第十军军长方先

觉七日晚十时来电报称……”[26]归纳起来,“下午 3 时”,“戌

时”,“晚 10 时”,方电至少有三个时间。时间上的出入留下了任意
编造的痕迹,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方电本来就没有一个可靠的出处。
第三,方电的上报程序。这是徐永昌提出的问题。方先觉于 8 月 7 日
发自衡阳的虞未、虞申两电,均按通常程序发至军令部,唯独这份最
后一电一反常规绕过军令部直发侍从室。正因为上报程序不符规范,
因而徐疑为他人“代拟”。
第四,如果说方电于下午 3 时由空军转报,那么,为什么徐永昌能够

收到差不多同一时间的虞未电,为什么还能收到较之 3 时更晚发出的

虞申电。如果说该电发于戌时或晚 10 时,那么,根据梁子超、饶少伟
的证词以及日方材料,方部此时已打出白旗并向日军提出投降条件。
一个要求“送往南京”的人,同一时刻又誓言“来生再见”,距离太
大,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第五,方电是否发自衡阳。该电署有饶少伟之名,但饶却明确表示,
他本人“并未参与其事,也无人和我谈及,后逃至郴州始见报载”。
[27]这就是说,郴州见报之前,饶对该电一无所知。作为列名师长之
一,至少饶不能证明该电发自衡阳。
第六,方电有“展开巷战”一语。当时由衡阳逃出的一位空军军官,
在一次专访中谈到他在衡阳的见闻,其中称衡阳最后的战况是“混
战”,并特地解释道:“谈不到巷战,因城内已一片瓦砾,看不见巷
了。”[28]徐永昌所记方先觉虞申电也是称混战而不是巷战。巷战一
语与战况不符,更像是一位局外之人依据常规所设想的战况。
总之,方电疑点甚多,不能自圆其说。据此,该电到底出自衡阳方先
觉,还是侍从室的伪造?本文暂不结论,姑且存疑,留待再考。
蒋介石的裁决及其依据
简言之,蒋对方先觉一案的裁决完全是以政治利益的需要为着眼点,
依据权力,将一个投敌者的变节事实人为地抹去。由于破绽太多,蒋
之处理表现为一个反复追加裁决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始于下令发表方
之最后一电。
当方先觉下落不明之际,徐永昌建议缓发方电以留余地,而蒋则下令
立即发表,实际上就是不留余地。孤立地看,徐的意见合情又合理,
相反,蒋的意见带有相当的赌博性质,既不合情又不合理。问题在于
徐的意见是就事论事,而蒋的意见恰恰不是就事论事。方电因其文字
极具宣传效果,衡阳战败之际,蒋实在需要于第一时间发表该电,借
以消除战败的阴影。
根据 8 月 8 日蒋的指示,8 月 9 日重庆各大报均以头条位置刊载方电,
随后展开了大规模宣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文章,是军委会政治部机
关报《扫荡报》的社论,题为《最后一电》。内称:
【“‘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这两句话真可以动天地而泣
鬼神。”
“全体衡阳守军,何以克尽革命军人的天职,何以成为革命军人的典型?
在方军长等电文中说得明白:‘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人天职
决不 负钧座 平生作 育之至意。 ’可 见这是 二 十年来 黄埔 建 军的成
功。”
“方军长等的‘最后一电’,正是我国抗战胜利的保证。”】

社论还有这样一段话:
【“昔普法战后,法国作家都德,写了一篇小说,题曰‘最后一课’,以激发
法国人民的爱国精神。衡阳守军以四十多天写了这首‘最后一电’悲壮的史
诗。”[29]】

《扫荡报》的阐释与引申,将方电的宣传效果发挥到极致。本来,衡
阳战败是对蒋的声誉的重大打击,然而通过方电的发表,方被塑造为
军人典型,而这位军人典型则又出自“钧座平生作育”,这样,蒋不
再因战败而汗颜,相反,却因作育了一位典型军人而增光添彩。本来
衡阳失守的战略后果十分严重,然而通过“最后一电”与“最后一
课”的类比,方电遂成史诗。既然是史诗当然应该歌颂,而赞美之声
一经掀起,战败的责任也就不便追究而不必交待了。本来,衡阳之役
就结果而论是一败仗,但因方电的凛然正气,于是被宣扬为精神上的
胜利,即“黄埔建军的成功”。
总之,经过《扫荡报》的生花之笔,衡阳之败反倒成了“胜利的保
证”。这样,蒋之责任被开脱,战败的后果被淡化,国民的视线被转
移。《扫荡报》与其说是在诠释方电,不如说是在诠释为什么坚持发
表方电。
方电的发表与宣传收到了预期效果。任职于侍从室的唐纵在日记中写
道:方电“读后不禁暗然神伤,热泪夺眶!”[30]铨叙部次长王子壮
在日记中写道:方电读后,“心为凄然欲绝,一切作事均觉无
绪。”[31]不过,正当方电大肆赚取人们热泪之际,事情迅速发生变
化。
8 月 10 日,也就是方电发表第二天,有关方先觉降敌的消息陆续传来。
徐永昌记载:“二厅报告,收敌广播,述方先觉率师长等举白旗投降
经过。”二厅为军令部主管情报的单位。面对这个消息,蒋的态度如
何?徐记载:“午间蔚文电(话),对方事委员长令设法驳敌恶意伤
人”。蒋迅速做出反驳的决定。对此,徐再次提出不同意见,徐说:
“该军守城四十余日,事实差强,何必反唇。且方既落彼,若交相口
角,敌人不难威逼利诱,使方更为出丑。”徐的意思是反驳对于方更
为不利。
那么,蒋既然决定反驳,是否收到不同消息?不然。徐记载:“蔚文
谓倾已询前方,据由衡阳逃出工人述,该军曾举出大的白旗派官长向
敌讲条件,不允,又经炮击,乃降云云。”[32]这就是说,侍从室通
过自己的渠道直接了解到的仍然是一个不利于方先觉的消息。
敌台的广播至少证实了这样一个问题:方先觉并未战死。如前所述,
当方生死不明之际蒋即下令发表其最后一电,此举具有相当的赌博性
质,实际上就是赌方必定战死。现在,至少“来生再见”一语已经失
效,蒋的赌博已输去一局。接下来的问题是,方到底是降敌还是被俘?
日军关于方先觉投降的广播可以认为是一面之词,衡阳工人的见闻也
有道听途说之嫌,两条消息并不能完全证实方之投敌,但至少都不是
好消息。徐永昌所以不赞成反驳,是考虑到方既然已落敌手,如果双
方“交相口角”,日军不难使方做出更为出丑的举动。孤立地看,徐
之意见合情又合理,相反,蒋则不待消息核实即下令反驳,既不合情
又不合理,实际上就是做新的一轮赌博。问题在于,与前次是否发表
方之最后一电的争论相同,这一回徐的意见仍然是就事论事,而蒋的
意见仍然不是就事论事。
蒋的决心没有动摇。8 月 12 日徐记载:“午在黄山会(报),关于敌
广播方先觉等投降事,蒋先生云现在中国人决无此事,仍须驳之。意
至善而良苦。”这是继 8 月 10 日之后,蒋再度下令反驳。问题不在
反驳的决定,而在反驳的依据。那么,蒋之依据是什么?此即“现在
中国人决无此事”。这就是说,蒋所依据的只是一个抽象的政治概念
并无具体事实。而这种依据概念而非事实的反驳又体现了什么?此即
蒋的“意至善而良苦”的用心。
既然坚持反驳,也就必然坚持对方的正面宣传。徐记载:“关于方事
之宣传,今午蒋先生复与文伯斟酌文字,文伯似持谨慎,蒋先生以为
即发。”张治中字文白,“文伯”或为笔误。张时任军委会政治部长
有关方先觉的宣传由张主管。当方先觉降敌消息传出之际,在方的宣
传问题上张治中持谨慎态度,就是主张留有余地,蒋则要求“即发”
就是不留余地。
并无事实根据,却又毫不妥协地坚持反驳、坚持宣传,面对蒋的这些
反常之举,一度甚为不解的徐永昌最终识破蒋之用意,徐在日记中做
出这样一个结论:“知其仍系不耘求获之计(何如退而结
网)。”[33]
只问耕耘不求收获,是中国传统的行为准则之一,意思是不论结果如
何,但求努力去做。换言之,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那么,
“不耘求获”又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说,在徐永昌看来,蒋对方先觉
一案的处理方式是将中国这一传统准则颠倒过来,此即事情是怎样做
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换言之,即使方先觉变节投敌,但概不
承认,概予否认。
把问题联系起来,当初徐永昌力主缓发方电,其顾虑在于“万一方等
被俘之后有不名誉情事,岂不遗笑于人”,而蒋则底气十足地宣称
“纵被俘无虑也”。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蒋所以如此自信,并非基
于对方先觉个人特殊的信任,而是基于对自己的处理方式的自信。纵
被俘无虑也,表明蒋一开始就设定了这个“不耘求获之计”。
或许因为方电“来生再见”的誓言所产生的舆论导向作用,方的降敌
消息在重庆高层传开之初,人们的头一个反应是本能地予以抵制。8

月 11 日,军法总监何成浚在日记中写道:“倭寇广播曾捏造方军长等
前后向其投降,似绝不可信。或于倭寇进城后,欲夺路而出,途中受
截击,力竭被俘,亦未可知……果被俘而仍不屈,其忠勇当终为世人
所称道也”。[34]这里不仅本能地抵制方之降敌传闻,并且在主观上
为方之被俘设想出一个仍不失为壮烈的过程:夺路而出,力竭被俘。
然而,随着梁子超关于方先觉降敌条件的传来,人们的种种猜测被无
情地击碎。8 月 16 日,何成浚在日记中写道:
【“第三师团长梁子超前日因我空军轰炸衡阳得间逃出,云寇军于本月七日突
破我军防御工事,攻入衡阳城,方军长见大事已去派副官长向寇军提出六项要
求”。】
何评论道:
【“噫!方军长等苦战四十余日,声名烈烈,虽庸人孺子莫不称道其忠勇,如
坚持到底,以身殉职,则在中国史册上,张巡之守睢阳不能专美于前也。奈何
当最后关头,以一念之差,由民族英雄一变而为降将军,留此百世不能洗磨之
耻辱,我闻之实不胜太息痛恨之至。”[35]】

此前,徐永昌所以不赞成反驳,其顾虑在于:“方既落彼,若交相口
角,敌人不难威逼利诱,使方更为出丑。”此言不幸言中。8 月 15 日,
日军将缴获的方先觉先前致重庆的电报发表,其中有“职属最后一兵
亦必战死”等语,收到消息后徐永昌无奈地写道:“敌对我可谓极尽
揶榆奚落之能事”。8 月 17 日,徐又记载:“今日敌广播,又大登方

先觉发表谈话。为敌所弄与庞如出一辙,无聊之极。”[36]这样,重
庆与日军果然演成“交相口角”。
如此看来,事态的发展脉络似乎是很清楚的:方电一经发表,在公众
舆论面前,因为与方之间存在着“作育”与被“作育”的关系,蒋的
政治名誉便与方捆在一起,一开始蒋便没有任何退路。当方之降敌消
息传来,不待核实即下令反驳,既是蒋的再次赌博,也是蒋没有退路
的反映。蒋为方辩护,即是蒋对该案的第一次裁决。也就是从此刻起
方之投敌问题被人为地搅混。其实,蒋之反驳并无事实依据,不过是
施“不耘求获之计”而已,故此一历史争议的始作俑者,其实并不是
方先觉而是蒋介石。
方先觉的归来与蒋介石的终决
关于方先觉的归来,据说是 11 月 18 日夜,戴笠派其军统湖南站特工

将方由衡阳救出,先到芷江,再至昆明,12 月 11 日飞抵重庆。[37]
方之归来,使这个沉寂一时的事件,再度成为社会舆论和高层人士之
间一个话题。对蒋而言,也就到了为该案做一个了结的时候。
从蒋和徐永昌日记看,二人均于 12 月 12 日即第一时间分别召见了方。
公开发表的蒋氏日记关于与方的见面仅两句话:“与之相见匪仅悲喜
交集,且有隔世重逢之感。”[38]所谓“隔世重逢”,这是特意与
“来生再见”相联系。蒋知道他的日记是要为后人研读的,因而故意
写上这些假话,以期将不耘求获之计施展到底。而徐永昌与方似乎未
做深谈。
第一时间的召见等于亮出了蒋的态度,从 12 月 13 日起,重庆舆论掀

起新的一轮对方先觉的宣传活动。13 日《大公报》发表社论,题为
《向方先觉军长欢呼!》内称:
【“方军长打了抗战以来最艰苦的硬仗,他最后也没失掉中华军人的节操,所
以我们特别欢呼:‘我们的英雄回来了!我们的抗战精神回来了!’”】
社论最后写有这样几句话:
【“语云‘知耻近乎勇’,军人最应知耻。顶天立地汉子一定要脸,方军长及
第十军的将士们就是知耻有勇的标准军人。”[39]】

同日,《大公报》还发表了对方的长篇采访。
【记者说:“关心方先生的千万同胞,都为方先生的脱险归来而喜跃!”方答:
“我虽然回来了,但惭愧却难免;因为我既未成功,又未成仁!”[40]】

不难发现,方的调子很低。
与此同时,官方也为方举办了欢迎活动。12 月 15 日,政治部部长张
治中宴请方先觉、孙鸣玉等,餐后并举办了一个晚会。数日后徐永昌
在日记中写道:“当方归之二、三日会报时,贺元晋虽提议本会开会
欢迎,颂云目视余,余无语,蔚文即谓见面慰问慰问。”[41]贺国光
字元靖,时任军委会办公厅主任,元晋为笔误。程潜字颂云,时任代
参谋总长。林蔚此时已调任军政部次长。这个记载表明,贺国光虽提
议欢迎,但程潜和徐永昌均不表态,其实就是腹诽。最后,林蔚的意
见被勉强接受。在这里,全然不见“悲喜交集”或者“隔世重逢”的
气氛,提议者与默认者都是勉强的。
侍从室的唐纵参加了这个欢迎会。唐记载:“张部长于政治部欢迎方
先觉,餐后余兴。先觉虽被欢迎,但似若不胜其哀戚!”[42]唐纵准
确地记载了方之神态与心态。方毕竟是降将,底气不足,愈被欢迎愈
是不胜哀戚。
如同当初宣传方之最后一电一样,所谓欢迎同样是基于政治的需要,
无论方先觉哀戚与否,欢迎活动继续展开。12 月 20 日,《救国日
报》发表题为《方先觉不愧张睢阳》的社论。不仅将方与张巡类比,
且称:
【“夫张巡睢阳之守,不能救唐代之久乱……而方先觉军长衡阳之守,则功在
民族,较之睢阳之守,其功尤大”。】
社论还说:
【“方军长功勋高于张巡,但张巡为贼所杀,而方军长则脱险归来,或者有人
以为不如张巡。其实,在唐时被俘,不降即死。现代战争,国际法规定不许杀
敌俘虏。日本虽不守国际法规,但崇拜硬汉,故方军长得以不死。此则时代不
同,不足有玷方氏。”[43]】

如前所述,何成浚早已为张与方分出高下,本文可以不再饶舌。
12 月 30 日,重庆各界二百余人为方召开了一个大规模欢迎会。慰劳
总会副会长马超俊致词称:方等“不仅为全国同胞热爱感佩,全世界
的人士至我们的敌人也表示无限的钦敬”。谀词愈多,愈是廉价。方
先觉致答词称:“苦守衡阳的结果,仍然是将先人千辛万苦开拓的土
地一寸一寸的被敌人占去,我们实在是民族不孝的子孙”。[44]一位
被全世界钦敬的人,说出来的话仍然是不胜哀戚。至此,持续大半月
的欢迎活动基本结束。
宣传上的一边倒并不能封堵人们的私下议论。一位官员当面对徐永昌
说:河南战事不及 20 日,“失城数十,而汤恩伯现仍作总司令。”
“方先觉降敌后逃归,而蒋先生慰问备至,各方开会欢迎。皆属军人
无耻,政府社会俱以无耻教人。”[45]看来,谎言的重复未必成为真理。
方等返渝后,一方面濒濒亮相于各类欢迎活动,另一方面他们还必须
履行一道手续,此即向主管部门报告实情。12 月 16 日,徐永昌日记
载:“方先觉来报告其经过情形”。怎样的经过情形,徐一字未记。
自衡阳失陷以来,徐永昌不厌其烦跟踪记载了大量有关方的问题。然
而,最后当方自己陈述问题时,徐却干干净净一字不记。这只能证明
一个问题:方证实了其投敌事实。但是,由于蒋的否认,尤其是已经
广泛造成的对方的英雄颂扬,两难之间徐已不忍下笔了。可以断定,
方果真没有那些不名誉的行为,徐一定会欣然记录,徐的回避也是
“意至善而良苦”。
继方之后其他几位也履行了这道手续。徐记载:“前第三师师长周庆
祥,第十军参谋长孙鸣玉来见,述被拘衡阳时情形。周称日本人甚笨
不如国人能干,仅能服从而已。”此言出自一位叛将之口,这一回徐
永昌按捺不住地写下一句评语:“无行之者能干何用,周殊瞆瞢”。
[46]
在举办各类欢迎活动的同时,方先觉重任军职一事被提上议程。所谓
欢迎当然是对方的肯定,但此类肯定再多也仅具象征意义,方之投敌
嫌疑能否抹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方能否再任军职。在这里,方先觉
将经受一次实质性检验。12 月 20 日,《扫荡报》发表社论称:“方
将军等此次脱险,是其余生,是其再生。以此忠贞英勇余生再生之躯
他日重绾军服,再赴沙场,必更能发扬守衡阳的精神。”[47]这是在
为方重任军职造舆论。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扫荡报》社论发表的同一日,重庆统帅
部几位高层人士就方是否再任军职开会磋商。徐永昌记载:“午后会
报,辞修对方先觉拟再使任军长。程颂云(云)不可,谓被俘而回在
日本仍须处死,欧美诸邦亦决不再起用带兵。是时郑厅长即言,数日
前于魏特迈耶处会议,一美武官以方先觉与敌军长官合照之像交之,
默无一语。”最后,“任职之议遂寝”。[48]
陈诚字辞修,时任军政部部长。魏特迈耶即魏德迈,时已接替史迪威
出任中国战区参谋长。郑厅长即军令部主管情报的第二厅厅长郑介民
以上记载表明,陈诚主张再任方为军长,程潜则强烈反对。美军方面
在重庆对方大肆颂扬之际将方与日军合影照片交出,虽默无一语,但
却明确无误地反映了美军对方的反感与抵触。而郑介民不早不晚恰于
此时将美军的这一态度抖出,实际上就是表示反对。结果,方的“任
职之议遂寝”。
方先觉重任军职之议被搁置,是基于方曾有过不名誉的行为。而方所
以被提请重任军职,恰恰是为了抹去这个污点。因此,这个就事论事
的决议不可能为蒋接受,寝议的决定仅仅维持了数日便被蒋否决。12

月 24 日徐永昌记载:“蒋先生已任方先觉为三十九集团军副总司令兼

第十军军长”。[49]显然,蒋的这道命令是越过主管部门径直下达的。
蒋并不与寝议的决定者们磋商说明,因为方的任职理由是不能摆到桌
面上来谈的。蒋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在这里,结果本身就是理由。
蒋所采取的此一否定之否定的行动,是继下令发表方之最后一电、下
令反驳日军广播之后,必然的后续跟进行动。任职之令实际上是蒋对
方先觉一案的第二次裁决。
方先觉归来之际,一号作战已经结束,史迪威问题也早已解决,所以
对方大肆欢迎并再任军职,主要是因为前面那些种种扯牵,现在,蒋
必须为该案做一个圆满的了结。然而,当该案似乎进入尾声之际,一
个新的麻烦不期而至,造成蒋的了却之意欲罢不能,此即中共的介入。
衡阳之役所以对国共关系的调整产生转折作用,是因为它所引出的战
略态势的演变,因此中共最初并不侧重于追究方先觉个人的投敌问题
不料方于 12 月 11 日返渝之际,恰逢国共谈判陷入新的一轮僵局,由
于蒋拒绝毛泽东与赫尔利在延安签署的关于联合政府的协议,周恩来
中断谈判于 12 月 7 日返回延安。方先觉恰于此时归来,这就为国共
政争提供了一个话题。
12 月 25 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关于方先觉投敌问题的长篇专题
报道,引证日军发表的方先觉多篇降敌谈话,将方投敌问题坐实之后
文章调转笔锋指出:
【“此等叛国逆贼,居然在重庆大受欢迎,被誉为‘中国军人之模范’,蒋介
石对他们则‘慰勉有嘉’”。[50]】

把叛国逆贼与蒋联系起来,对方的批判落在蒋的身上,这样,方先觉
一案又由重庆与日军的“口角”演变为国共“口角”。
批方而攻蒋,其结果是蒋与方进一步捆在一起,蒋已没有任何回旋余
地,必须为方辩护到底。1945 年 2 月,蒋下令授予方先觉青天白日
勋章。[51]这是蒋故意做给中共和其他持异议者看的,也是蒋的第三

次裁决。然而这枚勋章还是不能平息争议。当年 5 月 5 日,国民党在

重庆召开六全大会,5 月 10 日,国民党候补中央执行委员、中共秘密
党员王昆仑在大会发言,就方先觉问题提出质询。唐纵记载:
【“上午大会,王昆仑质询方先觉投降敌人又逃回后方,外面颇有怀疑,究竟
如何,请军部答复。休息后,总裁训话……对王昆仑质问方先觉事,甚不以为
然,此系共产党造作谣言,何以代共产党发言。王起而辩护,总裁大怒,拍桌
而骂。”[52]】

唐纵的记载并非孤证。据徐永昌所记,大会就军事问题质询时,有人
提出:
【“方先觉先有殉国之电,继由俘虏而逃归,政府用之……俄顷,蒋先生出而
训话,谓质询者颇如代中共宣传,直如反对党代表……更罪责王昆仑,盖指询
方者即王也。”[53]】

结果,原任候补中执委员的王昆仑在接下来的选举中落选。
六全大会上的拍桌大骂,这是蒋对方先觉一案的第四次裁决。
10 月 10 日,在抗战胜利之后的第一个国庆日,为表彰抗战有功人员,
国民政府特于是日颁布授勋令。蒋介石、毛泽东等等被授予胜利勋章
而在同一日的授勋令中,方先觉等等则被授予忠勤勋章。[54]
蒋再度为方戴上勋章,这是蒋的第五次裁决,也是终决。不过,真正
的终决权并非操之于蒋介石。
抗战期间国民党军队先后发生过多起重大投敌案。方先觉一案其特殊
之处在于,对于一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投敌案,蒋介石却视而不
见、充耳不闻,不仅坚予否认,不遗余力地为之开脱,而且两度为这
位降将授勋。其所作所为并非出于对方个人的特殊偏爱,实际上是在
进行一场政治赌博。在裁决方案的过程中,蒋的着眼点始终不在问题
本身,而在问题的联系与导向。在方先觉案与政治发生牵扯的状态下
问题本身被异化了,这种异化的产生及其过程,相当典型地体现了民
国政治某些诡秘的运行规则。
注释:
[1]大陆方面主要依据时任暂五十四师师长饶少伟的文章《方先觉衡阳
投敌经过》,见政协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
选辑》第 40 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9 年。台湾方面代表性
专著是,方先觉身前指定、当时任职于第十军的白天霖所编著《抗日
圣战中的衡阳保卫战》(台北:天工书局,1984 年)。另外,由于
真假难辨,有的著作干脆采取两说兼收的处理方式,见李新、陈铁健
总编:《中国新民主革命通史》第 9 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1 年,第 169 页。有关方先觉投敌案的专题研究似尚未见,并且


两种论点基本上是各持一说,没有展开过正面辩论。
[2] 方部构成如下:参谋长孙鸣玉,第三师师长周庆祥,预十师师长
葛先才,一九〇师师长容有略,另加配属的暂五十四师,师长饶少伟。
[3] 何成浚:《何成浚将军战时日记》下册,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 ,

1986 年,第 440 页。

[4] 秦 孝 仪 总 编 纂 : 《 总 统 蒋 公 大 事 长 编 初 稿 》 卷 5 ( 下 ) , 第

553、554 页。

[5]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 5(下),第 556 页。

[6]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 5(下),第 563、564 页。

[7]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 5(下),第 568 页。

[8]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 5(下),第 569 页。

[9] 国民政府文官处编:《国民政府公报》,渝字第 695 号,1944

年 7 月 26 日;渝字第 698 号,1944 年 8 月 5 日。

[10]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 5(下),第 576 页。

[11] 瞿韶华主编:《中华民国史事纪要》,1944 年 9 月 16 日,台

北:“国史馆”印行,1994 年。

[12]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中卷,北京:人民出版

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 年,第 533 页。该社论原标题为《论衡


阳的失陷》。
[13] 《毛泽东年谱》中卷,第 534 页。

[14]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 5(下),第 575 页。


[15] 《抗日圣战中的衡阳保卫战》,第 76 页。

[16] 《抗日圣战中的衡阳保卫战》,第 77 页。

[17] 日本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史室编撰:《湖南会战》(《日军对华

作战纪要》丛书 9),台北:“国防部”史政编译局,1987 年,第

543-545 页。该书称孙鸣玉为孙鸣全,误。

[18] 饶少伟:《方先觉衡阳投敌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 40 辑,

第 168-171 页。

[19] 《徐永昌日记》,1944 年 8 月 15 日。台北:中研院近史所编

印,1991 年。梁子超时任第十军一九○师五六九团团长,见《抗日

圣战中的衡阳保卫战》,附录 1,表 8。

[20] 《方先觉将军投诚 披沥对和运信念》,《申报》1944 年 8 月

17 日,第 2 版。

[21] 饶少伟:《方先觉衡阳投敌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 40 辑,

第 173 页。

[22] 敏之:《访问方先觉将军》,(重庆)《大公报》1944 年 12

月 13 日,第 3 版。

[23]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 5(下),第 573 页。

[24] 《徐永昌日记》,1944 年 8 月 7 日。

[25] 《徐永昌日记》,1944 年 8 月 8 日。

[26] 《衡阳巷战守军力斗 方军长等誓死殉城》,(重庆)《大公

报》1944 年 8 月 9 日,第 2 版
[27] 饶少伟:《方先觉衡阳投敌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 40 辑,

第 167,168 页。

[28] 刘毅夫:《衡阳四十七天 空军一孤军陈祥荣的经历》,(重

庆)《大公报》1944 年 9 月 13 日,第 3 版。

[29] 《最后一电》,《扫荡报》1944 年 8 月 10 日,第 2 版,转引

自瞿韶华主编:《中华民国史事纪要》,1944 年 8 月 7 日。

[30] 唐纵日记,1944 年 8 月 9 日,见公安部档案馆编注:《在蒋介


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北京:群众出版社 ,
1991 年,第 450 页。

[31] 《王子壮日记》,1944 年 8 月 10 日。台北:中研院近史所编

印,2001 年。

[32] 《徐永昌日记》,1944 年 8 月 10 日。

[33] 《徐永昌日记》,1944 年 8 月 12 日。黄山官邸为蒋在重庆的


官邸之一。
[34] 《何成浚将军战时日记》下册,第 461 页。

[35] 《何成浚将军战时日记》下册,第 463 页。按,张巡,唐开元


进士,安禄山叛乱发生后起兵抵抗,守睢阳(今商丘)数月,城破殉
难。另,梁子超为一九○师团长,何此处记载有误。
[36] 《徐永昌日记》,1944 年 8 月 15、17 日。按,庞指庞炳勋,

1943 年日军围攻太行山,庞被俘后降敌,因重庆方面否认并反驳,
日军遂故意发表庞的多篇投降谈话。
[37] 《抗日圣战中的衡阳保卫战》,第 80 页

[38]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 5(下),第 651 页。


[39] 《向方先觉军长欢呼!》(重庆)《大公报》1944 年 12 月 13

日,第 2 版。

[40] 敏之:《访问方先觉将军》,(重庆)《大公报》1944 年 12

月 13 日,第 3 版。

[41] 《徐永昌日记》,1944 年 12 月 20 日。

[42] 唐纵日记,1944 年 12 月 15 日,见《在蒋介石身边八年》,

第 478 页。

[43] 《方先觉不愧张睢阳》,《救国日报》1944 年 12 月 20 日。

转引自《抗日圣战中的衡阳保卫战》,第 122、123 页。

[44] 《欢迎第十军将领》,(重庆)《大公报》1944 年 12 月 31

日,第 3 版。

[45] 《徐永昌日记》,1945 年 1 月 7 日

[46] 《徐永昌日记》,1945 年 1 月 3 日。

[47] 《欢迎衡阳守将归来》,《扫荡报》1944 年 12 月 20 日,转

引自《抗日圣战中的衡阳保卫战》,第 121 页。

[48] 《徐永昌日记》,1944 年 12 月 20 日。

[49] 《徐永昌日记》,1944 年 12 月 24。12 月 27 日,重庆军委


会任命方先觉为第三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十军军长。或许为割断
与第十军的这段不光彩的历史牵扯,1945 年初,方改任青年军第二 0
七师师长。
[50] 《方先觉投敌经过》,《解放日报》1944 年 12 月 25 日,第

1、2 版。

[51] 《国民政府公报》,渝字第 755 号,1945 年 2 月 21 日。


[52] 唐纵日记,1945 年 5 月 10 日,见《在蒋介石身边八年》,第

508 页。

[53] 《徐永昌日记》1945 年 5 月 10 日。

[54] 《国民政府公报》,渝字第 878 号,1945 年 10 月 10 日。

【本文原载《历史研究》2006 年 05 期,原标题《蒋介石对方先觉投敌
案的裁决》。授权察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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