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沙發上老去 1st Edition 吳鈞堯 full chapter download 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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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告別
這部小說集收錄寫於八十二年到八十八年期間十五篇作品。

那些年,是我寫作最猛、得獎也最多的時候。

現在,是想得多,寫得少了,越會覺得理直氣壯、義無反顧的那些年
顯得特別珍貴。

這八年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比如,結束單身生活,當了爸爸,不知
不覺就進入前中年期焦慮期。

這八年間,想了很多,特別是對故鄉金門的情感與日俱增,而當我的
情感遙遙指向過去時,卻會發現,現實永遠是現實,過去只能是關注
的一部分,關於現實、關於現在,關注永遠都不會嫌少。

這八年一過,我在台北縣的生活又多了八年。台北有許多讓人逃開的
理由,也同樣有太多理由讓人為它留下。我在這段期間,寫了這本小
說,也寫了許多有關金門的散文、小說。台北、金門,我的兩個文學
原鄉在這八年間融合在一塊。

我在八十八年進幼獅文藝服務,幾乎是從事編輯工作以後,寫作也跟
著少了。寫得少,工作只是因素之一,對文學的一次又一次思考才是
最關鍵的。

這十五篇作品算是「青春期」的習作吧,我的文學歷程能否度過「青
春期」,進入「成熟期」還在未定之天。就算「青春期」滿臉痘痘,
浪漫多愁,兼而好勇鬥狠,但,那仍是一段美麗時光,我眷戀它們,
但不須遠離它們,只要「沉澱」即可。讓我欣慰的是,多年後重新閱
讀,有些篇章依然感動我,它們讓我看見生命跳動的樣子。
坐在沙發上老去
(一)

我坐在客廳黑暗的沙發上,另有一支香菸躺在菸灰缸上發光。房屋
內,似乎是聲音的真空地帶,聽不到任何闖入的聲音;煙圈像黑暗裡
倒掛的瀑布,一波波騰空。

就這樣,在我抽第三根菸的時候,我深陷在沙發裡的姿勢已經老了。
我想我已經中年。接著,由姿勢引起的不適麻痺身體,直到神經;最
後,我不經說服,我相信我有五十歲了。

這是什麼樣的化妝舞會?我去那裡找來好萊塢級高明的皺紋添加師,
把我裝飾成五十歲的老頭。如果打開窗戶,年節會將整條街舞動得像
一隻撒了金粉的毛毛蟲嗎?牠將蠕動,或者僵死?但是沒有聲音、沒
有音樂、毫無興奮的色彩,這夜是如此單調和規律。夜夜,用它的寂
寥磨刷我的身體。

我、我的身體、我的精神和靈魂,都成為夜的一部分。勉強否認的一
支香菸,用它的煙圈抗議,卻在三支菸還沒燒罄的時間內,順便多焚
燒了三十年的歲月。

我相信我五十歲,所以我五十歲了。

回顧坐在沙發上三十年來的歲月,不知道可以換算成幾個星期、幾個
愛人、幾回性交,或者多少個冒著冷汗的夜晚。在那些冒著冷汗的夜
晚裡,我坐在沙發,感受到沙發皮革底下的海綿也一天天地老去,這
使我有些恐懼又有點高興。

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我以為活到五十算可以算是一個永恆了,但等到
自己到了這把年紀,卻發現要永恆做什麼?海綿被我逐漸加重的身體
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偶爾轉身留下的空檔,那被壓的沙發無法恢復它
原來的彈性。本來硬挺挺的沙發成為一片皮餅,我看看它,再想想自
己,覺得我們那麼相似;我們一起成為時間的陪葬品。差別在於它瘦
了,而我變胖。

坐在半百的黑暗沙發上,只合適回憶,尤其已習慣坐在沙發上的老人
更是如此。但我發現,連吐一口痰都那麼困難,更不要妄想驅動死水
的腦漿了。所以,我知道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沙發上,再坐三十
年、四十年,如果可以坐得更久,我會允許自己坐一百年。就算我想
拒絕,我還是得坐在沙發上。一切,都不是我在作主。

我回想,很認真地回想是什麼原因讓我坐在沙發上坐了三十年。我終
於想起來了。

那是一個很無聊的夜晚,每一種物體在黑暗中失去輪廓,在光下喪失
顏色,沒有任何發音的介質,就算有,耳膜也拒絕感應。那是一個教
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夜晚。我記得我曾經打開過向山的窗,山景像一座
水晶山,細細且尖銳地反光。那種光顯得十分神秘,雖然我知道那是
住家的燈火被距離打淡的效果,但仍惹起我的遐思。

我想將自己舉起來,狠力地丟向外太空。我多麼想成為被瞻望的星
點,而不是遠望燈火的人。但我的手臂不夠粗,父親壓彎了背脊、母
親紋滿的黑斑,仍舊不足供給力量。在那樣的夜裡,我想起很多往
事,想什麼,我現在已經不太清楚了。我已經五十歲了,我僅能記憶
我曾哭泣,在黑暗中哭泣。

哭完後,我沒有得到安慰,直到我停止哭泣後才發覺,除了方才的哭
泣聲外,整個客廳真是聲音的真空地帶。寧靜使我恐懼,但再哭一次
又不太可能;那個時候,我盼望聽到聲音。儘管是怒罵聲我也接受,
但是沒有。因此,我感到非常孤獨。

就這樣,我點燃一支菸、兩支菸,愈加感受到未曾有過的空虛。我問
自己活著幹什麼?做愛、權勢、陰謀、永恆,我突然覺得自己用永恆
這個東西矇騙自己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無力,眼睛陽痿,腸胃早
洩,心肺不舉,我是一個生活的性無能者。面對生活,我摟抱著強烈
的自卑感,如同一個丈夫無力地垂下雙臂,站立在裸體的妻子面前。

我幾乎再次痛哭。

沒有哭的原因是因為我點了第三支菸,瞬間,就在我依著沙發沉寂的
姿勢上焚燒了三十年的時間。我想,我五十歲了,一個五十歲的老頭
有權利陽痿、早洩、不舉。五十歲不再是年輕的年齡,所以他可以猥
瀆性、猥瀆生活;他可以當面被指陳是一個生活的性無能者而不必臉
紅。你可以揍他一頓,不必向他抱歉,他將用身上的傷口博取同情。
他會感謝侮辱他的人。

這是我變老的原因。

我變成五十歲,才有能力迎接這一大片無所不在的黑暗。

(二)

我變老了。我是一個五十歲的老頭。我坐在凹字形的沙發中。只有一
邊開口。但凹口面對的是一個電視機。

我經常打開電視,總是把電視打開;我沒有留意看到了什麼畫面,只
注意到某些畫面的反光特強,某些又十分慘淡。我不特別選那一臺。
選那一臺電視節目對我都是無意義,那些不停交換飛逝的畫面,全在
眼睛焦點的後面演出。對我而言是那麼的不真實。

是的,這是一臺不真實的電視。

我不知道抽了幾支香煙。但在我的幻象裡,客廳早已是菸屁股的塚,
現在點燃的菸是哀悼過去菸支的香柱。我希望在我過世之後,我的子
孫如果記得祭祀,希望能用香菸祭拜。我會在墳墓裡聞到尼古丁的香
味,藉由它,我可以殘留一絲絲人世的印象。
我會記得那個充滿黑暗,常年走不進光線的客廳。

我在那個客廳交代最後的遺言。在我過一百歲生日的前夕,我預感我
要死了。死亡的感覺像股蜜糖,在黑暗中發酵。聞到後令人十分興
奮,很想多待在黑暗中幾天;但不行,明天我就要死了。

我吩咐某一位兒女,告訴他我要死了,要他召集正在策畫我的百歲大
壽的子子孫孫。他並不十分驚訝我的死亡,只訝異我的預感。但他還
是召集我的子孫們前來。他們都來了,而且開了微燈;我並不覺得客
廳真的因為燈光或人群而人氣起來,我覺得我真的快死了。

燈光很淡,仍足夠把每個人的臉描在客廳的半空,我堅持坐在沙發
上,不讓他們移動我。我已經在這裡坐了近百年,這組沙發不僅陪著
我蒼老,事實上,很多人已經把它們當成我的棺材。

我看見一大堆人頭擠在客廳,心裡著實嚇一大跳,我不知道這些人真
是我製造出來的。我早不再印象其中任何一人的出生,連我的生日也
是別人代為記憶。他們的臉色都十分凝重和肅穆,看得我心裡發笑。
他們有人叫我爸爸,有人喊我爺爺,最小的喚我曾祖父了。他們的容
貌對我而言是那麼地陌生,所以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接受他們
的哀悼。

我試著追憶,他們都是在黑暗客廳旁邊的小房間成長。每天,我總可
以感覺到有人在黑暗中穿梭、來往。有時候他們沉默地過往,有人在
黑暗中畫亮一根火柴。

在那細微的火花中我看見有人結婚、有人死亡;有人繳了房屋貸款而
雀躍不已、有人得到起薪兩萬元的薪水而跳起來。我不再了解生活和
通貨膨脹率,所以並不知道兩萬元是令他生氣還是高興。有人被火紋
傷了一輩子,那個人便閃著燐光從客廳穿過去,有人抱著被撕票的孩
子屍首,哭哭啼啼,走回客廳旁邊的小房間。
我一直不知道那些小房間的顏色,我曾經好奇不管多傷心的人走進去
後,再出現時是一副更忍耐的精神。我不知道他們的極限,對於他們
精神上的力量,有時我曾產生自卑情結,因為我一直不敢走進去洗
禮。我想起五十歲,或者更早以前的歲月,我就排斥那些神秘的小房
間,但是我並沒有因為自己的排斥,也勸告他們遠離那些房間,一起
坐進黑暗的沙發上。我幾乎是放任他們在那裡進進出出。我想告訴他
們:來,坐在我身邊,不要再忙下去了,想想你們到底在忙什麼?為
了一個麵包、為兩片脣,為金字塔遊戲嗎?我沒有。我是如此虛弱,
連說半句話都覺得自卑。然而今晚我看到他們,我很痛苦。

那些陌生的臉上或多或少流著我的血,有些還遺留我面貌上跟身體上
的特徵。我不禁惶恐自問:我什麼時候製造出這些生命?我顧著自己
的悲哀,但沒有節制自己的悲哀,於是生命一個個跑出來了。我看著
自己皺得一塌糊塗的皮膚,覺得必須讓他們在我身上吐口水,才能解
除我對他們的愧疚。可是沒人理會我的要求。

我知道這樣平靜的死法對我而言太便宜了。我趁著交代遺言的時候,
要求他們如果要來祭祀不要焚香,改燃幾支香菸。面對一個即將就死
的老人善意的要求,他們能夠答不嗎?不行的。但我擔心他們在我死
後變卦,硬要他們立下切結書,並有公證人保證,於是我真的可以死
去。在我生下來的時辰死去。

我刻意熬到生日那天死去,一切從黑暗中來,又回到黑暗;但這只是
形式上的說服,我並沒有真正消失。在每年的這一天,當他們一方面
慶祝我的生日,另一方面哀悼我的死亡的同時;我透過傳入棺材的香
菸味,殘留著人世的回憶。這使我痛苦。

我想到黑暗的客廳,想起在黑暗中沉坐的我。我想起我的無能、挫
敗、不懂得調適。最後只能在沙發上蒼老十年、二十年……直到死
去。有時候,香菸飄進棺蓋時,我浮現同樣一間黑暗的客廳,有組被
坐扁的沙發,但坐下的不是我,是我的一位子孫。他也坐在那裡,可
能坐得比我更久了。我因此更感痛苦。
所以,我要求他們用香菸代替香柱無寧是叮嚀我犯下的過錯。這些罪
我來不及,也無法在陽世補償;把它們帶入棺材,不隨著腐爛就了
事,我要它們不停折磨我。因為我把他們帶來這個沒有什麼值得期望
的世界。

(三)

燒盡的菸屁股燙著我的手,我一驚睜開眼睛,只看見巨大的黑暗。

我忘記我在那個地方,是躺在寒凍的棺材裡,抑或客廳暗黑的沙發
上。我茫然望著無限寬廣的黑暗,耳裡全方位展開,但沒有任何一個
聲音黏在上面。我極盡官能,像位狩獵者,但捕捉不住任何一個時
空。腦袋有些虛弱,似乎自個兒旋轉起來,像一個鬼,或是一具三百
六十度迴轉的機械玩偶。

幾分鐘後,我漸漸恢復意識。黑暗中彷彿布滿一雙雙閃著黑眼珠的反
光。我覺得許多人的臉虛浮在半空中,五官中除了眼睛外,便什麼都
看不見。最後黑暗又完全是黑暗,它們從黑暗的迴廊裡隱身而去。

我想,這大約是一位死去的人化身的老靈魂。他們偷偷來看我,又
走。我幾乎想哭,想和他們一起消失;不久後,我將走進客廳旁邊的
房間睡覺。明天我為醒來,然後,在沒有雞啼的年代,一切仍很規
律;而我不知道現在我到底幾歲,明天,我又是什麼年紀。

總是要等到某個時候,我才會蒼老。雖然時間有情,讓我一天天地
過;但又無情,不任我一直坐在沙發上。我勢必站起來,沙發一下子
彈回它飽滿的精神,連沙發都還如此年輕。我想得很傷心。

走回小房間以前,我有些舉棋不定。我怕光。光總是那麼坦白。在它
無微不至的托照下,我看見蒼白的路上輕微的痕跡,不帶情緒地顯露
無關痛癢的存在。我為那些痕跡感到悲哀。而路會一直蒼白下去,直
到未來?在未來的足跡上,依然是比風還輕地飄往;如果我是一陣
風,便不得不吹動了。
走進房間的剎那,我告訴自己:試著遺忘、忍耐、麻痺,要殘酷些,
不要隨便掉眼淚。時間既然有情亦無情,就是一件殘忍的事。那麼,
我來扮演什麼角色呢?蒼老要待時間才能完成,想想,只有把心挖出
來,不斷曝曬和冷凍,那會加速腐朽。

是的,就是這樣了。我走進客廳旁邊的小房間,走進明天,更多的明
天;直到我真正衰老。

──八十二年聯合報散文獎決選作品
守衛黃正文
1.逗號(,)

「注意,注意,經過你前面的女孩子剛剛差點跌倒了。結束。」路在
右邊五十公尺轉彎,我看見黃正文倚著灰白的牆壁,故做查看的姿
態。悶熱的午後,太陽躲到雲層後面,把雲朵壓得好像快要掉下來
了,天空出現即將裂開的隙縫。我通知黃正文一個清涼的把戲。

方才,女孩子從我面前嚴肅地經過,十五、六歲吧,留著舊式的清湯
掛麵。或許大家都以推翻規定為樂,髮禁解除後,很少見到這樣的髮
型;看在我眼裡,竟有著復古的味道。這是一條鋪排紅磚的步道,磚
塊的紋路做成烏龜殼的形狀;我向黃正文說,「紅磚道趴著一千兩百
二十五隻烏龜。」他沒有反駁,只問我說。

「為什麼是一千兩百二十五隻烏龜,而不是一千兩百二十六呢?」

「數出來的啊,笨蛋。」我們將自己形容為看守烏龜殼的守衛。

「你真的數過?」通訊器傳來他的問話。

「真的,我都數過了。」我真的數過了,另一邊的紅磚塊數我也數
過,只不確定真實數字。

「不信,你自個數數看。」

除了數烏龜,最大的樂趣就是看經過的行人。

我一直覺得我們的髮型太拙了,既然是便衣守衛,穿著花俏,又何必
留了個五分式的西裝頭;豈不是不打自招嗎?我猜想別人一定知道我
們的身分。站在路口,要嘛過街,要嘛攔計程車;除了這兩種,還有
第三種選擇嗎?
「有,便衣啊!」黃正文說。這笨蛋,我要這個答案,還要你回答
嗎?

當別人都已經洞悉我們的秘密了,我們卻要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比
方我剛剛留意了一下女孩子的髮型,可能是眼底洩露欣賞的心動,她
毫不理會地走過。我沒有要你回報我什麼呀,我只是想看看人。

她的冷漠阻止不了視線的跟隨,我看著她玲瓏的背影逐漸遠去,像一
種悲哀的、無來由的感傷,正悄悄地走出我的生命。

就算她明天經過,我也不見得認識她,女人太善變了,我深深地嘆了
一口氣,縮小的背影將變為一個符號,很快地,會被另一個背影掩
蓋。然而這張倨傲的面孔卻意外地突出任何背影的埋葬,她不小心踩
到凹陷的龜甲──磚塊,矜持與冷漠變成可笑的顛簸;我看著她維持平
衡的努力,遠遠望去,像被風吹得開花的雨傘。

我趕緊向黃正文報告這檔糗事。

「快經過了,我看見她的臉,唷,姿色八分、身材四分、氣質九
分。」他說。我當然知道。

黃正文離開倚著的灰白牆壁,一副小開的樣子,洋裝與某地的老闆談
生意。這傢伙真蠢。

女孩子在十五、六歲的時候總是氣質八分、九分的,不知道為什麼,
身材長到豐滿、或者成長到極限後,氣質也就直線下降了;氣質對大
多數女人來說是種生理年齡的升降梯,而且反比。我越想越覺得有道
理。

「哈哈,真好笑,她很是驕傲呢,不理人,但我看見她額頭有點兒泛
白,剛剛是不是跌得很驚險?」

「是啊,右腳突然內拐,差點跌倒呢!」我邊說邊笑,女孩子的表現
很像冷面笑匠。他遠遠揮了揮衣袖,傳訊器繼續傳來樂透的笑聲。被
他感染,已經路過的笑話便在那塊破裂的龜甲上重演。

天空又陰又低,雲朵形成重複的景象,與太陽最近的那層呈現激烈的
亮白;接近地表則黑烏烏的,好像塗滿炭粉。不會下雨吧,下雨也還
不能收班。

不曉得該怎麼打發時間?我左顧右盼,來往的車流千篇一律地在街上
穿梭,對他們而言,佇立街頭的我可能是新鮮的視野。就我來說,車
子彷彿已經形成概念性的存在,就像空氣、陽光一樣,我藉著他們打
發大半的寂寥,同時也不覺得他們存在的真實性。

黃正文在幹什呢?他正踢著自己的腳似的,煞有介事地走來跺去;我
知道他也閒得發慌。然而他的位置位於轉角,他可以同時觀測我和另
一位弟兄的動靜。他看見我盯著他看,馬上跟我通話。

「好無聊喔,每天雖然只站四個小時,但這樣無所事事地站著,真是
悶啊!」

「別埋怨了,你知道全國多少服役的弟兄看見我們站在這裡,單單想
到就要流口水呢!」

「可是真的很無聊,快下雨了,路上行人也少了。」

的確很無聊,我看了一眼對面相隔約三百公尺的街景,幾株粗大的榕
樹無奈地低下頭。幾乎無風,我看不見枝葉搖曳的樣子,也由於被距
離約化的效果,對面的建築像一座死城,宛如隔著千古的歲月。我不
忍再看下去,單調的景色像種可怕的魔咒,只要稍稍沾惹三秒鐘,好
像釘住的不是建築物,而是可以走動的我們。

我們就像它們的獵物,定時掉入泥沼似的陷阱。

「喂,注意了,好像剛剛的女孩又走回來了!」

「真的嗎?」遠遠有一條人影靠近,但看不真確。
「沒想到這麼快又遇上她了。」他言語興奮。自從站崗以來,我們經
常身不由主地觀察行人的容貌,這雖然是我們的工作之一,到後來,
這卻是我們站崗最喜悅的事情。

「看,這位小姐又換男朋友了,上次跟她一道逛街的不是這一位
喔!」過了三分鐘,我會回報黃正文。

「女人真是善變,看她的樣子還很清純呢,沒想到跟男人都習慣走得
這麼親密。」遇見同樣人倒不是有什麼了不起,畢竟我們只是單調的
守候著;最令人興奮的是我們常常可以看出其間的變化,引起想像、
杜撰的趣味。

「看起來這個男生長得比較帥,上次那位外表可就比不過現在這一位
了。」

「可是上次那個好像很多金呢!」

我們相互論辯,寂寥的時空長出趣味的耳朵。但是像今天十分鐘不到
又遇見一次,可以說是很少見。

「她好像很緊張,好像在找什麼東西。第二次看她,姿色六分,挺耐
看的妹妹喔!」

她在找什麼呢?她不像十分鐘前神色自若了,低首的獵姿,宛如平淡
的地板藏了一張尋寶圖,眼看著她就要走近了。我靈犀一閃,那塊破
裂的龜甲會有什麼文字嗎?

我走到剛剛女孩子幾乎跌跤的地方,在磚塊的裂縫處看見一枚毫不起
眼的髮夾。淡淡的象牙白嵌入磚塊縫合的裂縫,不仔細看,根本看不
出來;就算看見了,也只當是廢棄的髮夾,習慣新穎設計的現代女孩
子,是不會對它產生好感的。

我佯裝繫緊鞋帶,偷偷將它撿起來。
嗯,還滿乾淨的,會是她掉的嗎?

不一會兒,女孩子走近,「你看見了吧,是不是滿耐看的?」黃正文
悄悄地說。的確是。她走近了,步伐稍緩,專心地在地上尋找她的失
物,專心地經過我身邊。她為什麼不問一問人呢?或許我們知道呀!
站在時間泥沼的我們多麼希望別人可以主動引起話題,那可以提供我
們另一個想像世界。

我將髮夾握在掌心,如果我主動喊住她,萬一她找尋的不是髮夾,她
會對我產生什麼誤解呢?搭訕、無聊男子?

「別管他的,看中意的就上去說說話,誰曉得以後還有機會嗎?」黃
正文雖然鈍,至少勇氣可嘉。我檢視髮夾,意外發現它是白金打造,
粗看不起眼,細看卻會深深著迷。我肯定這是她遺失的髮夾了。不一
會兒,她又走回來,臉色比上次更焦急,露出絕望的神情。

「小姐,我撿到一個髮夾,不知道是不是你掉的?」我攤開掌心,她
愁苦的陰霾剎然消失。忽然她的臉上出現強烈閃光似的,眼睛、眉
毛、嘴巴、臉頰──全都回到人類最原始的感情,共同在她的臉上作出
最具輝光的爆炸。

「真的,只有爆炸才能形容!」稍後,我跟黃正文說。

「有沒有留下名字、通訊?」

「沒有。」我也愕然。

我走到破裂的磚塊上,心動的影像又翻跳出來。

「謝謝,謝謝。」她抬起頭,感激地看著我,然後走開了。

我盯著裂處,她感激的表情不斷重映。我想,日後我再看到破裂的磚
塊,我能夠想到剛剛那一幕吧?為了加深記憶,我在破縫處做記號;
然而,她會想起是誰拯救她的絕望嗎?只不過是一根髮夾,我太奢望
了。

雲,低低壓在對面十層樓高的屋宇,篩下幽黑的靜謐,彷彿這世界上
就只剩下雲和風和我的存在了。我回到站崗的位置,眼前的紅磚因為
太甜美而變得模糊。突然間,破縫處的紅磚像是開了一個大孔,女孩
子和她的清湯掛麵和她的絕望和感激,變成時間之沙,毫無聲息溜入
地底下──

然後,大地癒合。

2.驚嘆號(!)

雲朵是寂寞者最貼切的語言者,看見了嗎?雲被風吞進去了,天空是
風巨大的胃,雲會被天空消化到什麼地方去呢?風可以分成熱風、涼
風、悶風、濕風,以及飄散著香氣的風。風又可以分為上風、下風,
我喜歡站在上風,空氣可能比較新鮮。風也有季節,春夏秋冬。風有
情緒,就像人一樣。

「很悶呢,你昨天休假去那裡──回家呀?住在南部回家很辛苦。」黃
正文問。不得不回去呢,女人很善變,誰知道寂寞住進女人的身體
後,她是不是還撐得住?再說,她也有自己的盤算。

「什麼時候認識你現在的馬子?大學時的學妹,姿色幾分?」

沒有人比得上她,真的。我盡量淡化她對自己姿色的自信。不可以讓
女人輕易驕傲,尤其是姿色方面。話說回來,姿色就像雲朵一樣,晾
在天空每一個人都看見了。

「怎麼回事?鬧兵變?」黃正文分辨出我言語的焦慮。

有這種可能性。前幾回見她,一副淚水婆娑的模樣,我都不好意思跟
她說被一位清湯掛麵的女孩吸引,怕她笑話,更怕她傷心。她遺失一
枚髮夾,我撿到了。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但我知道那是她媽媽給
她的髮夾。後來,她跟同學經過我站崗的地方,說是上回掉了髮夾,
被人撿到了。

他不認識我,我跟黃正文說。

「她忘記是我撿到她的髮夾,經過時看都沒看我一眼。」

她還是很專心地走路,邊跟同學聊天。她的頭髮已經超過衣領,應該
快到修頭髮的時候了。

雲朵捲成無數個漩渦的時候,天空應該很忙,黃正文不曉得有沒有看
到,前方十二點位置,雲朵已經變成奔飛的快馬。

「老天,你的十二點鐘不等於我的十二點鐘,我看見的是頭笨牛。」

想些愉快的東西嘛,站崗的時候看見笨牛,不會是一件好事。

上回見她,淚水已經乾了,我為她的成長慶幸,卻為自己悲哀。

「當女人對於久別重逢已不感動的時候,心中就有鬼了。」我說。臨
走前與她輕輕接吻,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口水已經變質;我還感覺,她
也為自己變得不再感動而覺得不好意思,努力地想作出依依不捨的樣
子。有必要嗎!

「有必要的,至少我站崗的時候,可以專心地發呆。你呢,你的馬子
呢?」

我甚少超乎女人做馬子,不過只有這樣的稱呼,黃正文才能意會談話
的樂趣。

「我馬子?不知道你講哪一個?我的馬子可以分類,老婆、情婦、正
胎、備胎,炮友。不要跟我談神聖的道德,這個年代,你這款處男已
經很少見了。」
誰說我是處男?上回回去,我跟交往多年的女友發生關係了。很奇
妙。做那檔事的時候,她好像看的不是我,而是穿透過去了;我回過
頭,以為後面有人,只看見許多年前,我們連牽手都費了好些功夫。
我擁抱她的身體時,突然生起異樣的感受:這是她示愛的方式嗎?

「不愛你,又何必跟你做那種事?」

這就是詭異的地方,雖然說是上回,其實已是兩個月前的事情,而發
生關係以前,我們最親密的關係僅到親吻。這有些違背常理。

清湯掛麵果然修了頭髮,還是短髮好看些。她還是冒著遺失的危險,
繫著銀白色的髮夾,前天她說,好像快考試了。考試是一件很幸福的
事,有一個目標,有一個固定的時間。考完了,心情放鬆,最怕的是
考不完的試,就像站崗,永遠沒有答案。

「變態,你竟然喜歡考試。不過別悲觀,還有七個月呢,我們就退伍
了。」

我很想問黃正文,跟慾望做愛是什麼樣的滋味?但我沒問。基本上,
我已經不是處男;我的第一次表現還不錯,沒有讓她失望。

「有一點反常,你不覺得嗎?」

在肉體達到最親密了以後,正常的邏輯是女孩子會更加緊迫盯人,現
在我的情形恰好相反;兩個月來,我們的信件、通話,反而逐漸減
少。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事實上,我比以往更慇勤,每天打電話給
她、每隔三天寫一封信。

她說長途電話很昂貴,但是信件可以多寫呀!

她的口水已經變質了,我一直想著兩個月前的晚上,我們走在公園
裡,和平常一樣,手拉著手。她將頭靠在我肩上,那股眼神有點哀
怨。
「今天晚上,我可以不回家的,我跟媽媽說,到同事家裡,明天有會
要開。」

公園已經昏暗,徒然的燈光只是遮掩的保護膜,我盯著她的臉,回想
起大學時追求的過程。我是社團風雲人物,她是學生組織重要幹部,
自然就搭在一塊了。我沒有說話,但感覺氣氛很凝重;對她的回答,
好像將要決定我的一生。我不是不愛她,我只是擔心我現在有能力負
責嗎?

雖然如此,我沒有拒絕,很快地找好旅館。

「就這間吧?」我挑選一家顯得富麗的飯店,住宿費是三千二百元。

「三千二百元,太貴了吧。」三個月後,我還是忍不住跟黃正文說。

「我不知道行情價,同時想到那既是我們的第一次,總不能太寒
酸。」

清湯掛麵已經考完試了吧,今天她是一朵香水百合,我看見她遠遠走
近。

「聽說,有人寫信給林可風呢?」

「真的呀,什麼人寫信給她,她有回信嗎?」

「這我也不太清楚,聽說也有人寫信給你,真好呢!」

「你聽誰說的,我只告訴過張淑平,是她說的?真是的,這種事情
──」

這種事情很自然呀,他們的談話聲越來越小,我趕緊盯緊黃正文,要
他監聽。

「我們家不希望小孩子太早談戀愛,我爸爸說到了大學再說吧。」
「聽說林建豐很有才華呢,打球、課業、成績都相當出色,這樣不是
太可惜了嗎?」

「沒辦法,我爸爸這麼說。」

「你媽媽呢?」

她媽媽怎麼說?我問黃正文。

「不知道,走遠了,下來自己問問吧!」唉,先別管清湯掛麵她媽媽
怎麼說吧,我都不曉得該怎麼向媽媽交代;前兩天她還問我,是不是
跟女朋友吵架,她好久沒有打電話過來閒聊了。

「我也不好意思開口問她,真茹可是好女孩,要好好待她!」媽媽叮
嚀。

問題是她太冷靜了,當我親吻她的耳鬢、頸項、乳房時,我只感覺到
自己強烈的心跳。我幾乎想停止蠕動,卻是無法克制。她的呼吸終於
逐漸激動,我在她的體內抽送,始終感覺隔了一層薄膜,總覺得不太
真實。

「廢話,帶著保險套當然隔了一層薄膜。白癡。」

「你才白癡呢,那天那麼突然,當然沒有準備保險套。」

我忍不住要說出我的直覺。

風又可以分成括掃落葉的風、吹拂記憶的風、什麼都不做的風,最有
趣的是小小的龍捲風,好像變成一個具體的陀螺,從紅磚塊那頭括向
這邊。雲朵也可以有各種顏色。黑色、白色、灰色、紅色、粉色以及
胭脂。胭脂,她的臉蛋泛出桃花似的顏色,然而卻像是栽在陌生的田
畝。那像是──是的,一種補償──

「補償?」
「補償?」就像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會說出這個字眼。

應該是某種背叛之後,作出自以為是的救贖吧。用肉體救贖?在暢快
達到高峰後,用她深沈的肉體向我作出無言的告解。難道,幾年的交
往等於言不由衷的性愛?這代表什麼呢?她看都沒看我一眼,我寧願
這樣想,否則我只是一個替代品,或者她將自己的肉體當成什麼了?
發洩的工具、廢棄的戀情?

「總算,你也撈到一點好處不是嗎?」

「你指什麼,上床?」

「我回信給林建豐了。」

「你寫了些什麼?約會時間?」

「不,我拒絕他,但是很善意的;我跟他說,我爸爸不希望小孩子太
早交往異性,還是等考完大學聯考再做打算。」

「林建豐怎麼說?」

「後來──她們的談話呢?」

「好像說的是愛情的大道理,那一套我聽不進去。」我央求黃正文,
他才又說道。「什麼戀愛要看緣份啦,既然有心交往,為什麼不可以
等!」

為什麼不可以等呢?太寂寞了嗎?清湯掛麵消失在遙遠的紅磚道。紅
磚道只有一種?那是恆久的寂寥。

我踩在編號第六的龜甲上,又踏往編號十五號,思緒被不同的文字寫
著,顯得模糊的洗澡間,辨識男人身體與男孩身體的異樣,才能稍稍
緬懷。
然而,男人的肉體太容易掩蓋性的跡痕了。我玩弄自己的性器,就算
不是心存挑逗,它仍然受到刺激,不自禁地抬起頭來。我該繼續玩弄
它嗎?痛快的熱水豪爽地灑遍我全身,好像內在的情愫也跟著激動。

洗好澡後的她,很慵懶地躺在鬆軟的床上,我們沒有談話未來,也沒
有敘述相思之苦;是我不想說,還是她不想聽?或者反過來,她先表
示床的存在,用動作來證明想念的真刻?

我撫摸她柔細的肌膚,順著滑暱的起伏,試圖從她的體內挖出甜蜜的
過往;我吸吮她全身,將腦海所及的思緒吻入她的肌膚。我不知道她
是否感受到了?然後我將所有激情、所有感動,在她身體抽送,她感
覺到了嗎?她開始配合我的動作慢慢呻吟,我漸漸加快速度,心底的
承諾也暗自打算。

我在她的體內射精。

熱水嘩啦啦地淋在我赤裸的身體,我讓陽具對準熱流;黃正文說,這
是很好的自慰方式,先決條件是必須左右無人。刺激逐漸加速,我想
起來,她沒有摸過我的陽具。這──又代表什麼呢?害羞、還是鄙棄?

我在她的體內射精了,很快地,她趕緊跑進廁所,拿起蓮蓬頭,徹底
清洗。就像現在,水流衝激我的龜頭,它不自主地抽動了幾下,射精
了。

射精可以分成很多種,一種有關生命,一種有關慾望,也有無關愛情
的;我好像看見慘白的殘精流出她陰密的黑瀑,然後她說:這就是我
們的愛情。她穿好衣物、抹好粉餅、戴上新的自己,好像在說:我已
經償還了!

我走出飯店,她來月臺送我一份變質的口水,我會回到佈滿龜甲的崗
哨,質疑我是個男人,還是個男孩?

3.破折號(──)
清湯掛麵好久沒有露出笑容,什麼原因呢?她說媽媽病了,隨時有可
能去世。這不甘我的事,我只是一個撿了她的髮夾,她跟我說謝謝,
然後就將感激遺忘了。我站在過度熟悉的位置,感覺格外陌生,幾乎
忘記我還生存著。黃正文說,我太鑽牛角尖,兵變又不是病變。

「喂,到達指定位置了嗎?」

「是啊,已經到了。」我機械般地打開手機。會有什麼事情呢?抗議
也應該挑個好天氣,別像上次一樣,夾雜人群裡,連討水喝都很困
難。

「算了吧,你只是口渴罷了,我被海扁一頓,群眾聚集在一起,是毫
無理智的。」黃正文最近收斂多了,馬子也不泡、電動玩具也不打,
他說快退伍了,該打算打算。這不像他的作風。

陽光狠烈地照耀大地,好像一群紛亂的快打旋風,真要在龜甲上打出
記號似的。從上午開始,陽光便不斷地輸入磚塊熱氣,我撫摸紅色的
龜甲,已經發燙了,待會兒如果授命坐在磚塊五個小時,事後屁股可
得用冷水沖洗,才能使它恢復是我身體一部分的記憶。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挨打的時候,我可是擋在你前面,只不過已經
太遲了。」我擋在黃正文前面時,真覺得自己已經不是自己。我拉著
他跑出人群,憤怒的群眾在後頭叫囂,好像把聲音變成利刃。他們喊
叫時,已經把我們剜心剁肺,曝曬陽光底下,細菌蓬勃滋生。

黃正文眼角流血,但他說不要緊,可以保命已夠幸運了。我從來沒有
看見他如此恐懼。

他知道我的心意。低著頭,在地上畫著圈圈。我勸他看醫生,他還是
不肯,手沒有受傷,但不知道那裡抓來一把血,幾乎滲進他的皮膚
了。我們費了一些工夫證實那不是他的血,除了眼角,他還好好的。
血滴凝固,他的指縫鼓起細微的血線;禿禿的,一張開,像朵紅豔的
玫瑰。
「黃正文,你很守得住財喔!」他五指併攏時,幾乎看不見隙縫。

「別蠢了,是血將空隙填滿了。」他洗完手,晾給我看,果然有不少
空隙。

忘記今天這檔事是什麼抗議,前幾天開始,上級已經預示任務的重要
性。我跟黃正文把守轉彎處,適時回報情況。

「你是大學生,書讀得比我多,來,解釋一下吧,明天到底是什麼事
情?」被海扁一頓的黃正文突然不關心馬子,關心起國家大事。我努
力地尋找明天抗議的原由,抗議修憲、廢除萬年國會、解除黨禁、江
南命案?我想不出來也就算了,竟覺得過去比現在真實,眼前發生什
麼事情,我雖然關心,卻得不到概念。

「我也不知道。」我羞愧地說。

「別每天只關心你的清湯掛麵,國家大事也關懷一下吧。」黃正文昨
天是這麼說我的。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上一次清湯掛麵好像有心事,她說萬一媽媽去世,這銀白色的髮夾也
就變成遺物了。說著,她從烏黑的髮叢取下幾個月前差些跌倒的故
事。

「我差點丟了它,幸虧有人撿了它,還給我。」當禮物成為信物的時
候,這妞兒也想起拾物不昧的可貴了。她看向我,用很快的速度掃描
我的面孔,然後就穿透出去了,看見幾個月前,一位好心人士詢問
她:這個髮夾是不是你的?

這笨妞!我跟黃正文說,這笨妞認不出是我撿了她的髮夾。

「一個髮夾?重要的是髮夾而不是你,白癡!」記得以前是我罵他白
癡的。有一天,他又問我,「馬子呢?真的兵變了?」
很模糊呢,我說。第一次性經驗不只對女人可貴,對男人來說也很重
要,但想起來似乎非常遙遠。肌膚親密的接觸,像是蚊子叮了一下,
我用力拍打,那個夜晚便夾成手心裡乾扁的屍身,露著些微的血點。

「看見沒有,人群漸漸集中了。」

「看見了,天氣很熱!」

我看見廣場上醒目的標幟已經揚起,乾燥的陽光灑在冷灰的地板,顯
得刺眼。看著人群逐漸聚集,我忽然記起這些日子以來,我是如何度
過我的時間的。訓話、危機意識、早晚點名、聽聽弟兄們說黃色笑
話,轉眼間,我快退伍了;快要遠離這塊乾燥、寂寥,有時候又熱鬧
得過分的地方。

時間彷彿崩解的道路,走過之後馬上陷下,只剩下形同孤島的現在。

「上頭要我們走入人群,扮演反抗議的角色。」黃正文說。我有點猶
豫,走進裡面,我擔心會忘記自己的身分,更接近的說法是澎湃的情
緒具備催化效果,我沒有把握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我記得被海扁後黃正文滿身狼狽,坐在榕樹下,倚著牆壁喘氣。

「很痛嗎?」我問他。

「也不是很痛,突然間有人說我是特務,大家的眼睛一下子盯著我,
好像我是罪不可赦的背叛者,拳頭一下子堆滿天空,急急地落到我身
上。說真的,嚴重的是內傷呢!」

「海扁回去又是什麼感覺呢?」

「很痛快,真是很痛快。」為什麼痛快,他可答不上來,之後,迷惘
罩住他的眼睛,帶了一點畏縮,又帶了一點憤怒。

「上面指示,可以行動了!」
我走近抗議現場,白色長旗寫滿紅色的訴求,麥克風已經試音,很快
會有一場激烈的示威吧。我將自己裝成看熱鬧的行人,太陽把我的身
體緊壓成一個點,投影成濃稠的陰霾。從旁觀者踏入問題核心,激燥
的情緒形成冷冷的薄膜,就像煎魚時火開得太大了,導致魚身焦黑、
內底卻沒有熟透。我覺得我是陰森的鬼魂,在做著白日出遊的怪夢。

不一會兒,藍色貨車上有人開始吆喝,群眾情緒開始鼓譟。我小心地
藏好通訊器,平時相依相親的寶貝,現在卻相等於致命的身分證。路
障已經圍好,全副武裝的警察站立藩籬的後面,隨時會有激情的變
化。

為了找尋安全感,我刻意瀏覽場中人群,竟然找不到黃正文。他不是
說狠狠的拳頭胡亂地揮出去,很吸引人嗎?他又說拳頭擊中人體發出
的悶響,是最痛快的享受呢!是這樣,他才不再泡馬子,他找到體驗
之最的高潮了嗎?

我有點猶豫。要是平時,我現在應該站在濃蔭的榕樹下,等著清湯掛
麵的故事經過我站崗的位置。還不清楚她媽媽究竟患了什麼病?再沒
聽她提起過林建豐了,有沒有什麼新的戀情?我跟黃正文說。

「退伍後,我會留長頭髮,卻除掉長期站崗的酸氣;我會挑選一個好
天氣,站在路口觀望,藉機和她搭訕。」

「得了吧,現在有機會不敢行動,難不成為了搭訕,你還特地跑回來
當不領薪俸的特務;到時候你還不是得站在路口,跟現在又有什麼差
別?」

我感到悲涼,站崗的位置已經把我鎖住了,只要我在那個地方跟她說
話,終究逃不開被誤解的命運。不能打開手機的無助使我心慌,人群
越多,熟識的弟兄顯得渺茫,我覺得真是孤獨。我退回抗議現場核
心,走回邊緣,很想偷偷逃離現場。抗議現場核心,走回邊緣,很想
偷偷逃離現場。
抗議現場的外圍竟也擠滿了人,打量的神色令我不安,突然間,路障
與人群的接壤湧起喧嘩,有事情發生了。一眨眼工夫,人群拼命湧上
前,不知那裡來的木棒、雞蛋、汽油彈紛紛出現了。我有些害怕,我
說過,進入現場我擔心會忘記自己的身分。

熱昏了,我只想喝一口水。人越來越多,我進退不得;這時候,我反
而有向後退的衝動。是了,我該退到安全的地方,黃正文挨打的模樣
可不好看。我向後退。到處都是人。連平時站崗的地方也站滿人群。
我回到平時憎惡的地方,擁擠的人潮使我不自主地走動。我該稍稍矮
一矮身子吧,被看見可不妙。我乾脆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後,我才感覺疲勞。亂哄哄的聲音摜進腦袋,世界像在旋
轉。聲音又和高溫混雜在一起,我的身體像在跳動,每一個虛浮的心
跳帶出一部分的我;我想,我現在的面孔一定呈現找不到定位的浮
震。這時候,我看見一條白色的身影竟然想擠進來──

竟然是清湯掛麵。笨妞,她不知道現在很危險嗎?

我吃力地站起,很自然地擠到她旁邊。

「今天來這裡幹什麼?很危險呢!」

「我要去醫院!」說出動機後,她覺得有些後悔,不過臉上倒是泛出
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們見過?」她說。我沒有力氣解釋。

「走吧,跟在我後面。」我知道她媽媽住在什麼醫院。我推開厚重且
混亂的人群,不禁感到憤怒。

「別擋著,讓個路吧!」哈,我竟然有勇氣這麼說話。大概站在邊緣
地帶的示威份子,信心也不怎麼堅定,我竟然沒有挨揍。酸溜溜的汗
臭盈滿空氣,沖失了清湯掛麵特有的香味;我一邊擠退人潮,另一隻
手自然地握住她,好像電影散場的場景。
不知道擠了多久,竟然順利極了,大概後面的人看前面的人沒有阻
止,也跟著讓出小路;不一會兒,路已經暢通。我像爬出崎嶇的山路
一樣,喘得厲害。

「好了,你可以自己走了,你媽媽沒事吧?」我問她。她狐疑地看著
我。

她的頭髮輕輕地黏貼前額,飄逸的髮香混著酸氣。她的衣領已經髒
了,雪白的衣服被汗漬染成黃色的潑墨畫,兩顆眼珠子透著疑問;最
可愛的是腮幫子帶點喘息,鼓起很圓、很滑的粉紅。雖然如此,她看
來相當狼狽,說絕了,還真像遭暴餘生、逃出後的模樣。說絕了,還
真像很久很久以前,做愛後,女子淌汗的樣子。

我摸著她的秀髮,輕吻她的臉頰已是退伍前一個星期的事情。

「當作你不認識我?」我跟她說。

「清湯掛麵走來囉!」黃正文。我沒有問他抗爭那天,他到底跑去那
個地方,他也沒有問我。我假想他跟我一樣抽離了。她走近了,背著
黃正文,偷偷送給我甜蜜的笑。我找到答案了,不是嗎?

「醫生說我媽媽病情已經有起色了,她說謝謝你常來看她,還經常破
費!」

「沒什麼啦,跟你媽媽說別客氣。我晚上撥電話給你?」

「好,等你的電話。」

她剛走開,打開手機,黃正文說。

「怎麼搞的,最近都不談論清湯掛麵,是不是有了新歡?我就說嘛,
退伍後方向寬了,路也變了。」路真的快變了,扣除退伍假,已經不
到三天了。遠遠看見黃正文倚著冷灰色的牆壁,揮著衣袖。雖然談不
上近鄉情怯,然而黃正文即將從左眼角撤退也是事實。
午後微陰,對面的榕樹紋風不動,背後的建築物盤踞在巨大的空虛上
面,顯得沒有人氣。我盯著手機,很想出其不意地嚇他──

「嘿,黃正文,清湯掛麵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李欣蘋,一顆快樂
的蘋果呢!」然後我將說出她那天狼狽的樣子,和之後甜蜜地牽著我
的手,聽我訴說站崗的心情。

「有提到我嗎?」我們當然提到你,知心的兄弟──然而,你永遠不會
知道。

「清湯掛麵最近變漂亮了,你發現到了嗎?快退伍了,再不表白,就
沒有機會了!」我感到激動,但還是忍下來。

一整個下午,行人很少,轉眼間,天空先行入夜,對面的榕樹和建築
物混成一體,輪廓一點點消失。接班了,我看見黃正文往遠處移動,
身影越來越小,像是移走我曾經駐守在這裡的事實。

我遠遠地跟在黃正文後面。入夜後,引擎排泄的廢棄喧嚷著路的寂
寞,像一只巨大的渦輪,在我心中喧嘩──前進的齒輪、後退的離合
器、暫停的履帶、猶豫的馬達、模糊的動力──渦輪的鼓譟變奏,使得
天空盈滿大量的聲音,滲進夜色後,世界薄如黑色的蟬翼。

我一步步地數著,黑夜失去邊際,我遺失黃正文的身影。

──八十五年時報短篇小說獎決選作品,後獲推薦發表
我的明星生活
我不是明星,卻過著明星生活。這一切,都要感謝我的明星朋友。
瞧,他正從人堆裡擠過來。

曾經研究一個問題:如何安全穿過瘋狂湧上的歌迷?答案是用手肘擋
著從四面八方伸出來的手。重要的是必須臉帶微笑,劉正穎強調。他
現在正這麼做,不過當初研擬方案,他的憂慮是:手肘無法擋住從
「下面」伸過來的手。

「從下面?」我有些狐疑。

「就從下面,你永遠無法想像歌迷們在想什麼。」

為了證明劉正穎是個男人、為了意淫,或許根本就是為了一根陰毛的
幸福掌握而來?也許離奇,但奇妙的事不斷在發生。譬如有次陪他拆
解歌迷禮物,以為是個蛋糕,沒料到竟是塊衛生棉。不過,我們沒有
閒功夫尋覓饋贈的意義,當拆解出姣好的歌迷照片時,包括劉正穎跟
他的舞群,會全部好奇地湊過來。

劉正穎的反應是興奮的。娟秀的字跡寫著「劉正穎,我喜歡你」,
「劉正穎,我愛你」,他像被吸入神秘的無重力外太空,像是飛翔、
更像不可言論的狂喜,依稀他的嘴角寫著「造愛中,請勿打擾」等字
眼。

根據我的認知,劉正穎重視歌迷的程度遠高過其他明星。有些明星從
不自己拆禮物,有一回,同樣名列「四霸天」之一的林華寓所就傳出
腐爛的臭味。李花岡後來告訴我:好噁心,從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
底,爬出一堆蛆。以為是尿,沒料到是──他開始形容。

「打開禮盒,原來是幾個金枕頭榴連,難怪以為是尿。蛆跟果肉都分
不清楚了,但是注意看,仍可看見果肉像透風的洞,蛆鑽著,果肉便
像平靜的港口,微微起浪。」

「金枕頭?」

「都是林華自己惹的禍。到馬來西亞作秀時,說他愛吃榴連。歌迷當
真,隔著數千公里,還真寄來了。天知道,他聞到那股味道,胃都要
嘔出一截。」

我之後想,也只有李花岡才夠格當林華的宣傳。要不,禮物都爛了,
管它是什麼內容。比起林華,劉正穎可好多了,他尤其喜歡聞卡片上
原子筆和印刷品的香味。

「那都是些廉價香水呢!」我無意制止他像飢餓過度,舔著盤子那樣
把卡片舉近臉蛋,但總歸就是說說。說說無妨,聽不聽隨意囉。

「這可都是歌迷們甜蜜的心意。」他辯白,反正愛吃牛排或餿水悉聽
尊便。可觀的是記者知悉後大加報導,這一來,收到的禮物更多。

不過,看見劉正穎在歌迷簇擁下蹣跚走動,我卻知道除了虛榮外,無
疑藉由親近人潮的儀式,熟悉被擁抱的滋味。被人擁抱、受人注意,
宛如太空梭的火力唧筒,可以讓他一飛沖天。雖憂患「地下來的
手」,但他已習慣潛藏危機的快感。所以,別的明星表演完都往後臺
走,只有他從舞臺前退場。瞧他,邊擠邊笑。

那些橫出的手,真像一把把西餐刀,快把他分食乾淨。在背光處看,
容易給我陰森的感覺。那些手,彷彿被燈光銷融皮肉,變成冷冷的白
骨。他一路走來,真像經過地獄之路。

遠遠地他看見我,我們交換神秘笑容。那笑容只有他懂、我懂。那笑
容是說:真糟糕,擠得很。

望著隨他遠去的熙攘,我相信劉正穎值那麼多掌聲。他長得挺帥,有
股纖細的美麗,憂鬱時候,我在他眼睛看見秋天。蕭瑟的眼眸望著廣
漠的天空,我感受到眸裡的枯葉被風捲成一個個漩渦,隨風往地平
線、往無涯的天際飛逝。不過,這也只是我的想像,偶像明星的憂
鬱,足以讓一條狗也覺得感傷。

這款眼神很少出現,拍沙龍照曾經應景而生,但我知道,那些眼神夾
雜著些許的輕挑。主要是氣氛未足沉澱,神秘心事尚未浮到眼瞳。我
僥倖得見他真正的憂鬱,那是在當兵時,沒事的他坐在大樹下。我先
認識他的孤獨,而後才知曉他就是國內「四霸天」之一的劉正穎。

果然是個帥哥。我心中嘀咕。

沒料到他分發到我的部隊。消息很快傳出,有人羨慕,表示跟明星同
伍真光榮,直接打聽請他簽名方不方便等問題。另一些人嘴裡相當不
屑,實則對他的動靜相當關心。有些人則根本不知道劉正穎何許人
也,便懷疑地望向討論著一個男人的一群男人。

本來以為我亦是以上三類人種之一,意外的,我卻成為另一類人。

兩個星期後,有次出公差很晚回來。向來有個習慣,不洗澡就很難入
眠。儘管已近凌晨三點,還是決定洗個澡。果然沒人,這個時候,鬼
才來洗澡。念頭剛過,「鬼」真出現了。劉正穎捧著臉盆、毛巾、肥
皂等,走進浴室。浴室未經隔間,見著我,他也嚇一跳,但既然來
了,他只好「入室即脫」,一個少女群崇拜的偶像就在我面前寬衣解
帶。

為了避免尷尬,我們都沒說話。我拚命往陰部揉香皂,好讓泡沫阻擋
形態。我心中忽然有股異樣感受。面對劉正穎,居然是股面對異性的
感受。想起那麼多女人瘋狂愛他,對他尖叫、拉扯,天啊,猜想是移
植的心理投射之故,眼看著,我就要迸發生理反應。

背對著,我趕緊沖澡。撇過頭看,沒料到他的屁股居然相當白,卻也
相當小。那張白屁股便成為劉正穎在我心中的符號,看見他,常不禁
連想到他的白屁股而倍感親切。
劉正穎走遠後,晚風中的戶外舞臺竟似夜的骨架,兀自露著光的反
光。光的反光,夜的反夜,明星的反明星──面對遢然的激情過後,我
不自主地感到厭煩。

不過,打起精神來吧,不過是劉正穎退伍後的第三場演出,怎可以就
疲了呢?驟臨的空宕對比先前的熱鬧顯得荒謬,就像看見狗跟貓當街
「打波」一樣,但是跨過這一切吧,明星生活已在午夜等待著呢。

劉正穎推薦我去傳播公司做事,倒不是我看過他屁股的關係,而是覺
得我這個人有意思。自從浴室巧遇後,我們沒多說什麼,見他出入師
長、總長等地,總不能拉著他要他簽名,或者說他屁股的右側有顆黑
痣等貓貓屁屁的鳥事。我不愛幹那些,要不,就轟轟烈烈做番大事。

身在軍中,平安沒事就算大事一樁,直到退伍當天,我才計畫完成籌
劃年餘的大事。拿好退伍令,走出軍營大門,覺得軍中種種彷彿臃腫
的夢癰,跨出去後,多出來的一層噁肉,便想成塊割除。

不知道竟有這麼痛快,故意站在崗哨附近抽第一口自由的菸時,心中
叫著。蓊鬱的樹木在春風中搖擺生姿,遠遠望去,好像向我招手。藍
天有白雲飄過,隔著崗哨往裡看,沒料到軍營裡分泌出淡淡地靜謐。
但,我幹啥理會,幹。

大力嘔出痰,重重一吐後,往軍營的另一端走去。自由了,真想高舉
雙手──胡說,我的手已經舉上雙肩,然後,我就要完成我的計畫。

我穿進軍營對面的樹林,解開褲檔,準備屙沱大屎。

樹林不挺密,跟崗哨也才三十公尺左右,再不快點,衛兵看見可就不
妙。我把眼睛當成準星,肛門權充砲管,用力的效果如同扣扳機,把
屎狠狠地射向軍營建築物。我努力屙屎,讓所有不爽「隨臭東去」
吧。

當兵總有不痛快的事,比如那爛狗養的副營長,好心送他酒,還說喝
起來有股尿騷味,既然如此,幹啥還喝,媽的,還喝得一滴不剩。人
事官也不是好東西,竟偷偷說:下回,可得好好整一整他們,那堆爛
東西,今天不管教,明天就爬上頭。你娘娘的,上次大家幫你慶生,
你說什麼來著:你吃甜的,我們陪你喝香?

重要的當然是自由,活像掙脫窒息心坎的鉛塊,一下子撤得乾淨,當
然爽極。只差這屎,平常很快就拉,緊要關頭卻屙不出來。

努力了近二十秒,心裡開始不安。再屙不出來,衛兵發現可會倒楣。
如果昨天事先憋屎就沒事了。忽然後頭響起一陣笑聲,我慌得差點跌
進樹林前的水溝。

「拉太久了吧,我等半天囉。」一看,竟是劉正穎。

「你什麼時候到,嚇我一跳。」我穿好褲子。

「來很久了。」

「你都看見?」

「不看見行嗎?一進樹林,青紅皂白不分,就脫褲子拉屎,要不是你
實在拉太久,我也不會管你。」說完,他解開拉鍊站出樹林,朝向軍
營狠狠地撒尿。

「呀──」我驚訝盯著。穿出樹林撇尿引來崗哨反應,「逼逼」的哨聲
驀然大作。心理上我還沒真正退伍吧,聽見哨聲便緊張不已。

「跟我來。」劉正穎沉靜地說,我跟在他後頭跑。樹林的另一端早有
輛車子等候著。車上是劉正穎的經紀人王書順。

「尿好了。」

「嗯,真痛快。」

「該辦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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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Madame
Goubaud's pillow lace patterns, and instructions
in Honiton lace making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Madame Goubaud's pillow lace patterns, and instructions in


Honiton lace making

Author: Madame Adolphe Goubaud

Release date: December 28, 2023 [eBook #72526]

Language: English

Original publication: London: Ward, Lock, and Tyler, 1871

Credits: Bob Taylor, Charlene Taylor and the Online Distributed


Proofreading Team at https://www.pgdp.net (This file was
produced from images generously made available by The
Internet Archiv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MADAME


GOUBAUD'S PILLOW LACE PATTERNS, AND INSTRUCTIONS IN
HONITON LACE MAK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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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dame Goubaud’s Embroidery Patterns.
Madame Goubaud’s Crochet Patter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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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tterns.
Madame Goubaud’s Monograms, Initials, &c.
Madame Goubaud’s Point Lace Patter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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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DAME GOUBAUD’S

PILLOW LACE BOOK.


DEVONSHIRE LACE-WORKER.
MADAME GOUBAUD’S

PILLOW LACE PATTERNS,


AND

INSTRUCTIONS

IN

HONITON LACE MAKING.

NUMEROUS ILLUSTRATIONS.

LONDON:
WARD, LOCK, AND TYLER,
WARWICK HOUSE, PATERNOSTER ROW
PREFACE.

In offering this little work upon Honiton Pillow Lace Making,


Madame Goubaud tenders her sincere thanks for the reception
accorded to her volume upon Point Lace.
The great demand for Pillow Lace Instruction and Designs has
induced Madame Goubaud to begin this, the first of a series upon
Pillow Lace Making. Valenciennes, Bedford, and Maltese laces will
follow in due course.
CONTENTS.

PAGE.
Appliqué, Honiton 52
Baby Cue 21
Beading or Chain 44
Braid Work 11
Butterfly 35
Cross Cottons, To 32
Cue 21
Devonshire Turn 19
Diamond Fillings, To Join 42
Double Stitch, A 36
Fern Sprig 47
Half Stitch 18
Honiton Guipure Lace 51
Honiton Lace Stitch 20
Lace Pillows 9
Lappet, Lace 49
Lerd Works or Fillings 38
” Diamonds 40
” Square 42
Maltese Cross 17
Materials Required for Lace Working 9
Old Violet Sprig 31
One Rose Border 25
Passements 11, 13, 15
Purl Edge 28
Purl Pin 28
Purl Pin for Groundwork 30
Raised Work 36
Rose Border 23
Rose Sprig 33
Rose, Shamrock, and Thistle Sprig 43
Sewings 24
Small One Rose Sprig 37
Snatch Pin 26
Spade Border 41
Sprigs, Making up The 48
Stem Work 34
Stem Work and Leaves 17
The Tulip Sprig 29
Throwing and Tying 24
To Form a Pattern 22
To Join 38
Trefoil Pattern 45
Turkey Tail 27
Whole Stitch 16
PILLOW LACE.

The materials required for Honiton Pillow Lace work are neither
numerous nor expensive. A pillow, two dozen bobbins, some lace
thread, a needle-pin, a pair of blunt scissors, and a few pricked
patterns or passements, and lace pins are all the requisites for this
useful and beautiful work.
The pillows are made and sold at moderate prices by Mrs.
Mitchell, a Devonshire lace worker, at Long Dean-street room in the
Soho Bazaar, Oxford-street. Mrs. Mitchell supplies bobbins, thread,
passements, and all requisites, as well as gives lessons in pillow-
lace making. The pillows can be obtained with plain or handsome
covers and cloths, and with wooden, ivory, or ornamental bobbins.
Learners will find it useful to have their leading bobbins ornamented,
in distinction to the plain, until they have acquired the art of working
Honiton lace.
For braid-work Mecklenburg thread is used; No. 8 is a useful size
to begin with for Honiton lace, No. 8 and 12 or 14 for very fine work;
No. 8 is quite fine enough for beginners to manage.
The pillows are always sent out fitted up, but to change one design
for another proceed as follows:—
Unpin the cloths, remove the passement; firmly pin down the new
passement with plain, not lace, pins; replace the cloths, attach the
bobbins to a pin about three-quarters of an inch from the place
intended to begin at, divide the bobbins into three parts, and loosely
plait down to the first pinhole, insert a pin and work on as before.

Nos. 1, 2, 3.—Braid Works and Passement.


No. 1 shows a pretty braid for point lace work; this braid consists
of whole stitch and pearl.
No. 2 is the passement or pricking for a shamrock spray.
No. 3 is a simple braid in whole stitch.

No. 1.—Braid-work.

No. 2.—Shamrock Passement.

No. 3.—Braid-work.

The first lesson usually given in pillow lace making is the braid
work; the learner is at first puzzled by the number of fine bobbins,
but if it is remembered that only four are used together, and that the
plain or whole stitch is only weaving or plaiting across and back
again, the difficulty vanishes.
Braid Work.
Mecklenburg linen thread, No. 8, six pairs of bobbins. For braid
work three pairs of leaders are required. One pair of leaders remains
on each side separated by a pin; work across and back again with
the third pair thus:—Work across, twist, make a stitch, twist twice,
pin, work back, twist twice, make stitch, twist twice, pin, and repeat
as before.
The lace pins are made expressly for the lace-workers in
Devonshire, and are sold in the old-fashioned paper rows.

Nos. 4 and 5.—Passements.


No. 4 is the passement or pricked design for a spade.
No. 5 is the passement of an old-fashioned sprig formerly much in
vogue among Honiton lace workers, now seldom seen.

No. 4.—Spade Passement.


No. 5.—Old Sprig Passement.

The passements are pieces of brown parchment, having the exact


glazed pattern pricked out on them as shown on pages 11, 13, and
15.
Ladies can easily prick them from the illustration. To prick from
lace itself it is necessary to keep the lace in proper position and to
place a pin in every pinhole along the outlines, to mark any crossed
threads by a pinhole, and to show where lerd or lead-works occur by
the same means.
Great accuracy is necessary for this work, as all the beauty of the
lace depends on the correctness of the prickings.

Position in Working Pillow Lace.


Devonshire workers usually sit on low chairs with their feet on the
back rail of another chair, resting their pillow against the back of the
chair. Ladies will find that they can work most comfortably seated on
an ordinary chair with their feet on a footstool, and resting the pillow
against a table.

Nos. 6 and 7.—Passe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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