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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前
他每次都佯装熟睡，于是她起身亲吻他——那是从前圣人们给麻
风病人的吻。至于麻风病人感到圣人对着自己身体溃烂的地方喘息时
是否会觉得幸福，无人知晓。
给麻风病人的吻
献给路易·阿尔都斯

——他的朋友及仰慕者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第一章
让·贝鲁哀尔平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房子周围，知了聒噪地鸣叫
着。阳光像液态金属一样透过百叶窗流淌进来。让·贝鲁哀尔感到口中
苦涩，起了床。

他的身材非常矮小，矮小到壁炉上方的那面低矮墙镜都可以照得
到他那张可怜的面孔、塌陷的脸颊和又尖又红的长鼻子，这鼻子就像
是遭到了长期的磨损一样，又像是被极有耐心的小男孩儿越吮越细长
的大麦糖。他留着平头，头发呈锐角形朝他已开始长出皱纹的额头延
展，他只要做个鬼脸就会露出牙龈和一口烂牙。虽然他从未像现在这
样憎恶自己，可此时的他依然悲悯地对自己说：“出去走走吧，可怜
的让·贝鲁哀尔！”说着他伸手去抚摩自己刮得很不干净的下巴。

可是怎样才能在出门时不吵醒他的父亲呢？在一点到四点之间，
杰罗姆·贝鲁哀尔需要周围保持一种庄严肃穆的寂静：因为只有有了这
段神圣不可侵犯的午睡时间，他才不至于在夜里被失眠折磨到半死。
他午睡的这段时间里，整座房子都陷入僵化状态：哪扇门都不能关也
不能开，谁都不能说话或打喷嚏，以免惊扰了这份他用了十年的哀求
和抱怨才最终迫使让·贝鲁哀尔和用人们都恪守的诡谲的寂静，连过路
人走到他窗下时都会习惯性地压低声音。路上的马车也会绕着走，避
免从他门前经过。

尽管众人在他睡觉时都小心翼翼的，杰罗姆先生还是会一醒来就
抱怨盘子的碰撞声、狗吠声或者咳嗽声吵醒了他。他是否真的相信绝
对的宁静就会让他得到无尽的、就像河流汇入海洋那样的、让他一觉
睡到死的安息？

乍醒来时，他总是昏昏沉沉的，即使在酷暑季节也会哆哆嗦嗦。
他会带本书坐在厨房的火炉旁，光秃秃的脑袋映射着火炉里的火苗。
用人卡戴特忙着调制酱料，对主人还不如对挂在梁上的那些火腿关
注。

而杰罗姆先生却恰恰相反，他注视着老农妇的一举一动，啧啧称
叹：老农妇生于路易·菲利普那个时代，却对革命、战争和诸多的历史
事件都一无所知，她只认识自己一手养大的猪，每逢圣诞节她的猪被
宰时，她总会流下几滴薄泪浸润一下自己满是眼屎的眼睛。

父亲的午睡固然神圣，但是外面的炎炎夏日却更令让·贝鲁哀尔难
以抗拒。

首先，暑热能给他带来一种寂静感：这时，只要沿着房屋边上那
条狭窄的阴影悄悄潜行，他就不会听到坐在门槛上做针线活儿的女孩
儿们会爆发出来的半点儿笑声。他的仓皇出逃通常会引起妇女们的讥
笑。可是在下午两点钟左右，她们仍在睡觉，每个人都睡得大汗淋
漓，还会由于苍蝇的叮咬而发出呻吟声。

他打开门，门轴上擦过油，所以不会发出轧轧声。穿过前厅时，
他闻得到壁橱里散发出的果酱味和各种霉味，以及厨房里飘来的刺鼻
的油脂气味。他穿着的麻底帆布鞋，这似乎为鸦雀无声的氛围平添了
几许宁静。他摘下挂在野猪头下的那杆24毫米口径猎枪，就是这支枪
让镇上的喜鹊全都闻风丧胆。让·贝鲁哀尔可是喜鹊不共戴天的敌人。

置伞架上是几代人用过的手杖：有乌斯莱纳叔祖的枪式手杖，有
拉贝尼纳祖父的鱼竿和剑杖，那根底端镶了铁皮的手杖则载着人们到
巴涅尔德比戈尔避暑的时光。陈列柜上摆放着一只苍鹫标本，给陈列
柜平添了几分光彩。

让出门了。热浪像游泳池里的池水一般向他张开怀抱并迎面将他
裹住。他正打算朝溪流同村庄交会的地方走去，那边有一片桤木掩映
着溪面，溪面上凝聚着冷冽的水气，泛着泉水喷涌的气息。但是，他
前一天才在那里遭到过蚊子的叮扰，而且他渴望找个活人说说话，于
是他改为朝皮约雄医生的住处走去。皮约雄医生的儿子罗伯特是医学
专业的学生，今早刚刚放假回来。

周围的一切都死气沉沉的，看上去毫无生机。阳光透过半闭的护
窗板，时而映亮架在不知哪位老妇人额头上的眼镜。

让·贝鲁哀尔在花园中两堵没有门窗的墙壁之间走了一阵子。对他
而言，这段通道弥足珍贵，因为没有任何眼睛潜伏在这里，他可以肆
意地在通道中陷入沉思。沉思时的他，总会眉头紧皱、手舞足蹈、放
声大笑、朗诵诗句，这一通表演如果发生在村镇上，一定会引起人们
的哄笑。而在这里，宽容的树木会聚拢过来倾听他的独白。

啊！然而他又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身处在大都市错综复杂的街巷之
间，在那里他也可以尽情地自言自语，而不会有行人转过头看他一
眼。至少，丹尼埃尔·特拉西在信中是这么向让·贝鲁哀尔保证的。

他的这位朋友，当初不顾家人的反对，跑到巴黎投身文学事业。
让·贝鲁哀尔不禁开始想象丹尼埃尔·特拉西的样子，想象他正俯下身
子，然后纵身一跃，像潜水员一样深深扎入巴黎嘈杂的海洋之中。或
许此刻的他正在其中游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在朝着财富、荣耀、爱
情这些具体的目标凫泳。

但是，让·贝鲁哀尔，所有这些“果实”都与你的唇齿无缘！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医生的住处。女佣告诉他先生们到城里吃午餐
去了，让·贝鲁哀尔决定在这里等小皮约雄回来。小皮约雄的房间门正
冲着前厅，房间的风格和小皮约雄本人很像，以至于到过房间的人都
没兴趣再去了解房间的主人：墙上是一副烟斗架和几张大学生舞会海
报；桌子上摆着一具骷髅，骷髅口中滑稽地叼着一支短烟斗；还有小
皮约雄为打发假期时光买的几本书：《阿佛洛狄忒》 《拉丁式狂
欢》 《秘密花园》 《女仆日记》 ……其中一本《尼采 选
集》吸引了让的目光，他打开翻阅着。一旁打开的行李箱散发着气
味，那是男大学生穿过的夏季衣物的味道。

他在书中读到下面这段文字：

何为善？

一切增强人的权力感、权力意志以及权力本身的事物都是善。

何为恶？

一切源自软弱的事物都是恶。弱者和失败者注定消亡：我们应该
推动这些人的消亡。

还有什么比任何恶习更加危害深重的？

那便是对失败者和弱者积极主动的悲悯，也就是宗教。

让·贝鲁哀尔放下书，这段文字钻入他的内心，就像午后灼热的阳
光透过推开的护窗板投射进房间一样。他的确也本能地来到窗前，推
开护窗板，让朋友的房间沐浴在火一般的阳光中，之后又重新阅读起
这个残忍的段落。

他闭上双眼，又睁开，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面孔：啊！这是一副
狡猾又可怜的朗德 人面孔，就像是他初中同学口中的“朗德怪”的
模样。还有他那一副惨不忍睹的身形，通常会在少年时代发生的奇迹
并未在他的身体上出现，蔫巴巴的他就活该被送给斯巴达 圣井吞
食！

他回忆起五岁那年的时光，那时他生活在“姐姐”们的身边，尽
管出身自贝鲁哀尔家族的他地位显赫，可学校里的好名次和好成绩却
还总是归那些漂亮的鬈发男孩儿所有。他还记得那次朗诵比赛，虽然
他朗诵得比任何人都好，却还是得了倒数第一。
 让·贝鲁哀尔从未见过死于肺痨的母亲，他有时会想如果母亲还活
着会不会爱他。父亲倒是疼爱他，但那是因为父亲把他视作自己羸弱
的复制品，把他当成自己终日趿拉着拖鞋在这个世界上游荡时或者在
充满缬草和乙醚气味的凹室深处卧床时向人间投下的弱小的影子。杰
罗姆先生的姐姐，也就是让的姑妈，本来可能会厌恶让的。但是，对
儿子费尔南·卡兹那孚的崇拜占去了她所有的精力导致她对别人都视而
不见。

费尔南·卡兹那孚可是个重要人物，他是省议会的主席，他的母亲
就和他一起住在B城。这位姑妈无视别人的存在，但有时候她会用一
个微笑或一句话把让·贝鲁哀尔从虚无中拎出来，她之所以会这么做，
是因为她有自己的盘算：让的父亲久病，而让自己是个打光棍儿的
命，还注定是个早死鬼，等贝鲁哀尔一家的财产传承到让的手中之
后，最终受益的只会是费尔南·卡兹那孚。

让回顾了一下自己以前那如荒漠般的生活，他曾将初中三年的时
光花费在了一段友情上，那时的他遮遮掩掩的，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在
交朋友，无论是他的朋友丹尼埃尔·特拉西还是教修辞学的神父都无法
从让丧家犬一般的目光里得知他这段经历。

让·贝鲁哀尔把《尼采选集》翻到另一页，贪婪地读起《超越善与
恶》的第二百六十节箴言，该节箴言探讨着两种节操，即主人节操和
奴仆节操。他一边观察着镜中自己那张即便太阳如何炙烤都依旧泛着
黄色的脸庞，一边重复尼采的话，使尼采箴言的含义渗入自己的身
体。他听到尼采的箴言犹如十月的狂风般在心中咆哮。

一时间，他看到自己平素的信仰如同被连根拔起的橡树般崩塌于
脚下。这么说来，他的信仰应该是在这炎炎的夏日中横躺着动弹不得
了吧？并没有，并不尽然：这棵大树依旧伸出上千条根须缠绕着他，
风暴过后，让·贝鲁哀尔内心又出现了他喜欢的那抹荫翳，就像神秘的
地带再次出现于恢复平静后的繁枝茂叶下。
 但是，他突然发现宗教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处庇护所而已，它为这
个无父无母的丑小鸭开启了一片能给他带来慰藉的夜色。他没有朋
友，圣坛上就会有人为他扮演朋友的角色，他对生身母亲应有的孝敬
转变成了对贞洁圣母的虔诚。如果说教堂幽暗的中殿能够蓄积世间残
存的清凉，告解室里的忏悔或无言的晚祷则可以任这个丑小鸭流露所
有令他窒息的心里话。想到这里，一双双无形的脚踢碎了他心灵的花
瓶。

丹尼埃尔·特拉西的脸蛋从孩提起就一直被女人们不厌其烦地抚
摩，假如让·贝鲁哀尔也有丹尼埃尔·特拉西那样的鬈发，他也会跟老姑
娘和女佣们打成一片吗？

他自己正是尼采在书中所揭露的奴仆。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奴颜卑
色，他的脸上写着无可救药，他这个人就是为失败而生的——他随他
父亲，父亲也很虔诚，但是比让更有神学素养，不久前父亲还在耐着
性子读圣奥古斯丁和圣托马斯·阿奎那的著作。

让不太注重教条上的事，他主张一种宗教上的“流溢说” ，他
欣赏父亲杰罗姆先生在宗教上的理性。但是不论如何，他都忘不了父
亲喜欢挂在嘴边的这句话：“没有信仰的话，我会是什么样子
呢？”然而，这信仰却还不至于使父亲不顾伤风感冒也要去参加弥
撒。如果遇上重大节日，杰罗姆先生会被安排在暖烘烘的祭衣间里裹
得严严实实地观礼。

让·贝鲁哀尔走出房子。他又回到之前那两堵墙之间，在宽容、沉
默的树木下，行走着，比画着。有时他觉得自己卸下了信仰的包袱，
但也因此发现先前支撑他漂过人生海洋的软木筏突然不复存在。消失
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品味着在失去人生支点后赤裸于世的苦涩，学生时代的记忆一
下子都涌了上来，他自言自语道：“……我的不幸大过人生中的希
望……是的，神啊，我盛赞你对我的不离不弃……”又走了一会儿，他
开始向树木、向成堆的石块、向墙壁宣说信徒中其实就不乏巨擘，宣
说诸位圣人、各大教派、整个宗教都是权力意愿的杰出典范。

他心中泛着如此繁杂的思绪，直到听见前厅响起自己的脚步声时
他才回过神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随着他的脚步声从二楼的某个地
方传来；一个没睡醒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呼唤卡戴特；接着就听到女佣
趿拉着旧拖鞋在厨房里走动；狗也跟着乱吠一气；护窗板也关上了：
是杰罗姆先生醒了，全家都跟着活跃起来。

这时的让·贝鲁哀尔眼睛浮肿，口中苦涩，世界观也陷入忧郁的谷
底。于是他躲进和地下室一样凉爽的会客厅中。墙壁上壁纸霉烂的地
方裸露出土硝。一座吊钟嘀嘀嗒嗒地规划着时间，并不在乎是否有人
倾听它的言语。他深深地陷入镶钻扶手椅里，察看起自己内心信仰摇
摇欲坠的地方，整个人都陷入了惶恐不安之中。

一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然后停了下来。这时一只公鸡喔喔地
叫起来——接着是鸟儿短暂的啁啾声——接着另一只公鸡也喔喔地叫
起来……然后半点时分吊钟敲钟报时——又是一只公鸡在叫……跟着是
好几只公鸡……

让一觉睡到了他通常会穿过弯曲的巷子去教堂窄门的时候。那是
一段快乐的时光，他会通过教堂最窄的那扇门潜入散发着芳香的幽暗
中。他今天不再赴约了吗？那可是让·贝鲁哀尔这个宅男唯一固定的去
处。他没有去教堂，而是在夕阳西下时来到了花园中，他自言自语
道：“酷热就要退去了。”

几只白色的蝴蝶扑打着翅膀。卡戴特的孙子光脚穿着木鞋正在那
里浇生菜，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儿，也是女孩儿们的最爱。让·贝鲁哀尔
总会避着这个男孩儿，他觉得自己不配做这个男孩儿的主人，难道不
该由羸弱的他伺候这个青春、神气的菜圃之神吗？即使隔得很远，他
也不敢冲这个男孩儿微笑，因为只要跟农夫们在一起，他就会腼腆到
瘫软。很多次，他曾想要帮助本堂神父料理教区的慈善事务和学习角
的事务，但每次都因为自卑而无法付诸行动，他担心自己太蠢笨，害
怕成为别人的笑柄，于是索性躲进自己营造出的黑夜之中。

与此同时，杰罗姆先生正沿着满植纺锤形梨树、天芥菜、木樨以
及天竺葵的小径走去。一株椴树枝叶扶疏，长成一团巨大的花束，它
的香气充斥着整片天地，让他闻不到这些草木的味道。杰罗姆先生拖
着双腿，裤腿的下摆夹在脚踝和拖鞋之间。他皱皱巴巴的草帽沿儿上
缝了一圈波纹织物。肩上披着件他姐姐落在这里的旧针织毛线斗篷。
让发现父亲手中捧着一本蒙田 的书。或许《蒙田散文》就像父亲信
仰的宗教一样，为父亲放弃争名夺利并美其名曰“明智”的行为提供
了托词。

“是的，是的。”让反复回味着，这个可怜的老人时而称自己人
生的巨大失败源于他对生活的恬淡态度，时而声称这源于他作为信徒
的隐忍。啊！让感叹自己竟能对父亲的人生看得如此透彻！

诚然，他是热爱和怜悯父亲的，但是这一刻他却瞧不起自己的父
亲！这个病秧子正在抱怨后颈刺痛、喘不过气，说自己想吐……

这时一个叫杜贝尔纳·杜尔狄纳的佃农破门而入，想为已经出嫁了
的女儿再要一个房间放柜子。

在哪里才能安安静静地忍受病痛的折磨呢？在哪里才能安详地死
去呢？更要命的是，明天是星期四，村广场上有市集，而家里又将有
客侵扰：他姐姐菲莉西黛·卡兹那孚和他的外甥会到他的家里来喧宾夺
主；可恶的黎明一到，市集上的牲口就会吵醒病人；卡兹那孚家的汽
车会在门前轰鸣着宣告一周一次的灾难来临。菲莉西黛会闯入厨房，
也会为了迎合儿子的口味而打乱弟弟的饮食习惯。晚上，他们二人会
一走了之，只留下卡戴特和她的主人在那里，一个泪流满面，一个几
近窒息。
 在敌人面前懦弱且卑躬屈膝的杰罗姆先生实则暗暗怀恨在心。他
经常嘟囔着说要给卡兹那孚母子一点颜色看看，因此，这一天当他悄
悄向儿子提议：“让，只要你乐意，我们就可以耍一耍他们，你愿意
吗？”的时候，让对父亲的话并没有特别在意。他只是微微一笑，因
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卡兹那孚母子身上。

谈话间，父亲一直在观察让，对他说：“你这个岁数的人应该更
风流一些。可怜的孩子，你穿衣服真不讲究。”杰罗姆先生对儿子的
衣着从未表现过关心，让·贝鲁哀尔却丝毫未对父亲为何会突然对他评
头论足有过疑问，他从来都对自己生命中即将发生的转折性事件毫无
预感。

他从父亲手中拿过蒙田的书，读到这句话：“对我而言，我盛赞
平顺、寡淡、安静的人生……”啊！是的，他们父子二人的人生恰恰是
要多么平顺、寡淡、寂静，就有多么平顺、寡淡、寂静。

一群蝌蚪在一只死鼹鼠周围游来游去，为平静的池水带来片片涟
漪。一阵微风吹皱水面，贝鲁哀尔父子就那么看着这一切。

杰罗姆先生觉得自己恢复了平静，朝屋子走去。无所事事的让走
到花园尽头，把头探进那扇通向巷子的边门里。巷子里，卡戴特的孙
子正紧紧搂着一个女孩儿，在发现探头张望的让以后，他立刻像丢下
一颗水果一样地放开了女孩儿。
第二章
这一夜，让·贝鲁哀尔几乎彻夜未眠。卧室的窗户全开着，窗外是泛着乳白色的夜空
——由于水洼里传来一片蛙叫声，夜晚比白天更加嘈杂。特别是那些公鸡冲着暗淡且虚幻
的星辉欢呼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才疲惫地停止了啼叫。镇上的公鸡惊醒农舍的公鸡，而农
舍的公鸡又陆陆续续回应着镇上的公鸡。

“像是有一千名岗哨士兵在传递着这叫声……”无法入睡的他不知咕哝了多少遍这句诗
来聊以自慰。窗户整齐地裁出一方被星辰吞噬的蓝天。让光着脚板下了床，望向那些遥远的
星球，叫出他们的名字，并不厌其烦地反复思考前一天想到的问题：他是笃信一套形而上学
的体系呢？还是仅仅想依附于一套善巧方便的神慰模式？世上的巨匠伟人中或许不乏神的信
徒。可是，夏多勃里昂 为了一次爱抚而不顾来世的救赎时，是否为此犹豫过？巴尔贝·多
尔维利 曾多少次为了一个吻而背叛弥赛亚？他们的胜利难道不正由于背叛了他们的神？

从黎明起，让就被猪崽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吵醒。就像每周四一样，让没有推开护窗
板，他不想让市场上的人看到自己。窗子正下方的人行道上，裁缝布利德太太拦住了诺埃米
·达尔狄艾勒，问她是否已吃过早餐。让·贝鲁哀尔贪婪地看着今年才十七岁的诺埃米。棕色
的卷发让她看上去像一个西班牙小天使，却跟她短粗的身材很不搭配。然而让却很欣赏诺埃
米年轻强劲的粗笨身形与她那天使般令妇女们都叹如画卷的面孔形成的鲜明对比。就好像是
拉斐尔 画笔下那个身材还未发育良好的贞洁圣母一样，诺埃米既激起了让·贝鲁哀尔人性
中的至善，也激起了他人性中的至恶，既驱使他萌生高尚的思想，也勾引他耽于邪恶的快
乐。

先是她的脖子和胸口汗涔涔的，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忽闪不定的睫毛为她深色的眼睑
增添了几分纯洁之色：她的脸蛋依然隐约泛着稚气，孩童般的嘴唇显得她纯洁无瑕，但紧接
着陡然就是一双男孩子才有的粗手以及挤在鞋后跟处、被鞋带紧紧勒住、索性应该被称作脚
踝的小腿肚。

让·贝鲁哀尔不怀好意地偷偷瞅着这个天使，而卡戴特的孙子就敢正面看她。帅气的男
孩儿，即使是平头百姓的孩子，都有权看向任何女生。

做大弥撒那天，当诺埃米穿过教堂中殿并蹭到让的椅子时，让几乎不敢张开鼻孔嗅一嗅
她的平纹纱裙扇起的气息以及她穿着的干净衣物上散发出的香皂味道。

让·贝鲁哀尔叹口气，穿上昨天穿过、前天也曾穿过的那件衬衫。他的这副躯体不配有
任何打扮。他用的水壶小到可以被塞进一个迷你脸盆，然后再和浴盆被一起装进屉柜，而屉
柜的盖子还能安然无损地合上。

在花园的椴树下他没有祷告，而是拿了份报纸读起来，这么做的话，报纸就可以将他的
脸挡住，不被卡戴特的孙子看见。
 这个“不要脸”的臭小子，竟然吹起了口哨！他的耳朵上别了枝红色康乃馨，身上涂抹
得油光发亮，腰间系着一条皮带，将靛蓝色的裤子紧紧束起。让·贝鲁哀尔卑鄙地痛恨着他
并因这种痛恨觉得自己令人作呕。无论是别的白蝴蝶，还是今晨的白蝴蝶，他们的命运都是
拍打翅膀而已。同样，眼下这个男孩儿终归是要变成丑农夫的，而即使换成另一个同样强
壮、同样矫健的男孩儿，也依然只是浇生菜的命而已。可是即使这么想，也无法令让·贝鲁
哀尔得到慰藉。

“哦，在这个夏日的早晨，”让·贝鲁哀尔心想，“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比我的面孔更
丑陋！”

他听到屋里传出的是神父尖着嗓子讲话的声音。现在还不是他每日造访的时间，他到这
里来干什么勾当呢？尤其是今天，他怎么敢冒着碰上费尔南·卡兹那孚的危险到家中来呢？
费尔南·卡兹那孚可是见到神职人员就会气不打一处来呢。

让·贝鲁哀尔躲在椴树后看费尔南·卡兹那孚像往常开饭前五分钟时那样奔跑着路过。他
的母亲就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她的身体肥大，双腿很长，胸部像是两个圆球，脸几乎要
垂到胸上，长相就像上了岁数的天后朱诺 。她这台陈旧失灵的庞大机器对其爱子的命令
言听计从，就好像他只要按下按钮就能启动她的某种功能似的。

省议员停下来想等等母亲，并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滚动的汗珠和平底草帽的皮里子。他
汗流浃背地穿着件小羊驼毛呢外套，俨然被冒犯了的神灵一般。他眼镜片后金属般的眼睛看
不上世上的任何人。他的母亲总是会像拨开树枝一样推开路人，替他开路。据说有一天她还
扬言道：“要是费尔南结婚的话，我的儿媳妇准死定了。”但是没有女人偏向虎山行，哪个
女孩儿会甘愿去过这种成天打扫洗刷和伺候这个所谓有地位的男人的日子呢？他已经五十多
岁了，却还是习惯自己被当成婴儿来照料。

热浪中，晚祷的钟声响起。让·贝鲁哀尔听议员嘟嘟囔囔地说：“该死的钟声！”

在姑妈和胸前掖了餐巾的费尔南早已占好上座时，让·贝鲁哀尔才出现。迟到的杰罗姆
先生怯生生地佝着背坐下后，显得极其犹豫却还是鼓足勇气承认了自己是因为本堂神父的造
访才耽搁了时间。

贝鲁哀尔父子俩把头缩到肩膀里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当羊腿被端上来时，暴风雨终于
到来了。

第一块羊腿肉先切给了费尔南·卡兹那孚，他举着叉子审视着母亲的表情。菲莉西黛姑
妈替他闻了一下肉块，又翻过来，然后扔下一句：“做得太老了！”于是母子二人双双推开
盘子。

卡戴特走过来接受审判，她的眼神就跟只被追赶的家禽似的，她用土话接近呻吟地为她
的羊腿辩护，但这始终是一场无谓的争辩罢了！议员最终还是得靠那只做得太老的羊腿缓解
饥饿带给他的煎熬。
 酒足饭饱之后，费尔南才为自己没有在饭前先去和舅舅问好而请求杰罗姆先生的谅解。
他说那是因为他先前在前厅看到了一顶神父帽。贝鲁哀尔父子都知道，他最厌恶神父。

杰罗姆先生头也不抬，用枯燥的语调说：“让，神父先生是为了你的事来家里的。他想
让你成家，你怎么想？”

费尔南讥讽着说这不靠谱。

“怎么不靠谱了？让都要二十三岁了。”

费尔南听后大为恼火：“这个穿袍子的来掺和什么？他有什么权力把手伸到人家家务事
里来？”他终于无法再克制自己，大着胆子低声质问起让是否“配结婚”。

他的母亲一个眼色制止了这个冒失鬼。“让结婚的话，那是一件幸事。”她说道，“这
个家早就缺个女主人了。啊！只是，可能年轻的女人脾气乖戾，杰罗姆的饮食习惯要被打乱
一些了。”

费尔南也冷静下来，表示赞同：“当然，让是可以成家的。但是成家不会给他带来不幸
吗？这个宝贝孩子，就跟老光棍儿一样，已经养成了自己一个人的习惯和癖好。”菲莉西黛
姑妈含沙射影地说，如果有必要，她的弟弟和新婚夫妇分开住可能会比较好。

当然，这会让杰罗姆受不了的。

她提起以前让·贝鲁哀尔几次要去上学但都没走成的事，当时车票都订好了，衣服也准
备妥当了，可是最后车到了门口，当父亲的还是把儿子给拦了下来。

让固然为此觉得担忧，但是却愿意相信这场关于谈婚论嫁的风波是杰罗姆先生别有用心
的安排而已。他独自陷入沉思，的确想起了类似十月二日那晚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一辆老兰道车 在雨中等着他要载他横穿巴扎岱镇，一直送他到教会之家。
在教会之家，朗德 的孩子们看上去是趴在字典上用功，实际上却都心猿意马地想着去打
猎。

让用的是叔祖留下来的行李箱，箱子上支离破碎裱糊的印花纸仍然清晰可见。当时杰罗
姆先生佯称犯了病，哭哭啼啼的。确实，他是个懦夫，难以承受离别时的焦虑情绪。可能就
是从那时起，这个可怜的男人才开始需要家中保持寂静，但这份寂静多多少少总会因为身边
有个生命力不够顽强的让而被打扰。所以让·贝鲁哀尔在十五岁前一直都跟在本堂神父身边
学习功课，到了中学会考的年纪才报名进了初中。

现在突然要他结婚，这是父亲哪门子的突发奇想？

让记起父亲前一天在花园里说的话……但是，是什么让他如此不安呢？他反复念叨着，
他，让·贝鲁哀尔，是个“不配结婚”的人。卡兹那孚竟然拿这个恶作剧当了真，真是疯
了！卡兹那孚母子坚持着想要知道结婚对象的姓名，直到到了午睡时间，杰罗姆先生才避开
了他们的所有盘问。母子二人不顾酷热在花园里徜徉，而让则是紧张不安，躲到走廊那边偷
听着他们的聊天内容。

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病秧子知道卡兹那孚母子离开了，于是彻底醒来。让听见父亲趿
拉着拖鞋走来走去的声音，紧接着就闻到了满屋子的药味。正是在这座刺鼻的药剂库里，让
得知了要给他讨个老婆这件事并不是在开玩笑，这个女人就是诺埃米·达尔狄艾勒。

穿衣镜中，让的身影比荒原上焚烧后的荆棘和杂草更显干枯。他嗫嚅着：“她不会看上
我的。”“已经去探过口风了，她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听到这番令他始料不及的回
答，让颤抖起来。

和贝鲁哀尔家结亲是达尔狄艾勒一家梦寐以求的，甚至不敢奢求的好事。但是让摇着
头，伸出双手，好像要和某种突如其来的幻景做斗争。会有女孩儿心甘情愿让他拥入怀抱？
就是大弥撒仪式上的那个诺埃米？就是他从来不敢直视她黑色花朵般眼睛的那个诺埃米？当
她穿过教堂中殿时，让曾把她神秘的身体掀起的一阵风看作平生绝无仅有的一次亲吻，任其
吹在自己身体上。与此同时，父亲向他透露了他的意图，这也是本堂神父的看法：最重要的
是贝鲁哀尔家族必须留下血脉，他们家的任何财产都不应该落到菲莉西黛和费尔南·卡兹那
孚手上。

杰罗姆先生接着说：“你知道，只要是神父想做的，他就能办得到。”

让面露难色地微笑着，他唇角颤抖着说道：“她会讨厌我的。”

做父亲的不想反驳，他自己就从未被人爱过，所以也无法想象儿子能拥有这个福气。但
是，他依旧自得地历数诺埃米的种种品质，本堂神父选中她也是为了给教区树立个好榜样。
她属于不为男欢女爱而结婚的那种女人，她能守本分、敬神明、尊夫君，这样的女人将来不
管生育多少胎，她们的天真烂漫都不会被任何东西磨掉，这种女人如今还是有的。

杰罗姆先生咳嗽起来，情绪略带激动地说：“看着你娶个好女人，不受卡兹那孚家的人
欺负，我死也心安了……”

本堂神父想省去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提出让明天就可以去见一见诺埃米。午饭后她
会在神父家等他，届时达尔狄艾勒太太会找个借口让两个年轻人独处。

说这些时，杰罗姆先生语速很快，一想到自己免不了要和让争执一番，想到还得说服让
不要拒绝这件亲事，他就感到恼火，手指头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让惊慌得语无伦次，他
因心中的这股子恐惧而感到害臊！此时不正是逃离奴仆群体、自己做主的良机吗？这绝无仅
有的机会正把握在他手中，他可以借此机会摆脱身上的枷锁，堂堂正正地做个人。

父亲催他给个态度，他似是而非地点头同意。后来再回忆起决定命运的这一刻时，他承
认是当初囫囵吞枣般读的那十页尼采帮他下的决心。他溜走后，待在那里的杰罗姆先生为如
此轻巧便得来的胜利感到惊讶，他迫不及待地想将这次胜利的捷报传递给神父。
 下楼梯的工夫，让·贝鲁哀尔便已经开始接受这桩不可思议的亲事了，不仅如此，他还
些微感到自己已不再那么纯洁。他明明还是处子之身，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保持贞
操。

他现在竟然已在内心勾勒出一幅肖像图，并敢大胆地注视她深色的眼睛了。啊！这一切
都足以让他头晕目眩了！让·贝鲁哀尔觉得自己需要去洗个澡。但就像纪隆德省 一带的许
多浴缸一样，贝鲁哀尔家的浴缸里也堆满了马铃薯，得叫卡戴特清理掉才能用。

晚饭后，让·贝鲁哀尔穿过村庄，一路上，他都在留意自己的举动，以免走路时又是手
势连连外加自言自语。在各家各户门前，他僵硬且正式地跟三五成群的村民打招呼，村民们
就跟水塘里的青蛙似的，看他走近就突然安静下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爆发出哄堂大笑。

终于，他走过了最后几户人家，踏上一条在傍晚时分仍然泛着苍白之色的大路。热风从
马路两侧的黑压压的松树林中朝他笼罩过来，数千只装有松脂的松笼如同香炉般熏染着这座
森林大教堂。他总算可以大笑出声，可以摇头晃脑，可以将手指头掰得咯嘣响了，他大喊
道：“我可以做主了，我可以做主了，我可以做主了！”然后抑扬顿挫地反复背诵着两行
诗：“是靠什么玄妙的力量，是凭什么际会因缘，上天为我们缔造了这伟大的事件！”
第三章
让·贝鲁哀尔担心他和诺埃米之间的谈话会冷场。而对冷场的顾虑
也让神父和达尔狄艾勒太太拼命地东拉西扯着，逮着什么话题就可劲
儿地聊，但是没一会儿他们就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聊了。

诺埃米的长裙罩住了椅子，犹如一枝玉兰花绽放到了花瓶之外。
墙壁上，壁炉上，在这间清贫的会客室里，神无处不在。诺埃米的少
女气息带着七月盛夏所特有的馥郁充盈着会客室，就好像是谁不小心
在夜间把郁烈的繁花留在了卧室似的。

让也不扭头，只是瞪着眼珠睨视、打量着如今走下神坛的诺埃
米。她离得这么近，跟被摆在放大镜下被人观看没什么两样。他贪婪
地寻找着她有什么缺点，寻找着这块生机勃勃的“活金属”身上到底
有什么瑕疵：她的鼻翼上有黑头，喉咙根部有块被老碘酒灼烧过的伤
疤。

神父说的不知哪句话让她短促地笑了一下，短促但足够让·贝鲁哀
尔从她一排洁白的牙齿中发现一颗灰蒙蒙的犬齿——一颗坏牙。他的
注视让她不敢抬起深色的大眼睛看他，或许他看诺埃米的目的就是让
她不敢抬头看自己。

谢天谢地，他们之间还有个擅长自言自语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地布道训话的神父！尽管神父长得又圆又小，整个人却不苟言笑；虽
然他长着一副心宽体胖的相貌，但其他人依旧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严
肃。田里的佃户对他的行为极为不解，可是镇上的人却爱戴他，在他
的指引下，许多人的精神修为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正如每个温柔的
人一样，这个谦和温柔的人 便拥有属于自己的乐土。

他一生都在温和与忏悔中度过，但是他强韧的意志却从未松懈。
他想方设法不让最漂亮的女孩儿们去参加每周日的舞会，并不温不火
地与耽于风流韵事的男孩儿们做斗争。还有件不为人知的事，那就是
邮政所的女所长曾差点出轨，是神父的出现才让她悬崖勒马。但是，
他却坚决认为让·贝鲁哀尔不宜独身，对这位“牧羊人”来说，最重要
的就是贝鲁哀尔家的宅子不要改姓了卡兹那孚，不要让狼混进羊圈。

让从未留意过原来女人们在喘气时需要深呼吸。吸气时的诺埃米
胸部鼓起来，胸脯几乎碰得到下巴。神父终于不再拿腔作势地说教，
他站起身，说亲爱的孩子们或许有悄悄话想说，于是，他邀请达尔狄
艾勒太太到花园里观看青梅李的长势。

就像要进行昆虫学实验一样，幽暗的会客室里现在只剩下一只胆
小的黑色雄虫和一只身姿曼妙的雌虫。让·贝鲁哀尔这会儿头也不抬，
一动也不动，于他而言，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只能任由对方的
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女孩儿打量着这枚即将成为自己宿命的幼虫。每个女孩儿心中都
有一位容貌百变的年轻帅哥，他会在不眠之夜中借给她们坚实的胸膛
和紧绷的臂膀。然而，这梦中的伴侣却在黄昏中消逝，在神父家的会
客室里化作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躁动不已的蟋蟀。

她注视着自己的宿命，知道自己无法逃避：贝鲁衷尔家的儿子是
不好拒绝的。诺埃米的父母只是一味地担心让·贝鲁哀尔会从他们手中
溜走，压根儿就没想到他们的女儿会反对这门婚事，当然，他们的女
儿也没想到过要反对。命里该来的来了，就在眼前，咬着指甲，坐在
椅子上晃动不安。

过了一刻钟，他站起来，站着比坐着更显矮小。他开口嘟囔了一
句什么，诺埃米没有听见，他重复道：“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打断
他：“噢！先生……”

可是让·贝鲁哀尔自我贬低的毛病犯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坦诚
地告诉诺埃米，没有人会爱他，他只求别人能够接受他的爱。他斟酌
着自己的词句，头头是道地说着话。二十三岁了，直到今天他才有机
会向女人表白心迹。他旁若无人般地边比画边向诺埃米描绘着自己的
美丽心灵，事实上，此时也没人真的在乎他在说什么。

诺埃米将头扭向门口，对于让·贝鲁哀尔的这种行为，她并不觉得
诧异。让的种种，她早就有所耳闻：“那是个怪人，脑子有点问
题。”

会客室的门紧闭着，让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在死气沉沉的神父
家，比手画脚的他仿佛成了这里唯一的活物。诺埃米感到不适，想哭
的欲望令她感到窒息。让终于停了下来，但她却仍然心有余悸，就像
是她明明看到房间里进来了一只蝙蝠却不知道它躲在哪里一样。

当神父和达尔狄艾勒太太回到会客室时，诺埃米扑向母亲，一把
搂住了她的脖子，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这通情绪的流露却被当成了对
这门婚事的应允。神父早已把让搂过来，把自己的脸和让的脸贴在了
一起。

为了不引起左邻右舍那些妇女的好奇，诺埃米母女二人离开时，
让没有出门去送。透过两扇半开半闭的护窗板，让是否能够看到瘦削
细长的达尔狄艾勒太太走路时像狗一样朝一边撅着屁股？是否能够看
到走在母亲身边的诺埃米？看到她的裙子不再舒展，而是有些皱皱巴
巴？看到她耷拉着脖子，就像是一枝不再鲜艳的花朵，一枝被折断了
的花朵？

这个孤僻的男孩儿习惯了离群索居，唯一的渴望就是让人不要看
到自己。但是，他连续几天都因为关于他的传言而感到惊悚，变得迟
钝。

命运将他从黑暗中拽了出来，尼采的话如同魔咒一般将他内心囹
圄的围墙推倒，他把脖子蜷缩在两肩之间，眼睛炯炯发光，就好像夜
间活动的禽鸟在白昼突然被放了出来似的。他周围的人也随之发生了
变化：杰罗姆先生不再遵循自己的作息规律，拿出午睡的时间形影不
离地跟着神父，一直跟到了教堂的祭衣间里；星期四的时候，卡兹那
孚母子也不再到家中来了，唯一能证明他们还存活于世上的，便是纷
至沓来的种种下流的谣言，他们说让·贝鲁哀尔的身体状况如何如何，
尤其是某些方面据说会令他不适合婚姻生活。

达尔狄艾勒一家因和让·贝鲁哀尔结亲而被人羡慕、嫉妒，这令自
卑的让从内心深处感到惊讶。的确，村庄里到处都在传诺埃米配得上
这门婚事。达尔狄艾勒是个非常古老的姓氏，但是如今却已经无钱无
势了。勤恳的达尔狄艾勒先生曾尝试过各种营生但都以失败告终，后
来不得不厚着脸皮在镇政府谋了个差事。复活节那天，达尔狄艾勒家
就辞退了那个打杂的女佣，这些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在照镜子
时，让·贝鲁哀尔竟不再觉得自己长相如此丑陋。神父先生逢人便说，
贝鲁哀尔家的儿子虽然相貌欠缺了一点，但思想却是卓绝超群的。

每天晚上，让·贝鲁哀尔在客厅的沙发上侃侃而谈时，诺埃米都只
是在一旁毕恭毕敬地静静聆听着。这令这个年轻人开始有点相信神父
先生的话了，靠谱的年轻姑娘尤其会看中未婚夫思想上的优点。在她
面前，他开始像从前一样陶醉在自己的独白中，开始做鬼脸、比手画
脚和不指名道姓地背诵诗人的诗句。美丽的姑娘则蜷缩在沙发的一
角，在他看来，她就像不久前空旷的大路旁那些树木一样宽宥他的演
讲。他向她讲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甚至对她谈起或许会迫使他修正
自己道德基础的尼采。

诺埃米用卷成团的小手帕擦拭着出汗的双手，看向门口时发现她
的父母正在门后嘀咕什么。谢天谢地！她没有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
外面那些关于这个未来女婿的传言让达尔狄艾勒先生感到不安。在人
生各个转折点都曾遭受过欺骗和偷盗的父亲坚信在这次表面上的时来
运转背后也隐藏着某种灾难。

但是，达尔狄艾勒太太认为，这些诽谤的唯一起因是卡兹那孚母
子的不怀好意和让·贝鲁哀尔——要么是出于宗教原因，要么是因为腼
腆——的不近女色。

十一点的钟声在月光中敲响，达尔狄艾勒太太没有敲门也没有佯
装咳嗽，而是直接推门而入，她对撞见两位年轻人之间发生暧昧的事
不抱任何希望。对打扰到了这对“小情侣”，她表示抱歉，但是“宵
禁”时间到了，她这样说道。

让用嘴唇碰了碰诺埃米的头发，然后沿着一排房子，拖着自己的
影子走了。他凯旋的脚步声吵醒了各家各户的看门狗，皎洁的月光洒
在它们身上，“晃得”它们再也无法睡去。

就这样，即便此时已是夜深时分，让依旧用各种噪声侵扰着村庄
的各个角落。奇怪的是，诺埃米在大弥撒那天用熨过的裙子划过空气
时给他带来的激动，他再也体验不到了。他摇晃着脑袋，让自己不去
设想九月份她就要嫁过来的那个夜晚。这个夜晚是不会到来的：届时
会发生一场战争，会死人；大地也将震动……

诺埃米·达尔狄艾勒穿着长睡袍对着星星祷告。她赤裸的双脚喜欢
感受地板的冰凉；她将温软的胸脯付与夜空的悲悯。一颗眼泪滚落到
脸颊上，她不去擦拭，而是饮下了这滴泪珠。椴树的颤动和香气直冲
天河。这条天河里不再漂浮着她略显疯狂的梦想。蟋蟀在它们的洞口
吱吱地鸣叫，让她想起自己今后的老爷主子。

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任酷热的黑暗将自己包围。一开始她只
是小声地啜泣，随后变成了长长的呜咽，她在黑暗中以一种怜悯的心
情审视着自己纯洁的身体，发现它充满了生机和植物的新鲜味道。她
的那只蟋蟀将会如何对待这副身体呢？

她知道，他想怎样拥抱她，那都是他的权利，他也有权对她做那
件神秘而可怕的事，之后她将会生出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贝鲁哀尔。她
甚至将和这只蟋蟀一辈子睡在同一张床上。她哭得如此伤心，母亲过
来了（哦！这身绣了花的吊带上衣！这头稀疏的发辫！）。
 女儿谎称讨厌嫁人，那样还不如进加尔默罗修会 修行的好。达
尔狄艾勒太太什么也没说，把女儿搂进怀里，直到她的啜泣声渐渐缓
和后才安慰她说在这些事情上她要相信神父。然而不正是神父替她选
了嫁人这条路吗？

诺埃米是个温柔而且有同情心的居家小女人，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母亲。她不读小说，只是在父母旁边乖乖地劳作，一切遵从父母的意
愿；大人跟她说男人不需要好看，而且就像桃树结桃一样，婚后生活
一段时日自然就会结出爱情的果实……

但是，要想说服她，最管用的一句话还是那句至理名言：贝鲁哀
尔家的儿子是不好拒绝的。

贝鲁哀尔家的儿子是不好拒绝的。佃庄、农田、羊群、银器还有
整整齐齐在高大芳香的衣柜里存了十代人的服饰，这些都是不好拒绝
的——这可是和当地最好的人家结亲。

贝鲁哀尔家的儿子是不好拒绝的。
第四章
大地并没有震动，天空中亦没有出现丝毫异象。

九月的一个星期二，清晨的曙光温柔地照耀着这个世界。沉睡的
让·贝鲁哀尔被人叫醒。黄杨和桂树的枝条以及玉兰树硕大的叶片遮住
了前厅地上的石板和门槛的条石。满地的枝叶和落花被踩踏后散发出
的气息遮盖了房子里的各色味道。穿了长裙的伴娘们不便坐下，聚在
一起低声嘀咕些什么。纸做的五彩花环装饰着“红马”大厅。从B城
定做的菜肴将会由专人搭乘着十点的火车送过来。各条大道上都看得
到维多利亚马车载着戴白色手套的宾客们前来赴宴。阳光在绅士们高
高的礼帽上晃动着，农夫们则欣赏着绅士们的燕尾服。

杰罗姆先生亮出了底牌：他打算卧床。那是他逃避身边人的葬礼
和婚礼的一种策略。遇到这类隆重的场合时，他总是会吞服一片氯醛
药片，再拉上窗帘。人们还记得他妻子快咽气那会儿，他就是跑到
了房子顶层，脸朝着墙躺下，在那里等着最后一锹土被撒在棺材上，
等着前来吊唁的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后才肯睁开眼睛。

儿子结婚这天，在让·贝鲁哀尔穿着礼服缩头缩脑的跟个傻小子一
样来请父亲赐予祝福时，杰罗姆先生未让卡戴特将护窗板关上。

多么可怕的一天啊！让的自卑感一下子又回来了。尽管婚礼队伍
在钟声的喧闹中行进，他那双猎人特有的耳朵还是将人群中的唏嘘声
听得真真切切。他听到一个小伙子低声说：“真是遗憾！”还有那些
蹲在椅子上的小姑娘也发出嗤嗤的笑声。

让·贝鲁哀尔在燃烧的圣坛和沸腾的人群之间抓着用绒布包裹的祷
告椅踉跄前行。他不用转身去看就能感觉到身旁那个“神秘女人”的
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神父宣读着祝词，宣读着。

啊！如果他的祝词永远都念不完该多好啊！可是，太阳已渐西
沉，并在旧石板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屑，不久夜幕将会垂临，真相便
会昭然。

饭菜在热浪中变馊，有只龙虾的味道已经变得刺鼻。冰淇淋也化
成了一坨黄色的奶油。绕来绕去不愿飞走的苍蝇全被拍扁在小蛋糕
上，肥胖的妇女们因身上隆重而烦琐的衣着而溽热难耐，淋漓的汗水
大肆浇灌着她们的束胸。只有孩子们那桌洋溢着欢声笑语。

让·贝鲁哀尔躲在灵魂深处窥视着每一张面孔：费尔南·卡兹那孚在
跟诺埃米的一个舅舅说什么悄悄话呢？让就像聋哑人一样通过他们的
唇形猜测谈话的内容：“假如早听我们劝的话，这场不幸是可以避免
的。但是，以我们两家的关系，我们不方便干预……”
第五章
阿尔卡松家庭酒店的房间是用人造竹子装修的。洗手台下面没有
挂帘子，盥洗用具就这么裸露在外面，墙纸上沾满了被拍死的苍蝇。
水池里的鱼腥味、海藻的气息伴着海水的咸味从敞开的窗户外飘进
来。一只马达的轰隆声沿着河道朝出海口的方向渐渐消失。印花棉布
帘后藏着两个守护天使羞赧的面孔。

让·贝鲁哀尔折腾了许久，先要克服自己的冷淡，然后便是征服身
旁这个死尸般的女人。黎明时分，持续了六个小时的搏斗在一阵微弱
的呻吟声中结束了。浑身是汗的让·贝鲁哀尔一动也不敢动，他最终放
开“尸体”，趴到旁边，那样子比只蠕虫愈显丑陋。

而她则好似一个沉睡的女殉道士。头发贴在额头上，如同处于弥
留之际一样，这令她原本浮肿的娃娃脸看起上去小了些许。她手指扣
成十字状，贴在无邪的胸口上，紧紧攥住稍稍褪了色的肩衣和神父加
持过的圣像章。此时，应有的举动是亲吻她的双脚，举起她柔软的身
体，不要将她唤醒，而是擎着她径直朝大海奔去，然后将她投向贞洁
的波涛。
第六章
尽管他们买的是环程票，要三周后才能回来，可新婚夫妇还是在婚礼后的第十天就突然
回到了贝鲁哀尔老宅。全镇都沸腾了，卡兹那孚母子不等星期四就跑来了，他们打量着诺埃
米的面容，但是少妇喜怒不形于声色。此外，达尔狄艾勒夫妇和神父制止了外面的谣言，他
们说：“相比酒店和车站的劳顿，这对新人还是喜欢家中的宁静。”

大弥撒仪式结束时，衣着讲究的诺埃米笑着和大家挨个握手：她笑了，所以她是幸福
的。但是她每天都坚持不懈地去参加弥撒，这倒叫人觉得惊讶。有些妇女发现，她在圣餐仪
式后依然双手托着病病歪歪的瘦脸。人们从这副柔弱的面孔上得出了诺埃米怀孕的结论。

有一天，菲莉西黛姑妈前来偷偷地观察她的腰围。在悄悄和因为负责洗衣服而知道内情
的老婆子卡戴特单独谈过后，她才放下心来。从这以后，她认为和贝鲁哀尔家保持距离是比
较明智的选择。她的说辞则是，她不愿同他们家常来常往，以免叫大家以为自己认同这场由
神父撺掇起来的荒诞婚配。她专等着那场注定要发生的悲剧乍一闹出些风声时再出场。

与此同时，杰罗姆先生惊讶地发现儿媳就像是圣文森·德·保罗德修道院的修女那样尽心
尽力地服侍他。她会在规定的时间端来每一种药剂，依据严苛的食谱为他搭配饮食，恩威并
施地在杰罗姆先生午睡时命令家人做到鸦雀无声。

让·贝鲁哀尔依旧像从前那样逃离祖屋，沿着弯曲的街巷贴着墙根儿溜走。他躲在粟米
田边的一棵松树后守候喜鹊的到来。他想阻挡每一分钟前进的步伐，并希望夜晚永远不要到
来。但是，暗色却倏然而至。

在秋分的晚风中，摇曳的松树轻柔地传递着大西洋通过迷迷藏海滩和比斯卡罗斯海滩送
来的呜咽声。灌木枝搭成的茅屋高高地立于茂密的蕨草之上，那是朗德人十月狩猎斑尾林鸽
的处所。黄昏中弥漫着佃户人家烤燕麦面包的香味。让·贝鲁哀尔趁着夕阳朝最后几只云雀
开上几枪。

离镇子越近，他的脚步就越发缓慢。再拖延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让诺埃米忍受他的存在
吧！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前厅，诺埃米高举灯笼等着他，微笑着朝他迎来，将额头伸向他，掂
一掂猎囊，再做出为人妻者的举动，表现出盼得爱人归来的幸福。然而，这个角色她只能扮
演几分钟而已，她每一刻都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吃晚饭时，杰罗姆先生让他们避免了陷入沉默的尴尬：自从家中有了这个年轻的女看护
照料他，他便总是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身体感受。诺埃米负责接待佃农，因此也要向他汇
报田产的事。这个姑娘是家里唯一一个会去核实生产主管的账簿并监督矿柱销售的人，这令
杰罗姆先生很是欣赏。自从儿子结婚以来，他胖了四斤，他认为这也是儿媳妇的功劳。

饭后，杰罗姆先生把脚搭在壁炉柴架上昏昏欲睡，让和诺埃米夫妇二人只好百无聊赖地
面面相觑。让·贝鲁哀尔尽量坐在远离灯光的地方，屏住呼吸，尽可能让自己消失在阴影
里。但是，他人就在那里，无处逃避，而且十点钟卡戴特还会拿来烛盘，送他们回房间。

哦！回房间睡觉是件多么艰难的事！秋雨在瓦片上低语。窗户的一块挡风板咯吱作响，
人力车在颠簸声中远去。诺埃米紧靠着令她害怕的床跪下，逐字逐句地诵读祈祷文：“哦，
神啊！我跪倒在您面前，感激您赐给我一颗能够让我认识您、爱戴您的心灵……”

让·贝鲁哀尔在黑暗里能猜到他挚爱的身体正蜷缩着，于是他会尽可能离她远远的。诺
埃米有时会将手伸向这张她看不到便不会显得那么令人厌恶的面孔，并且摸到上面流淌着的
滚烫的泪珠。于是，她就像个贞洁的女信徒在角斗场里扑向猛兽时那样，闭上双眼，咬紧嘴
唇，满怀懊悔和怜悯地紧紧搂住这个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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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去猎斑尾林鸽成了让·贝鲁哀尔出门的托词，这令他可以整日远离
会因他出现而沮丧的女人。他静悄悄地起床，所以不会吵醒诺埃米。
等她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远去：一辆马车正载着他行驶在泥泞的大路
上。

他到一家佃户那里卸下马车，因为生怕斑尾林鸽群已经出现并飞
走，所以一靠近茅棚边上他就躲起来吹口哨。当卡戴特的孙子对他
喊“可以靠近”时，他便进入守候状态：他就这样在雾霭下，在牧群
铃铛声、牧羊人召唤声和乌鸦呱呱声的催眠伴奏中度过漫漫数小时的
遐想时光。

四点钟一到，他就得结束狩猎。但是为了尽可能晚一些回家，他
会去教堂待一会儿。他并不祷告，只是想找个“人”诉诉苦，就好像
那里有一副膝盖可以供他俯首啜泣一般。每次到了那里，他都会潸然
泪下。

然后，他回到家中，将嗉子里还鼓鼓囊囊塞有橡树果的灰色鸽子
扔到厨房的桌子上。他的靴子在炉火前冒着湿气，一只母狗会吐出温
暖的舌头舔舐他的手。卡戴特在冲泡浓汤，让·贝鲁哀尔从她身后转入
客厅。

诺 埃 米 对 让 说 道 ： “ 我 不 知 道 您 已 经 回 来 了 ……” 然 后 又 问
道，“您不洗洗手？”

这时，让回到房间，房间的护窗板还开着，一盏灯笼照亮窗外涨
满雨水的车辙……

让·贝鲁哀尔洗了手，但是指甲仍不干净，他把手指藏在桌子底下
不让诺埃米瞧见。他偷偷观察她：她的耳朵真白！她没有胃口。他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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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intansa täyttää syvä rauha. Hän on valmistunut tuomiolle, jos se on
hänen Herransa tahto. Vain yksi suuri intohimo asuu hänen
rinnassaan: ristiinnaulittu Jeesus Kristus! Mitään muuta intohimoa
hän ei tunne eikä tunnusta. Kaikki muu on pahasta… perkeleestä.
Lihan himo, silmäin pyyntö ja elämän koreus… Ikkunaverhotkin —
Belsebuubin pöksyt! Se oli niitten nimi. Hän, pappi, ei sitäkään
komeutta enää käyttänyt. Alastomat, alastomat olivat hänen
pappilansa ikkunat. Mitä varten kaihtia Jumalan päivää tai peljätä
pimeää yötä? Molemmat katselkoot hänen ikkunoistaan sisään…
päivä, ihmissielun ilo ja ikuisen päivän vertauskuva… yö,
toivottoman iankaikkisuuden sysimusta symbooli! Molemmat hän
tahtoi nähdä huoneestaankin … kaihtimien estämättä ..

Porot ovat heittäytyneet maata. Ne ovat painautuneet niin

matalalle kuin suinkin mahdollista. Siten ei myrskyn raivo niihin niin
pahasti pysty. Pahta-Oula kyyhöttää lumessa ahkionsa suojassa;
hän on kääntänyt sen kyljelleen. Mutta pappi seisoo suorana kuin
metsän puu. Myrsky piiskaa hänen peskinsä helmuksia ja liehuttaa
luhkan [huppukaulus] laitaa kuin hätämerkkiä… Pelastus, pelastus!
Päästäänkö koskaan Nierivuoman lämpöiseen pirttiin ..?

Yht'äkkiä Oula säpsähtää. Mitä se oli? Mikä ääni se oli? Hänen

korviinsa kantautui virren veisuu. Tuuli tyrehdyttää sen toisinaan,
mutta sittenkin se kajahtaa voimakkaana myrskyn pauhinasta
huolimatta.

— Jo aivan Läsnä aika on, kosk' Kristus kunniassansa

pitävä meille tuomion on tänne tultuansa…

Pappi seisoo suorana kuin metsän puu, selin tuuleen, ja veisaa

täysin rinnoin. Hänen kasvoillaan asuu kirkastuksen hohde. Hän on
valmis kuolemaan, jos hänen Herransa niin on hyväksi nähnyt; hän
ei pelkää. Neljän tuulen lakkeineen ja karvaisine koivikkaineen hän
muistuttaa intiaanipäälliköstä, joka laulaa omaa kuolinlauluaan. Hän
on valmis tuomiolle.

Vihuri hyökkää virrensävelen kimppuun. Se pieksää sen

piiskallaan pieniksi palasiksi melkein papin suun edessä. Mutta siitä
huolimatta kantautuu Pahta-Oulan korvaan yksityisten lauseitten
kappaleita. Tuuli ulvoo entistä ilkeämmin. Tuntuu, kuin olisivat
myrskyn henget vain riehaantuneet papin veisuusta. Se oli niiden
mielestä kuin taisteluvaatimus: — Intohimo intohimoa vastaan!

Pappi seisoo suorana kuin metsän puu ja veisaa. Hän on

suuremmoinen nähdä. Hän tuntee, että nyt käydään taistelua
elämästä ja kuolemasta… hengen voimalla. Nuo tuossa ympärillä…
nuo riehuvat kummitukset luulevat, että hän pelkää. Pelko—? Mitä
se oli? Se kuului tuonne alhaalle… tuonne, missä ihmisraukka
lyyhistyi maahan luonnon voimien edessä… niinkuin Pahta-Oula,
joka kyyhöttää ahkionsa suojassa. Siellä painoivat vielä vaa'assa
sellaiset seikat kuin koti, vaimo ja lapset. Mutta täällä… täällä
ylhäällä, missä myrskytuuli pieksi kasvoja, tuli kysymykseen vain
usko, horjumaton, kallionluja usko. Se vetosi toiseen maailmaan, —
maailmaan, joka oli iankaikkinen. Se usko oli valmis muuttamaan
tämän myrskyn myllertämän aavanseljän viimeisen tuomion
silmänkantamattomaksi siljoksi ja kutsumaan Kristuksen alas
taivaastaan viimeistä sanaa sanomaan…

— O, Jeesus Kristus, joudu jo!

Viimeinen päivä tulkoon!
Jo uskovilles apu tuo,
niinkuin sa tahdot, olkoon!…
 Pahta-Oulan valtaa kumma avuttomuus. Hän on kuin pikkuinen,
turvaton lapsi, joka haluaa hakea suojaa vahvempansa luota.
Sitäpaitsi hän on tehnyt paljon syntiä. Monta poroa hän on elämänsä
aikana varastanut. Jos nyt tuli kuolema, hän kyllä tiesi, mihin hän
joutuisi.

Hän purskahtaa itkuun. Voi, hyvä Jumala! Näinkö tuli loppu kurjalle
syntiselle? Parempi olisi ollut jäädä Syväänjärveen, aamulliseen
lähtöpaikkaan. Mutta kuka osasi aavistaa tällaista luojan ilmaa?

»Oulaah!» huutaa myrskytuuli. Se on kuin paholainen, joka

parkaisee ilosta, kun on hyvän saaliin saanut. Pahta-Oula parahtaa:

— Ristus, Jumalan poika!

Pappi on lopettanut laulunsa. Hänen sydämensä täyttää valtava

riemu. Hän on saanut voiton, suuren voiton: hän on varma
uskostaan. Se on oikea, se on ainoa autuaaksitekevä. Sen turvissa
ei tarvinnut peljätä kuolemaa.

Pahta-Oula on kömpinyt pystyyn. Hän tarttuu pappia kaulaan.

— Anteeksi… pappi… todista anteeksi! Minä teen parannuksen…

ihan tässä paikassa! En tahdo katumattomana kuolla!

— Elämä ja kuolema ovat Jumalan kädessä. Jeesuksen nimessä

ja veressä kaikki synnit anteeksi!

Aukesiko taivas, vai miksi näytti Pahta-Oulasta siltä, kuin olisi

lumimyrskyn halki kuumottanut kuin pitkä, avattu tie, jonka päässä
tuli ystävällisesti tuikki vastaan. Se oli kuin Nierivuoman pirtin ikkuna,
valoisa ja kirkas. Oula tunsi äkkiä saaneensa uudet voimat. Hän
tempasi poroa hihnasta ja lausui:
 — Eteenpäin Jumalan nimeen!

— Jumalan nimeen, kertaa pappi. — Nyt ajat sinä, Oula, edellä.

Hiljalleen, vaivaloisesti jatkuu taival. Myrskyn voima ei ole yhtään

hellittänyt. Se on vain päinvastoin yltynyt äärimmilleen. On kuin
aikoisivat pimeyden voimat tehdä viimeisen rynnäkkönsä näitä kahta
miestä vastaan, jotka eivät pelkää kuolemaa.

Porot eivät jaksa vetää kuin muutamia satoja metrejä kerrallaan.

Sitten ne pysähtyvät. Lunta on karttunut hirvittävän vahvasti. Pappi
ja Pahta-Oula yrittävät kahloa, mutta monta askelta he eivät pääse,
ennenkuin hengästyksissään heittäytyvät ahkioihin. Siinä he
makaavat kalpeina kuin kuolleet, odottaen, että porot taas jaksaisivat
lähteä Rikkeelle.

— Ristus, auta! huokaa Pahta-Oula. Hänestä on tilanne toivoton.

Mutta pappi kehoittaa eteenpäin. Hänet on vallannut suuri ja

väkevä usko. Voimattomuudestaan huolimatta asustaa hänen
sydämensä pohjalla vakuutus, että Jumala pelastaa heidät. Hän
muistaa Joosuaa. Tämä komensi kerran aurinkoa ja kuuta ja ne
tottelivat. Miksei hän voinut komentaa tätä lumimyrskyä samalla
tavalla.

— Eteenpäin… eteenpäin! Läpi myrskyn pauhinan eteenpäin…!

Nöyrä sää, nöyrry! Taivas, näytä tietä…! Eteenpäin, eteenpäin!

— Ristus, auta! höpisee Pahta-Oula itsekseen hopittaessaan

poroaan menemään.

*****
 He ovat tarponeet kuusi pitkää tuntia. Ne ovat olleet heidän
mielestään kuin iäisyys. Kirvelevin silmin he ovat koettaneet
puhkaista pimeyttä, joka myrskyn lisäksi oli astunut heidän tielleen.
Mutta ei vain näy valoa, ei tuikahda ystävällistä tulta.

Yht'äkkiä rupeaa papin poron sarvien välistä loistamaan kirkas,

tuikkiva piste. Se on kuin sarveen kiinnitetty jalokivi, joka siinä
säteilee. Onko se taivaan merkki… merkki siitä, että Jumala on
varustanut hänen poronsa yliluonnollisilla voimilla, jotta se jaksaisi
perille…?

Samassa papille selviää. Se oli tähti, joka loisti edestäpäin.

Taivaanranta oli siis sielläpäin selvä. Se oli merkki siitä, että
lumimyrsky menisi kohta ohi.

Hänet valtaa suunnaton riemu. Hän kääntyy perässäajavan Oulan

puoleen ja viittaa eteenpäin.

— Oula, katso tuonne!

Jo on Oulakin huomannut kiiluvaisen taivaanrannalla. Hän

huudahtaa:

— Pyry lakkaa! Me pelastumme!

— Me pelastumme, kertaa pappi syvän liikutuksen vallassa.

Rohkaistuneina tarpovat he eteenpäin. Tuikkiva tähti antaa heille

yliluonnolliset voimat. Nyt ei ollut hätää. Nyt jaksettaisiin perille…
jollei muuten niin kontaten.

Oula asettuu taas edessäajajaksi. Hän alkaa tunnustella maisemia

ympärillään. Taivaanrantaa vasten kuumotti valkea tunturinselkä.
Nieritunturi! Parin tunnin ponnistelun perästä he olisivat perillä.

*****

Kun pappi ja Oula pari tuntia myöhemmin kiipeävät Nierijärven

rantatörmää ylös, on jo yö. Talo nukkuu. Mutta siitä huolimatta
haluaa pappi pitää iltarukouksen. Hän on kalpea ja lopen uupunut,
mutta sydämen pohjalla pulpahtelee ilo.

Hän on pelastanut sielunsa toistamiseen ja vetänyt muassaan

vielä
Pahta-Oulankin.
 ***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TUNTURIN
TUOLLA PUOL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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