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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常谈:插图本/朱自清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1

(插图本大师经典)

ISBN 978-7-5325-7449-0

Ⅰ.①经…Ⅱ.①朱…Ⅲ.①词话(文学)-中国-近代 Ⅳ.①I207.2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4)第199016号

丛书策划 田松青

责任编辑 王冰鸿

版式设计 田松青

装帧设计 严克勤

插图本大师经典

经典常谈(插图本)

朱自清 著
(上海瑞金二路272号 邮政编码200020)

(1)网址:www.guji.com.cn

(2)E-mail:guji1@guji.com.cn

(3)易文网网址:www.ewen.co

发行经销 新华书店上海发行所

制版印刷 常熟文化印刷有限公司

开本 635×965 1/16

印张 10 2/16 字数80,000

印数 1-5,100

版次 2014年11月第1版
2014年11月第1次印刷

ISBN 978-7-5325-7449-0/I.2872

定价 24.00元
目 录
前言

《说文解字》第一
《周易》第二
《尚书》第三
《诗经》第四
三《礼》第五
《春秋》三传第六(《国语》附)
四书第七
《战国策》第八
《史记》《汉书》第九
诸子第十
辞赋第十一
诗第十二
文第十三

柳宗元《封建论》指导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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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著名学者、文学家朱自清(1898—1948)这本《经典常谈》,介绍讲解
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知识,是学习传统文化典籍(也叫国学)的入门
书、打基础书,又是极有学术分量的书。本书所说的“经典”,范围较
广,不限于传统的“十三经”、“四书五经”等经部书,而是包含经、史、
子、集四部在内所有可称“经典”的著作。本书可以同时适应三个层次读
者的需要:第一是初学者,对初学者特别有用,因为所讲都是最基本、最
精要的传统文化知识。第二是对已有一定文史知识基础的读者,也有很
大用处,因为它指引由此循序而进的学习途径与方法。第三是对学已有
成的读者,也有很多的用处,因为这是作为一代学者朱自清对传统文化
典籍研究的一个总结;他虽谦称书中“各篇的讨论,尽量采择近人新说;
这中间并无编撰者自己的创见,编撰者的工作只是编撰罢了”(本书序,
本节下面加引号的话均见此序)。又把书名定为“常谈”,表示“老生常
谈”的意思。但书中随处可见那一时代学者共有的严谨的治学方法,并不
时闪现真知灼见。他的文化观、历史观,不拘守一家之说,新旧兼容,
通达平和,足以给后学者有益的启示。

本书不用“国学”名字。他说:“‘国学’这名字,和西洋人所谓‘汉
学’一般,都未免笼统的毛病。”本书也不赞成用“国学概论”一类做书名,
因为“‘概论’这名字容易教读者感到自己满足;‘概论’里好像什么都有
了,再用不着别的——其实什么都只有一点儿!”但本书内容,除了仍“按
照传统的经、史、子、集的顺序”,“以经典为主,以书为主”,另外关于历
代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以及诗人等,也在介绍论述
的范围之内。又是书,又是人,都得评述一番,放在一本小册子里,当然
也只能“都只有一点儿”。但如何掌握这“一点儿”,使之恰到好处,就要
看写作者的学术功力与水平。本书是掌握这“一点儿”成功的典范,因此
本身也成了经典——通俗化学术读物(作者自称为“一般的读物”)中的
经典之作。

通俗化,就是普及化,是把某一门较深奥的学问,用通俗浅显的语
言文字讲解出来,普及给大众,让大家看得懂,发生兴趣;并且由此作
为阶梯,逐步升上去,作更高一层的探索。通俗化是传播各种知识的重要
手段之一。通俗化的工作,看看容易,做起来很不容易,常常吃力不讨好,
或有力使不好。这需要社会的提倡,尤其需要有学界的有心人和热心人。
但光有有心不够,光有热心也不够,还必须是这门学问的行家,又必须
写得出生动流畅的文章。具备此三者写出来的通俗学术读物,方可举重
若轻,深入浅出,文以载道,道借文传,受到大众的欢迎。举例来说,像
20年代有一本《共产主义ABC》(布哈林著、林伊文译),讲解共产主义
基 本 原 理 ;30 年 代 有 一 本 《 大 众 哲 学 》 ( 艾 思 奇 著 , 初 版 名 《 哲 学 讲
话》),讲解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基础知识,都是通俗读物的名
著。科普方面,高士其的几本书,以及翻译苏联作家伊林的科普读物,都
产生了相当影响。但真能传世的通俗学术读物不多,大部分时过境迁,
从人们记忆中消失了。

《经典常谈》是40年代初出版的,至今快六十年了,但今天的读者
不觉得陈旧,也不以为是一本过时的书,反而读之弥新,丰富了知识。
这原因就是首先提出了“经典训练”的问题,本书正是“经典训练”的实
践。这在今天来说,并没有失去积极的意义。

我们知道,经典训练并不就是恢复读经教育。恢复读经教育是开倒
车,这是“五四”运动早已解决了的问题。但一股脑儿反对读经,走极
端,弃之如敝屣,造成文化的断层,这是民族文化虚无主义的表现。这
却是“五四”运动未曾解决好的问题。经典训练就是针对这一问题提出
来的。朱自清说:“读经的废止并不就是经典训练的废止。”“在中等以上
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
而在文化。”他特别指出:“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国民,至少对于本国的经
典,也有接触的义务。”他所说的“有相当教育的国民”,是指具有一定文
化素养的国民;所说的“接触的义务”,是指国民接受经典训练的义务。
他把经典训练提到国民义务的高度,就是确定它在国民教育中的地位。
也就是说,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中国人,有义务通晓本国传统文化有关
经典的基本知识。

朱自清通过本书提出经典训练这个问题的时候,离开“五四”运动还
只二十年多一点的时间,他已看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现在,离开“五
四”运动八十年了,中间经过了大革文化命的“文化大革命”,所有传统经
典被一扫而空,已不仅仅是有无经典训练问题了;影响所及,虽有80至90
年代的“国学热”,但浮在表面者多,赶时髦者多,而注意基础训练者少。
所以本书提出的经典训练的重要性,依然值得引起全社会的广泛关注。
我们现在推荐大家来读一读这本为经典训练而写的读物,用意就在这
里。

本书增加一篇附录:《柳宗元〈封建论〉指导大概》。这也是朱自清
为普及讲解经典作品而写的一篇文章。《经典常谈》讲解的内容,虽然
相当全面,各个领域大都涉及到了,但还有顾不及的地方,如史论、文论
部分,尚付阙如。现在特把指导阅读柳宗元这篇史论的文章,附录本书之
后,就是作为一种补充。
钱伯城
2004年3月

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
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有一位外国教授说过,阅读经典的用处,
就在教人见识经典一番。这是很明达的议论。再说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
国民,至少对于本国的经典,也有接触的义务。本书所谓经典是广义的
用法,包括群经、先秦诸子、几种史书、一些集部;要读懂这些书,特别
是经、子,得懂“小学”,就是文字学,所以《说文解字》等书也是经典的
一部分。我国旧日的教育,可以说整个儿是读经的教育。经典训练成为教
育的唯一的项目,自然偏枯失调;况且从幼童时代就开始,学生食而不
化,也徒然摧残了他们的精力和兴趣。新式教育施行以后,读经渐渐废
止。民国以来虽然还有一两回中小学读经运动,可是都失败了,大家认
为是开倒车。另一方面,教育部制定的初中国文课程标准里却有“使学
生从本国语言文字上了解固有文化”的话,高中的标准里更有“培养学
生读解古书,欣赏中国文学名著之能力”的话。初、高中的国文教材,从
经典选录的也不少。可见读经的废止并不就是经典训练的废止,经典训
练不但没有废止,而且扩大了范围,不以经为限,又按着学生程度选材,
可以免掉他们囫囵吞枣的弊病。这实在是一种进步。

我国经典,未经整理,读起来特别难,一般人往往望而生畏,结果是
敬而远之。朱子似乎见到了这个,他注“四书”,一种作用就是使“四书”普
及于一般人。他是成功的,他的“四书”注后来成了小学教科书。又如清
初人选注的《史记菁华录》,价值和影响虽然远在“四书”注之下,可是
也风行了几百年,帮助初学不少。但到了现在这时代,这些书都不适用
了。我们知道清代“汉学家”对于经典的校勘和训诂贡献极大。我们理想
中一般人的经典读本——有些该是全书,有些只该是选本、节本——应
该尽可能的采取他们的结论:一面将本文分段,仔细的标点,并用白话
文作简要的注释。每种读本还得有一篇切实而浅明的白话文导言。这需
要见解、学力和经验,不是一个人一个时期所能成就的。商务印书馆编
印的一些《学生国学丛书》,似乎就是这番用意,但离我们理想的标准
还远着呢。理想的经典读本既然一时不容易出现,有些人便想着先从治
标下手。顾颉刚先生用浅明的白话文译《尚书》,又用同样的文体写
《汉代学术史略》,用意便在这里。这样办虽然不能教一般人直接亲近
经典,却能启发他们的兴趣,引他们到经典的大路上去。这部小书也只是
向这方面努力的工作。如果读者能把它当作一只船,航到经典的海里去,
编撰者将自己庆幸,在经典训练上,尽了他做尖兵的一分儿。可是如果读
者念了这部书,便以为已经受到了经典训练,不再想去见识经典,那就
是以筌为鱼,未免辜负编撰者的本心了。

这部书不是“国学概论”一类。照编撰者现在的意见,“概论”这名
字容易教读者感到自己满足;“概论”里好像什么都有了,再用不着别的
——其实什么都只有一点儿!“国学”这名字,和西洋人所谓“汉学”一般,
都未免笼统的毛病。国立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分别标明历史和
语言,不再浑称“国学”,确是正办。这部书以经典为主,以书为主,不
以“经学”、“史学”、“诸子学”等作纲领。但《诗》、《文》两篇,却还只能
叙述源流;因为书太多了,没法子一一详论,而集部书的问题,也不像
经、史、子的那样重要,在这儿也无需详论。书中各篇的排列,按照传统
的经、史、子、集的顺序;并照传统的意见,将“小学”书放在最前头。各
篇的讨论,尽量采择近人新说;这中间并无编撰者自己的创见,编撰者
的工作只是编撰罢了。全篇的参考资料,开列在各篇后面;局部的,随处
分别注明。也有袭用成说而没有注出的,那是为了节省读者的注意力;一
般的读物和考据的著作不同,是无需乎那样严格的。末了儿,编撰者得谢
谢杨振声先生,他鼓励编撰者写下这些篇常谈。还得谢谢雷海宗先生允
许引用他还没有正式印行的《中国通史选读》讲义,陈梦家先生允许
引用他的《中国文字学》稿本。还得谢谢董庶先生,他给我钞了全份清
稿,让排印时不致有太多的错字。

朱自清
一九四二年二月,昆明西南联合大学
《说文解字》第一

中 国文字相传是黄帝的史官叫仓颉的造的。这仓颉据说有四只眼
睛,他看见了地上的兽蹄儿、鸟爪儿印着的痕迹,灵感涌上心头,
便造起文字来。文字的作用太伟大了,太奇妙了,造字真是一件神圣的工
作。但是文字可以增进人的能力,也可以增进人的巧诈。仓颉泄漏了天
机,却将人教坏了。所以他造字的时候,“天雨粟,鬼夜哭”。人有了文字,
会变机灵了,会争着去作那容易赚钱的商人,辛辛苦苦去种地的便少了。
天怕人不够吃的,所以降下米来让他们存着救急。鬼也怕这些机灵人用
文字来制他们,所以夜里嚎哭[1];文字原是有巫术的作用的。但仓颉造
字的传说,战国末期才有,那时人并不都相信,如《易·系辞》里就只说
文字是“后世圣人”造出来的。这“后世圣人”不止一人,是许多人。我们知
道,文字不断的在演变着;说是一人独创,是不可能的。《系辞》的话自
然合理得多。

“仓颉造字说”也不是凭空起来的。秦以前是文字发生与演化的时
代,字体因世、因国而不同,官书虽是系统相承,民间书却极为庞杂。到
了战国末期,政治方面,学术方面,都感到统一的需要了,鼓吹的也有人
了;文字统一的需要,自然也在一般意识之中。这时候抬出一个造字的圣
人,实在是统一文字的预备工夫,好教人知道“一个”圣人造的字当然是
该一致的。《荀子·解蔽篇》说:“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一
也。”“一”是“专一”的意思,这儿只说仓颉是个整理文字的专家,并不曾
说他是造字的人;可见得那时“仓颉造字说”还没有凝成定型。但是,仓颉
究竟是什么人呢?照近人的解释,“仓颉”的字音近于“商契”,造字的也
许指的是商契。商契是商民族的祖宗。“契”有“刀刻”的义;古代用刀笔刻
字,文字有“书契”的名称。可能因为这点联系,商契便传为造字的圣人。
事实上商契也许和造字全然无涉,但这个传说却暗示着文字起于夏、商
之间。这个暗示也许是值得相信的。至于仓颉是黄帝的史官,始见于
《说文序》。“仓颉造字说”大概凝定于汉初,那时还没有定出他是那一
代的人;《说文序》所称,显然是后来加添的枝叶了。

仓颉像

识字是教育的初步。《周礼·保氏》说贵族子弟八岁入小学,先生教
给他们识字。秦以前字体非常庞杂,贵族子弟所学的,大约只是官书罢
了。秦始皇统一了天下,他也统一了文字;小篆成了国书,别体渐归淘
汰,识字便简易多了。这时候贵族阶级已经没有了,所以渐渐注重一般的
识字教育。到了汉代,考试史、尚书史(书记秘书)等官儿,都只凭识字
的程度;识字教育更注重了。识字需要字书。相传最古的字书是《史籀
篇》,是周宣王的太史籀作的。这部书已经佚去,但许慎《说文解字》里
收了好些“籀文”,又称为“大篆”,字体和小篆差不多,和始皇以前三百年
的碑碣器物上的秦篆简直一样。所以现在相信这只是始皇以前秦国的
字书。“史籀”是“书记必读”的意思,只是书名,不是人名。

始皇为了统一文字,教李斯作了《仓颉篇》七章,赵高作了《爰历
篇》六章,胡母敬作了《博学篇》七章。所选的字,大部分还是《史籀篇》
里的,但字体以当时通用的小篆为准,便与“籀文”略有不同。这些是当时
官定的标准字书。有了标准字书,文字统一就容易进行了。汉初,教书
先生将这三篇合为一书,单称为《仓颉篇》。秦代那三种字书都不传
了,汉代这个《仓颉篇》,现在残存着一部分。西汉时期还有些人作了些
字书,所选的字大致和这个《仓颉篇》差不多。就中只有史游的《急就
篇》还存留着。《仓颉》残篇四字一句,两句一韵。《急就篇》不分章而分
部,前半三字一句,后半七字一句,两句一韵;所收的都是名姓、器物、官
名等日常用字,没有说解。这些书和后世“日用杂字”相似,按事类收字
——所谓分章或分部,都据事类而言。这些一面供教授学童用,一面供民
众检阅用,所收约三千三百字,是通俗的字书。
汉代砖刻《急就篇》

东汉和帝时,有个许慎,作了一部《说文解字》。这是一部划时代
的字书。经典和别的字书里的字,他都搜罗在他的书里,所以有九千字。
而且小篆之外,兼收籀文“古文”;“古文”是鲁恭王所得孔子宅“壁中
书”及张仓所献《春秋左氏传》的字体,大概是晚周民间的别体字。许氏
又分析偏旁,定出部首,将九千字分属五百四十部首。书中每字都有说
解,用晚周人作的《尔雅》,扬雄的《方言》,以及经典的注文的体例。这
部书意在帮助人通读古书,并非只供通俗之用,和秦代及西汉的字书是
大不相同的。它保存了小篆和一些晚周文字,让后人可以溯源沿流;现在
我们要认识商、周文字,探寻汉以来字体演变的轨迹,都得凭这部书。而
且不但研究字形得靠它,研究字音、字义也得靠它。研究文字的形、音、义
的,以前叫“小学”,现在叫文字学。从前学问限于经典,所以说研究学问
必须从小学入手;现在学问的范围是广了,但要研究古典、古史、古文化,
也还得从文字学入手。《说文解字》是文字学的古典,又是一切古典的
工具或门径。
《说文解字》书影

《说文序》提起出土的古器物,说是书里也搜罗了古器物铭的文
字,便是“古文”的一部分,但是汉代出土的古器物很少;而拓墨的法子到
南北朝才有,当时也不会有拓本,那些铭文,许慎能见到的怕是更少。所
以他的书里还只有秦篆和一些晚周民间书,再古的可以说是没有。到了
宋代,古器物出土的多了,拓本也流行了,那时有了好些金石、图录考释
的书。“金”是铜器,铜器的铭文称为金文。铜器里钟鼎最是重器,所以也
称为钟鼎文。这些铭文都是记事的。而宋以来发现的铜器大都是周代所
作,所以金文多是两周的文字。清代古器物出土的更多,而光绪二十五年
(西元一八九九)河南安阳发现了商代的甲骨,尤其是划时代的。甲是龟
的腹甲,骨是牛胛骨。商人钻灼甲骨,以卜吉凶,卜完了就在上面刻字纪
录。这称为甲骨文,又称为卜辞,是盘庚(约西元前一三〇〇)以后的商
代文字。这大概是最古的文字了。甲骨文、金文,以及《说文》里所谓“古
文”,还有籀文,现在统统算作古文字,这些大部分是文字统一以前的官
书。甲骨文是“契”的,金文是“铸”的。铸是先在模子上刻字,再倒铜。古
代书写文字的方法,除“契”和“铸”外,还有“书”和“印”,因用的材料而
异。“书”用笔,竹、木简以及帛和纸上用“书”。“印”是在模子上刻字,印
在陶器或封泥上[2]。古代用竹、木简最多,战国才有帛,纸是汉代才有的。
笔出现于商代,却只用竹木削成。竹木简、帛、纸,都容易坏,汉以前的,
已经荡然无存了。
《说文》系统图(清桂馥作,其中包括许慎、徐铉、徐锴等人)

造字和用字有六个条例,称为“六书”。“六书”这个总名初见于《周
礼》,但六书的各个的名字到汉人的书里才见。一是“象形”,象物形的
大概,如“日”、“月”等字。二是“指事”,用抽象的符号,指示那无形的事
类,如“ ”(上)、“ ”(下)两个字,短画和长画都是抽象的符号,各
代表着一个物类。“ ”指示甲物在乙物之上,“ ”指示甲物在乙物
之下。这“上”和“下”两种关系便是无形的事类。又如“刃”字,在“刀”形
上加一点,指示刃之所在,也是的。三是“会意”,会合两个或两个以上的
字为一个字,这一个字的意义是那几个字的意义积成的,
如“止”“戈”为“武”,“人”“言”为“信”等。四是“形声”,也是两个字合成一
个字,但一个字是形,一个字是声;形是意符,声是音标。如“江”、“河”两
字,“氵”(水)是形,“工”“可”是声。但声也有兼义的。如“浅”、“钱”、“贱”三
字,“水”、“金”、“贝”是形,同以“戋”为声;但水小为“浅”,金小为“钱”,贝
小为“贱”,三字共有的这个“小”的意义,正是从“戋”字来的。象形、指
事、会意、形声,都是造字的条例;形声最便,用处最大,所以我们的形声
字最多。

帛书(云气占图)

五是“转注”,就是互训。两个字或两个以上的字,意义全部相同或
一部相同,可以互相解释的,便是转注字,也可以叫作同义字。
如“考”、“老”等字,又如“初”、“哉”、“首”、“基”等字;前者同形同部,后者
不同形不同部,却都可以“转注”。同义字的孳生,大概是各地方言不同和
古今语言演变的缘故。六是“假借”,语言里有许多有音无形的字,借了别
的同音的字,当作那个意义用。如代名词,“予”、“汝”、“彼”等,形况字“犹
豫 ” 、 “ 孟 浪 ” 、 “ 关 关 ” 、 “ 突 如 ” 等 , 虚 助
字“於”、“以”、“与”、“而”、“则”、“然”、“也”、“乎”、“哉”等,都是假借字。又
如“令”,本义是“发号”,借为县令的“令”;“长”本义是“久远”,借为县长
的“长”。“县令”、“县长”是“令”、“长”的引伸义。假借本因有音无字,但以
后本来有字的也借用别的字。所以我们现在所用的字,本义的少,引伸义
的多,一字数义,便是这样来的。这可见假借的用处也很广大。但一字借
成数义,颇不容易分别。晋以来通行了四声,这才将同一字分读几个
音,让意义分得开些。如“久远”的“长”平声,“县长”的“长”读上声之类。
这样,一个字便变成几个字了。转注、假借都是用字的条例。

初民以画记事

象形字本于图画。初民常以画记名,以画记事,这便是象形的源头。
但文字本于语言,语言发于声音,以某声命物,某声便是那物的名字,这
是 “ 名 ”;“ 名 ” 该 只 指 声 音 而 言 。 画 出 那 物 形 的 大 概 , 是 象 形 字 。 “ 文
字”与“字”都是通称;分析的说,象形的字该叫做“文”,“文”是“错画”的
意思 [3] 。“文”本于“名”,如先有“日”名,才会有“日”这个“文”;“名”就
是“文”的声音。但物类无穷,不能一一造“文”,便只得用假借字。假借字
以声为主,也可以叫做“名”。一字借为数字,后世用四声分别,古代却用
偏旁分别,这便是形声字。如“ ”本象箕形,是“文”,它的“名”是“
一”。而日期的“期”,旗帜的“旗”,麒麟的“麒”等,在语言中与“ ”同声,
却无专字,便都借用“ ”字。后来才加“月”为“期”,加“ ”为“旗”,
加“鹿”为“麒”,一个字变成了几个字。严格的说,形声字才该叫
做“字”,“字”是“孳乳而浸多”的意思[4]。象形有抽象作用,如一画可以代
表任何一物,“ ”(上)、“ ”(下)、“一”、“二”、“三”其实都可以说是
象形。象形又有指示作用,如“刀”字上加一点,表明刃在那里。这样,旧
时所谓指事字其实都可以归入象形字。象形还有会合作用,会合两个或
两个以上的分子,表示一个意义;那么,旧时所谓会意字其实也可以归入
象形字。但会合成功的不是“文”,也该是“字”。象形字、假借字、形声字,
是文字发展的逻辑的程序,但甲骨文里三种字都已经有了。这里所说的
程序,是近人新说,和“六书说”颇有出入。六书说原有些不完备、不清
楚的地方,新说加以补充修正,似乎更可信些。
汉隶(乙瑛碑)

秦以后只是书体演变的时代。演变的主因是应用,演变的方向是简
易。始皇用小篆统一了文字,不久便又有了“隶书”。当时公事忙,文书多,
书记虽遵用小篆,有些下行文书,却不免写得草率些。日子长了,这样写
的人多了,便自然而然成了一体,称为“隶书”;因为是给徒隶等下级办公
人看的。这种字体究竟和小篆差不多。到了汉末,才渐渐变了,椭圆的变
为扁方的,“敛笔”变为“挑笔”。这是所谓汉隶,是隶书的标准。晋、唐之
间,又称为“八分书”。汉初还有草书,从隶书变化,更为简便。这从清末
以来在新疆和敦煌发现的汉、晋间的木简里最能见出。这种草书,各字
分开,还带着挑笔,称为“章草”。魏、晋之际,又嫌挑笔费事,改为敛
笔,字字连书,以一行或一节为单位。这称为“今草”。隶书方整,去了挑
笔,又变为“正书”。这起于魏代。晋、唐之间,却称为“隶书”,而称汉隶
为“八分书”。晋代也称为“楷书”。宋代又改称为“真书”。正书本也是扁方
的,到陈、隋的时候,渐渐变方了。到了唐代,又渐渐变长了。这是为了好
看。正书简化,便成“行书”,起于晋代。大概正书不免于拘,草书不免于
放,行书介乎两者之间,最为适用。但现在还通用着正书,而辅以行、
草。一方面却提倡民间的“简笔字”,将正书、行书再行简化;这也还是求
应用便利的缘故。
章草

[1]《淮南子·本经训》及高诱注。

[2]古代简牍用泥封口,在泥上盖印。

[3]《说文·文部》。

[4]《说文序》。
【参考资料】《说文解字叙》。容庚《中国文字学》。陈梦家《中国文
字学》稿本。
《周易》第二

在 人家门头上,在小孩的帽饰上,我们常见到八卦那种东西。八卦是
圣物,放在门头上,放在帽饰里,是可以辟邪的。辟邪还只是它的
小神通,它的大神通在能够因往知来,预言吉凶。算命的、看相的、卜课
的,都用得着它。他们普通只用五行生克的道理就够了,但要详细推算,
就得用阴阳和八卦的道理。八卦及阴阳五行和我们非常熟习,这些道理
直到现在还是我们大部分人的信仰,我们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不知不觉
之中教这些道理支配着。行人不至,谋事未成,财运欠通,婚姻待决,子息
不旺,乃至种种疾病疑难,许多人都会去求签问卜,算命看相,可见影响
之大。讲五行的经典,现在有《尚书·洪范》,讲八卦的便是《周易》。

八卦相传是伏羲氏画的。另一个传说却说不是他自出心裁画的。那
时候有匹龙马从黄河里出来,背着一幅图,上面便是八卦,伏羲只照着
描下来罢了。但这因为伏羲是圣人,那时代是圣世,天才派了龙马赐给他
这件圣物。所谓“河图”,便是这个。那讲五行的《洪范》,据说也是大禹治
水时在洛水中从一只神龟背上得着的,也出于天赐。所谓“洛书”,便是
那个。但这些神怪的故事,显然是八卦和五行的宣传家造出来抬高这两
种学说的地位的。伏羲氏恐怕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他只是秦、汉间儒家
假托的圣王。至于八卦,大概是有了筮法以后才有的。商民族是用龟的腹
甲或牛的胛骨卜吉凶,他们先在甲骨上钻一下,再用火灼;甲骨经火,有
裂痕,便是兆象,卜官细看兆象,断定吉凶;然后便将卜的人、卜的日子、
卜的问句等用刀笔刻在甲骨上,这便是卜辞。卜辞里并没有阴阳的观念,
也没有八卦的痕迹。
伏羲像

卜法用牛骨最多,用龟甲是很少的。商代农业刚起头,游猎和畜牧
还是主要的生活方式,那时牛骨头不缺少。到了周代,渐渐脱离游牧时
代,进到农业社会了,牛骨头便没有那么容易得了。这时候却有了筮法,
作为卜法的辅助。筮法只用些蓍草,那是不难得的。蓍草是一种长寿草,
古人觉得这草和老年人一样,阅历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所以用它来
占吉凶。筮的时候用它的杆子,方法已不能详知,大概是数的。取一把蓍
草,数一下看是什么数目,看是奇数还是偶数,也许这便可以断定吉凶。
古代人看见数目整齐而又有变化,认为是神秘的东西。数目的连续、循
环以及奇偶,都引起人们的惊奇。那时候相信数目是有魔力的,所以巫术
里用得着它。——我们一般人直到现在,还嫌恶奇数,喜欢偶数,该是那
些巫术的遗迹。那时候又相信数目是有道理的,所以哲学里用得着它。我
们现在还说,凡事都有定数,这就是前定的意思;这是很古的信仰了。人
生有数,世界也有数,数是算好了的一笔账;用现在的话说,便是机械
的。数又是宇宙的架子,如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1],就是一生二、
二生四的意思。筮法可以说是一种巫术,是靠了数目来判断吉凶的。

八卦图

八卦的基础便是一、二、三的数目。整画“ ”是一;断画“
”是二;三画叠而成卦是 。这样配出八个卦,便是
;乾、兑、离、震、艮、坎、巽、坤,是这些卦的
名字。那整画、断画的排列,也许是在排列着蓍草时触悟出来的。八卦到
底太简单了,后来便将这些卦重起来,两卦重作一个,按照算学里错列与
组合的必然,成了六十四卦,就是《周易》里的卦数。蓍草的应用,也许起
于民间;但八卦的创制,六十四卦的推演,巫与卜官大约是重要的脚色。
古代巫与卜官同时也就是史官,一切的记载,一切的档案,都掌管在他
们手里。他们是当时知识的权威,参加创卦或重卦的工作是可能的。筮法
比卜法简便得多,但起初人们并不十分信任它。直到《春秋》时候,还
有“筮短龟长”的话[2]。那些时代,大概小事才用筮,大事还得用卜的。

筮法袭用卜法的地方不少。卜法里的兆象,据说有一百二十体,每一
体都有十条断定吉凶的“颂”辞[3]。这些是现成的辞。但兆象是自然的灼
出来的,有时不能凑合到那一百二十体里去,便得另造新辞。筮法里的六
十四卦,就相当于一百二十体的兆象。那断定吉凶的辞,原叫作繇
辞,“繇”是抽出来的意思。《周易》里一卦有六画,每画叫作一爻——六
爻的次序,是由下向上数的。繇辞有属于卦的总体的,有属于各爻的;所
以后来分称为卦辞和爻辞。这种卦、爻辞也是卜筮官的占筮纪录,但和
甲骨卜辞的性质不一样。
敦煌残本《周易》书影

从卦、爻辞里的历史故事和风俗制度看,我们知道这些是西周初叶
的纪录,纪录里好些是不联贯的,大概是几次筮辞并列在一起的缘故。
那时卜筮官将这些卦、爻辞按着卦、爻的顺序编辑起来,便成了《周易》
这部书。“易”是“简易”的意思,是说筮法比卜法简易的意思。本来呢,卦
数既然是一定的,每卦每爻的辞又是一定的,检查起来,引申推论起来,
自然就“简易”了。不过这只在当时的卜筮官如此。他们熟习当时的背景,
卦、爻辞虽“简”,他们却觉得“易”。到了后世就不然了,筮法久已失传,
有些卦、爻辞简直就看不懂了。《周易》原只是当时一部切用的筮书。

《周易》现在已经变成了儒家经典的第一部,但早期的儒家还没注
意这部书。孔子是不讲怪、力、乱、神的。《论语》里虽有“五十以学
《易》,可以无大过矣”的话,但另一个本子作“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
矣”[4];所以这句话是很可疑的。孔子只教学生读《诗》、《书》和《春
秋》,确没有教读《周易》。《孟子》称引《诗》、《书》,也没说到《周
易》。《周易》变成儒家的经典,是在战国末期。那时候阴阳家的学说盛
行,儒家大约受了他们的影响,才研究起这部书来。那时候道家的学说
也盛行,也从另一面影响了儒家。儒家就在这两家学说的影响之下,给
《周易》的卦、爻辞作了种种新解释。这些新解释并非在忠实的、确切的
解释卦、爻辞,其实倒是借着卦、爻辞发挥他们的哲学。这种新解释存下
来的,便是所谓《易传》。
孔子读《易》而韦编三绝

《易传》中间较有系统的是彖辞和象辞。彖辞断定一卦的涵义
——“彖”就是“断”的意思。象辞推演卦和爻的象,这个“象”字相当于现
在所谓“观念”。这个字后来成为解释《周易》的专门名词。但彖辞断定
的涵义,象辞推演的观念,其实不是真正从卦、爻里探究出来的;那些只
是作传的人傅会在卦、爻上面的。这里面包含着多量的儒家伦理思想和
政治哲学;象辞的话更有许多和《论语》相近的。但说到“天”的时候,不
当作有人格的上帝,而只当作自然的道,却是道家的色彩了。这两种传似
乎是编纂起来的,并非一人所作。此外有《文言》和《系辞》。《文言》解释
乾坤两卦;《系辞》发挥宇宙观、人生观,偶然也有分别解释卦、爻的
话。这些似乎都是抱残守阙,汇集众说而成。到了汉代,又新发现了
《说卦》、《序卦》、《杂卦》三种传。《说卦》推演卦象,说明某卦的观
念象征着自然界和人世间的某些事物,譬如乾卦象征着天,又象征着父
之类。《序卦》说明六十四卦排列先后的道理。《杂卦》比较各卦意义的
同异之处。这三种传据说是河内一个女子在什么地方找着的,后来称为
《逸易》;其实也许就是汉代人作的。
八卦原只是数目的巫术,这时候却变成数目的哲学了。那整画“
”是奇数,代表天,那断画“ ”是偶数,代表地。奇数是阳
数,偶数是阴数,阴阳的观念是从男女来的。有天地,不能没有万物,正和
有男女就有子息一样,所以三画才能成一卦。卦是表示阴阳变化的,
《周易》的“易”,也便是变化的意思。为什么要八个卦呢?这原是算学里
错列与组合的必然,但这时候却想着是万象的分类。乾是天,是父等;坤
是地,是母等;震是雷,是长子等;巽是风,是长女等;坎是水,是心病等;
离是火,是中女等;艮是山,是太监等;兑是泽,是少女等。这样,八卦便
象征着也支配着整个的大自然,整个的人间世了。八卦重为六十四卦,卦
是复合的,卦象也是复合的,作用便更复杂、更具体了。据说伏羲、神
农、黄帝、尧、舜一班圣人看了六十四卦的象,悟出了种种道理,这才制
造了器物,建立了制度、耒耜以及文字等等东西,“日中为市”等等制度,
都是他们从六十四卦推演出来的。
周文王像

这个观象制器的故事,见于《系辞》。《系辞》是最重要的一部《易
传》。这传里借着八卦和卦、爻辞发挥着的融合儒、道的哲学,和观象制
器的故事,都大大的增加了《周易》的价值,抬高了它的地位。《周易》
的地位抬高了,关于它的传说也就多了。《系辞》里只说伏羲作八卦;后
来的传说却将重卦的,作卦、爻辞的,作《易传》的人,都补出来了。但这
些传说都比较晚,所以有些参差,不尽能像“伏羲画卦说”那样成为定
论。重卦的人,有说是伏羲的,有说是神农的,有说是文王的。卦、爻辞有
说全是文王作的,有说爻辞是周公作的;有说全是孔子作的。《易传》却
都说是孔子作的。这些都是圣人。《周易》的经传都出于圣人之手,所以
和儒家所谓道统,关系特别深切;这成了他们一部传道的书。所以到了
汉代,便已跳到六经之首了[5]。但另一面阴阳八卦与五行结合起来,三位
一体的演变出后来医卜、星相种种迷信,种种花样,支配着一般民众,
势力也非常雄厚。这里面儒家的影响却很少了,大部分还是《周易》原来
的卜筮传统的力量。儒家的《周易》是哲学化了的;民众的《周易》倒是
巫术的本来面目。
宋朱熹《周易本义》
[1]二语见《易·系辞》。太极是混沌的元气,两仪是天地,四象是日月
星辰。

[2]《左传》僖公四年。

[3]《周礼·春官·太卜》。

[4]《古论语》作“易”,《鲁论语》作“亦”。

[5] 《 庄 子 · 天 运 篇 》 和 《 天 下 篇 》 所 说 六 经 的 次 序 是 : 《 诗 》 、
《书》、《礼》、《乐》、《易》、《春秋》,到了《汉书·艺文志》,便成了
《易》、《书》、《诗》、《礼》、《乐》、《春秋》了。

【参考资料】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古史辨》第三册上)。
李镜池《易传探原》(同上)。余永梁《易卦爻辞的时代及其作者》(同
上)。
《尚书》第三

《尚书》是中国最古的记言的历史。所谓记言,其实也是记事,不过
是一种特别的方式罢了。记事比较的是间接的,记言比较的是直接的。记
言大部分照说的话写下来,虽然也须略加剪裁,但是尽可以不必多费心
思。记事需要化自称为他称,剪裁也难,费的心思自然要多得多。

中国的记言文是在记事文之先发展的。商代甲骨卜辞大部分是些问
句,记事的话不多见。两周金文也还多以记言为主。直到战国时代,记事
文才有了长足的进展。古代言文大概是合一的,说出的、写下的都可以叫
作“辞”。卜辞我们称为“辞”,《尚书》的大部分其实也是“辞”。我们相信
这些辞都是当时的“雅言”[1],就是当时的官话或普通话。但传到后世,
这种官话或普通话却变成诘屈聱牙的古语了。

《尚书》包括虞、夏、商、周四代,大部分是号令,就是向大众宣布的
话,小部分是君臣相告的话。也有记事的,可是照近人的说法,那记事
的几篇,大都是战国末年人的制作,应该分别的看。那些号令多称
为“誓”或“诰”,后人便用“誓”、“诰”的名字来代表这一类。平时的号令
叫“诰”,有关军事的叫“誓”。君告臣的话多称为“命”;臣告君的话却似乎
并无定名,偶然有称为“谟”[2]的。这些辞有的是当代史官所记,有的是
后代史官追记;当代史官也许根据亲闻,后代史官便只能根据传闻了。
这些辞原来似乎只是说的话,并非写出的文告;史官纪录,意在存作档
案,备后来查考之用。这种古代的档案,想来很多,留下来的却很少。汉代
传有《书序》,来历不详,也许是周、秦间人所作。有人说,孔子删
《书》为百篇,每篇有序,说明作意。这却缺乏可信的证据。孔子教学生
的典籍里有《书》,倒是真的。那时代的《书》是个什么样子,已经无
从知道。“书”原是纪录的意思[3];大约那所谓“书”只是指当时留存着的
一些古代的档案而言;那些档案恐怕还是一件件的,并未结集成书。成
书也许是在汉人手里。那时候这些档案留存着的更少了,也更古了,更稀
罕了;汉人便将它们编辑起来,改称《尚书》。“尚”,“上”也;《尚书》据
说就是“上古帝王的书”[4]。“书”上加一“尚”字,无疑的是表示着尊信的意
味。至于《书》称为“经”,始于《荀子》[5];不过也是到汉代才普遍罢了。

唐写本《尚书》书影

儒家所传的“五经”中,《尚书》残缺最多,因而问题也最多。秦始皇
烧天下诗书及诸侯史记,并禁止民间私藏一切书。到汉惠帝时,才开
了书禁;文帝接着更鼓励人民献书。书才渐渐见得着了。那时传《尚
书》的只有一个济南伏生[6]。伏生本是秦博士。始皇下诏烧诗书的时候,
他将《书》藏在墙壁里。后来兵乱,他流亡在外。汉定天下,才回家;检查
所藏的《书》,已失去数十篇,剩下的只二十九篇了。他就守着这一些,
私自教授于齐、鲁之间。文帝知道了他的名字,想召他入朝。那时他已
九十多岁,不能远行到京师去。文帝便派掌故官晁错来从他学。伏生私
人的教授,加上朝廷的提倡,使《尚书》流传开去。伏生所藏的本子是
用“古文”写的,还是用秦篆写的,不得而知;他的学生却只用当时的隶书
钞录流布。这就是东汉以来所谓《今尚书》或《今文尚书》。汉武帝提
倡儒学,立五经博士;宣帝时每经又都分家数立官,共立了十四博士。每
一博士各有弟子员若干人。每家有所谓“师法”或“家法”,从学者必须严
守。这时候经学已成利禄的途径,治经学的自然就多起来了。《尚书》也
立下欧阳(和伯)、大小夏侯(夏侯胜、夏侯建)三博士,却都是伏生一派
分出来的。当时去伏生已久,传经的儒者为使人尊信的缘故,竟有硬说
《尚书》完整无缺的。他们说,二十九篇是取法天象的,一座北斗星加
上二十八宿,不正是二十九吗[7]!这二十九篇,东汉经学大师马融、郑玄
都给作过注;可是那些注现在差不多亡失干净了。
伏生像 宋本《尚书》书影

汉景帝时,鲁恭王为了扩展自己的宫殿,去拆毁孔子的旧宅。在墙
壁里得着“古文”经传数十篇,其中有《书》。这些经传都是用“古文”写
的;所谓“古文”,其实只是晚周民间别体字。那时恭王肃然起敬,不敢再
拆房子,并且将这些书都交还孔家的主人——孔子的后人叫孔安国的。
安国加以整理,发见其中的《书》比通行本多出十六篇;这称为《古文
尚书》。武帝时,安国将这部书献上去。因为语言和字体的两重困难,
一时竟无人能通读那些“逸书”,所以便一直压在皇家图书馆里。成帝
时,刘向、刘歆父子先后领校皇家藏书。刘向开始用《古文尚书》校勘
今文本子,校出今文脱简及异文各若干。哀帝时,刘歆想将《左氏春
秋》、《毛诗》、《逸礼》及《古文尚书》立博士;这些都是所谓“古文”经
典。当时的五经博士不以为然,刘歆写了长信和他们争辩[8]。这便是后来
所谓今古文之争。

鲁壁

今古文之争是西汉经学一大史迹。所争的虽然只在几种经书,他们
却以为关系孔子之道即古代圣帝明王之道甚大。“道”其实也是幌子,骨
子里所争的还在禄位与声势;当时今古文派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不过
两派的学风确也有不同处。大致今文派继承先秦诸子的风气,“思以其
道易天下”[9],所以主张通经致用。他们解经,只重微言大义;而所谓微
言大义,其实只是他们自己的历史哲学和政治哲学。古文派不重哲学而
重历史,他们要负起保存和传布文献的责任;所留心的是在章句、训诂、
典礼、名物之间。他们各得了孔子的一端,各有偏畸的地方。到了东汉,
书籍流传渐多,民间私学日盛。私学压倒了官学,古文经学压倒了今文经
学;学者也以兼通为贵,不再专主一家。但是这时候“古文”经典中《逸
礼》即《礼》古经已经亡佚,《尚书》之学,也不昌盛。

东汉初,杜林曾在西州(今新疆境)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非常
宝爱,流离兵乱中,老是随身带着。他是怕“《古文尚书》学”会绝传,
所以这般珍惜。当时经师贾逵、马融、郑玄都给那一卷《古文尚书》作
注,从此《古文尚书》才显于世[10]。原来“《古文尚书》学”直到贾逵才真
正开始,从前是没有什么师说的。而杜林所得只一卷,决不如孔壁所出的
多。学者竟爱重到那般地步。大约孔安国献的那部《古文尚书》,一直
埋没在皇家图书馆里,民间也始终没有盛行,经过西汉末年的兵乱,便无
声无臭的亡失了罢。杜林的那一卷,虽经诸大师作注,却也没传到后世;
这许又是三国兵乱的缘故。《古文尚书》的运气真够坏的,不但没有能
够露头角,还一而再的遭到了些冒名顶替的事儿。这在西汉就有。汉成帝
时,因孔安国所献的《古文尚书》无人通晓,下诏征求能够通晓的人。
东莱有个张霸,不知孔壁的书还在,便根据《书序》,将伏生二十九篇分
为数十,作为中段,又采《左氏传》及《书序》所说,补作首尾,共成《古
文尚书百二篇》。每篇都很简短,文意又浅陋。他将这伪书献上去。成帝
教用皇家图书馆藏着的孔壁《尚书》对看,满不是的。成帝便将张霸下
在狱里,却还存着他的书,并且听它流传世间。后来张霸的再传弟子樊
並谋反,朝廷才将那书毁废。这第一部伪《古文尚书》就从此失传了。
孔安国《古文尚书》书影

到了三国末年,魏国出了个王肃,是个博学而有野心的人。他伪作
了《孔子家语》、《孔丛子》[11],又伪作了一部孔安国的《古文尚书》,
还带着孔安国的传。他是个聪明人,伪造这部《古文尚书》孔传,是很
费了心思的。他采辑群籍中所引“逸书”,以及历代嘉言,改头换面,巧为
联缀,成功了这部书。他是参照汉儒的成法,先将伏生二十九篇分割为
三十三篇,另增多二十五篇,共五十八篇[12],以合于东汉儒者如桓谭、
班固所记的《古文尚书》篇数。所增各篇,用力阐明儒家的“德治主义”,
满纸都是仁义道德的格言。这是汉武帝罢黜百家,专崇儒学以来的正统
思想,所谓大经、大法,足以取信于人。只看宋以来儒者所口诵心维
的“十六字心传”[13],正在他伪作的《大禹谟》里,便见出这部伪书影响
之大。其实《尚书》里的主要思想,该是“鬼治主义”,像《盘庚》等篇所
表现的。“原来西周以前,君主即教主,可以唯所欲为,不受什么政治道
德的拘束。逢到臣民不听话的时候,只要抬出上帝和先祖来,自然一切解
决。”这叫作“鬼治主义”。“西周以后,因疆域的开拓,交通的便利,富力的
增加,文化大开。自孔子以至荀卿、韩非,他们的政治学说都建筑在人性
上面。尤其是儒家,把人性扩张得极大。他们觉得政治的良好只在诚信的
感应;只要君主的道德好,臣民自然风从,用不到威力和鬼神的压迫。”这
叫作“德治主义”[14]。看古代的档案,包含着“鬼治主义”思想的,自然比包
含着“德治主义”思想的可信得多。但是王肃的时代早已是“德治主义”的
时代;他的伪书所以专从这里下手。他果然成功了。只是词旨坦明,毫无
诘屈聱牙之处,却不免露出了马脚。

清人绘《尚书图解》
惠栋像

晋武帝时候,孔安国的《古文尚书》曾立过博士 [15];这《古文尚
书》大概就是王肃伪造的。王肃是武帝的外祖父,当时即使有怀疑的人,
也不敢说话。可是后来经过怀帝永嘉之乱,这部伪书也散失了,知道的
人很少。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发见了它,便拿来献到朝廷上去。这
时候伪《古文尚书》孔传便和马、郑注的尚书并行起来了。大约北方的
学者还是信马、郑的多,南方的学者才是信伪孔的多。等到隋统一了天
下,南学压倒了北学,马、郑《尚书》,习者渐少。唐太宗时,因章句繁
杂,诏令孔颖达等编撰《五经正义》;高宗永徽四年(西元六五三),颁
行天下,考试必用此本。《正义》成了标准的官书,经学从此大统一。那
《尚书正义》便用的伪《古文尚书》孔传。伪孔定于一尊,马、郑便更
没人理睬了;日子一久,自然就残缺了,宋以来差不多就算亡了。伪《古
文尚书》孔传如此这般冒名顶替了一千年,直到清初的时候。

这一千年中间,却也有怀疑伪《古文尚书》孔传的人。南宋的吴棫
首先发难。他有《书裨传》十三卷 [16] ,可惜不传了。朱子因孔安国
的“古文”字句皆完整,又平顺易读,也觉得可疑[17]。但是他们似乎都还
没有去找出确切的证据。至少朱子还不免疑信参半;他还采取伪《大禹
谟》里“人心”、“道心”的话解释“四书”,建立道统呢。元代的吴澄才断然
的将伏生今文从伪古文分出;他的《尚书纂言》只注解今文,将伪古文除
外。明代梅鷟著《尚书考异》,更力排伪孔,并找出了相当的证据。但是严
密钩稽决疑定谳的人,还得等待清代的学者。这里该提出三个可尊敬的
名字。第一是清初的阎若璩,著《古文尚书疏证》,第二是惠栋,著《古
文尚书考》;两书辨析详明,证据确凿,教伪孔体无完肤,真相毕露。但
将作伪的罪名加在梅赜头上,还不免未达一间。第三是清中叶的丁晏,
著《尚书馀论》,才将真正的罪人王肃指出。千年公案,从此可以定
论。这以后等着动手的,便是搜辑汉人的伏生《尚书》说和马、郑注。
这方面努力的不少,成绩也斐然可观;不过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抱残守缺
的工作罢了。伏生《尚书》从千年迷雾中重露出真面目,清代诸大师的
劳绩是不朽的。但二十九篇固是真本,其中也还该分别的看。照近人的意
见,《周书》大都是当时史官所记,只有一二篇像是战国时人托古之
作。《商书》究竟是当时史官所记,还是周史官追记,尚在然疑之间。
《虞、夏书》大约多是战国末年人托古之作,只《甘誓》那一篇许是后代
史官追记的。这么着,《今文尚书》里便也有了真伪之分了。
丁晏像
《古文尚书疏证》书影(清阎若璩撰)

[1]“雅言”见《论语·述而》。

[2]《说文》言部:“谟,议谋也。”

[3]《说文》书部:“书,著也。”

[4]《论衡·正说篇》。

[5]《劝学篇》。
[6]裴骃《史记集解》引张晏曰:“伏生名胜,《伏氏碑》云。”

[7]《论衡·正说篇》。

[8]《汉书》本传。

[9]语见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上。

[10]《后汉书·杨伦传》。

[11]《孔子家语》托名孔安国,《孔丛子》托名孔鲋。

[12]桓谭《新论》作五十八,《汉书·艺文志》自注作五十七。

[13]见真德秀《大学衍义》。所谓十六字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伪《大禹谟》里,是舜对禹的话。

[14]以上引顾颉刚《盘庚中篇今译》(《古史辨》第二册)。

[15]《晋书·荀崧传》。

[16]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四。

[17]见《朱子语类》七十八。

【参考资料】王先谦《尚书孔传参正序例》及卷三十六《伪孔安国
序》。顾颉刚《论今文尚书著作时代书》(《古史辨》第一册)。
《诗经》第四

诗 的源头是歌谣。上古时候,没有文字,只有唱的歌谣,没有写的
诗。一个人高兴的时候或悲哀的时候,常愿意将自己的心情诉说
出来,给别人或自己听。日常的言语不够劲儿,便用歌唱;一唱三叹的叫
别人回肠荡气。唱叹再不够的话,便手也舞起来了,脚也蹈起来了,反正
要将劲儿使到了家。碰到节日,大家聚在一起酬神作乐,唱歌的机会更
多。或一唱众和,或彼此竞胜。传说葛天氏的乐八章,三个人唱,拿着牛
尾,踏着脚[1],似乎就是描写这种光景的。歌谣越唱越多,虽没有书,却
存在人的记忆里。有了现成的歌儿,就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随时
拣一支合式的唱唱,也足可消愁解闷。若没有完全合式的,尽可删一些、
改一些,到称意为止。流行的歌谣中往往不同的词句并行不悖,就是为
此。可也有经过众人修饰,成为定本的。歌谣真可说是“一人的机锋,多
人的智慧”了[2]。

歌谣可分为徒歌和乐歌。徒歌是随口唱,乐歌是随着乐器唱。徒歌也
有节奏,手舞脚蹈便是帮助节奏的;可是乐歌的节奏更规律化些。乐器在
中国似乎早就有了,《礼记》里说的土鼓土槌儿、芦管儿[3],也许是我们
乐器的老祖宗。到了《诗经》时代,有了琴瑟钟鼓,已是洋洋大观了。歌
谣的节奏,最主要的靠重叠或叫复沓;本来歌谣以表情为主,只要翻来覆
去将情表到了家就成,用不着费话。重叠可以说原是歌谣的生命,节奏
也便建立在这上头。字数的均齐,韵脚的调协,似乎是后来发展出来
的。有了这些,重叠才在诗歌里失去主要的地位。
古代琴瑟

有了文字以后,才有人将那些歌谣记录下来,便是最初的写的诗了。
但记录的人似乎并不是因为欣赏的缘故,更不是因为研究的缘故。他们
大概是些乐工,乐工的职务是奏乐和唱歌;唱歌得有词儿,一面是口头传
授,一面也就有了唱本儿。歌谣便是这么写下来的。我们知道春秋时的乐
工就和后世阔人家的戏班子一样,老板叫作太师。那时各国都养着一
班乐工,各国使臣来往,宴会时都得奏乐唱歌。太师们不但得搜集本国乐
歌,还得搜集别国乐歌。不但搜集乐词,还得搜集乐谱。那时的社会有
贵族与平民两级。太师们是伺候贵族的,所搜集的歌儿自然得合贵族们
的口味;平民的作品是不会入选的。他们搜得的歌谣,有些是乐歌,有些
是徒歌。徒歌得合乐才好用。合乐的时候,往往得增加重叠的字句或章
节,便不能保存歌词的原来样子。除了这种搜集的歌谣以外,太师们所
保存的还有贵族们为了特种事情,如祭祖、宴客、房屋落成、出兵、打猎等
等作的诗。这些可以说是典礼的诗。又有讽谏、颂美等等的献诗;献诗
是臣下作了献给君上,准备让乐工唱给君上听的,可以说是政治的诗。
太师们保存下这些唱本儿,带着乐谱;唱词儿共有三百多篇,当时通称
作“诗三百”。到了战国时代,贵族渐渐衰落,平民渐渐抬头,新乐代替了
古乐,职业的乐工纷纷散走。乐谱就此亡失,但是还有三百来篇唱词儿
流传下来,便是后来的《诗经》了[4]。

子曰:“不读《诗》,无以言。”

“诗言志”是一句古话;“诗”( )这个字就是“言”、“志”两个字合成
的。但古代所谓“言志”和现在所谓“抒情”并不一样;那“志”总是关联着
政治或教化的。春秋时通行赋诗。在外交的宴会里,各国使臣往往得点
一篇诗或几篇诗叫乐工唱。这很像现在的请客点戏,不同处是所点的诗
句必加上政治的意味。这可以表示这国对那国或这人对那人的愿望、感
谢、责难等等,都从诗篇里断章取义。断章取义是不管上下文的意义,
只将一章中一两句拉出来,就当前的环境,作政治的暗示。如《左传》襄
公二十七年,郑伯宴晋使赵孟于垂陇,赵孟请大家赋诗,他想看看大家
的“志”。子太叔赋的是《野有蔓草》。原诗首章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子太叔只取末两句,借以表
示郑国欢迎赵孟的意思;上文他就不管。全诗原是男女私情之作,他更不
管了。可是这样办正是“诗言志”;在那回宴会里,赵孟就和子太叔说
了“诗以言志”这句话。
到了孔子时代,赋诗的事已经不行了,孔子却采取了断章取义的办
法,用诗来讨论做学问,做人的道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5],本来说
的是治玉,他却将玉比人,用来教训学生做学问的工夫[6]。“巧笑倩兮,美
目盼兮,素以为绚兮”[7],本来说的是美人,所谓天生丽质。他却拉出末
句来比方作画,说先有白底子,才会有画,是一步步进展的;作画还是比
方,他说的是文化,人先是朴野的,后来才进展了文化——文化必须修养
而得,并不是与生俱来的[8]。他如此解诗,所以说“思无邪”一句话可以
包括“诗三百”的道理[9];又说诗可以鼓舞人,联合人,增加阅历,发泄牢
骚,事父事君的道理都在里面[10]。孔子以后,“诗三百”成为儒家的六经
之一,《庄子》和《荀子》里都说到“诗言志”,那个“志”便指教化而言。
《毛诗》书影

但春秋时列国的赋诗只是用诗,并非解诗;那时诗的主要作用还在
乐歌,因乐歌而加以借用,不过是一种方便罢了。至于诗篇本来的意义,
那时原很明白,用不着讨论。到了孔子时代,诗已经不常歌唱了,诗篇本
来的意义,经过了多年的借用,也渐渐含糊了。他就按着借用的办法,根
据他教授学生的需要,断章取义的来解释那些诗篇。后来解释《诗经》
的儒生都跟着他的脚步走。最有权威的毛氏《诗传》和郑玄《诗笺》差
不多全是断章取义,甚至断句取义——断句取义是在一句、两句里拉出
一个两个字来发挥,比起断章取义,真是变本加厉了。

毛氏有两个人:一个毛亨,汉时鲁国人,人称为大毛公,一个毛苌,
赵国人,人称为小毛公;是大毛公创始《诗经》的注解,传给小毛公,在
小毛公手里完成的。郑玄是东汉人,他是专给毛《传》作《笺》的,有时
也采取别家的解说;不过别家的解说在原则上也还和毛氏一鼻孔出气,
他们都是以史证诗。他们接受了孔子“无邪”的见解,又摘取了孟子
的“知人论世”[11]的见解,以为用孔子的诗的哲学,别裁古代的史说,拿
来证明那些诗篇是什么时代作的,为什么事作的,便是孟子所谓“以意逆
志”[12] 。其实孟子所谓“以意逆志”倒是说要看全篇大意,不可拘泥在字
句上,与他们不同。他们这样猜出来的作诗人的志,自然不会与作诗人相
合;但那种志倒是关联着政治教化而与“诗言志”一语相合的。这样的以
史证诗的思想,最先具体的表现在《诗序》里。
毛苌像
《诗序》有《大序》、《小序》。《大序》好像总论,托名子夏,说不定
是谁作的。《小序》每篇一条,大约是大、小毛公作的。以史证诗,似乎是
《小序》的专门任务;传里虽也偶然提及,却总以训诂为主,不过所选取
的字义,意在助成序说,无形中有个一定方向罢了。可是《小序》也还
是泛说的多,确指的少。到了郑玄,才更详密的发展了这个条理。他按着
《诗经》中的国别和篇次,系统的附合史料,编成了《诗谱》,差不多
给每篇诗确定了时代;《笺》中也更多的发挥了作为各篇诗的背景的历
史。以史证诗,在他手里算是集大成了。

《大序》说明诗的教化作用;这种作用似乎建立在风、雅、颂、赋、
比、兴,所谓“六义”上。《大序》只解释了风、雅、颂。说风是风化(感
化)、讽刺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颂是形容盛德的意思。这都是按着教
化作用解释的。照近人的研究,这三个字大概都从音乐得名。风是各地方
的乐调,《国风》便是各国土乐的意思。雅就是“乌”字,似乎描写这种
乐的呜呜之音。雅也就是“夏”字,古代乐章叫作“夏”的很多,也许原是地
名或族名。雅又分《大雅》、《小雅》,大约也是乐调不同的缘故。颂就
是“容”字,容就是“样子”;这种乐连歌带舞,舞就有种种样子了。风、雅、
颂之外,其实还该有个“南”。南是南音或南调,《诗经》中《周南》、《召
南》的诗,原是相当于现在河南、湖北一带地方的歌谣。《国风》旧有
十五,分出二南,还剩十三;而其中邶、鄘两国的诗,现经考定,都是卫
诗,那么只有十一《国风》 [13] 了。颂有《周颂》、《鲁颂》、《商
颂》,《商颂》经考定实是《宋颂》。至于搜集的歌谣,大概是在二
南、《国风》和《小雅》里。
郑玄像

赋、比、兴的意义,说数最多。大约这三个名字原都含有政治和教
化的意味。赋本是唱诗给人听,但在《大序》里,也许是“直铺陈今之政教
善恶”[14]的意思。比、兴都是《大序》所谓“主文而谲谏”;不直陈而用譬喻
叫“主文”,委婉讽刺叫“谲谏”。说的人无罪,听的人却可警诫自己。《诗
经》里许多譬喻就在比兴的看法下,断章断句的硬派作政教的意义了。
比、兴都是政教的譬喻,但在诗篇发端的叫做兴。《毛传》只在有兴的
地方标出,不标赋、比;想来赋义是易见的,比、兴虽都是曲折成义,但
兴在发端,往往关系全诗,比较更重要些,所以便特别标出了。《毛传》
标出的兴诗,共一百十六篇,《国风》中最多,《小雅》第二;按现在说,
这两部分搜集的歌谣多,所以譬喻的句子也便多了。
宋本《诗集传》书影(宋朱熹

[1]《吕氏春秋·古乐》。

[2]英美吉特生《英国民歌论说》。译文据周作人《自己的园地·歌
谣》章。
[3]“土鼓”、“蒉桴”(土槌儿)见《礼运》和《明堂位》,“苇籥”(芦管
儿)见《明堂位》。

[4]今《诗经》共三百十一篇,其中六篇有目无诗,实存三百零五
篇。

[5]《卫风·淇澳》的句子。

[6]《论语·学而》。

[7]“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的句子;“素以为绚兮”一句
今已佚。

[8]《论语·八佾》。

[9]“思无邪”,《鲁颂·駉》的句子;“思”是语词,无义。

[10]《论语·阳货》。

[11]见《孟子·万章》。

[12]见《孟子·万章》。

[13]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

[14]《周礼·大师》郑玄注。

【参考资料】顾颉刚《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古史辨》第三
册下)。顾颉刚《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同上)。朱自清《言志说》
(《语言与文学》)。朱自清《赋比兴说》(《清华学报》十二卷三期)
[编者案:朱先生两文,今均见《诗言志辨》中]。
三《礼》第五

许 多人家的中堂里,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大牌位。天地代表生命
的本源。亲是祖先的意思,祖先是家族的本源。君师是政教的本
源。人情不能忘本,所以供奉着这些。荀子只称这些为礼的三本[1];大概
是到了后世才宗教化了的。荀子是儒家大师。儒家所称道的礼,包括政
治制度、宗教仪式、社会风俗习惯等等,却都加以合理的说明。从那“三本
说”,可以知道儒家有拿礼来包罗万象的野心,他们认礼为治乱的根本;
这种思想可以叫作礼治主义。

怎样叫作礼治呢?儒家说初有人的时候,各人有各人的欲望,各人
都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没有界限,没有分际,大家就争起来了。你争我
争,社会就乱起来了。那时的君师们看了这种情形,就渐渐给定出礼来,
让大家按着贵贱的等级,长幼的次序,各人得着自己该得的一分儿吃
的、喝的、穿的、住的,各人也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分儿工作。各等人有各等
人的界限和分际;若是只顾自己,不管别人,任性儿贪多务得,偷懒图快
活,这种人就得受严厉的制裁,有时候保不住性命。这种礼,教人节制,教
人和平,建立起社会的秩序,可以说是政治制度。

天生万物,是个很古的信仰。这个天是个能视能听的上帝,管生杀,
管赏罚。在地上的代表,便是天子。天子祭天,和子孙祭祖先一样。地生
万物是个事实。人都靠着地里长的活着,地里长的不够了,便闹饥荒;地
的力量自然也引起了信仰。天子诸侯祭社稷,祭山川,都是这个来由。最
普遍的还是祖先的信仰。直到我们的时代,这个信仰还是很有力的。按儒
家说,这些信仰都是“报本返始”[2] 的意思。报本返始是庆幸生命的延
续,追念本源,感恩怀德,勉力去报答的意思。但是这里面怕不单是怀
德,还有畏威的成分。感谢和恐惧产生了种种祭典。儒家却只从感恩一面
加以说明,看作礼的一部分。但这种礼教人恭敬,恭敬便是畏威的遗迹
了。儒家的丧礼,最主要的如三年之丧,也建立在感恩的意味上;却因恩
谊的亲疏,又定出等级差别来。这种礼,大部分可以说是宗教仪式。

宋本《礼记》书影
居丧一面是宗教仪式,一面是普通人事。普通人事包括一切日常生
活而言。日常生活都需要秩序和规矩。居丧以外,如婚姻、宴会等大事,也
各有一套程序,不能随便马虎过去;这样是表示郑重,也便是表示敬意和
诚心。至于对人,事君,事父母,待兄弟、姊妹,待子女,以及夫妇、朋友之
间,也都自有一番道理。按着尊卑的分际,各守各的道理,君仁臣忠,父
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妇朋友互相敬爱,才算能做人;人人能做人,天下
便治了。就是一个人饮食言动,也都该有个规矩,别叫旁人难过,更别
侵犯着旁人,反正诸事都记得着自己的分儿。这些个规矩也是礼的一部
分;有些固然含着宗教意味,但大部分可以说是风俗习惯。这些风俗习
惯有一些也可以说是生活的艺术。

王道不外乎人情,礼是王道的一部分,按儒家说是通乎人情的[3]。既
通乎人情,自然该诚而不伪了。但儒家所称道的礼,并不全是实际施行
的。有许多只是他们的理想,这种就不一定通乎人情了。就按那些实际施
行的说,每一个制度、仪式或规矩,固然都有它的需要和意义。但是社
会情形变了,人的生活跟着变;人的喜、怒、爱、恶,虽然还是喜、怒、
爱、恶,可是对象变了。那些礼的惰性却很大,并不跟着变。这就留下
了许许多多遗形物,没有了需要,没有了意义;不近人情的伪礼,只会束
缚人。《老子》里攻击礼,说“有了礼,忠信就差了”[4];后世有些人攻击
礼,说“礼不是为我们定的”[5];近来大家攻击礼教,说“礼教是吃人的”。
这都是指着那些个伪礼说的。
宋本《周礼》书影(汉郑玄注) 宋本《仪礼》书影(汉郑玄注)

从来礼乐并称,但乐实在是礼的一部分;乐附属于礼,用来补助仪文
的不足。乐包括歌和舞,是“人情之所必不免”的[6]。不但是“人情之所必
不免”,而且乐声的绵延和融和也象征着天地万物的“流而不息,合同而
化”[7]。这便是乐本。乐教人平心静气,互相和爱;教人联合起来,成为一
整个儿。人人能够平心静气,互相和爱,自然没有贪欲、捣乱、欺诈等事,
天下就治了。乐有改善人心、移风易俗的功用,所以与政治是相通的。按
儒家说,礼、乐、刑、政,到头来只是一个道理;这四件都顺理成章了,便
是王道。这四件是互为因果的。礼坏乐崩,政治一定不成;所以审乐可以
知政[8]。“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
哀以思,其民困。”[9]吴公子季札到鲁国观乐,乐工奏那一国的乐,他就
知道是那一国的;他是从乐歌里所表现的政治气象而知道的[10]。歌词就
是诗;诗与礼乐也是分不开的。孔子教学生要“兴于诗,立于礼,成于
乐”[11];那时要养成一个人才,必需学习这些。这些诗、礼、乐,在那时
代都是贵族社会所专有,与平民是无干的。到了战国,新声兴起,古乐衰
废,听者只求悦耳,就无所谓这一套乐意。汉以来胡乐大行,那就更说不
到了。

《三礼图》书影

古代似乎没有关于乐的经典;只有《礼记》里的《乐记》,是抄录
儒家的《公孙尼子》等书而成,原本已经是战国时代的东西了。关于礼,
汉代学者所传习的有三种经和无数的“记”。那三种经是《仪礼》、《礼古
经》、《周礼》。《礼古经》已亡佚,《仪礼》和《周礼》相传都是周公作
的。但据近来的研究,这两部书实在是战国时代的产物。《仪礼》大约是
当时实施的礼制,但多半只是士的礼。那些礼是很繁琐的,踵事增华的
多,表示诚意的少,已经不全是通乎人情的了。《仪礼》可以说是宗教仪
式和风俗习惯的混合物;《周礼》却是一套理想的政治制度。那些制度的
背景可以看出是战国时代;但组成了整齐的系统,便是著书人的理想
了。

“记”是儒家杂述礼制、礼制变迁的历史,或礼论之作;所述的礼制有
实施的,也有理想的。又叫作《礼记》;这《礼记》是一个广泛的名称。这
些“记”里包含着《礼古经》的一部分。汉代所见的“记”很多,但流传到现
在的只有三十八篇《大戴记》和四十九篇《小戴记》。后世所称《礼
记》,多半专指《小戴记》说。大戴是戴德;小戴是戴圣,戴德的侄儿。
相传他们是这两部书的编辑人。但二戴都是西汉的《仪礼》专家。汉代
有五经博士;凡是一家一派的经学影响大的,都可以立博士。大戴仪礼学
后来立了博士,小戴本人就是博士。汉代经师的家法最严,一家的学说
里绝不能掺杂别家。但现存的两部“记”里都各掺杂着非二戴的学说。所
以有人说这两部书是别人假托二戴的名字纂辑的;至少是二戴原书多半
亡佚,由别人拉杂凑成的,——可是成书也还在汉代。这两部书里,《小
戴记》容易些,后世诵习的人比较多些;所以差不多专占了《礼记》的
名字。
《大戴礼记》书影

[1]《礼论》。

[2]《礼记·郊特牲》。

[3]《礼记·乐记》。
[4]《老子》三十八章。

[5]阮籍语,原文见《世说新语·任诞》。

[6]《荀子·乐论》,《礼记·乐记》。

[7]《礼记·乐记》。

[8]《礼记·乐记》。

[9]《礼记·乐记》。

[10]《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11]《论语·泰伯》。

【参考资料】洪业《礼记引得序》,《仪礼引得序》。
《春秋》三传第六(《国语》附)

“春 秋”是古代记事史书的通称。古代朝廷大事,多在春、秋二季举
行,所以记事的书用这个名字。各国有各国的春秋,但是后世
都不传了。传下的只有一部《鲁春秋》,《春秋》成了它的专名,便是《春
秋经》了。传说这部《春秋》是孔子作的,至少是他编的。鲁哀公十四年,
鲁西有猎户打着一只从没有见过的独角怪兽,想着定是个不祥的东西,
将它扔了。这个新闻传到了孔子那里,他便去看。他一看,就说,“这是麟
啊。为谁来的呢!干什么来的呢!唉唉!我的道不行了!”说着流下泪来,赶
忙将袖子去擦,泪点儿却已滴到衣襟上。原来麟是个仁兽,是个祥瑞的
东西;圣帝、明王在位,天下太平,它才会来,不然是不会来的。可是那时
代那有圣帝、明王?天下正乱纷纷的,麟来的真不是时候,所以让猎户打
死;它算是倒了运了。

孔子这时已经年老,也常常觉着生的不是时候,不能行道;他为周朝
伤心,也为自己伤心。看了这只死麟,一面同情它,一面也引起自己的无
限感慨。他觉着生平说了许多教;当世的人君总不信他,可见空话不能打
动人。他发愿修一部《春秋》,要让人从具体的事例里,得到善恶的教
训,他相信这样得来的教训,比抽象的议论深切著明得多。他觉得修成
了这部《春秋》,虽然不能行道,也算不白活一辈子。这便动起手来,九个
月书就成功了。书起于鲁隐公,终于获麟;因获麟有感而作,所以叙到获
麟绝笔,是纪念的意思。但是《左传》里所载的《春秋经》,获麟后还
有,而且在记了“孔子卒”的哀公十六年后还有:据说那却是他的弟子们
续修的了。
孔子泣麟

这个故事虽然够感伤的,但我们从种种方面知道,它却不是真的。
《春秋》只是鲁国史官的旧文,孔子不曾掺进手去。《春秋》可是一部信
史,里面所记的鲁国日食,有三十次和西方科学家所推算的相合,这决不
是偶然的。不过书中残阙、零乱和后人增改的地方,都很不少。书起于隐
公元年,到哀公十四年止,共二百四十二年(西元前七二二—前四八
一);后世称这二百四十二年为春秋时代。书中纪事按年月日,这叫作编
年。编年在史学上是个大发明;这教历史系统化,并增加了它的确实性。
《春秋》是我国现存的第一部编年史。书中虽用鲁国纪元,所记的却是各
国的事,所以也是我们第一部通史。所记的齐桓公、晋文公的霸迹最多;
后来说“尊王攘夷”是《春秋》大义,便是从这里着眼。

古代史官记事,有两种目的:一是征实,二是劝惩。像晋国董狐不
怕权势,记“赵盾弑其君”[1],齐国太史记“崔杼弑其君”
[2],虽杀身不悔,

都为的是征实和惩恶,作后世的鉴戒。但是史文简略,劝惩的意思有时
不容易看出来,因此便需要解说的人。《国语》记楚国申叔时论教太子
的科目,有“春秋”一项,说“春秋”有奖善、惩恶的作用,可以戒劝太子的
心。孔子是第一个开门授徒,拿经典教给平民的人,《鲁春秋》也该是他
的一种科目。关于劝惩的所在,他大约有许多口义传给弟子们。他死后,
弟子们散在四方,就所能记忆的又教授开去。《左传》、《公羊传》、
《穀梁传》,所谓《春秋》三传里,所引孔子解释和评论的话,大概就是
捡的这一些。
《春秋》书影

三传特别注重《春秋》的劝惩作用;征实与否,倒在其次。按三传的
看法,《春秋》大义可以从两方面说:明辨是非,分别善恶,提倡德义,
从成败里见教训,这是一;夸扬霸业,推尊周室,亲爱中国,排斥夷狄,
实现民族大一统的理想,这是二。前者是人君的明鉴,后者是拨乱反正
的程序。这都是王道。而敬天事鬼,也包括在王道里。《春秋》里记灾,表
示天罚;记鬼,表示恩仇,也还是劝惩的意思。古代记事的书常夹杂着好
多的迷信和理想,《春秋》也不免如此;三传的看法,大体上是对的。但在
解释经文的时候,却往往一个字一个字的咬嚼;这一咬嚼,便不顾上下文
穿凿傅会起来了。《公羊》、《穀梁》,尤其如此。

这样咬嚼出来的意义就是所谓“书法”,所谓“褒贬”,也就是所谓“微
言”。后世最看重这个。他们说孔子修《春秋》,“笔则笔,削则
削”[3],“笔”是书,“削”是不书,都有大道理在内。又说一字之褒,比教
你作王公还荣耀;一字之贬,比将你作罪人杀了还耻辱。本来孟子说
过,“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4] ,那似乎只指概括的劝惩作用而
言。等到褒贬说发展,孟子这句话倒像更坐实了。而孔子和《春秋》的权
威也就更大了。后世史家推尊孔子,也推尊《春秋》,承认这种书法是天
经地义;但实际上他们却并不照三传所咬嚼出来的那么穿凿傅会的办。
这正和后世诗人尽管推尊《毛诗传笺》里比兴的解释,实际上却不那
样穿凿傅会的作诗一样。三传,特别是《公羊传》和《穀梁传》,和
《毛诗传笺》,在穿凿解经这件事上是一致的。
《春秋公羊传》书影 公羊高像

三传之中,公羊、穀梁两家全以解经为主,左氏却以叙事为主。公、穀
以解经为主,所以咬嚼得更厉害些。战国末期,专门解释《春秋》的有许
多家,公、穀较晚出而仅存。这两家固然有许多彼此相异之处,但渊源似
乎是相同的;他们所引别家的解说也有些是一样的。这两种《春秋经
传》经过秦火,多有残阙的地方;到汉景帝、武帝时候,才有经师重加整
理,传授给人。公羊、穀梁只是家派的名称,仅存姓氏,名字已不可知。至
于他们解经的宗旨,已见上文;《春秋》本是儒家传授的经典,解说的人,
自然也离不了儒家,在这一点上,三传是大同小异的。
《左传》这部书,汉代传为鲁国左丘明所作。这个左丘明,有的说
是“鲁君子”,有的说是孔子的朋友;后世又有说是鲁国的史官的[5]。这部
书历来讨论的最多。汉时有五经博士。凡解说“五经”自成一家之学的,都
可立为博士。立了博士,便是官学;那派经师便可作官受禄。当时《春秋》
立了公、穀二传的博士。《左传》流传得晚些,古文派经师也给它争立博
士。今文派却说这部书不得孔子《春秋》的真传,不如公、穀两家。后来
虽一度立了博士,可是不久还是废了。倒是民间传习的渐多,终于大行!
原来公、穀不免空谈,《左传》却是一部仅存的古代编年通史(残缺又
少),用处自然大得多。《左传》以外,还有一部分国记载的《国语》,汉
代也认为左丘明所作,称为《春秋外传》。后世学者怀疑这一说的很
多。据近人的研究,《国语》重在“语”,记事颇简略,大约出于另一著者
的手,而为《左传》著者的重要史料之一。这书的说教,也不外尚德、尊
天、敬神、爱民,和《左传》是很相近的。只不知著者是谁。其实《左传》
著者我们也不知道。说是左丘明,但矛盾太多,不能教人相信。《左传》
成书的时代大概在战国,比《公》、《穀》二传早些。
(唐写本)《春秋穀梁传》

《左传》这部书大体依《春秋》而作;参考群籍,详述史事,征引孔子
和别的“君子”解经评史的言论,吟味书法,自成一家言。但迷信卜筮,所
记祸福的预言,几乎无不应验;这却大大违背了征实的精神,而和儒家的
宗旨也不合了。晋范宁作《穀梁传序》说:“左氏艳而富,其失也
巫”;“艳”是文章美,“富”是材料多,“巫”是多叙鬼神,预言祸福。这是句
公平话。注《左传》的,汉代就不少,但那些许多已散失;现存的只有晋
杜预注,算是最古了。

杜预作《春秋序》,论到《左传》,说“其文缓,其旨远”,“缓”是委
婉,“远”是含蓄。这不但是好史笔,也是好文笔。所以《左传》不但是
史学的权威,也是文学的权威。《左传》的文学本领,表现在记述辞令
和描写战争上。春秋列国,盟会颇繁,使臣会说话不会说话,不但关系荣
辱,并且关系利害,出入很大,所以极重辞令。《左传》所记当时君臣的
话,从容委曲,意味深长。只是平心静气的说,紧要关头却不放松一
步,真所谓恰到好处。这固然是当时风气如此,但不经《左传》著者的
润饰工夫,也决不会那样在纸上活跃的。战争是个复杂的程序,叙得头头
是道,已经不易,叙得有声有色,更难;这差不多全靠忙中有闲,透着优
游不迫神儿才成。这却正是《左传》著者所擅长的。
《春秋左传集解》书影(西晋杜预撰) 《春秋左传正义》书影(唐孔颖达撰)

[1]《左传》宣公二年。

[2]《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3]《史记·孔子世家》。

[4]《孟子·滕文公》下。

[5]《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说是“鲁君子”,《汉书·刘歆传》说“亲
见夫子”,“好恶与圣人同”,杜预《春秋序》说是“身为国史”。

【参考资料】洪业《春秋传引得序》。
四书第七

“四 书五经”到现在还是我们口头上一句熟语。“五经”是《易》、
《书》、《诗》、《礼》、《春秋》;四书按照普通的顺序是《大
学》、《中庸》、《论语》、《孟子》,前二者又简称《学》、《庸》,后二者又
简称《论》、《孟》;有了简称,可见这些书是用得很熟的。本来呢,从前
私塾里,学生入学,是从四书读起的。这是那些时代的小学教科书,而且
是统一的标准的小学教科书,因为没有不用的。那时先生不讲解,只让
学生背诵,不但得背正文,而且得背朱熹的小注。只要囫囵吞枣的念,囫
囵吞枣的背;不懂不要紧,将来用得着,自然会懂的。怎么说将来用得
着?那些时候行科举制度。科举是一种竞争的考试制度,考试的主要科
目是八股文,题目都出在“四书”里,而且是朱注的“四书”里。科举分几
级,考中的得着种种出身或资格,凭着这种资格可以建功立业,也可以
升官发财;作好作歹,都得先弄个资格到手。科举几乎是当时读书人唯一
的出路。每个学生都先读“四书”,而且读的是朱注,便是这个缘故。

将朱注“四书”定为科举用书,是从元仁宗皇庆二年(西元一三一
三)起的。规定这四种书,自然因为这些书本身重要,有人人必读的价
值;规定朱注,也因为朱注发明书义比旧注好些,切用些。这四种书原来
并不在一起,《学》、《庸》都在《礼记》里,《论》、《孟》是单行的。这
些书原来只算是诸子书,朱子原来也只称为“四子”;但《礼记》、
《论》、《孟》在汉代都立过博士,已经都升到经里去了。后来唐代
的“九经”里虽然只有《礼记》,宋代的“十三经”却又将《论》、《孟》
收了进去[1] 。《中庸》很早就被人单独注意,汉代已有关于《中庸》的著
作,六朝时也有,可惜都不传了[2]。关于《大学》的著作,却直到司马光的
《大学通义》才开始,这部书也不传了。这些著作并不曾教《学》、《庸》
普及,教《学》、《庸》和《论》、《孟》同样普及的是朱子的注,“四书”也
是他编在一起的,“四书”的名字也因他而有。

程颢、程颐像

但最初用力提倡这几种书的是程颢、程颐兄弟。他们说:“《大学》
是孔门的遗书,是初学者入德的门径。只有从这部书里,还可以知道古
人做学问的程序。从《论》、《孟》里虽也可看出一些,但不如这部书的
分明易晓。学者必须从这部书入手,才不会走错了路。”[3] 这里没提到
《中庸》。可是他们是很推尊《中庸》的。他们在另一处说:“‘不偏’叫
作‘中’,‘不易’叫作‘庸’;‘中’是天下的正道,‘庸’是天下的定理。《中庸》
是孔门传授心法的书,是子思记下来传给孟子的。书中所述的人生哲
理,意味深长;会读书的细加玩赏,自然能心领神悟终身受用不尽。”[4]
这四种书到了朱子手里才打成一片。他接受二程的见解,加以系统的说
明,四种书便贯串起来了。
他说,古来有小学、大学。小学里教洒扫进退的规矩,和礼、乐、射、
御、书、数,所谓“六艺”的。大学里教穷理、正心、修己、治人的道理。所教
的都切于民生日用,都是实学。《大学》这部书便是古来大学里教学生的
方法,规模大,节目详;而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
平天下”,是循序渐进的。程子说是“初学者入德的门径”,就是为此。这部
书里的道理,并不是为一时一事说的,是为天下后世说的。这是“垂世立
教的大典”[5],所以程子举为初学者的第一部书。《论》、《孟》虽然也
切实,却是“应机接物的微言”[6],问的不是一个人,记的也不是一个人。
浅深先后,次序既不分明,抑扬可否,用意也不一样,初学者领会较难。
所以程子放在第二步。至于《中庸》,是孔门的心法,初学者领会更难,
程子所以另论。
《大学章句》书影(宋朱熹撰)

但朱子的意思,有了《大学》的提纲挈领,便能领会《论》、《孟》
里精微的分别去处;融贯了《论》、《孟》的旨趣,也便能领会《中庸》
里的心法。人有人心和道心;人心是私欲,道心是天理。人该修养道心,克
制人心,这是心法。朱子的意思,不领会《中庸》里的心法,是不能从大处
着眼,读天下的书,论天下的事的。他所以将《中庸》放在第三步,和《大
学》、《论》、《孟》合为“四书”,作为初学者的基础教本。后来规定“四
书”为科举用书,原也根据这番意思。不过朱子教人读“四书”,为的成
人,后来人读“四书”,却重在猎取功名;这是不合于他提倡的本心的。至
于顺序变为《学》、《庸》、《论》、《孟》,那是书贾因为《学》、《庸》篇
页不多,合为一本的缘故;通行既久,居然约定俗成了。

《中庸章句》书影(宋朱熹撰)

《礼记》里的《大学》,本是一篇东西,朱子给分成经一章,传十章;
传是解释经的。因为要使传合经,他又颠倒了原文的次序,并补上一段
儿。他注《中庸》时,虽没有这样大的改变,可是所分的章节,也与郑
玄注的不同。所以这两部书的注,称为《大学章句》、《中庸章句》。
《论》、《孟》的注,却是融合各家而成,所以称为《论语集注》、《孟子
集注》。《大学》的经一章,朱子想着是曾子追述孔子的话;传十章,他相
信是曾子的意思,由弟子们记下的。《中庸》的著者,朱子和程子一样,
都接受《史记》的记载,认为是子思[7]。但关于书名的解释,他修正了
一些。他说,“中”除“不偏”外,还有“无过无不及”的意思;“庸”解作“不
易”,不如解作“平常”的好[8]。照近人的研究,《大学》的思想和文字,很有
和荀子相同的地方,大概是荀子学派的著作。《中庸》,首尾和中段思想
不一贯,从前就有人疑心。照近来的看法,这部书的中段也许是子思原
著的一部分,发扬孔子的学说,如“时中”、“忠恕”、“知仁勇”、“五伦”等。
首尾呢,怕是另一关于《中庸》的著作,经后人混合起来的;这里发扬的
是孟子的天人相通的哲理,所谓“至诚”、“尽性”,都是的。著者大约是一
个孟子学派。
《论语集注》书影(宋朱熹撰)

《论语》是孔子弟子们记的。这部书不但显示一个伟大的人格——
孔子,并且让读者学习许多做学问做人的节目:如“君子”、“仁”、“忠恕”,
如“时习”、“阙疑”、“好古”、“隅反”、“择善”、“困学”等,都是可以终身应用
的。《孟子》据说是孟子本人和弟子公孙丑、万章等共同编定的。书中
说“仁”兼说“义”,分辨“义”、“利”甚严;而辩“性善”,教人求“放心”,影响
更大。又说到“养浩然之气”,那“至大至刚”、“配义与道”的“浩然之气”[9] ,
这是修养的最高境界,所谓天人相通的哲理。书中攻击杨朱、墨翟两派,
辞锋咄咄逼人。这在儒家叫作攻异端,功劳是很大的。孟子生在战国时
代,他不免“好辩”,他自己也觉得的[10];他的话流露着“英气”,“有圭角”,
和孔子的温润是不同的。所以儒家只称为“亚圣”,次于孔子一等[11]。《孟
子》有东汉的赵岐注。《论语》有孔安国、马融、郑玄诸家注,却都已残
佚,只零星的见于魏何晏的《集解》里。汉儒注经,多以训诂名物为重;
但《论》、《孟》词意显明,所以只解释文句,推阐义理而止。魏、晋以
来,玄谈大盛,孔子已经道家化;解《论语》的也多参入玄谈,参入当时
的道家哲学。这些后来却都不流行了。到了朱子,给《论》、《孟》作注,
虽说融会各家,其实也用他自己的哲学作架子。他注《学》、《庸》,更显
然如此。他的哲学切于世用,所以一般人接受了,将他解释的孔子当作真
的孔子。
《孟子正义》书影(汉赵岐注,宋孙 疏)

他那一套“四书”注实在用尽了平生的力量,改定至再至三;直到临
死的时候,他还在改定《大学·诚意》章的注。注以外又作了《四书或
问》,发扬注义,并论述对于旧说的或取或舍的理由。他在“四书”上这
样下工夫,一面固然为了诱导初学者,一面还有一个用意,便是排斥老、
佛,建立道统。他在《中庸章句序》里论到诸圣道统的传承,末尾自谦
说,“于道统之传,不敢妄议”;其实他是隐隐在以传道统自期呢。《中
庸》传授心法,正是道统的根本。将它加在《大学》、《论》、《孟》之后
而成“四书”,朱子自己虽然说是给初学者打基础,但一大半恐怕还是为
了建立道统,不过他自己不好说出罢了。他注“四书”在宋孝宗淳熙年间
(西元一一七四—一一八九)。他死后,朝廷将他的“四书”注审定为官
书,从此盛行起来。他果然成了传儒家道统的大师了。

《四书朱子语类》书影(宋朱熹撰)
[1]九经:《易》,《书》,《诗》,三《礼》,《春秋》三传。十三
经:《易》,《书》,《诗》,三《礼》,《春秋》三传,《论语》,《孝
经》,《尔雅》,《孟子》。

[2]《汉书·艺文志》有《中庸说》二篇,《隋书·经籍志》有戴颙《中庸
传》二卷,梁武帝《中庸讲疏》一卷。

[3]原文见《大学章句》卷头。

[4]原文见《中庸章句》卷头。

[5]原文见《中庸章句》卷头。

[6]朱子《大学或问》卷一。

[7]《孔子世家》。

[8]《中庸或问》卷一。

[9]《公孙丑》。

[10]《滕文公》。

[11]《孟子集注序》说引程子说。
《战国策》第八

春 秋末年,列国大臣的势力渐渐膨胀起来。这些大臣都是世袭的,他
们一代一代聚财养众,明争暗夺了君主的权力,建立起自己的特
殊地位。等到机会成熟,便跳起来打倒君主自己干。那时候各国差不多都
起了内乱。晋国让韩、魏、赵三家分了,姓姜的齐国也让姓田的大夫占
了。这些,周天子只得承认了。这是封建制度崩坏的开始。那时候周室也
经过了内乱,土地大半让邻国抢去,剩下的又分为东、西周;东、西周各
有君王,彼此还争争吵吵的。这两位君王早已失去春秋时代“共主”的地
位,而和列国诸侯相等了。后来列国纷纷称王,周室更不算回事;他们至
多能和宋、鲁等小国君主等量齐观罢了。

秦、楚两国也经过内乱,可是站住了。它们本是边远的国家,却渐渐
伸张势力到中原来。内乱平后,大加整顿,努力图强,声威便更广了。还
有极北的燕国,向来和中原国家少来往;这时候也有力量向南参加国际
政治了。秦、楚、燕和新兴的韩、魏、赵、齐,是那时代的大国,称为“七
雄”。那些小国呢,从前可以仰仗霸主的保护,作大国的附庸;现在可不
成了,只好让人家吞的吞,并的并,算只留下宋、鲁等两三国,给七雄当缓
冲地带。封建制度既然在崩坏中,七雄便各成一单位,各自争存,各自争
强;国际政局比春秋时代紧张多了。战争也比从前严重多了。列国都在自
己边界上修起长城来。这时候军器进步了,从前的兵器都用铜打成,现在
有用铁打成的了。战术也进步了。攻守的方法都比从前精明,从前只用兵
车和步卒,现在却发展了骑兵了。这时候还有以帮人家作战为职业的人。
这时候的战争,杀伤是很多的。孟子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
战,杀人盈城。”[1]可见那凶惨的情形。后人因此称这时代为战国时代。
《战国策》书影

在长期混乱之后,贵族有的作了国君,有的渐渐衰灭。这个阶级算
是随着封建制度崩坏了。那时候的国君,没有了世袭的大臣,便集权专制
起来。辅助他们的是一些出身贵贱不同的士人。那时候君主和大臣都竭
力招揽有技能的人,甚至学鸡鸣、学狗盗的也都收留着。这是所谓“好
客”、“好士”的风气。其中最高的是说客,是游说之士。当时国际关系紧
张,战争随时可起。战争到底是劳民伤财的,况且难得有把握;重要的还
是做外交的工夫。外交办得好,只凭口舌排难解纷,可以免去战祸;就是
不得不战,也可以多找一些与国,一些帮手。担负这种外交的人,便是那
些策士,那些游说之士。游说之士既然这般重要,所以立谈可以取卿相;
只要有计谋,会辩说就成,出身的贵贱倒是不在乎的。

七雄中的秦,从孝公用商鞅变法以后,日渐强盛。到后来成了与六国
对峙的局势。这时候的游说之士,有的劝六国联合起来抗秦,有的劝六
国联合起来亲秦。前一派叫“合纵”,是联合南北各国的意思;后一派
叫“连横”,是联合东西各国的意思——只有秦是西方的国家。合纵派的
代表是苏秦,连横派的是张仪,他们可以代表所有的战国游说之士。后
世提到游说的策士,总想到这两个人,提到纵横家,也总是想到这两个
人。他们都是鬼谷先生的弟子。苏秦起初也是连横派。他游说秦惠王,秦
惠王老不理他;穷得要死,只好回家。妻子、嫂嫂、父母,都瞧不起他。他恨
极了,用心读书,用心揣摩;夜里倦了要睡,用锥子扎大腿,血流到脚上。
这样整一年,他想着成了,便出来游说六国合纵。这回他果然成功了,佩
了六国相印,又有势又有钱。打家里过的时候,父母郊迎三十里,妻子低
头,嫂嫂趴在地下谢罪。他叹道:“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真是少不得
的!”张仪和楚相喝酒。楚相丢了一块璧。手下人说张仪穷而无行,一定是
他偷的,绑起来打了几百下。张仪始终不认,只好放了他。回家,他妻子
说:“唉,要不是读书游说,那会受这场气!”他不理,只说:“看我舌头
还在罢?”妻子笑道:“舌头是在的。”他说:“那就成!”后来果然做了秦
国的相;苏秦死后,他也大大得意了一番。
苏秦像

苏秦使锥子扎腿的时候,自己发狠道:“那有游说人主不能得金玉锦
绣,不能取卿相之尊的道理!”这正是战国策士的心思。他们凭他们的智
谋和辩才,给人家划策,办外交;谁用他们就帮谁。他们是职业的,所图
的是自己的功名富贵;帮你的时候帮你,不帮的时候也许害你。翻覆,在
他们看来是没有什么的。本来呢,当时七雄分立,没有共主,没有盟主,各
干各的,谁胜谁得势。国际间没有是非,爱帮谁就帮谁,反正都一样。
苏秦说连横不成,就改说合纵,在策士看来,这正是当然。张仪说舌头在
就行,说是说非,只要会说,这也正是职业的态度。他们自己没有理想,
没有主张,只求揣摩主上的心理,拐弯儿抹角投其所好。这需要技巧;
《韩非子·说难篇》专论这个。说得好固然可以取“金玉锦绣”和“卿相之
尊”,说得不好也会招杀身之祸,利害所关如此之大,苏秦费一整年研究
揣摩不算多。当时各国所重的是威势,策士所说原不外战争和诈谋;但
要因人、因地进言,广博的知识和微妙的机智都是不可少的。

蒯通像
记载那些说辞的书叫《战国策》,是汉代刘向编定的,书名也是他
提议的。但在他以前,汉初著名的说客蒯通,大约已经加以整理和润饰,
所以各篇如出一手。《汉书》本传里记着他“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
序其说,凡八十一篇,号曰《隽永》”,大约就是刘向所根据的底本了[2]。
蒯通那枝笔是很有力量的。铺陈的伟丽,叱咤的雄豪,固然传达出来了;
而那些曲折微妙的声口,也丝丝入扣,千载如生。读这部书,真是如闻其
语,如见其人。汉以来批评这部书的都用儒家的眼光。刘向的序里说战
国时代“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可以代
表。但他又说这些是“高才秀士”的“奇策异智”,“亦可喜,皆可观”。这便
是文辞的作用了。宋代有个李文叔,也说这部书所记载的事“浅陋不足
道”,但“人读之,则必乡其说之工,而忘其事之陋者,文辞之胜移之而
已”。又道,说的还不算难,记的才真难得呢[3]。这部书除文辞之胜外,所
记的事,上接春秋时代,下至楚、汉兴起为止,共二百零二年(西元前四〇
三—二〇二),也是一部重要的古史。所谓战国时代,便指这里的二百零
二年;而战国的名称也是刘向在这部书的序里定出的。

刘向像
[1]《离娄》。

[2]罗根泽《〈战国策〉作于蒯通考》及《补证》(《古史辨》第四
册)。

[3]李格非《书〈战国策〉后》。

【参考资料】雷海宗《中国通史选读》第二册(清华大学讲义排印
本)。
《史记》《汉书》第九

说 起中国的史书,《史记》、《汉书》,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有两个原因。一则这两部书是最早的有系统的历史,再早虽然还
有《尚书》、《鲁春秋》、《国语》、《春秋左氏传》、《战国策》等,但
《尚书》、《国语》、《战国策》,都是记言的史,不是记事的史。《春秋》
和《左传》是记事的史了,可是《春秋》太简短,《左氏传》虽够铺排的,
而跟着《春秋》编年的系统,所记的事还不免散碎。《史记》创了“纪传
体”,叙事自黄帝以来到著者当世,就是汉武帝的时候,首尾三千多年。
《汉书》采用了《史记》的体制,却以汉事为断,从高祖到王莽,只二百
三十年。后来的史书全用《汉书》的体制,断代成书;二十四史里,《史
记》、《汉书》以外的二十二史都如此。这称为“正史”。《史记》、《汉
书》,可以说都是“正史”的源头。二则,这两部书都成了文学的古典,
两书有许多相同处,虽然也有许多相异处。大概东汉、魏、晋到唐,喜欢
《汉书》的多,唐以后喜欢《史记》的多,而明、清两代尤然。这是两书文
体各有所胜的缘故。但历来班、马并称,《史》、《汉》连举,它们叙事写
人的技术,毕竟是大同的。

《史记》,汉司马迁著。司马迁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
人(景帝中元五年——西元前一四五——生,卒年不详)。他是太史令司
马谈的儿子。小时候在本乡只帮人家耕耕田、放放牛玩儿。司马谈作了太
史令,才将他带到京师(今西安)读书。他十岁的时候,便认识“古文”的书
了。二十岁以后,到处游历,真是足迹遍天下。他东边到过现在的河北、山
东及江、浙沿海,南边到过湖南、江西、云南、贵州,西边到过陕、甘、西康
等处,北边到过长城等处;当时的“大汉帝国”,除了朝鲜、河西(今宁夏
一带)、岭南几个新开郡外,他都走到了。他的出游,相传是父亲命他搜
求史料去的;但也有些处是因公去的。他搜得了多少写的史料,没有明文,
不能知道。可是他却看到了好些古代的遗迹,听到了好些古代的轶闻;这
些都是活史料,他用来印证并补充他所读的书。他作《史记》,叙述和
描写往往特别亲切有味,便是为此。他的游历不但增扩了他的见闻,也增
扩了他的胸襟;他能够综括三千多年的事,写成一部大书,而行文又极其
抑扬变化之致,可见出他的胸襟是如何的阔大。

司马迁像

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应试得高第,做了郎中。武帝元封元年(西元前一
一〇),大行封禅典礼,步骑十八万,旌旗千余里。司马谈是史官,本该从
行;但是病得很重,留在洛阳不能去。司马迁却跟去了。回来见父亲,父亲
已经快死了,拉着他的手呜咽着道:“我们先人从虞、夏以来,世代作史官;
周末弃职他去,从此我家便衰微了。我虽然恢复了世传的职务,可是不
成;你看这回封禅大典,我竟不能从行,真是命该如此!再说孔子因为眼见
王道缺,礼乐衰,才整理文献,论《诗》、《书》,作《春秋》,他的功绩
是不朽的。孔子到现在又四百多年了,各国只管争战,史籍都散失了,这
得搜求整理;汉朝一统天下,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也得记载表彰。
我作了太史令,却没能尽职,无所论著,真是惶恐万分。你若能继承先
业,再作太史令,成就我的未竟之志,扬名于后世,那就是大孝了。你想着
我的话罢。”[1] 司马迁听了父亲这番遗命,低头流泪答道:“儿子虽然不
肖,定当将你老人家所搜集的材料,小心整理起来,不敢有所遗失。”[2] 司
马谈便在这年死了;司马迁这年三十六岁。父亲的遗命指示了他一条伟
大的路。

司马迁祠

父亲死的第三年,司马迁果然作了太史令。他有机会看到许多史籍和
别的藏书,便开始作整理的工夫。那时史料都集中在太史令手里,特别是
汉代各地方行政报告,他那里都有。他一面整理史料,一面却忙着改历的
工作;直到太初元年(西元前一〇四),太初历完成,才动手著他的书。天
汉二年(西元前九九),李陵奉了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命,领了五千兵,出塞
打匈奴。匈奴八万人围着他们;他们杀伤了匈奴一万多,可是自己的人也
死了一大半。箭完了,又没吃的,耗了八天,等贰师将军派救兵。救兵竟没
有影子。匈奴却派人来招降。李陵想着回去也没有脸,就降了。武帝听了
这个消息,又急又气。朝廷里纷纷说李陵的坏话。武帝问司马迁,李陵到
底是个怎样的人。李陵也作过郎中,和司马迁同过事,司马迁是知道他的。

宋本《史记》书影

他说李陵这个人秉性忠义,常想牺牲自己,报效国家。这回以少敌
众,兵尽路穷,但还杀伤那么些人,功劳其实也不算小。他决不是怕死的
人,他的降大概是假意的,也许在等机会给汉朝出力呢。武帝听了他的
话,想着贰师将军是自己派的元帅,司马迁却将功劳归在投降的李陵身
上,真是大不敬;便教将他抓起来,下在狱里。第二年,武帝杀了李陵全家,
处司马迁宫刑。宫刑是个大辱,污及先人,见笑亲友。他灰心失望已极,只
能发愤努力,在狱中专心致志写他的书,希图留个后世名。过了两年,武
帝改元太始,大赦天下。他出了狱,不久却又作了宦者作的官,中书令,重
被宠信。但他还继续写他的书。直到征和二年(西元前九一),全书才得完
成,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他死后,这部书部分的流传;到
宣帝时,他的外孙杨恽才将全书献上朝廷去,并传写公行于世。汉人称为
《太史公书》、《太史公》、《太史公记》、《太史记》。魏、晋间才简称
为《史记》,《史记》便成了定名。这部书流传时颇有缺佚,经后人补续
改窜了不少;只有元帝、成帝间褚少孙补的有主名,其余都不容易考了。

司马迁是窃比孔子的。孔子是在周末官守散失时代第一个保存文献
的人;司马迁是秦火以后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他们保存的方法不同,但
是用心一样。《史记自序》里记着司马迁和上大夫壶遂讨论作史的一番
话。司马迁引述他的父亲称扬孔子整理“六经”的丰功伟业,而特别着重
《春秋》的著作。他们父子都是相信孔子作《春秋》的。他又引董仲舒所述
孔子的话:“我有种种觉民救世的理想,凭空发议论,恐怕人不理会;不
如借历史上现成的事实来表现,可以深切著明些。”[3]这便是孔子作《春
秋》的趣旨;他是要明王道,辨人事,分明是非、善恶、贤不肖,存亡继
绝,补敝起废,作后世君臣龟鉴。《春秋》实在是礼义的大宗,司马迁相
信礼治是胜于法治的。他相信《春秋》包罗万象,采善贬恶,并非以刺讥
为主。像他父亲遗命所说的,汉兴以来,人主明圣盛德,和功臣、世家、贤大
夫之业,是他父子职守所在,正该记载表彰。他的书记汉事较详,固然是
史料多,也是他意主尊汉的缘故。他排斥暴秦,要将汉远承三代。这正和今
文家说的《春秋》尊鲁一样,他的书实在是窃比《春秋》的。他虽自称只
是“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4],述而不作,不敢与《春秋》比,那不
过是谦词罢了。
汉武帝像 《史记菁华录》书影

他在《报任安书》里说他的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
一家之言”。《史记自序》里说:“罔(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
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王迹所兴”,始终盛衰,便是“古今之
变”,也便是“天人之际”。“天人之际”只是天道对于人事的影响;这和所
谓“始终盛衰”都是阴阳家言。阴阳家倡“五德终始说”,以为金、木、水、火、
土五行之德,互相克胜,终始运行,循环不息。当运者盛,王迹所兴;运去
则衰。西汉此说大行,与“今文经学”合而为一。司马迁是请教过董仲舒的,
董就是今文派的大师;他也许受了董的影响。“五德终始说”原是一种历
史哲学;实际的教训只是让人君顺时修德。
《史记·游侠列传》书影

《史记》虽然窃比《春秋》,却并不用那咬文嚼字的书法,只据事实
录,使善恶自见。书里也有议论,那不过是著者牢骚之辞,与大体是无
关的。原来司马迁自遭李陵之祸,更加努力著书。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废
名裂,要发抒意中的郁结,只有这一条通路。他在《报任安书》和《史记
自序》里引了文王以下到韩非诸贤圣,都是发愤才著书的。他自己也是个
发愤著书的人。天道的无常,世变的无常,引起了他的慨叹;他悲天悯人,
发为牢骚抑扬之辞。这增加了他的书的情韵。后世论文的人推尊《史
记》,一个原因便在这里。

班彪论前史得失,却说他“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
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论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以
为“大敝伤道”[5];班固也说他“是非颇谬于圣人”[6]。其实推崇道家的是司
马谈;司马迁时,儒学已成独尊之势,他也成了一个推崇的人了。至于
《游侠》、《货殖》两传,确有他的身世之感。那时候有钱可以赎罪,他遭
了李陵之祸,刑重家贫,不能自赎,所以才有“羞贫穷”的话;他在穷窘
之中,交游竟没有一个抱不平来救他的,所以才有称扬游侠的话。这和
《伯夷传》里天道无常的疑问,都只是偶一借题发挥,无关全书大旨。
东汉王允死看“发愤”著书一语,加上咬文嚼字的成见,便说《史记》
是“佞臣”的“谤书”[7],那不但误解了《史记》,也太小看了司马迁了。

班固像
《史记》体例有五:十二本纪,记帝王政迹,是编年的。十表,以分年
略记世代为主。八书,记典章制度的沿革。三十世家,记侯国世代存亡。七
十列传,类记各方面人物。史家称为“纪传体”,因为“纪传”是最重要的部
分。古史不是断片的杂记,便是顺案年月的纂录;自出机杼,创立规模,以
驾驭去取各种史料的,从《史记》起始。司马迁的确能够贯穿经传,整齐
百家杂语,成一家言。他明白“整齐”的必要,并知道怎样去“整齐”:这实
在是创作,是以述为作。他这样将自有文化以来三千年间君臣士庶的行
事,“合一炉而冶之”,却反映着秦汉大一统的局势。《春秋左氏传》虽也
可算通史,但是规模完具的通史,还得推《史记》为第一部书。班固根据
他父亲班彪的意见,说司马迁“善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
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8]。“直”是“简省”的意思;简省而能
明确,便见本领。《史记》共一百三十篇,列传占了全书的过半数;司马
迁的史观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他最长于描写;靠了他的笔,古代许多重要
人物的面形,至今还活现在纸上。

《汉书》,汉班固著。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光
武帝建武八年——西元三二——生,和帝永元四年——西元九二——
卒)。他家和司马氏一样,也是个世家;《汉书》是子继父业,也和司马
迁差不多。但班固的凭藉,比司马迁好多了。他曾祖班斿,博学有才气,成
帝时,和刘向同校皇家藏书。成帝赐了他全套藏书的副本,《史记》也
在其中。当时书籍流传很少,得来不易;班家得了这批赐书,真像大图书
馆似的。他家又有钱,能够招待客人。后来有好些学者,老远的跑到他家
来看书;扬雄便是一个。班斿的次孙班彪,既有书看,又得接触许多学者;
于是尽心儒术,成了一个史学家。《史记》以后,续作很多,但不是偏私,
就是鄙俗;班彪加以整理补充,著了六十五篇《后传》。他详论《史记》
的得失,大体确当不移。他的书似乎只有本纪和列传;世家是并在列传里。
这部书没有流传下来,但他的儿子班固的《汉书》是用它作底本的。
班超像 班昭像

班固生在河西;那时班彪避乱在那里。班固有弟班超,妹班昭,后来都
有功于《汉书》。他五岁时随父亲到那时的京师洛阳。九岁时能作文章,
读诗赋。大概是十六岁罢,他入了洛阳的大学,博览群书。他治学不专
守一家;只重大义,不沾沾在章句上。又善作辞赋。为人宽和容众,不以
才能骄人。在大学里读了七年书,二十三岁上,父亲死了,他回到安陵去。
明帝永平元年(西元五八),他二十八岁,开始改撰父亲的书。他觉得
《后传》不够详的,自己专心精究,想完成一部大书。过了三年,有人上
书给明帝,告他私自改作旧史。当时天下新定,常有人假造预言,摇惑民
心;私改旧史,更有机会造谣,罪名可以很大。
《东观汉记》书影(玉函山房辑佚本)

明帝当即诏令扶风郡逮捕班固,解到洛阳狱中,并调看他的稿子。他
兄弟班超怕闹出大乱子,永平五年(西元六二),带了全家赶到洛阳;他上
书给明帝,陈明原委,请求召见。明帝果然召见。他陈明班固不敢私改旧
史,只是续父所作。那时扶风郡也已将班固稿子送呈。明帝却很赏识那稿
子,便命班固作校书郎,兰台令史,跟别的几个人同修世祖(光武帝)本
纪。班家这时候很穷。班超也作了一名书记,帮助哥哥养家。后来班固
等又述诸功臣的事迹,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上。这些后来都成了刘珍等
所撰的《东观汉记》的一部分,与《汉书》是无关的。

明帝这时候才命班固续完前稿。永平七年(西元六四),班固三十三
岁,在兰台重行写他的大著。兰台是皇家藏书之处,他取精用弘,比家中
自然更好。次年,班超也作了兰台令史。虽然在官不久,就从军去了,但一
定给班固帮助很多。章帝即位,好辞赋,更赏识班固了。他因此得常到宫
中读书,往往连日带夜的读下去。大概在建初七年(西元八二),他的书才
大致完成。那年他是五十一岁了。和帝永元元年(西元八九),车骑将军窦
宪出征匈奴,用他作中护军,参议军机大事。这一回匈奴大败,逃得不知
去向。窦宪在出塞三千多里外的燕然山上刻石纪功,教班固作铭。这是著
名的大手笔。

宋本《汉书》书影

次年他回到京师,就作窦宪的秘书。当时窦宪威势极盛;班固倒没
有仗窦家的势欺压人,但他的儿子和奴仆却都无法无天的。这就得罪了许
多地面上的官儿;他们都敢怒而不敢言。有一回他的奴子喝醉了,在街上
骂了洛阳令种兢,种兢气恨极了,但也只能记在心里。永元四年(西元九
二),窦宪阴谋弑和帝,事败,自杀。他的党羽,或诛死,或免官。班固先只
免了官,种兢却饶不过他,逮捕了他,下在狱里。他已经六十一岁了,受不
得那种苦,便在狱里死了。和帝得知,很觉可惜,特地下诏申斥种兢,命他
将主办的官员抵罪。班固死后,《汉书》的稿子很散乱。他的妹子班昭也
是高才博学,嫁给曹世叔,世叔早死,她的节行并为人所重。当时称为曹大
家。这时候她奉诏整理哥哥的书;并有高才郎官十人,从她研究这部书
——经学大师扶风马融,就在这十人里。书中的八表和天文志那时还未完
成,她和马融的哥哥马续参考皇家藏书,将这些篇写定,这也是奉诏办
的。

《汉书》的名称从《尚书》来,是班固定的。他说唐、虞、三代当时都
有记载,颂述功德;汉朝却到了第六代才有司马迁的《史记》。而《史
记》是通史,将汉朝皇帝的本纪放在尽后头,并且将尧的后裔的汉和秦、
项放在相等的地位,这实在不足以推尊本朝。况《史记》只到武帝而止,
也没有成段落似的。他所以断代述史,起于高祖,终于平帝时王莽之诛,
共十二世,二百三十年,作纪、表、志、传凡百篇,称为《汉书》[9]。班固著
《汉书》,虽然根据父亲的评论,修正了《史记》的缺失,但断代的主
张,却是他的创见。他这样一面保存了文献,一面贯彻了发扬本朝功德
的趣旨。所以后来的正史都以他的书为范本,名称也多叫作“书”。他这个
创见,影响是极大的。他的书所包举的,比《史记》更为广大;天地、鬼
神、人事、政治、道德、艺术、文章,尽在其中。
《汉书·艺文志》书影

书里没有“世家”一体,本于班彪《后传》。汉代封建制度,实际上已
不存在;无所谓侯国,也就无所谓世家。这一体的并入列传,也是自然之
势。至于改“书”为“志”,只是避免与《汉书》的“书”字相重,无关得失。
但增加了《艺文志》,叙述古代学术源流,记载皇家藏书目录,所关却就
大了。《艺文志》的底本是刘歆的《七略》。刘向、刘歆父子都曾奉诏校读
皇家藏书;他们开始分别源流,编订目录[10],使那些“中秘书”渐得流传于
世,功劳是很大的。他们的原著都已不存,但《艺文志》还保留着刘歆《七
略》的大部分。这是后来目录学家的宝典。原来秦火之后,直到成帝时,
书籍才渐渐出现;成帝诏求遗书于天下,这些书便多聚在皇家。刘氏父子
所以能有那样大的贡献,班固所以想到在《汉书》里增立《艺文志》,都
是时代使然。司马迁便没有这样好运气。

《史记》成于一人之手,《汉书》成于四人之手。表、志由曹大家和
马续补成;纪、传从昭帝至平帝有班彪的《后传》作底本。而从高祖至武
帝,更多用《史记》的文字。这样一看,班固自己作的似乎太少。因此有人
说他的书是“剽窃”而成[11],算不得著作。但那时的著作权的观念还不甚分
明,不以抄袭为嫌;而史书也不能凭虚别构。班固删润旧文,正是所谓“述
而不作”。他删润的地方,却颇有别裁,决非率尔下笔。史书叙汉事,有阙
略的,有隐晦的,经他润色,便变得详明,这是他的独到处。汉代“明主、贤
君、忠臣、死义之士”,他实在表彰得更为到家。书中收载别人整篇的文章
甚多,有人因此说他是“浮华”之士[12]。这些文章大抵关系政治学术,多是
经世有用之作。那时还没有文集,史书加以搜罗,不失保存文献之旨。至
于收录辞赋,却是当时的风气和他个人的嗜好;不过从现在看来,这些也
正是文学史料,不能抹煞的。
《史通》书影

班、马优劣论起于王充《论衡》。他说班氏父子“文义浃备,纪事详
赡”,观者以为胜于《史记》[13]。王充论文,是主张“华实俱成”的[14]。汉代
是个辞赋的时代,所谓“华”,便是辞赋化。《史记》当时还用散行文字;到
了《汉书》,便弘丽精整,多用排偶,句子也长了。这正是辞赋的影响。
自此以后,直到唐代,一般文士,大多偏爱《汉书》,专门传习,《史
记》的传习者却甚少。这反映着那时期崇尚骈文的风气。唐以后,散文渐
成正统,大家才提倡起《史记》来;明归有光及清桐城派更力加推尊,
《史记》差不多要驾乎《汉书》之上了。这种优劣论起于二书散整不同,
质文各异;其实是跟着时代的好尚而转变的。

《通志》书影

晋代张辅,独不好《汉书》。他说:“世人论司马迁、班固才的优
劣,多以固为胜,但是司马迁叙三千年事,只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
却有八十万言。烦省相差如此之远,班固那里赶得上司马迁呢!”[15]刘知
几《史通》却以为“《史记》虽叙三千年事,详备的也只汉兴七十多年,前
省后烦,未能折中;若教他作《汉书》,恐怕比班固还要烦些”[16]。刘知
几左袒班固,不无过甚其辞。平心而论,《汉书》确比《史记》繁些。《史
记》是通史,虽然意在尊汉,不妨详近略远,但叙汉事倒底不能太详;司
马迁是知道“折中”的。《汉书》断代为书,尽可充分利用史料,尽其颂述
功德的职分;载事既多,文字自然繁了,这是一。《汉书》载别人文字也比
《史记》多,这是二。《汉书》文字趋向骈体,句子比散体长,这是三。这
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不足为《汉书》病。范晔《后汉书·班固传
赞》说班固叙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
而不厌”,这是不错的。

宋代郑樵在《通志总序》里抨击班固,几乎说得他不值一钱。刘知几
论通史不如断代,以为通史年月悠长,史料亡佚太多,所可采录的大都陈
陈相因,难得新异。《史记》已不免此失;后世仿作,贪多务得,又加上繁
杂的毛病,简直教人懒得去看[17]。按他的说法,像《鲁春秋》等,怕也只能
算是截取一个时代的一段儿,相当于《史记》的叙述汉事;不是无首无
尾,就是有首无尾。这都不如断代史的首尾一贯好。像《汉书》那样,所
记的只是班固的近代,史料丰富,搜求不难。只需破费工夫,总可一新耳
目,“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的[18]。郑樵的意见恰相反。他注重会通,以为历
史是联贯的,要明白因革损益的轨迹,非会通不可。通史好在能见其全,能
见其大。他称赞《史记》,说是“六经之后,惟有此作”。他说班固断汉为
书,古今间隔,因革不明,失了会通之道,真只算是片段罢了[19]。其实通
古和断代,各有短长,刘、郑都不免一偏之见。
章学诚像

《史》、《汉》可以说是各自成家。《史记》“文直而事核”,《汉
书》“文赡而事详”[20]。司马迁感慨多,微情妙旨,时在文字蹊径之外;《汉
书》却一览之余,情词俱尽。但是就史论史,班固也许比较客观些,比较合
体些。明茅坤说“《汉书》以矩矱胜”[21],清章学诚说“班氏守绳墨”,“班氏
体方用智”[22] ,都是这个意思。晋傅玄评班固,“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
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23]。这些只关识见高低,不见性情偏正,和
司马迁《游侠》、《货殖》两传蕴含着无穷的身世之痛的不能相比,所以还
无碍其为客观的。总之,《史》、《汉》二书,文质和繁省虽然各不相同,
而所采者博,所择者精,却是一样;组织的弘大,描写的曲达,也同工异
曲。二书并称良史,决不是偶然的。
《班马异同》书影(宋倪思撰)

[1]原文见《史记自序》。

[2]原文见《史记自序》。
[3]原文见《史记自序》。

[4]原文见《史记自序》。

[5]《后汉书·班彪传》。

[6]《汉书·司马迁传赞》。

[7]《后汉书·蔡邕传》。

[8]《汉书·司马迁传赞》。

[9]《汉书·叙传》。

[10]刘向著有《别录》。

[11]《通志总序》。

[12]《通志总序》。

[13]《超奇篇》,这里据《史通·鉴识》原注引,和通行本文字略异。

[14]《超奇篇》。

[15]原文见《晋书·张辅传》。

[16]原文见《史通·杂说》上。

[17]《史通·六家》。

[18]《史通·六家》。

[19]《通志总序》。
[20]《后汉书·班固传赞》。

[21]《汉书评林序》。

[22]《文史通义·诗教》下。

[23]《史通·书事》。

【参考资料】郑鹤声《史汉研究》。《司马迁年谱》。《班固年谱》。
诸子第十

春 秋末年,封建制度开始崩坏,贵族的统治权,渐渐维持不住。社会
上的阶级,有了紊乱的现象。到了战国,更看见农奴解放,商人抬
头。这时候一切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制度,都起了根本的变化。大家
平等自由,形成了一个大解放的时代。在这个大变动当中,一些才智之
士,对于当前的情势,有种种的看法,有种种的主张;他们都想收拾那动
乱的局面,让它稳定下来。有些倾向于守旧的,便起来拥护旧文化、旧制
度,向当世的君主和一般人申述他们拥护的理由,给旧文化、旧制度找出
理论上的根据。也有些人起来批评或反对旧文化、旧制度;又有些人要修
正那些,还有人要建立新文化、新制度来代替旧的;还有人压根儿反对一
切文化和制度。这些人也都根据他们自己的见解各说各的,都“持之有
故,言之成理”。这便是诸子之学,大部分可以称为哲学。这是一个思想解
放的时代,也是一个思想发达的时代,在中国学术史里是稀有的。

诸子都出于职业的“士”。“士”本是封建制度里贵族的末一级;但到了
春秋、战国之际,“士”成了有材能的人的通称。在贵族政治未崩坏的时
候,所有的知识、礼、乐等等,都在贵族手里,平民是没分的。那时有知识
技能的专家,都由贵族专养专用,都是在官的。到了贵族政治崩坏以后,
贵族有的失了势,穷了,养不起自用的专家。这些专家失了业,流落到
民间,便卖他们的知识技能为生。凡有权有钱的都可以临时雇用他们;
他们起初还是伺候贵族的时候多,不过不限于一家贵族罢了。这样发展
了一些自由职业;靠这些自由职业为生的,渐渐形成了一个特殊阶级,
便是“士农工商”的“士”。这些“士”,这些专家,后来居然开门授徒起来。徒
弟多了,声势就大了,地位也高了。他们除掉执行自己的职业之外,不免
根据他们专门的知识技能,研究起当时的文化和制度来了。这就有了种
种看法和主张。各“思以其道易天下”[1]。诸子百家便是这样兴起的。

孔子像

第一个开门授徒发扬光大那非农、非工、非商、非官的“士”的阶级
的,是孔子。孔子名丘,他家原是宋国的贵族,贫寒失势,才流落到鲁国
去。他自己作了一个儒士;儒士是以教书和相礼为职业的,他却只是一
个“老教书匠”。他的教书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有教无类”[2]。他大招
学生,不问身家,只要缴相当的学费就收;收来的学生,一律教他们读
《诗》、《书》等名贵的古籍,并教他们礼、乐等功课。这些从前是只
有贵族才能够享受的,孔子是第一个将学术民众化的人。他又带着学生,
周游列国,说当世的君主;这也是从前没有的。他一个人开了讲学和游说
的风气,是“士”阶级的老祖宗。他是旧文化、旧制度的辩护人,以这种姿
态创始了所谓儒家。所谓旧文化、旧制度,主要的是西周的文化和制度,
孔子相信是文王、周公创造的。继续文王、周公的事业,便是他给他自己
的使命。他自己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3];所述的,所信所好的,都是
周代的文化和制度。《诗》、《书》、《礼》、《乐》等是周文化的代表,
所以他拿来作学生的必修科目。这些原是共同的遗产,但后来各家都讲
自己的新学说,不讲这些;讲这些的始终只有“述而不作”的儒家。困此
《诗》、《书》、《礼》、《乐》等便成为儒家的专有品了。
孟子像

孔子是个博学多能的人,他的讲学是多方面的。他讲学的目的在于
养成“人”,养成为国家服务的人,并不在于养成某一家的学者。他教学生
读各种书,学各种功课之外,更注重人格的修养。他说为人要有真性情,
要有同情心,能够推己及人,这所谓“直”、“仁”、“忠”、“恕”;一面还得合乎
礼,就是遵守社会的规范。凡事只问该作不该作,不必问有用无用;只重
义,不计利。这样人才配去干政治,为国家服务。孔子的政治学说,
是“正名主义”。他想着当时制度的崩坏,阶级的紊乱,都是名不正的缘
故。君没有君道,臣没有臣道,父没有父道,子没有子道,实和名不能符合
起来,天下自然乱了。救时之道,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4];正名定
分,社会的秩序,封建的阶级便会恢复的。他是给封建制度找了一个理论
的根据。这个正名主义,又是从《春秋》和古史官的种种书法归纳得来
的。他所谓“述而不作”,其实是以述为作,就是理论化旧文化、旧制度,要
将那些维持下去。他对于中国文化的贡献,便在这里。
《荀子》书影(唐杨倞注)

孔子以后,儒家还出了两位大师,孟子和荀子。孟子名轲,邹人;荀
子名况,赵人。这两位大师代表儒家的两派。他们也都拥护周代的文化和
制度,但更进一步的加以理论化和理想化。孟子说人性是善的。人都有恻
隐心、羞恶心、辞让心、是非心;这便是仁、义、礼、智等善端,只要能够加
以扩充,便成善人。这些善端,又总称为“不忍人之心”。圣王本于“不忍人
之心”,发为“不忍人之政”[5],便是“仁政”、“王政”。一切政治的、经济的制
度都是为民设的,君也是为民设的——这却已经不是封建制度的精神
了。和王政相对的是霸政。霸主的种种制作设施,有时也似乎为民,其实
不过是达到好名、好利、好尊荣的手段罢了。荀子说人性是恶的。性是生
之本然,里面不但没有善端,还有争夺放纵等恶端。但是人有相当聪明才
力,可以渐渐改善学好;积久了,习惯自然,再加上专一的工夫,可以到圣
人的地步。所以善是人为的。孟子反对功利,他却注重它。他论王霸的分
别,也从功利着眼。孟子注重圣王的道德,他却注重圣王的威权。他说
生民之初,纵欲相争,乱得一团糟,圣王建立社会国家,是为明分、息争
的。礼是社会的秩序和规范,作用便在明分;乐是调和情感的,作用便在
息争。他这样从功利主义出发,给一切文化和制度找到了理论的根据。

儒士多半是上层社会的失业流民;儒家所拥护的制度,所讲、所行
的道德,也是上层社会所讲、所行的。还有原业农工的下层失业流民,却
多半成为武士。武士是以帮人打仗为职业的专家。墨翟便出于武士。墨家
的创始者墨翟,鲁国人,后来做到宋国的大夫,但出身大概是很微贱
的。“墨”原是作苦工的犯人的意思,大概是个浑名;“翟”是名字。墨家本是
贱者,也就不辞用那个浑名自称他们的学派。墨家是有团体组织的,他们
的首领叫作“巨子”;墨子大约就是第一任“巨子”。他们不但是打仗的专
家,并且是制造战争器械的专家。
《墨子间诂》书影(清孙诒让撰)

但墨家和别的武士不同,他们是有主义的。他们虽以帮人打仗为生,
却反对侵略的打仗;他们只帮被侵略的弱小国家做防卫的工作。《墨子》
里只讲守的器械和方法,攻的方面,特意不讲。这是他们的“非攻”主
义。他们说天下大害,在于人的互争;天下人都该视人如己,互相帮助,
不但利他,而且利己。这是“兼爱”主义。墨家注重功利,凡与国家人民有
利的事物,才认为有价值。国家人民,利在富庶;凡能使人民富庶的事物
是有用的,别的都是无益或有害。他们是平民的代言人,所以反对贵族的
周代的文化和制度。他们主张“节葬”、“短丧”、“节用”、“非乐”,都和儒家
相反。他们说他们是以节俭勤苦的夏禹为法的。他们又相信有上帝和鬼
神,能够赏善罚恶;这也是下层社会的旧信仰。儒家和墨家其实都是守旧
的;不过一个守原来上层社会的旧,一个守原来下层社会的旧罢了。

压根儿反对一切文化和制度的是道家。道家出于隐士。孔子一生曾
遇到好些“避世”之士;他们着实讥评孔子。这些人都是有知识学问的。他
们看见时世太乱,难以挽救,便消极起来,对于世事,取一种不闻不问的
态度。他们讥评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6],费力不讨好;他们自己便是知
其不可而不为的、独善其身的聪明人。后来有个杨朱,也是这一流人,他
却将这种态度理论化了,建立“为我”的学说。他主张“全生保真,不以物
累形”[7];将天下给他,换他小腿上一根汗毛,他是不干的。天下虽大,是外
物;一根毛虽小,却是自己的一部分。所谓“真”,便是自然。杨朱所说的只
是教人因生命的自然,不加伤害;“避世”便是“全生保真”的路。不过世事
变化无穷,避世未必就能避害,杨朱的教义到这里却穷了。老子、庄子的
学说似乎便是从这里出发,加以扩充的。杨朱实在是道家的先锋。

老子像 庄子像

老子相传姓李名耳,楚国隐士。楚人是南方新兴的民族,受周文化的
影响很少,他们往往有极新的思想。孔子遇到那些隐士,也都在楚国,这
似乎不是偶然的。庄子名周,宋国人,他的思想却接近楚人。老学以为宇
宙间事物的变化,都遵循一定的公律,在天然界如此,在人事界也如此。
这叫作“常”。顺应这些公律,便不须避害,自然能避害。所以说,“知常曰
明”[8] 。事物变化的最大公律是物极则反。处世接物,最好先从反面下
手。“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
欲夺之,必固与之。”[9]“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10]这样以退为
进,便不至于有什么冲突了。因为物极则反,所以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制
度,推行起来,结果往往和原来目的相反。“法令滋彰,盗贼多有。”[11]治天
下本求有所作为,但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不如排除一切制度,顺应自然,
无为而为,不治而治。那就无不为,无不治了。自然就是“道”,就是天地
万物所以生的总原理。物得道而生,是道的具体表现。一物所以生的原
理叫作“德”,“德”是“得”的意思。所以宇宙万物都是自然的。这是老学的
根本思想,也是庄学的根本思想。但庄学比老学更进一步。他们主张绝对
的自由,绝对的平等。天地万物,无时不在变化之中,不齐是自然的。一切
但须顺其自然,所有的分别,所有的标准,都是不必要的。社会上、政治
上的制度,硬教不齐的齐起来,只徒然伤害人性罢了。所以圣人是要不得
的;儒、墨是“不知耻”的[12]。按庄学说,凡天下之物都无不好,凡天下的
意见,都无不对;无所谓物我,无所谓是非。甚至死和生也都是自然的变
化,都是可喜的。明白这些个,便能与自然打成一片,成为“无入而不自
得”的至人了。老、庄两派,汉代总称为道家。
《庄子》书影

庄学排除是非,是当时“辩者”的影响。“辩者”汉代称为名家,出于讼
师。辩者的一个首领郑国邓析,便是春秋末年著名的讼师。另一个首领
梁相惠施,也是法律行家。邓析的本事在对于法令能够咬文嚼字的取
巧,“以是为非,以非为是。”[13]语言文字往往是多义的;他能够分析语言
文字的意义,利用来作种种不同甚至相反的解释。这样发展了辩者的
学说。当时的辩者有惠施和公孙龙两派。惠施派说,世间各个体的物,
各有许多性质;但这些性质,都因比较而显,所以不是绝对的。各物都
有相同之处,也都有相异之处。从同的一方面看,可以说万物无不相
同;从异的一方面看,可以说万物无不相异。同异都是相对的,这叫作“合
同异”[14]。

《公孙龙子》书影(陈澧注)

公孙龙,赵人。他这一派不重个体而重根本,他说概念有独立分离
的存在。譬如一块坚而白的石头,看的时候只见白,没有坚;摸的时候只
觉坚,不见白。所以白性与坚性两者是分离的。况且天下白的东西很多,
坚的东西也很多,有白而不坚的,也有坚而不白的。也可见白性与坚性是
分离的,白性使物白,坚性使物坚;这些虽然必须因具体的物而见,但实
在有着独立的存在,不过是潜存罢了。这叫作“离坚白”[15]。这种讨论与一
般人感觉和常识相反,所以当时以为“怪说”、“琦辞”,“辩而无用”[16]。但
这种纯理论的兴趣,在哲学上是有它的价值的。至于辩者对于社会政治
的主张,却近于墨家。

儒、墨、道各家有一个共通的态度,就是托古立言;他们都假托古圣
贤之言以自重。孔子托于文王、周公,墨子托于禹,孟子托于尧、舜,老、
庄托于传说中尧、舜以前的人物;一个比一个古,一个压一个。不托古而
变古的只有法家。法家出于“法术之士”[17],法术之士是以政治为职业的
专家。贵族政治崩坏的结果,一方面是平民的解放,一方面是君主的集
权。这时候国家的范围,一天一天扩大,社会的组织也一天一天复杂。
人治、礼治,都不适用了。法术之士便创一种新的政治方法帮助当时的君
主整理国政,作他们的参谋。这就是法治。当时现实政治和各方面的趋
势是变古——尊君权、禁私学、重富豪。法术之士便拥护这种趋势,加
以理论化。
《韩非子》书影

他们中间有重势、重术、重法三派,而韩非子集其大成。他本是韩
国的贵族,学于荀子。他采取荀学、老学和辩者的理论,创立他的一家
言;他说势、术、法三者都是“帝王之具”[18] ,缺一不可。势的表现是赏
罚,赏罚严,才可以推行法和术。因为人性究竟是恶的。术是君主驾御
臣下的技巧。综核名实是一个例。譬如教人做某官,按那官的名位,该能
做出某些成绩来;君主就可以照着去考核,看他名实能相副否。又如臣下
有所建议,君主便叫他去做,看他能照所说的做到否。名实相副的赏,
否则罚。法是规矩准绳,明主制下了法,庸主只要守着,也就可以治了。
君主能够兼用法、术、势,就可以一驭万,以静制动,无为而治。诸子都
讲政治,但都是非职业的,多偏于理想。只有法家的学说,从实际政治出
来,切于实用。中国后来的政治,大部分是受法家的学说支配的。

古代贵族养着礼、乐专家,也养着巫祝、术数专家。礼、乐原来的最大
的用处在丧、祭。丧、祭用礼、乐专家,也用巫祝;这两种人是常在一处
的同事。巫祝固然是迷信的;礼、乐里原先也是有迷信成分的。礼、乐专家
后来沦为儒士;巫祝术数专家便沦为方士。他们关系极密切,所注意的事
有些是相同的。汉代所称的阴阳家便出于方士。古代术数注意于所谓“天
人之际”,以为天道人事互相影响。战国末年有些人更将这种思想推行
起来,并加以理论化,使它成为一贯的学说。这就是阴阳家。
《吕氏春秋》书影

当时阴阳家的首领是齐人驺衍。他研究“阴阳消息”[19],创为“五德终
始”说[20]。“五德”就是五行之德。五行是古代的信仰。驺衍以为五行是五
种天然势力,所谓“德”。每一德,各有盛衰的循环。在它当运的时候,天
道人事,都受它支配。等到它运尽而衰,为别一德所胜、所克,别一德就
继起当运。木胜土,金胜木,火胜金,水胜火,土胜水,这样“终始”不息。
历史上的事变都是这些天然势力的表现。每一朝代,代表一德;朝代是
常变的,不是一家一姓可以永保的。阴阳家也讲仁义名分,却是受儒家的
影响。那时候儒家也在开始受他们的影响,讲《周易》,作《易传》。到
了秦、汉间,儒家更几乎与他们混和为一;西汉今文家的经学大部便建
立在阴阳家的基础上。后来“古文经学”虽然扫除了一些“非常”、“可怪”之
论[21],但阴阳家的思想已深入人心,牢不可拔了。
《淮南鸿烈》书影

战国末期,一般人渐渐感着统一思想的需要,秦相吕不韦便是作这
种尝试的第一个人。他教许多门客合撰了一部《吕氏春秋》。现在所传的
诸子书,大概都是汉人整理编定的;他们大概是将同一学派的各篇编辑
起来,题为某子。所以都不是有系统的著作。《吕氏春秋》却不然;它是第
一部完整的书。吕不韦所以编这部书,就是想化零为整,集合众长,统
一思想。他的基调却是道家。秦始皇统一天下,李斯为相,实行统一思想。
他烧书,禁天下藏“《诗》、《书》百家语”[22]。但时机到底还未成熟,
而秦不久也就亡了,李斯是失败了。所以汉初诸子学依然很盛。

到了汉武帝的时候,淮南王刘安仿效吕不韦的故智,教门客编了一
部《淮南子》,也以道家为基调,也想来统一思想。但成功的不是他,是董
仲舒。董仲舒向武帝建议:“六经和孔子的学说以外,各家一概禁止。邪
说息了,秩序才可统一,标准才可分明,人民才知道他们应走的路。”[23]武
帝采纳了他的话。从此,帝王用功名、利禄提倡他们所定的儒学,儒学统
于一尊;春秋、战国时代言论思想极端自由的空气便消灭了。这时候政治
上既开了从来未有的大局面,社会和经济各方面的变动也渐渐凝成了新
秩序,思想渐归于统一,也是自然的趋势。在这新秩序里,农民还占着大
多数,宗法社会还保留着,旧时的礼教与制度一部分还可适用,不过民众
化了罢了。另一方面,要创立政治上、社会上各种新制度,也得参考旧的。
这里便非用儒者不可了。儒者通晓以前的典籍,熟悉以前的制度,而又能
够加以理想化、理论化,使那些东西秩然有序,粲然可观。别家虽也有政
治社会学说,却无具体的办法,就是有,也不完备,赶不上儒家;在这建
设时代,自然不能和儒学争胜。儒学的独尊,也是当然的。
董仲舒像
《春秋繁露》书影

[1]语见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上。

[2]《论语·卫灵公》。

[3]《论语·述而》。

[4]《论语·颜渊》。

[5]《孟子·公孙丑》。
[6]《论语·宪问》。

[7]《淮南子·氾论训》。

[8]《老子》十六章。

[9]《老子》三十六章。

[10]《老子》四十五章。

[11]《老子》五十七章。

[12]《庄子·在宥》、《天运》。

[13]《吕氏春秋·审应览·离谓篇》。

[14]语见《庄子·秋水》。

[15]《荀子·非十二子篇》。

[16]《荀子·非十二子篇》。

[17]《韩非子·定法》。

[18]《韩非子·定法》。

[19]《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20]《吕氏春秋·有始览·名类篇》及《文选》左思《魏都赋》李善注
引《七略》。
[21]何休《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序》说《春秋》中“多非常异义可怪之
论”。

[22]《史记·秦始皇本纪》。

[23]原文见《汉书·董仲舒传》。

【参考资料】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第一篇。
辞赋第十一

屈 原是我国历史里永被纪念着的一个人。旧历五月五日端午节,相
传便是他的忌日;他是投水死的,竞渡据说原来是表示救他的,粽
子原来是祭他的。现在定五月五日为诗人节,也是为了纪念的缘故。他
是个忠臣,而且是个缠绵悱恻的忠臣;他是个节士,而且是个浮游尘外、
清白不污的节士。“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1],他的身世
是一出悲剧。可是他永生在我们的敬意尤其是我们的同情里。“原”是他
的号,“平”是他的名字。他是楚国的贵族,怀王时候,作“左徒”的官。左徒
好像现在的秘书。他很有学问,熟悉历史和政治,口才又好。一方面参
赞国事,一方面给怀王见客,办外交,头头是道。怀王很信任他。

当时楚国有亲秦、亲齐两派;屈原是亲齐派。秦国看见屈原得势,便
派张仪买通了楚国的贵臣上官大夫、靳尚等,在怀王面前说他的坏话。
怀王果然被他们所惑,将屈原放逐到汉北去。张仪便劝怀王和齐国绝交,
说秦国答应割地六百里。楚和齐绝了交,张仪却说答应的是六里。怀王大
怒,便举兵伐秦,不料大败而归。这时候想起屈原来了,将他召回,教他
出使齐国。亲齐派暂时抬头。但是亲秦派不久又得势。怀王终于让秦国
骗了去,拘留着,就死在那里。这件事是楚人最痛心的,屈原更不用说了。
可是怀王的儿子顷襄王,却还是听亲秦派的话,将他二次放逐到江南
去。他流浪了九年,秦国的侵略一天紧似一天;他不忍亲见亡国的惨象,
又想以一死来感悟顷襄王,便自沉在汨罗江里。
屈原像

《楚辞》中《离骚》和《九章》的各篇,都是他放逐时候所作。《离
骚》尤其是千古流传的杰构。这一篇大概是二次被放时作的。他感念怀
王的信任,却恨他糊涂,让一群小人蒙蔽着,播弄着。而顷襄王又不能觉
悟;以致国土日削,国势日危。他自己呢,“信而见疑,忠而被谤”[2],简直
走投无路;满腔委屈,千端万绪的,没人可以诉说。终于只能告诉自己的
一支笔,《离骚》便是这样写成的。“离骚”是“别愁”或“遭忧”的意思[3]。
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愤,随着他的笔奔迸出
来,“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4],只是一片一段的,没有篇
章可言。这和人在疲倦或苦痛的时候,叫“妈呀!”“天呐!”一样;心里乱
极了,闷极了,叫叫透一口气,自然是顾不到什么组织的。

篇中陈说唐、虞、三代的治,桀、纣、羿、浇的乱,善恶因果,历历分
明;用来讽刺当世,感悟君王。他又用了许多神话里的譬喻和动植物的譬
喻,委曲的表达出他对于怀王的忠爱,对于贤人君子的向往,对于群小
的深恶痛疾。他将怀王比作美人,他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情辞凄
切,缠绵不已。他又将贤臣比作香草。“美人香草”从此便成为政治的譬
喻,影响后来解诗、作诗的人很大。汉淮南王刘安作《离骚传》
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
之矣。”[5]“好色而不淫”似乎就指美人香草用作政治的譬喻而言;“怨诽
而不乱”是怨而不怒的意思。虽然我们相信《国风》的男女之辞并非政
治的譬喻,但断章取义,淮南王的话却是《离骚》的确切评语。
《离骚》书影

《九章》的各篇原是分立的,大约汉人才合在一起,给了“九章”的名
字。这里面有些是屈原初次被放时作的,有些是二次被放时作的。差不多
都是“上以讽谏,下以自慰”[6];引史事,用譬喻,也和《离骚》一样。
《离骚》里记着屈原的世系和生辰,这几篇里也记着他放逐的时期和地
域;这些都可以算是他的自叙传。他还作了《九歌》、《天问》、《远
游》、《招魂》等,却不能算自叙传,也“不皆是怨君”[7];后世都说成怨
君,便埋没了他的别一面的出世观了。他其实也是一“子”,也是一家之
学。这可以说是神仙家,出于巫。《离骚》里说到周游上下四方,驾车的
动物,驱使的役夫,都是神话里的。《远游》更全是说的周游上下四方的
乐处。这种游仙的境界,便是神仙家的理想。

《远游》开篇说“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篇中又说“临不
死之旧乡”。人间世太狭窄了,也太短促了,人是太不自由自在了。神仙家
要无穷大的空间,所以要周行无碍;要无穷久的时间,所以要长生不
老。他们要打破现实的、有限的世界,用幻想创出一个无限的世界来。在
这无限的世界里,所有的都是神话里的人物;有些是美丽的,也有些是丑
怪的。《九歌》里的神大都可爱;《招魂》里一半是上下四方的怪物,说得
顶怕人的,可是一方面也奇诡可喜。因为注意空间的扩大,所以对于天
地、山川、日月、星辰,在在都有兴味。《天问》里许多关于天文地理的疑
问,便是这样来的。一面惊奇天地之广大,一面也惊奇人事之诡异——
善恶因果,往往有不相应的;《天问》里许多关于历史的疑问,便从这
里着眼。这却又是他的入世观了。
清萧云丛绘《离骚图》

要达到游仙的境界,须要“虚静以恬愉”、“无为而自得”,还须导引养
生的修炼工夫,这在《远游》里都说了。屈原受庄学的影响极大。这些都
是庄学;周行无碍,长生不老,以及神话里的人物,也都是庄学。但庄学只
到“我”与自然打成一片而止,并不想创造一个无限的世界;神仙家似乎
比庄学更进了一步。神仙家也受阴阳家的影响;阴阳家原也讲天地广大,
讲禽兽异物的。阴阳家是齐学。齐国滨海,多有怪诞的思想。屈原常常出
使到那里,所以也沾了齐气。还有齐人好“隐”。“隐”是“遁词以隐意,谲譬
以指事”[8] ,是用一种滑稽的态度来讽谏。淳于髡可为代表。楚人也
好“隐”。屈原是楚人,而他的思想又受齐国的影响,他爱用种种政治的
譬喻,大约也不免沾点齐气。但是他不取滑稽的态度,他是用一副悲剧
面孔说话的。《诗大序》所谓“谲谏”,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倒是合式的说明。至于像《招魂》里的铺张排比,也许是纵横家的风气。
《楚辞章句》书影(汉王逸章句)

《离骚》各篇多用“兮”字足句,句逗以参差不齐为主。“兮”字足句,
三百篇中已经不少;句逗参差,也许是“南音”的发展。“南”本是南乐的名
称;三百篇中的二《南》,本该与《风》、《雅》、《颂》分立为四。二
《南》是楚诗,乐调虽已不能知道,但和《风》、《雅》、《颂》必有异
处。从二《南》到《离骚》,现在只能看出句逗由短而长、由齐而畸的
一个趋势;这中间变迁的轨迹,我们还能找到一些,总之,决不是突如其
来的。这句逗的发展,大概多少有音乐的影响。从《汉书·王褒传》可以
知道楚辞的诵读是有特别的调子的[9],这正是音乐的影响。屈原诸作奠
定了这种体制,模拟的日见其多。就中最出色的是宋玉,他作了《九
辩》。宋玉传说是屈原的弟子;《九辩》的题材和体制都模拟《离骚》
和《九章》,算是代屈原说话,不过没有屈原那样激切罢了。宋玉自己可
也加上一些新思想;他是第一个描写“悲秋”的人。还有个景差,据说是
《大招》的作者;《大招》是模拟《招魂》的。

到了汉代,模拟《离骚》的更多,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都走着宋
玉的路。大概武帝时候最盛,以后就渐渐的差了。汉人称这种体制
为“辞”,又称为“楚辞”。刘向将这些东西编辑起来,成为《楚辞》一书。
东汉王逸给作注,并加进自己的拟作,叫作《楚辞章句》。北宋洪兴祖又
作《楚辞补注》。《章句》和《补注》合为《楚辞》标准的注本。但汉人又
称《离骚》等为“赋”。《史记·屈原传》说他“作《怀沙》之赋”;《怀沙》
是《九章》之一,本无“赋”名。《传》尾又说:“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
好辞而以赋见称。”《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列“屈原赋二十五篇”,就是
《离骚》等。大概“辞”是后来的名字,专指屈、宋一类作品;赋虽从辞出,
却是先起的名字,在未采用“辞”的名字以前,本包括“辞”而言。所以浑言
称“赋”,称“辞赋”,分言称“辞”和“赋”。后世引述屈、宋诸家,只通称“楚
辞”,没有单称“辞”的。但却有称“骚”、“骚体”、“骚赋”的,这自然是“离
骚”的影响。
《楚辞集注》书影(宋朱熹撰)

荀 子 的 《 赋 篇 》 最 早 称 “ 赋 ” 。 篇 中 分
咏“礼”、“知”、“云”、“蚕”、“箴”(针)五件事物,像是谜语;其中颇有讽世
的话,可以说是“隐”的支流余裔。荀子久居齐国的稷下,又在楚国作过
县令,死在那里。他的好“隐”,也是自然的。《赋篇》总题分咏,自然和后
来的赋不同,但是安排客主,问答成篇,却开了后来赋家的风气。荀赋和
屈辞原来似乎各是各的;这两体的合一,也许是在贾谊手里。贾谊是荀卿
的再传弟子,他的境遇却近于屈原,又久居屈原的故乡;很可能的,他模
拟屈原的体制,却袭用了荀卿的“赋”的名字。这种赋日渐发展,屈原诸作
也便被称为“赋”;“辞”的名字许是后来因为拟作多了,才分化出来,作为
此体的专称的。辞本是“辩解的言语”的意思,用来称屈、宋诸家所作,倒
也并无不合之处。

《文选·班固·两都赋》书影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分赋为四类。“杂赋”十二家是总集,可以
不论。屈原以下二十家,是言情之作。陆贾以下二十一家,已佚,大概近
于纵横家言。就中“陆贾赋三篇”,在贾谊之先;但作品既不可见,是他自
题为赋,还是后人追题,不能知道,只好存疑了。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大
概是叙物明理之作。这三类里,贾谊以后各家,多少免不了屈原的影响,
但已渐有散文化的趋势;第一类中的司马相如便是创始的人。——托为
屈原作的《卜居》、《渔父》,通篇散文化,只有几处用韵,似乎是《庄子》
和荀赋的混合体制,又当别论。——散文化更容易铺张些。“赋”本
是“铺”的意思,铺张倒是本来面目。可是铺张的作用原在讽谏;这时候却
为铺张而铺张,所谓“劝百而讽一”[10] 。当时汉武帝好辞赋,作者极
众,争相竞胜,所以致此。扬雄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
淫”[11];“诗人之赋”便是前者,“辞人之赋”便是后者。甚至有诙谐嫚戏,
毫无主旨的。难怪辞赋家会被人鄙视为倡优了。

东汉以来,班固作《两都赋》,“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
度”[12];张衡仿他作《二京赋》。晋左思又仿作《三都赋》。这种赋铺叙
历史地理,近于后世的类书;是陆贾、荀卿两派的混合,是散文的更进一
步。这和屈、贾言情之作,却迥不相同了。此后赋体渐渐缩短,字句却整炼
起来。那时期一般诗文都趋向排偶化,赋先是领着走,后来是跟着走;作
赋专重写景述情,务求精巧,不再用来讽谏。这种赋发展到齐、梁、唐初
为极盛,称为“俳体”的赋[13]。“俳”是游戏的意思,对讽谏而言;其实这种
作品倒也并非滑稽嫚戏之作。唐代古文运动起来,宋代加以发挥光大,诗
文不再重排偶而趋向散文化,赋体也变了。像欧阳修的《秋声赋》,苏
轼的前、后《赤壁赋》,虽然有韵而全篇散行,排偶极少,比《卜居》、
《渔父》更其散文的。这称为“文体”的赋[14]。唐、宋两代,以诗赋取士,规
定程式。那种赋定为八韵,调平仄,讲对仗;制题新巧,限韵险难。这只是
一种技艺罢了。这称为“律赋”。对“律赋”而言,“俳体”和“文体”的赋都
是“古赋”;这“古赋”的名字和“古文”的名字差不多,真正“古”的如屈、宋
的辞,汉人的赋,倒是不包括在内的。赋似乎是我国特有的体制;虽然有
韵,而就它全部的发展看,却与文近些,不算是诗。

《文选·左思·三都赋》书影
苏轼《赤壁赋》

[1]《楚辞·渔父》。

[2]《史记·屈原传》。
[3]王逸《离骚经序》,班固《离骚赞序》。

[4]刘熙载《艺概》中《赋概》。

[5]《史记·屈原传》。

[6]王逸《楚辞章句序》。

[7]《朱子语类》一四〇。

[8]《文心雕龙·谐隐篇》。

[9]《汉书·王褒传》:“宣帝时……徵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
诵读。”

[10]《汉书·司马相如传赞》引扬雄语。

[11]《法言·吾子篇》。

[12]《两都赋序》。

[13]“俳体”,“文体”的名称,见元祝尧《古赋辨体》。

[14]“俳体”,“文体”的名称,见元祝尧《古赋辨体》。

【参考资料】游国恩《读骚论微初集》。
诗第十二

汉 武帝立乐府,采集代、赵、秦、楚的歌谣和乐谱;教李延年作协律
都尉,负责整理那些歌辞和谱子,以备传习唱奏。当时乐府里养着
各地的乐工好几百人,大约便是演奏这些乐歌的。歌谣采来以后,他们先
审查一下。没有谱子的,便给制谱;有谱子的,也得看看合式不合式,不合
式的地方,便给改动一些。这就是“协律”的工作。歌谣的“本辞”合乐时,
有的保存原来的样子,有的删节,有的加进些复沓的甚至不相干的章
句。“协律”以乐为主,只要合调;歌辞通不通,他们是不大在乎的。他们有
时还在歌辞里夹进些泛声;“辞”写大字,“声”写小字。但流传久了,声辞
混杂起来,后世便不容易看懂了。这种种乐歌,后来称为“乐府诗”,简称
就叫“乐府”。北宋太原郭茂倩收集汉乐府以下历代合乐的和不合乐的歌
谣,以及模拟之作,成为一书,题作《乐府诗集》;他所谓“乐府诗”,范
围是很广的。就中汉乐府,沈约《宋书·乐志》特称为“古辞”。

汉乐府的声调和当时称为“雅乐”的三百篇不同,所采取的是新调
子。这种新调子有两种:“楚声”和“新声”。屈原的辞可为楚声的代表。汉
高祖是楚人,喜欢楚声;楚声比雅乐好听。一般人不用说也是喜欢楚声
的。楚声便成了风气。武帝时乐府所采的歌谣,楚以外虽然还有代、赵、
秦各地的,但声调也许差不很多。那时却又输入了新声;新声出于西域和
北狄的军歌。李延年多采取这种调子唱奏歌谣,从此大行,楚声便让压
下去了。楚声的句调比较雅乐参差得多,新声的更比楚声参差得多。可是
楚声里也有整齐的五言,楚调曲里各篇更全然如此,像著名的《白头
吟》、《梁甫吟》、《怨歌行》都是的[1]。这就是五言诗的源头。
《文选·古诗十九首》书影

汉乐府以叙事为主。所叙的社会故事和风俗最多,历史及游仙的故
事也占一部分。此外便是男女相思和离别之作,格言式的教训,人生的
慨叹等等。这些都是一般人所喜欢的题材。用一般人所喜欢的调子,歌咏
一般人所喜欢的题材,自然可以风靡一世。哀帝即位,却以为这些都是不
正经的乐歌,他废了乐府,裁了多一半乐工——共四百四十一人,——大
概都是唱奏各地乐歌的。当时颇想恢复雅乐,但没人懂得,只好罢了。不
过一般人还是爱好那些乐歌。这风气直到汉末不变。东汉时候,这些乐
歌已经普遍化,文人仿作的渐多;就中也有仿作整齐的五言的,像班固
《咏史》。但这种五言的拟作极少;而班固那一首也未成熟,钟嵘在《诗
品序》里评为“质木无文”,是不错的。直到汉末,一般文体都走向整炼一
路,试验这五言体的便多起来;而最高的成就是《文选》所录的《古诗十
九首》。
旧传最早的五言诗,是《古诗十九首》和苏武、李陵诗;说“十九
首”里有七首是枚乘作的,和苏、李诗都出现于汉武帝时代。但据近来的
研究,这十九首古诗实在都是汉末的作品;苏、李诗虽题了苏、李的名
字,却不合于他们的事迹,从风格上看,大约也和“十九首”出现在差不多
的时候。这十九首古诗并非一人之作,也非一时之作,但都模拟言情的乐
府。歌咏的多是相思离别,以及人生无常、当及时行乐的意思;也有对于
邪臣当道、贤人放逐、朋友富贵相忘、知音难得等事的慨叹。这些都算是
普遍的题材;但后一类是所谓“失志”之作,自然兼受了《楚辞》的影响。
钟嵘评古诗,“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因为所咏的几乎是人人心中所要说
的,却不是人人口中、笔下所能说的,而又能够那样平平说出,曲曲说出,
所以是好。“十九首”只像对朋友说家常话,并不在字面上用工夫,而自
然达意,委婉尽情,合于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2]。到唐为止,这是五言
诗的标准。
《乐府诗集》书影 《曹子建集》书影(曹植撰)

汉献帝建安年间(西元一九六—二一九),文学极盛,曹操和他的儿
子曹丕、曹植两兄弟是文坛的主持人;而曹植更是个大诗家。这时乐府声
调已多失传,他们却用乐府旧题,改作新词;曹丕、曹植兄弟尤其努力
在五言体上。他们一班人也作独立的五言诗。叙游宴,述恩荣,开后来应
酬一派。但只求明白诚恳,还是歌谣本色。就中曹植在曹丕作了皇帝之
后,颇受猜忌,忧患的情感,时时流露在他的作品里。诗中有了“我”,所以
独成大家。这时候五言作者既多,开始有了工拙的评论;曹丕说刘桢“五
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3],便是例子。但真正奠定了五言诗的基础的是
魏代的阮籍,他是第一个用全力作五言诗的人。
陶渊明像 《陶渊明集》

阮籍是老、庄和屈原的信徒。他生在魏、晋交替的时代,眼见司马氏
三代专权,欺负曹家,压迫名士,一肚皮牢骚只得发泄在酒和诗里。他作
了《咏怀诗》八十多首,述神话,引史事,叙艳情,托于鸟兽草木之名,
主旨不外说富贵不能常保,祸患随时可至,年岁有限,一般人钻在利禄的
圈子里,不知放怀远大,真是可怜之极。他的诗充满了这种悲悯的情
感,“忧思独伤心”[4] 一句可以表见。这里《楚辞》的影响很大;钟嵘说
他“源出于《小雅》”,似乎是皮相之谈。本来五言诗自始就脱不了《楚
辞》的影响,不过他尤其如此。他还没有用心琢句;但语既浑括,譬喻又
多,旨趣更往往难详。这许是当时的不得已,却因此增加了五言诗文人
化的程度。他是这样扩大了诗的范围,正式成立了抒情的五言诗。
晋代诗渐渐排偶化、典故化。就中左思的《咏史》诗,郭璞的《游仙
诗》,也取法《楚辞》,借古人及神仙抒写自己的怀抱,为后世所宗。郭
璞是东晋初的人。跟着就流行了一派玄言诗。孙绰、许询是领袖。他们
作诗,只是融化老、庄的文句,抽象说理,所以钟嵘说像“道德论”[5]。这
种诗千篇一律,没有“我”;《兰亭集诗》各人所作四言、五言各一首,都
是一个味儿,正是好例。但在这种影响下,却孕育了陶渊明和谢灵运两
个大诗人。陶渊明,浔阳柴桑人,作了几回小官,觉得作官不自由,终于回
到田园,躬耕自活。他也是老、庄的信徒,从躬耕里领略到自然的恬美和
人生的道理。他是第一个人将田园生活描写在诗里。他的躬耕免祸的哲
学也许不是新的,可都是他从现实生活里体验得来的,与口头的玄理不
同,所以亲切有味。诗也不妨说理,但须有理趣,他的诗能够作到这一步。
他作诗也只求明白诚恳,不排不典;他的诗是散文化的。这违反了当时
的趋势,所以《诗品》只将他放在中品里。但他后来确成了千古“隐逸
诗人之宗”[6]。
谢灵运像

谢灵运,宋时作到临川太守。他是有政治野心的,可是不得志。他不
但是老、庄的信徒,也是佛的信徒。他最爱游山玩水,常常领了一群人到
处探奇访胜;他的自然的哲学和出世的哲学教他沈溺在山水的清幽里。
他是第一个在诗里用全力刻划山水的人;他也可以说是第一个用全力雕
琢字句的人。他用排偶,用典故,却能创造新鲜的句子;不过描写有时不
免太繁重罢了。他在赏玩山水的时候,也常悟到一些隐遁的、超旷的人生
哲理;但写到诗里,不能和那精巧的描写打成一片,像硬装进去似的。这
便不如陶渊明的理趣足,但比那些“道德论”自然高妙得多。陶诗教给人
怎样赏味田园,谢诗教给人怎样赏味山水;他们都是发现自然的诗人。
陶是写意,谢是工笔。谢诗从制题到造句,无一不是工笔。他开了后世
诗人着意描写的路子;他所以成为大家,一半也在这里。
齐武帝永明年间(西元四八三—四九三),“声律说”大盛。四声的分
别,平仄的性质,双声叠韵的作用,都有人指出,让诗文作家注意。从前
只着重句末的韵,这时更着重句中的“和”;“和”就是念起来顺口,听起来
顺耳。从此诗文都力求谐调,远于语言的自然。这时的诗,一面讲究用
典,一面讲究声律,不免侧重技巧的毛病。到了梁简文帝,又加新变,专
咏艳情,称为“宫体”,诗的境界更狭窄了。这种形式与题材的新变,一直
影响到唐初的诗。这时候七言的乐歌渐渐发展。汉、魏文士仿作乐府,
已经有七言的,但只零星偶见,后来舞曲里常有七言之作。到了宋代,鲍
照有《行路难》十八首,人生的感慨颇多,和舞曲描写声容的不一样,
影响唐代的李白、杜甫很大。但是梁以来七言的发展,却还跟着舞曲的路
子,不跟着鲍照的路子。这些都是宫体的谐调。
《鲍照集》书影

唐代谐调发展,成立了律诗绝句,称为近体;不是谐调的诗,称为古
体;又成立了古、近体的七言诗。古体的五言诗也变了格调。这些都是
划时代的。初唐时候,大体上还继续着南朝的风气,辗转在艳情的圈子
里。但是就在这时候,沈佺期、宋之问奠定了律诗的体制。南朝论声律,只
就一联两句说;沈、宋却能看出谐调有四种句式。两联四句才是谐调的单
位,可以称为周期。这单位后来写成“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的谱。沈、宋在一首诗里用两个周期,就是重叠一次;这
样,声调便谐和富厚,又不致单调。这就是八句的律诗。律有“声
律”、“法律”两义。律诗体制短小,组织必须经济,才能发挥它的效
力;“法律”便是这个意思。但沈、宋的成就只在声律上,“法律”上的进展,
还等待后来的作家。

李白像 杜甫像

宫体诗渐渐有人觉得腻味了;陈子昂、李白等说这种诗颓靡浅薄,没
有价值。他们不但否定了当时古体诗的题材,也否定了那些诗的形式。
他们的五言古体,模拟阮籍的《咏怀》,但是失败了。一般作家却只大
量的仿作七言的乐府歌行,带着多少的排偶与谐调。——当时往往就这
种歌行里截取谐调的四句入乐奏唱。——可是李白更撇开了排偶和谐
调,作他的七言乐府。李白,蜀人,明皇时作供奉翰林;触犯了杨贵妃,不
能得志。他是个放浪不羁的人,便辞了职,游山水,喝酒,作诗。他的乐
府很多,取材很广;他是藉着乐府旧题来抒写自己生活的。他的生活态度
是出世的;他作诗也全任自然。人家称他为“天上谪仙人”[7];这说明了他
的人和他的诗。他的歌行增进了七言诗的价值;但他的绝句更代表着新
制。绝句是五言或七言的四句,大多数是谐调。南北朝民歌中,五言四句
的谐调最多,影响了唐人;南朝乐府里也有七言四句的,但不太多。李白
和别的诗家纷纷制作,大约因为当时输入的西域乐调宜于这体制,作来
可供宫庭及贵人家奏唱。绝句最短小,贵含蓄,忌说尽。李白所作,自然而
不觉费力,并且暗示着超远的境界;他给这新体诗立下了一个标准。

但是真正继往开来的诗人是杜甫。他是河南巩县人。安禄山陷长安,
肃宗在灵武即位,他从长安逃到灵武,作了“左拾遗”的官,因为谏救房
琯,被放了出去。那时很乱,又是荒年,他辗转流落到成都,依靠故人严
武,作到“检校工部员外郎”,所以后来称为杜工部。他在蜀中住了很久。
严武死后,他避难到湖南,就死在那里。他是儒家的信徒;“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是他的素志[8]。又身经乱离,亲见了民间疾苦。他的诗努力
描写当时的情形,发抒自己的感想。唐代以诗取士,诗原是应试的玩意
儿;诗又是供给乐工歌妓唱了去伺候宫庭及贵人的玩意儿。李白用来抒
写自己的生活,杜甫用来抒写那个大时代,诗的领域扩大了,价值也增高
了。而杜甫写“民间的实在痛苦,社会的实在问题,国家的实在状况,人
生的实在希望与恐惧”[9],更给诗开辟了新世界。
《杜工部集》书影

他不大仿作乐府,可是他描写社会生活正是乐府的精神;他的写实
的态度也是从乐府来的。他常在诗里发议论,并且引证经史百家;但这
些议论和典故都是通过了他的满腔热情奔迸出来的,所以还是诗。他这
样将诗历史化和散文化;他这样给诗创造了新语言。古体的七言诗到他
手里正式成立;古体的五言诗到他手里变了格调。从此“温柔敦厚”之
外,又开了“沉着痛快”一派[10]。五言律诗,王维、孟浩然已经不用来写
艳情而用来写山水;杜甫却更用来表现广大的实在的人生。他的七言律
诗,也是如此。他作律诗很用心在组织上。他的五言律诗最多,差不多穷
尽了这体制的变化。他的绝句直述胸怀,嫌没有余味;但那些描写片段
生活印象的,却也不缺少暗示的力量。他也能欣赏自然,晚年所作,颇有
清新的刻划的句子。他又是个有谐趣的人,他的诗往往透着滑稽的风味。
但这种滑稽的风味和他的严肃的态度调和得那样恰到好处,一点也不
至于减损他和他的诗的身分。

杜牧像 李商隐像
杜甫的影响直贯到两宋时代;没有一个诗人不直接、间接学他的,没
有一个诗人不发扬光大他的。古文家韩愈,跟着他将诗进一步散文化,而
又造奇喻,押险韵,铺张描写,像汉赋似的。他的诗逞才使气,不怕说尽,
是“沉着痛快”的诗。后来有元稹、白居易二人在政治上都升沉了一番;
他们却继承杜甫写实的表现人生的态度。他们开始将这种态度理论化;
主张诗要“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嘲风雪,弄花草”是没有意义
的 [11] 。他们反对雕琢字句,主张诚实自然。他们将自己的诗分为“讽
谕”的和“非讽谕”的两类。他们的诗却容易懂,又能道出人人心中的
话,所以雅俗共赏,一时风行。当时最流传的是他们新创的谐调的七言
叙事诗,所谓“长庆体”的,还有社会问题诗。

晚唐诗向来推李商隐、杜牧为大家。李一生辗转在党争的影响中。
他和温庭筠并称;他们的诗又走回艳情一路。他们集中力量在律诗上,用
典精巧,对偶整切。但李学杜、韩,器局较大;他的艳情诗有些实在是政
治的譬喻,实在是感时伤事之作。所以地位在温之上。杜牧作了些小官
儿,放荡不羁,而很负盛名,人家称为小杜——老杜是杜甫。他的诗词采
华艳,却富有纵横气,又和温、李不同。然而都可以归为绮丽一派。这时
候别的诗家也集中力量在律诗上。一些人专学张籍、贾岛的五言律,这两
家都重苦吟,总捉摸着将平常的题材写得出奇,所以思深语精,别出蹊
径。但是这种诗写景有时不免琐屑,写情有时不免偏僻,便觉不大方。这
是僻涩一派。另一派出于元、白,作诗如说话,嬉笑怒骂,兼而有之,又
时时杂用俗语。这是粗豪一派[12]。这些其实都是杜甫的鳞爪,也都是宋
诗的先驱;绮丽一派只影响宋初的诗,僻涩、粗豪两派却影响了宋一
代的诗。
欧阳修像

宋初的诗专学李商隐;末流只知道典故对偶,真成了诗玩意儿。王禹
偁独学杜甫,开了新风气。欧阳修、梅尧臣接着发现了韩愈,起始了宋诗
的散文化。欧阳修曾遭贬谪;他是古文家。梅尧臣一生不得志。欧诗虽学
韩,却平易疏畅,没有奇险的地方。梅诗幽深淡远,欧评他“譬如妖韶
女,老自有馀态”,“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13] 。宋诗散文化,到苏轼
而极。他是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因为攻击王安石的新法,一辈子
升沉在党争中。他将禅理大量的放进诗里,开了一个新境界。他的诗气象
洪阔,铺叙宛转,又长于譬喻,真到用笔如舌的地步;但不免“掉书
袋”的毛病。他门下出了一个黄庭坚,是第一个有意的讲究诗的技巧的
人。他是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也因党争的影响,屡遭贬谪,终于
死在贬所。他作诗着重锻炼,着重句律;句律就是篇章字句的组织与变
化。他开了江西诗派。
《欧阳文忠公诗集》书影 王安石像

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说他“会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
之变,搜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
出”。他不但讲究句律,并且讲究运用经史以至奇书异闻,来增富他的
诗。这些都是杜甫传统的发扬光大。王安石已经提倡杜诗,但到黄庭
坚,这风气才昌盛。黄还是继续将诗散文化,但组织得更经济些;他还是
在创造那阔大的气象,但要使它更富厚些。他所求的是新变。他研究历
代诗的利病,将作诗的规矩得失,指示给后学,教他们知道路子,自己去
创造,展到变化不测的地步。所以能够独开一派。他不但创新,还主张点
化陈腐以为新;创新需要大才,点化陈腐,中才都可勉力作去。他不但能
够“以故为新”,并且能够“以俗为雅”。其实宋诗都可以说是如此,不过他
开始有意的运用这两个原则罢了。他的成就尤其在七言律上;组织固然
更精密,音调也谐中有拗,使每个字都斩绝的站在纸面上,不至于随口滑
过去。

南宋的三大诗家都是从江西派变化出来的。杨万里为人有气节;他
的诗常常变格调。写景最工;新鲜活泼的譬喻,层见叠出,而且不碎不
僻,能从大处下手。写人的情意,也能铺叙纤悉,曲尽其妙;所谓“笔端有
口,句中有眼”[14]。他作诗只是自然流出,可是一句一转,一转一意;所
以只觉得熟,不觉得滑。不过就全诗而论,范围究竟狭窄些。范成大是个
达官。他是个自然诗人,清新中兼有拗峭。陆游是个爱君爱国的诗人。吴
之振《宋诗钞》说他学杜而能得杜的心。他的诗有两种:一种是感激豪
宕,沈郁深婉之作;一种是流连光景,清新刻露之作。他作诗也重真率,
轻“藻绘”,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15]。他活到八十五岁,诗有万
首;最熟于诗律,七言律尤为擅长。——宋人的七言律实在比唐人进步。
《涧谷精选陆放翁诗集》书影

向来论诗的对于唐以前的五言古诗,大概推尊,以为是诗的正宗;
唐以后的五言古诗,却说是变格,价值差些,可还是诗。诗以“吟咏情
性”[16],该是“温柔敦厚”的。按这个界说,齐、梁、陈、隋的五言古诗其
实也不够格,因为题材太小,声调太软,算不得“敦厚”。七言歌行及近体
成立于唐代,却只能以唐代为正宗。宋诗议论多,又一味刻划,多用俗
语,拗折声调。他们说这只是押韵的文,不是诗。但是推尊宋诗的却以
为天下事物穷则变,变则通,诗也是如此。变是创新,是增扩,也就是进
步。若不容许变,那就只有模拟,甚至只有钞袭;那种“优孟衣冠”,甚至
土偶木人,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即如模拟所谓盛唐诗的,末流往往只剩了
空廓的架格和浮滑的声调;要是再不变,诗道岂不真穷了?所以诗的界
说应该随时扩展;“吟咏情性”、“温柔敦厚”诸语,也当因历代的诗辞而
调整原语的意义。诗毕竟是诗,无论如何的扩展与调整,总不会与文混
合为一的。诗体正变说起于宋代,唐、宋分界说起于明代;其实,历代诗
各有胜场,也各有短处,只要知道新、变,便是进步,这些争论是都不
成问题的。
《宋十五家诗选》(清陈訏编选)

[1]以上参用朱希祖《汉三大乐府调辨》(《清华学报》四卷二期)
说。

[2]“诗教”见《礼记·经解》。

[3]《与吴质书》。

[4]《咏怀》第一首。

[5]《诗品序》。

[6]《诗品》论陶语。

[7]原是贺知章语,见《旧唐书·李白传》。

[8]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9]胡适《白话文学史》。

[10]《沧浪诗话》说诗的“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优
游不迫”就是“温柔敦厚”。

[11]白居易《与元九(稹)书》。

[12]以上参用胡小石《中国文学史》(上海人文社版)说。

[13]《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

[14]周必大跋杨诚斋诗语。
[15]陆游《文章诗》。

[16]《诗大序》。
文第十三

现 存的中国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辞。这只算是些句子,很少有一章一
节的。后来《周易》卦爻辞和《鲁春秋》也是如此,不过经卜官和史
官按着卦爻与年月的顺序编纂起来,比卜辞显得整齐些罢了。便是这样,
王安石还说《鲁春秋》是“断烂朝报”[1]。所谓“断”,正是不成片段、不成章
节的意思。卜辞的简略大概是工具的缘故,在脆而狭的甲骨上用刀笔刻
字,自然不得不如此。卦爻辞和《鲁春秋》似乎没有能够跳出卜辞的氛围
去,虽然写在竹木简上,自由比较多,却依然只跟着卜辞走。《尚书》就不
同了。《虞书》、《夏书》大概是后人追记,而且大部分是战国末年的追
记,可以不论;但那几篇《商书》,即使有些是追记,也总在商、周之
间。那不但有章节,并且成了篇,足以代表当时史的发展,就是叙述文的
发展。而议论文也在这里面见了源头。卜辞是“辞”,《尚书》里大部分也
是“辞”。这些都是官文书。

记言、记事的辞之外,还有讼辞。打官司的时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叫
做“辞”;辞原是“讼”的意思[2],是辩解的言语。这种辞关系两造的利害很
大,两造都得用心陈说;审判官也得用心听,他得公平的听两面儿的。这种
辞也兼有叙述和议论;两造自己办不了,可以请教讼师。这至少是周代的
情形。春秋时候,列国交际频繁,外交的言语关系国体和国家的利害更大,
不用说更需慎重了。这也称为“辞”,又称为“命”,又合称为“辞命”或“辞
令”。郑子产便是个善于辞命的人。郑是个小国,他办外交,却能教大国折
服,便靠他的辞命。他的辞引古为证,宛转而有理,他的态度却坚强不屈。
孔子赞美他的辞,更赞美他的“慎辞”[3]孔子说当时郑国的辞命,子产先教
裨谌创意起草,交给世叔审查,再教行人子羽修改,末了儿他再加润色[4]。
他的确是很慎重的。辞命得“顺”,就是宛转而有理;还得“文”,就是引古为
证。

子产像

孔子很注意辞命,他觉得这不是件易事,所以自己谦虚的说是办不
了。但教学生却有这一科;他称赞宰我、子贡,擅长言语[5],“言语”就是“辞
命”。那时候言文似乎是合一的。辞多指说出的言语,命多指写出的言语;
但也可以兼指。各国派使臣,有时只口头指示策略,有时预备下稿子让他
带着走。这都是命。使臣受了命,到时候总还得随机应变,自己想说话;因
为许多情形是没法预料的。——当时言语,方言之外有“雅言”。“雅言”就
是“夏言”,是当时的京话或官话。孔子讲学似乎就用雅言,不用鲁语 [6] 。
卜、《尚书》和辞命,大概都是历代的雅言。讼辞也许不同些。雅言用的既
多,所以每字都能写出,而写出的和说出的雅言,大体上是一致的。孔子
说“辞”只要“达”就成[7]。辞是辞命,“达”是明白,辞多了像背书,少了说不
明白,多少要恰如其分[8]。辞命的重要,代表议论文的发展。

战国时代,游说之风大盛。游士立谈可以取卿相,所以最重说辞。他们
的说辞却不像春秋的辞命那样从容宛转了。他们铺张局势,滔滔不绝,
真像背书似的;他们的话,像天花乱坠,有时夸饰,有时诡曲,不问是
非,只图激动人主的心。那时最重辩。墨子是第一个注意辩论方法的人,
他主张“言必有三表”。“三表”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
目之实”,“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9];便是三个标
准。不过他究竟是个注重功利的人,不大喜欢文饰,“恐人怀其文,忘
其‘用’”,所以楚王说他“言多不辩”[10]。——后来有了专以辩论为事的“辩
者”,墨家这才更发展了他们的辩论方法,所谓《墨经》便成于那班墨家的
手里。——儒家的孟、荀也重辩。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11]
荀子也说:“君子必辩。”[12]这些都是游士的影响。但道家的老、庄,法家
的韩非,却不重辩。《老子》里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13],“老学”所重的
是自然。《庄子》里说“大辩不言”[14],“庄学”所要的是神秘。韩非也注重功
利,主张以法禁辩,说辩“生于上之不明”[15]。后来儒家作《易·文言传》,
也道:“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
不但是在暗暗的批评着游士好辩的风气,恐怕还在暗暗的批评着后来称
为名家的“辩者”呢。《文言传》旧传是孔子所作,不足信;但这几句话
和“辞达”论倒是合拍的。
孔子讲学

孔子开了私人讲学的风气,从此也便有了私家的著作。第一种私家著
作是《论语》,却不是孔子自作而是他的弟子们记的他的说话。诸子书
大概多是弟子们及后学者所记,自作的极少。《论语》以记言为主,所记
的多是很简单的。孔子主张“慎言”,痛恨“巧言”和“利口”;他向弟子们说
话,大概是很质直的,弟子们体念他的意思,也只简单的记出。到了墨子
和孟子,可就铺排得多。《墨子》大约也是弟子们所记。《孟子》据说是孟
子晚年和他的弟子公孙丑、万章等编定的,可也是弟子们记言的体制。那
时是个“好辩”的时代。墨子虽不好辩,却也脱不了时代影响。孟子本是个
好辩的人。记言体制的恢张,也是自然的趋势。这种记言是直接的对
话。由对话而发展为独白,便是“论”。初期的论,言意浑括,《老子》可为
代表;后来的《墨经》,《韩非子·储说》的经,《管子》的《经言》,都是
这体制。再进一步,便是恢张的论,《庄子·齐物论》等篇以及《荀子》、
《韩非子》、《管子》的一部分,都是的。——群经诸子书里常常夹着一些韵
句,大概是为了强调。后世的文也偶尔有这种例子。中国的有韵文和无韵
文的界限,是并不怎样严格的。
《管子》书影

还有一种“寓言”,藉着神话或历史故事来抒论。《庄子》多用神话,
《韩非子》多用历史故事,《庄子》有些神仙家言,《韩非子》是继承《庄
子》的寓言而加以变化。战国游士的说辞也好用譬喻。譬喻成了风气,这
开了后来辞赋的路。论是进步的体制,但还只以篇为单位,“书”的观念还没
有。直到《吕氏春秋》,才成了第一部有系统的书[16]。这部书成于吕不韦的
门客之手,有十二纪、八览、六论,共三十多万字。十二代表十二月,八
是卦数,六是秦代的圣数,这些数目是本书的间架,是外在的系统,并非
逻辑的秩序,汉代刘安主编《淮南子》,才按照逻辑的秩序,结构就严密多
了。自从有了私家著作,学术日渐平民化。著作越过越多,流传也越过越
广。“雅言”便成了凝定的文体了。后世大体采用,言文渐渐分离。战国末
期,“雅言”之外,原还有齐语、楚语两种有势力的方言[17]。但是齐语只在
《春秋公羊传》里留下一些,楚语只在屈原的“辞”里留下几个助词
如“羌”、“些”等;这些都让“雅言”压倒了。

《国语》书影

伴随着议论文的发展,记事文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里《春秋左氏
传》是一座里程碑。在前有分国记言的《国语》,《左传》从它里面取材
很多。那是铺排的记言,一面以《尚书》为范本,一面让当时记言体的、恢
张的趋势推动着,成了这部书。其中自然免不了记事的文字;《左传》便
从这里出发,将那恢张的趋势表现在记事文里。那时游士的说辞也有人
分国记载,也是铺排的记言,后来成为《战国策》那部书。《左传》是说
明《春秋》的,是中国第一部编年史。它最长于战争的记载;它能够将千头
万绪的战事叙得层次分明,它的描写更是栩栩如生。它的记言也异曲同
工,不过不算独创罢了。它可还算不得一部有自己的系统的书;它的顺序
是依着《春秋》的。《春秋》的编年并不是自觉的系统,而且“断如复断”,
也不成一部“书”。

《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书影

汉代司马迁的《史记》才是第一部有自己的系统的史书。他创造
了“纪传”的体制。他的书包括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
传,共五十多万字。十二是十二月,是地支,十是天干,八是卦数,三十取
《老子》“三十辐共一毂”的意思,表示那些“辅弼股肱之臣”,“忠信行道以
奉主上”[18];七十表示人寿之大齐,因为列传是记载人物的。这也是用数
目的哲学作系统,并非逻辑的秩序,和《吕氏春秋》一样。这部书“厥协
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以剪裁与组织见长。但是它的文字最大的贡
献,还在描写人物。左氏只是描写事,司马迁进一步描写人;写人更需要精
细的观察和选择,比较的更难些。班彪论《史记》“善叙事理,辨而不华,
质而不野,文质相称”[19],这是说司马迁行文委曲自然。他写人也是如此。
他又往往即事寓情,低徊不尽;他的悲愤的襟怀,常流露在字里行间。明
代茅坤称他“出《风》入《骚》”[20],是不错的。

汉武帝时候,盛行辞赋;后世说“楚辞汉赋”,真的,汉代简直可以说是
赋的时代。所有的作家几乎都是赋的作家。赋既有这样压倒的势力,一切
的文体,自然都受它的影响。赋的特色是铺张、排偶、用典故。西汉记事
记言,都还用散行的文字,语意大抵简明;东汉就在散行里夹排偶,汉、魏
之际,排偶更甚。西汉的赋,虽用排偶,却还重自然,并不力求工整;东汉
到魏,越来越工整,典故也越用越多。西汉普通文字,句子很短,最短有两
个字的。东汉的句子,便长起来,最短的是四个字;魏代更长,往往用上四
下六或上六下四的两句以完一意。所谓“骈文”或“骈体”,便这样开始发展。
骈体出于辞赋,夹带着不少的抒情的成分;而句读整齐,对偶工丽,可
以悦目,声调和谐,又可悦耳,也都助人情韵。因此能够投人所好,成功了
不废的体制。
宋本《文选》书影

梁昭明太子在《文选》里第一次提出“文”的标准,可以说是骈体发展
的指路牌。他不选经、子、史,也不选“辞”。经太尊,不可选;史“褒贬是非,
纪别异同”,不算“文”;子“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辞”是子史的支
流,也都不算“文”。他所选的只是“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之
作。“事”是“事类”,就是典故;“翰藻”兼指典故和譬喻。典故用得好的,譬
喻用得好的,他才选在他的书里。这种作品好像各种乐器,“并为入耳之
娱”;好像各种绣衣,“俱为悦目之玩”。这是“文”,和经、子、史及“辞”的作
用不同,性质自异。后来梁元帝又说:“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
文”,“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21]这是说,
用典故、有对偶、谐声调的抒情作品才叫作“文”呢。这种“文”大体上专指诗
赋和骈体而言;但应用的骈体如章奏等,却不算在里头。汉代本已称诗赋
为“文”,而以“文辞”或“文章”称记言、记事之作。骈体原也是些记言、记事
之作,这时候却被提出一部分来,与诗赋并列在“文”的尊称之下,真是“附
庸蔚为大国”了。

《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经》书影(鸠摩罗什译)

这时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佛典的翻译,一是群经的义疏。佛典翻
译从前不是太直,便是太华;太直的不好懂,太华的简直是魏、晋人讲老、
庄之学的文字,不见新义。这些译笔都不能作到“达”的地步。东晋时候,后
秦主姚兴聘龟兹僧鸠摩罗什为国师,主持译事。他兼通华语及西域语,
所译诸书,一面曲从华语,一面不失本旨。他的译笔可也不完全华化,往
往有“天然西域之语趣”[22];他介绍的“西域之语趣”是华语所能容纳的,所
以觉得“天然”。新文体这样成立在他的手里。但他的翻译虽能“达”,却还不
能 尽 “ 信 ”; 他 对 原 文 是 不 太 忠 实 的 。 到 了 唐 代 的 玄 奘 , 更 求 精 确 , 才
能“信”、“达”兼尽,集佛典翻译的大成。这种新文体一面增扩了国语的词
汇,也增扩了国语的句式。词汇的增扩,影响最大而易见,如现在口语
里还用着的“因果”、“忏悔”、“刹那”等词,便都是佛典的译语。句式的增
扩,直接的影响比较小些,但像文言里常用的“所以者何”、“何以故”等也
都是佛典的译语。另一面,这种文体是“组织的,解剖的”[23]。这直接影响
了佛教徒的注疏和“科分”之学[24],间接影响了一般解经和讲学的人。

演释古人的话的有“故”、“解”、“传”、“注”等。用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
文,叫作“故”。演释原来辞意,叫作“解”。但后来解释字句,也叫
做“故”或“解”。“传”,转也,兼有“故”、“解”的各种意义。如《春秋左氏传》
补充故事,兼阐明《春秋》辞意。《公羊传》、《穀梁传》只阐明《春秋》辞
意——用的是问答式的记言。《易传》推演卦爻辞的意旨,也是铺排的记
言。《诗毛氏传》解释字句,并给每篇诗作小序,阐明辞意。“注”原只解释
字句,但后来也有推演辞意、补充故事的。用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以及
一般的解释辞意,大抵明白易晓。《春秋》三传和《诗毛氏传》阐明辞意,
却是断章取义,甚至断句取义,所以支离破碎,无中生有。注字句的本不
该有大出入,但因对于辞意的见解不同,去取字义,也有各别的标准。注
辞意的出入更大。像王弼注《周易》,实在是发挥老、庄的哲学;郭象注《庄
子》,更是藉了《庄子》发挥他自己的哲学。南北朝人作群经“义疏”,一面便
是王弼等人的影响,一面也是翻译文体的间接影响。这称为“义疏”之学。
郭象注本《庄子》书影

汉、晋人作群经的注,注文简括,时代久了,有些便不容易通晓。南
北朝人给这些注作解释,也是补充材料,或推演辞意。“义疏”便是这个。无
论补充或推演,都得先解剖文义;这种解剖必然的比注文解剖经文更精细
一层。这种精细的确不算是破坏的解剖,似乎是佛典翻译的影响。就中
推演辞意的有些也只发挥老、庄之学,虽然也是无中生有,却能自成片段,
便比汉人的支离破碎进步。这是王弼等人的衣钵,也是魏、晋以来哲学发
展的表现。这是又一种新文体的分化。到了唐修《五经正义》,削去玄
谈,力求切实,只以疏明注义为重。解剖字句的工夫,至此而极详。宋人
所谓“注疏”的文体,便成立在这时代。后来清代的精详的考证文,就是从这
里变化出来的。

韩愈像 《韩昌黎集》书影

不过佛典只是佛典,义疏只是义疏,当时没有人将这些当
作“文”的。“文”只用来称“沈思翰藻”的作品。但“沈思翰藻”的“文”,渐渐有
人嫌“浮”“艳”了。“浮”是不直说,不简截说的意思。“艳”正是隋代李谔《上
文帝书》中所指斥的:“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
状。”那时北周的苏绰是首先提倡复古的人,李谔等纷纷响应。但是他们都
没有找到路子,死板的模仿古人到底是行不通的。唐初,陈子昂提倡改革
文体,和者尚少。到了中叶,才有一班人“宪章六艺,能探古人述作之
旨”[25],而元结、独孤及、梁肃最著。他们作文,主于教化,力避排偶,辞取
朴拙。但教化的观念,广泛难以动众,而关于文体,他们不曾积极宣扬,
因此未成宗派。开宗派的是韩愈。

韩愈,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唐宪宗时,他作刑部侍郎,因谏迎
佛骨被贬;后来官至吏部侍郎,所以称为韩吏部。他很称赞陈子昂、元结复
古的功劳,又曾请教过梁肃、独孤及。他的脾气很坏,但提携后进,最是
热肠。当时人不愿为师,以避标榜之名;他却不在乎,大收其弟子。他可
不愿作章句师,他说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26]。他实在是以文辞为教
的创始者。他所谓“传道”,便是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
的道;所谓“解惑”,便是排斥佛、老。他是以继承孟子自命的;他排佛、老,正
和孔子的距杨、墨一样。当时佛、老的势力极大,他敢公然排斥,而且因
此触犯了皇帝[27]。这自然足以惊动一世。他并没有传了什么新的道,却指
示了道统,给宋儒开了先路。他的重要的贡献,还在他所提倡的“古文”上。
柳宗元像 曾巩像

他说他作文取法《尚书》、《春秋》、《左传》、《周易》、《诗经》以
及《庄子》、《楚辞》、《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等。《文选》所不收的经、
子、史,他都排进“文”里去。这是一个大改革、大解放。他这样建立起文统
来。但他并不死板的复古,而以变古为复古。他说:“惟古于辞必己出,降而
不能乃剽贼”[28],又说:“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29];他是在创造新
语。他力求以散行的句子换去排偶的句子,句逗总弄得参参差差的。但他
有他的标准,那就是“气”。他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
宜。”[30]“气”就是自然的语气,也就是自然的音节。他还不能跳出那定
体“雅言”的圈子而采用当时的白话;但有意的将白话的自然音节引到文里
去,他是第一个人。在这一点上,所谓“古文”也是不“古”的;不过他提出“语
气流畅”(气盛)这个标准,却给后进指点了一条明路。他的弟子本就不少,
再加上私淑的,都往这条路上走,文体于是乎大变。这实在是新体的“古
文”,宋代又称为“散文”——算成立在他的手里。

三苏像(苏洵、苏轼、苏辙)

柳宗元与韩愈,宋代并称,他们是好朋友。柳作文取法《书》、
《诗》、《礼》、《春秋》、《易》以及《穀梁》、《孟》、《荀》、《庄》、《老》、
《国语》、《离骚》、《史记》,也将经、子、史排在“文”里,和韩的文统
大同小异。但他不敢为师,“摧陷廓清”的劳绩,比韩差得多。他的学问见
解,却在韩之上,并不墨守儒言。他的文深幽精洁,最工游记;他创造了描
写景物的新语。韩愈的门下有难、易两派。爱易派主张新而不失自然,李
翱是代表;爱难派主张新就不妨奇怪,皇甫湜是代表。当时爱难派的流传
盛些。他们矫枉过正,语艰意奥,扭曲了自然的语气、自然的音节,僻涩诡
异,不易读诵。所以唐末宋初,骈体文又回光反照了一下。雕琢的骈体文
和僻涩的古文先后盘踞着宋初的文坛。直到欧阳修出来,才又回到韩愈
与李翱,走上平正通达的古文的路。
韩愈抗颜为人师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难;欧阳修居高位而提倡古
文,形势比较容易。明代所称唐宋八大家[31],韩、柳之外,六家都是宋人。
欧阳修为首,以下是曾巩、王安石、苏洵和他的儿子苏轼、苏辙。曾巩、苏
轼是欧阳修的门生,别的三个也都是他提拔的。他真是当时文坛的盟主。
韩愈虽然开了宗派,却不曾有意的立宗派;欧、苏是有意的立宗派。他们虽
也提倡道,但只促进了并且扩大了古文的发展。欧文主自然。他所作纡徐
曲折,而能条达疏畅,无艰难劳苦之态;最以言情见长,评者说是从《史
记》脱化而出。曾学问有根柢,他的文确实而谨严;王是政治家,所作以精
悍胜人。三苏长于议论,得力于《战国策》、《孟子》;而苏轼才气纵横,并
得力于《庄子》。他说他的文“随物赋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
止”[32];又说他意到笔随,无不尽之处[33]。这真是自然的极致了。他的文,学
的人最多。南宋有“苏文熟,秀才足”的俗谚[34],可见影响之大。
《三苏先生文粹》书影

欧、苏以后,古文成了正宗。辞赋虽还算在古文里头,可是从辞赋出
来的骈体却只拿来作应用文了。骈体声调铿锵,便于宣读,又可铺张词
藻不着边际,便于酬酢,作应用文是很相宜的。所以流传到现在,还没有
完全死去。但中间却经过了散文化。自从唐代中叶的陆贽开始。他的奏议
切实恳挚,绝不浮夸,而且明白晓畅,用笔如舌。唐末骈体的应用文专
称“四六”,却更趋雕琢;宋初还是如此。转移风气的也是欧阳修。他多用虚
字和长句,使骈体稍稍近于语气之自然。嗣后群起仿效,散文化的骈文竟
成了定体了。这也是古文运动的大收获。

唐代又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语录,一是“传奇”,都是佛家的影
响。语录起于禅宗。禅宗是革命的宗派,他们只说法而不著书。他们大胆
的将师父们的话参用当时的口语记下来。后来称这种体制为语录。他们
不但用这种体制记录演讲,还用来通信和讨论。这是新的记言的体制,
里面夹杂着“雅言”和译语。宋儒讲学,也采用这种记言的体制,不过不大
夹杂译语。宋儒的影响究竟比禅宗大得多,语录体从此便成立了,盛行
了。传奇是有结构的小说。从前只有杂录或琐记的小说,有结构的从传
奇起头。传奇记述艳情,也记述神怪,但将神怪人情化。这里面描写的人
生,并非全是设想,大抵还是以亲切的观察作底子。这开了后来佳人才子
和鬼狐仙侠等小说的先路。它的来源一方面是俳谐的辞赋,一方面是翻
译的佛典故事;佛典里长短的寓言所给予的暗示最多。当时文士作传奇,
原来只是向科举的主考官介绍自己的一种门路。当时应举的人在考试之
前,得请达官将自己姓名介绍给主考官;自己再将文章呈给主考官看。先
呈正经文章,过些时再呈杂文如传奇等,传奇可以见史才、诗、笔、议
论,人又爱看,是科举的很好媒介。这样,作者便日见其多了。
三国演义》书影 李贽评本《水浒》书影

到了宋代,又有“话本”。这是白话小说的老祖宗。话本是“说话”的底
本;“说话”略同后来的“说书”,也是佛家的影响。唐代佛家向民众宣讲佛
典故事,连说带唱,本子夹杂“雅言”和口语,叫作“变文”;“变文”后来也有
说唱历史故事及社会故事的。“变文”便是“说话”的源头;“说话”里也还有
演说佛典这一派。“说话”是平民的艺术;宋仁宗很爱听,以后便变为专业,
大流行起来了。这里面有说历史故事的,有说神怪故事的,有说社会故事
的。“说话”渐渐发展,本来由一个或几个同类而不相关联的短故事,引出一
个同类而不相关联的长故事的,后来却能将许多关联的故事组织起来,分
为“章回”了。这是体制上一个大进步。
《红楼梦》书影

话本留存到现在的已经很少,但还足以见出后世的几部小说名著,如
元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明施耐庵的《水浒传》,吴承恩的《西游
记》,都是从话本演化出来的;不过这些已是文人的作品,而不是话本
了。就中《三国志演义》还夹杂着“雅言”,《水浒传》和《西游记》便都是
白话了。这里除《西游记》以设想为主外,别的都可以说是写实的。这种写
实的作风在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得着充分的发展。《三国志演义》
等书里的故事虽然是关联的,却不是联贯的。到了《红楼梦》,组织才更严
密了;全书只是一个家庭的故事。虽然包罗万有,而能“一以贯之”。这不但
是章回小说,而且是近代所谓“长篇小说”了。白话小说到此大成。

明代用八股文取士,一般文人都镂心刻骨的去简炼揣摩,所以极一代
之盛。“股”是排偶的意思;这种体制,中间有八排文字互为对偶,所以有此
称。——自然也有变化,不过“八股”可以说是一般的标准。——又称为“四
书文”,因为考试里最重要的文字,题目都出在四书里。又称为“制艺”,因为
这是朝廷法定的体制。又称为“时文”,是对古文而言。八股文也是推演经典
辞意的;它的来源,往远处说,可以说是南北朝义疏之学,往近处说,便
是宋、元两代的经义。但它的格律,却是从“四六”演化的。宋代定经义为考
试科目,是王安石的创制;当时限用他的群经“新义”,用别说的不录,元代
考试,限于“四书”,规定用朱子的章句和集注。明代制度,主要的部分也是
如此。
《红楼图咏》书影

经义的格式,宋末似乎已有规定的标准,元、明两代大体上递相承
袭。但明代有两种大变化:一是排偶,一是代古人语气。因为排偶,所以讲
究声调。因为代古人语气,便要描写口吻;圣贤要像圣贤口吻,小人要像
小人的。这是八股文的仅有的本领,大概是小说和戏曲的不自觉的影
响。八股文格律定得那样严,所以得简炼揣摩,一心用在技巧上。除了口
吻、技巧和声调之外,八股文里是空洞无物的。而因为那样难,一般作者
大都只能套套滥调,那真是“每下愈况”了。这原是君主牢笼士人的玩艺
儿,但它的影响极大;明、清两代的古文大家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八股文出
身的。

清代中叶,古文有桐城派,便是八股文的影响。诗文作家自己标榜宗
派,在前只有江西诗派,在后只有桐城文派。桐城派的势力,绵延了二百多
年,直到民国初期还残留着;这是江西派比不上的。桐城派的开山祖师是
方苞,而姚鼐集其大成。他们都是安徽桐城人,当时有“天下文章在桐城”的
话[35],所以称为桐城派。方苞是八股文大家。他提倡归有光的文章,归也是
明代八股文兼古文大家。方是第一个提倡“义法”的人。他论古文以为六经
和《论语》、《孟子》是根源,得其枝流而义法最精的是《左传》、《史
记》,其次是《公羊传》、《穀梁传》、《国语》、《国策》,两汉的书和
疏,唐宋八家文[36]——再下怕就要数到归有光了。这是他的,也是桐城派
的文统论。“义”是用意,是层次;“法”是求雅、求洁的条目。雅是纯正不
杂,如不可用语录中语、骈文中丽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俊语、
《南史》、《北史》中佻巧语以及佛家语。后来姚鼐又加上注疏语和尺牍
语。洁是简省字句。这些“法”其实都是从八股文的格律引伸出来的。方苞
论文,也讲“阐道”[37];他是信程、朱之学的,不过所入不深罢了。
姚鼐像 《古文辞类纂》书影

方苞受八股文的束缚太甚,他学得的只是《史记》、欧、曾、归的一部
分,只是严整而不雄浑,又缺乏情韵。姚鼐所取法的还是这几家,虽然也
不雄浑,却能“迂回荡漾,余味曲包”[38],这是他的新境界。《史记》本多含
情不尽之处,所谓远神的。欧文颇得此味,归更向这方面发展——最善述
哀,姚简直用全力揣摩。他的老师刘大櫆指出作文当讲究音节,音节是神
气的迹象,可以从字句下手[39]。姚鼐得了这点启示,便从音节上用力,去求
得那绵邈的情韵。他的文真是所谓“阴与柔之美”[40]。他最主张诵读,又最
讲究虚助字,都是为此。但这分明是八股文讲究声调的转变。刘是雍正副
榜,姚是乾隆进士,都是用功八股文的。当时汉学家提倡考据,不免繁琐的
毛病。姚鼐因此主张义理、考据、词章三端相济,偏废的就是“陋”儒[41]。但
他的义理不深,考据多误,所有的还只是词章本领。他选了《古文辞类
纂》;序里虽提到“道”,书却只成为古文的典范。书中也不选经、子、史;经
也因为太尊,子、史却因为太多。书中也选辞赋。这部选本是桐城派的经
典,学文的必由于此,也只须由于此。方苞评归有光的文庶几“有序”,但“有
物之言”太少[42]。曾国藩评姚鼐也说一样的话,其实桐城派都是如此。攻
击桐城派的人说他们空疏浮浅,说他们范围太窄,全不错;但他们组织的
技巧,言情的技巧,也是不可抹杀的。
阮元像

姚鼐以后,桐城派因为路太窄,渐有中衰之势。这时候仪征阮元提倡
骈文正统论。他以《文选序》和南北朝“文”“笔”的分别为根据,又扯上传
为孔子作的《易·文言传》。他说用韵用偶的才是文,散行的只是笔,或
是“直言”的“言”,“论难”的“语”[43]。古文以立意、记事为宗,是子、史正流,
终究与文章有别。《文言传》多韵语、偶语,所以孔子才题为“文”言。阮
元 所 谓 韵 , 兼 指 句 末 的 韵 与 句 中 的 “ 和 ” 而 言 [44] 。 原 来 南 北 朝 所
谓“文”、“笔”,本有两义:“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当时的常言[45]——韵
只是句末韵。阮元根据此语,却将“和”也算是韵,这是曲解一。梁元帝说有
对偶、谐声调的抒情作品是文,骈体的章奏与散体的著述都是笔[46] 。阮元
却只以散体为笔,这是曲解二。至于《文言传》,固然称“文”,却也
称“言”,况且也非孔子所作—这更是傅会了。他的主张,虽然也有一些响
应的人,但是不成宗派。
《经史百家杂钞》书影

曾国藩出来,中兴了桐城派。那时候一般士人,只知作八股文;另一面
汉学、宋学的门户之争,却越来越利害,各走偏锋。曾国藩为补偏救弊起
见,便就姚鼐义理、考据、词章三端相济之说加以发扬光大。他反对当时
一般考证文的芜杂琐碎,也反对当时崇道贬文的议论,以为要明先王之
道,非精研文字不可;各家著述的见道多寡,也当以他们的文为衡量的标
准。桐城文的病在弱在窄,他却能以深博的学问、弘通的见识、雄直的气
势,使它起死回生。他才真回到韩愈,而且胜过韩愈。他选了《经史百家
杂钞》,将经、史、子也收入选本里,让学者知道古文的源流,文统的一
贯,眼光便比姚鼐远大得多。他的幕僚和弟子极众,真是登高一呼,群山
四应。这样延长了桐城派的寿命几十年。

但“古文不宜说理”[47],从韩愈就如此。曾国藩的力量究竟也没有能够
补救这个缺陷于一千年之后。而海通以来,世变日亟,事理的繁复,有些决
非古文所能表现。因此聪明才智之士渐渐打破古文的格律,放手作去。到
了清末,梁启超先生的“新文体”可算登峰造极。他的文“时杂以俚语、韵语
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而“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
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48]但这种“魔力”也不能持久;中国的变化实在
太快,这种“新文体”又不够用了。胡适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这才起来提倡
白话文,经过五四运动,白话文是畅行了。这似乎又回到古代言文合一的
路。然而不然。这时代是第二回翻译的大时代。白话文不但不全跟着国语
的口语走,也不全跟着传统的白话走,却有意的跟着翻译的白话走。这是
白话文的现代化,也就是国语的现代化。中国一切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
语言的现代化也是自然的趋势,并不足怪的。
曾国藩像
梁启超像
胡适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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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周麟之跋孙觉《春秋经解》引王语。“朝报”相当于现在的政府公
报。

[2]《说文》辛部。

[3]均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4]《论语·宪问》。

[5]《论语·先进》。

[6]《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这
里用刘宝楠《论语正义》的解释。

[7]《论语·卫灵公》:“子曰:‘辞达而已矣。’”

[8]《仪礼·聘礼》:“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

[9]《非命》上。

[10]《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11]《滕文公》下。

[12]《非相篇》。

[13]《老子》八十一章。

[14]《齐物论》。

[15]《问辩》。

[16]上节及本节参用傅傅年《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中央研究
院语言历史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二部分)说。

[17]《孟子·滕文公》:“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
诸。”楚人要学齐语,可见齐语流行很广。又《韩诗外传》四:“然则楚之
狂者楚言,齐之狂者齐言,习使然也。”“楚言”和“齐言”并举,可见楚言也
是很有势力的。
[18]《史记自序》。

[19]《后汉书·班彪传》。

[20]《史记评林》总评。

[21]《金楼子·立言篇》。

[22]宋赞宁论罗什所译《法华经》语,见《宋高僧传》卷三。

[23]梁启超《翻译文学与佛典》六之二。

[24]佛教徒注释经典,分析经文的章段,称为“科分”。

[25]李舟《独孤常州集序》。

[26]《师说》。

[27]《谏佛骨表》触怒宪宗,被贬为潮州刺史。

[28]《樊绍述墓志铭》。

[29]《答李翊书》。

[30]《答李翊书》。

[31]茅坤有《唐宋八大家文钞》,从此“唐宋八大家”成为定论。

[32]《文说》。

[33]何薳《春渚纪闻》中东坡事实。

[34]陆游《老学庵笔记》。
[35]周书昌语,见姚鼐《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

[36]《古文约选·序例》。

[37]见雷鋐《卜书》。

[38]吕璜纂《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

[39]刘大櫆《论文偶记》。

[40]姚鼐《复鲁絜非书》。

[41]《述庵文钞序》,又《复秦小岘书》。

[42]《书震川文集后》。

[43]根据《说文》言部。

[44]阮元《文言说》及《与友人论古文书》。

[45]《文心雕龙·总术》。

[46]《金楼子·立言篇》。

[47]曾国藩《复吴南屏书》:“仆尝谓古文之道,无施不可,但不宜说
理耳。”

[4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柳宗元《封建论》指导大概
原文

(1)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民)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
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
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
来,其生人(民)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2)彼其初与万物俱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
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
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
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
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
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
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
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民)。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
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
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民)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
势也。

(3)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
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
同,离为守臣、扞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於宣王,挟
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
东徙,而自列为诸侯矣。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
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盭,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
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
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4)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
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
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民),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
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民)而无叛吏。人(民)怨于下而吏畏于上;
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民)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5)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
间,奔命扶伤而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
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邑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
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世)可知也。

(6)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
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7)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民),适其俗,修其理(治),施化
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治)乎?余又非之:

(8)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治)国寡。
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民)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
在于政。周事然也。

(9)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治)人(民)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
(治)人(民)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治);
酷刑苦役,而万人(民)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10)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
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
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
可谓理(治)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
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
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
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民),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
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
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
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民)乎?汉事然也。

(11)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
理(治)平矣。

(12)或者又曰:夏、商、周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
(治)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
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13)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
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
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
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
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
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14)夫天下之道理(治)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
可以理(治)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治)。继世而理(治)者,上果贤乎?下
果不肖乎?则生人(民)之理(治)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民)
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
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指导大概

本篇是议论文,而且是议论文中的辩论文。辩论的题目是封建制和郡县
制的得失。辩论的对象是魏代的曹冏,他作《六代论》,晋代的陆机,他作
《五等论》,都是拥护封建的人;还有唐代的杜佑等。曹、陆的论,《文选》
里有;杜佑等的意见,载在《唐书·宗室传赞》里——那“赞”里也节录了本篇
的文字。本篇着重实际的政制,所以历引周、秦、汉、唐的事迹作证。但实际
的政制总得有理论的根据;曹、陆都曾举出他们理论的根据。柳宗元是反对
封建的,他也有他的政治哲学作根据,这便是“势”。他再三的说:“封建非圣
人意也,势也”(1)(2)(14)。这是全篇的主旨。柳宗元生在安史乱后,又
朱泚、朱滔、李希烈、王武俊、吴少诚、吴元济、王承宗诸人作乱。这些都
是“藩镇”,都是军阀的割据。篇中所谓“叛将”,便指的这些人。他们委任官吏,
截留税款,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很像春秋时代强大的诸侯。柳宗元反对
封建,是在这一种背景里。他是因为对于当时政治的关心才引起了对于封建
制的历史的兴趣;所以引证的事实一直到唐代,而且对于当时的局面还建议
了一个简要的原则(11),供执政者参考。——柳宗元是唐朝的臣子,照例得
避本朝帝王的讳。太宗讳“世民”,文中“世”作“代”,“民”作“人”——文中有两
个“民”字(10),大概是传刻的人改的。高宗讳“治”,文中作“理”。当时人都得
如此,不独柳宗元一个。今在想着该是避讳的字下,都用括弧注出应作的本
字,也许看起来明白些。

曹、陆都以为封建是“圣人意”。《六代论》说:“夫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
其忧,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独治之不能久也,故与人共治之,
知独守之不能固也,故与人共守之。”《五等论》也说:“夫先王知帝业至重,
天下至旷;旷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独任;任重必于借力,制旷终乎因人。于
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财(同“裁”)其亲疏之宜,使万国相维以成盘石之固,宗
庶杂居而定‘维城’之业。”共忧乐,同安危,便是封建制的理论的根据。曹、
陆都说这是“先王知”,可见是“圣人意”。这是封建论者共同的主要的论据。柳
宗元反对封建,得先打破这个论据。这是本篇主要的工作(1)—(6)。“封建非
圣人意也,势也”,便是针对着曹、陆的理论而发的。柳宗元还说:“彼封建者,
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
也”(1)。那么,不但“封建非圣人意”,圣人并且要废除封建,只是“势不可”罢
了。说到“势”,便得从封建起源或社会起源着眼,这便是所谓“生人(民)之
初”(1)。柳宗元似乎不相信古传的“天作君师”说(《孟子》引《逸尚书》);他
以为“君长刑政”起于“争”。人与人因物资而争,其中“智而明者”给他们“断曲
直”,施刑罚,让他们息争。这就是“君长”。有“君长刑政”然后有秩序,然后
有“群”。群与群又因物资相争,息争的是兵强德大的人;于是乎有诸侯。诸侯
相争,息争的是德大的人;于是乎有方伯、连帅。方伯、连帅相争,息争的是
德更大的人;于是乎有天子。“然后天下会于一”(2)。群的发展是自小而大,
自下而上。这是柳宗元的封建起源论社会起源论,也就是他的政治哲学。所
谓“势”,就指这种自然的发展而言。他的理论大概是从《荀子》来的。《荀子·
礼论篇》说:“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
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君道篇》又
说:“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这便是“君长刑政”起于“争”的道理,不过说得
不成系统罢了。“假物”也是借用《荀子·劝学篇》“君子……善假于物”的话,
篇中已提明荀卿。至于那种层次的发展,是恰和《墨子·尚同篇》所说翻了个
个儿。《尚同篇》以为“正长”“刑政”起于“乱”;而封建的社会的发展是自天子
至于“乡里之长”,是自大而小,自上而下。柳宗元建立了他的封建起源论社会
起源论,接着就说“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民)者,死‘必’求其嗣而奉
之”(2)。这是说明封建的世袭制的来由,但未免太简单化了些。

可是社会的自然发展是“势”,圣人的“不得已”也是“势”。篇中论汤、武
不革除封建制的缘故道:“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
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
所不得已也”(13)。“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不免是姑息,不免是妥协。所
以接着便说:“夫汤、武之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
子孙也”(13)。这种“不得已”出于私心,虽然也是“势”,却跟那圣人无可奈何
的“生人(民)之初”的“势”不一样。但是无论怎么样,封建“非圣人之意”是
一定的。在封建的世袭制下,“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
亦无以立于天下”(14)。圣人那会定下这种不公的制度呢?本篇除辩明“封建
非圣人意也,势也”这个主旨以外,还设了三个难。末一难是“殷、周,圣王也,
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柳宗元便举出“汤、武之所不得已”来破这一
难,已见上。中一难是“夏、商、周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12)。《六代论》开
端就说“昔夏、殷、周之历世数十,而秦二世而亡”;杜佑也以为封建制“主祚常
永”,郡县制“主祚常促”。但这也是封建论者一般的意见,因为周历年八百,
秦二世而亡,可以作他们有力的证据。柳宗元却只举魏、晋、唐三代作反证。
魏、晋两代,封建制还存着,“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唐代改了郡县制,“垂二
百祀,大业弥固”(12)。可见朝代的长短和封建是无关的。头一难是:“封建
者,必私其土,子其人(民),适其俗,修其理(治),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
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治)乎?”(7)这也是《五等论》里一层主要的意思,
而且是陆机自己的见解—他那“共忧乐,同安危”的论据是袭用曹冏的。这里
他说:“五等之君为己思治,郡县之长为利图物。何以征之?盖企及进取,仕
子之常志;修己安民,良士之所希及。夫进取之情锐而安民之誉迟。是故侵
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惮,损实事以养民者,官长所夙夜也。君无卒岁之
图,臣挟一时之志。五等则不然,知国为已土,众皆我民,民安己受其利,国
伤家婴其病。故前人欲以垂后,后嗣思其堂构;为上无苟且之心,群下知胶固
之义。”共忧乐,同安危,是从治者方面看,“施化”的难易是从受治方面看。
这后一层的重要仅次于前者,也是封建论者一种有力的论据。所以本篇列为
头一难。别的两难,柳宗元只简单的驳了过去;只对于这一难,却历引周、
秦、汉、唐的事迹,证明它的不正确。他对于“共忧乐,同安危”那个论据,除
建立了新的代替的“势”的理论外,也曾引周、秦、汉、唐的事迹作证。这一难
的重要性由此可见。篇中两回引周、秦、汉、唐的事迹,观点却不同。一回着
重在“制”,在治者;一回着重在“政”,在被治者。但从实际的政治里比较封建
制和郡县制的得失,却是一样的。

照全篇所论,封建制有三失。一是“诸侯盛强,末大不掉”,天子“徒建空
名 于 诸 侯 之上 ( 3 ) 。 二是 “列侯骄 盈, 黩货 事戎; 大 凡乱国 多, 理( 治 ) 国
寡”(8)。三是“继世而理(治)”,君长的贤不肖未可知,“生人(民)之理(治)乱
未可知”(14)。因为“末大不掉”,便有陆机说的“侵弱之辱”,“土崩之困”;本篇
论周代的末路“判为十二,分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
秦”(3),正是这种现象。因为“列侯骄盈,黩货事戎”,便不免“奸利浚财,怙势
作威,大刻于民”的情形(10)。而这两种流弊大半由于“继世而理(治)”,便是
所谓“世袭”。“生人(民)之初”,各级的君长至少是“智而明者”,此外“有兵有
德”;越是高级的君长德越大(2)。虽然在我们看,这只是个理想,但柳宗元自
己应该相信是真的,他也应该盼望本篇的读者相信这是真的。那么,封建制
刚开头的时候,该是没有什么弊病的。弊病似乎起于“其德在人(民)者,死必
求其嗣而奉之”(2)。这就是“继世而理(治)”。“继世而理(治)”的嗣君不必
是“智而明者”,更不必“有德”。这种世袭制普遍推行,世君之下,又有“世大
夫,”使得“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14)。这不是和“生人(民)之
初”“智而明者”“有德”者作君长的局面刚刚相反了吗?自然,事实上世袭制
和封建制是分不开的,是二而一的。可是柳宗元直到篇末才将“继世而理
(治)”的流弊概括的提了一下,似乎也太忽略了这制度的重要性了?不,他不
是忽略,他有他的苦衷。他生在君主世袭的时代,怎能明目张胆的攻击世袭
制呢?他只能主张将无数世袭的“君长”归并为一个世袭的天子,他只能盼望
这个世袭的天子会选贤与能去作“守宰”。篇中所论郡县制之得有二。一是“摄
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4),便是中央集权的意思。二是陆机所谓“官方(宜
也)庸(同“用”)能”;按本篇的说法,便是“孟舒、魏尚之术”可得而施,“黄霸、
汲黯之化”可得而行(10)—一方面也便是圣贤有以立于天下(14)。但本篇重
在“破”而不在“立”,封建之失,指摘得很详细,郡县之得,只略举纲目罢了。
本篇论历代政制的得失,只举周、秦、汉、唐四代。“尧、舜、禹、汤之事
远”(3),所以存而不论。尧、舜、禹、汤时代的史料留传的太少,难以考信,
存而不论是很谨慎的态度。“及有周而甚详”(3),从周说起,文献是足征的。
不但文献足征,周更是封建制的极盛时期和衰落时期。这里差不多可以看见
封建制的全副面目。这是封建制的最完备最适当的代表。而周代八百年天
下,又是封建论者所艳羡的,并且是他们凭藉着起人信心的实证。秦是第一
个废封建置郡县的朝代;这是一个革命的朝代。可是二世而亡,留给论史家
许多争辩。封建论者很容易的指出,这短短的一代是封建制的反面的铁
证。反封建论者像柳宗元这样,却得很费心思来解释秦的速亡并不在郡县
制上—郡县固然亡,封建还是会亡的。汉是封建和郡县两制并用;郡县制有
了长足的发展,封建制也经过几番修正,渐渐达到名存实亡的地步。年代又
相当长。这是郡县制成功的时代,也是最宜于比较两种制度的得失的时代。
所以本篇说,“继汉而帝者,虽百代(世)可知也”(5)。汉可以代表魏、晋等
代;篇中只将魏、晋带了一笔,并不详叙,便是为此。汉其实也未尝不可代表
唐。但柳宗元是唐人,他固然不肯忽略自己的时代;而更有关系的是安、史以
来的“藩镇”的局面,那不能算封建却又像封建的,别的朝代未尝没有这种情
形,却不像唐代的显著和深烈,这是柳宗元所最关心的。他的反封建,不但是
学术的兴趣,还有切肤之痛。就这两种制度本身看,唐代并不需要特别提出;
但他却两回将本朝跟周、秦、汉相提并论,可见是怎样的郑重其事了。《唐书·
宗室传赞》说杜佑、柳宗元论封建,“深探其本,据古验今而反复焉。”杜佑的
全文不可见;以本篇而论,这却是一个很确切的评语。“深探其本”指立封建
起源论,“据古验今而反复”正指两回将唐代跟周、秦、汉一并引作论证。

篇中两回引证周、秦、汉、唐的事迹,观点虽然不同,而“制”的得失须
由“政”见,所论不免有共同的地方,评为“反复”是不错的。第一回引证
以“制”为主,所以有“非郡邑之制失”(4),“徇周之制”,“秦制之得”(5),“州县
之设,固不可革”(6)等语。这里周制之失是“末大不掉”(3),秦制之得是“摄
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4);汉代兼用两制,“有叛国而无叛郡”(5),得失最
是分明。秦虽二世而亡,但“有叛人(民)而无叛吏”(4),可见“非郡邑之制失”。
唐用秦制,虽然“桀猾时起,虐害方域”,但“有叛将而无叛州”,可见“失不在于
州而在于兵”(6)。兵原也可以息争,却只能用于小群小争。群大了,争大了,
便得“有德”,而且得有大德。“藩镇”是大群,有大争;而有兵无德,自然便乱起
来了。—这番征引是证明“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那个主旨。第二回引证
以“政”为主,所以有“侯伯不得变其政”,“失在于制,不在于政”(8),“失在于
政,不在于制”(9),“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10)等语。周虽失“政”,
但“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上下牵掣,以至于此。所以真正的失,
还“在于制,不在于政”。秦制是“得”了,而郡邑无权,守宰不得人;二世而
亡,“失在于政”。“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侯王虽乱,不可变也;
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郡邑,可谓理(治)且安矣”(10)。篇中接着举出
孟舒、魏尚、黄霸、汲黯几个贤明的守宰。“政”因于“制”,由此可见。至于
唐“尽制郡邑,连置守宰”(11),“制”是已然“得”了,只要“善制兵,谨择守”,便
会“理(治)平”(11),不致失“政”。这就是上文提到的柳宗元向当时执政者建
议的简要的原则了。—这番征引是证明郡县的守宰“施化易”而“能理
(治)”(7),回答那第一难。郡县制的朝代虽也会二世而亡,虽也会“桀猾时
起,虐害方域”(9),但这是没有认真施行郡县制的弊病,郡县制本身并无弊
病。封建制本身却就有弊病,“政”虽有一时的得失,“侵弱之辱”“土崩之困”终
久是必然的。—篇中征引,第一回详于周事,第二回详于汉事。这因为周是封
建制的代表,汉是“政”因于“制”的实证的缘故。唐是柳宗元自己的时代,他知
道的事迹应该最多,可是说的最少。一来是因为就封建郡县两制而论,唐代
本不占重要的地位,用不着详其所不当详。二来也许是因为当代人论当代
事,容易触犯忌讳,所以还是概括一些的好。

政制的作用在求“理(治)平”(11)或“理(治)安”(10)(14),这是“天下
道”。“理(治)安”在乎“得人”,“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治)
安”(14)。郡县制胜于封建制的地方便在能择守宰,能进贤退不肖,赏贤罚不
肖。“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
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
—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10)。这正是能择人,能择
人才能“得人”。但如孟舒、魏尚,本都是罢免了的,文帝听了田叔和冯唐的
话,才知道他们的贤能,重行起用,官复原职。可见知人善任,赏罚不差,也
是不容易的。这不但得有贤明的君主,还得有贤明的辅佐。“谨择守”(11)只是
个简要的原则,实施起来,得因时制宜,斟酌重轻,条目是无穷尽的。
能“谨”择守宰,便能“得人”,天下便能“理(治)安”了。“得人”真可算是一个不
变的道理;纵贯古今,横通四海,为政都不能外乎此,不过条目随时随地不同
罢了。柳宗元说郡县制是“公之大者”(13),便是为此。封建之初,虽然是“其德
在人(民)者”,死了才“求其嗣而奉之”(2),但后来却只是“继世而理
(治)”。“继世而理(治)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14)这只是私天下,家
天下。“贤圣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14)。汤、武虽
是“圣王”,而不能革除封建制,也不免有私心;他们是“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
于子孙也”。秦始皇改封建为郡县,其实也出于另一种私心;这是“私其一己
之威”,“私其尽臣畜于我”。可是从天下后世看,郡县制使贤不肖各居其所,使
圣贤有以立于天下,确是“公之大者”。所以说“公天下之端自秦始”(13)。向来
所谓“公天下”,原指尧、舜传贤,对禹传子的“家天下”而言。那是整个儿
的“以天下与人”。但尧、舜之事太“远”了,太理想了。本篇着重实际的政制,
所以存而不论。就实际的政制看,到了柳宗元的时代,郡县制确是“公之大
者”。他将新的意义给予“公天下”这一语,而称“公天下之端自秦始”,也未尝
没有道理。

议论文不管是常理,是创见,总该自圆其说,所谓“持之有故,言之成
理”。最忌的是自相矛盾的毛病。议论文的作用原在起信;不能自圆其说,甚
至于自相矛盾,又怎么能说服别人呢?本篇开端道:“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
而知之也。生人(民)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
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上面的两答,好像是平列的;下面的两问两答
却偏承着“生人(民)果有初乎?”那一问说下去,将“天地果无初乎?”一问撇
开了。按旧来的看法,这一问原是所谓陪笔;这样撇开正是很经济的。可是我
们觉得“无初”一问既然在篇首和“有初”一问平列的提出,总该交代一笔,才
好撇开去。照现在这样,不免使人遗憾。篇中又说:“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
后有兵有德。”接着却只说“德又大者”,更不提“有兵”一层。论到世袭制,也
只说“其德在人(民)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2)。柳宗元不提“有兵”的用意,
我们是可以看出的,上文已见。他这儿自然也是所谓省笔;可是逻辑的看,
他是并没有自圆其说的。—前一例是逻辑的不谨严,广义的说,不谨严也
是没有自圆其说的一目。又,篇中说:“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
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民)之初
乎?”(1)后面却又说,“殷(汤)、周(武)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13)。
这“不得已”虽也是“势”,却跟那“生人(民)之初”的势大不相同。这就未免自
相矛盾了。篇中又说:“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
姓陵替,不闻延祚”(12)。这是回答那第二难。但魏、晋只是郡县封建两制兼
用,而郡县更见侧重。用这两代来证明“秦郡邑而促”,似乎还比用来反证“夏、
商、周封建而延”合式些。那么,这也是自相矛盾了。韩愈给柳宗元作墓志,说
他“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五百家注《柳
集》说:“韩退之文章过子厚而议论不及;子厚作《封建论》,退之所无。”长
于议论的人,精于议论的文,还不免如上所述的毛病,足见真正严密的议论
文还得有充分的逻辑的训练才成。

本篇全文是辩论,是非难。开端一节提出“封建非圣人意”,已是
一“非”;所以后面提出第一难时说“余‘又’非之”(7)。这两大段大体上是“反
复”的。反复可以加强那要辩明的主旨,并且可以使文字的组织更显得紧密
些。这两段里还用了递进的结构。论封建的起源时,连说“又有大者”“又大
者”,一层层升上去,直到“天下会于一”。接着从里胥起又一层层升上去,直到
天子。论汉代政制时说:“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民),戚之
而已。……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
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10)。
也是一层层升上去,不过最高一层又分两面罢了。递进跟反复是一样的作
用,可以说是“异曲同工”。本篇的组织偏重整齐,反复和递进各是整齐的一
目。篇中还用了许多偶句,从开端便是的,总计不下三十处,七十多语。又
用了许多排语,如“周有天下”(3),“秦有天下”(4),“汉有天下”(5),“周之事
迹断可见矣”(8),“秦之事迹断可见矣”(9),“周事然也”(8),“秦事然
也”(9),“汉事然也”(10),“有叛人(民)而无叛吏”(4),“有叛国而无叛
郡”(5),“有叛将而无叛州”(6),“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6),“失在于制,不在
于政”(8),“失在于政,不在于制”(9)等等。偶句和排语也都可以增强组织
的。柳宗元在朝中时,作文还没有脱掉六朝骈俪的规矩,本篇偏重整齐,多
半也是六朝的影响。

本篇是辩论文,而且重在“破”,重在非难。凡关键的非难的句子,总是毫
不犹疑,斩钉截铁。如开端的“封建非圣人意也”(1)(2),结尾的“非圣人
也”(14),论秦亡说“非郡邑之制失也”(4),回答第二难说“尤非所谓知理
(治)者也”(12),回答第三难说“是大不然”(13),都是斩截的否定的口气。这
些是柳宗元的信念。他要说服别人,让他自己的信念取别人的不同的或者相
反的信念而代之,就得用这样刚强的口气。要不然,迟迟疑疑的,自己不能坚
信,自己还信不过自己,又怎能使别人信服呢?若是短小精悍的文字,有时不
妨竟用这种口气一贯到底。但像本篇这样长文,若处处都用这种口气,便太
紧张了,使读者有受威胁之感。再则许多细节,作者本人也未必都能确信不
疑,说得太死,让人挑着了眼儿,反倒减弱全文的力量。这儿便得斟酌着参进
些不十分确定的,商榷或诘难的口气,可不是犹疑的口气。这就给读者留了
地步,也给自己留了地步,而且会增加全文的情韵或姿态。在本篇里,如:“势
之来,其生人(民)之初乎?”(1)“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则
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3)“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4)“曷若举而
移 之 , 以 全 其 人 ( 民 ) 乎 ? ” ( 10 ) 便 都 是 商 榷 的 口 气 。 如 : “ 何 系 于 诸 侯
哉?”(12)“继世而理(治)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岂圣人之制使至于
是乎?”(14)便都是诘难的口气。
本篇征引周、秦、汉、唐四代的事迹,而能使人不觉得有纠缠不清或琐
屑可厌的地方。这是因为有剪裁。一代的事迹往往浩如烟海,征引时当然得
有个选择。选择得按着行文的意念。这里需要的是判断,是眼光。所取的事
迹得切合那意念,或巧合那意念;前者是正锋,后者只是偏锋。这是剪裁的
第一步。所取的事迹是生料,还得融铸一番。或引伸一面,或概括全面,或竟
加以说明;总得使熟悉那些事迹的读者能领会到精细的去处,而不熟悉的
读者也能领会到那意念,那大旨。这后一层是很重要的。因为熟悉史事的读
者究竟比不熟悉的读者少得多;一般不熟悉史事而读书明理的读者,作者是
不得不顾到的。大概简单些的事迹,直陈就行了;复杂些的就得加以概括或
说明。这是剪裁的第二步。本篇秦代的事比较少些,比较简单些;但只第一回
征引可以算是直陈的(4),第二回便以说明为主了(9)。唐代的事虽不少,却
也只概括的叙了几句(6)(11),这缘由上文已见。周、汉两代的事都繁多而
复杂,最需要第二步的剪裁的便是这些。篇中第一回征引周事甚详,便不
得不多用说明的语句。如“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3),“下
堂而迎觐者”是“害礼伤尊”,说明了对于一般读者更方便些。又如“厥后问鼎
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盭,无君君
之心”。有了后二语,即使不熟悉上面的三件事,也可以知道它们的性质和征
引的用意。又如“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
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周之败端”也是说明语。这一节也参用概括的叙
述,如说周初的封建,只用“周有天下,……离为守臣,扞城”一长句。又如“历
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也是的。
——末一语在不熟悉史事的读者,可以“概括化”为“卒不能定诸侯之嗣”,意
思还是明白的。篇中征引汉事,多作概括语。如“数年之间,奔命扶伤而不
暇;困平城,病流矢”(5),上面接着“汉有天下”,叙的自然是高祖了。这里前二
语概括了数年间诸王叛变的事迹,后二语举了两个最利害的例子,只要知道
了这两件事是数年间最利害的例子,一般的读者也就算懂得了。下面紧接
着,“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寥寥二语里也概括了
许多事迹。又如“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一长句
(10),连举了六个人名,似乎会使一般的读者感到困难。但说“知”,说“得
说“明审”“简靖”,又说“拜之”,“复其位”,“卧而委之以辑一方”,这些说明的词
句,再加上上下文,那六个人名也不会妨碍一般的读者了解大意的。

篇中有些词句,也许需要讨论。如“不初无以有封建”(1),“不初”等
于“不是生人(民)之初”,“初”是名词作动词用;“无以”是熟语。全句翻成白
话是:“不是生民之初,没理由会有封建”,或“不是初民社会不会有封建”。这
句话若用文言的肯定语气,该作“有初而后有封建”,但不及双重否定的斩截
有斤两。“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
下 , ……” 句 读 是 照 旧 传 。 有 人 在 “ 邦 ” 字 断 句 , 将 “ 群 后 ” 属 下 句 。 这
样,“周……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好像容易讲解些,也合于文
法些。但“五等”是成词,“五等邦”罕见;本篇还有六朝骈俪的规矩,“设五等,
邦群后”二语正是相偶的。至于文法,骈体和诗自有它们的规律,跟一般的文
法原有不同的去处。所以我们觉得还是旧传的句读理长些。—“履”是“所达
到的地界”,“布履”是“分布的地界”。“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4),写
秦的形势。这儿“雄图”的“图”是版图,不是谋略。“六合”原指天地四方,这
儿只是宇内或天下的意思。—“六合”用在这里实在不妥贴;只因上一语有
了“天下”,只得另找一词对偶。这是骈体的毛病。—“负锄梃谪戍之徒”(4)一
语,从贾谊《过秦论》的“锄耰棘矜”“谪戍之众”变出,但不是骈体的句子而
是“古文”的句子。这种句法,以前似乎没有,大概是当时的语言的影响。—韩
愈提倡“古文”,主要的其实也只是教人照自然的语气造句行文罢了。这一语
里“负锄梃”是形容“谪戍之徒”的,翻成白话的调子该是“负锄梃的谪戍之
徒”;按文法说,“负锄梃”下似乎该有个“之”字。但一语两个“之”字,便嫌啰
唆,句子显得不“健”似的,“古文”里这样两“之”的句法极罕见。这些地方不
宜拘守那并未十分确定的文法,只消达意表情明白而有力就成。况且“负锄
梃”这样句法后来也成了用例了。“继汉而帝者,虽百代(世)可知也”(5),袭
用《论语》“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不过孔子的话只是理想,柳宗元却
至少有唐代作证。“有理(治)人(民)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治)人(民)
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9),是说明“秦之事迹”的。第一语“理(治)人(民)之
制”就指的郡县制;可是郡邑无权。第二语“理(治)人(民)之臣”泛指贤能之
士;贤能不在位,守宰不得人。“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
矣”(10),“削其半”是被朝廷“削其半”,“民犹瘁矣”是说那被削的一半的人民
在被削以前,和那未被削的一半的人民,总之是吃苦的。“将欲利其社稷,以一
其人(民)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封略”(14),前二语只是“为
施政的便利,求制度的一贯”的意思。—以上是句。“所伏必众”(2),伏,服
也。“圜视而合从”(4),“圜视”出在贾谊的《治安策》里,就是“睁圆了眼看
着”,表示惊愕的神气;“合从”借用六国合从的事迹,表示“叛秦”的意思。“戚
之而已”(10),戚,忧也,又愤恨也。这些是“实词”。“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
而后畏”(2),两“之”字泛指上句里“所伏”的人—指其中的有些人。“秦制之
得,亦以明矣”(5),“以”和“已”通用。“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私
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13),四“其”字都相当于白话的“那”字。
这些是“半实词”。“彼其初与万物俱生”(2),“其”等于“之”;这里用较古
的“其”,是郑重的语气。“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
宰”(4),两“之”字也只是增强语气的词。“及夫大逆不道”,“及夫郡邑,可谓
理(治)且安矣”(10),两“及夫”都是“至于”的意思,但第一个指时间说,第
个指论点说。“且汉知孟舒于田叔……”(10),“且”只是发端词,和“夫”字一
样。这儿用“且”,也许是有意避开上面两个“及夫”里的“夫”字—那两
个“夫”字可是增强“及”字的语气的。这些是“虚词”。

篇中除袭用《论语》一句外,还袭用《过秦论》和《六代》、《五等》两
论的词句不少。如“秦有天下”一节(4),便多出于《过秦论》。其中“负锄
梃”二语上文已论。“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
内”,也是櫽括《过秦论》的词句。《过秦论》说:“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
雍州之地,……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又
说:“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
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都是这四语所本——这儿“六合”这个词是很妥
贴的。《六代论》汉景帝时七国之乱,有“所谓‘末大必折,尾大难掉’”一语。
这是引用《左传》,本篇用“末大不掉”(5),大约还是《六代论》的影响。这
儿将原来两语合为一语,自然是求变化。但“末大必折”本说树木枝干太大,
根承不住,是会断的。现在这样和另一语拼合起来,各存一半,便不但失去原
来两语的意义,而且简直是语不成义了。篇中“矫秦之枉,徇周之制”(5),出
于《五等论》的“汉矫秦枉”,“秦因循周制”;而“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
矣”(4)的句调也出于同论的“周之不竞,有自来矣”——这两句都是总冒下
文的。《六代论》的作者曹冏是魏少帝的族祖。那时少帝年幼。曹冏历举夏、
殷、周、秦、汉、魏六代的事迹,主张封建宗室子弟,“强干弱枝,备万一之虑”,
作成此论,想感悟当时的执政者曹爽。曹爽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此论纯为
当时而作。《五等论》论“八代之制”,“秦、汉之典”——“八代”指五帝三王而
言。陆机是说古来圣王立“五等”治天下,“汉矫秦枉,大启侯王,境土逾溢,不
遵旧典”,于是乎有“过正之灾”,却“非建侯之累”。他也是封建制的辩护人,可
是似乎纯然出于历史的兴趣,不关时政。本篇只引周、秦、汉、唐的事迹,韩
愈所谓“证据今古”,跟曹的重今,陆的述古,都是同而不同;柳宗元的态度是
在曹、陆之间。

封建制郡县制的得失,主要的是中国实际政制问题,不独汉、唐为然。
明末的顾炎武还作了九篇《郡县论》。他说:“知封建之所以变而为郡县,
则知郡县之敝而将复变。然则将复变而为封建乎?曰,不能。有圣人起,寓封
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又说:“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
专在上。……有司之官凛凛焉救过之不给,以得代为幸,而无肯为其民兴一
日之利者。民乌得而不穷?国乌得而不弱?”他主张“尊令长之秩,而予之以
生财治人之权,罢监司之任,设世官之奖,行辟属之法—所谓寓封建之意
于郡县之中”(论一)。我们看了他这番话,也许会觉得不伦不类,但他也
是冲着时代说的。那时流寇猖獗,到那里打劫那里,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守土
的“令长”大都闻风逃亡,绝少尽职抵抗的人。顾炎武眼见这种情形,才有提高
令长职权,创设世官制度那番议论。就是我们民国时代,在国民革命以前,
也还有过联省自治和中央集权的讨论,参加的很不少,那其实也在封建制
和郡县制的得失的圈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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