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第 3 期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总第 264 期

No. 3, 2019 Journal of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Social Science） Sum No. 264

细 论“ 宝 玉 挨 打 ”

周 宝 东

摘 要：宝玉挨打作为《红楼梦》里的一个小高潮，有其必然性。曹雪芹在前三十二回苦心孤诣地埋下
种种伏笔为宝玉挨打做铺垫，并在三十三回后不断做出回应。从小说文本来看，
“父子矛盾累积”
“优伶效
应”和“贾环嫉妒”应是宝玉挨打的三个深层次原因，同时，此节使用的叙事技巧也更为繁复精巧。
关键词：宝玉挨打；父子矛盾；优伶效应；贾环嫉妒；叙事技巧

宝 玉 挨 打 这 一 情 节 出 现 在《红 楼 梦》第
三十三回，是因为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 一
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1]（P444），这三罪归一
才 致 其 挨 打。这 三 个 原 因 正 是 前 三 十 二 回 叙 事 关 于 宝 玉 挨 打 的“索 隐”与“考 证”研 究 似
的重要着力点。这其中，
“荒疏学业”是宝玉一以 不多见，多数研究属于文本分析。按照分析的内
贯之的表现，属于挨打的根本原因，另外两个性 容，约略可分为三类。
质也很严重，
“流荡优伶，表赠私物”是荒疏学业 第 一 类 是 对 文 本 写 情 叙 事 之“真”的 肯 定。
的 延 伸，而“淫 辱 母 婢”则 涉 及 到 整 个 家 风 的 败 “评点派”代表人物脂砚斋、哈斯宝即属于此类。
坏，并成为挨打的直接诱因。 如脂砚斋评宝玉为金钏感伤是“真有此情，真有
《儒林外史》卧闲草堂本第三十三回回末有 此 理”，评 贾 环 诬 告 时 左 右 四 顾 为“如 画”，另 有
评语，曰：
“ 祭泰伯祠是书中第一个大结束。…… “写老妈子爱说无要紧的话，真如见其人，如闻其
从开卷历历落落写诸名士，写虞博士，是其结穴 声”，评 王 夫 人 痛 哭 时 为“慈 母 如 画”，而 贾 母 出
处，故祭泰伯祠亦是其结穴处。譬如岷山导江， 场，未 见 其 人，先 闻 其 声 为“老 人 家 形 影 活 现”。
至 敷 浅 原，是 大 总 汇 处，以 下 又 迤 逦 而 入 于 海。 [3]（P482－486）哈斯宝的评点也从“真”上做文章，

书中之有泰伯祠，犹之乎江汉之有敷浅原也。”[2] 特别指出，
“于此相类，读这样奇妙文章，兴味浓
（P231）所谓“大结束”，笔者以为，是指小说中各种 郁处，几乎忘其虚构，当作真事”，
“写贾政，活龙
伏笔、情节铺陈到一定程度，形成了相当的叙事 活现写出一个气急败坏的父亲。写王夫人，逼真
张力，再经由一个戏剧性事件，从而达到叙事上 勾画出一个疼子心切的母亲。尤其老夫人，写得
的一个小高潮。在《红楼梦》中，宝玉挨打就是这 同老婆子毫无二致。……依次看去，种种情景跃
样一个“大结束”，并成为书中高潮之一。虽然直 然 纸 上，真 是 作 丹 青 也 画 不 出。作 者 的 笔，已 到
接描写打板子的文字并不多，但是挨打之前的蓄 了如此妙境”。[4]（P56－57）
势 和 挨 打 之 后 的 余 音，却 在《红 楼 梦》中 占 了 很 第 二 类 是 对 叙 事 或 语 言 结 构 的 研 究。王 希
大 篇 幅。这 个 情 节 也 因 其 清 晰 的 叙 事 层 次 和 丰 廉重在此节的“伏笔”上，点出“蒋琪置买庄房，已
富意蕴，使众多研究者对其青眼有加，引出见仁 伏后来娶袭人事”；
“其实皆赵姨所致，是后来结
见智的诸多论述。 果案据”；
“焙茗向袭人所说，……故作猜疑之笔，

收稿日期：2018-04-10
基金项目：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 TJZW16-008）。
作者简介：周宝东，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文学院讲师，博士；天津市《红楼梦》研究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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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 下 回 薛 蟠 剖 辩 地 步”。[5]（P102－103）白 先 勇 在
《细说红楼梦》中对宝玉挨打进行了细读，整体
上中规中矩，比较有创见的是提出宝玉挨打对蒋
玉菡和袭人有其特殊意义。因为在书中，宝玉曾
无意踢袭人致吐血，认为这是袭人在担负他肉体
上的重量，而此次因为蒋玉菡而挨打，是为了了
却宝玉“最后的肉体在尘世上的俗缘”[6]（P261）。
王德福以索绪尔和格赖斯的语言学理论为基础，
通过分析袭人、宝钗、黛玉三人与宝玉的会话结
构，得出了只有黛玉是真正为宝玉着想的结论。
[7] 王蒙则认为，宝玉挨打是两种世界观、价值取
向和文化思潮的斗争，同时认为挨打一场非常感
人，因为很多人都动了真情。[8]（P68－70）
第 三 类 是 宝 玉 挨 打 的 思 想 意 义 研 究。如 蒋
和森认为，宝玉挨打一节是思想和艺术的完美统
一，他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认为该节揭露了
封建统治的腐朽、残暴和内部矛盾，从而强化了
《红 楼 梦》反 封 建 的 主 题。[9]（P296）梁 归 智 认 为
宝玉挨打构成了一种情与礼的张力，赋予“意淫”
以诗意美和崇高性质，其内在的张力就是这种情
和礼、爱欲与文明、诗意的思维与常规思维的矛
盾 结 构。[10] 石 静 通 过 比 较 宝 玉 挨 打 与 贾 琏 挨
打，认为在这样的礼制环境中，为子者受笞之后
不能喊痛、不得请医，此举既是对父亲教诲的感
恩、对至高父权的遵从，也是对子为父隐孝道的
遵守。[11]
这些论述因为侧重点不同，各有千秋，但对
曹雪芹在叙述宝玉挨打之前的种种铺垫和伏笔
研究，即小说叙事艺术上的关注还略显不足。本
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提出了宝玉挨打的三个
深层原因：
“ 父子矛盾累积”
“优伶效应”和“贾环
嫉妒”。同时，对此节的叙事技巧进行剖析。
二 去 的 纠 结 心 理 与 畏 惧 之 情。在 父 亲 面 前 极 其 拘
宝玉挨打，是父子矛盾长期累积后的一次集
中爆发。在《红楼梦》中，随时可以感受到呼之欲
出的父子矛盾，尤其是宝玉对父亲的怕，更是无
处不在。二人身上存在着恶性循环：宝玉荒疏学
业 为 因，贾 政 憎 恶 为 果。贾 政 憎 恶 为 因，宝 玉 惧
怕 为 果。宝 玉 虽 然 惧 怕 父 亲，却 依 旧 执 着 为 因，
贾政深恶痛绝为果。
曹雪芹对他们之间的矛盾进行了千皴万
染。从宝玉抓周开始，已经奠定了贾政对宝玉一
生 的 态 度 基 调。第 九 回 中，宝 玉 来 请 安，说 要 上
学 去，贾 政 便 对 他 进 行 第 一 次 挖 苦。第 十 七 至
十八回中，贾政考验宝玉的才学，几次让他拟对
额。贾政开始还点头微笑，待到了后来命名为潇
湘 馆 的 地 方，贾 政 表 示 若 能 月 夜 坐 在 那 里 窗 下
读书，才算不枉虚生一世。同时“看着宝玉，唬的
宝玉忙垂了头”[1]（P221）。这也许又勾起了贾政
昔日的憎恶之情，态度开始有些转变。到了稻香
村，看到宝玉拟的对额受到众人的追捧，他则“一
声断喝”，骂他为“无知的业障”
“无知的蠢物”，宝
玉呆痴不改，偏拧着劲来，贾政说他“终是不读书
之过”。[1]（P224－225）并且，在此过程中还几次为
此生气。第二十三回中，贾政得知宝玉给屋里丫
头起了“袭人”这个刁钻的名字后，非常生气，斥
责他不务正业，专在浓诗艳曲上做工夫，而且“断
喝一声”，骂他为“作业的畜生”[1]（P310），将其撵
了出去。
正 因 为 贾 政 对 宝 玉 是“恨 铁 不 成 钢”，有 时
行事难免粗暴，这也使得宝玉心里蒙上了一层阴
影，产 生 条 件 反 射。第 八 回 中，宝 玉 去 探 望 薛 宝
钗，不辞辛苦也要绕远路，因为若是从上房的后
角门过去，
“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1]
（P117）。当 薛 姨 妈 留 下 他 吃 酒，三 杯 下 肚 后，他
的奶母李嬷嬷上来阻拦无效，便搬出杀手锏，说
老 爷 今 天 在 家，小 心 老 爷 问 书。宝 玉 一 听，立 刻
就 蔫 了：
“ 心 中 大 不 自 在，慢 慢 的 放 下 酒，垂 了
头。”[1]（P124）第十六回中，贾政因为修盖省亲殿
宇 的 事，不 来 问 他 的 书，因 此 宝 玉 感 觉“是 件 畅
事”[1]（P213）。宝 玉 每 次 去 见 贾 政，都 是 战 战 兢
兢，如 鼠 惧 猫。第 二 十 三 回 中，丫 鬟 来 报 贾 政 要
见他，
“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
“宝玉只得
前 去，一 步 挪 不 了 三 寸，蹭 到 这 边 来”。[1]（P309）
“挪”与“蹭”，都 表 现 出 宝 玉 虽 不 情 愿 又 不 得 不
束，而 父 亲 一 旦 离 开，就 像 变 了 一 个 人 似 的。第
二十二回中，贾府猜灯谜，贾政从众人的灯谜里
感 受 到 了 一 种 悲 戚 之 情。宝 玉 在 猜 灯 谜 的 过 程
中很少说话，皆是因为父亲在场的缘故。待贾政
走后，宝玉立刻活跃了起来，
“如同开了锁的猴子
一般”[1]（P305）。
贾政对宝玉多采用语言暴力，当矛盾积累叠
加到一定程度，父子关系渐至危如累卵。到了愤
怒与威吓解决不了问题，不痛打不足以平息贾政
愤 怒 的 地 步 时，就 上 升 到 拳 头 与 板 子。其 实，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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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回并非是宝玉的第一次挨打。在这之前，
他 就 已 经 挨 过 很 多 次 打。小 说 中 多 次 提 到 过 类
似的事，只是这些细节很容易被忽略掉，待到第
三十三回，再回头细看这些文字，就会懂得宝玉
的这次挨打是曹雪芹精心构撰的结果，由此足可
见出作家驾驭情节和语言的能力。
早在小说第五回，宝玉就透露了这个信息。
在这一回中，贾宝玉梦中来至太虚幻境，看见里
面景色怡人，加之人迹稀逢，飞尘不到，故而非常
高兴，不禁发出感慨：
“ 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
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
师 傅 打 呢。”[1]（P71）太 虚 幻 境 美 不 胜 收，作 为 一
个孩童的宝玉自然流连忘返，表现他向往自由、
不愿受约束的天性。
在小说第十九回，袭人采用一贯的手法规劝
宝玉，说明贾政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宝玉不读书。
“这 些 话，怎 么 怨 得 老 爷 不 气，不 时 时 打 你。”[1]
（P263）袭人说话还是比较慎重，也比较讲方法的，
在这次逆劝中可以得知，贾政已经被宝玉气过多
次，对宝玉也打过数回。
还 有 一 处 是 在 第 二 十 八 回，王 夫 人 为 林 黛
玉说一个丸药的名，却总也想不起来。宝钗说是
“天 王 补 心 丹”，王 夫 人 称 是，并 说 自 己 糊 涂 了。
宝玉就拿母亲打趣，王夫人就说：
“ 扯你娘的臊！
又欠你老子捶你了。”[1]（P376）虽说是句玩笑话，
宝玉也说“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1]（P376）。
捶 者，打 也。曹 雪 芹 变 换 了 一 种 说 法，将 一 些 关
键 信 息 做 了 淡 化 处 理。这 里 再 次 透 露 出 贾 政 没
少捶宝玉，另外也为宝玉再次撒谎设下铺垫。宝
玉惯会撒谎，后来因为他撒谎，才惹得忠顺王府
的人没办法，只好揭穿了他的底细，为贾政打他
增 加 了 理 由，可 谓 前 后 照 应，一 击 双 鸣。而 在 宝
玉挨打后的第三十四回，宝钗劝诫薛蟠的时候，
通过薛蟠之口，补叙了宝玉的另一次挨打：
“ 那一
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
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
去 骂 了 一 顿。”[1]（P458）由 此 可 见，曾 经 有 一 次，
贾政打了宝玉，贾母认为是贾珍挑唆的，还骂了
贾珍一顿。
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宝玉早就挨过不止一
次打，只不过不是“下死笞楚”。第三十三回只是
贾政的一次大爆发，成为打宝玉最厉害的一次。
贾政打孩子，其来有自，因为他自己小时候
就曾挨过许多打。在第四十五回中，赖嬷嬷就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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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说过：
“ 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
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
的 打，谁 没 看 见 的。老 爷 小 时，何 曾 像 你 这 么 天
不 怕 地 不 怕 的 了。”[1]（P603）贾 政 小 时 候 还 算 听
话的，即便如此，还没少挨打。及至到了宝玉，在
贾政眼里着实不堪，而贾政“训子虽严，亦未得其
道焉”[12]（P52），因此宝玉被骂甚至被打也就是情
理之中的事了。
除 了 贾 政 打 宝 玉，小 说 中 还 有 甄 宝 玉 挨 打
作 为 陪 衬。第 二 回 冷 子 兴 谈 到 甄 宝 玉 时 说：
“他
令 尊 也 曾 下 死 笞 楚 过 几 次，无 奈 竟 不 能 改。”[1]
（P31）这 句 话 具 有 强 烈 的 暗 示 意 味，也是贾宝玉
后 来 境 遇 的 一 个 侧 面 写 照。这 种 陪 衬 作 用 在 第
五十六回里再次得到强化。甄府家眷进京，先遣
四 个 有 头 面 的 女 人 到 贾 府 给 贾 母 请 安。贾 母 让
宝玉来见客。宝玉彬彬有礼，四个女人对他称赞
有加，于是说起甄宝玉在家的癖好。贾母便为她
们解惑，说像贾甄这样人家的孩子凭他有什么刁
钻的毛病，见了外人，还是要有“正经礼数”的。
因为他们“生的得人意”，而且见人礼数不比大人
差，因 此 才 惹 人 怜 爱，受 到 一 些 纵 容。如 果 孩 子
不分里外，
“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
该打死的”[1]（P773）。四人豁然开朗，并且又追加
了一些解释，这也是为读者解惑。
所以，贾母有时候会拿贾政来吓唬宝玉。在
第四十三回，贾母因宝玉偷跑出去惹大家担心，
就说若以后他再私自出门，必须要提前告知，否
则“一定叫你老子打你”[1]（P586）。
三
优伶在古代中国的地位极低，
“我中国风俗
向贱优伶”[13]（P53）。优伶地位之低，主要受到三
种 束 缚，即 婚 姻 禁 忌、科 举 禁 忌 和 服 装 禁 忌。作
为中国特殊的文化群体，他们的婚姻主要在本行
里解决。更为残酷的是，不仅他们本人无法参加
科举考试，就是其子孙也会受到牵连，没有应试
资格。这些规定屡见于元明清的相关制度中。从
根本上说，他们只是一种娱乐工具，甚至是一种
商 品：
“ 以 优 伶 为‘玩 物’、为‘消 遣 物’的 观 念 在
世人心目中被视为常理。”[14]（P112－122）如清康
熙时曾任苏州织造的李煦，就是曹寅的大舅哥，
就 曾 买 女 孩 子 组 成 戏 班 进 献 给 康 熙。他 在 康 熙
三十二年（1693 年）十二月的奏折中称：今寻得
几 个 女 孩 子，要 教 一 班 戏 送 进，以 博 皇 上 一 笑。
康熙批复为“知道了，今岁年成不好，千万不可买
人”。其时，李煦已经买完，康熙还派叶国桢前去
苏州做戏班的弋阳腔教席。[15]（P19）
类 似 情 节 在《红 楼 梦》中 也 有 所 体 现。第
十八回中，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 12 个女孩
子，并聘了教习等。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
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
修 理 了，还 令 教 习 在 此 教 演 女 戏。第 二 十 二 回
中，宝 钗 生 日，大 家 看 完 戏，贾 母 深 爱 其 中 的 小
旦，凤姐就说这个小旦像一个人，宝钗、宝玉都知
道是黛玉，但都没说，只有直性子的史湘云脱口
而 出，因 宝 玉 给 她 使 眼 色，弄 得 湘 云 很 生 气。黛
玉也有些恼，因此当宝玉去看她时，她才说出“我
原 是 给 你 们 取 笑 的，—— 拿 我 比 戏 子 取 笑”[1]
（P296）这 样 的 话 来。由 此 可 见，戏子也即优伶在
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不仅如此，优伶地位的低下，亦可由一些笔
记 看 得 更 真 切。昭 梿 在《啸 亭 杂 录》一 书 中 有
“仗杀优伶”一节，其中记载：
世 宗 万 几 之 暇，罕 御 声 色。偶 观 杂 剧，
有演《绣襦》院本《郑儋打子》之剧，曲伎俱
佳，上 喜，赐 食。其 伶 偶 问 今 常 州 守 为 谁 者
（戏 中 郑 儋 乃 常 州 刺 史）。上 勃 然 大 怒 曰：
“汝 优 伶 贱 辈，何 可 擅 问 官 守？其 风 实 不 可
长。”因 将 其 立 毙 杖 下，其 严 明 也 若 此。[16]
（P4377－4378）
此则笔记的真实性有待商榷，但足以说明优伶地
位的低下。除此之外，清朝对演戏的场地和内容
还有着很严格的规定 [17]（P539－540），为他们的生
存设置了许多障碍。
既欣赏优伶的才华，又鄙视其出身，这是自
古有之的一种古怪心理。但每到重大节日，人们
总要让戏班子助兴。在古代，大家族看戏还成为
一 种 交 际 应 酬 的 手 段。除 了 点 戏 之 中 透 露 出 学
问外，若自家戏班子排演了好戏，也要邀请好友
共赏。贾府里适逢喜事总少不了吃酒看戏。
宝 玉 不 仅 和 优 伶 琪 官 有 来 往，而 且 过 从 甚
密，甚至与她们表赠私物，这实在让贾政难堪并
担忧自己家族的命运，一则宝玉难以担当振兴家
族的大业，二则因为一个优伶而惹恼了其他皇亲
国戚，使自己陷入无谓的政治旋涡，实在是飞来
横祸。
但难堪归难堪，这种局面是改变不了的。因
为宝玉与他们本就是一类人。在《红楼梦》中，曹
雪芹已借贾雨村之口，将贾宝玉与奇优列为一类
人。贾雨村认为这一类人是“残忍乖僻之邪气”
与“灵秀之气”相争相斗的余气，假如人有“秉此
气 而 生 者”，不 能 成 为 仁 人 君 子，却 也 断 不 会 成
为 大 凶 大 恶。
“若 生 于 公 侯 富 贵 之 家，则 为 情 痴
情 种 …… 纵 再 偶 生 于 薄 祚 寒 门，断 不 能 为 走 卒
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1]
（P29－30）
情 痴 情 种 自 然 是 贾 宝 玉 一 类 人 物，名 娼 在
《红楼梦》中只有云儿，奇优却有很多，如龄官、
芳官、琪官等便是。宝玉和奇优名娼属于一种气
质，所谓同气相求，所以他爱和这些人厮混，为此
挨打也就在所难免了。
四
所 谓 万 恶 淫 为 首。淫 辱 母 婢，逼 人 致 死，这
条罪状是最为严重的，也成为贾政忍耐的极限。
金 钏 姐 妹 都 是 王 夫 人 的 服 侍 丫 头，相 比 较
矜持的玉钏而言，作为姐姐的金钏有时候反倒不
够稳重。在书中她和宝玉同时出场的有限几次，
就很能说明她的这种性格，其中一次是她逗宝玉
“吃红”。宝玉有爱吃红的毛病，被袭人和林黛玉
规 劝 过。但 积 习 难 改，当 时 都 满 口 答 应，但 在 行
动上又会失去控制。在宝玉挨打之前，关于他吃
红的正面描写有两次，一次是他要吃鸳鸯嘴上的
红，还有一次是第二十一回中他在林黛玉房里直
接要吃胭脂，被史湘云打落在地。而金钏逗他的
那一次最尴尬。第二十三回中，因元春下谕让宝
玉也随众姐妹搬进大观园，贾政便要嘱咐宝玉几
句。宝 玉 心 里 忐 忑 不 安，
“蹭 到 这 边 来”，王 夫 人
的丫鬟都在，唯有金钏上来拉住宝玉，悄悄对宝
玉笑道：
“ 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
可吃不吃了？”[1]（P309）宝玉并没有说话，倒是彩
云数落了金钏。通过这个情节，可见金钏和宝玉
是开惯玩笑的，不过在这时候开这种玩笑，既表
现出她的天真烂漫，与宝玉关系的非同一般，也
说明了她的口无遮拦，为后来失言被撵、跳井自
杀做了铺垫，而她的跳井自杀因为贾环不怀好意
的转述，终于刺激得贾政下定决心痛打宝玉。
贾环之嫉妒宝玉，固然有赵姨娘的作用在里
面，但贾环自己也确确实实一直以来就对宝玉心
怀 嫉 妒。
“嫉 妒”是 人 类 历 史 中 长 期 存 在 的 一 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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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理现象，一直是文学书写的重要主题之一，奥
地利的赫尔穆特·舍克对此素有研究。他认为：
“由 于 人 在 家 庭 共 同 生 活 和 兄 弟 姐 妹 圈 子 中 度
过长长的童年时期（这种情况是人类所独有的），
所以人的攻击力量就会在特殊的形式下被诱发
起来，于是就产生出典型的人类嫉妒能力。”[18]
（P33）在贾府，最嫉妒宝玉的大概就是赵姨娘、贾
环母子了。赵姨娘作为成年人，有时难免装模作
样。而贾环作为一个孩子，有时候嫉妒情绪就表
现得很直接。
根据舍克的研究，笔者将贾环对宝玉的嫉妒
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外貌上的，第二个层
次是家中地位方面的，第三个层次是品德方面的。
第 一 层 次 来 自 于 外 貌。宝 玉 的 外 貌 为 他 在
与人的交往中赢得了良好的第一印象，黛玉初见
他，
“看 其 外 貌 最 是 极 好”[1]（P48）。秦 钟 初 见 宝
玉，也 觉 得 他“形 容 出 众，举 止 不 凡”[1]（P111）。
而 对 贾 环 外 貌 的 直 接 描 写 较 少，在 第 二 十 三 回
中，通过贾政的视角将二人进行了比较：
“ 贾政一
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
看 贾 环，人 物 委 琐，举 止 荒 疏。”[1]（P310）容 貌 上
的优劣高下立判，怎能不让贾环自惭形秽，心生
嫉妒？所以在第二十五回，贾环听见宝玉和彩霞
闹，嫉妒之情几乎不能控制，因为二人相离甚近，
竟 然 要 用 蜡 灯 的 热 油 烫 瞎 其 眼 睛。幸 亏 宝 玉 眼
睛没事，只是左边脸烫出一溜燎泡。
第 二 个 层 次 是 在 家 中 的 地 位。
“兄 弟 之 间
彼 此 不 和 来 源 于 对 长 子 继 承 权 眼 红 猜 忌。”[18]
《红 楼 梦》里 的 故 事 发 生 在 长 子 继 承 制 的
（P32）
背景下。《大清律例》规定：
“ 凡文武官员应袭荫
者，并 令 嫡 长 子 孙 袭 荫。如 嫡 长 子 孙 有 故，或 有
亡殁、疾病、奸盗之类，嫡次子孙袭荫。若无嫡次
子 孙 袭 荫，方 许 庶 长 子 孙 袭 荫。”[17]（P139）如 贾
赦 袭 官、贾 珍 袭 官。在 荣 国 府 里，以 后 世 袭 贾 政
官爵的本应是贾珠，奈何贾珠早逝，因此，只能是
宝 玉 了。
“也 可 能 由 于 感 情 的 缘 故，长 子 的 权 利
也 会 被 转 移 到 别 人 的 手 中。由 于 获 得 遗 产 的 机
会各不相同，他们彼此相互妒忌得相当厉害”[18]
（P32），宝 玉 可 以 代 表 贾 母，贾 环 不 行。加 之 宝 玉
是正宗嫡传，贾环是庶出，更进一步加深了这种
矛盾。虽然宝玉不以此为意，然而在嫉妒者贾环
及其母赵姨娘心里，认为这是命运的不公，赵姨
娘 甚 至 总 想 找 机 会 害 死 宝 玉。因 为 这 种 地 位 的
缘 故，他 们 兄 弟 二 人 在 物 质 待 遇 方 面 就 有 了 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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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如元春赏赐的时候，宝玉得到的东西要比贾
环的多。
如果两兄弟不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最让
人难以接受的，就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受到的
待遇相差悬殊，刺激得贾环每每不平，甚至做出
狠毒的事来。第二十四回中，宝玉代表贾母去问
候贾赦，受到邢夫人的热情款待，并且让他上炕
和自己坐在一起。这时贾环和贾兰也来请安，受
到的待遇比宝玉要低很多，只是让他们在椅子上
坐了，贾环见宝玉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
夫人又对他百般爱抚，因此心里非常不自在，所
以没坐一会儿就悻悻而去了。还有第二十五回，
王 夫 人 命 贾 环 在 自 己 屋 里 抄 写《金 刚 咒》，这 时
宝玉来了，问候完她之后，小说叙述道：
“ 命人除
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
怀内。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
也 搬 着 王 夫 人 的 脖 子 说 长 道 短 的。”[1]（P335）贾
环看在眼里，想必是疼在心上，为此，故意推倒蜡
烛，将蜡油浇在宝玉脸上。
第三个层次是品德方面的。宝玉是温柔的，
不斤斤计较的。而贾环则善于撒谎，有时候还比
较狠毒。在第二十回中，贾环和宝钗、香菱、莺儿
“赶围棋作耍”。眼看自己要输钱，他就耍赖将钱
抢回。莺儿数落他几句，并说宝玉如何好。贾环
受不了，认为大家都和宝玉好，却欺负他不是王
夫人养的。被宝玉劝走后，向赵姨娘撒谎说莺儿
欺负他，赖他的钱，还被宝玉撵回来了。其实，贾
环有这些品质，无非都是因为赵姨娘的不断挑唆
与 灌 输。既 然 赵 姨 娘 敢 请 马 道 婆 做 法 害 宝 玉 和
王熙凤，贾环的种种狠毒也就不难理解了。宝玉
却有如脂砚斋所说的“悌弟之心性”，即便被贾环
用热油烫了脸，怕老太太责怪他，只说是自己不
小心弄的。
舍 克 说：
“ 如 果 有 人 给 嫉 妒 者 许 多 财 产，使
得他也和自己达到同等的水平，那么这种做作出
来的平等也丝毫不能使嫉妒者感到高兴，这是因
为：首先，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会嫉妒做好事的人
的品德；其次，因为做好事的人将其往日在财产
上 占 有 优 势 的 回 忆，也 带 进 两 者 处 于 平 等 地 位
的阶段来了。”[18]（P25）种种矛盾的累积，促使贾
环寻找种种机会实施报复。到了第三十三回，贾
环的嫉妒之心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在园里乱跑，
正 碰 见 贾 政。贾 政 要 打 他，为 了 转 移 父 亲 的 注
意力，更为了报复宝玉，他终于利用了这个好机
会。纵然自己不能翻身，也要出长期以来闷在心
中的一口恶气。
赵姨娘是垂涎贾家财产的，所以才数次害宝
玉。而贾环作为一个孩子，缺少赵姨娘那么明确
的 目 的，只 是 本 能 上 嫉 妒 宝 玉。在 第 三 十 三 回，
贾环通过自己的添油加醋，虽然没能置宝玉于死
地，也算收到了预期效果，取得了为数不多的一
次胜利。虽然这次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实际的好
处—— 当然，如果宝玉被打死了又另当别论——
但至少在心理上，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这也许就是贾环的嫉妒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五 之而后快”[20]（P253）。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文法运用密集、体现
作 者 情 节 布 置 技 巧 高 超 的 最 明 显 之 处。除 了 收
束前文的伏脉外，又埋下了新的伏笔，如误会薛
蟠告密。在宝玉挨打之前和被打过程中，还采用
了皴染法，贾政的面部表情随着气氛的紧张和情
节的发展不断升级。他还多次流泪，体现出作为
父亲的真性情。此外，亦采用了急事缓笔法和羯
鼓解秽法。
急 事 缓 笔 法 在《水 浒 传》中 运 用 较 多，被 认
为是造成情节悬念的一个手段：
“ 因系急事，故读
者急欲知道事情最后结局，但若作者此时偏用缓
笔，极力摇曳，则必使读者心里‘急杀’、
‘痒杀’，
从而产生强烈的吸引力。”[2]（P216）在《水浒传》
金圣叹评本第三十九回，写到将宋江与戴宗二人
押至市曹十字路口一节，金圣叹评到：
“ 已到法场
上，只等午时到矣，却不便接午时三刻四字，却反
生出众人看犯由牌一段，如得恶梦，偏不便醒，多
挨一刻，即多吓一刻。吾尝言写急事，须用缓笔，
正此法也。”[19]（P742）
在宝玉挨打一节中，如果有人及时向王夫人
或贾母通风报信，宝玉或许不会被打得那么惨。
在贾政盛怒的时候，宝玉遇到了一个老婆子，本
以为他能够帮忙送信，哪知竟然是个聋婆子，把
宝玉的求助无意地岔开了，插进的这个情节放缓
了宝玉挨打的节奏，却产生了更为强烈的悬念，
确实让人“急杀”。
羯 鼓 解 秽 法 在 小 说 中 的 运 用 也 非 常 成 功。
据目前所见资料，羯鼓解秽的故事最早见于中唐
时期南卓的《羯鼓录》，其本意是“指音乐欣赏过
程中以自身喜好之乐取代厌恶之乐的倾向，反映
的是欣赏者急于转换审美心理这一状况，带有较
为 鲜 明 的 个 体 特 征”[20]（P253）。在 小 说 中，这 种
文法有两个指向，一是“用以指涉因情理不平而
进行相应的‘果报’式的叙写”[20]（P253），也就是
说，对于作品中那些不喜欢的人，希望他们得到
恶报，这种恶报的轻重程度又要依人坏的程度而
定，可能是伤身殒命，也可能是一顿臭骂或批评，
这能为读者带来一种阅读快感。二是“借以强调
不同叙事格调之间的互补调剂”[20]（P253），贾母
训 子 一 节 则 兼 具 二 者 之 功 能。从 读 者 的 接 受 心
理上来说，某些情节会“使读者心情压抑，必欲平
在宝玉挨打一节，贾政见小厮们下手太轻，
竟亲自动起手来。见王夫人来了后，他如同火上
浇 油，打 得 更 狠 了 几 分。一 方 面，宝 玉 趴 在 那 里
已经奄奄一息，贾政还在那里冷言相向。至此读
者已经感到郁积很深，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
对贾政大加讨伐，方可出得心中一口恶气。而这
个人，只能是贾母了。贾母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并
不 说 贾 政 不 该 打 宝 玉，只 说 自 己 没 生 养 个 好 儿
子，张罗着要回南京去。贾政只能用不断陪笑来
打破这种尴尬，被贾母说得狠了，便“苦苦叩求认
罪”。刚 才 还 是 暴 风 骤 雨 般 的 强 硬 施 笞，现 在 一
变而为低声下气地强作欢颜，既使贾政受到了一
顿冷嘲的“恶报”，又转换了叙事格调，缓解了读
者的郁闷之感，从而达到了“解秽”的目的。
这些技巧的运用，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又
如 盐 溶 于 水，不 动 声 色，不 细 细 体 味，很 容 易 为
人忽略。一旦领略到其中的妙处，又忍不住击节
叫好。
宝 玉 挨 打 作 为《红 楼 梦》中 的 一 个 高 潮 事
件，历来为人重视。哈斯宝也在蒙文的四十回译
本 里 将 这 一 回 悉 数 译 出。而 张 天 翼 更 是 说，
“要
是有人硬叫我在全书中挑出我最喜欢的几段来，
我一定首先选这一段”[21]（P830），可算是爱得切
了。之所以能达到这种效果，和曹雪芹的苦心经
营是分不开的。宝玉挨打是《红楼梦》内容上层
层累积的必然结果，既是前文诸多伏笔的收束，
又为后文埋下新的伏笔。同时，作家运用了许多
叙事技巧，使得行文波澜起伏，从而产生了一种
动 人 心 魄 的 力 量，达 到 了 内 容 与 形 式 的 完 美 结
合，彰显出作家惊人的创作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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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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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n Baoyu’s Taking a Beating

ZHOU Baodong

Abstract: As the climax of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Baoyu’s Taking a Beating has a reason
to win its name. The author Cao Xueqin made extraordinary painstaking effort to put as much
foreshadowing as he could to pave the way for Baoyu’s Taking a Beating in the first 32 chapters，
then he kept responding it after the 33rd chapter. The paper tries to analyze from the text of the
novel. It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the three main reasons for Baoyu’s taking a beating were
accumulation of parent-child conflict，effect of an actor and the jealous of Jia Huan. It also analyzes
on the narrative technique that this chapter used.
Key Words: Baoyu’s taking a beating；parent-child conflict；effect of an actor；jealous of Jia
Huan；narrative techni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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