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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時序蒙太奇

王建元 繁星哲語

從動物的大象到象形,中國文化經歷了與西方截然不同的發展軌迹。由於我們很難窺得大象形
態的全貌,故此就算是象形的文化深層,亦反映一種先接受了「象罔」的虛幻,然後才盡可能
保留萬象原貌這基調。從大象之難以把握到「意想者皆謂之象」,這轉折又呈現一獨特生態美
學、一種人與生態環境之間的「象象」能量。意象亦即是影像;在今天科技影像充塞的景觀社
會中,電影便屬影像文化的表表者。問題在商業影像(最爛最暴力者莫如廣告)泛濫當下,現
代人早已遠離與自己有密切關聯的生態環境。故此若要從自然風貌重拾一份「復魅」情懷,我
們便不得不稍為回顧中國傳統文藝中,詩人畫家對山水影像的美學心得。

中國山水詩畫與電影結緣於七、八十年代。現代主義某些學者發現唐詩意象早已呈現並列重疊
形式,自然而然地打破文法和敍述體的時序性,與意象主義的「空間形式」理念不謀而合。學
者又引蘇聯電影大師愛森斯坦為例,因為他曾撰文指出,自己的蒙太奇理論和實踐,很大程度
是受到中國象形文字那立體投射特色所啓發。對柏格桑德勒茲而言,現代主義仍然無法完全脫
離西方將塑造 Plastic 藝術(繪畫、雕塑)與時間藝術(音樂、文學)二分這傳統。故此意象主
義固然希望蒙太奇能將空間與時間藝術加以融合貫通,但骨子裏卻在偏重空間性意象摺疊的同
時,也透露了這理念要超越時間的決心。

中國山水的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絕不是隨口說的,而是這傳統的確避開了西方這空間時
間分割問題。說到底詩不可能完全超越時序;而畫亦固然非具空間影像不可。中國的山水意象
之能與電影影像相提並論,我們毋須置疑;而山水畫將空間景物「時間化」這獨特形態亦有目
共睹。但從德勒茲的動作影像和時間影像出發,那毫無疑問,中國山水藝術的時間化總方向,
能向德氏電影論提供極貼切的互相出現共鳴,替電影的時間思考另闢途徑,將電影機器整合引
導入「與物齊觀」視場,從而想「象」一個「以外」的生機。

鮑照「絕目盡平原」、王維「行到水窮處」、柳宗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踪滅」等,皆用上
絕、窮、盡、滅等負面字眼,開出有若山水畫那雲靄煙霞的「留白」,以具體影像呈現道家的
「瞻闋」、「反虛」美學。從梅露彭迪的「天際視域綜合」看,這便屬於在時序中軀體與景物
共生之境。從電影蒙太奇觀之,留白也就是在歷時中的間歇,讓生機頓錯於一個「非確定性區
域」,又讓微感發揮作用。鮑照「萬壑勢迴縈」、孟浩然「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等,皆
用上迴、傍、低、近此等靜態動詞,將詩人登山涉水的空間經驗,轉入動靜相生的時序感,將
影像帶入沒有器官軀體的感與受。

山盡海流的疊鏡

宇宙萬物皆在其軀體的外層邊緣,透過入微而分享生命意義。故此物種與環境皆擁有各自表述
的歷時,以之在鄰野生境 milieu 中,通過節奏而進行溝通。萬物在擬真的眾多性與單一性的收
放間展現各自此性 haecceity,例如石頭化石的表達節奏極為緩慢,而虎嘯龍騰則石破天驚。再
者,記憶並不是生物的專利;山鳴谷應亦已經不再是什麼喻詞,其之能主動做着鳴應(例如李
白的「相看兩不厭」)亦已有科學根據。我們看任何東西,無可避免的在當下視場中夾雜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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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元 繁星哲語

往的記憶元素,故此所有空間指涉皆進入時間範疇。我現在凝視着落日,視場中自然發散了稠
密內置的記憶才呈現此性,通過擬真與時光中的落日分享又一次的創新。

王之煥的「白日依山盡」便是視場生「機」整合的典範,將看日落的經驗穩然留在歷時的湧現。
山固然以靜寂蘊藏其動的內涵,而白日的「依」則在動靜相生中指向「密移」這動作影像。
「依」乃時光(物質性的時間加上光波)波狀彎曲的起伏 undulation,又能道出自然萬物的生機
脈動,造就了「山形步步移、面面看」(郭熙)的美感經驗。最後的「盡」便充當具負面性的
切斷和頓挫(留白)。它是冥無的開始,也是「間歇」的具現。間歇處於外來激發與行動的交
錯點,提醒我們任何知覺,一經明朗化(看得清楚),便只能從時間流動中抽離,而影像亦同
時孤立於其他影像之外,遠離流動本身。

德勒茲的電影哲學論及視覺與影像之間的減除、行動和微感。在減除中,我們會因為將落日凍
結在山後而覺其盡,等於說視覺沒有能力悉數綜合時光的錯綜性,只能權宜的將之當作相對下
穩定和可以被支配事物。《登鸛雀樓》第二句「黃河入海流」將上句「盡」的負面性扭轉過來,
標示「盡」只在形容影像離開視線。兩句加起來,便呈露一種正負交融的情景激發、令詩人對
悠悠天樞乃流動之端的領悟。德氏曾指出流水影像善於表達知覺的另類形態,一種有若蒙太奇
「液態知覺」,讓非人類(物質)歷時節奏參與其中。

河奔大海正是生命內在歷時體驗的寫真。在面臨浩瀚遼漠的山水時序時,詩人在減除後容許行
動的興發。視域內那影像重疊處,激發詩人神遊太古、俯仰於情懷渺邈間的純記憶。日落水流
奏出生命基源樂章,將微知微感伸延至山後大海的「相對場外」relativeout-of-field。鏡頭在連結
過程中播下開放至某整全性種子;此乃德勒茲「行動影像」的時間,對任何行動放開懷抱那從
未出現過的潛能的時間。德氏在《電影Ⅱ》說:「世界成為記憶、腦袋、年代或腦葉的褶疊…
…熒幕本身就是大腦膜,於中過去與未來、內與外,在一個我們無法斷定又獨存於任何定點以
外的距離下,進行即時和直接的交鋒。」

眼界窮大千

「白日依山盡」的「依」,不單只回應德勒茲動作影像的波狀起伏觀,又觸及佛家的「剎那」
和「念念相 續」。佛家的依可解釋純過去(德勒茲的鴻蒙 Aion),向生命提供無窮擬真轉化的
因果循環,所謂仗因記緣而得生住的動能。「黃河入海流」的「入」與依對 偶,其從河流入大
海相等於德氏的去地域。梅露彭迪的天際視域綜合本屬純真時間過程,將知覺與時間浪波一齊
帶入移動而交融,主客共享那億萬剎那中的一瞬。然 而詩人並沒有就此打住(依住),因為就
現象學的「企圖性」看,詩人會不期然的呈露一種回應、一種冀望通過洪荒太古的記憶,以行
動從「當下」臻致自由和創 新;這便是隨着的「欲窮」這行動影像的由來。

德勒茲的 Aion 指充滿變異能量的純時間;而 Chronos 則屬時序進程。知覺本能與時光組成 行動


結構:我們必得以行動來將錯綜重疊的 Aion 時間減除至一個個有若量子份額而又調協的連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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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時序蒙太奇
王建元 繁星哲語

故此依山盡和入海流同樣會給我們相對下穩定的微知微感; 「欲」這欲望機器一則重申盡和窮
本身之不能盡不能窮,二則又朝向「方外復方外」(元好問)的眾多性,目標在於萬物多樣褶
疊的「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的 新穎感。再者「千里目」與佛家的大千世界有關,由影像、
物質、微感、行動加起來的歷時,一次歷歷在目的眾多性經歷,遠眺於稠密內延的差異中。

攝 影機不但是千里眼,除了遠近聚焦,更在施轉、切入、間斷的交錯中,盡致發揮「電眼」效
果,讓知覺進入眾多線條、色彩、動作的跨時和交叉變奏。此時鏡頭分布 於物質之內,亦即電
眼在零距離下成為物質軀體的一部分,而鏡頭的移動會製造一個個間歇「事件」。這是一個非
人的純視野,讓知覺滲透入事物的肌理,從空間的 「任何一點」(any point whatever)實行泯除
知覺與被知覺的任何分野。「欲窮」反映了詩人眼睛無法接收或衡量視場中每一躍動,只能盡
量捕捉視覺的有效性,組織讓軀體能有所 行動的關係網,朝向直接表達生機潛能的時間影像。

欲窮來自作為影像的腦袋;而千里是影像,眼睛也是影像。德勒茲以電影影像,說明世上並非
先 有事物相互知覺然後出現移動,而是一組組「象象」的反應動作,才形成整全卻又開放(不
盡)的所謂世界。英文句子先名詞後動詞這結構,便反映了敍事文法支配 那在外延時序中連續
的世界觀。「大千」的生機整合,本來藏有開拓「眼界窮大千」(蘇軾)那內延時間的擬真潛
能;它在煙波千里空間向外開展的同時,又稠密的 佇中區而玄覽。《登鸛雀樓》首二句頗能體
現蒙太奇效果,彰顯宇宙時光之流動,但三四句卻屬先有名詞後隨動詞的敍事體結構。這樣行
動便得停留在動作影像中, 只能間接的觸及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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