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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太守傳

作者:李公佐 唐
本作品收錄於:《太平廣記》

東平淳于棼,吳楚遊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養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忤
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家住廣陵郡東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幹修密,清陰數畝,淳於
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

唐貞元七年九月,因沈醉致疾,時二友人於坐,扶生歸家,臥於堂東廡之下。二友謂生曰:「子其寢矣,
余將秣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彷彿若夢。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
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覺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四牡,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
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入穴中。生意頗甚異之,不敢致問。

忽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行數十里,有郛郭城堞,車輿人物,不絕於路。生左右傳車者
傳呼甚嚴,行者亦爭辟於左右。又入大城,朱門重樓,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執門者趨拜奔走,
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令且息東華館。」因前導而去。

俄見一門洞開,生降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於庭下;几案茵褥,簾幃肴膳,陳設於庭上。生
心甚自悅。復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階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
「寡君不以弊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姻親。」生曰:「某以賤劣之軀,豈敢是望。」右相因請生同詣其
所。

行可百步,入朱門,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辟易道側。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趨其中,生私
心悅之,不敢前問。右相引生升廣殿,御衛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正位,衣素練服,簪
朱華冠。生戰栗,不敢仰視。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賢尊命,不棄小國,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
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詞。王曰:「且就賓宇,續造儀式。」有旨,右相亦與生偕還館舍。生思念
之,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沒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通,而致茲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幣帛,威容儀度,妓樂絲竹,肴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咸備。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
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是者數輩,皆侍從數千,冠翠鳳冠,衣金霞帔,采碧金鈿,目不
可視。遨遊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于郎為戲弄。風態妖麗,言詞巧艷,生莫能對。復有一女謂生曰:
「昨上巳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於天竹院觀右延舞《婆羅門》,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
亦解騎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調笑謔。吾與瓊英妹結絳巾,掛於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又七月十六
日,吾於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吾於講下捨金鳳釵兩支,上真子捨水犀合子一枚,
時君亦講筵中,於師處請釵合視之,賞歎再三,嗟異良久。顧余輩曰:『人之與物,皆非世間所有。』或
問吾民,或訪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盼不舍,君豈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
之。」群女曰:「不意今日與君為眷屬。」

復有三人,冠帶甚偉,前拜生曰:「奉命為駙馬相者。」中一人,與生且故,生指曰:「子非馮翊田子華
乎?」田曰:「然。」生前,執手敘舊久之。生謂曰:「子何以居此?」子華曰:「吾放遊,獲受知於右
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棲托。」生復問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為司隸,權
勢甚盛,吾數蒙庇護。」言笑甚歡。俄傳聲曰:「駙馬可進矣。」三子取劍佩冕服更衣之。子華曰:「不
意今日獲睹盛禮,無以相忘也。」

有仙姬數十,奏諸異樂,婉轉清亮,曲調淒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有執燭引導者亦數十,左右見金翠步障,
彩碧玲瓏,不斷數里。生端坐車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娣,各乘鳳
翼輦,亦往來其間。

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降車輦拜,揖讓升降,一如人間。撤障去扇,見一女子,
云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曜日盛,出入車服,
遊宴賓御,次於王者。

王命生與群僚備武衛,大獵於國西靈龜山。山阜峻秀,川澤廣遠,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
大獲,竟夕而還。

生因他日啟王曰:「臣頃結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頃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胡中,爾來絕書
信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覲。」王遽謂曰:「親家翁職守北土,信問不絕,卿但具書狀知
聞,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饋賀之禮,一以遣之。數夕還答,生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
情意委屈,皆如昔年。復問生親戚存亡,閭里興廢。復言路道乖遠,風煙阻絕,詞意悲苦,言語哀傷,又
不令生來覲。云歲在丁丑,當與女相見。生捧書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謂生曰:「子豈不思為政乎?」生曰:「我放蕩,不習政事。」妻曰:「卿但為之,余當奉
贊。」妻遂白於王。累日,謂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與小女同
行。」生敦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錦繡,箱奩僕妾車馬列於廣衢,以餞公主之行。生
少遊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因上表曰:「臣將門餘子,素無藝術。猥當大任,必敗朝章。自悲負乘,
坐致覆癐。今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伏見司隸穎川周弁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處士馮翊田
子華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請署南柯司憲,田請署司農,
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不紊也。」王並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與夫人餞於國南。王謂生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況有
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
爾善事之,吾無憂矣。南柯雖封境不遙,晨昏有間,今日暌別,寧不沾巾。」生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
言笑甚歡,累夕達郡。

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樂車輿武衛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鐘鼓喧嘩,不絕十數里。見雉堞臺觀,佳氣
鬱鬱。入大城門,門亦有大榜,題以金字,曰「南柯郡城」,是朱軒棨戶,森然深邃。生下車,省風俗,
療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
之,賜食邑,錫爵位,居臺輔。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遷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門蔭授官,女亦娉於
王族,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

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練將訓師以征之,乃表周弁將兵三萬,以拒賊之眾於瑤臺城。弁剛
勇輕進,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歸城,賊亦收輜重鎧甲而還。生因囚弁以請罪,王並捨之。是月,
司憲周弁疽發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

生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便以司農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慟發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
吏奠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遂達於國。王與夫人素衣哭於郊,候靈輿之至。謚公主曰順儀公主,備
儀仗羽葆鼓吹,葬於國東十里盤龍岡。是月,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

生久鎮外藩,結好中國,貴門豪族,靡不是洽。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恒,交遊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憚
之。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謫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牆。」時議以生
侈僭之應也,遂奪生侍衛,禁生遊從,處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言怨悖,鬱鬱不樂。王
亦知之,因命生曰:「姻親二十餘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君子偕老,良用痛傷。夫人因留孫自鞠育
之。」又謂生曰:「卿離家多時,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後三年,當令迎生。」
生曰:「此乃家矣,何更歸焉?」王笑曰:「卿本人間,家非在此。」生忽若惛睡,瞢然久之,方乃發悟
前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

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至大戶外,見所乘車甚劣,左右親使御僕,遂無一人,心甚歎異。生上車行可數
里,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源野,依然如舊。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逾怏怏。生問使者
曰:「廣陵郡何時可到?」二使謳歌自若。久之乃答曰:「少頃即至。」俄出一穴,見本里閭巷,不改往
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

二使者引生下車,入其門,升自階,己身臥於堂東廡之下。生甚驚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
聲,生遂發寤如初,見家之僮僕,擁篲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未隱於西垣,餘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
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歎,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出外,尋槐下穴。生指曰:「此即夢中所
驚入處。」二客將謂狐狸木媚之所為祟,遂命僕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蘗,尋穴究源。

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臺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
有小臺,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
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
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礡空朽,嵌窞異狀,中有一腐龜殼,大如斗,積雨浸潤,小草叢生,繁茂翳薈,掩
映振殼,即生所獵靈龜山也。又窮一穴,東去丈餘,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餘,即生
所葬妻盤龍岡之墓也。追想前事,感歎於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遽令掩塞如舊。

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復念檀蘿征
伐之事,又請二客訪跡於外。宅東一里,有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
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

時生酒徒周弁、田子華,並居六合縣,不與生過從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
亦寢疾於床。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後三年,歲在丁丑,亦終於家,
時年四十七,將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偶覿淳于生棼,詢訪遺跡。翻復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
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而竊位著生,冀將為戒。後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
位驕於天壤間云。

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

李娃傳
作者:白行簡 唐

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滎
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
深為時輩推伏。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

應鄉賦秀才舉,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一戰而
霸。今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

自毗陵發,月餘抵長安,居於布政裡。嘗游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於西南。至鳴珂曲,見一
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邃,闔一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
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於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
措辭而去。 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徵其友游長安之熟者以訊之。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曰:
「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
生曰:「苟患其不諧,雖百萬,何惜!」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從而往。扣其門,俄有侍兒啟扃。

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娃大悅曰:「爾姑止之,吾當
整妝易服而出。」生聞之,私喜。乃引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僂,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詞曰:「聞茲
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安敢言直耶?」延生於遲賓
之館,館宇甚麗。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願將見之。」乃命娃出,明眸
皓腕,舉步豔冶。生遂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畢,敘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睹。復坐,烹茶斟酒,器
用甚潔。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近。

生紿之曰:「在延平門外數里。」冀其遠而見留也。姥曰:「鼓已發矣,當速歸,無犯禁。」生曰:
「幸接歡笑,不知日之雲夕。道里遼闊,城內又無親戚,將若之何?」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將居之,
宿何害焉。」生數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雙縑,請以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曰:
「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願以貧窶之家,隨其粗糲以進之。其餘以俟他辰。」固辭,終不許。

俄徙坐西堂,帷幙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饌,品味甚盛。徹饌,姥起。生
娃談話方切,詼諧調笑,無所不至。生曰:「前偶過卿門,遇卿適在屏間。厥後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
嘗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來,非直求居而已,願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
何。」言未終,姥至,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
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薦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階,拜而謝之曰:「願以己為廝養。」姥遂目之為郎,
飲酣而散。及旦,盡徙其囊橐,因家於李之第。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儕類,狎戲
游宴。囊中盡空,乃鬻駿乘及其家童。歲餘,資財僕馬蕩然。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他日,娃謂生曰:
「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如響,將致薦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計,大喜。

乃質衣於肆,以備牢醴,與娃同謁祠宇而禱祝焉,信宿而返。策驢而後,至裡北門,娃謂生曰:「此
東轉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
敞。其青衣自車後止之曰:「至矣。」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
一嫗至,年可四十餘,與生相迎曰:「吾甥來否?」娃下車,嫗逆訪之曰:「何久踈絕?」相視而笑。娃
引生拜之,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蒨,池榭幽絕。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
笑而不答,以他語對。俄獻茶果,甚珍奇。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
人,宜速歸。」

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騎而前去,當令返乘,便與郎偕來。」生擬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
揮之,令生止於戶外,曰:「姥且歿矣,當與某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凶
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無復命何也?郎驟往覘之,某當繼至。」生遂往,至舊宅,門扃
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詰其鄰人。鄰人曰:「李本稅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
宿矣。」徵徙何處,曰:「不詳其所。」

生將馳赴宣陽,以詰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乃弛其裝服,質饌而食,賃榻而寢,生恚怒方甚,
自昏達旦,目不交睫。質明,乃策蹇而去。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生大呼數四,有宦者徐出。生
遽訪之:「姨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尚
書宅。昨者有一人稅此院,雲遲中表之遠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
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懑,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餘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於凶肆之中。綿綴移時,
合肆之人,共傷歎而互飼之。

後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執繐帷,獲其直以自給。累月,漸復壯,每聽其哀歌,自歎
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者也,無何,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初,二
肆之傭兇器者,互爭勝負。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唯哀挽劣焉。其東肆長知生妙絕,乃醵錢二萬索
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
閱所傭之器於天門街,以較優劣。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饌之用,可乎?」二肆許諾,乃邀立符契,
署以保證,然後閱之。

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於是裡胥告於賊曹,賊曹聞於京尹。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自旦
閱之,及亭午,歷舉輦輿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於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翊
衛數人,於是奮髯揚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贊揚
之,自以為獨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有頃,東肆長於北隅上設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
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
未終,聞者歔欷掩泣。西肆長為眾所誚,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於前,乃潛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闕下,謂之入計。

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竊往觀焉。有小豎,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
將認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驚而詰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
財為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泣。及歸,豎間馳往,訪於同黨曰:「向歌者誰,若斯之妙歟?」皆
曰:「某氏之子。」徵其名,且易之矣,豎凜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生見豎,色動迴翔,將匿於眾中。
豎遂持其袂曰:「豈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載以歸。至其室,父責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何施面
目,復相見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數百。生不勝其苦而斃,父棄之而
去。其師命相狎昵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歎。令二人齎葦席瘞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氣
稍通。因共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

月餘,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同輩患之,一夕棄於道周。行路咸傷之,往往投其
餘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襤褸如懸鶉。持一破甌巡於閭裡,以乞食為事。
自秋徂冬,夜入於糞壤窟室,晝則週遊廛肆。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
者莫不淒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至安邑東門,循裡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
第也。

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音響淒切,所不忍聽。娃自閤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
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懑
絕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
也。」絕而復甦。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當逐之,奈何令至此。」娃
斂容卻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舍而
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齒於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睏躓若此。天
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無自貽
其殃也。

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貲,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
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凊,某願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給姥之餘,有百金。
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髒。旬餘,方薦水陸之饌。
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
壯矣。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可溫習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遊,生騎而從。
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俾夜作晝,孜
孜矻矻。

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詩賦。二歲而業大就,海內文籍,莫不該覽。生謂娃曰:
「可策名試藝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戰。」更一年,曰:「可行矣。」於是遂一上登甲
科,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敬羨,願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獲擢一科第,
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侔於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連
衡多士,爭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徵四方之雋。生應直言極諫策科,名
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將之官,娃謂生曰:「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小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
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娃固辭不從,
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於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月餘,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
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採訪使。浹辰,父到。生因投刺,謁於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
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如初。」因詰其由,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
曰:「送某至此,當令復還。」父曰:「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於劍門,築別館以處之。
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遂如秦晉之偶。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整,
極為親所眷尚。後數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

有靈芝產於倚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又有白燕數十,巢其層甍。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制,累
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門,
內外隆盛,莫之與京。嗟乎,倡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歎息哉!予伯祖
嘗牧晉州,轉戶部,為水陸運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
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
簡云。

杜子春杜子春者,周、隋間人。少落魄,不事家產,然以心氣閑縱,嗜酒邪遊。資產蕩盡,投於親故,皆
以不事事之故見棄。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長安中,日晚未食,仿徨不知所往,於東市西門,饑寒之色可
掬,仰天長籲。有一老人策杖於前,問曰:「君子何嘆?」子春言其心,且憤其親戚疏薄也。感激之氣,
發於顏色。老人曰:「幾緡則豐用?」子春曰:「三五萬則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
「十萬。」曰:「未也。」乃言:「百萬。」曰:「未也。」曰:「三百萬。」乃曰:「可矣。」於是袖
出一緡,曰:「給子今夕,明日午時俟子於西市波斯邸,慎無後期。」及時,子春往,老人果與錢三百萬,
不告姓名而去。

子春既富,蕩心復熾。自以為終身不復羈旅也,乘肥衣輕,會酒徒,徵絲竹歌舞於倡樓,不復以治生為意。
一二年間,稍稍而盡。衣服車馬,易貴從賤,去馬而驢,去驢而徒,倏忽如初。既而復無計,自嘆於市門。
發聲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復如此,奇哉!吾將復濟子,幾緡方可?」子春慚不對,老人因逼之,子
春愧謝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時,來前期處。」子春忍愧而往,得錢一千萬。未受之初,憤發以為從此
謀生,石季倫、猗頓小豎耳。錢既入手,心又翻然,縱適之情,又卻如故。不三四年間,貧過舊日。復遇
老人於故處,子春不勝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牽裾止之,曰:「嗟乎!拙謀也。」因與三千萬,曰:「此
而不痊,則子貧在膏肓矣。」子春曰:「吾落魄邪遊,生涯罄盡。親戚豪族,無相顧者,獨此叟三給我,
我何以當之?」因謂老人曰「吾得此,人間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於名教復圓矣。感叟深惠,立事
之後,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畢,來歲中元,見我於老君雙檜下。」子春以孤孀多寓淮
南,遂轉資揚州,買良田百頃,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餘間,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遷祔旅櫬,
恩者煦之,仇者復之。既畢事,及期而往。
老人者方嘯於二檜之陰,遂與登華山雲臺峰。入四十裏余,見一居處,室屋嚴潔,非常人居。彩雲遙覆,
鸞鶴飛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藥爐,高九尺余,紫焰光發,灼煥窗戶。玉女九人環爐而立,青龍白虎,分
據前後。其時日將暮,老人者不復俗衣,乃黃冠絳帔士也。持白石三丸,酒一卮遺子春,令速食之訖。取
一虎皮鋪於內西壁,東向而坐,戒曰:「慎勿語,雖尊神、惡鬼、夜叉、猛獸、地獄,及君之親屬為所囚
縛,萬苦皆非真實,但當不動不語耳,安心莫懼,終無所苦。當一心念吾所言。」言訖而去。子春視庭,
唯一巨甕,滿中貯水而已。

道士適去,而旌旗戈甲,千乘萬騎,遍滿崖谷來,呵叱之聲動天,有一人稱大將軍,身長丈余,人馬皆著
金甲,光芒射人。親衛數百人,拔劍張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將軍!」左右竦劍而
前,逼問姓名,又問作何物,皆不對。問者大怒,催斬,爭射之,聲如雷,竟不應。將軍者拗怒而去。俄
而猛虎、毒龍、狻猊、獅子、腹蛇萬計,哮吼拿攫而爭前,欲搏噬,或跳過其上。子春神色不動。有頃而
散。既而大雨滂澍,雷電晦暝,火輪走其左右,電光掣其前後,目不得開。須臾,庭際水深丈余,流電吼
雷,勢若山川開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間,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顧。未頃而散。將軍者復來,引牛頭獄
卒,奇貌鬼神,將大鑊湯而置子春前,長槍刃叉,四面周匝,傳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當心
叉取置之鑊中。」又不應。因執其妻來,捽於階下,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應。乃鞭捶流血,或射
或斫,或煮或燒,苦不可忍。其妻號哭曰:「誠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執巾櫛,奉事十餘年矣,今為
尊鬼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望君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誰無情,君乃忍惜一言。」雨淚庭
中,且咒且罵,子春終不顧。將軍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銼碓,從腳寸寸坐刂之。妻叫哭愈急,
竟不顧之。將軍曰:「此賊妖術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間。」敕左右斬之。

斬訖,魂魄被領見閻羅王,王曰:「此乃雲臺峰妖民乎?」促付獄中,於是熔銅、鐵杖、碓搗、磑磨、火
坑、鑊湯、刀山、劍林之苦,無不備嘗。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獄卒告受罪畢,王曰:
「此人陰賊,不合得作男身,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單父縣丞王勤家,生而多病,針灸醫藥之苦,略無
停日。亦嘗墜火墮床,痛苦不濟,終不失聲。俄而長大,容色絕代,而口無聲,其家目為啞女,親戚相狎,
侮之萬端,終不能對。同鄉有進士盧珪者,聞者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啞辭之,盧曰:「茍為妻
而賢,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長舌之婦。」乃許之。盧生備禮親迎為妻,數年,恩情甚篤,生一男,僅二歲,
聰慧無敵。盧抱兒與之言,不應。多方引之,終無辭。盧大怒曰:「昔賈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爾。然觀
其射雉,尚釋其憾。今吾陋不及賈,而文藝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為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
兩足,以頭撲於石上,應手而卒,血濺數步。子春愛生於心,忽忘其約,不覺失聲雲:「噫!」

「噫」聲未息,身坐故處,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其紫焰穿屋上天,火起四舍,屋室俱焚。道士嘆
曰:「措大誤余乃如是!」因提其髻投水甕中。未頃火息。道士前曰:「出。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欲,
皆能忘也。所未臻者,愛而已。向使子無『噫』聲,吾之藥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難得也!吾藥
可重煉,而子之身猶為世界所容矣。勉之哉!」遙指路使歸。子春強登基觀焉,其爐已壞,中有鐵柱大如
臂,長數尺。道士脫衣,以刀子削之。

子春既歸,愧其忘誓,復自效以謝其過,行至雲臺峰,絕無人跡,嘆恨而歸。

[编辑] 裴諶裴諶、王敬伯、梁芳約為方外之友。隋大業中,相與入白鹿山學道,謂黃白可成,不死之藥可
致,雲飛羽化,無非積學。辛勤采煉,手足胼胝,十數年間。無何,梁芳死,敬伯謂諶曰:「吾所以去國
忘家,耳絕絲竹,口厭肥豢,目棄奇色,去華屋而樂茅齋,賤歡娛而貴寂寞者,豈非覬乘雲駕鶴,遊戲蓬
壺?縱其不成,亦望長生,壽畢天地耳。今仙海無涯,長生未致,辛勤於雲山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樂,
將下山乘肥衣輕,聽歌玩色,遊於京洛,意足然後求達,垂功立事,以榮耀人寰,縱不能憩三山,飲瑤池,
驂龍衣霞,歌鸞飛鳳,與仙翁為侶,且腰金拖紫,圖影淩煙,廁卿大夫之間,何如哉?子盍歸乎?無空死
深山。」諶曰;「吾乃夢醒者,不復低迷。」敬伯遂歸,諶留之不得。時唐貞觀初,以舊籍調授左武衛騎
曹參軍,大將軍趙朏妻之以女。數年間,遷大理廷評,衣緋,奉使淮南,舟行過高郵。

制使之行,呵叱風生,行船不敢動。時天微雨,忽有一漁舟突過,中有老人,衣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
如風。敬伯以為吾乃制使,威振遠近,此漁父敢突過我。試視之,乃諶也。遽令追之,因請維舟,延之坐
內,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拋擲名宦而無成,到此極也。夫風不可系,影不可捕,古人倦夜長,尚
秉燭遊,況少年白晝而擲之乎?敬伯自出山數年,今廷尉評事矣。昨者推獄平允,乃天錫命服。淮南疑獄,
今氵獻於有司,上擇詳明吏覆訊之,敬伯預其選,故有是行。雖未可言官達,比之山叟,自謂差勝。兄甘
勞苦,竟如曩日,奇哉!奇哉!今何所須,當以奉給。」諶曰:「吾儕野人,心近雲鶴,未可以腐鼠嚇也。
吾沈子浮,魚鳥各適,何必矜炫也。夫人世之所須者,吾當給爾,子何以贈我?吾與山中之友,或市藥於
廣陵,亦有息肩之地。青園橋東,有數裏櫻桃園,園北車門,即吾宅也。子公事少隙,當尋我於此。」遂
倏然而去。

敬伯到廣陵十餘日,事少閑,思諶言,因出尋之。果有車門,試問之,乃裴宅也。人引以入,初尚荒涼,
移步愈佳。行數百步,方及大門,樓閣重復,花木鮮秀,似非人境。煙翠蔥蘢,景色妍媚,不可形狀。香
風颯來,神清氣爽,飄飄然有淩雲之意,不復以使車為重,視其身若腐鼠,視其徒若螻蟻。既而稍聞劍佩
之聲,二青衣出曰:「阿郎來。」俄有一人,衣冠偉然,儀貌奇麗,敬伯前拜,視之乃諶也。裴慰之曰:
「塵界仕官,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於心中,負之而行,固甚勞困。」遂揖以入,坐於中堂,窗戶棟梁,
飾以錄寶,屏帳皆畫雲鶴。有頃,四青衣捧碧玉臺盤而至,器物珍異,皆非人世所有,香醪嘉饌,目所未
窺。既而日將暮,命其促席,燃九光之燈,光華滿座。女樂二十人,皆絕代之色,列坐其前。

裴顧小黃頭曰:「王評事昔吾山中之友,道情不固,棄吾下山,別近十年,才為廷尉屬。今俗心已就,須
俗妓以樂之。顧伶家女無足召者,當召士大夫之女已適人者。如近無姝麗,五千裏內皆可擇之。」小黃頭
唯唯而去。諸妓調碧玉箏,調未諧而黃頭已復命,引一妓自西階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參評事。」敬
伯答拜,細視之,乃敬伯妻趙氏也。敬伯驚訝不敢言,妻亦甚駭,目之不已。遂令坐玉階下,一青衣捧玳
瑁箏授之,趙素所善也,因令與妓合曲以送酒。敬伯坐間取一殷色朱李投之,趙顧敬伯,潛系於衣帶。妓
奏之曲,趙皆不能逐。裴乃令隨趙所奏,時時停之,以呈其曲。其歌舞雖非雲韶九奏之樂,而清沈宛轉,
酬獻極歡。天將曉,裴召前黃頭曰:「送趙氏夫人。」且謂曰:「此堂乃九天畫堂,常人不到。吾昔與王
為方外之交,憐其為俗所迷,自投湯火,以智自燒,以明自賊,將沈浮於生死海中,求岸不得,故命於此,
一以醒之。今日之會,誠難再得,亦夫人之宿命,乃得暫遊,雲山萬重,往復勞苦,無辭也。」趙拜而去。

裴謂敬伯曰:「評公使車留此一宿,得無驚群將乎?宜且就館,未赴闕閑時,訪我可也。塵路遐遠,萬愁
攻人,努力自愛。」敬伯拜謝而去。後五日,將還,潛詣取別,其門不復有宅,乃荒涼之地,煙草極目,
惆悵而返。

及京奏事畢,得歸私第,諸趙競怒曰:「女子誠陋拙,不足以奉事君子。然已辱厚禮,亦宜敬之。夫上以
承祖先,下以繼後事,豈茍而已哉。奈何以妖術致之萬裏而娛人之視聽乎?朱李尚在,其筵足徵,何諱
乎?」敬伯盡言之,且曰:「當此之時,敬伯亦自不測。此蓋裴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其妻亦記得裴
言,遂不復責。

籲!神仙之變化,誠如此乎?將幻者鬻術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且夫雀為蛤,雉為蜃,人為虎,腐
草為螢,蜣螂為蟬,鯤為鵬,萬物之變化,書傳之記者,不可以智達,況耳目之外乎!

[编辑] 韋氏京兆韋氏女者,既笄二年,母告之曰:「有秀才裴爽者,欲聘汝。」女笑曰:「非吾夫也。」
母記之,雖媒媼日來,盛陳裴之才,其家甚慕之,然終不諧。又一年,母曰:「有王悟者,前參京兆軍事,
其府之司錄張審約者,汝之老舅也,為王媒之,將聘汝矣。」女亦曰:「非也。」母又曰:「張亦熟我,
又為王之媒介也,其辭不虛矣。」亦終不諧。
又二年,進士張楚金求之。母以告之,女笑曰:「吾之夫乃此人也。」母許之,遂擇吉焉。既成禮訖,因
其母徐問之,對曰:「吾此乃夢徵矣。然此生之事皆見矣,豈獨適楚金之先知乎!某既笄,夢年二十適清
河楚金,以尚書節制廣陵,在鎮七年,而楚金伏法。闔門皆死,惟某與新婦一人,生入掖庭,蔬食而役者
十八年,蒙詔放出。自午承命,日暮方出宮關,與新婦渡水,迨暗及灘,四顧將昏然,不知所往,因與新
婦相於灘於掩泣,相勉曰:『此不可久立,宜速渡。』遂南行。及岸數百步,有壞坊焉。自入西門,隨垣
而北,其東大門屋,因造焉,又無人而大開,遂入。及壞戟門,亦開,又入。逾屏迴廊四合,有堂既扃。
階前有四大櫻桃樹林,花發正茂。及月色滿庭,似無人居,不知所告。因與新婦對臥階下。未幾,有老人
來詬逐,告以前情,遂去。又聞西廊步必履之聲,有一少年郎來詬,且呼老人令遂之。苦告之,少年郎低
首而走。徐乃白衫素履,哭拜階下曰:『某尚書之侄也。』乃慟哭曰:『無處問耗,不知阿母與阿嫂至,
乃自天降也。此即舊宅,堂中所鎖,無非舊物。』慟哭開戶,宛如故居之地,居之九年前從化(本句疑有
脫誤)。」其母大奇之。且人之榮悴,無非前定,素聞之矣,豈夢中之信,又如此乎?乃心記之。

俄而楚金授鉞廣陵,神龍中以徐敬業有興復之謀,連坐伏法,惟妻與婦□死,配役掖庭十八年,則天因降
誕日,大縱籍役者,得□例焉。午後受詔,及行,總監緋閹走留食,候之。食畢,實將暮矣。其褰裳涉水
而哭,及宅所在,無差夢焉。

噫!夢信徵也,則前所敘扶風公之見,又何以偕焉。

[编辑] 元無有寶應中,有元無有,嘗以仲春末獨行維揚郊野。值日晚,風雨大至。時兵荒後,人戶逃竄,
入路旁空莊。須臾霽止。斜月自出。無有憩北軒,忽聞西廊有人行聲,未幾至堂中。有四人,衣冠皆異,
相與談諧,吟詠甚暢,乃雲:「今夕如秋,風月如此,吾黨豈不為文,以紀平生之事?」其文即曰口號聯
句也。吟詠既朗,無有聽之甚悉。其一衣冠長人曰:

「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為子發。」

其二黑衣冠短陋人曰:

「嘉賓良會清夜時,輝煌燈燭我能持。」

其三故弊黃衣冠人,亦短陋,詩曰:

「清冷之泉俟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

其四黑衣冠,身亦短陋,詩曰:

「爨薪貯水常煎熬,充他口腹我為勞。」

無有亦不以四人為異,四人亦不虞無有之在堂隍也,遞相褒賞,羨其自負,雖阮嗣宗《詠懷》亦不能加耳。
四人遲明方歸舊所,無有就尋之,堂中惟有故杵、燭臺、水桶、破鐺,乃知四人即此物所為也。

[编辑] 郭代公代國公郭元振,開元中下第,自晉之汾,夜行陰晦失道。久而絕遠有燈火之光,以為人居也,
逕往投之。八九裏有宅,門宇甚峻。既入門,廊下及堂下燈燭輝煌,牢饌羅列,若嫁女之家,而悄無人。
公系馬西廊前,歷階而升,徘徊堂上,不知其何處也。俄聞堂中東閣有女子哭聲,嗚咽不已。公問曰:
「堂中泣者,人耶,鬼耶?何陳設如此,無人而獨泣?」曰:「妾此鄉之祠有烏將軍者,能禍福人,每歲
求偶於鄉人,鄉人必擇處女之美者而嫁焉。妾雖陋拙,父利鄉人之五百緡,潛以應選。今夕,鄉人之女並
為遊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鎖而去,以適於將軍者也。今父母棄之就死,而令惴惴哀懼。君誠人耶,
能相救免,畢身為掃除之婦,以奉指使。」公憤曰:「其來當何時?」曰:「二更。」公曰:「吾忝為大
丈夫也,必力救之。如不得,當殺身以徇汝,終不使汝枉死於淫鬼之手也。」女泣少止,於是坐於西階上,
移其馬於堂北,令一仆侍立於前,若為賓而待之。

未幾,火光照耀,車馬駢闐,二紫衣吏入而復出,曰:「相公在此。」逡巡,二黃衣吏入而出,亦曰:
「相公在此。」公私心獨喜:「吾當為宰相,必勝此鬼矣。」既而將軍漸下,導吏復告之。將軍曰:
「入。」有戈劍弓矢翼引以入,即東階下,公使仆前曰:「郭秀才見。」遂行揖。將軍曰:「秀才安得到
此?」曰:「聞將軍今夕嘉禮,願為小相耳。」將軍者喜而延坐,與對食,言笑極歡。公於囊中有利刀,
思取刺之,乃問曰:「將軍曾食鹿臘乎?」曰:「此地難遇。」公曰:「某有少須珍者,得自禦廚,願削
以獻。」將軍者大悅。公乃起,取鹿臘並小刀,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將軍喜,引手取之,不疑其
他。公伺其無機,乃投其脯,捉其腕而斷之。將軍失聲而走,導從之吏,一時驚散。公執其手,脫衣纏之,
令僕夫出望之,寂無所見,乃啟門謂泣者曰:「將軍之腕已在於此矣。尋其血蹤,死亦不久。汝既獲免,
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七八,而甚佳麗,拜於公前,曰:「誓為仆妾。」公勉諭焉。天方曙,開
視其手,則豬蹄也。

俄聞哭泣之聲漸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鄉中耆老,相與舁櫬而來,將收其屍以備殯殮。見公及女,乃生人
也。鹹驚以問之,公具告焉。鄉老共怒殘其神,曰:「烏將軍,此鄉鎮神,鄉人奉之久矣,歲配以女,才
無他虞。此禮少遲,即風雨雷雹為虐。奈何失路之客,而傷我明神,致暴於人,此鄉何負?當殺公以祭烏
將軍,不爾,亦縛送本縣。」揮少年將令執公,公諭之曰:「爾徒老於年,未老於事。我天下之達理者,
爾眾聽吾言。夫神,承天而為鎮也,不若諸侯受命於天子而疆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諸侯
漁色於中國,天子不怒乎?殘虐於人,天子不伐乎?誠使爾呼將軍者,真神明也,神固無豬蹄,天豈使淫
妖之獸乎?且淫妖之獸,天地之罪畜也,吾執正以誅之,豈不可乎!爾曹無正人,使爾少女年年橫死於妖
畜,積罪動天。安知天不使吾雪焉?從吾言,當為爾除之,永無聘禮之患,如何?」鄉人悟而喜曰:「願
從公命。」

乃令數百人,執弓矢刀槍鍬�之屬,環而自隨,尋血而行。才二十裏,血入大冢穴中。因圍而屬刂之,應
手漸大如甕口,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其中若大室,見一大豬,無前左蹄,血臥其地,突煙走出,斃於
圍中。

鄉人翻共相慶,會錢以酬公。公不受,曰:「吾為人除害,非鬻獵者。」得免之女辭其父母親族曰:「多
幸為人,托質血屬,閨闈未出,固無可殺之罪。今者貪錢五十萬,以嫁妖獸,忍鎖而去,豈人所宜!若非
郭公之仁勇,寧有今日?是妾死於父母而生於郭公也。請從郭公,不復以舊鄉為念矣。」泣拜而從公,公
多歧援諭,止之不獲,遂納為側室,生子數人。

公之貴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雖生遠地,而至於鬼神終不能害,明矣。

[编辑] 來君綽隋煬帝征遼,十二軍盡沒,總管來護坐法受戮,煬帝盡欲誅其諸子。君綽憂懼連誅,因與秀
才羅巡、羅逖、李萬進結為奔走之友,共亡命至海州。

夜黑迷路,路旁有燈火,因與共投之。扣門數下,有一蒼頭迎拜君綽,君綽因問:「此是誰家?」答曰:
「科鬥郎君,姓威,即當府秀才也。」遂啟門,又自閉,敲中門,曰:「蝸兒,外有四五個客。」蝸兒即
又一蒼頭也。遂開門,秉燭引客就館客位,床榻茵褥甚備。俄有二小童持燭自中門出,曰:「六郎子出
來。」君綽等降階見主人。主人辭彩朗然,文辯紛錯,自通姓名曰「威汙蠖」。敘寒溫訖,揖客由阼階,
坐曰:「汙蠖忝以本州鄉賦,得與足下同聲,清宵良會,殊是所願。」即命酒合坐。漸至酣暢,談謔交至,
眾所不能對。君綽頗不能平,欲以理挫之,無計,因舉觴曰:「君綽請起一令,以坐中姓名雙聲者,犯罰
如律。」君綽曰:「威汙蠖。」實譏其姓。眾皆撫手大笑,以為得言。及至汙蠖,改令曰:「以坐中人姓
為歌聲,自二字至五字。」令曰:「羅李,羅來李,羅李羅來,羅李羅李來。」眾皆慚其辯捷。羅巡又問:
「君風雅之士,足得自比雲龍,何玉名之自貶子耶?」汙蠖曰:「仆久從賓貢,多為主司見屈。以仆後於
群士,何異尺蠖於汙池乎?」巡又問:「公華宗,氏族何為不載?」汙蠖曰:「我本田氏,出於齊威王,
亦猶桓丁之類,何足下之不學耶?」既而蝸兒舉方丈盤至,珍羞水陸,充溢其間。君綽及仆者無不飽飫。
夜闌徹燭,連榻而寢。遲明敘別,恨恨俱不自勝。

君綽等行數裏,猶念汙蠖,復來,見昨所會之處,了無人居,唯汙池,池邊有大螾,長數尺。又有蝸螺丁
子,皆大常者數倍,方知汙蠖及二豎皆此物也。遂共惡昨宵所食,各吐出青泥及汙水數升。

枕中記
作者:沈既濟 唐

開元七年,道士有呂翁者,得神仙術,行邯鄲道中,息邸舍,攝帽弛帶隱(憑倚)囊而坐,俄見旅中少年,
乃盧生也。衣短褐,乘青駒,將適於田,亦止於邸中,與翁共席而坐,言笑殊暢。

久之,盧生顧其衣裝敝褻,乃長歎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諧,困如是也!」翁曰:「觀子形體,無苦無恙,
談諧方適,而歎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適之謂?」翁曰:「此不謂適,而何謂適?」
答曰:「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後可以言適乎。
吾嘗志於學,富於遊藝,自惟當年青紫可拾。今已適壯,猶勤畎畝,非困而何?」言訖,而目昏思寐。時
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當令子榮適如志。」

其枕青甆,而竅其兩端,生俛首就之,見其竅漸大,明朗。乃舉身而入,遂至其家。數月,娶清河崔氏女,
女容甚麗,生資愈厚。生大悅,由是衣裝服馭,日益鮮盛。明年,舉進士,登第釋褐,秘校,應制,轉渭
南尉,俄遷監察禦史,轉起居舍人知制誥,三載,出典同州,遷陝牧,生性好土功,自陝西鑿河八十里,
以濟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紀德,移節卞州,領河南道采訪使,征為京兆尹。是歲,神武皇帝方事戎狄,
恢宏土宇,會吐蕃悉抹邏及燭龍莽布支攻陷瓜沙,而節度使王君毚新被殺,河湟震動。帝思將帥之才,遂
除生禦史中丞、河西節度使。大破戎虜,斬首七千級,開地九百里,築三大城以遮要害,邊人立石於居延
山以頌之。歸朝冊勳,恩禮極盛,轉吏部侍郎,遷戶部尚書兼禦史大夫,時望清重,群情翕習。大為時宰
所忌,以飛語中之,貶為端州刺史。三年,征為常侍,未幾,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肖中令嵩、裴侍中光
庭同執大政十餘年,嘉謨密令,一日三接,獻替啟沃,號為賢相。同列害之,複誣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
制下獄。府吏引從至其門而急收之。生惶駭不測,謂妻子曰:「吾家山東,有良田五頃,足以禦寒餒,何
苦求祿?而今及此,思短褐、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 獲免。其罹者皆
死,獨生為中官保之,減罪死,投驩州。數年,帝知冤,複追為中書令,封燕國公,恩旨殊異。生子:曰
儉、曰傳、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 儉進士登第,為考功員,傳為侍禦史,位為太常丞,倜為萬年
尉,倚最賢,年二十八,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孫十餘人。

兩竄荒徼,再登臺鉉,出入中外,徊翔臺閣,五十餘年,崇盛赫奕。性頗奢蕩,甚好佚樂,後庭聲色,皆
第一綺麗,前後賜良田、甲第、佳人、名馬,不可勝數。

後年漸衰邁,屢乞骸骨,不許。病,中人候問,相踵於道,名醫上藥,無不至焉。將歿,上疏曰:「臣本
山東諸生,以田圃為娛。偶逢聖運,得列官敘。過蒙殊獎,特秩鴻私,出擁節旌,入升臺輔,周旋內外,
錦歷歲時。有忝天恩,無裨聖化。負乘貽寇,履薄增憂,日懼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極三事,
鐘漏並歇,筋骸俱耄,彌留沈頓,待時益盡,顧無成效,上答休明,空負深恩,永辭聖代。無任感戀之至。
謹奉表陳謝。」詔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輔,出擁藩翰,入贊雍熙。昇平二紀,實卿所賴,比嬰疾疹,
日謂痊平。豈斯沈痼,良用憫惻。今令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針石,為予自愛,猶冀無妄,
期於有瘳。」是夕薨。
盧生欠伸而悟,見其身方偃於邸舍,呂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觸類如故。生蹶然而興,曰:「豈其夢
寐也?」翁謂生曰:「人生之適,亦如是矣。」生憮然良久,謝曰:「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
死生之情,盡知之矣。 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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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夫積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河所經也。《書》雲:“導河積石,至於龍門。”即此山是也。

仆從汧隴,奉使河源。嗟運命之邅,歎鄉關之渺邈。張騫古跡,十萬裏之波濤;伯禹遺跡,二千年之阪磴。
深穀帶地,擊穿崖岸之形,高嶺橫天,刀削岡巒之勢。煙霞子細,泉石分明,實天上之靈奇,乃人間之妙
絕。目所不見,耳所不聞。

日晚途遙,馬疲人乏。行至一所,險峻非常,向上則有青壁萬尋,直下則有碧潭千仞。古老相傳雲:“此
是神仙窟也;人蹤罕及,鳥路才通,每有香果瓊枝,天衣錫缽,自然浮出,不知從何而至。”餘乃端仰一
心,潔齋三日。緣細葛,溯輕舟。身體若飛,精靈似夢。須臾之間,忽至鬆柏岩桃華澗,香風觸地,光彩
遍天。見一女子向水側浣衣。餘乃問曰:

“承聞此處有神仙之窟宅,故來祗候。山川阻隔,疲頓異常,欲投娘子,片時停歇;賜惠交情,幸垂聽
許!”

女子答曰:“兒家堂舍賤陋,供給單疏,隻恐不堪,終無吝惜。”

餘答曰:“下官是客,觸事卑微,但避風塵,則為幸甚。”遂止餘於門側草亭中,良久乃出。餘問曰:
“此誰家舍也?”女子答曰:“此是崔女郎之舍耳。”

餘問曰:“崔女郎何人也?”

女子答曰:“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舊族。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氣調如兄,崔季圭之小妹。華容
婀娜,天上無儔,玉體逶迤,人間少匹。輝輝麵子,荏苒畏彈穿,細細腰支,參差疑勒斷。韓娥宋玉,見
則愁生,絳樹青琴,對之羞死。千嬌百媚,造次無可比方。弱體輕身,談之不能備盡。”

須臾之間,忽聞內裏調箏之聲。仆因詠曰:

“自隱多姿則,欺他獨自眠。故故將纖手,時時弄小弦。耳聞猶氣絕,眼見若為憐。從渠痛不肯,人更別
就天。”

片時,遣婢桂心傳語報餘詩曰:“麵非他舍麵,心是自家心;何處關天事,辛苦漫追尋!”

餘讀詩訖,舉頭門中,忽見十娘半麵。餘則詠曰:“斂笑偷殘靨,含羞露半唇,一眉猶叵耐,雙眼定傷
人。”

又遣婢桂心報餘詩曰:“好是他家好,人非著意人,何須漫相弄,幾許費精神!”

於是夜久更深,沉吟不睡,彷徨徙倚,無便披陳。彼誠既有來意,此間何能不答!遂申懷抱,因以贈書曰:

“餘以少娛聲色,早慕佳期,曆訪風流,遍遊天下。彈鶴琴於蜀郡,飽見文君,吹鳳管於秦樓,熟看弄玉。
雖複贈蘭解,未甚關懷,合巹橫陳,何曾愜意!昔日雙眠,互嫌夜短,今宵獨臥,實怨更長。一種天公,
兩般時節。遙聞香氣,獨傷韓壽之心;近聽琴聲,似對文君之麵。向來見桂心談說十娘,天上無雙,人間
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橫波,翻成眼尾。才舒兩頰,熟疑地上無華;乍出雙眉,漸覺天邊失月。
能使西施掩麵,百遍燒妝;南國傷心,千回撲鏡。洛川回雪,隻堪使疊衣裳;巫峽仙雲,未敢為擎靴履。
忿秋胡之眼拙,枉費黃金;念交甫之心狂,虛當白玉。下官寓遊勝境,旅泊閑亭,忽遇神仙,不勝迷亂。
芙蓉生於澗底,蓮子實深;木棲出於山頭,相思日遠。未曾飲炭,膽熱如燒;不憶吞刀,腹穿似割。無情
明月,故故臨窗;多事春風,時時動帳。愁人對此,將何自堪!空懸欲斷之腸,請救臨終之命。元來不見,
他自尋常;無事相逢,卻交煩惱。敢陳心素,幸願照知!若得見其光儀,豈敢論其萬一!”

書達之後,十娘斂色謂桂心曰:“向來劇戲相弄,真成欲逼人。”餘更又贈詩一首,其詞曰:

“今朝忽見渠姿首,不覺殷勤著心口。令人頻作許叮嚀,渠家太劇難求守。端坐剩心驚,愁來益不平。看
時未必相看死,難時那許太難生。沉吟坐幽室,相思轉成疾。自恨往還疏,誰肯交遊密!夜夜空知心失眼,
朝朝無便投膠漆。園裹華開不避人,閨中麵子翻羞出。如今寸步阻天津,伊處留情更覓新。莫言長有千金
麵,終歸變作一抄塵。生前有日但為樂,死後無春更著人。隻可倡佯一生意,何須負持百年身?”

少時坐睡,則夢見十娘。驚覺攬之,忽然空手。心中悵怏,複何可論!餘因詠曰:“夢中疑是實,覺後忽
非真。誠知腸欲斷,窮鬼故調人。”

十娘見詩,並不肯讀,即欲燒卻。仆即詠曰:“未必由詩得,將詩故表憐。聞渠擲入火,定是欲相燃。”

十娘讀詩,悚息而起。匣中取鏡,箱裏拈衣。衤玄服盛妝,當階正履。仆又為詩曰:

“薰香四麵合,光色兩邊披。錦障劃然卷,羅帷垂半欹。紅顏雜綠黛,無處不相宜。豔色浮妝粉,含香亂
口脂。鬢欺蟬鬢非成鬢,眉笑蛾眉不是眉。見許實娉婷,何處不輕盈!可憐嬌裏麵,可愛語中聲。婀娜腰
支細細許,兼舌眼子長長馨。巧兒舊來鐫未得,畫匠迎生摸不成。相著未相識,傾城複傾國。迎風帔子鬱
鬱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口上珊瑚耐拾取,頰裏芙蓉堪摘得。聞名腹肚已猖狂,見麵精神更迷惑。心肝
恰欲摧,踴躍不能裁。徐行步步香風散,欲語時時媚子開。靨疑織女留星去,眉似恒娥送月來。含嬌窈窕
迎前出,忍笑嫈冥返卻回。”

餘遂止之曰:“既有好意,何須卻入?”然後逶迤麵,婭姹向前。十娘斂手而再拜向下官,下官亦低頭盡
禮而言曰:

“向見稱揚,謂言虛假,誰知對麵,卻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

十娘曰:“向見詩篇,謂言凡俗,今逢玉貌,更勝文章。此是文章窟也!”仆因問曰:“主人姓望何處?
夫主何在?”

十娘答曰:“兒是清河崔公之末孫,適弘農楊府君之長子。即成大禮,隨父住於河西。蜀生狡猾,屢侵邊
境,兄及夫主,棄筆從戎,身死寇場,煢魂莫返。兒年十七,死守一夫;嫂年十九,誓不再醮。兄即清河
崔公之第五息,嫂即太原公之第三女。別宅於此,積有歲年。室宇荒涼,家途翦弊。不知上客從何而
至?”

仆斂容而答曰:“下官望屬南陽,住居西鄂。得黃石之靈術,控白水之餘波。在漢則七葉貂蟬,居韓則五
重卿相。鳴鍾食鼎,積代衣纓。長戟高門,因修禮樂。下官堂構不紹,家業淪湑。青州刺史博望侯之孫,
廣武將軍钜鹿侯之子。不能免俗,沉跡下寮。非隱非遁,逍遙鵬鷃之間;非吏非俗,出入是非之境。暫因
驅使,至於此間。卒爾幹煩,實為傾仰。”
十娘問曰:“上客見任何官?”

下官答曰:“幸屬太平,恥居貧賤。前被賓貢,已入甲科;後屬搜揚,又蒙高第。奉敕授關內道小縣尉,
見宛河源道行軍總管記室。頻繁上命,徒想報恩。馳驟下寮,不遑寧處。”

十娘曰:“少府不因行使,豈肯相過?”下官答曰:“比不相知,闕為參展。今日之後,不敢差違。”十
娘遂回頭喚桂心曰:“料理中堂,將少府安置。”

下官逡巡而謝曰:“遠客卑微,此間幸甚。才非賈誼,豈敢升堂!”

十娘答曰:“向者承聞:謂言凡客;拙為禮貺,深覺麵慚。兒意相當,事須引接。此間疏陋,未免風塵。
入室不合推辭,升堂何須進退!”遂引入中堂。

於時金台銀闕,蔽日幹雲。或似銅雀之新開,乍如靈光之且敞。梅梁桂棟,疑飲澗之長虹;反宇雕甍,若
排天之嬌鳳。水精浮柱,的含星;雲母飾窗,玲瓏映日。長廊四注,爭施玳瑁之椽;高閣三重,悉用琉璃
之瓦。白銀為壁,照耀於魚鱗;碧玉緣階,參差於雁齒。入穹崇之室宇,步步心驚;見黨閬之門庭,看看
眼磣。遂引少府升階。

下官答曰:“客主之間,豈無先後?”十娘曰:“男女之禮,自有尊卑。”下官遷延而退曰:“向來有罪
過,忘不通五嫂。”

十娘曰:“五嫂亦應自來,少府遣通,亦是周匝。”則遣桂心通,暫參屈五嫂。十娘共與少府語話片時,
須臾之間,五嫂則至。羅綺繽紛,丹青暐曄。裙前麝散,髻後龍盤。珠繩絡彩衫,金薄塗丹履。餘乃詠曰:

“奇異妍雅,貌特驚新。眉間月出疑爭夜,頰上華開似鬥春。細腰偏愛轉,笑臉特宜顰。真成物外奇稀物,
實是人間斷絕人。自然能舉止,可念無比方。能令公子百重生,巧使王孫千遍死。黑雲裁兩鬢,白雪分雙
齒。織成綿袖騏驎兒,刺繡裙腰鸚鵡子。觸處盡關懷,何曾有不佳!機關太雅妙,行步絕娃犀。傍人一一
丹羅襪,侍婢三三綠線鞋。黃龍透入黃金釧,白燕飛來白玉釵。” 相見既畢,五嫂曰:“少府跋涉山川,
深疲道路,行途屆此,不及傷神。”

下官答曰:“黽勉王事,豈敢辭勞!”五嫂回頭笑向十娘曰:“朝聞鳥鵲語,真成好客來。

下官曰:“昨夜眼皮,今朝見好人。”既相隨上堂。珠玉驚心,金銀曜眼。五彩龍鬢席,銀繡緣邊氈;
八尺象牙床,緋綾帖薦褥。車渠等寶,俱映優曇之花;馬瑙珍珠,並貫頗梨之線。文柏榻子,俱寫豹頭;
蘭草燈芯,並燒魚腦。管弦寥亮,分張北戶之間;杯盞交橫,列坐南窗之下。各自相讓,俱不肯先坐。仆
曰:

“十娘主人,下官是客。請主人先坐。”

五嫂為人饒劇,掩口而笑曰:“娘子既是主人母,少府須作主人公。”下官曰:“仆是何人,敢當此
事!”十娘曰:“五嫂向來戲語,少府何須漫怕!”

下官答曰:“必其不免,隻可須身當。”

五嫂笑曰:“隻恐張郎不能禁此事。”眾人皆大笑。一時俱坐。即換香兒取酒。俄爾中間,擎一大缽,可
受三升已來。金鈿銅環,金盞銀杯,江螺海蚌,竹根細眼,樹癭蠍唇,九曲酒池,十盛飲器。觴則兕觥犀
角,尫尫然置於座中;杓則鵝項鴨頭,汛汛焉浮於酒上。遣小婢細辛酌酒,並不肯先提。五嫂曰:
“張郎門下賤客,必不肯先提。娘子但須把取。”十娘則斜眼佯嗔曰:“少府初到此間,五嫂會些頻頻相
弄!”五嫂曰:“娘子把酒莫嗔,新婦更亦不敢。”

酒巡到下官,飲乃不盡。五嫂曰:“何為不盡?”下官答曰:“性飲不多,恐為顛沛。”

五嫂罵曰:“何由叵耐!女婿是婦家狗,打殺無文。但終須傾使盡,莫漫造眾諸!”十娘謂五嫂曰:“向
來正首病發耶?”

五嫂起謝曰:“新婦錯大罪過。”因回頭熟視下官曰:“新婦細見人多矣,無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
才,本非凡俗。”

下官起謝曰:“昔卓王之女,聞琴識相如之器量;山濤之妻,鑿壁知阮籍之賢人。誠如所言,不敢望
德。”

十娘曰:“遣綠竹取琵琶彈,兒與少府公送酒。”琵琶入手,未彈中間,仆乃詠曰:“心虛不可測,眼細
強關情。回身已入抱,不見有嬌聲。”

十娘應聲即詠曰:“憐腸忽欲斷,憶眼已先開。渠未相撩撥,嬌從何處來?”

下官當見此詩,心膽俱碎。下床起謝曰:“向來唯睹十娘麵,如今始見十娘心,足使班婕妤扶輪,曹大家
閣筆,豈可同年而語,共代而論哉!”請索筆硯,抄寫置於懷袖。抄詩訖,十娘弄曰:“少府公非但詞句
斷絕,亦自能書。筆似青鷥,人同白鶴。”

下官曰:“十娘非直才情,實能吟詠。誰知玉貌,恰有金聲。”

十娘曰:“兒近來患嗽,聲音不徹。”下官答曰:“仆近來患手,筆墨未調。”五嫂笑曰:“娘子不是故
誇,張郎複能應答。”

十娘語五嫂曰:“向來純當漫語,元來無次第,請五嫂為作酒章。”

五嫂答曰:“奉命,不敢則從娘子不是賦古詩雲,斷章取意,唯須得情,若不愜當,罪有科罰。”

十娘即遵命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仇。”次,下官曰:“南有樛木,不可休息。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五嫂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

又次,五嫂曰:“不見複關,涕泣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次,十娘曰:“女也不爽,士二其行。
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次,下官曰:“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餘不信,有如戮日。”

五嫂笑曰:“張郎心專,賦詩大有道理。俗諺曰:‘心欲專,鑿石穿。’誠能思之,何遠之有!”

其時,綠竹彈箏。五嫂詠箏曰:“天生素麵能留客,發意關情並在渠。莫怪向者頻聲戰,良由得伴乍心
虛。”

十娘曰:“五嫂詠箏,兒詠尺八:‘眼多本自令渠愛,口少由來每被侵;無事風聲徹他耳,教人氣滿自填
心。’”下官又謝曰:“盡善盡美,無處不佳。此是下愚,預聞高唱。”
少時,桂心將下酒物來:東海鯔條,西山鳳脯,鹿尾鹿舌,幹魚炙魚,雁醢荇菹,鶉韯桂糝,熊掌兔髀,
雉臎豺唇,百味五辛,談之不能盡,說之不能窮。

十娘曰:“少府亦應太饑。”喚桂心盛飯。下官曰:“向來眼飽,不覺身饑。”十娘笑曰:“莫相弄!且
取雙六局來,共少府公睹酒。”仆答曰:“下官不能賭酒,共娘子賭宿。”

十娘問曰:“若為賭宿?”餘答曰:“十娘輸籌,則共下官臥一宿;下官輸籌,則共十娘臥一宿。”

十娘笑曰:“漢騎驢則胡步行,胡步行則漢騎驢,總悉輸他便點。兒遞換作,少府公太能生。”

五嫂曰:“新婦報娘子,亦不須賭來賭去,今夜定知娘子不免。”十娘曰:“五嫂時時漫語,浪與少府作
消息。”下官起謝曰:“元來知劇,未敢承望。”

局至,十娘引手向前,眼子盱婁,手子膃腯。一雙臂腕,切我肝腸;十個指頭,刺人心髓。下官因詠局曰:
“眼似星初轉,眉如月欲消,先須捺後腳,然後勒前腰。”

十娘則詠曰:“勒腰須巧快,捺腳更風流,但令細眼合,人自分輸籌。”

須臾之間,有一婢名琴心,亦有姿首,到下官處,時複偷眼看,十娘欲似不快。五嫂大語嗔曰:“知足不
辱,人生有限。娘子欲似皺眉,張郎不須斜眼。”

十娘佯收色嗔曰:“少府關兒何事,五嫂頻頻相惱!”

五嫂曰:“娘子少來頗盼少府,若非情想有所交通,何因眼詠朝來頓引?”十娘曰:“五嫂自隱偏,兒複
何曾眼引!”五嫂曰:“娘子不能,新婦自取。”

十娘答曰:“自問少府,兒亦不知。”

五嫂遂詠曰:“新華發兩樹,分香遍一林。迎風轉細影,向日動輕陰。戲蜂時隱見,飛蝶遠追尋。承聞欲
采摘,若個動君心?”“下官為性貪多,欲兩華俱采。”

五嫂答曰:“暫遊雙樹下,遙見兩枝芳;向日俱翻影,迎風並散香。戲蝶扶丹萼,遊蜂入紫房。人今總摘
取,各著一邊廂。”五嫂曰:“張郎太貪生,一箭射兩垛。”

十娘則謂曰:“遮三不得一,覓兩都盧失。”

五嫂曰:“娘子莫分疏,兔入狗突裏,自來飲食,知複欲何如!”

下官即起謝曰:“乞漿得酒,舊來神口,打兔得獐,非意所望。”

十娘曰:“五嫂如許大人,專擬調合此事。少府謂言兒是九泉下人,明日在外談道兒一錢不值。”

下官答曰:“向來承顏色,神氣頓盡;又見清談,心膽俱碎。豈敢在外談說,妄事加諸,忝預人流,寧容
如此!伏願歡樂盡情,死無所恨。”

少時,飲食俱到。薰香滿室,赤白兼前,窮海陸之珍羞,備川原之果菜,肉則龍肝鳳髓,酒則玉醴瓊漿。
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蟬鳴之稻。雞韯雉臛,鱉醢鶉羹,椹下肥肫,荷間細鯉。鵝子鴨卵,照曜於銀盤;
麟脯豹胎,紛綸於玉疊。熊腥純白,蟹漿純黃;鮮膾共紅縷爭輝,冷肝與青絲亂色。蒲桃甘蔗,栭棗石榴,
河東紫鹽,嶺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門五色瓜。太穀張公之梨,房陵朱仲之李。東王公之仙桂,西王母
之神桃,南燕牛乳之椒,北趙雞心之棗。千名萬種,不可俱論。

下官起謝曰:“予與夫人娘子,本不相識,暫緣公使,邂逅相遇。玉饌珍奇,非常厚重,粉身灰骨,不能
酬謝。”五嫂曰:“親則不謝,謝則不親。幸願張郎莫為形跡。”

下官曰:“既奉恩命,不敢辭遜。”當此之時,氣便欲絕,不覺轉眼,偷看十娘。十娘曰:“少府莫看
兒!”五嫂曰:“還相弄!”

下官詠曰:“忽然心裏愛,不覺眼中憐。未關雙眼曲,直是寸心偏。”

十娘詠曰:“眼心非一處,心眼舊分離。直令渠眼見,誰遣報心知!”

下官詠曰:“舊來心使眼,心思眼即傳。由心使眼見,眼亦共心憐。”

十娘詠曰:“眼心俱憶念,心眼共追尋。誰家解事眼,副著可憐心?”於時五嫂遂向果子上作機警曰:
“但問意如何,相知不在棗。”十娘曰:“兒今正意密,不忍即分梨。”

下官曰:“忽遇深恩,一生有杏。”五嫂曰:“當此之時,誰能忍柰!”十娘曰:“暫借少府刀子割
梨。”

下官詠刀子曰:“自憐膠漆重,相思意不窮。可惜尖頭物,終日在皮中。”

十娘詠鞘曰:“數捺皮應緩,頻磨快轉多。渠今拔出後,空鞘欲如何!”

五嫂曰:“向來漸漸入深也。”即索棋局,共少府賭酒。下官得勝。五嫂曰:“圍棋出於智慧,張郎亦複
太能。”

下官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且休卻。”五嫂曰:“何為即休?”仆詠曰:
“向來知道徑,生平不忍欺。但令守行跡,何用數圍棋!。”

五嫂詠曰:“娘子為性好圍棋,逢人剩戲不尋思;氣欲斷絕先挑眼,既得連罷即須遲。”十娘見五嫂頻弄,
佯嗔不笑。餘詠曰:“千金此處有,一笑待渠為。不望全露齒,請為暫顰眉。”

十娘詠曰:“雙眉碎客膽,兩眼判君心。誰能用一笑,賤價買千金。”

當時有一破銅熨鬥在於床側,十娘忽詠曰:“舊來心肚熱,無端強熨他。即今形勢冷,誰肯重相磨!”

仆詠曰:“若冷頭麵在,生平不熨空,即今雖冷惡,人自覓殘銅。”眾人皆笑。

十娘喚香兒為少府設樂,金石並奏,簫管間響。蘇合彈琵琶,綠竹吹篳篥,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鶴俯
而聽琴,白魚躍而應節。清音叨咷,片時則梁上塵飛;雅韻鏗鏘,卒爾則天邊雪落。一時忘味,孔丘留滯
不虛;三日繞梁,韓娥餘音是實。

十娘曰:“少府稀來,豈不盡樂!五嫂大能作舞,且勸作一曲。”亦不辭憚。遂即逶迤而起,婀娜徐行。
蟲蛆麵子,妒殺陽城;蠶賊容儀,迷傷下蔡。舉手頓足,雅合宮商;顧後窺前,深知曲節。欲似蟠龍婉轉,
野鵠低昂。回麵則日照蓮花,翻身則風吹弱柳。斜眉盜盼,異種音姑,緩步急行,窮奇造鑿。羅衣熠耀,
似彩鳳之翔雲,錦袖紛披,若青鷥之映水。千嬌眼子,天上失其流星;一搦腰支,洛浦愧其回雪。光前豔
後,難遇難逢;進退去來,希聞希見。兩人俱起舞,共勸下官。

下官遂作而謝曰:“滄海之中難為水,霹靂之後難為雷。不敢推辭,定為醜拙。”遂起作舞。桂心咥咥然
低頭而笑。十娘問曰:“笑何事?”

桂心曰:“笑兒等能作音聲。”十娘曰:“何處有能?”答曰:“若其不能,何因百獸率舞?”下官笑曰:
“不是百獸率舞,乃是鳳凰來儀。”一時大笑。

五嫂謂桂心曰:“莫令曲誤!張郎頻顧。”桂心曰:“不辭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下官曰:“路逢西施,
何必須識!”遂舞,著詞曰:

“從來巡繞四邊,忽逢兩個神仙。眉上冬天出柳,頰中旱地生蓮。千看千處嫵媚,萬看萬種便妍。今宵若
其不得,刺命過與黃泉。”又一時大笑。

舞畢,因謝曰:“仆實庸才,得陪清賞,賜垂音樂,慚荷不勝。”

十娘詠曰:“得意似鴛鴦,乖情若胡越。不向君邊盡,更知何處歇!”

十娘曰:“兒等並無可收采,少府公雲‘冬天出柳,旱地生蓮’,總是相弄也。”下官答曰:“十娘麵上
非春,翻生柳葉。”十娘應聲答曰:“少府頭中有水,那不生蓮華?”

下官笑曰:“十娘機警,異同著便。”十娘答曰:“得便不能與,明年知有何處?”

於時硯在床頭,下官詠筆硯曰:“摧毛任便點,愛色轉須磨。所以研難竟,良由水太多。”

十娘忽見鴨頭鐺子,因詠曰:“嘴長非為嗍,項曲不由攀。但令腳直上,他自眼雙翻。”五嫂曰:“向來
大大不遜,漸漸深入也。”

於時乃有雙燕子,梁間相逐飛。仆因詠曰:“雙燕子,聯翩幾萬回。強知人是客,方便惱他來。”

十娘詠曰:“雙燕子,可可事風流。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酒巡到十娘,仆詠酒杓子曰:“尾動惟須急,頭低則不平。渠今合把爵,深淺任君情。”

十娘即詠盞曰:“發初先向口,欲竟升頭;從君中道歇,到底即須休。”

下官翕然起謝曰:“十娘詞句,事盡入神;乃是天生,不關人學。”五嫂曰:“張郎新到,無可散情且遊
後園暫釋懷抱。”

其時園內新果萬株,含春吐綠;叢花四照,散蕊翻紅。激石鳴泉,流岩鑿磴。無冬無夏,嬌鶯亂於錦枝;
非古非今,花魴躍於銀池。婀娜蓊茸,清冷飋;鵝鴨分飛,芙蓉間出。大竹小竹,誇渭南之千畝;花含花
開,笑河陽之一縣。青青岸柳,絲條拂於武昌;赫赫山楊,箭幹稠於董澤。仆乃詠花曰:

“風吹遍樹紫,日照滿池丹。若為交暫折,擎就掌中看。”

十娘詠曰:“映水俱知笑,成蹊竟不言,即今無自在,高下任渠攀。”

下官即起謝曰:“君子不出遊言,不勝娘子恩深。請五嫂等各製一篇。”下官詠曰:“昔時過小苑,今朝
戲後園。兩歲梅花匝,三春柳色繁。水明魚影靜,林翠鳥歌喧。何須杏樹嶺,即是桃花源。”
十娘詠曰:“梅蹊命道士,桃澗佇神仙。舊魚成大劍,新龜類小錢。水湄唯見柳,池曲且生蓮。欲知賞心
處,桃花落眼前。”

五嫂詠曰:“極目遊芳苑,相將對花林。露淨山光出,池鮮樹影沉。落花時泛酒,歌鳥惑鳴琴。是時日將
夕,攜樽就樹陰。”

當時,樹上忽有一李子落下官懷中,下官詠曰:“問李樹:如何意不同,應來主手裏,翻入客懷中?”五
嫂即報詩曰:“李樹子,元來不是偏,巧知娘子意,擲果到渠邊。”

於時忽有一蜂子飛上十娘麵上,十娘詠曰:“問蜂子:蜂子太無情,飛來蹈人麵,欲似意相輕?”下官代
蜂子答曰:“觸處尋芳樹,都盧少物花,試從香處覓,正值可憐花。”眾人皆拊掌而笑。

其時,園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應弦而倒。五嫂笑曰:“張郎才器,乃是曹植天然。今見武功,
又複子南夫也。今共娘子相配,天下惟有兩人耳。”

十娘因見射雉,詠曰:“大夫巡麥隴,處子習桑間。若非由一箭,誰能為解顏?”

仆答曰:“心緒恰相當,誰能護短長,一床無兩好,半醜亦何妨。”五嫂曰:“張郎射長垛如何?”

仆答曰:“且得不闕事而已。”遂射之,三發皆繞遮齊,眾人稱好。

十娘詠弓曰:“平生好須弩,得挽即低頭。聞君把提快,更乞五三籌。”下官答曰:“縮幹全不到,抬頭
則大過。若令臍下入,百放故籌多。”

於時,日落西淵,月臨東渚。五嫂曰:“向來調謔,無處不佳;時既曛黃,且還房室。庶張郎共娘子安
置。”

十娘曰:“人生相見,且論杯酒,房中小小,何暇匆匆!”遂引少府向十娘臥處:屏風十二扇,畫障五三
張,兩頭安彩幔,四角垂香囊;檳榔豆蔻子,蘇合綠沉香,織文安枕席,亂彩疊衣箱。相隨入房裏,縱橫
照羅綺,蓮花起鏡台,翡翠生金履;帳口銀虺裝,床頭玉獅子,十重蛩駏氈,八疊鴛鴦被;數個袍褲,異
種妖嬈;姿質天生有,風流本性饒;紅衫窄裹小擷臂,綠襪帖亂細纏腰;時將帛子拂,還捉和香燒;妍華
天性足,由來能裝束;斂笑正金釵,含嬌累繡褥;梁家妄稱梳發緩,京兆何曾畫眉曲。

十娘因在後,沉吟久不來。餘問五嫂曰:“十娘何處去,應有別人邀?”五嫂曰:“女人羞自嫁,方便待
渠招。”言語未畢,十娘則到。

仆問曰:“旦來披霧,香處尋花,忽遇狂風,蓮中失藕。十娘何處漫行來?”

十娘回頭笑曰:“星留織女,遂處人間;月待恒娥,暫歸天上。少府何須苦相怪!”

於時兩人對坐,未敢相觸,夜深情急透死忘生。仆乃詠曰:“千看千意密,一見一憐深。但當把手子,寸
斬亦甘心。”

十娘斂色卻行。五嫂詠曰:“他家解事在,未肯輒相嗔。徑須剛捉著,遮莫造精神。”

餘時把著手子,忍心不得。又詠曰:“千思千腸熱,一念一心焦。若為求守得,暫借可憐腰。”
十娘又不肯,餘捉手挽,兩人爭力。五嫂詠曰:“巧將衣障口,能用被遮身。定知心肯在,方便強邀
人。”

十娘失聲成笑,婉轉入懷中。當時腹裏癲狂,心中沸亂。又詠曰:“腰支一遇勒,心中百處傷。若為得口
子,餘事不承望。”

十娘嗔詠曰:“手子從君把,腰支亦任回。人家不中物,漸漸逼他來。”十娘曰:“雖作拒張,又不免輸
他口子。”口子鬱鬱,鼻似薰穿,舌子芬芳,頰疑鑽破。

五嫂詠曰:“自隱風流到,人前法用多。計時應拒得,佯作不禁他。”十娘曰:“昔日亦曾經弄他,今朝
並複隨他弄。”

下官起,諮請曰:“十娘有一思事,亦擬申論,猶自不敢即道,請五嫂處分。”五嫂曰:“但道!不須避
諱。”

餘因詠曰:“藥草俱嚐遍,並悉不相宜。惟須一個物,不道亦應知。”

十娘答詠曰:“素手曾經捉,纖腰又被將。即今輸口子,餘事可平章。”

下官頓首而答曰:“向來惶惑,實畏參差。十娘憐憫客人,存其死命,可謂白骨再肉,枯樹重花。伏地叩
頭,殷勤死罪。”

五嫂因起謝曰:“新婦曾聞:線因針而達,不因針而隱;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親。新婦向來專心為勾當,
已後之事不敢預知。娘子安穩,新婦向房臥去也。”

於時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魚燈四麵照,蠟燭兩邊明。十娘即喚桂心,並呼芍藥,與少府脫靴履,疊袍衣,
閣襆頭,掛腰帶。然後自與十娘施綾被,解羅裙,脫紅衫,去綠襪。花容滿麵,香風裂鼻。心去無人製,
情來不自禁。插手紅褌,交腳翠被。兩唇對口,一臂支頭。拍搦奶房間,摩挲髀子上。一齧一快意,一勒
一傷心,鼻裏酸庳,心中結繚。少時眼華耳熱,脈脹筋舒。始知難逢難見,可貴可重。俄頃中間,數回相
接。誰知可憎病鵲,夜半驚人;薄媚狂雞,三更唱曉。遂則被衣對坐,泣淚相看。下官拭淚而言曰:

“所恨別易會難,去留乖隔,王事有限,不敢稽停。每一尋思,痛深骨髓。”

十娘曰:“兒與少府,平生未展。邂逅新交,未盡歡娛,忽嗟別離,人生聚散,知複如何!”因詠曰:
“元來不相識,判自斷知聞,天公強多事,今遣若為分!”

仆乃詠曰:“積愁腸已斷,懸望眼應穿。今宵莫閉戶,夢裏向渠邊。”

少時,天曉已後,兩人俱泣,心中哽咽,不能自勝。侍婢數人,並皆噓唏,不能仰視。五嫂曰:

“有同必異,自惜攸然。樂盡哀生,古來常事。願娘子稍自割舍。”下官乃將衣袖與娘子拭淚。十娘乃作
別詩曰:“別時終是別,春心不值春。羞見孤鸞影,悲看一騎塵。翠柳開眉色,紅桃亂臉新。此時君不在,
嬌鶯弄殺人。”

五嫂詠曰:“此時經一去,誰知隔幾年!雙鳧傷別緒,獨鶴慘離弦。怨起移酲後,愁生落醉前。若使人心
密,莫惜馬蹄穿。”

下官詠曰:“忽然聞道別,愁來不自禁。眼下千行淚,腸懸一寸心。兩劍俄分匣,雙鳧忽異林。殷勤惜玉
體,勿使外人侵。”

十娘小名瓊英,下官因詠曰:“卞和山未斫,羊雍地不耕。自憐無玉子,何日見瓊英?”

十娘應聲詠曰:“鳳錦行須贈,龍梭久絕聲。自恨無機杼,何日見文成?”

下官瞿然,破愁成笑。遂喚奴曲琴,取“相思枕”,留與十娘以為記念。因詠曰:“南國傳椰子,東家賦
石榴。聊將代左腕,長夜枕渠頭。”

十娘報以雙履,報詩曰:“對鳧乍失伴,兩燕還相屬。聊以當兒心,竟日承君足。”

下官又遣曲琴取“揚州青銅鏡”,留與十娘,並贈詩曰:“仙人好負局,隱士屢潛觀。映水菱光散,臨風
竹影寒。月下時驚鵲,池邊獨舞鸞。若道人心變,從渠照膽看。”

十娘又贈手中扇,詠曰:“合歡遊璧水,同心侍華闕。颯颯似朝風,團團如夜月。鸞姿侵霧起,鶴影排空
發。希君掌中握,勿使恩情歇!”

十娘辭謝訖,因遣左右取“益州新樣錦”一匹,直奉五嫂,因贈詩曰:“今留片子信,可以贈佳期。裁為
八幅被,時複一相思。”

五嫂遂抽金釵送張郎,即報詠曰:“兒今贈君別,情知後會難。莫言釵意小,可以掛渠冠。”

更取“滑州小綾子”一匹,留與桂心、香兒數人共分。桂心已下,或脫銀釵,落金釧,解帛子,施羅巾,
皆白送張郎曰:“好去。若因行李,時複相過。”香兒因詠曰:“大夫存行跡,殷勤為數來。莫作浮萍草,
逐浪不知回!”

下官拭淚而言曰:“犬馬何識,尚解傷離;鳥獸無情,由知怨別。心非木石,豈忘深恩!”

十娘報詠曰:“他道愁勝死,兒言死勝愁。愁來百處痛,死去一時休。”

又詠曰:“他道愁勝死,兒言死勝愁。日夜懸心憶,知隔幾年秋!”

下官詠曰:“人去悠悠隔兩天,未審迢迢度幾年?縱使身遊萬裏外,終歸意在十娘邊。”

十娘詠曰:“天涯地角知何處,玉體紅顏難再遇!但令翅羽為人生,會些高飛共君去。”

下官不忍相看,忽把十娘手子而別。可行至二三裏,回頭看數人,猶在舊處立。餘時漸漸去遠,聲沉影滅,
顧瞻不見,惻愴而去。

行至山口,浮舟而過。夜耿耿而不寐,心煢煢而靡托。既悵恨於啼猿,又淒傷於別鵠。飲氣吞聲;天道人
情,有別必怨,有怨必盈。去日一何短,來宵一何長!比目絕對,雙鳧失伴,日日衣寬,朝朝帶緩。口上
唇裂,胸間氣滿,淚臉千行,愁腸寸斷。端坐橫琴,涕血流襟,千思競起,百慮交侵。獨顰眉而永結,空
抱膝而長吟。望神仙兮不可見,普天地兮知餘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覓十娘兮斷知聞;欲聞此兮腸亦亂,
更見此兮惱餘心。

作者:干寶 第二卷→

神農以赭鞭鞭百草,盡知其平毒寒溫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穀,故天下號神農也。
赤松子者,神農時雨師也,服冰玉散,以教神農,能入火不燒。至崑崙山,常入西王母石室中,隨風
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時,復為雨師,遊人間。今之雨師本是焉。

赤將子轝者,黃帝時人也。不食五穀,而啖百草華。至堯時,為木工。能隨風雨上下。時於市門中賣
繳,故亦謂之繳父。

寧封子,黃帝時人也。世傳為黃帝陶正,有異人過之,為其掌火。能出五色煙。久則以教封子,封子
積火自燒,而隨煙氣上下。視其灰燼,猶有其骨。時人共葬之寧北山中。故謂之寧封子。

偓佺者,槐山採藥父也。好食松實。形體生毛,長七寸。兩目更方。能飛行逐走馬。以松子遺堯,堯
不暇服。松者,簡松也。時受服者,皆三百歲。

彭祖者,殷時大夫也。姓錢,名鏗。帝顓頊之孫,陸終氏之中子。歷夏而至商末,號七百歲。常食桂
芝。歷陽有彭祖仙室。前世云:禱請風雨,莫不輒應。常有兩虎在祠左右。今日祠之訖地,則有兩虎跡。

師門者,嘯父弟子也。能使火。食桃葩。為孔甲龍師。孔甲不能修其心意,殺而埋之外野。一旦,風
雨迎之。山木皆燔。孔甲祠而禱之,未還而死。

前周葛由,蜀羌人也。周成王時,好刻木作羊賣之。一旦,乘木羊入蜀中,蜀中王侯貴人追之,上綏
山。綏山多桃,在峨眉山西南,高無極也。隨之者不復還,皆得仙道。故里諺曰:「得綏山一桃,雖不能
仙,亦足以豪。」山下立祠數十處。

崔文子者,泰山人也。學仙於王子喬。子喬化為白蜺,而持藥與文子。文子驚怪,引戈擊蜺,中之,
因墮其藥。俯而視之,王子喬之屍也。置之室中,覆以敝筐。須臾,化為大鳥。開而視之,翻然飛去。

冠先,宋人也。釣魚為業。居睢水旁,百餘年,得魚,或放,或賣,或自食之。常冠帶,好種荔,食
其葩實焉。宋景公問其道,不告,即殺之。後數十年,踞宋城門上,鼓琴,數十日乃去。宋人家家奉祠之。

琴高,趙人也。能鼓琴。為宋康王舍人。行涓彭之術,浮游冀州、涿郡間二百餘年。後辭入涿水中,
取龍子,與諸弟子期之。曰:「明日皆潔齋候。」於水旁設祠屋。果乘赤鯉魚出,來坐祠中。且有萬人觀
之。留一月,乃復入水去。

陶安公者,六安鑄冶師也。數行火。火一朝散上,紫色沖天。公伏冶下求哀。須臾。朱雀止冶上,曰:
「安公!安公!冶與天通。七月七日,迎汝以赤龍。」至時,安公騎之,從東南去。城邑數萬人,豫祖安
送之,皆辭訣。

有人入焦山七年,老君與之木鑽,使穿一盤石,石厚五尺,曰:「此石穿;當得道。」積四十年,石
穿,遂得神仙丹訣。

魯少千者,山陽人也。漢文帝嘗微服懷金過之,欲問其道。少千拄金杖,執象牙扇,出應門。

淮南王安,好道術。設廚宰以候賓客。正月上午,有八老公詣門求見。門吏曰王,王使吏自以意難之,
曰:「吾王好長生,先生無駐衰之術,未敢以聞。」公知不見,乃更形為八童子,色如桃花。王便見之,
盛禮設樂,以享八公。援琴而弦,歌曰:「明明上天,照四海兮。知我好道,公來下兮。公將與余,生羽
毛兮。升騰青雲,蹈梁甫兮。觀見三光,遇北斗兮。驅乘風雲,使玉女兮。」今所謂淮南操是也。

劉根,字君安。京兆長安人也。漢成帝時,入嵩山學道。遇異人授以秘訣,遂得仙。能召鬼。潁川太
守史祈以為妖,遣人召根,欲戮之。至府,語曰:「君能使人見鬼,可使形見。不者,加戮。」根曰:
「甚易。」借府君前筆硯書符,因以叩幾;須臾,忽見五六鬼,縛二囚於祈前。祈熟視,乃父母也。向根
叩頭曰:「小兒無狀,分當萬死。」叱祈曰:「汝子孫不能光榮先祖,何得罪神仙,乃累親如此。」祈哀
驚悲泣,頓首請罪。根默然忽去,不知所之。

漢明帝時,尚書郎河東王喬,為鄴令。喬有神術,每月朔,嘗自縣詣台。帝怪其來數,而不見車騎;
密令太史候望之。言其臨至時,輒有雙鳧,從東南飛來。因伏伺,見鳧,舉羅張之,但得一雙舄。使尚書
識視,四年中所賜尚書官屬履也。

薊子訓,不知所從來。東漢時,到洛陽見公卿,數十處,皆持斗酒片脯候之。曰:「遠來無所有,示
致微意。」坐上數百人,飲啖終日不盡。去後,皆見白雲起,從旦至暮。時有百歲公說:小兒時見訓賣藥
會稽市,顏色如此。訓不樂住洛,遂遁去。正始中,有人於長安東霸城,見與一老公共摩挲銅人,相謂曰:
「適見鑄此,已近五百歲矣。」見者呼之曰:「薊先生小住。」並行應之。視若遲徐,而走馬不及。

漢陰生者,長安渭橋下乞小兒也。常於市中丐,市中厭苦,以糞灑之。旋復在市中乞,衣不見污如故。
長吏知之,械收繫,著桎梏,而續在市乞。又械欲殺之,乃去。灑之者家,屋室自壞,殺十數人。長安中
謠言曰:「見乞兒與美酒,以免破屋之咎。」

谷城鄉平常生,不如何所人也。數死而復生。時人為不然。後大水出,所害非一,而平輒在缺門山上
大呼言:「平常生在此。」云:「復雨,水五日必止。」止,則上山求祠之。但見平衣杖革帶。後數十年,
復為華陰市門卒。

左慈,字符放,廬江人也。少有神通。嘗在曹公座,公笑顧眾賓曰:「今日高會,珍羞略備。所少者,
吳松江鱸魚為膾。」放曰:「此易得耳。」因求銅盤貯水,以竹竿餌釣於盤中,須臾,引一鱸魚出。公大
拊掌,會者皆驚。公曰:「一魚不周坐客,得兩為佳。」放乃復餌釣之。須臾,引出,皆三尺餘,生鮮可
愛。公便自前膾之,周賜座席。公曰:「今既得鱸,恨無蜀中生薑耳。」放曰:「亦可得也。」公恐其近
道買,因曰:「吾昔使人至蜀買錦,可敕人告吾使;使增市二端。」人去,須臾還,得生薑。又云:「於
錦肆下見公使,已敕增市二端。」後經歲餘,公使還,果增二端。問之,云:「昔某月某日,見人於肆下,
以公敕敕之。」後公出近郊,士人從者百數,放乃賚酒一罌,脯一片,手自傾罌,行酒百官,百官莫不醉
飽。公怪,使尋其故。行視沽酒家,昨悉亡其酒脯矣。公怒,陰欲殺放。放在公座,將收之,卻入壁中,
霍然不見。乃募取之。或見於市,欲捕之,而市人皆放同形,莫知誰是。後人遇放於陽城山頭,因復逐之。
遂走入羊群。公知不可得,乃令就羊中告之,曰:「曹公不復相殺,本試君術耳。今既驗,但欲與相
見。」忽有一老羝,屈前兩膝,人立而言曰:「遽如許。」人即云:「此羊是。」競往赴之。而群羊數百,
皆變為羝,並屈前膝,人立,云:「遽如許。」於是遂莫知所取焉。老子曰:「吾之所以為大患者,以吾
有身也;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哉。」若老子之儔,可謂能無身矣。豈不遠哉也。

孫策欲渡江襲許,與于吉俱行。時大旱,所在熇厲。策催諸將士,使速引船,或身自早出督切。見將
吏多在吉許。策因此激怒,言:「我為不如吉耶?而先趨附之。」便使收吉至,呵問之曰:「天旱不雨,
道路艱澀,不時得過。故自早出,而卿不同憂慼,安坐船中,作鬼物態,敗吾部伍。今當相除。」令人縛
置地上暴之,使請雨。若能感天,日中雨者,當原赦;不爾,行誅。俄而雲氣上蒸,膚寸而合;比至日中,
大雨總至,谿澗盈溢。將士喜悅,以為吉必見原,並往慶慰。策遂殺之。將士哀惜,藏其屍。天夜,忽更
興雲覆之。明旦往視,不知所在。策既殺吉,每獨坐,彷彿見吉在左右。意深惡之,頗有失常。後治瘡方
差,而引鏡自照,見吉在鏡中,顧而弗見。如是再三。撲鏡大叫,瘡皆崩裂,須臾而死。(吉,瑯琊人,
道士。)

介琰者,不知何許人也。住建安方山,從其師白羊公杜受玄一無為之道,能變化隱形。嘗往來東海,
暫過秣陵,與吳主相聞。吳主留琰,乃為琰架宮廟。一日之中,數遣人往問起居。琰或為童子,或為老翁,
無所食啖,不受餉遺。吳主欲學其術,琰以吳主多內御,積月不教。吳主怒,敕縛琰,著甲士引弩射之。
弩發,而繩縛猶存不知琰之所之。

吳時有徐光者,嘗行術於市裡:從人乞瓜,其主勿與,便從索瓣,杖地種之;俄而瓜生,蔓延,生花,
成實;乃取食之,因賜觀者。鬻者反視所出賣,皆亡耗矣。凡言水旱甚驗。過大將軍孫綝門,褰衣而趨,
左右垂踐。或問其故。答曰:「流血臭腥不可耐。」綝聞惡而殺之。斬其首,無血。及綝廢幼帝,更立景
帝,將拜陵,上車,有大風蕩綝車,車為之傾。見光在松樹上拊手指揮嗤笑之,綝問侍從,皆無見者。俄
而景帝誅綝。

葛玄,宅孝先,從左元放受九丹液仙經。與客對食,言及變化之事,客曰:「事畢,先生作一事特戲
者。」玄曰:「君得無即欲有所見乎?」乃嗽口中飯,盡變大蜂數百,皆集客身,亦不螫人。久之,玄乃
張口,蜂皆飛入,玄嚼食之,是故飯也。又指蝦蟆及諸行蟲燕雀之屬,使舞,應節如人。冬為客設生瓜棗,
夏致冰雪。又以數十錢使人散投井中,玄以一器於井上呼之,錢一一飛從井出。為客設酒,無人傳杯,杯
自至前,如或不盡,杯不去也。嘗與吳主坐樓上,見作請雨土人,帝曰:「百姓思雨,寧可得乎?」玄曰:
「雨易得耳!」乃書符著社中,頃刻間,天地晦冥,大雨流淹。帝曰:「水中有魚乎?」玄復書符擲水中,
須臾,有大魚數百頭。使人治之。

吳猛,濮陽人。仕吳,為西安令,因家分寧。性至孝。遇至人丁義,授以神方;又得秘法神符,道術
大行。嘗見大風,書符擲屋上,有青烏銜去。風即止。或問其故。曰:「南湖有舟,遇此風,道士求
救。」驗之果然。西安令於慶死,已三日,猛曰:「數未盡,當訴之於天。」遂臥屍旁,數日,與令俱起。
後將弟子回豫章,江水大急,人不得渡;猛乃以手中白羽扇畫江水,橫流,遂成陸路,徐行而過,過訖,
水復。觀者駭異。嘗守潯陽,參軍周家有狂風暴起,猛即書符擲屋上,須臾風靜。

園客者,濟陰人也。貌美,邑人多欲妻之,客終不娶。嘗種五色香草,積數十年,服食其實。忽有五
色神蛾,止香草之上,客收而薦之以布,生桑蠶焉。至蠶時,有神女夜至,助客養蠶,亦以香草食蠶。得
繭百二十頭,大如甕,每一繭繅六七日乃盡。繅訖,女與客俱仙去,莫知所如。

漢,董永,千乘人。少偏孤,與父居肆,力田畝,鹿車載自隨。父亡,無以葬,乃自賣為奴,以供喪
事。主人知其賢,與錢一萬,遣之。永行,三年喪畢,欲還主人,供其奴職。道逢一婦人曰:「願為子
妻。」遂與之俱。主人謂永曰:「以錢與君矣。」永曰:「蒙君之惠,父喪收藏,永雖小人,必欲服勤致
力,以報厚德。」主曰:「婦人何能?」永曰:「能織。」主曰:「必爾者,但令君婦為我織縑百疋。」
於是永妻為主人家織,十日而畢。女出門,謂永曰:「我,天之織女也。緣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償債
耳。」語畢,凌空而去,不知所在。

初,鉤弋夫人有罪,以譴死,既殯,屍不臭,而香聞十餘里。因葬雲陵,上哀悼之。又疑其非常人,
乃發冢開視,棺空無屍,惟雙履存一雲。昭帝即位,改葬之,棺空無屍,獨絲履存焉。

漢時有杜蘭香者,自稱南康人氏。以建業四年春,數詣張傳。傳年十七,望見其車在門外,婢通言:
「阿母所生,遺授配君,可不敬從?」傳,先名改碩,碩呼女前,視,可十六七,說事邈然久遠。有婢子
二人:大者萱支,小者松支。鈿車青牛上,飲食皆備。作詩曰:「阿母處靈岳,時游雲霄際。眾女侍羽儀,
不出墉宮外。飄輪送我來,豈復恥塵穢。從我與福俱,嫌我與禍會。」至其年八月旦,復來,作詩曰:
「逍遙雲漢間,呼吸發九嶷。流汝不稽路,弱水何不之。」出薯蕷子三枚,大如雞子,云:「食此,令君
不畏風波,辟寒溫。」碩食二枚,欲留一,不肯,令碩食盡。言:「本為君作妻,情無曠遠,以年命未合,
且小乖,大歲東方卯,當還求君。」蘭香降時,碩問禱祀何如。香曰:「消魔自可愈疾,淫祀無益。」香
以藥為消魔。
魏濟北郡從事掾弦超,字義起,以嘉平中夜獨宿,夢有神女來從之。自稱:「天上玉女,東郡人,姓
成公,字知瓊,早失父母,天帝哀其孤苦,遣令下嫁從夫。」超當其夢也,精爽感悟,嘉其美異,非常人
之容,覺寤欽想,若存若亡,如此三四夕。一旦,顯然來游,駕輜軿車,從八婢,服綾羅綺繡之衣,姿顏
容體,狀若飛仙,自言年七十,視之如十五六女。車上有壺榼,青白琉璃五具。食啖奇異,饌具醴酒,與
超共飲食。謂超曰:「我,天上玉女,見遣下嫁,故來從君,不謂君德。宿時感運,宜為夫婦。不能有益,
亦不能為損。然往來常可得駕輕車,乘肥馬,飲食常可得遠味,異膳,繒素常可得充用不乏。然我神人,
不為君生子,亦無妒忌之性,不害君婚姻之義。遂為夫婦。」贈詩一篇,其文曰:「飄浮勃逢敖,曹雲石
滋芝。一英不須潤,至德與時期。神仙豈虛感,應運來相之。納我榮五族,逆我致禍菑。」此其詩之大較,
其文二百餘言,不能盡錄。兼注易七卷,有卦,有象,以彖為屬。故其文言既有義理,又可以占吉凶,猶
揚子之太玄,薛氏之中經也。超皆能通其旨意,用之占候,作夫婦經。七八年,父母為超娶婦之後,分日
而燕,分夕而寢,夜來晨去,倏忽若飛,唯超見之,他人不見。雖居闇室,輒聞人聲,常見蹤跡,然不睹
其形。後人怪問,漏泄其事;玉女遂求去。云:「我,神人也。雖與君交,不願人知,而君性疏漏,我今
本末已露,不復與君通接。積年交結,恩義不輕;一旦分別,豈不愴恨?勢不得不爾。各自努力!」又呼
侍御下酒,飲啖,發簏,取織成裙衫兩副遺超。又贈詩一首,把臂告辭,涕泣流離,肅然升車,去若飛迅。
超憂感積日,殆至委頓。去後五年。超奉郡使至洛,到濟北魚山下,陌上西行,遙望曲道頭有一馬車,似
知瓊。驅馳至前,果是也。遂披帷相見,悲喜交切。控左援綏,同乘至洛。遂為室家,克復舊好。至太康
中,猶在。但不日日往來,每於三月三日,五月五日,七月七日,九月九日旦,十五日輒下,往來經宿而
去。張茂先為之作神女賦。

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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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光侯者,漢章帝時人也。能劾百鬼眾魅,令自縛見形。其鄉人有婦為魅所病,侯為劾之,得大蛇數
丈,死於門外,婦因以安。又有大樹,樹有精,人止其下者死,鳥過之亦墜。侯劾之,樹盛夏枯落,有大
蛇,長七八丈,懸死樹間。章帝聞之,徵問。對曰:「有之。」帝曰:「殿下有怪,夜半後,常有數人,
絳衣,披髮,持火相隨。豈能劾之?」侯曰:「此小怪,易消耳。」帝偽使三人為之。侯乃設法,三人登
時仆地,無氣。帝驚曰:「非魅也,朕相試耳。」即使解之。或云:「漢武帝時,殿下有怪常見,朱衣,
披髮,相隨,持燭而走。帝謂劉憑曰:『卿可除此否?』憑曰:『可。』乃以青符擲之,見數鬼傾地。帝
驚曰:『以相試耳。』解之而蘇。」

樊英,隱於壺山。嘗有暴風從西南起,英謂學者曰:「成都市火甚盛。」因含水嗽之。乃命計其時日,
後有從蜀來者,云:「是日大火,有雲從東起,須臾大雨火遂滅。」

閩中有徐登者,女子化為丈夫,與東陽趙昺,並善方術。時遭兵亂,相遇於溪,各矜其所能。登先禁
溪水為不流,昺次禁楊柳為生稊。二人相視而笑。登年長,昺師事之。後登身故,昺東入長安,百姓未知,
昺乃升茅屋,據鼎而爨。主人驚怪,昺笑而不應,屋亦不損。

趙昺嘗臨水求渡,船人不許。昺乃張帷蓋,坐其中,長嘯呼風,亂流而濟。於是百姓敬服,從者如歸。
長安令惡其惑眾,收殺之。民為立祠於永康,至今蚊蚋不能入。

徐登、趙昺,貴尚清儉,祀神以東流水,削桑皮以為脯。

陳節訪諸神,東海君以織成青襦一領遺之。

宣城邊洪,為廣陽領校,母喪歸家。韓友往投之,時日已暮,出告從者:「速裝束,吾當夜去。」從
者曰:「今日已暝,數十里草行,何急復去?」友曰:「此間血覆地,寧可復住。」苦留之,不得。其夜,
洪欻發狂,絞殺兩子,并殺婦。又斲父婢二人,皆被創,因走亡,數日,乃於宅前林中得之,已自經死。

鞠道龍,善為幻術。嘗云:「東海人黃公,善為幻,制蛇,御虎。常佩赤金刀。及衰老,飲酒過度。
秦末,有白虎見於東海,詔遣黃公以赤刀往厭之;術既不行,遂為虎所殺。」

謝糾,嚐食客,以朱書符投井中,有一雙鯉魚跳出,即命作膾。一坐皆得遍。

晉永嘉中,有天竺胡人,來渡江南。其人有數術:能斷舌復續,吐火。所在人士聚觀。將斷時,先以
舌吐示賓客,然後刀截,血流覆地,乃取置器中,傳以示人,視之舌頭,半舌猶在,既而還取含續之。坐
有頃,坐人見舌則如故,不知其實斷否。其續斷,取絹布,與人合執一頭,對翦中斷之;已而取兩斷合視,
絹布還連續,無異故體。時人多疑以為幻,陰乃試之,真斷絹也。其吐火,先有藥在器中,取火一片,與
黍餹合之,再三吹呼,已而張口,火滿口中,因就爇取以炊,則火也。又取書紙及繩縷之屬,投火中,眾
共視之,見其燒爇了盡;乃撥灰中,舉而出之,故向物也。

扶南王范尋養虎於山,有犯罪者,投與虎,不噬,乃宥之。故山名大蟲,亦名大靈。又養鱷魚十頭,
若犯罪者,投與鱷魚,不噬,乃赦之,無罪者皆不噬。故有鱷魚池。又嘗煮水令沸,以金指環投湯中,然
後以手探湯:其直者,手不爛,有罪者,入湯即焦。

戚夫人侍兒賈佩蘭,後出為扶風人段儒妻,說:「在宮內時,嘗以弦管歌舞相歡娛,競為妖服以趨良
時。十月十五日,共入靈女廟,以豚黍樂神,吹笛,擊筑,歌上靈之曲。既而相與連臂踏地為節,歌赤鳳
皇來,乃巫俗也。至七月七日,臨百子池,作於闐樂,樂畢,以五色縷相羈,謂之『相連綬』。八月四日,
出雕房北戶,竹下圍棋。勝者,終年有福;負者,終年疾病。取絲縷,就北辰星求長命,乃免。九月,佩
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命。菊花舒時,并採莖葉,雜黍米饟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
故謂之『菊花酒』。正月上辰,出池邊盥濯,食蓬餌,以祓妖邪。三月上已,張樂於流水。如此終歲
焉。」

漢武帝時,幸李夫人,夫人卒後,帝思念不已。方士齊人李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施帷帳,明燈燭,
而令帝居他帳遙望之。見美女居帳中,如李夫人之狀,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帝愈益悲感,為作詩曰: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婀娜,何冉冉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

漢北海營陵有道人,能令人與已死人相見。其同郡人婦死已數年,聞而往見之,曰:「願令我一見亡
婦,死不恨矣。」道人曰:「卿可往見之。若聞鼓聲,即出,勿留。」乃語其相見之術。俄而得見之;於
是與婦言語,悲喜恩情如生。良久,聞鼓聲,恨恨不能得住,當出戶時,忽掩其衣裾戶間,掣絕而去。至
後歲餘,此人身亡。家葬之,開冢,見婦棺蓋下有衣裾。

吳孫休有疾,求覡視者,得一人,欲試之。乃殺鵝而埋於苑中,架小屋,施牀几,以婦人屐履服物著
其上。使覡視之,告曰:「若能說此冢中鬼婦人形狀者,當加厚賞,而即信矣。」竟日無言。帝推問之急,
乃曰:「實不見有鬼,但見一白頭鵝立墓上,所以不即白之。疑是鬼神變化作此相,當候其真形而定。不
復移易,不知何故,敢以實上。」

吳孫峻殺朱主,埋於石子岡。歸命即位,將欲改葬之,冢墓相亞,不可識別。而宮人頗識主亡時所著
衣服,乃使兩巫各住一處,以伺其靈,使察鑒之,不得相近。久時,二人俱白見一女人,年可三十餘,上
著青錦束頭,紫白袷裳,丹綈絲履,從石子岡上半岡,而以手抑膝長太息,小住須臾,更進一冢上,便止,
徘徊良久,奄然不見。二人之言,不謀而合。於是開冢,衣服如之。

夏侯弘自云見鬼,與其言語。鎮西謝尚所乘馬忽死,憂惱甚至。謝曰:「卿若能令此馬生者,卿真為
見鬼也。」弘去良久,還曰:「廟神樂君馬,故取之。今當活。」尚對死馬坐,須臾,馬忽自門外走還,
至馬屍間,便滅,應時能動,起行。謝曰:「我無嗣,是我一身之罰。」弘經時無所告。曰:「頃所見,
小鬼耳,必不能辨此源由。」後忽逢一鬼,乘新車,從十許人,著青絲布袍。弘前提牛鼻,車中人謂弘曰:
「何以見阻?」弘曰:「欲有所問。鎮西將軍謝尚無兒。此君風流令望,不可使之絕祀。」車中人動容曰:
「君所道正是僕兒。年少時,與家中婢通誓約不再婚,而違約;今此婢死,在天訴之,是故無兒。」弘具
以告。謝曰:「吾少時誠有此事。」弘於江陵,見一大鬼,提矛戟,有隨從小鬼數人。弘畏懼,下路避之。
大鬼過後,捉得一小鬼,問:「此何物?」曰:「殺人以此矛戟,若中心腹者,無不輒死。」弘曰:「治
此病有方否?」鬼曰:「以烏雞薄之,即差。」弘曰:「今欲何行?」鬼曰:「當至荊、揚二州爾。」時
比日行心腹病,無有不死者,弘乃教人殺烏雞以薄之,十不失八九。今治中惡輒用烏雞薄之者,弘之由也。

搜神記
第三卷
作者:干寶 第四卷→

漢永平中,會稽鍾離意,字子阿,為魯相。到官,出私錢萬三千文,付戶曹孔訴,修夫子車。身入廟,
拭幾席劍履。男子張伯除堂下草,土中得玉璧七枚,伯懷其一,以六枚白意。意令主簿安置幾前,孔子教
授堂下床首有懸甕,意召孔訴問:「此何甕也?」對曰:「夫子甕也。背有丹書,人莫敢發也,」意曰:
「夫子,聖人。所以遺甕,欲以懸示後賢。」因發之。中得素書,文曰:「後世修吾書,董仲舒。護吾車
拭吾履,發吾笥,會稽鍾離意。璧有七,張伯藏其一。意即召問:「璧有七,何藏一耶?」伯叩頭出之。

段醫,字元章,廣漢新都人也。習易經,明風角。有一生來學。積年,自謂略究要術,辭歸鄉里。醫
為合膏藥,並以簡書封於筒中,告生曰:「有急,發視之。」生到葭萌,與吏爭度津。吏撾破從者頭。生
開筒得書,言:「到葭萌,與吏鬥,頭破者,以此膏裹之。」生用其言,創者即愈。

右扶風臧仲英,為侍御史。家人作食,設案,有不清塵土投汙之。炊臨熟,不知釜處。兵弩自行。火
從篋簏中起,衣物盡燒,而篋簏故完。婦女婢使,一旦盡失其鏡;數日,從堂下擲庭中,有人聲言:「還
汝鏡。」女孫年三四歲,亡之,求,不知處;兩三日,乃於圊中糞下啼。若此非一。汝南許季山者,素善
卜卦,卜之,曰:「家當有老青狗物、內中侍御者名益喜,與共為之。誠欲絕,殺此狗,遣益喜歸鄉
里。」仲英從之,怪遂絕。後徙為太尉長史,遷魯相。

太尉喬玄,字公祖,梁國人也。初為司徒長史,五月末,於中門臥,夜半後,見東壁正白,如開門明。
呼問左右。左右莫見。因起自往手捫摸之,壁自如故。還床,復見。心大怖恐。其友應劭,適往候之,語
次相告。劭曰。「鄉人有董彥興者,即許季山外孫也。其探賾索隱,窮神知化,雖眭孟,京房,無以過也。
然天性褊狹,羞於卜,筮者間來候師。」王叔茂謂往迎之。須臾,便與俱來。公祖虛禮盛饌,下席行觴。
彥興自陳:「下土諸生,無他異分。幣重言甘,誠有踧踖。頗能別者,願得從事。」公祖辭讓再三,爾乃
聽之,曰:「府君當有怪,白光如門明者。然不為害也。六月上旬,雞明時,聞南家哭,即吉。到秋節,
遷北行,郡以金為名。位至將軍三公。」公祖曰:「怪異如此,救族不暇,何能致望於所不圖?此相饒
耳。」至六月九日,未明。太尉楊秉暴薨。七月七日,拜鉅鹿太守。「鉅」邊有金。後為「度遼將軍,」
歷登三事。

管輅,字公明,平原人也。善易卜。安平太守東萊王基,字伯輿,家數有怪,使輅筮之。卦成,輅曰:
「君之卦,當有賤婦人,生一男,墮地,便走入灶中死。又,床上當有一大蛇,銜筆,大小共視,須臾便
去。又,烏來入室中,與鷰共鬥,鷰死,烏去。有此三卦。」基大驚曰:「精義之致,乃至於此,幸為占
其吉凶。」輅曰:「非有他禍,直客(一作官。)舍久遠,魑魅罔兩,共為怪耳。兒生便走,非能自走,直
宋無忌之妖將其入灶也。大蛇銜筆者,直老書佐耳。烏與鷰鬥者,直老鈴下耳。夫神明之正,非妖能害也。
萬物之變,非道所止也。久遠之浮精,必能之定數也。今卦中見象,而不見其凶,故知假託之數,非妖咎
之徵,自無所憂也。昔高宗之鼎,非雉所雊;太戊之階,非桑所生。然而野鳥一雊,武丁為高宗;桑穀暫
生,太戊以興焉。知三事不為吉祥,願府君安身養德,從容光大,勿以神奸,污累天真。」後卒無他。遷
安南督軍後,輅鄉里乃太原,問輅:「君往者為王府君論怪云:『老書佐為蛇,老鈴下為烏,』此本皆人。
何化之微賤乎?為見於爻象出君意乎?」輅言:「苟非性與天道,何由背爻象而任心胸者乎?夫萬物之化,
無有常形;人之變異,無有定體。或大為小,或小為大,固無優劣。萬物之化,一例之道也。是以夏鯀天
子之父,趙王如意,漢高之子,而鯀為黃熊,意為蒼狗,斯亦至尊之位,而為黔喙之類也。況蛇者協辰巳
之位,烏者棲太陽之精,此乃騰黑之明象,白日之流景。如書佐、鈴下,各以微軀,化為蛇烏,不亦過
乎。」

管輅至平原,見顏超貌主夭亡。顏父乃求輅延命。輅曰:「子歸,覓清酒鹿脯一斤,卯日,刈麥地南
大桑樹下,有二人圍位,次但酌酒置脯,飲盡更斟,以盡為度。若問汝,汝但拜之,勿言。必合有人救
汝。」顏依言而往,果見二人圍碁,頻置脯,斟酒於前。其人貪戲,但飲酒食脯。不顧數巡,北邊坐者忽
見顏在,叱曰:「何故在此?」顏惟拜之。南面坐者語曰:「適來飲他酒脯,寧無情乎?」北坐者曰:
「文書已定。」南坐者曰:「借文書看之。」見超壽止可十九歲,乃取筆挑上語曰:「救汝至九十年
活。」顏拜而回。管語顏曰:「大助子,且喜得增壽。北邊坐人是北斗,南邊坐人是南斗。南斗注生,北
斗主死。凡人受胎,皆從南斗過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

信都令家婦女驚恐,更互疾的。使輅筮之。輅曰:「君北堂西頭有兩死男子:一男持矛,一男持弓箭。
頭在壁內,腳在壁外。持矛者主刺頭,故頭重痛不得舉也;持弓箭者主射胸腹,故心中懸痛不得飲食也。
晝則浮游,夜來病人,故使驚恐也。」於是掘其室中,入地八尺,果得二棺:一棺中有矛;一棺中有角弓
及箭,箭久遠,木皆消爛,但有鐵及角完耳。乃徙骸骨去城二十里埋之,無復疾病。

利漕民郭恩,字義博,兄弟三人,皆得躄疾。使輅筮其所由。輅曰:「卦中有君本墓,墓中有女鬼,
非君伯母,當叔母也。昔饑荒之世,當有利其數升米者,排著井中,嘖嘖有聲,推一大石下,破其頭,孤
魂冤痛,自訴於天耳。」

淳于智,字叔平,濟北廬人也。性深沈,有思義。少為書生,能易筮,善厭勝之術。高平劉柔,夜臥,
鼠嚙其左手中指,意甚惡之。以問智。智為筮之,曰:「鼠本欲殺君而不能,當為使其反死。」乃以朱書
手腕橫文後三寸,為田字,可方一寸二分,使夜露手以臥。有大鼠伏死於前。

上黨鮑瑗家多喪病貧苦,淳于智卜之,曰:「君居宅不利,故令君困爾。君舍東北有大桑樹。君徑至
市,入門數十步,當有一人賣新鞭者,便就買還,以懸此樹。三年,當暴得財。」瑗承言詣市,果得馬鞭
懸之。三年,浚井,得錢數十萬,銅鐵器復二萬餘,於是業用既展,病者亦無恙。

譙人夏侯藻,母病困,將詣智卜,忽有一狐當門向之嗥叫。藻大愕懼。遂馳詣智。智曰:「其禍甚急。
君速歸,在狐嗥處,拊心啼哭,令家人驚怪,大小畢出,一人不出,啼哭勿休。然其禍僅可免也。」藻還
如其言,母亦扶病而出。家人既集,堂屋五間拉然而崩。

護軍張劭母病篤。智筮之,使西出市沐猴繫母臂。令傍人搥拍,恆使作聲,三日放去。劭從之,其猴
出門,即為犬所咋死,母病遂差。

郭璞,字景純,行至廬江,勸太守胡孟康急回南渡。康不從,璞將促裝去之,愛其婢,無由得,乃取
小豆三斗,繞主人宅散之。主人晨起,見赤衣人數千圍其家,就視,則滅。甚惡之,請璞為卦。璞曰:
「君家不宜畜此婢,可於東南二十里賣之,慎勿爭價,則此妖可除也。」璞陰令人賤買此婢,復為投符於
井中,數千赤衣人一一自投於井。主人大悅。璞攜婢去,後數旬,而廬江陷。
趙固所乘馬忽死,甚悲惜之,以問郭璞。璞曰:「可遣數十人持竹竿,東行三十里,有山林陵樹,便
攪打之。當有一物出,急宜持歸。」於是如言,果得一物,似猿。持歸,入門,見死馬,跳梁走往死馬頭,
噓吸其鼻。頃之,馬即能起。奮迅嘶鳴,飲食如常。亦不復見向物。固奇之,厚加資給。

揚州別駕顧球姊,生十年,便病,至年五十餘,令郭璞筮,得大過之升。其辭曰:「大過卦者義不嘉。
冢墓枯楊無英華。振動遊魂見龍車。身被重累嬰妖邪。法由斬祀殺靈蛇。非己之咎先人瑕。案卦論之可奈
何。」球乃跡訪其家事,先世曾伐大樹,得大蛇,殺之,女便病。病後,有群鳥數千,迴翔屋上,人皆怪
之,不知何故,有縣農行過舍邊,仰視,見龍牽車,五色晃爛,其大非常,有頃遂滅。

義興方叔保得傷寒,垂死,令璞占之,不吉,令求白牛厭之。求之不得,唯羊子玄有一白牛,不肯借。
璞為致之,即日有大白牛從西來,徑往臨,叔保驚惶、病即愈。

西川費孝先善軌革,世皆知名,有大若人王旻,因貨殖至成都,求為卦。孝先曰:「教住莫住,教洗
莫洗。一石穀搗得三斗米。遇明即活,遇暗即死。」再三戒之,令誦此言足矣。旻志之。及行,途中遇大
雨,憩一屋下,路人盈塞,乃思曰:「教住莫住,得非此耶?」遂冒雨行,未幾,屋遂顛覆,獨得免焉。
旻之妻已私鄰比,欲媾終身之好,俟旋歸,將致毒謀。旻既至,妻約其私人曰:「今夕新沐者,乃夫
也。」將哺,呼旻洗沐,重易巾幯。旻悟曰:「教洗莫洗,得非此耶?」堅不從。妻怒,不省,自沐。夜
半反被害。既覺,驚呼鄰里共視,皆莫測其由。遂被囚繫考訊。獄就,不能自辨。郡守錄狀,旻泣言死即
死矣,但孝先所言,終無驗耳。左右以是語上達。郡守命未得行法乎旻。問曰:「汝鄰比何人也?」曰:
「康七。」遂遣人捕之。「殺汝妻者,必此人也。」已而果然。因謂僚佐曰:「一石穀搗得三斗米,非康
七乎。」由是辨雪,誠遇明即活之效。

隗炤,汝陰鴻壽亭民也。善易,臨終,書板授其妻曰:「吾亡後,當大荒。雖爾,而慎莫賣宅也。到
後五年春,當有詔使,來頓此亭,姓龔,此人負吾金,即以此板往責之。勿負言也。」亡後,果大困,欲
賣宅者數矣,憶夫言,輒止。至期,有龔使者,果止亭中,妻遂賚板責之。使者執板,不知所言,曰:
「我平生不負錢,此何緣爾邪?」妻曰:「夫臨亡,手書板見命如此,不敢妄也。」使者沈吟良久而悟,
乃命取蓍筮之卦成,抵掌歎曰:「妙哉隗生!含明隱跡,而莫之聞。可謂鏡窮達而洞吉凶者也。」於是告
其妻曰:「吾不負金,賢夫自有金。乃知亡後當暫窮,故藏金以待太平。所以不告兒婦者,恐金盡而困無
已也。知吾善易,故書板以寄意耳。金五百斤,盛以青甖,覆以銅柈,埋在堂屋東頭,去地一丈,入地九
尺。」妻還掘之,果得金,皆如所卜。

韓友,字景先,廬江舒人也。善占卜,亦行京房厭勝之術。劉世則女病魅,積年,巫為攻禱,伐空冢
故城間,得狸鼉數十,病猶不差。友筮之,命作布囊,俟女發時,張囊著窗牖間。友閉戶作氣,若有所驅。
須臾間,見囊大脹如吹。因決敗之。女仍大發。友乃更作皮囊二枚沓張之,施張如前,囊復脹滿,因急縛
囊口,懸著樹,二十許日,漸消。開視,有二斤狐毛。女病遂差。

會稽嚴卿善卜筮。鄉人魏序欲東行,荒年,多抄盜,令卿筮之。卿曰:「君慎不可東行。必遭暴害。
而非劫也。」序不信。卿曰:「既必不停,宜有以禳之。可索西郭外獨母家白雄狗,繫著船前。」求索,
止得駁狗,無白者。卿曰:「駁者亦足。然猶恨其色不純。當餘小毒,止及六畜輩耳。無所復憂。」序行
半路,狗忽然作聲,甚急,有如人打之者。比視,已死,吐黑血斗餘。其夕,序墅上白鵝數頭,無故自死。
序家無恙。

沛國華佗,字元化,一名敷。瑯邪劉勳,為河內太守,有女,年幾二十,苦腳左膝有有瘡,癢而不痛,
瘡愈數十日復發,如此七八年。迎佗使視。佗曰:「是易治之。」當得稻糠,黃色犬一頭,好馬二匹。以
繩繫犬頸,使走馬牽犬,馬極,輒易,計馬走三十餘里,犬不能行,復令步人拖曳,計向五十里,乃以藥
飲女。女即安臥不知人,因取大刀斷犬腹,近後腳之前,以所斷之處向瘡口,令二三寸,停之須臾,有若
蛇者,從瘡中出。便以鐵椎橫貫蛇頭,蛇在皮中動搖良久,須臾,不動,乃牽出,長三尺許,純是蛇,但
有眼處而無童子,又逆麟耳。以膏散著瘡中,七日愈。

佗嘗行道,見一人病咽,嗜食不得下,家人車載,欲往就醫。佗聞其呻吟聲,駐車往視語之曰:「向
來道邊,有賣餅家蒜虀大酢,從取三升飲之,病自當去。」即如佗言,立吐蛇一枚。

作者:干寶 第五卷→

風伯,雨師,星也。風伯者,箕星也。雨師者,畢星也。鄭玄謂:司中、司命,文星第四,第五星也。
雨師:一曰屏翳,一曰號屏,一曰玄冥。

蜀郡張寬,字叔文,漢武帝時為侍中。從祀甘泉,至渭橋,有女子浴于渭水,乳長七尺。上怪其異,
遣問之。女曰:「帝後第七車者知我。」所來時,寬在第七車。對曰:「天星。主祭祀者,齋戒不潔,則
女人見。」

文王以太公望為灌壇令,期年,風不鳴條。文王夢一婦人,甚麗,當道而哭。問其故。曰:「吾泰山
之女,嫁為東海婦,欲歸,今為灌壇令當道有德,廢我行;我行,必有大風疾雨,大風疾雨,是毀其德
也。」文王覺,召太公問之。是日果有疾雨暴風,從太公邑外而過。文王乃拜太公為大司馬。

胡母班,字季友,泰山人也。曾至泰山之側,忽於樹間,逢一絳衣騶呼班云:「泰山府君召。」班驚
楞,逡巡未答。復有一騶出,呼之。遂隨行數十步,騶請班暫瞑,少頃,便見宮室,威儀甚嚴。班乃入閣
拜謁,主為設食,語班曰:「欲見君,無他,欲附書與女婿耳。」班問:「女郎何在?」曰:「女為河伯
婦。」班曰:「輒當奉書,不知緣何得達?」答曰:「今適河中流,便扣舟呼青衣,當自有取書者。」班
乃辭出。昔騶復令閉目,有頃,忽如故道。遂西行,如神言而呼青衣。須臾,果有一女僕出,取書而沒。
少頃,復出。云:「河伯欲暫見君。」婢亦請瞑目。遂拜謁河伯。河伯乃大設酒食,詞旨殷勤。臨去,謂
班曰:「感君遠為致書,無物相奉。」於是命左右:「取吾青絲履來!」以貽班。班出,瞑然忽得還舟。
遂於長安經年而還。至泰山側,不敢潛過,遂扣樹自稱姓名,從長安還,欲啟消息。須臾,昔騶出,引班
如向法而進。因致書焉。府君請曰:「當別。」再報班,語訖,如廁,忽見其父著械徒,作此輩數百人。
班進拜流涕問:「大人何因及此?」父云:「吾死不幸,見遣三年,今已二年矣。困苦不可處。知汝今為
明府所識,可為吾陳之。乞免此役。便欲得社公耳。」班乃依教,叩頭陳乞。府君曰:「生死異路,不可
相近,身無所惜。」班苦請,方許之。於是辭出,還家。歲餘,兒子死亡略盡。班惶懼,復詣泰山,扣樹
求見。昔騶遂迎之而見。班乃自說:「昔辭曠拙,及還家,兒死亡至盡。今恐禍故未已,輒來啟白,幸蒙
哀救。」府君拊掌大笑曰:「昔語君:死生異路,不可相近故也。」即敕外召班父。須臾至,庭中問之:
「昔求還里社,當為門戶作福,而孫息死亡至盡,何也?」答云:「久別鄉里,自忻得還,又遇酒食充足,
實念諸孫,召之。」於是代之。父涕泣而出。班遂還。後有兒皆無恙。

宋時弘農馮夷,華陰潼鄉隄首人也。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為河伯。又五行書曰:「河伯
以庚辰日死,不可治船遠行,溺沒不返。」

吳餘杭縣南,有上湖,湖中央作塘。有一人乘馬看戲,將三四人,至岑村飲酒,小醉,暮還時,炎熱,
因下馬,入水中枕石眠。馬斷走歸,從人悉追馬,至暮不返。眠覺,日已向晡,不見人馬。見一婦來,年
可十六七,云:「女郎再拜,日既向暮,此間大可畏,君作何計?」因問:「女郎何姓?那得忽相聞?」
復有一少年,年十三四,甚了了,乘新車,車後二十人至,呼上車,云:「大人暫欲相見。」因迴車而去。
道中繹絡,把火見城郭邑居。既入城,進廳事,上有信幡,題云:「河伯信。」俄見一人,年三十許,顏
色如畫,侍衛煩多,相對欣然,敕行酒,笑云:「僕有小女,頗聰明,欲以給君箕帚。」此人知神,不敢
拒逆。便敕:備辦會就郎中婚。承白:已辦。遂以絲布單衣,及紗袷絹裙,紗衫褌履屐,皆精好。又給十
小吏,青衣數十人。婦年可十八九,姿容婉媚,便成。三日,經大會客拜閣,四日,云:「禮既有限,發
遣去。」婦以金甌麝香囊與婿別,涕泣而分。又與錢十萬,藥方三卷,云:「可以施功布德。」復云:
「十年當相迎。」此人歸家,遂不肯別婚,辭親出家作道人。所得三卷方:一卷脈經,一卷湯方,一卷丸
方。周行救療,皆致神驗。後母老,兄喪,因還婚宦。

秦始皇三十六年,使者鄭容從關東來,將入函關,西至華陰,望見素車白馬,從華山上下。疑其非人,
道住止而待之。遂至,問鄭容曰:「安之?」答曰:「之咸陽。」車上人曰:「吾華山使也。願託一牘書,
致鎬池君所。子之咸陽,道過鎬池,見一大梓,有文石,取款梓,當有應者。」即以書與之。容如其言,
以石款梓樹,果有人來取書。明年,祖龍死。

張璞,字公直,不知何許人也。為吳郡太守,徵還,道由廬山,子女觀於祠室,婢使指像人以戲曰:
「以此配汝。」其夜,璞妻夢廬君致聘曰:「鄙男不肖,感垂採擇,用致微意。」妻覺怪之。婢言其情。
於是妻懼,催璞速發。中流,舟不為行。闔船震恐。乃皆投物於水,船猶不行。或曰:「投女。」則船為
進。皆曰:「神意已可知也。以一女而滅一門,奈何?」璞曰:「吾不忍見之。」乃上飛廬,臥,使妻沈
女於水。妻因以璞亡兄孤女代之。置席水中,女坐其上,船乃得去。璞見女之在也,怒曰:「吾何面目於
當世也。」乃復投己女。及得渡,遙見二女在下。有吏立於岸側,曰:「吾廬君主簿也。廬君謝君。知鬼
神非匹。又敬君之義,故悉還二女。」後問女。言:「但見好屋,吏卒,不覺在水中也。」

建康小吏曹著,為廬山使所迎,配以女婉。著形意不安,屢屢求請退。婉潛然垂涕,賦詩序別。并贈
織成褌衫。

宮亭湖孤石廟,嘗有估客下都,經其廟下,見二女子,云:「可為買兩量絲履,自相厚報。」估客至
都,市好絲履,并箱盛之,自市書刀,亦內箱中。既還,以箱及香置廟中而去,忘取書刀。至河中流,忽
有鯉魚跳入船內,破魚腹,得書刀焉。

南州人有遣吏獻犀簪於孫權者,舟過宮亭廟而乞靈焉。神忽下教曰:「須汝犀簪。」吏惶遽不敢應。
俄而犀簪已前列矣。神復下教曰:「俟汝至石頭城,返汝簪。」吏不得已,遂行,自分失簪,且得死罪。
比達石頭,忽有大鯉魚,長三尺,躍入舟。剖之,得簪。

郭璞過江,宣城太守殷祐,引為參軍。時有一物,大如水牛,灰色,卑腳,腳類象,胸前尾上皆白,
大力而遲鈍,來到城下,眾咸怪焉。祐使人伏而取之。令璞作卦,遇遯之蠱,名曰「驢鼠。」卜適了,伏
者以戟刺,深尺餘。郡紀綱上祠請殺之。巫云:「廟神不悅。此是郱(并改共)亭驢山君使。至荊山,暫來
過我,不須觸之。」遂去,不復見。

廬陵歐明,從賈客,道經彭澤湖,每以舟中所有多少投湖中,云:「以為禮。」積數年後,復過,忽
見湖中有大道,上多風塵,有數吏,乘車馬來候明,云:「是青洪君使要。」須臾,達見,有府舍,門下
吏卒。明甚怖。吏曰:「無可怖!青洪君感君前後有禮,故要君,必有重遺君者。君勿取,獨求『如願』
耳。」明既見青洪君,乃求「如願。」使逐明去。如願者,青洪君婢也。明將歸,所願輒得,數年,大富。

益州之西,雲南之東,有神祠,剋山石為室,下有神,奉祠之,自稱黃公。因言:此神,張良所受黃
石公之靈也。清淨不宰殺。諸祈禱者,持一百錢,一雙筆,一丸墨,置石室中,前請乞,先聞石室中有聲,
須臾,問:「來人何欲?」既言,便具語吉凶,不見其形。至今如此。

永嘉中,有神見兗州,自稱樊道基。有嫗,號成夫人。夫人好音樂,能彈箜篌,聞人弦歌,輒便起舞。

沛國戴文謀,隱居陽城山中,曾於客堂,食際,忽聞有神呼曰:「我天帝使者,欲下憑君,可乎?」
文聞甚驚。又曰:「君疑我也。」文乃跪曰:「居貧,恐不足降下耳。」既而灑掃設位,朝夕進食,甚謹。
後於室內竊言之。婦曰:「此恐是妖魅憑依耳。」文曰:「我亦疑之。」及祠饗之時,神乃言曰:「吾相
從方欲相利,不意有疑心異議。」文辭謝之際,忽堂上如數十人呼聲,出視之,見一大鳥,五色,白鳩數
十隨之,東北入雲而去,遂不見。

麋竺,字子仲,東海朐人也。祖世貨殖,家貲巨萬。常從洛歸,未至家數十里,見路次有一好新婦,
從竺求寄載。行可二十餘里,新婦謝去,謂竺曰:「我天使也。當往燒東海麋竺家,感君見載,故以相
語。」竺因私請之。婦曰:「不可得不燒。如此,君可快去。我當緩行,日中,必火發。」竺乃急行歸,
達家,便移出財物。日中,而火大發。

漢宣帝時,南陽陰子方者,性至孝。積恩,好施。喜祀灶。臘日,晨炊,而灶神形見。子方再拜受慶,
家有黃羊,因以祀之。自是已後,暴至巨富。田七百餘頃,輿馬僕隸,比於邦君。子方嘗言:我子孫必將
彊大,至識三世,而遂繁昌。家凡四侯,牧守數十。故後子孫嘗以臘日祀灶,而荐黃羊焉。

吳縣張成,夜起,忽見一婦人立於宅南角,舉手招成曰:「此是君家之蠶室。我即此地之神。明年正
月十五,宜作白粥,泛膏於上。」以後年年大得蠶。今之作膏糜像此。

豫章有戴氏女,久病不差,見一小石形像偶人,女謂曰:「爾有人形,豈神?能差我宿疾者,吾將重
汝。」其夜,夢有人告之:「吾將祐汝。」自後疾漸差。遂為立祠山下。戴氏為巫,故名戴侯祠。

漢陽羨長劉(王巳)嘗言:「我死當為神。」一夕,飲醉,無病而卒。風雨,失其柩。夜聞荊山有數千
人噉聲,鄉民往視之,則棺已成冢。遂改為君山,因立祠祀之。

搜神記
第五卷
作者:干寶 第五卷→

蔣子文者,廣陵人也。嗜酒,好色,挑撻無度。常自謂:「己骨清,死當為神。」漢末,為秣陵尉,
逐賊至鍾山下,賊擊傷額,因解綬縛之,有頃遂死。及吳先主之初,其故吏見文於道,乘白馬,執白羽,
侍從如平生。見者驚走。文追之,謂曰:「我當為此土地神,以福爾下民。爾可宣告百姓,為我立祠。不
爾,將有大咎。」是歲夏,大疫,百姓竊相恐動,頗有竊祠之者矣。文又下巫祝:「吾將大啟佑孫氏,宜
為我立祠﹔不爾,將使蟲入人耳為災。」俄而小蟲如塵虻,入耳,皆死,醫不能治。百姓愈恐。孫主未之
信也。又下巫祝:「吾不祀我,將又以大火為災。」是歲,火災大發,一日數十處。火及公宮。議者以為
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宜有以撫之。於是使使者封子文為中都侯,次弟子緒為長水校尉,皆加印綬。為立
廟堂。轉號鍾山為蔣山,今建康東北蔣山是也。自是災厲止息,百姓遂大事之。

劉赤父者,夢蔣侯召為主簿。期日促,乃往廟陳請:「母老,子弱,情事過切。乞蒙放恕。會稽魏過,
多材藝,善事神,請舉過自代。」因叩頭流血。廟祝曰:「特願相屈,魏過何人,而有斯舉?」赤父固請,
終不許,尋而赤父死焉。

咸寧中,太常卿韓伯子某,會稽內史王蘊子某,光祿大夫劉耽子某,同游蔣山廟。廟有數婦人像,甚
端正。某等醉,各指像以戲,自相配匹。即以其夕,三人同夢蔣侯遣傳教相聞,曰:「家子女並醜陋,而
猥垂榮顧。」輒刻某日:「悉相奉迎。」某等以其夢指適異常,試往相問,而果各得此夢,符協如一。於
是大懼。備三牲,詣廟謝罪乞哀。又俱夢蔣侯親來降已曰:「君等既已顧之,實貪,會對克期垂及,豈容
方更中悔?」經少時並亡。
會稽鄮縣東野有女子,姓吳,字望子,年十六,姿容可愛。其鄉里有解鼓舞神者,要之,便往。緣塘
行,半路,忽見一貴人,端正非常。貴人乘船,挺力十餘,整頓令人問望子「欲何之?」具以事對。貴人
云:「今正欲往彼,便可入船共去。」望子辭不敢。忽然不見。望子既拜神座,見向船中貴人,儼然端坐,
即蔣侯像也。問望子「來何遲?」因擲兩橘與之。數數形見,遂隆情好。心有所欲,輒空中下之。嘗思噉
鯉一雙,鮮鯉隨心而至。望子芳香,流聞數里,頗有神驗。一邑共事奉。經三年,望子忽生外意,神便絕
往來。

陳郡謝玉,為瑯邪內史,在京城,所在虎暴,殺人甚眾。有一人,以小船載年少婦,以大刀插著船,
挾暮來至邏所,將出語云:「此間頃來甚多草穢,君載細小,作此輕行,大為不易。可止邏宿也。」相問
訊既畢,邏將適還去。其婦上岸,便為虎將去﹔其夫拔刀大喚,欲逐之。先奉事蔣侯,乃喚求助。如此當
行十里,忽如有一黑衣為之導,其人隨之,當復二十里,見大樹,既至一穴,虎子聞行聲,謂其母至,皆
走出,其人即其所殺之。便拔刀隱樹側,住良久,虎方至,便下婦著地,倒牽入穴。其人以刀當腰斲斷之。
虎既死,其婦故活。向曉,能語。問之,云:「虎初取,便負著背上,臨至而後下之。四體無他,止為草
木傷耳。」扶歸還船,明夜,夢一人語之曰:「蔣侯使助汝,知否?」至家,殺豬祠焉。

淮南全椒縣有丁新婦者,本丹陽丁氏女,年十六,適全椒謝家。其姑嚴酷,使役有程,不如限者,仍
便笞捶不可堪。九月九日,乃自經死。遂有靈向,聞於民間。發言於巫祝曰:「念人家婦女,作息不倦,
使避九月九日,勿用作事。」見形,著縹衣,戴青蓋,從一婢,至牛渚津,求渡。有兩男子,共乘船捕魚,
乃呼求載。兩男子笑共調弄之。言:「聽我為婦,當相渡也。」丁嫗曰:「謂汝是佳人,而無所知。汝是
人,當使汝入泥死﹔是鬼,使汝入水。」便卻入草中。須臾,有一老翁,乘船,載葦。嫗從索渡。翁曰:
「船上無裝,豈可露渡?恐不中載耳。」嫗言無苦。翁因出葦半許,安處不著船中,徐渡之。至南岸,臨
去,語翁曰:「吾是鬼神,非人也。自能得過,然宜使民間粗相聞知。翁之厚意,出葦相渡,深有慚感,
當有以相謝者。若翁速還去,必有所見,亦當有所得也。」翁曰:「恐燥濕不至,何敢蒙謝。」翁還西岸,
見兩男子覆水中。進前數里,有魚千數,跳躍水邊,風吹至岸上。翁遂棄葦,載魚以歸。於是丁嫗遂還丹
陽。江南人皆呼為丁姑。九月九日,不用作事,咸以為息日也。今所在祠之。

散騎侍郎王佑疾困,與母辭訣,既而聞有通賓者,曰:「某郡,某里,某人,嘗為別駕。」佑亦雅聞
其姓字,有頃,奄然來至,曰:「與卿士類有自然之分,又州里情,便款然。今年國家有大事,出三將軍,
分佈徵發吾等十餘人為趙公明府參佐,至此倉卒,見卿有高門大屋,故來投,與卿相得,大不可言。」佑
知其鬼神,曰:「不幸疾篤,死在旦夕,遭卿,以性命相托。」答曰:「人生有死,此必然之事。死者不
繫生時貴賤。吾今見領兵三千,須卿得度簿相付,如此地難得,不宜辭之。」佑曰:「老母年高,兄弟無
有,一旦死亡,前無供養。」遂欷歔不能自勝。其人愴然曰:「卿位為常伯,而家無餘財,向聞與尊夫人
辭訣,言辭哀苦,然則卿國士也,如何可令死。吾當相為。」因起去。明日,更來。其明日,又來。佑曰:
「卿許活吾,當卒恩否?」答曰:「大老子業已許卿,當復相欺耶!」見其從者數百人,皆長二尺許,烏
衣軍服,赤油為志。佑家擊鼓禱祀,諸鬼聞鼓聲,皆應節起舞,振袖颯颯有聲。佑將為設酒食。辭曰:
「不須。」因復起去。謂佑曰:「病在人體中,如火。當以水解之。」因取一杯水,發被灌之。又曰:
「為卿留赤筆十餘枝,在薦下,可與人使簪之。出入辟惡災,舉事皆無恙。」因道曰:「王甲、李乙,吾
皆與之。」遂執佑手與辭。時佑得安眠,夜中忽覺,乃呼左右,令開被,「神以水灌我,將大沾濡。」開
被。而信有水在上被之下,下被之上,不浸,如露之在荷。量之,得三升七合。於是疾三分愈二。數日,
大除。凡其所道當取者,皆死亡。唯王文英,半年後乃亡。所道與赤筆人,皆經疾病及兵亂,皆亦無恙。
初,有妖書云:「上帝以三將軍趙公明、鍾士季各督數鬼下取人。」莫知所在。佑病差,見此書,與所道
趙公明合焉。

漢下邳周式嘗至東海,道逢一吏,持一卷書,求寄載。行十餘里,謂式曰:「吾暫有所過,留書寄君
船中,慎勿發之。」去後,式盜發現書,皆諸死人錄,下條有式名。須臾,吏還,式猶視書。吏怒曰:
「故以相告,而忽視之?」式叩頭流血,良久,吏曰:「感卿遠相載,此書不可除卿名。今日已去,還家,
三年勿出門,可得度也。勿道見吾書。」式還,不出,已二年餘,家皆怪之。鄰人卒亡,父怒,使往弔之。
式不得已,適出門,便見此吏。吏曰:「吾令汝三年勿出,而今出門,知復奈何?吾求不見,連累為鞭杖,
今已見汝,無可奈何。後三日,日中,當相取也。」式還,涕泣具道如此。父故不信。母晝夜與相守。至
三日日中時,果見來取,便死。

南頓張助,於田中種禾,見李核,欲持去,顧見空桑,中有土,因植種,以餘漿溉灌。後人見桑中反
覆生李,轉相告語,有病目痛者,息陰下,言:「李君令我目愈,謝以一豚。」目痛小疾,亦行自愈。眾
犬吠聲,盲者得視,遠近翕赫,其下車騎常數千百,酒肉滂沱。間一歲餘,張助遠出來還,見之,驚云:
此有何神,乃我所種耳。」因就斲之。

王莽居攝,劉京上言:「齊郡臨淄縣亭長辛當,數夢人謂曰:『吾,天使也。攝皇帝,當為真。即不
信我,此亭中當有新井出。』亭長起視亭中,因有新井,入地百尺。」

初,漢元、成之世,先識之士有言曰:「魏年有和,當有開石於西三千餘里,繫五馬,文曰:『大討
曹。』」及魏之初興也,張掖之柳谷,有開石焉:始見於建安,形成於黃初,文備於太和,周圍七尋,中
高一仞,蒼質素章:龍、馬、鱗、鹿、鳳凰、仙人之象,粲然咸著。此一事者,魏、晉代興之符也。至晉
泰始三年,張掖太守焦勝上言:以留郡本國圖,校今石文,文字多少不同,謹具圖上。案其文有五馬象:
其一,有人平上幘,執戟而乘之。其一,有若馬形而不成,其字有金,有中,有大司馬,有王,有大吉,
有正,有開壽。其一,成行,曰:金當取之。

晉武帝泰始初,衣服上儉,下豐,著衣者皆厭腰。此君衰弱,臣放縱之象也。至元康末,婦人出兩襠,
加乎交領之上。此內出外也。為車乘者,苟貴輕細,又數變易其形,皆以白篾為純。蓋古喪車之遺象。晉
之禍徵也。

胡牀,貊盤,翟之器也。羌煮,貊炙,翟之食也。自太始以來,中國尚之。貴人,富室,必留其器。
吉享嘉賓,皆以為先。戎翟侵中國之前兆也。

晉太康四年,會稽郡蟛蚑及蟹,皆化為鼠。其眾覆野。大食稻,為災。始成,有毛肉而無骨,其行不
能過田,數日之後,則皆為牝。

太康五年正月,二龍見武庫井中。武庫者,帝王威御之器,所寶藏也﹔屋宇邃密,非龍所處。是後七
年,藩王相害﹔二十八年,果有二胡,僭竊神器,皆字曰龍。

晉武帝太康六年,南陽獲兩足虎。虎者,陰精而居乎陽,金獸也。南陽,火名也。金精入火,而失其
形,王室亂之妖也。其七年十一月景辰,四角獸見於河間。天戒若曰:「角,兵象也。四者,四方之象。
當有兵革起於四方。」後河間王遂連四方之兵,作為亂階。

太康九年,幽州塞北有死牛頭語。時帝多疾病,深以後事為念,而付托不以至公,思瞀亂之應也。

太康中,有鯉魚二枚,現武庫屋上。武庫,兵府﹔魚有鱗甲,亦是兵之類也。魚既極陰,屋上太陽,
魚現屋上,象至陰以兵革之禍干太陽也。及惠帝初,誅皇后父楊駿,矢交宮闕,廢后為庶人,死於幽宮。
元康之末,而賈后專制,謗殺太子,尋亦誅廢。十年之間,母后之難再興,是其應也。自是禍亂構矣。京
房易妖曰:「魚去水,飛入道路,兵且作。」

初,作屐者:婦人圓頭,男子方頭。蓋作意欲別男女也。至太康中,婦人皆方頭屐,與男無異,此賈
后專妒之徵也。
晉時,婦人結髮者,既成,以繒急束其環,名曰「擷子髻」。始自宮中,天下翕然化之也。其末年,
遂有懷、惠之事。

太康中,天下為「晉世寧」之舞。其舞,抑手以執杯盤,而反覆之。歌曰:「晉世寧舞,杯盤反
覆。」至危也。杯盤,酒器也,而名曰「晉世寧」者,言時人苟且飲食之間,而其智不可及遠,如器在手
也。

太康中,天下以氈為絔頭,及絡帶褲口。於是百姓咸相戲曰:「中國其必為胡所破也。夫氈,胡之所
產者也,而天下以為絔頭,帶身,褲口,胡既三制之矣,能無敗乎?」

太康末,京、洛為「折楊柳」之歌。其曲始有兵革苦辛之辭,終以擒獲斬截之事。自後楊駿被誅,太
后幽死,楊柳之應也。

晉武帝太熙元年,遼東有馬生角,在兩耳下,長三寸。及帝宴駕,王室毒於兵禍。

晉惠帝元康中,婦人之飾有五佩兵。又以金、銀、象、角、玳瑁之屬,為斧、鉞、戈、戟而載之,以
當笄。男女之別,國之大節故服食異等。今婦人而以兵器為飾,蓋妖之甚者也。於是遂有賈后之事。

晉元康三年閏二月,殿前六鐘皆出涕,五刻乃止。前年,賈后殺楊太后於金墉城,而賈后為惡不悛,
故鐘出涕,猶傷之也。

惠帝之世,京、洛有人,一身而男女二體,亦能兩用人道,而性尤好淫。天下兵亂,由男女氣亂,而
妖形作也。

惠帝元康中,安豐有女子,曰周世寧,年八歲,漸化為男。至十七八,而氣性成。女體化而不盡,男
體成而不徹,留妻而無子。

元康五年三月,臨淄有大蛇,長十許丈,負二小蛇,入城北門,逕從市入漢陽城景王祠中,不見。

元康五年三月,呂縣有流血,東西百餘步,其後八載,而封雲亂徐州,殺傷數萬人。

元康七年,霹靂破城南高禖石。高禖,宮中求子祠也。賈后妒忌,將殺懷、愍,故天怒賈后將誅之應
也。

元康中,天下始相效為烏杖,以柱掖其後,稍施其鐓,住則植之。及懷、愍之世,王室多故,而中都
喪敗,元帝以藩臣樹德東方,維持天下,柱掖之應也。

元康中,貴游子弟,相與為散髮、倮身之飲,對弄婢妾。逆之者傷好,非之者負譏。希世之士,恥不
與焉。胡狄侵中國之萌也。其後遂有二胡之亂。

惠帝太安元年,丹陽湖熟縣夏架湖,有大石浮二百步而登岸,百姓驚歎相告曰:「石來尋。」而石冰
入建鄴。 太安元年四月,有人自雲龍門入殿前,北面再拜,曰:「我當作中書監。」即收斬之。禁庭
尊秘之處,今賤人竟入,而門衛不覺者,宮室將虛,下人踰上之妖也。是後帝遷長安,宮闕遂空焉。

太安中江夏功曹張騁所乘牛,忽言曰:「天下方亂,吾甚極為,乘我何之?」騁及從者數人皆驚怖。
因紿之曰:「令汝還,勿復言。」乃中道還,至家,未釋駕。又言曰:「歸何早也?」騁益憂懼,秘而不
言。安陸縣有善卜者,騁從之卜。卜者曰:「大凶。非一家之禍,天下將有兵起。一郡之內,皆破亡
乎!」騁還家,牛又人立而行。百姓聚觀。其秋張昌賊起。先略江夏,誑曜百姓,以漢祚復興,有鳳凰之
瑞,聖人當世。從軍者皆絳抹頭,以彰火德之祥,百姓波蕩,從亂如歸。騁兄弟並為將軍都尉。未幾而敗。
於是一郡破殘,死傷過半,而騁家族矣。京房易妖曰:「牛能言,如其言占吉凶。」

元康、太安之間,江、淮之域,有敗屩自聚於道,多者至四五十量。人或散去之,投林草中,明日視
之,悉復如故。或云:「見貓銜而聚之。」世之所說:「屩者,人之賤服。而當勞辱下民之象也。敗者,
疲弊之象也。道者,地里四方所以交通,王命所由往來也。今敗屩聚於道者,象下民疲病,將相聚為亂,
絕四方而壅王命也。」

晉惠帝永興元年,成都王之攻長沙也,反軍於鄴,分外陳兵。是夜,戟鋒皆有火光,遙望如懸燭,就
視,則亡焉。其後終以敗亡。

晉懷帝永嘉元年,吳郡吳縣萬詳婢,生一子,鳥頭,兩足,馬蹄,一手,無毛,尾黃色,大如碗。

永嘉五年,枹罕令嚴根婢,產一龍,一女,一鵝。京房易傳曰:「人生他物,非人所見者,皆為天下
大兵。」時帝承惠帝之後,四海沸騰,尋而陷於平陽,為逆胡所害。

永嘉五年,吳郡嘉興張林家,有狗忽作人言曰:「天下人俱餓死。」於是果有二胡之亂,天下饑荒焉。

永嘉五年十一月,有蝘鼠出延陵,郭璞筮之,遇臨之益,曰:「此郡之東縣,當有妖人欲稱制者。尋
亦自死矣。」

永嘉六年正月,無錫縣欻有四枝茱萸樹,相樛而生,狀若連理。先是,郭璞筮延陵蝘鼠,遇臨之益,
曰:「後當復有妖樹生,若瑞而非,辛螫之木也。儻有此,東西數百里,必有作逆者。」及此生木,其後
吳興徐馥作亂,殺太守袁琇。

永嘉中壽春城內有豕生人,兩頭而不活。周馥取而觀之。識者云:「豕,北方畜,胡狄象。兩頭者,
無上也。生而死,不遂也。」天戒若曰:「易生專利之謀,將自致傾覆也。」俄為元帝所敗。

永嘉中,士大夫競服生箋單衣。識者怪之,曰:「此古練纕之布,諸侯所以服天子也。今無故服之,
殆有應乎!」其後懷、愍晏駕。

昔魏武軍中無故作白帢,此縞素凶喪之徵也。初,橫縫其前以別後,名之曰「顏帢」,傳行之。至永
嘉之間,稍去其縫,名「無顏帢」,而婦人束髮,其緩彌甚,紒之堅不能自立,髮被於額,目出而已。無
顏者,愧之言也。覆額者,慚之貌也。其緩彌甚者,言天下亡禮與義,放縱情性,及其終極,至於大恥也。
其後二年,永嘉之亂,四海分崩,下人悲難,無顏以生焉。

晉愍帝建興四年,西都傾覆,元皇帝始為晉王四海宅心。其年十月二十二日,新蔡縣吏任喬妻胡氏年
二十五,產二女,相向,腹心合,自腰以上,臍以下。各分。此蓋天下未一之妖也。時內史呂會上言:
「按瑞應圖云:『異根同體,謂之連理。異畝同潁,謂之嘉禾。』草木之屬,猶以為瑞﹔今二人同心,天
垂靈象。故易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休顯見生於陳東之中,蓋四海同心之瑞。不勝喜躍。謹畫圖
上。」時有識者哂之。君子曰:「知之難也。以臧文仲之才,獨祀爰居焉。布在方冊,千載不忘。故士不
可以不學。古人有言:木無枝謂之瘣,人不學謂之瞽。當其所蔽,蓋闕如也。可不勉乎?」

晉元帝建武元年六月,揚州大旱﹔十二月,河東地震。去年十二月,斬督運令史淳於伯,血逆深上柱
二丈三尺,旋復下深四尺五寸。是時淳於伯冤死,遂頻旱三年。刑罰妄加,群陰不附,則陽氣勝之。罰,
又冤氣之應也。
晉元帝建武元年七月,晉陵東門,有牛生犢,一體兩頭。京房易傳曰:「牛生子,二首,一身,天下
將分之象也。」

元帝太興元年四月,西平地震,湧水出。十二月,廬陵、豫章、武昌、西陵地震,湧水出,山崩。此
王敦陵上之應也。

太興元年,三月武昌太守王諒,有牛生子,兩頭,八足,兩尾,共一腹。不能自生,十餘人以繩引之。
子死,母活。其三年後,苑中有牛生子,一足三尾,生而即死。

太興二年,丹陽郡吏濮陽演馬生駒,兩頭,自項前別。生而死。此政在私門二頭之象也。其後王敦陵
上。

太興初,有女子,其陰在腹,當臍下。自中國來,至江東。其性淫而不產。又有女子,陰在首。居在
揚州。亦性好淫。京房易妖曰:「人生子,陰在首,則天下大亂。若在腹,則天下有事。若在背,則天下
無後。」

太興中王敦鎮武昌,武昌災,火起,興眾救之,救於此,而發於彼,東西南北數十處俱應,數日不絕,
舊說所謂「濫災妄起,雖興師不能救之」之謂也。此臣而行君,亢陽失節。是時王敦陵上,有無君之心,
故災也。

太興中兵士以絳囊縛紒。識者曰:「紒在首,為乾,君道也,囊者,為坤,臣道也。今以朱囊縛紒,
臣道侵君之象也,為衣者上帶短纔至於掖﹔著帽者,又以帶縛項,下逼上,上無地也。為褲者,直幅,無
口,無殺,下大之象也。」尋而王敦謀逆,再攻京師。

太興四年,王敦在武昌,鈴下儀仗生花,如蓮花,五六日而萎落。說曰:「易說:『枯楊生花,何可
久也。』今狂花生枯木,又在鈴閣之間,言威儀之富,榮華之盛,皆如狂花之發,不可久也。」其後王敦
終以逆,命加戮其屍。

舊為羽扇柄者,刻木象其骨形,列羽用十,取全數也。初,王敦南征,始改為長柄,下出,可捉。而
減其羽,用八。識者尤之曰:「夫羽扇,翼之名也。創為長柄,將執其柄以制其羽翼也。改十為八,將未
備奪已備也。此殆敦之擅權,以制朝廷之柄,又將以無德之材,欲竊非據也。」

晉明帝太寧初,武昌有大蛇,常居故神祠空樹中,每出頭從人受食。京房易傳曰:「蛇見於邑,不出
三年,有大兵,國有大憂。」尋有王敦之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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