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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尼采”的悖论: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明治尼采”的悖论:
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陈 鹏 安

内容提要 登张竹风是日本近代知名的尼采推介者,却留下了多个
关于尼采的悖论。在“美的生活论争”中,他曲解了“自由本能”的含
义,并以“个人主义”一词概括尼采思想的内核,悖论式地与反对阵营
共同塑造了“利己”的“明治尼采”表象。日俄战争期间,他又通过译
介苏德曼小说《猫桥》将尼采式“个人主义”重新阐释为“国家个人主
义”,把这部批判德国军国主义的作品改造成了宣扬日本侵略战争的工
具,呼应了明治时代“个人”与“国家”的悖论关系。进入大正时期后,
登张竹风基于亲鸾思想译注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为“国
家个人主义”增添了“绝对他力”的要素。经历了明治国家主义和日本
佛教改造的“明治尼采”表象与日本的侵略扩张行为共享底层逻辑,其
影响一直延续到侵华战争。
关键词 登张竹风 尼采 个人主义 悖论

登张竹风(1873—1955)本名登张信一郎,是日本近代著名学者。他毕业于
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 ① 德国文学科,历任山口高等学校、高等师范学校、第二
高等学校和伪满洲建国大学教授。作为德语教育家,登张竹风编纂了多种德日辞
典,也为日本的德国研究培养了大批人才,其中不乏知名学者,如片山孤村、河
上肇等。他还活跃于文学创作和翻译领域,不仅出版了《气焰录》(1902)、《舌
笔录》(1906)、《游戏三昧》(1936)、《竹风醉笔》(1936)等文集,还译介过尼
采、苏德曼和霍普特曼等人的作品,被看作近代日本译介德国哲学、文学作品的

①“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是 1886 至 1919 年间所使用的机构名称,相当于后世的东京大学文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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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驱之一。作为明治时期有名的尼采介绍者,竹风不遗余力地鼓吹尼采思想的价
值。他与坪内逍遥等学者自 1901 年起展开的“美的生活论争”在明治文艺界掀
起了一股“尼采热”。该论争不仅成为藤村操、纲岛梁川等明治“烦闷青年”探
索人生问题的思想资源 ①,甚至连日本自然主义思潮也在它的“问题圈内”②,而
竹风“作为论争一方的当事人发挥了主要作用”③。论争结束后,竹风继续致力于
尼采思想的译介,对明治、大正和昭和时期的日本思想界均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
响,也在近代中国留下了回响 ④。
然而截至目前,中日学界很少出现有关登张竹风的专论,更鲜有研究者从哲
学层面丈量他的“尼采”和尼采本人之间的距离。以修斌、汤浅弘为代表的多数
研究者将竹风当成明治尼采接受史研究的附属品,在论述“美的生活论争”时顺
带提及 ⑤ ;杉田弘子注意到竹风的观点与其使用的外国文献之间的差异,但未深
究个中原因 ⑥,因此竹风的思想特质及其与尼采的关系均是亟待考察和梳理的内
容。值得注意的是,竹风在介绍尼采时反复提及“个人主义”一词,甚至将此概
念当成尼采思想的代名词。有研究者将此视为竹风对抗明治日本的国家主义的方
式。如石神丰认为,竹风将尼采解释成“极端个人主义者”,并以此对同时代日
本的国家主义、帝国主义予以“简洁有力的政治批判”⑦ ;李冬木则在分析竹风等
人对尼采的误解的同时,指出他们推崇的“个人主义的利己主义”可能会彻底动
摇明治伦理体系 ⑧。这些研究颇具洞见,注意到了“个人主义”中隐藏的巨大破
坏力,但讨论尚未跳出“美的生活论争”的范围,不曾触及“个人主义”的内涵

2010 年,
① 详见杉田弘子《漱石の「猫」とニーチェ:稀代の哲学者に震撼した近代日本の知性たち》,東京:白水社,
第 32 页。
② 详见林原純生《美的生活論、自然主義、私小説:ひとつの史的見取図の試み》,载《日本文学》1978 年第 6 期,
第 89 页。
③ 湯浅弘《日本におけるニーチェ受容史瞥見(2):ニーチェをめぐる明治期の言説(1)》,载《川村学園女子
大学研究紀要》2007 年第 1 期,第 45 页。
④ 例如,鲁迅曾阅读他的《尼采与二诗人》(1902)并部分吸收了其中介绍的尼采思想,这已然成为学界共识。李
冬木指出,要讨论鲁迅与尼采的关联,就必须探讨“明治尼采”周边的“进化论者”“评论家”和“哲学家”的文本与鲁
迅文本的关系,而竹风正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位(详见李冬木《留学生周树人周边的“尼采”及其周边》,载《东岳论丛》
2014 年第 3 期,第 41 页)。
⑤ 详见修斌《近代中国におけるニーチェと明治日本——「近代個人主義」認識を中心に》,東京:エルコ,2004 年,
第 19、22-24 页;湯浅弘《日本におけるニーチェ受容史瞥見(2):ニーチェをめぐる明治期の言説(1)》,第 44-45 页。
⑥ 详见杉田弘子《漱石の「猫」とニーチェ :稀代の哲学者に震撼した近代日本の知性たち》,第 52-53 页。
⑦ 详见石神豊《歴史の中の個人主義 :日本におけるニーチェ受容にみる(その 1)》,载《創価大学人文論集》
2010 年总第 22 期,第 82 页。
⑧ 详见李冬木《留学生周树人周边的“尼采”及其周边》,第 4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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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风人生不同阶段的显著差异。自 1901 年起,竹风不断通过各种文章、著作


表达对尼采及“个人主义”思想的欣赏。除《尼采与二诗人》外,他还发表了《弗
里德里希·尼采的文章论》(1901)、《尼采的影响》(1902)、《如是彼观》(1906)、
《艺术的二元论》
(1906)、
《女性论(基于尼采)》
(1906)、
《海涅和尼采》
(1909)
等译作和文章;1906 年 9 月他因宣扬尼采的“超人”思想而遭文部省点名,辞去
高等师范学校教职;1907 年他以“新道德经”为题翻译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的序言,1921 年又以日本佛教尤其是亲鸾思想为基调,以“如是经(序品)”
为题改写了前述序言,并增加了译注和评论 ;此后他翻译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
说》全本并多次再版,甚至在侵华战争期间出版了所谓的“战时体制版”
(1938),
还影响到后来的三岛由纪夫等人 ①。曾经看似被用来抵抗明治国家主义的“尼采”
逐渐与战争产生了关联。这种悖论是如何产生的?隐藏在竹风的“明治尼采”和
“个人主义”背后的危险因素,是否尚未引起足够的关注和警惕?
与多数研究不同,张钊贻关注到竹风笔下的尼采像中的负面因素,并指出了
竹风将勃兰兑斯笔下的“温和尼采”误读为“强横尼采”的事实。“温和”和“强横”
是克兰·布林顿对二战结束前的尼采追随者的分类,所谓“温和”派,指的是“对
当时社会、宗教、道德、文化等持批判态度”的“反对各种形式的专制以及追求
个性解放”的文化人,如社会主义的追随者等 ;“强横”派则指“不顾弱小及弱
势社群利益,崇尚暴力”的人们,如法西斯主义者。张钊贻认为,竹风“随心所
欲借题发挥,更肆无忌惮地解释尼采”,这种误读招致了负面的后果。② 此观点
为本研究带来很大启示,但其关注重点在于鲁迅和尼采的关系,有关竹风的内容
尚留有很大的探讨余地。并且,将尼采影响二元化的做法容易遮蔽问题背后的复
杂结构,尤其是竹风认识上存在的悖论及其原因和后果。事实上,关于竹风对“尼
采”及“个人主义”的解读,尚有不少疑问未曾解决,最核心的有两点 :竹风认
识的“尼采”与尼采哲学本身的差距有多大?他对“个人主义”的理解方式是否
有着更多未被挖掘的面相,又如何影响了同时代及后来的日本思想界?
本文试图从“美的生活论争”展开讨论,重新审视此事件生产出的“明治尼
采”表象及其悖论,并延长登张竹风、
“明治尼采”以及“个人主义”的时空坐标,
关注此前未受重视的德文材源和日文文本,考察竹风在不同时期的文学活动并发

① 详见三島由紀夫·手塚富雄《ニーチェと現代》,收入手塚富雄编《世界の名著 46——ニーチェ》,東京:中央
公論社,1966 年,“附录 1”第 1 页。
② 详见张钊贻《鲁迅:中国的“温和”尼采》,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 21、22、16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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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其“个人主义”概念背后的悖论和语义割裂,最后思考这些话语给日本近代哲
学思想史带来的“余震”及其与近代日本国家主义的逻辑共通性。

一、“美的生活论争”与“尼采”悖论的开端

1873 年,明治政府外务卿岩仓具视带领的使节团结束了对欧美的考察访问,
回到日本。此次考察让使节团看到了学习德意志政治体制的可能性。同年,登张
竹风出生于广岛县安艺郡江田岛村,在此后几十年的人生中他一直与德语教育和
德国文学、哲学为伴。1886 年,他进入县立广岛中学校学习。该校前身为官立
广岛外国语学校,学生从四年级开始学习德语课程,竹风也不例外。1886 年也
是东京大学响应政府的“帝国大学令”进行改组的年份,学校更名为“帝国大学”,
并于翌年增设史学科、英国文学科和德国文学科 ①,这均是教育体制向德国倾斜
的具体表现。三年后,就在竹风开始接触德语的那一年,明治政府颁布了《大日
本帝国宪法》,确立了以绝对天皇制为核心的近代国家制度。宪法颁布的 2 月 11 日,
政治家森有礼被国粹主义者刺杀身亡,竹风闻此消息“受到了惊天动地的震撼”。
1890 年,他进入山口高等中学校,1894 年 9 月考入东大德国文学科,此时中日
甲午战争已爆发,他清楚地记得本乡街上时常有人高唱军歌。② 可以说,求学时
期的竹风亲眼目睹了日本朝着所谓“富国强兵”的方向一路狂飙,而他所接受的
教育也被裹挟在明治的整体国家意识之中。
新的国家体制的成型和战争的发动促使明治新一代知识分子开始思考“国
家”与“个人”间的关系,比竹风早一年进入东大的高山樗牛就是典型代表。
1897 年 5 月,樗牛辞去第二高等学校的教职,正式成为《太阳》杂志“文艺”栏
目主笔。时值甲午战争和三国干涉还辽事件结束不久,日本国内民族主义情绪高
涨。樗牛发表了《赞日本主义》
(1897)
、《日本主义和哲学》
(1897)
、《宗教和国
家》
(1897)
、《国粹保存主义和日本主义》
(1898)等大量文章鼓吹“日本主义”,
也一度加入木村鹰太郎、井上哲次郎等人发起的“鼓吹所谓的国家至上主义”

将“教育敕语和帝国宪法作为无上权威”③ 的“大日本协会”。然而,不久他就退

① 详见東京大学百年史編集委員会编《東京大学百年》(通史一),東京:東京大学,1984 年,第 932 页。


② 详见登張竹風《ドイツ語懺悔》,收入登張竹風遺稿·追想集刊行会编《登張竹風遺稿追想集》,東京:郁文堂,
1965 年,第 15-27 页。“本乡街”(本郷通り)位于现东京大学本乡校区旁。
③ 详见姉崎正治《新版 わが生涯》, 東京:姉崎正治先生生誕百年記念会,1974 年,第 6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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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此协会,后来又加入了立场相反的“以立足于人格主义,超越派别的伦理宗教
活动为趣旨”① 的“丁酉恳话会”,思想开始向“个人主义”倾斜。颇具戏剧性的
是,高山樗牛的思想转向意外地将尼采思想和登张竹风推上了明治文坛的风口浪
尖。1901 年,樗牛发表文章《作为文明批评家的文学者(本邦文坛的侧面评价)》
和《论美的生活》,前者赞扬尼采“发挥了纯粹的个人主义的本色”②,后者则成
为“美的生活论争”和“尼采热”的导火线。
《论美的生活》在当时看来颇为激进,
遭到角田浩浩歌客、长谷川天溪、樋口龙峡等学者的批判,不过樗牛并未予以回
应;另一边,登张竹风却撰写了《美的生活论与尼采》来反驳文坛对樗牛的指责,
强调“美的生活论”
“明显以尼采学说为根据”,若不通尼采,则“终究难解其本

意” 。此后,
尼采问题成为“美的生活论争”的重心,
坪内逍遥、
长谷川天溪等“早
稻田派”学者和竹风之间多次撰文进行针锋相对的论战。该事件推动了尼采思想
在日本的传播,多为明治思想史研究所提及,然而,竹风在论争中如何阐释尼采,
又如何产生了意外的负面影响,这些问题依然需要进一步讨论。
高山樗牛在《论美的生活》中强调人生至乐在于“人性本然的要求”,即本
能的满足。要达到这一点,必须寻求具备绝对价值的“美的生活”,而非依靠仅
拥有相对价值的道德和知识。他举“捧一盏美酒对清风江月”和“携佳人聆听名
家之乐”为例说明“本能满足”的重要性,又声称道德和知识使人类过上了虚伪
的生活,不敢再暴露“动物的本性”。这部分内容旨在引出对道德、知识的相对
性和人性本然的绝对性之比较,强调后者的重要性。樗牛还认为生理欲望的满足
之外也有“美的生活”,若“探索真理”“囤积金钱”等行为出自绝对本心,则
均可被看作“美的生活”。④ 换言之,此文真正目的不在于一味推崇生理本能的
满足,而是强调“个人”的价值,呼吁在人生中追求内在充盈和自我实现。然而,
“性欲”等词的使用却令众多批判者误解了其真实意图,在文坛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少学者针对樗牛的“本能”说展开了批判。长谷川天溪抨击“美酒”和“美人”
的例子,认为假若“美的生活”理论是正确的,那么“临阵脱逃之人”和“色情

① 林正子《「太陽」文芸欄主筆期の高山樗牛——個人主義的国家主義から絶対主義的個人主義への必然性》,载
《日本研究》1998 年总第 17 期,第 323 页。
② 详见高山樗牛《文明批評家としての文学者(本邦文壇の側面評)》,载《太陽》1901 年第 1 期,第 18 页。
③ 详见登張信一郎《気焔録》,東京 :金港堂,1902 年,第 69-70 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
著名称简称“《気》”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④ 详见高山樗牛《美的生活を論ず》, 载《太陽》1901 年第 9 期,第 34-3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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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奴隶”的生活也变成了“美的生活”① ;樋口龙峡也将“本能满足”理解为性欲
的满足,批判了樗牛对道德的看法,认为“美的生活”理论肯定了“杀人犯”“色
情狂”的行为 ②。这两人的看法代表了绝大多数反对者的观点,于是“美的生活”
一词也逐渐被视为与动物性本能相同的概念,其真实语义被遮蔽。
随后,樗牛的支持者竹风的加入进一步扩大了这一误解。在《美的生活论与
尼采》中,竹风声称,樗牛提到的“捧一盏美酒对清风江月”和“携佳人聆听名
家之乐”比“修养善德”和“研习知识”更符合“本能”,因为后两者有桎梏和束
缚,而前两者更“自由”;他又指出,樗牛的“本能”之说无疑来自尼采的“自
由本能”(详见《気》:70)。针对天溪对樗牛的诘问,他回应道,“色情之奴隶”
追逐异性的行为也可被看作“美的生活”,因为其满足了人的“自由本能”(详
见《気》:73)。此论述使论争偏离了樗牛的原意并朝脱离哲学的方向发展。据《论
道德的谱系》可知,“自由本能”即尼采思想中的重要概念“权力意志”,核心
“成为斗争,成为生成和目的,成为目的之对立面”③,
在于“必须永远克服自身”,
即持续的自我创造和克服 ;其“自由”远非“追逐异性”等日常生活层面的“随
心所欲”。但竹风非但没有突破反对者停留于“性欲”层面的认知,反而将其局

限延伸到了对“个人主义”的定义上。他将“自由本能”和“权力意志” 相等同,
并称“想要理解高山君的美的生活论的人必须理解尼采的个人主义”,且后者在
(详见《気》:73)。“自由本能”
于“权力意志的满足” “权力意志”和“个人主义”
在竹风笔下成为可以互换的概念,都指向“随心所欲”。
此外,竹风认为“美的生活”中“美”的概念也来自尼采,因为尼采认为“只
有我觉得美的东西才是美的,只有讨好自身感官,服从于自我的东西才是美的”
(《気》:71)。该说法看似与《偶像的黄昏》中的表述类似:《一个不合时宜者的
漫游》一章中确实提到,
“只有人是美的”,而人却“相信世界本身充满了美”,
“忘
记了自己是美的原因”。⑤ 但此“美”并非美酒、美人之“美”。正如孙周兴指出的,
晚期尼采“试图真正地从感性身体——心理 - 生理——基础上重建美学,重启作
为权力意志的艺术”,他对艺术的思考贯彻了对苏格拉底主义的哲学、科学提供

① 详见長谷川天渓《美的生活とはなんぞや(つづき)》,载《読売新聞》1901 年 8 月 26 日,增刊第 1 版。
② 详见樋口龍峡《美的生活論を読んで樗牛子に与ふ》,载《太陽》1901 年第 10 期,第 24-25 页。
③ 详见尼采《论道德的谱系》,收入《尼采著作全集》(第 5 卷),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20 年,第 181 页。
④“自由本能”(Instinkt der Freiheit)和“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被登张竹风分别翻译成“自由の本能”
和“威力の意志”。
⑤ 详见尼采《偶像的黄昏》,李超杰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 65-6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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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真理”及亚里士多德的道德主义原则的反抗。① 而竹风并不了解尼采笔下的
“美”所具有的这些哲学前提。随后,竹风对道德和权力意志的关系所作的解释
再次出现了问题:

尼采痛骂知识及道德,并非痛恨知识、道德本身,而是因为知识和道德
压抑了人类本来的自由本能和权力意志。因此,只要学者及道德家赋予知识
及道德以绝对价值,自身具有“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大勇猛心,其
权力意志便与艺术家的丝毫无所区别了。(《気》:74)

对照尼采对道德起源的诘问便可知上述说法的谬误所在。为了重估道德的价值,
尼采以“论战”的姿态撰写了《论道德的谱系》。书中对道德的态度不限于对当
下价值观的批判,更从根底上指出了道德起源“被遗忘”的悖论。海德格尔指出,
尼采对于作为“最高价值”的宗教、道德和哲学的批判“并非简单地就是一种对
它们的驳斥,把它们宣布为不真实的,而是要揭示出它们的起源”②,其意图在于
将道德的绝对价值连根拔起。而竹风却认为知识和道德是外在于人的实体,可以
自发地压抑“自由本能”和“权力意志”,也可以反过来被赋予绝对价值 ;并且
他认为道德被赋予“绝对性”后就能够具有“权力意志”。尼采讨论的“谱系”
问题原属历史问题,却被竹风颠倒了先后、因果的顺序,成了“可能性”的问题。
正因如此,竹风指出,若天溪所说的“色情的奴隶”追求异性的行为也能满足人
类的“自由本能”,那就该被看作是“美的”。“自由本能”在其论述中被外化为
独立于主体的某种价值准则,与所谓的“道德”只有倾向性的不同,并无本质上
的区别。可见他与天溪虽有分歧,但他们的认知方式却拥有相似的底层逻辑。
竹风在“美的生活论争”中的发言初步展现了他阐释尼采思想时脱离后者哲
学背景的倾向性,他笔下的“自由本能”和“个人主义”也变成了“随心所欲”之
意。时任《帝国文学》杂志记者的竹风此刻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斗志昂扬,笔锋
尖锐;而天溪在几年前就发表过《尼采之哲学》,批判尼采是以自我的欲望为“无
上的凭据”的哲学家,称依照其理论则“意欲奸淫者便行此事,意欲杀人者便
斩杀他人,意欲偷窃者便掠夺他人之物”③,此时他更是与竹风阵营针锋相对。随

① 详见孙周兴《尼采与现代性美学精神》,载《学术界》2018 年第 6 期,第 11-12 页。


② 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文集:尼采》(上卷),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5 年,第 28 页。
③ 详见长谷川天溪《ニーツエの哲學》,载《早稲田学報》1899 年第 30 号,第 4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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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已是文坛大家的坪内逍遥也加入了战局。他在《读卖新闻》发表了《马骨人
言》
《再与〈帝国文学〉记者论尼采书》等系列文章,将尼采斥为“遂欲主义者”,
将其思想斥为“公然的无道德主义”“绝对利己主义”和“认可少数人的横暴的
学说”①,认为其“空想臆断并非哲学,代表恶的时代精神的语言也非预言”②,其
学说是“应当予以痛骂的邪说”③,将尼采踢出了哲学家的行列。竹风与逍遥、天
溪等人争论了多个回合,让明治思想界由此记住了尼采的名字。但尼采的作品晦
涩艰深,如竹风般精通德文者亦未能正确理解,对“早稻田派”和其他不通德文
的批评者而言更是难上加难。逍遥等人笔下的“尼采”仅是一个想象中的形象,
而其他多数人也没有阅读其著作原本,仅靠搬运少量外文评论的观点便将尼采定
义成主张违背道德的人。于是,支持阵营和反对阵营都脱离了哲学,使尼采在明
治扮演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伦理角色”④。“美的生活论争”形塑了一个专属于近
代日本的“明治尼采”,它发端于《论美的生活》,却逐渐脱离樗牛对尼采的“文
明批评家”的定位,也远离了尼采思想本身,并且形成了一种悖论 :论争双方的
立场极端对立且难以调和,但他们的认知方式却无比近似。竹风激赞尼采“反抗
道德、无视法律、侮辱社会制度”(《気》:70),逍遥则将其思想驳斥为“无道
德主义”,两者间的区别仅在于支持和反对。竹风描绘的“随心所欲”的尼采形
象和“个人主义”,与逍遥所谓的“遂欲主义者”及“绝对利己主义”之间也并
无多大差异。从此以后,“个人主义”渐渐成为竹风学术生涯中无法绕过的话题。

二、“个人主义”与《尼采与二诗人》的德文材源

在“美的生活论争”中,登张竹风曾建议不懂尼采学说的人参阅自己的著作
《尼采与二诗人》(详见《気》:71-72)。该书是他介绍尼采思想的代表作,由人
文社于 1902 年初发行,依次由《弗里德里希·尼采》《苏德曼》《霍普特曼》和
《尼采的自传》四章组成,各章内容此前均已发表于《帝国文学》杂志。⑤ 据考

① 详见坪内逍遥《『帝國文學』記者に與へて再びニイチェを論ずるの書》,收入《逍遥選集》(第八卷),東京 :
春陽堂,1926 年,第 530 页。
② 坪内逍遥《馬骨人言》,收入《逍遥選集》(第八卷),第 504 页。
③ 坪内逍遥《『帝國文學』記者に與へて再びニイチェを論ずるの書》,第 523 页。
④ 李冬木《留学生周树人周边的“尼采”及其周边》,第 39 页。
⑤《弗里德里希·尼采》原标题为《论弗里德里希·尼采》(《フリイドリヒ·ニーチェを論ず》),文章分为“序 文
明论”“历史论”“道德论上”“道德论下 余论”四部分,先后刊载于《帝国文学》1901 年第 6、7、8、11 号 ;《苏德曼》
为 1900 年 5—7 月连载的《论德国近来的文学》(《独逸の輓近文学を論ず》);《霍普特曼》为 1900 年 10、12 月刊载的
《盖哈特·霍普特曼》(《ゲルハルト·ハウプトマン》);《尼采的自传》为 1901 年 1 月刊载的同名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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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此书第一章摘译了勃兰兑斯《尼采导论》,也融入了尼采《善恶的彼岸》《论
道德的谱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部分观点,第四章则译自尼采写给勃
兰兑斯的一封信。① 第一章开篇指出,日本当时处于“举世皆向国家主义、帝国
主义狂奔”的社会状态,而尼采是“个人主义的鼓吹家”②,因此,身处“个人
主义时代”的青年应阅读尼采的著作,以此反思当下的不合理之处(详见《詩》:
67)。竹风强调,尼采“个人主义”思想是抵抗日本国家主义的重要工具。在同
年发表于《文艺界》的文章《尼采的影响》中,竹风指出,普奥战争、普法战争后,
德国强调国家威权,妨碍个人自由,对学术、文艺也有干涉,而二十世纪初的
日本怀抱着“战胜国国民的自负心”,与德国一样举国鼓吹“似是而非的国家主
义”“军国主义”,因此需要以尼采思想对之进行批判(详见《気》:175-177)。
本文开篇已提到,不少学者注意到了竹风的这种态度,于是将其“个人主义”解
读为反抗明治日本国家制度和伦理体系的工具。然而正如马克斯·韦伯指出的那
样,“个人主义一词能够囊括可以想象到的绝大多数异质因素”,具有复杂的多
义性,不应该将其作为“所偏爱的任何一个时代的标签”,否则“在科学上就毫
无价值”。③ 因此,讨论竹风对“个人主义”的理解时不能预设此概念具有固定
的内涵。他对尼采的崇拜是否真的使他在面对“国家”和“个人”的问题时一直
站在明治国家的对立面?这个问题只有在细究相关文本和史料后才可下定论。
《尼采与二诗人》的第一章主要是译文,但竹风在翻译时对《尼采导论》进
行了相当程度的重构。前两部分或采取直译策略,或删去难以理解的部分,令文
章逻辑断裂,文意不通 ;第三部分则将源文本和尼采原著进行糅合,并加入不少
点评,从中可以看出竹风本人对尼采的理解。在解释“自由本能”时,竹风以杀
人犯为例,声称若“不问善恶”,只关注其“坚强的精神”和“猛烈的意志”,
则其行为就应该因其“伟大的精神”而受到赞美(详见《詩》:32-33)。对比
《尼采导论》可知,勃兰兑斯论述罪犯的原意是在解释尼采是如何看待负疚感与
对罪犯的惩罚之间的关系的,强调的是负疚感的起源问题。④ 勃兰兑斯笔下,尼
采对敌意、残忍等“本能”概念表露出“肯定”态度,但这种“肯定”是抽象

① 详见杉田弘子《ニーチェ解釈の資料的研究——移入初期における日本文献と外国文献の関係》,第 26-30 页 ;
参见张钊贻《鲁迅:中国的“温和”尼采》,第 161 页。
② 详见登張信一郎《ニイチェと二詩人》,東京 :人文社,1902 年,第 1 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
标出该著名称简称“《詩》”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③ 详见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阎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 361 页。
④ 详见勃兰兑斯《尼采》,安延明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年,第 59-6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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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且具有哲学前提的,而非真的为具体的罪犯开脱 ;可竹风放大了这种“肯定”,
将其内涵简化为非此即彼的现实问题,“因其无善恶而不分善恶,又‘忘’了谈
改造转化,实际上纂改了尼采的意思”①。尼采对道德的反思被竹风简化成“反道
德”或“推翻道德”的二元性问题,其哲学前提则被忽略了。
据竹风晚年的自传《德语忏悔》回忆,他在大学时跟随卡尔·佛罗伦茨修读
德国文学,“一年级时学习古代中世,二年级时学习古典文学,主要是莱辛、歌
德和席勒,三年级时学习近代文学,主要是霍普特曼、苏德曼和尼采”,也深受
“史学的里斯老师、哲学的科贝尔老师和英国文学的伍德老师”的影响。② 其中,
“科贝尔老师”指拉斐尔·科贝尔。科贝尔在 1872 年进入德国耶拿大学跟随海
克尔等人学习,1875 年前后转至海德堡大学并投入著名哲学家费舍门下,1881
年提交以叔本华为研究对象的论文后取得博士学位。③ 1893 年起,他受明治政
府聘用在东京帝国大学教授哲学史等科目。据桑木严翼回忆,科贝尔认为尼采学
说“是极端的利己主义,应该排斥”。④ 在那个时代,东大的不少教师持类似观点。
井上哲次郎认为尼采思想打开了“放纵的关卡”,因为它“以弱者作为自己的材
料”,只要是为了“让自身变成超越人类之人”,则“填满任何欲望都无所谓”。⑤
佛罗伦茨也曾告诫竹风,尼采思想“对青年尤其危险”。⑥ 而竹风一方面似乎并
未建立起系统的西方哲学知识体系,因而难以理解尼采在哲学史中的位置及其回
应的问题 ;另一方面他却反过来将老师们所警告的“利己主义”当作尼采哲学的
价值。因此,他在摘译勃兰兑斯《尼采导论》时将片段式的译文组合成了文意不
甚通顺的文本,并产生了前述对“罪犯”的不当理解方式。而且,从《尼采与二
诗人》随后几章的论述中可以看出,“罪犯”问题中体现的“极端利己主义”也
与竹风对尼采思想和“个人主义”概念的解读密切相关。例如,第二章中,竹风
声称苏德曼是“受尼采思想影响”的“当今自然派诗人”(《詩》:114-115)之一:

除《约翰尼斯》之外,苏德曼的其他作品虽然有着大大小小的差异,
但其中很多人物都有着尼采式的思想,如《猫桥》中的雷吉娜、《索多玛的

① 张钊贻《鲁迅:中国的“温和”尼采》,第 162 页。
② 详见登張竹風《ドイツ語懺悔》,第 35 页。
③ 详见和辻哲郎《和辻哲郎全集》(第 6 卷),東京:岩波書店,1962 年,第 6-7 页。
④ 详见桑木厳翼《ニーチエ氏倫理説一斑》,東京:育成会,1902 年,第 1 页。
⑤ 详见井上哲次郎《巽軒講話集》(初編),東京:博文館,1902 年,第 346 页。
⑥ 详见登張竹風《ドイツ語懺悔》,第 3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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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尼采”的悖论: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最后》中的威利·雅尼科夫、
《故乡》中的玛格达、
《过去》中的塞伦廷、
《角
落的幸福》中的库尔特·冯·罗克尼斯等,无一不是秉承利己主义、个人
主义之人。(《詩》:117)

在第三章介绍霍普特曼时,他又以“个人主义”
“超人”等概念解说其戏剧《沉钟》
主人公海因里希的人物形象,并再次强调了“个人主义”的内涵及其对该剧作的
具体意义(详见《詩》:159-162)。可见所谓的“个人主义”思想是竹风理解苏
德曼和霍普特曼文学的关键,他将两位“诗人”的相关内容编入此书也是为了突
出尼采的深远影响。
竹风称苏德曼和霍普特曼曾受尼采影响,这并非妄言。据苏德曼 1922 年出
版的自传《我的青春画册》,可以推测他从 1887 年前后已开始接受尼采思想的
影响。① 也曾有学者指出,苏德曼的作品以 1887 年为界呈现了两种不同风格 :
之前的作品服务于轻松的娱乐目的,之后的却有着明确的思想内涵——苏德曼不
仅在思想上受尼采启发,更在 1887 年后的创作中积极使用带有尼采痕迹的词汇
和语句。② 而在竹风之前也已有人论及霍普特曼与尼采的关系。③ 但事实上,竹
风所理解的“个人主义”和尼采思想之间存在着不小的差异。
首先,
“个人主义”并非尼采哲学的最核心内容。据学者梁展考证,尼采“生
前发表的所有著作”里并未出现过“Individualismus”(个人主义)这个词,“更
多谈论的是‘Individuum’,即‘个体’或个人”;不过,尼采在写于 1887 年秋
天的一则笔记(去世后出版)中提到过“‘个人主义’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质
朴形式”。但“‘个人主义者’在与总体的对抗当中尚未意识到自己作为一种力
量本身就是不断追求超越自我的‘权力意志’”,也并没有“超越国家、教会和
其他社会成员甚至是自我之上,形成一种新型的人格”;“个人主义者”“从来没
有形成一种与反抗者不同的特定人格,他在一定程度上也还是反抗的奴隶”;
“就
各自所拥有的‘权力意志’强度而言,‘自由人’要明显高于‘个人主义者’,
而要低于‘超人’”。④ 竹风没有意识到这些区别,声称“尼采的个人主义”即“权

① See Hermann Sudermann, Das Bilderbuch meiner Jugend, Stuttgart&Berlin: JG Cotta’sche Buchhandlung Nachfolger,
1922, p. 244.
② See O. L. Bockstahler, “Nietzsche and Sudermann”, in The German Quarterly, 4 (1935), pp. 177-191.
③ See Albert Rode, Hauptmann und Nietzsche: Ein Beitrag zum Verständnis der “Versunkenen Glocke”, Hamburg:
J. Haring, 1897.
④ 详见梁展《颠覆与生存——德国思想与鲁迅前期的自我观念(1906-1927)》,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7 年,
第 143-14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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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力意志的满足”(《気》:73)。他在多篇文章中将“个人主义”等同于尼采的整
体思想,无视“个人主义者”“自由人”和“超人”之间的多重层次,抹平了尼
采思想的立体性和复杂性。
其次,竹风在前述提及苏德曼的引文中将“利己主义”和“个人主义”并列,
误将其看作相似概念,这在“美的生活论争”及前述“杀人犯”事例中也已有迹
可循。而尼采虽然强调过“利己”的重要性,认为“当自私自利开始匮乏时,最
好的东西也就匮乏了”,
“当人变成利他主义者的时候,他也就走到了尽头”,但
“利己主义”对他而言并非总具有正面价值,
“它可能价值连城,也可能一文不值,
遭人唾弃”,若自私自利的人们体现的是“路线的上升”,
“他的价值就是非凡的”,
反之则无价值。① 也就是说,只有贯彻自我超越的“利己主义”才有真正的价
值,这一点与尼采哲学对于“个人”的自我超越的期待有着同样内涵。但竹风
所解读的“利己主义”和“个人主义”倾向于使自身膨胀并“无视他人”,
他为“杀
人犯”辩护的言论便是佐证。他没有承袭尼采“利己主义”中的超越因素,并将
这种误解移植到了“个人主义”及“自由本能”概念上,随后误读了苏德曼等人
的作品。阅读竹风这一时期尤其是“美的生活论争”期间的文章可以感受到,他
用词夸张且尖锐,总试图借尼采之名去扫平与自身不同的意见,其主体意识似乎
要通过否定他者才能得到确认。这不仅透露了其思想的低层次“利己”倾向,更
足以说明其认知停留在“反抗的奴隶”层面,
没有理解具有自我超越人格的“超人”
等概念。因此,他将“个人主义”理解为“利己主义”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尼采与二诗人》第三章的最后,竹风附上了自己论及“二诗人”的文学
时所参考的四册书籍,分别为“G.Brandes, Menschen und Werke”“A.Stern, Studien
zur Literatur der Gegenwart”“von Grotthuss, Probleme und Charakterkopfe②”以及
“von Riehl, Nietzsche”
(详见《詩》:164)。第一册即勃兰兑斯的文集《人物与作品》,
其中收录了《尼采 :一篇关于贵族激进主义的论文》及其与尼采的来往书信,也
有两章内容分别以“苏德曼”和“霍普特曼”为标题 ;第二册为阿道夫·斯特恩
1895 年出版的《当代文学研究》,有一章论及苏德曼和霍普特曼;第三册是冯·格
罗图斯 1897 年出版的《问题与人物肖像:我们时代的文学研究》,有三章分别涉
及尼采、苏德曼和霍普特曼 ;第四册为阿洛伊斯·里尔 1897 年的著作《弗里德
里希·尼采:艺术家和思想家》,是第一部全面论述尼采的专著。

① 详见尼采《偶像的黄昏》,第 73-75 页。
② 竹风原书中拼写有误,应为“Probleme und Charakterköp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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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尼采”的悖论: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对比德日文本可以发现,竹风在撰写苏德曼部分时重点参照了《问题与人
物肖像:我们时代的文学研究》。他大致沿用该著的文章结构,摘译了一些内容,
在此基础上先依次介绍了《名誉》《忧愁夫人》等作品,随后整体评价了苏德曼
文学,并强调了他与尼采及“个人主义”的关系。竹风注意到原作部分内容对“尼
采元素”的强调,却没有整体传达原作观点。冯·格罗图斯的原作强调了苏德曼
与尼采的关系,认为《约翰尼斯》中具有“尼采元素”,
“《猫桥》中的雷吉娜、
《索
多玛的最后》中的威利·雅尼科夫、
《故乡》中的玛格达、
《过去》中的塞伦廷、
《角
落的幸福》中的库尔特·冯·罗克尼斯”无一不被涂抹上了“查拉图斯特拉之油”,
而苏德曼是“个人道德的诗人”,却不是它的“使徒”。事实上,冯·格罗图斯
是尼采的批判者,一直在反驳尼采对基督教的否定。他在此书中认为“超人”的
目的并不在于利己,其行为动机应当是“努力为人类保存和创造价值”,是“公
然回归利他主义的道德”,而尼采学说则具有“会不可避免地导致猖獗的暴民统
治”的危险因素。① 在后来的著作中,他也曾声称尼采的学说是“海市蜃楼”,
并指控其思想的危险性。② 冯·格罗图斯实际上也歪曲了尼采,而竹风又将这种
指控误解为对尼采思想的颂扬和提倡,反向吸收和扩大了其“危险性”,并将之
当作鼓吹尼采的依据。
竹风对其他著作的参阅也存在类似问题。勃兰兑斯在《人物与作品》中指出
苏德曼作品中的“好人”都存在自我牺牲和超越,表现出一种利他主义 ③ ;斯特
恩的《当代文学研究》并未强调“二诗人”的文学与尼采思想的关联性,但认为《忧
愁夫人》和《猫桥》中“被这个或某个特定世界排斥而内心却优于这个世界的人”
身上具有“自我牺牲”的特征 ④ ;里尔没有论及苏德曼,但他在书中对尼采思想
的评判中既有批判也有肯定。而竹风似乎并未关注到上述有可能动摇他的“个人
主义”根基的内容。
总而言之,登张竹风在撰写《尼采与二诗人》时参考了不少德文书籍,却未
曾吃透。他似乎在译介尼采前就形成了自己的思维定势,由此在解读中脱离了尼
采思想的哲学语境,将其简化为“为所欲为”的“利己主义”和“个人主义”。当然,

① See Jeannot Emil von Grotthuß,Probleme und Charakterköpfe: Studien zur Litteratur unserer Zeit, Stuttgart: Greiner &
Pfeiffer, 1898, p. 53, p. 67, pp. 174-175.
② See Jeannot Emil von Grotthuß, Aus deutscher Dämmerung: Schattenbilder einer Übergangs-Kultur, Stuttgart: Greiner &
Pfeiffer, 1909, p. 18.
③ See Georg Brandes, Menschen und Werke: Essays, Frankfurt: Literarische Anstalt, 1895, p. 528.
④ See Adolf Stern, Studien zur Literatur der Gegenwart, Dresden: Verlag von V.W. Esche, 1895, p. 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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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竹风此时主张的“个人主义”思想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对明治国家主义的反抗
意识,但这种意识并不是其“明治尼采”具有的唯一面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
的“个人主义”发生了语义嬗变,逐渐催生出新的悖论。

三、《猫桥》的译介和“国家个人主义”的悖论

在日俄战争爆发的 1904 年,登张竹风留下了其文学生涯中引人注目的一笔。


他以“卖国奴”为题译出了苏德曼 1889 年出版的小说《猫桥》,并于 9 月 15 日
由金港堂出版,反响颇大。前面提到,竹风在《尼采与二诗人》中认为《猫桥》
中的雷吉娜是尼采思想的具现,是秉承“利己主义”“个人主义”之人。尼采的
影子笼罩着竹风对《猫桥》的译介,而该译本也就成为考察其“个人主义”概念
的有效案例。
讨论登张竹风与《猫桥》的关系前,需先关注德文原作的历史背景与文本内
涵。“铁血宰相”俾斯麦带领普鲁士实现了德意志的统一,并在掌权时极力煽动
民族沙文主义;随后,威廉二世于 1888 年继任帝位,并推行所谓的“世界方针”,
德国自此开始采用更加激进的殖民侵略政策。不仅如此,普鲁士一直以来的军国
主义传统将军队视为代表德意志帝国权力的神圣团体,因此,与《猫桥》同时代
的德国社会中随处可以听到对战争的鼓吹和美化之声。而苏德曼对此一直公开表
示批判,还因部分戏剧作品的“煽动性”受到当局的审查,险些被送进监狱。①《猫
桥》文本中的不少设置回应了这一时代语境,并试图打破同时代德国民众对战争
的美好幻想。在进入主要情节前,作者首先描绘了拿破仑战争胜利后普鲁士军队
游行庆祝的场景。出场的共三类士兵,分别为“志愿猎兵”“哥萨克人”以及“人
民的男人们”亦即“普通人”。民众对“志愿猎兵”的欢迎最为热烈,他们“是
祖国的骄傲和花朵”,“最美丽的女孩们渴望能有幸得到他们的爱”;
“哥萨克人”
也因对普鲁士的援助而“被当作整个国家的救星”。② 但最后一类人却与这种气
氛格格不入:

① See Lauren Friesen, “Hermann Sudermann: Social Criticism and East Prussian Regionalism in German Drama”, in
Journal of Mennonite Studies, 21 (2003), p. 117.
② See Hermann Sudermann, Der Katzensteg: Roman, Stuttgart&Berlin: JG Cotta’sche Buchhandlung Nachfolger, 1903, p. 3.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Katzensteg”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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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尼采”的悖论: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留在家中的人”总在想象中将他们描绘成尊贵杰出的人——他们的头
上环绕着钻石闪耀的光环,披风骄傲地飘舞在他们的肩膀之上——然而实际
情况并非如此。不,他们黯淡而憔悴,像过劳的马匹那样,身上布满虫豸,
肮脏不堪,衣衫褴褛,胡须上满是汗水和灰尘。这就是他们回家时的窘态。
其中有些人的脸色是如此苍白和憔悴,疲倦得甚至都无法拖动脚步 ;还有些
人露出贪婪、野蛮的神情,战争的余烬依然充斥在他们闪烁的眼神之中,他
们的拳头仍在杀戮的欲望中紧握着。(Katzensteg: 3-4)

苏德曼在此描绘了一种“真实”:占普鲁士军队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并不如留
守后方的民众想象得那样浪漫和崇高,而是浑身充满了战争留下的倦怠感和杀戮
欲望。此处文字强调了民众的“想象”和战场“真实”的背离 :“想象”代表了
普鲁士军国主义神话下的军人形象,“真实”则赤裸裸地揭露了普通军人的野蛮
和苦难。这种书写解构了当时德国对军队的美化,让读者的目光投向真实的“普
通人”。
在上述内容结束后,文本进入了主要情节 :拿破仑战争中,普鲁士的施伦登
男爵十分同情波兰。他令女仆雷吉娜引法国士兵走过猫桥,随后这些士兵偷袭并
杀害了一群普鲁士士兵。男爵之子博莱斯拉夫打完仗后回到故乡,发现父亲已然
去世,但村民不允许其下葬。他虽痛恨父亲,却顶住了歧视,最终将其安葬。村
长出于自己的私利鼓动村民排挤博莱斯拉夫,全然不顾他为祖国立下的赫赫战功,
只因他是男爵之子便想置他于死地。初恋情人海伦妮也抛弃了博莱斯拉夫,与村
长之子默克尔定了终身,心胸狭窄的后者则对他心怀怨恨。在此期间,唯有女仆
雷吉娜对博莱斯拉夫忠心耿耿。然而在村民的教唆下,她被父亲开枪打死。博莱
斯拉夫埋葬了她,在坟前沉思时否定了自己过去对外在准则的追求,并在内心中
将祖国作为自己重新出发的方向。他因战争期间的英勇表现得到晋升,再次为祖
国驰骋沙场。
苏德曼在现实中反对普鲁士的军国主义,《猫桥》开头部分也揭露了本国军
队的真实情况,但既然如此,为何主人公最后又将“祖国”普鲁士当作精神支柱
并继续为其征战?这种看似前后矛盾的情节很可能是为了逃避审查,作者也在此
束缚下以迂回的写作方式对情节作了尽可能的合理化。首先,作者赋予男主人公
复杂的民族身份 :他的祖父母“在萨克森的波兰宫廷举行婚礼”,祖母“通过母
乳将自己对波兰的爱传授给了他的父亲”,其父虽是“有着德意志人名字、承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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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骑士荣誉”的“德意志人”,却“将他的所有感情都献给了波兰”,并给儿子取
了“博莱斯拉夫”这个“波兰人的名字”(see Katzensteg: 22)。很明显,博莱斯
拉夫与他的父亲都有波兰血统,其行为无法从单纯的普鲁士立场判断,因此,对
个人行为与内心真实想法的关系的探讨成为小说的重点。作者塑造了一群言行不
一的虚伪角色,例如自诩正义的默克尔在军中效力,却一再惹是生非,违反军法,
从未做过有利于祖国的事 ;老村长总爱把“胜利”“爱国”等词挂在嘴边,其真
实目的却是为了唤起群情激愤,让来自家酒馆消费的人们多碰杯以便赚钱。与此
相反,女仆雷吉娜看似愚蠢,其行为却始终遵从纯净的内心,并影响男主人公发
生了思想转变。一开始,博莱斯拉夫在得知父亲引法兵入城的行为后十分痛苦,
“认为自己应该为普鲁士的不幸负责”(Katzensteg: 45),他隐藏了具有波兰特征
的真名,以德意志人的名字报名参军,所以他第一次征战是因为外部事物给自身
带来了“负疚感”,并不算出于主动意愿。但在经历种种事件后,他的行为从依
赖外在价值转向了遵从内心想法。雷吉娜身上体现的“真实”是博莱斯拉夫完成
思想转变的催化剂。他起初对身份低贱的雷吉娜满怀轻蔑,但长时间接触后却发
现了她的天真、美丽和忠诚,于是逐渐转变了态度。雷吉娜死后,博莱斯拉夫将
她下葬,并在坟前反思良久。他突然意识到,她做任何事情都出于纯洁的本心,
是无瑕的完人 ;他也反省了自己此前过于依赖外部价值的行事作风,从而获得了
心灵的救赎。他想:

不,她并非动物或者恶魔,而是一个伟大的完人。
万物被创造之初,畜群才智还没有凭其蹩脚的律法对自然之母进行干
预。那时,每个年轻的造物都能不受限制地发展为昌盛的力量,可以带着邪
恶与良善与自然生活合而为一——她是那些完整个体中的一员。
(Katzensteg:
368)

“畜群才智”(Herdenwitz)和“完整个体”(Vollkreaturen)皆为复合词,前者指
庸人的才智水平,后者指未经雕饰、自然发展的个人。这两个词均来自尼采思想
的影响。① 苏德曼使用它们是为了突出雷吉娜的人物形象。她的行为无法用一般
价值尺度衡量,因为其心灵并未受外在价值的沾染,理性和感性、愿望和意志在

① See Daniela Richter, The German Historical Novel since the Eighteenth Century: More than a Bestseller, London: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16, p. 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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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尼采”的悖论: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她身上浑然一体,所有想法都源自内心。与仅具有“畜群才智”的村民们相比,
她的存在已达“完人”境地。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成为“超人”。尼采所
谓的“回归自然”,“实际上不是一种后退,而是一种上升——上升到崇高、自
由甚至可怕的自然和天性中去”①,既已为人,“就没有任何理由再朝着动物的阶
段退化而去”② ;而文本中虽强调雷吉娜“并非动物”,但作者描写其行为时却加
入了许多肮脏、丑陋的细节,使其人物形象具有了自然主义式的动物性特征。此
外,雷吉娜的“完人”形象也不具备“上升”的自我超越要素,有的只是对道德
的动物式无感而已。
“完人”也好,“动物”也罢,雷吉娜的死亡最终给博莱斯拉夫提供了开悟的
契机,使他克服了自身弱点。他认清了村民的残暴和虚伪,也明白了外在价值和
荣辱的虚妄,于是否定了自己的过去,试图找寻更真实的自我。此前渴望为父亲
举行基督教式葬礼的他,最终冷淡地拒绝了牧师为雷吉娜举行葬礼的提议,毅然
选择了非宗教的、“自然”的葬礼。而出于对祖国的真心热爱,他随后找到了全
新的存在方式:

好在正是在这混乱中,我们最后还剩一个坚固的支点,以此支点为中
心,一切都将恢复秩序,焕然一新 ;还有一块岩石供我们这些落水之人依
附,即便在拼命抓紧它的途中失败了,这过程本身也是一种狂喜——祖国!
(Katzensteg: 370-371)

在褪去所有想象的装饰后,作品回到了博莱斯拉夫真实的内心,而“祖国”便是
他看清虚妄后选择的精神依靠。与雷吉娜相比,他具有了自我否定和超越的意识,
在最后隐约展现了一个接近“超人”的形象。他对祖国的热爱出自本心,与村民
们那种为了自身蝇头小利极度排斥他人的利己主义、以及受人鼓动才产生的民族
沙文主义情绪不同,是个人情感的迸发。所以他才会在顿悟后将祖国当成“坚固
的支点”。换言之,苏德曼受尼采影响,将《猫桥》的男女主人公分别塑造为自
然主义式的“完人”和接近“超人”的人物。他借作品对同时代德国高涨的军国
主义和民族沙文主义倾向表达了担忧和批判。由于审查等原因的限制,他最终无
法让主人公远离战争,但对其两次参战理由的对比描写向读者强调了以本心热爱

① 尼采《偶像的黄昏》,第 90 页。
② 详见韩王韦《“回归自然”——论尼采的道德自然主义》,载《江苏社会科学》2016 年第 6 期,第 2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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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祖国的重要性,这在那个时代已属不易。
日译本《卖国奴》出版于 1904 年 9 月。在此版本中,竹风删去了原作的大
量细节描写,使情节只剩主干,显得生硬和单薄。而事实上这已是竹风在文学生
涯中第四次提到《猫桥》,其他三次提及《猫桥》的场合分别是 :《尼采与二诗
人》中所收的《论德国近来的文学》;发表于 1904 年第 4 期《明星》杂志的文章
《卖国奴》,该文为简短却又略嫌琐碎的情节介绍 ;刊于 1904 年 5 月《太阳》杂
志的《现今的时代精神(水雷艇主义——卖国奴)》
(后简称《现今的时代精神》),
该文原为演讲,演讲的具体时间和听众并不可考,但根据内容可推断应为日俄战
争爆发后。值得一提的是,竹风对《猫桥》的多次介绍虽然提及的主要情节基本
一致,但关注点却并不相同。尤其是《现今的时代精神》中提到的“个人主义”
的内涵已发生了极大变化。
演讲围绕所谓的“时代精神”展开。竹风在开场提到,当听说他们要召开第
五次“樗牛会”① 后,有人极力批判,认为此行为恰如俄国的斯塔尔克中将丝毫
不知本国舰队已被日本水雷击溃、依旧在悠闲地观看戏剧一样。换言之,批评者
认为樗牛会的同人们沉浸在文学中,脱离了时局。竹风对此作出反驳,强调了文
学与“时代精神”之间的关系。他首先指出,战争分为三个阶段,分别为“战争
的过去”“战争的现在”和“战争的将来”。在“过去”即起因阶段,“血气未定
的青年”可能会去做“俄国间谍”②等勾当;而到了战争正盛时,
“人心逐渐归一”,
就能达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境界。③ 他称日本正处于
“战争的现在”阶段:

当下正值战争,是非常愉快的时代,是畅快的时代。要说这个时代的
时代精神是什么,一言以蔽之,即国家个人主义。一旦战争打响,我们在和
平时代所提倡的个人主义就会转变成国家个人主义,其单位便不同了。将
此战称为文明之战也好,正义之战也罢,不管以何为名,我都认为这正是 ● ● ● ● ● ● ●

① 以纪念高山樗牛为名发起的文学团体,成立于 1903 年 9 月 20 日,由姉崎嘲风、登张竹风、桑木严翼、畔柳芥


舟等人发起,不时举行演讲会。
②“俄国间谍”(日文为“露探”)在日俄战争时期是极重的罪名。木下尚江曾提到 :“今日若想伤害他人,则任何
方法都比不上称其为‘俄国间谍’。能奏一代之奇功,岂是水雷所能及的。无论你有何等雄辩之才,都不得不小心防御。”
[第 45 卷],東京:筑摩書房,1965 年,第 353 页)
(木下尚江《流行の毒語「露探」》,收入山極圭司编《明治文学全集》
明治时期小说家、翻译家长田秋涛就曾受“俄国间谍”罪名的困扰(详见奧武則《露探 :日露戦争期のメディアと国民
意識》,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7 年,第 23-48 页)。
③ 详见登張竹風《現今の時代精神(水雷艇主義——賣國奴)》,载《太陽》1904 年第 7 期,第 13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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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尼采”的悖论: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日本国对本能权力的发展。……若用其他词语来概括当前的时代精神的话,
● ● ● ● ● ● ● ● ● ● ●

也可以用“水雷艇主义”一词。……“水雷艇主义”,即我国国民一起——
四千五百万的人民全部武装起来,乘上“国家”这艘水雷艇,将可憎的敌人
撞得灰飞烟灭。因故不愿乘上此水雷艇的人,只能将其扔到海里淹死。①

上述发言为日俄战争赋予了“愉快”“畅快”的情绪,可以看出竹风在战争时期
的国家主义情绪。他认为,
“和平时代所提倡的个人主义”在战时就会转化成“国
家个人主义”,日本所有“个人”此时均应乘上“国家”这艘水雷艇,与明治的
举国体制保持统一步调。原先被用来批判日本军国主义和帝国主义行径的“个人
主义”,此时却具有了认同日本侵略行为的含义,而不愿与明治“国家”保持一
致的“个人”就要被“淹死”。随后,他详细说明了“水雷艇主义”的含义。在
竹风看来,驱动“国家”这艘水雷艇的正是“个人”的力量,而不同的“个人”
在艇中有着各种各样的使命。这样的“个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研究“天
地间的现象”和“物”的“科学家”,一类是研究“人”的“学者”。前者可以
不闻战争,潜心研究,后者则“必须要乘上水雷艇”。文学者不应认为艺术与战
争无关,而应“积极地创作军歌,积极地创作军事小说”,
“顺应本国国运的勃兴,
大力创作战争文学”。为了举例说明何为优秀的“战争文学”,他开始介绍《猫桥》
的主要情节。他在讲述中强调了男爵行为的可耻以及主人公作为“法国间谍”之
子想要洗清耻辱的强烈意愿,将情节重心转移到了“卖国奴”男爵身上。这种讲
述方式呼应了竹风对于日本文坛的期待 :他希望日本作家也能“鉴于局势”写出
类似的“涉及俄国间谍问题”的作品,在他看来,“这是乘上水雷艇的全体国民
的共同希望”。②
登张竹风将战争时期日本的“个人”与“国家”看作整体,使“国家”成为
汇聚所有国民的统一意志——即侵略意志——的抽象概念。在此逻辑下,日本“国
家”似乎通过与他国的战争而具有了清晰的主体意识和自我认同,逐渐变作一个
“作为整体的个体”,成为具有强烈侵略意识的“国家个人”。《猫桥》的日译本
标题被定为“卖国奴”,由此亦可见竹风在译介时有意给文本披上了一层国家主
义的外衣。《卖国奴》出版的次月,《文艺俱乐部》的“文士的战争观”栏目刊登
了他的《科纳的生涯》,从内容看也是日俄战争期间的演讲记录稿。文中强调“要

① 登張竹風《現今の時代精神(水雷艇主義——賣國奴)》,第 139 页。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② 详见登張竹風《現今の時代精神(水雷艇主義——賣國奴)》,第 140-14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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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热烈地疾呼‘日俄战争万岁’”,并称这“可以说是日本的自由战争”。① 而且,
竹风的国家主义倾向在战争结束后依旧有所延续。1905 年 11 月,他发表《鼓吹
日本情趣吧》,抨击当时“所谓文艺的有识之士”凭借游历西洋时偶得的见闻“傲
然批评本国文艺”,其中有很多令人“捧腹绝倒”的“愚见谬见”;而小说批评
家中的崇洋媚外者认为“西洋小说家是为了文艺创作文艺,日本小说家则是为衣
食而写小说,不值一看”,这些人应该被判处“流放国外的酷刑”。该文表达了
竹风对一味西化的文学标准的批判,于明治时期的日本文学而言有一定正面意义。
然而文章开头即提到,日本已击败俄国,日本文明若要胜过俄国文明,就必须作
为“文明之枢轴”发挥本国古已有之的长处。② 可见作为“国家个人”的日本和
俄国之间的文明竞争问题依然是此文的着眼点,而“文艺”之辩乃其具体切入方
式。次月,竹风发表了在东大的讲演《我辈乃日本人》,认为日本有自己的“英
雄豪杰”“国民诗人”,有自己的音乐、演剧和文学,不应一味崇拜西洋。文章“坚
定地盘踞于日本主义的城郭,厉声疾呼,朝西洋崇拜者之流连射毒箭,论锋颇为
锋利,气焰不可阻挡”。③
学者赵京华曾指出,非西方后发展国家和地区在现代化变革中会面临“追求
独立个体之解放”和“谋求国家和民族的独立以避免被殖民、被征服的命运”两
个问题,因此“其启蒙思想家大多亦兼具自由主义倡导者和国家主义(民族主义)
鼓吹者的两面”。他以福泽谕吉为例,说明了其思想体系中的“天赋人权和个体
解放”与“一国之独立”事实上是合二而一的,背后均存在“同一个更深层的文
明论或者文明史叙述的逻辑结构”,即现代国家独立要以西洋文明为目标,而这
种“文明论”在“推动了日本的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同时,更导致了它对十九世
纪西方帝国主义殖民逻辑的模仿和复制”,从而使其“在参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和
要求霸权的过程中不惜挑起战争”。④ 与福泽谕吉同属启蒙学术团体“明六社”
的其他不少人也是如此 :加藤弘之 1882 年发表了国家主义色彩浓厚的《人权新
说》,否定了此前推崇的“天赋人权论”;西村茂树 1887 年出版了《日本道德论》,
宣扬国家主义立场上的道德论 ;中村正直、森有礼都成为国家主义教育理念的倡

① 详见戸張竹風《ケルネルの生涯》,载《文藝倶楽部》1904 年第 13 期,第 149、161 页。“户张”为“登张(と


ばり)”的另一种表记方式,在竹风发表其他文章时偶有出现。
② 详见戸張竹風《日本趣味を鼓吹せよ》,载《読売新聞》1905 年 11 月 5 日,增刊第 1 版。
③ 详见戸張竹風《講壇概録 吾輩は日本人なり》,载《新潮》1905 年第 6 期,第 42 页。原文末尾有“帝国大学讲
演”字样,应是东京帝国大学演讲稿的概要,具体演讲日期不明。此处引文为文章前的按语,可能为记录者或编辑者所加。
④ 详见赵京华《中日间的思想:以东亚同时代史为视角》,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年,第 36-4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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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尼采”的悖论: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导者 ;西周也参与了军人敕谕的起草。这批思想家原先关注个人启蒙,但随着时
间的推移,其思想中的国家元素逐渐显现,因为他们对“个人”的关注一开始就
和日本国家无法分割。这种悖论般的关系也可以在明治三十年代一些知识分子的
思想中寻得踪迹,登张竹风对于“国家”和“个人”之关系的思考正是如此。前
述《现今的时代精神》引文加着重号处文字的日文原文为“是れ實に日本と云ふ
國家と云ふものの本能威力を發展するに外ならぬのであると思ふ”,其中的“本
能威力”对应竹风此前经常提到的“自由の本能”和“威力の意志”,即尼采的
“自由本能”和“权力意志”,可知这种表述又跟他对尼采的解读有关。前文提
到,这两者在竹风的思想体系中直指“为所欲为”的“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
还被当成为“杀人犯”辩护的工具。这种“个人主义”在非战争时期可以用来对
抗以明治天皇为中心的日本国家体制,但一旦进入日俄战争,
“个人”迅速向“国
家个人”倾斜和转化,于是明治日本在国家整体层面具备了“为所欲为”的性格,
其侵略扩张和伤害他国的行为就容易被正当化。
登张竹风对明治日本这种“个人”与“国家”转化关系的认识早在其推介尼
采的初期就有迹可循。1902 年发表的《尼采的影响》虽批判了明治日本的国家主
义和军国主义,但也强调国民的生活和发展要依赖国家,同时国家品位的提高和
兴盛也需依靠伟大个人(详见《気》:177)。也就是说,即便在极度推崇独立于
明治国家的“个人主义”的时期,竹风认知中的“个人”与“明治日本”也是一
体化的。在此之前,竹风批判过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的“国家个人主义”,认为它
们“竞争的真相”是“戴着基督教的假面具,蔑视人道,虐待同胞,侵略他人国
土,凌辱妇女”,
“没有爱他人之心,没有人道,没有宗教,没有道德”
(详见《詩》

65);但这个国家主体一旦变成战时日本,他就不再觉得侵略和伤害行为有错。在
竹风的美化下,日俄战争成为“文明之战”和“正义之战”,这种对于“文明”
的强调显然与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拥有共通的逻辑。此逻辑在被竹风再造的“明
治尼采”身上得以再现,又悖论式地成为他自身的思想养分,形成了一个危险的
闭环。
《猫桥》这部原本批判德国军国主义和民族沙文主义的作品,经过竹风的改
造,被赋予了相反的内涵,变成了为日本侵略战争背书的“战争文学”。从竹风
的文学活动中多次涉及《猫桥》的时间顺序来看,《论德国近来的文学》发表时
日俄战争尚未发生,他对作品情节的介绍也基本与局势无关,主要从“个人”
与“他人”的角度解说该作,可以看作他解读尼采哲学的一个实例 ;而后三次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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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发生于日俄战争时期,小说标题被改为“卖国奴”,他所阐释的“尼采”则被同
时期日本的国家主义倾向收编。而且,这种阐释的影响绝不仅限于那个年代——
尼采思想后来在德国被歪曲为法西斯理论支柱并被纳粹分子奉为圭臬,而登张竹
风一脉的“明治尼采”似乎也难以摆脱这种命运。

四、“明治尼采”悖论的“余震”

1906 年 9 月,登张竹风因宣扬尼采超人思想而遭文部省点名,原因是“如
果对超人思想刨根问底”,则会让“天皇陛下”不知道“将尊荣置于何处”。①
在推行明治宪法后,天皇在政治、文化、精神等各方面均成为日本的最高统治者,
而竹风的“个人主义”在初期确实蕴含了动摇明治政权以及抵抗帝国主义和军国
主义的力量,因此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被打压的对象。然而明治政府的担心实属
多余,“个人主义”的“个人”面相在竹风的思想体系中不过昙花一现,不久便
迅速转向了“国家个人主义”。除前面提到的诸作外,竹风 1907 年发表的《日
本文明的将来》也声称“个人品位的低下”并不是“战胜国”的荣耀,日本应该
提倡“个人的权威和个人的价值”,“将一国人文的品位置于西洋文明之上”②,
可见竹风在“超人”风波后持续宣扬所谓的国家层面上的“个人主义”,而他对“个
人”的推崇仍旧处于作为整体和西洋进行文明竞争的逻辑之下。
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本学界和大众对尼采的接受程度逐渐提高,尼采
学说也被赋予了更多正面意义。自明治末年至大正时代,生田长江翻译出版了包
含《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1911)在内的多部尼采著作,
和辻哲郎撰写了著作《尼
采研究》
(1913),
久津见蕨村在《尼采》
(1914)中对此前部分错误观点进行了清算,
阿部次郎也开始研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进入昭和时代后,
“日本的尼采观
初步获得了视野上的拓宽以及成熟的见解”③,三木清等学者的加入在一定程度上
拔高了日本思想界的整体认识上限,正面推动了尼采思想在日本的传播。在此背
景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肯定尼采学说,而这也为此后竹风的尼采译介活动提供
了保障。但与此同时,多数学者依然缺乏对尼采学说的系统性认识,只能依靠抄

① 详见登張竹風《ドイツ語懺悔》,第 105-106 页。
② 详见登張竹風《日本文明の将来》,载《新小説》1907 年第 1 期,第 138 页。
③ 高松敏男、西尾幹二《ニーチェ全集(別卷)日本人のニーチェ研究譜》,東京 :白水社,1999 年,第 531 页。
引用处的观点由西尾干二提出,此人同时具备尼采研究者和日本“新历史教科书编撰会”初代会长的身份,是典型的右
翼分子。至于“尼采”如何对其右翼思想产生影响,笔者将另行撰文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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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尼采”的悖论: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译欧美文献来介绍尼采,新观点的出现也仅仅是因为外国学界对其哲学的关注有
所加强。于是,日本的尼采研究始终有很大一部分处于误区之中。在竹风之后,
流传于日本的尼采表象背后的“极端个人主义”脉络也没有断流。如稻毛诅风在
批判此前反对者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了“个人主义”的正当性。① 此外,
有人将尼采思想简化为对“进化论”的全盘肯定,并认为其学说与“人种改造”
有莫大关系 ②,也有人试图发掘尼采思想中的“主战”元素,以期激发日本的极
端民族主义思想 ③,可见许多人仍旧在出于各种目的利用尼采。
早在 1901 年,登张竹风就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 1 部第 7 节《读与写》
译为《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文章论》,发表在《新文艺》该年度第 1 期上。但较
为系统的译介则要等到 1907 年,即竹风遭文部省警告的次年。总的来说,竹风
对该著的译介工作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1907 年的序言译本以“新道德经”
为题,刻意将“查拉图斯特拉”之名隐去,以“乌有先生”代之,除此之外在内
容上较为忠实于原著。1921 年星文馆书店版《如是经(序品)》声称基于亲鸾思
想译出此序文并做了注解,用“光炎菩萨”对译“查拉图斯特拉”,并强调“超
人便是佛”,
“讲述超人的查拉图斯特拉便是佛经中的菩萨”。
“超人”
“永恒轮回”
和“价值转换”分别对应亲鸾思想体系中的“无量寿无量光佛”
“还相回相”和“回
心”。④ 之后,竹风完成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译本,1935 年 10 月交由
山本书店出版,在其后的十多年间多次再版,1938 年 10 月推出了所谓的“战时
体制版”⑤。和 1921 年的序言译本中的古典文体相比,该译本采用了偏口语的现
代文体,并终于使用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本名。在这一系列译介历程中,有两
个问题颇为醒目:一是 1921 年译本中尼采与亲鸾的“合体”;二是《查拉图斯特
拉如是说》全译本的多次出版。
尼采与亲鸾的“合体”问题与大正时期的“亲鸾热”有关。亲鸾(1173—
1263)是日本佛教史上的重要僧侣,净土真宗的创始人。自创立以来,净土真宗
不断壮大,形成了包含“真宗十派”在内的不同派系,在日本宗教史上占据着重

① 详见稲毛詛風《戦の哲人ニイチェ》,東京:富山房,1915 年,第 34-35 页。


② 详见内ケ崎作三郎《近代文藝之背景》,東京:日本学術普及会,1914 年,第 179 页。
③ 详见鹿子木員信《戰闘的人生観》,東京:同文館,1917 年,第 250-252 页。
④ 详见登張信一郎《如是經 解题》,收入《如是經(序品)》,東京 :星文館書店,1921 年,第 16、17、40 页。
该书 1943 年由山本书店再版。
⑤ 该版从内容上看是 1935 年版本的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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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要地位。① 亲鸾所著的《叹异抄》也因具有“世俗味”而广受喜爱,是日本佛典
中影响力最大的一部。② 明治后期,社会上的“疾风怒涛”使宗教界人士也开
始思考“个人”的问题。③ 著名净土真宗学者、“《叹异抄》的再发现者”④ 清泽
满之以亲鸾作为思想来源开展了“精神主义运动”,试图寻找存在于世上的“完
全的立足点”⑤。不过,随着欧洲的实证研究方法的传入,也有学者开始怀疑亲鸾
的存在,而黑板胜美、辻善之助等人则从字体风格上确认了西本愿寺所传《净土
论注》的识语为亲鸾亲笔,辻善之助还以笔迹为基础找到了 50 多种亲鸾真迹本,
发表在《亲鸾圣人笔迹之研究》(1920)上。⑥ 1916 年,仓田百三的剧本《出家
人及其弟子》在《生命之川》连载后迅速引起轰动。1921 年,西本愿寺发现了
亲鸾写给妻子惠信尼的书信,更加证明了亲鸾在历史上的真正存在,进一步引发
了“亲鸾热”。⑦ 此后,大正文坛开始出现大批以亲鸾为主人公的小说,如石丸
梧平的《受难的亲鸾》(1922)、吉川英次的《亲鸾记》(1923)等等。⑧ 不难看
出竹风以亲鸾思想译介尼采正是追逐这股潮流的结果。
竹风采用佛语译成了《如是经(序品)》,且每隔几段便对译文作一番感想式
的注解。例如,他认为序言第三节中查拉图斯特拉向市场上聚集的民众所说的话
与亲鸾思想颇为相通,在注解中他完整引用了《叹异抄》的第三章,称“并非你
们的罪恶——是你们的知足在朝天呼叫,是你们罪恶中的吝惜在朝天呼叫”⑨ 一句
所表达的意思与亲鸾的“恶人正机说”全然相同。⑩ 然而在《敌基督者》中,尼
采将佛教看作与基督教相近的“虚无主义的宗教”和“颓废的宗教”,不过他也认

① 据统计,截至 1919 年底,真宗本院寺派和真宗大谷派的檀徒、信徒人数之和分别为 7306769 人和 5029595 人,


约占全日本佛教檀徒、信徒人数总和(45528296 人)的 27.1%(详见日本文部省宗教局编《宗教制度調査資料》
[第 3 輯],
東京 :文部省宗教局,1921 年,第 69-70 页)。而据日本总务统计局网站统计,当时日本总人数约为 55033000 人,两派
信徒人数约占总人数 22.4%(详见 https://9rando.info/umare/jinkou/1919/ [2023-05-23])。
② 详见末木文美士《日本佛教史——思想史的探索》,涂玉盏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 89 页。
③ 详见吉田久一《日本近代仏教史研究》,東京:吉川弘文館,1959 年,第 282 页。
④ 详见西本祐攝《『歎異抄』と清沢満之(一)——諸問題と研究の方向性》,载《親鸞教学》2016 年第 105 期,
第 19 页。
⑤ 清沢満之《精神主義》,载《精神界》1901 年第 1 期,第 3 页。
⑥ 详见真宗連合学会编《親鸞聖人の教学と伝記》,京都:百華苑,1961 年,第 322 页。
⑦ 详见千葉幸一郎《空前の親鸞ブーム粗描》,收入五十嵐伸治ほか编《大正宗教小説の流行:その背景と「いま」》,
東京:論創社,2011 年,第 117 页。
⑧ 详见大澤絢子《大正期親鸞流行と親鸞像》,载《佛教文化学会紀要》2018 年总第 27 期,第 11-12 页。“吉川
英次”即著名作家吉川英治,“英次”乃其本名。
⑨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收入《尼采著作全集》(第 4 卷),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20 年,第 12-13 页。
⑩ 详见登張信一郎《如是經(序品)》,第 8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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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尼采”的悖论: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为佛教要比基督教更为透彻,因为它是“晚期人类的宗教”,是“针对文明的结
束与疲倦的宗教”,不像基督教“还未遇到过文明”。① 竹风的上述解释说明他并
未依从尼采的佛教观。
“恶人正机”是亲鸾思想的根基之一,核心内容是认为阿弥
陀佛的本愿是救度罪孽深重的“恶人”,而世间之人常说的“连恶人都可往生净
土,善人就更不必说”与弥陀本愿相反,应该是“连善人都可往生净土,恶人就
更不必说”。② 这种表述所具有的颠覆性容易引起误解,易被解读成“作恶也没有
关系”,以至于让亲鸾思想蒙上了一层世俗性的极端“利己”色彩。在亲鸾活着的
时代,
“这种倾向已经出现,并因此招来了强烈的责难”,于是亲鸾多次写信“告
诫在关东的弟子”③ :
“在不知佛教经典或净土宗教义、却不可思议地放纵且不知羞
”④ 他非常排斥“作恶”行为,
耻的人中,有人声称应尽情行恶,这是绝对不行的。
“恶人正机”中的“恶人”也不是“做坏事之人”这样的字面含义,而是指“烦恼
具足”
、且欲依靠弥陀本愿之“绝对他力”往生净土的众生,指包含他自身在内的
“社会上最普通的民众”;
“自力作善”者则因“缺少依赖他力之心”而不属于弥
陀本愿救度的对象。⑤ 也就是说,亲鸾主张放弃“自力”,完全依靠“绝对他力”。
竹风将“恶人正机说”与尼采的“超人”思想进行附会,声称“超越人的彼岸世
界,正是超人的世界,正是佛陀广大的世界,是无为涅槃的极乐世界”⑥。然而,
尼采认为佛教没有彼岸世界,没有此岸和彼岸之分 ⑦,因为它诞生时“‘上帝’概
念已经被废除了”⑧。另外,
“恶人正机说”的基础“绝对他力”与“超人”的“自
我超越”要素可谓处于相反的两端,不能等而视之,将“超人”看作存在于彼岸
的实体,不仅会引起“自力”和“他力”的矛盾,还会使“超人”具有形而上的
意味,而这正是尼采所反对的。并且一旦“绝对他力”的要素与“国家个人主义”
的要素在尼采形象上重合,还可能会带来更具破坏性的力量。
与尼采一样,亲鸾在近代日本被广泛误读,
“恶人正机说”也如他所担心的
那样,被一些人当作了为“行恶”辩解的理由,他所宣扬的“绝对他力”更是留
下了深远的负面影响。中岛岳志在《亲鸾与日本主义》一书中考察了许多信奉亲

① 详见尼采《敌基督者——对基督教的诅咒》,余明锋译,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 25、29 页。


② 详见親鸞《歎異抄·三帖和讃》,伊藤博之校注,東京:新潮社,1981 年,第 15 页。
③ 详见歎異抄研究会《歎異抄入門》,東京:社会思想社,1961 年,第 62 页。
④ 親鸞《末灯鈔》,收入高楠順次郎编《大正新脩大蔵経》 (第 83 卷),東京:大正一切経刊行会,1931 年,第 718 页。
⑤ 详见杨曾文《日本佛教史》,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 266 页。
⑥ 登張信一郎《如是經(序品)》,第 147 页。
⑦ 详见吴增定《〈敌基督者〉讲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第 39 页。
⑧ 尼采《敌基督者——对基督教的诅咒》,第 2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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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鸾的宗教者、文学者、思想者在侵华战争时期走上支持日本国粹主义之路的原因,
指出亲鸾的思想构造实际上影响并规定了日本的“国体论”。他认为,由于亲鸾思
想激进地怀疑甚至时常否定“自力”,强调“绝对他力”,所以对权力所采取的无
力及无抵抗态度得以常态化,由此会产生一个沉默的共同体。
“自力”的否定常常
伴随自我的毁灭,而这又容易导向对天皇的“灭私奉公”。净土真宗教义经由日本
国学的改造,以“国体论”形式被继承,所以不少亲鸾主义者将阿弥陀如来的“他
力”转化成天皇的“大御心”,最终走向了法西斯主义。戏剧家仓田百三便是其中
的一个典型案例。他一方面信奉亲鸾,一方面又在 1921 年前后在思想上从基督教
式的“孱弱的善人”转向“强劲的超人”,开始推崇所谓的“希腊主义”。①
这种转变的背后很难说没有同时代尼采话语的影响。结合此前竹风的“个
人”和“国家个人”的悖论可见,他一直在借“尼采”形塑可以凌驾于所有他者
之上的绝对“个人”,这也是他对“超人”概念的重新阐释。“绝对个人”最早
体现为他笔下的“杀人犯”,随后又变成崇尚绝对“利己”的明治“国家个人”,
此时则转化成了亲鸾的“绝对他力”。竹风的“个人主义”和“国家个人主义”
原本就抹除了尼采思想中的“自我超越”因素,而它们所包含的绝对“利己”性
与被同时代误读的“恶人正机说”的“绝对他力”相融合,从而被进一步强化 :
根据这种逻辑,在战争中,“绝对他力”被作为整体的“国家个人”吸纳,以天
皇的“大御心”呈现,作为“个人”的国民放弃“自力”后将所有行为依托于“绝
对他力”,即便出于“利己”的目的“作恶”也相信依旧能“往生净土”,如此
便能轻易地卸去自身的战争责任 ;而在另一个维度,假如“作为整体的个体”的
“国家个人”也抛弃“自力”,那么象征日本国家整体的天皇的战争责任是否也
会被另一种“绝对他力”导向更虚构化的“彼岸”?回顾战后昭和天皇仅通过“神
格”向“人格”的转化就逃脱了被问责这一事实,或许可以说,
《如是经(序品)》
也为这种思想体系的建构添了一块砖。
多年后,竹风回忆起自己 1924 年前往德国留学的往事时提及过《如是经(序
品)》。那年 10 月 2 日他参观尼采档案馆,先后两次见到了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

竹风在回忆中盛赞她是“一代女丈夫”“女杰”。他将译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
说》序言的事情告诉了伊丽莎白,这种将尼采著作与日本佛教结合的做法得到了

① 详见中島岳志《親鸞と日本主義》,東京:新潮社,2017 年,第 114、152、224、282 页。


② 详见登張竹風《ニーチェの妹(C)ワイマルにおける記念日》,载《大阪朝日新聞》1934 年 5 月 17 日,日报第 1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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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尼采”的悖论:登张竹风的文学活动及“个人主义”概念再考

后者的大力肯定。① 随着德国纳粹的抬头,尼采思想开始逐渐被歪曲利用,而伊
丽莎白在其中担任了重要角色。她在尼采去世后纂改了他的著作和书信,并出版
了《权力意志》。一战期间,她公然将兄长塑造成鼓吹战争的人,后来又跟希特
勒等人来往密切。这种论调不仅被纳粹利用,也在几十年内持续影响了日本人对
尼采思想的认识。例如,鹿子木员信在讨论一战与尼采思想的关系时便声称尼采
宣扬过军国主义 ②,而他引用的正是经伊丽莎白之手篡改的《权力意志》和遗稿,
这已经偏离了尼采的本意。登张竹风以亲鸾思想译介尼采著作的行为受到伊丽莎
白的赞赏,正好暗示了他的“尼采”和“亲鸾”所共同具有的破坏力。
1934 年,就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译本出版的前一年,登张竹风在《大
阪朝日新闻》发表了一系列回忆文章。他在文中提到:

尼采的地位又有重新上升的趋势。阅读德国的报刊杂志可以发现,如今
随着希特勒的出现和活跃,尼采变成了英雄主义教育的开山鼻祖,成为德国
青年们仰望崇拜的对象。
从明治三十三、四年直至三十七、八年为止,因偶然的缘由,我开始
推崇尼采,当时经历了相当的奋力苦斗。那时的某天——我已记不得具体的
日期和场所——三宅雪岭老师用他常用的看似不善谈吐实则雄辩的论调对我
说:“你打算宣扬尼采到什么时候为止?所有的思想,短则十年长则三十年,
都会来回打转,最终回到最初的思想中来。你有没有毅力去宣扬三十年呢?”
这虽然是句玩笑,但如今我终于理解了其中的至理,更钦佩起雪岭老师了。③

这种表述很难不让人认为他在肯定自己一直以来推介尼采的“努力”,
以及这种“努
力”在纳粹德国对尼采的鼓吹下所显现的“价值”,从中可以读出他对尼采思想
法西斯化的认同。同年 8 月 13 日,竹风又摘译了希特勒自传《我的奋斗》,以“希
特勒的读书法”为题发表在《一桥新闻》上。④《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译本便
是在此背景下翻译出版,且于侵华战争时期推出“战时体制版”,得到了广泛阅
读和关注,而 1943 年《如是经(序品)》的再版显然也是对时局的一种回应。至

① 详见登張竹風《山房随想》,收入登張竹風遺稿·追想集刊行会编《登張竹風遺稿追想集》,第 238、239、243 页。
② 详见鹿子木員信《戰闘的人生観》,“註”第 6 页。
③ 登張竹風《ニーチェの復活(A)三十年前の思い出》,载『大阪朝日新聞』1934 年 5 月 15 日,日报第 14 版。
④ 详见登張竹風《ヒトラーの読書法》,载《一橋新聞》1934 年 8 月 13 日,第 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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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此可以断言,无论登张竹风最早译介尼采作品出于何种目的,其“明治尼采”及
“个人主义”言说所暗藏的危险内核在不同时代均以各种形式被再生产,带来了程
度不一的思想“余震”。至于它与竹风 1938 年到伪满洲建国大学任教(至 1943 年)
的行为之间的联系,以及后来对三岛由纪夫的具体影响等,都值得再作专文论述。

结语:捕捉日本“尼采幽灵”的必要性

登张竹风的“明治尼采”和“个人主义”的悖论发端于二十世纪初,先后
经历了日俄战争和日本侵华战争,其危险性受“个人”与近代日本举国体制下的
“国家”间的一体化趋势刺激而得以爆发。值得注意的是,“尼采”二字所蕴藏
的巨大能量对日本的影响绝不仅仅体现在登张竹风一人身上。百年来,尼采以
“幽灵”的姿态持续盘绕在日本上空,与不同的思想和学说发生纠缠,呈现出不
同的面貌。右翼团体“原理日本社”的主干三井甲之、“昭和研究会”成员新明
正道等人都论及过尼采思想;1942 年召开的“近代的超克”座谈会的参与者之一
西谷启治、1997 年成立的“新历史教科书编撰会”的名誉会长西尾干二等也都
是知名的尼采研究者。可见,被误读的尼采具有的危险性在战争中显现,却并未
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消亡,甚至很有可能形成了一条连续的思想脉络。那么这条脉
络囊括了日本近现代的哪些人与思想?又是否能在当代日本觅得更多踪迹?这应
当引起我们的关注。此外,从更为纯粹的哲学层面考察尼采思想的日本学人也并
不在少数,他们对尼采的解读带给日本的影响同样不容小觑。因此,我们有必要
以知识考古的方法去捕捉尼采在日本留下的“幽灵”,思考它在日本近代以来的
思想史建构进程中的参与方式,并考察它对东亚的不同文化空间产生的影响。

[作者简介]陈鹏安,男,1990 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日语语言文学博士,浙江财
经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讲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日比较文学和日本近代哲学思想
史。近期发表的论文有《“虚无党”书写中的“保皇立宪”脉络——论小说〈虚无
党真相〉的译介和政治构想》(载《日语学习与研究》2023 年第 5 期)、《吴梼
相关史料的新发现——兼与文娟〈试论吴梼在中国近代小说翻译史中的地位——以
(载《明清小说研究》2022 年第 1 期)等。
商务印书馆所刊单行本为研究视角〉商榷》

责任编辑:高华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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