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瘟疫”、情感教育与启...国人在读什么》中的情感时刻_王凡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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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瘟疫”、情感教育与启蒙危机:《当德国古典作家写作时德国人在读什么》中的情感时刻

“阅读瘟疫”、情感教育与启蒙危机:
《当德国古典作家写作时德国人在读什么》
中的情感时刻

王 凡 柯

内容提要 在十八、十九世纪之交,随着文学市场的变革与小说的
兴起、大众阅读的范式转变以及情感主义的泛滥,
“情感”与“启蒙”
的关系凸显为重要的思想史议题。一个半世纪后,在新的时代背景下,
本雅明创作于“歌德纪念年”的广播剧《当德国古典作家写作时德国人
在读什么》(1932)以日常对话的形式对十九世纪的文学阅读、感伤主
义思潮、青年情感教育以及大众启蒙危机等问题展开讨论。本文将聚焦
于剧中三个典型的情感时刻(沉溺、冲动与困惑),并结合本雅明早期
有关浪漫主义情感与理性的反思以及对青年文化运动的考察,立足于魏
玛共和时期的现实政治语境,讨论这部广播剧中所涉启蒙与浪漫、理性
与情感等习见对立的问题,从而进一步把握本雅明在青年、情感和教化
主题上有别于陈见的观念与深邃的批判视野。
关键词 本雅明 广播剧 “阅读瘟疫” 情感与理性 大众启蒙

引论:本雅明的广播创作与研究现状

十九世纪中后期,电磁波与无线电被发明。1923 年 10 月,德国引进了区域
无线电广播技术。1925 年初,本雅明就开始考虑将广播媒介中的知识生产与知

*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本雅明早期思想研究(1914—1924)”(22CWW00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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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实践作为一种可能的收入来源。从 1927 至 1933 年,本雅明往返于柏林与法兰


克福的广播电台之间,创作并播出了大约八十到九十期广播节目。① 这一投身电
台事业的行为与其说是本雅明谋求教职失败后的转向,不如说更多源于魏玛共和
时期德国知识分子共同面临的时代危机以及传统人文学者面对知识生产与大众的
新型关系的转型需要。
当时,威廉二世时期的文化悲观主义还未消散,战争期间的“凡尔赛综合
征”所引起的压抑情绪在魏玛通货膨胀的经济危机中达到顶峰。这场“于 1923
年 11 月达到过 1 美元兑换 4.2 万亿马克的人类货币史高峰”② 的社会危机,冲
击了德国传统知识分子相对安全与独立的生存环境,迫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从孤
寂而自由的书斋走向现代市场,将知识生产与工业生产等量齐观。正如舒尔策
所观察到的那样,“战前那种‘狂放不羁的文化艺人’已被紧密依赖市场的记
者群体所取代……从事第二职业成为普遍规律,人们不停地追求每一种赚钱的
可能,大学教授的闲情逸致,作为每一种精神活动和思想形象的培养基,再也
不复存在了”③。此时,蓬勃发展的大众文化市场让那些秉持古典精英主义立场
的传统知识分子感到恐慌与焦虑,也让那些具备媒介视野和公众关怀的知识群
体看到了新技术的启蒙潜力,尝试把曾经属于金字塔顶端的文化启蒙特权拖拽
到更广阔的大地上。克拉考尔讽刺魏玛时期那些贬低大众文化的知识分子道 :
“这些曾经享有特权的知识分子们如今是流行的经济体系的附属物,尽管他们
拒不承认这一点,而且他们还没有认识到大众文化正是他们所否认的体系的
标志。”④
相比同时代那些自我怜悯或满腹怨言的知识分子,本雅明对大众媒介与大
众文化的兴起作出了更为积极的回应。这不仅与他个人生计的现实需要有关,更
是本雅明自身的学术兴趣或者说智识关切的必然导向,尽管他在论及电台生涯
时总是采用某种遮掩或否定的态度。值得注意的是,本雅明在广播创作中流露
出的大众文化立场,也从侧面构成了本雅明后期与法兰克福学派的某种本质性

① See Lecia Rosenthal, “Walter Benjamin on the Radio: An Introduction”, in Walter Benjamin, Radio Benjamin, ed. Lecia
Rosenthal, trans. Jonathan Lutes et al., UK: Verso, 2014, p. 1.
② Gorden A. Craig, Deutsche Geschichte, 1866-1945, München: C.H.Beck Verlag, 1989, p. 393.
③ Erhard Schütze, Romane der Weimarer Republik, Modellanalysen der Deutschen Literatur, München: Fink Verlag, 1986,
p. 159.
④ 转引自林赛·沃特斯《美学权威主义批判:保尔·德曼、瓦尔特·本雅明、萨义德新论》,昂智慧译,北京大学
出版社,2000 年,第 27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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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别。新技术媒介下的文化生产,不同于只供贵族特权阶层消遣享受的宫廷艺
术,也不同于只服务于布尔乔亚的艺术,它所创作的艺术将属于大众阶层。①
对此,早年受过古典精英教育的本雅明并未恪守传统的保守姿态,将大众文化
视为静态而固化的肤浅平庸之物;也没有遵从与他过从甚密的法兰克福学派,将
大众文化视为同质而媚俗的工业产品。对于本雅明来说,大众文化具备自身的
公共活力与革命潜能,知识分子不应回避或贬低它,而应当利用广播等新的艺
术生产形式来改造旧的艺术,重建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的社会性沟通。后文将
要讨论的本雅明广播剧中出现的近代早期文学市场和雅俗之争问题,便与他对
大众文化的这种态度密切相关。
本雅明在广播电台的初期工作采用的是不经录制的实况方式。早期广播技术
不可回放、不可留存的局限,赋予了本雅明广播作品“不可复制”的光晕,也导
致了不可避免的资料匮乏,使得学界的相关讨论与本雅明研究其他领域的进展极
不相称。早期无线电技术的不成熟,造成了本雅明大部分广播作品中声音材料的
永久性缺失或不可修复的受损 :尽管本雅明或作为播音员,或作为广播剧中的角
色以及旁白参与了大部分作品的制作与播出,但他的声音在整个广播档案中始终
都是缺失的一环,迄今为止只有儿童教育广播剧听觉模型(Hörmodell)中的小
部分片段得以幸存 ②。不仅如此,反映了本雅明早期电台生涯的文字脚本也同样
命途多舛,这与本雅明当时被迫多次搬迁乃至流亡的经历有关。但是,正如本雅
明为哀悼亡友而作的十四行诗能够机缘巧合地从盖世太保手中逃脱那样,他的一
部分广播节目打字稿也通过一系列的偶然事件(例如被错误地打包进了《巴黎日
报》的档案库中)而得以幸存。1945 年之后,这些遗存的广播文稿被带至苏联,
1960 年左右又被转移至东德,保存在波茨坦的中央档案局,1972 年迁至东柏林
艺术学院的文学档案馆。根据《本雅明全集》编辑者的说法,他们直到 1983 年
才被允许接触这些材料。③
“但是别忘了 :自由的言说风格!”这是本雅明写于 1934 年手稿中的话,德
国学者萨宾娜·席勒 - 勒尔格将这句话引为《本雅明手册》中“无线电广播作

① See Mena Mitrano, “Happineess in Voice Land: Walter Benjamin’s Radio Broadcast”, in Modernism/Modernity, 22 (2015),
p. 609.
② See Rolf Tiedemann a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 “Anmerkungen”, in Rolf Tiedemann a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 eds.,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vol. VII/2, Frankfurt a. M.: Suhrkamp Verlag, 1989, p. 584.
③ See Rolf Tiedemann u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 “Anmerkungen”, p. 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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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的卷首语,作为其广播作品内容与风格的总结。① 而目前学界围绕这批作品
的讨论,也主要基于席勒 - 勒尔格 1984 年编辑出版的《本雅明与无线电广播》
中详细披露的文本资料与节目信息,编者声称“目前已经找到或修复了大约 90
个广播脚本”,并将日期明确的 86 篇广播稿整理为年表收录书中,但认为本雅
明可能并未实际参与其中 8 期节目的播出。② 在此基础上,莱西亚·罗森塔尔于
2014 年出版了迄今为止最为全面的有关本雅明广播研究的英文专著《本雅明电
台》③,试图全景式地扫描和考察本雅明广播实践,并为“那些忽略了本雅明思想
轨迹中广播维度的德国批判理论家提供重要的引介功能”④。
目前,有关本雅明广播创作的研究或聚焦于特定主题例如青少年启蒙教育 ⑤,
或关注广播作为大众媒介的现代性考察 ⑥,国内也有学者开始关注本雅明广播创
作中的听觉现代性问题 ⑦。但是,作为融合了文字、技术、声音、音乐、表演等
复杂面向的综合艺术形式,本雅明广播实践中的媒介反思与现代性批判还远未得
到全面展现。目前基于本雅明广播作品的考察主要还是集中于媒介转型的文体层
面,缺乏对其作品内容的关注。因此,本文试图以 1932 年的广播剧《当德国古典
作家写作时德国人在读什么》
(后简称《德国人在读什么》
)为例,论证本雅明的
广播剧堪称兼具审美价值与现实意义的重要文艺作品。这一作品巧妙地将十八、
十九世纪的文学现象以及情感主义思潮下的文化症候置于本雅明始终关切的大众

① See Sabine Schiller-Lerg, “Die Rundfunkarbeiten”, in Burkhardt Lindner, ed., Walter Benjamin Handbuch· Leben-Werk-
Wirkung, Stuttgart und Weimar: J.B. Metzler, 2011.
② See Sabine Schiller-Lerg, Walter Benjamin und der Rundfunk. Programmarbeit zwischen Theorie und Praxis, Berlin: De
Gruyter, 1984, p. 530.
③ See Walter Benjamin, Radio Benjamin, ed. Lecia Rosenthal,trans. Jonathan Lutes et al., UK: Verso, 2014. 全书依据
广播类型与主题划分为四部分 :1、儿童广播电台,2、儿童广播剧,3、广播谈话与教育广播剧听觉模型,4、关于广播
的反思。
④ Mena Mitrano, “Happineess in Voice Land: Walter Benjamin’s Radio Broadcast”, p. 397.
⑤ See Susan Buch-Morss, “Verehrte Unsichtbare!: Walter Benjamins Radiovorträge”, in Klaus Doderer, ed., Walter
Benjamin und die Kinderliteratur, Weinheim: Juventa, 1988, pp. 93-101; Klaus Doderer, “Walter Benjamins dreifaches Interesse
an der Kinerliteratur: Sammler, Theoretiker und Autor”, in Klaus Doderer, ed., Walter Benjamin und die Kinderliteratur, pp. 5-33;
see also Sabine Schiller-Lerg, “Die Rundfunkarbeiten”, in Burkhardt Lindner, ed., Walter Benjamin Handbuch· Leben-Werk-
Wirkung, pp. 406-420,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Rundfunkarbeiten”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
另注。
⑥ See Jonathan Sterne, The Audible Past,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3; see also Jaeho Kang, Benjamin and the
Media,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4.
⑦ 参见康凌《有声的左翼:诗朗诵与革命文艺的身体技术》,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 年,
“附录三:广播员本雅明”;
李宝玉《私密的公共性 :广播、声音技术与媒介现代性——本雅明广播媒介思想研究》,载《艺术探索》2019 年第 1 期,
第 56-6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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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与青年教育主题之下,通过对情感与理性、浪漫与启蒙的讨论达到了某种跨
媒介的艺术呈现和前后呼应的批评向度,具有深刻的哲学内涵和思想史命意。

一、广播与教化:创作背景和媒介理念

1932 年,本雅明为纪念歌德逝世一百周年而创作的长篇广播剧《德国人在
读什么》不仅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商业成功”,还被他视作“某种精神主义的开
端”(see“Rundfunkarbeiten”:414)。魏玛古典主义时期的歌德曾在《浮士德》
开篇的舞台序幕中借由经理、剧作家和丑角三个角色,呈现当时文学市场与大众
品味之间的关系 ;而在歌德逝世一百周年之际,在魏玛共和国时期开启广播创作
生涯的本雅明,用同样的主题和相似的形式回应了歌德的话题。在这部“献剧”
中,本雅明不仅安排了真实的历史人物,例如启蒙作家与教育家莫里茨、演员和
剧作家伊夫兰德、保守的瑞士书商海因茨曼等 ;还设置了虚构的观念之声,例如
“启蒙之声”“浪漫之声”。通过人物们在柏林咖啡馆和莱比锡书展上围绕书展行
情、大众阅读品味所展开的妙趣横生、充满机锋的“日常性的文学对话”,经由
无线电广播这种二十世纪的新型听觉媒介,本雅明重审了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
初的知识分子所讨论的文学市场、阅读革命、情感主义(或称感伤主义)、雅俗
冲突以及青年教育等时代主题。不仅如此,本雅明还尤为强调该广播剧展现的
“不是文学,而是那个时代的文学对话”,这意味着这些反映当时文学思潮和阅
读革命的对话由知识分子从文艺沙龙、小型读书会等私人领域带入咖啡馆、书展
会场等公共领域,换言之,是从“狭隘的观念和幽闭的精神”所构成的知识不动
产,走向本雅明认为“需要让知识从科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大众领域(see
“Rundfunkarbeiten”:413)。在论说文《大众普及的两类方式——广播剧的基本
原则》中,本雅明概括性地介绍了该剧的内容主题与呈现方式:

在这里,代表德意志精神的英雄人物并不会直接出场,播音员也不会往
听众的耳朵里强行灌输尽可能多的作品摘录,它们都是不甚合适的做法。为
了获得足够的深度,就得有意地从浅显的表层出发。其目的是向听众们展示
众多丰富多彩而又妙趣横生的表达方式 :并不是说文学内部,而是指日常中
关于文学的讨论。正如人们平日里能够在咖啡馆、书展博览会、拍卖会以及
散步途中听到的那样,这些对话以变幻莫测的讨论节奏,穿插着有关诗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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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报纸杂志、审查制度与图书交易、青年教育与可借阅图书馆、启蒙运动
与愚民政策等主题而展开。①

本雅明为什么会选择书写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文学现象?这就要从感
伤主义思潮以及与之相关的青年情感问题说起。在十八世纪欧洲“情感主义”
的历史文化框架中,德语文学史上的“感伤主义”(Empfindsamkeit,也译作情
感主义、善感主义)思潮首先指向启蒙运动中的一种文学倾向。学界通常认为,
约翰·约阿希姆·博德在莱辛的建议下将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 1768 年的
作品《法国和意大利的感伤之旅》的标题译为“empfindsame Reise”,是“感伤”
这一概念首次从英语、法语文学中转译到德国,标志着德语文学史和思想史中
感伤主义的开端。② 它几乎涵盖当时所有的文学风格和创作流派,歌德的书信
体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被认为是这股文学思潮中的激进式情感主义的极端
展现。感伤主义思潮与小说的兴起密不可分,本雅明在《德国人在读什么》中
多次提及的当时的重要刊物《道德周刊》也极大地推动了这股文学倾向在市民
阶层中的传播。事实上,作为文学思潮的“感伤主义”不仅仅局限于作品内部
的风格要素和叙事策略,更意味着在移情与同情的导向下,构建文学与读者之
间的情感共同体,由此形成了某种流行的阅读倾向。这种旨在强调主体感受与
情感联结的阅读共同体也具有社会运动的特征,就青年读者而言尤其如此。
在“维特热”的感染和驱动下,不少青年团体应运而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
达姆施塔特宫廷的“感伤主义团体”以及自称为“哥廷根林苑派”的学生联盟,
后者的命名本身就来自感伤主义代表诗人克洛卜施托克的诗歌《山和林》,该诗
将古老的帕尔纳斯山和德意志的森林并置在一起,以激发青年人对自然和祖国的
热爱。可以说,在世俗化虔敬主义与道德情感主义的共同作用下,在回归自然的
呼声与爱国主义的联姻下,该学生团体也将反对法国文化权威、树立德意志民族
自信、反思启蒙运动及其极端理性主义确立为自己的思想与行动纲领。总体而言,
十八世纪感伤主义思潮对主观感受和情感文化的重新审视,一方面体现了对启蒙
运动以来不容置喙的理性主义作出回应、补充、批评与匡正的必要,另一方面也

① Walter Benjamin, “Zweierlei Volkstümlichkeit. Grundsätzliches zu einem Hörspiel”, in Rolf Tiedemann a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 eds.,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vol. IV/2, Frankfurt a. M.: Suhrkamp Verlag, 1989, p. 673.
② See Volker Meid, Das Buch der Literatur· Deutsche Literatur vom frühen Mittelalter bis ins 21· Jahrhundert, Stuttgart:
Reclam, 2017, p. 240.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Buch”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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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现了当情感被作为某种德性的外化,当反理性的情感文化被浪漫化和教养化时,
青年人所易陷入的情感迷醉和主体危机。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早期对二十世纪初
德意志青年运动的文化考察,还是广播剧《德国人在读什么》对十八世纪阅读革
命与情感话语的回顾,本雅明的回应都展现了高度相似的问题意识与批评向度。
关于《德国人在读什么》创作背景的第二个问题在于,为什么本雅明选择广
播媒介来延续他早期对于青年文化的考察和反思?这就回到了本雅明广播创作的
重要动机:教化。事实上,本雅明在自叙中对其大部分广播作品都显得不屑一顾,
言明这不过是出于经济需要的“面包工作”①,但他对“广播剧”本身保留了某种
正面态度,并在通信中表示广播剧“从技术角度来看值得被关注”②。这里的技术
角度并非指广播媒介的声学原理和技术形态,而是指它作为大众启蒙尤其是青年
教育的技术性手段。关于这一点,最初为本雅明提供电台工作机会的恩斯特·舍
恩的观点可以代表无线电广播初期通常被赋予的启蒙理念和教化职责 :“人们相
信,广播是一项巨大的大众教育事业的工具。”(qtd. in“Rundfunkarbeiten”:413)
首先,广播的声学特征让它注定在某些方面优于传统纸媒。本雅明曾指出,广播
让声音拥有一种“可分离”与“可传达”的技术形态。③ 它不像传单、报刊、书
籍以及其他传统文字媒介那样需要印刷与传播的周期,而是具有极强的扩散和渗
透能力,能够在短时间内传达给大量听众。但与此同时,通过对传统大众启蒙事
业的反思和广播实践的深化,本雅明又对广播剧的教化方式和媒介姿态提出了新
的要求。
在十八至十九世纪的德意志思想文化史中,与感伤主义思潮同行的“大众启
蒙运动”同样不容忽视,后者作为一场旨在将启蒙思想和理性行动传递给农民以
及城市下层市民的教育与改革运动,对德意志市民性的塑造以及知识阶层的大众
想象有重要的影响。该时期的大众启蒙重心在于“提供生活上的实际帮助”
(Buch:
230),由神职人员、知识分子、贵族乡绅等有教养阶层构成主导力量,向大众
传授科学的生产经验和理性的生活方式,普及开明的宗教思想并与迷信传统和小
农主义作斗争,把人们从旧有偏见的统治下解放出来,构建一种以理性思想和科
学规范为基础的市民生活准则。这种教化模式从一开始就带有启蒙权威和智识秩

① See Thomas Küpper and Timo Skrandies, “Rezeptionsgeschichte”, in Burkhardt Lindner, ed., Walter Benjamin
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 p. 20.
② Walter Benjamin, The Correspondence of Walter Benjamin, 1910-1940, eds. Gershom Scholem and Theodor W. Adorno,
trans. Manfred R. Jacobson and Evelyn Jacobs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p. 404.
③ See Lecia Rosenthal, “Walter Benjamin on the Radio: An Introduction”, p.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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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的特征,但也凸显了实用化特点 :通过实用效果使启蒙自身合法化。正如《德
国人在读什么》中“启蒙之声”对“主持人”所说 :“我不仅与广大读者和他们
的品味有关,我还与广大的人民群众有关,和他们的基础知识有关。我与三万
册《农民必备应急手册》有关。”①《农民必备应急手册》是十八世纪作家鲁道
夫·贝克的作品,作为德国大众启蒙运动的倡导者,贝克主张将自由、理性的启
蒙理想普及到农民和下层人士身上,从而实现社会秩序的稳定。
如果说十八世纪以降的“大众启蒙运动”旨在为市民生活提供理性准则下的
具体指导与实际帮助,那么在早期浪漫主义语境中被推为“至善以及所有有益事
物之根源”的“教化”概念,则意味着在法国大革命后的社会危机下,大众启蒙
的重心从日常生活的实际指导转向政治生活中的精神目标。② 法国大革命作为自
由平等理念的实现,最初曾受到德意志早期浪漫派的追捧与认同,正如本雅明剧
中的“启蒙之声”一开始就宣称的:“我来自巴士底监狱,诞生在 1789 年的风暴
来袭时刻,我为人民带来了公平与正义。”(“Was”:650)随着路易十六被判死刑,
经历了九月屠杀与莱茵河入侵等恐怖行动,以及拿破仑军事独裁下的持续侵略与
动荡,面对法国社会的长期失范和欧洲的混乱现状,早期浪漫派的大革命激情逐
渐被幻灭和反思所取代。他们一方面继续坚持某种“混合了精英贵族制、君主制
和民主制”的共和理想,另一方面则更为坚定地主张开启民智与培育德性的重要
性,“倘若人民没有做好准备迎接共和国,共和国就无法成功”。③ 在这样的背
景下,大众启蒙成为早期浪漫派行动纲领中的至高志向,其教化实践的当务之急
便是将被动、愚昧的君主国臣民转变为主动、开明的共和国公民。因此,在凝结
着早期浪漫派精神理念的《雅典娜神殿》发刊辞中,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宣称:
“在最高的同一中把握教化的所有光芒,将健康的与病态的分离开来,我们在自
由的联盟里诚挚地致力于此。”④ 而正是针对这本教养刊物,本雅明在剧中以亦庄
亦谐的方式说道 :“无论如何,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曾认真考虑过,可否通过
免费的姜饼作为随刊附赠品而促进《雅典娜神殿》的销售。”(“Was”:667)在

① Walter Benjamin, “Was die Deutschen lasen, während ihre Klassiker schrieben”, in Rolf Tiedemann a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 eds.,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vol. IV/2, p. 643.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
著名称简称“Was”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② 详见弗雷德里克·拜泽尔《浪漫的律令——早期德国浪漫主义观念》,黄江译,韩潮校,华夏出版社,2019 年,
第 131-134 页。
③ 详见弗雷德里克·拜泽尔《浪漫的律令——早期德国浪漫主义观念》,第 133 页。
④ Friedrich Schlegel, Athenaeum: Eine Zeitschrift, 3 Bände, 1798-1800, vol. 3, Darmstadt: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92, p. 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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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本雅明对早期浪漫派曲高和寡、无法与大众共鸣的教化方案进行了反思。
在本雅明看来,在作为教育事业的广播创作中有两种常见的表述姿态尤其
值得警惕 :一种是传教士式的夸张口吻,它以煽情的姿态让科学和艺术以绝对权
威的姿态贴近大众 ;一种是刻板的知识阶层的讲座变体,它为资产阶级文化自治
以及日益僵化的知识不动产添砖加瓦。可以说,从事广播实践的本雅明很快就意
识到,倘若没有相应的媒介理念和结构改革,对这项技术的运用很容易就流于肤
浅,陷入有效性受到折损的危机,从而走向庸俗的技术主义。对于大众启蒙这项
古老的事业而言,新兴的广播媒介既不应成为单纯传输知识和既有经验的载体,
也不该是亚里士多德式传统戏剧那种让听众追求灵魂“净化”的移情之地。它一
方面要满足大众“对知识世界的新需求”,用日常语言传递“活生生的知识”(see
“Rundfunkarbeiten”:414),好让趋向空洞化的理性主义精神重新获得具体而形
象的内容,“把它们放回肥沃的土壤中,使其能够扎根”① ;另一方面,它也应当
成为以“反思”为核心的新时期启蒙事业的关键,通过媒介新技术与传统教化事
业的结合,塑造以青年群体为主的具有反思精神和批判能力的新听众、新主体。
这就是为什么本雅明并不试图在广播剧中“往听众的耳朵里强行灌输尽可能多的
作品摘录”,也不试图传递某种知识权威掌控下被解释得过分清晰的理念。教化
而非说教、冲击知识自治和教化权威的资产阶级文化景观是本雅明自青年运动以
来一以贯之的教育观念。
由此,为了更好地阐明《德国人在读什么》这部情感教育广播剧中有关文学
现象、青年情感以及教化启蒙的内容,本文将进一步聚焦剧中三个典型的情感性
时刻 :沉溺、激情与困惑,在思想史层面上,它们尤其体现了德意志文化语境中
启蒙与浪漫的习见对立,现实与内心的惯有矛盾,理性与情感的关联与冲突。从
这三个时刻出发,本文试图探究本雅明在这部广播剧中如何描述十八世纪被称为
“阅读瘟疫”的文学现象与情感表征,如何在对该时期的阅读革命和情感症候的
考察中,延续其早年对青年文化运动的批判中有关理性与情感、启蒙与浪漫等问
题的反思?在对耶拿浪漫派加以考察的基础上,本雅明如何看待“铲除激情”这
一对抗阅读沉溺的理性主义教条迷思,又如何借由启蒙晚期作家莫里茨成长小说
中的情感危机和启蒙困惑,将理性与情感的问题从文学空间转向政治场域,并以
古典时代的春秋笔法对魏玛共和现实语境中的德意志政治文化特征作出诊断?

① 维尔纳·耶格尔《教化:古希腊的成人之道》,王晨译,上海三联书店,2023 年,第 30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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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阅读沉溺:文学市场与情感主义

在《德国人在读什么》中,各方人物齐聚于莱比锡书展,讨论的焦点首先在
于“如今发生在群众身上的那场可怕的阅读瘟疫”(“Was”:673)。对德意志文
学市场与大众阅读中的“瘟疫”(Pest/Seuche)的指控,最初源自瑞士的保守书
商约翰·格奥尔格·海因茨曼(他在剧中以实名登场)写于 1795 年的著名“檄文”
《呼吁我的民族:关于德国文学的瘟疫》。尽管海因茨曼对德意志地区“阅读泛滥”
的批评带有意识形态偏见,但他还是指出了十八世纪末以来文学市场兴起与大众
阅读趣味业已改变的事实,以及大众在那些不加选择、追求刺激的阅读消遣中沉
溺于泛滥的情感主义的危险(see Buch:250-251)。
在十七世纪,宗教典籍以及神学读物在整个德语图书市场中占据了 40% 以
上的份额,其次是法律、医学、历史以及定义相当模糊的哲学类读物,音乐与诗
歌只占据一小部分。但到了十八世纪,伴随着市民文化的发展以及文学市场的崛
起,曾经以典籍诵读、启蒙教化、科学研究等为主要功能的阅读传播逐渐让位
给了“搅动情感而非陶冶趣味”的消遣文学阅读,其中小说被黑格尔称为“现
代市民史诗”,出版数量的跃增最为引人注目。早在 1698 年,已有来自瑞士的
“小说仇恨者”哥特哈德·海德格尔将小说形容为“永无尽头的无边大海”,它
将德语读者们深深地裹挟其中,并搅得他们晕头转向(see Buch:146)。到了
1800 年,德语图书市场上的小说出版数目已经由 1750—1760 年间的 73 本跃升
为 1623 本。① 在《呼吁我的民族:关于德国文学的瘟疫》中,海因茨曼言辞激烈
地对小说市场的繁荣发起抨击 :“只要这个世界保持静止不动,没有什么比德国
市民的小说阅读热和法国大革命更惹人瞩目的事了。这是两个几乎同时诞生的极
端事件。那些小说为德国家庭秘密带去的苦难与法国大革命在公开领域造成的苦
(qtd. in Buch:250-251)而在本雅明的剧作中,在海因茨曼出场之前,
难一样多。”
牧师格鲁内利乌斯已经发表了相似言论:

牧师格鲁内利乌斯 :……听着,我并不是说我了解先生们此刻正在谈论
的每件事,但诸位可以相信我一件事 :作为一名牧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发

① See Marion Beaujean, Der Trivialroman in der zweiten Hälfte des 18. Jahrhunderts, Bonn: Bouvier & Co. Verlag, 1964,
p. 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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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瘟疫”、情感教育与启蒙危机:《当德国古典作家写作时德国人在读什么》中的情感时刻

生在如今群众身上的那场可怕的阅读瘟疫,并且越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就越
没有痊愈的希望。今天人们所读的东西,20 年前的人们根本没想到过用书
来记载。生活在我青年时代的普通市民或某位工匠若想要记录下他们做了什
么,或许我们能看到一些诚实的、足以接受时间考验的旧日记载:一份家谱、
一本古老的草药书或一本祈祷书。但是今天呢?市民家庭中原本置身于厨房
的女孩们,如今已经在门厅里读起了歌德与席勒 ;而郊外某位受到不良教育
的乡村少女正用她的纺锤交换科兹布的剧本。我亲爱的兄弟莱因哈德牧师说
得对极了,他说,如今的家庭问题——人们现在已经听到很多这类抱怨——
正是来自人们对阅读的过度沉迷。(“Was”:652)

在关于这场“可怕的阅读瘟疫”的描述中,牧师格鲁内利乌斯不仅点明了大
众阅读范式的转换,更认为沉溺于小说中“虚构的情感”① 正是市民社会失序的
原因。所谓大众阅读范式的转换在于 :过去那种对“诚实的、足以接受时间考验
的”经典的精读,正在转变为不断求新和猎奇的泛读 ;而且在这位牧师看来,当
代出版物中充斥着大量道德败坏与理性泯灭的低劣作品,尤其是小说那种缺乏固
定形式的散文特征和其中虚构的情感投射,即非至真也非至善,“一切都是废墟
和碎片,是低劣的感官享受”(“Was”:647)。而格鲁内利乌斯随后提到的莱因
哈德是当时德累斯顿颇有影响力的新教神学家,他显然与前者一样,将市民阶级
的家庭危机归因于对阅读的沉迷。
值得注意的是,与本雅明剧作所呈现的相一致,在十八世纪有关阅读行为里
的情感沉溺的讨论中,女性成为主要的描述对象。作为放任自身心绪在“虚构的
情感”中流连忘返的主要群体,女性成为家庭失序的主要责任承担者。在有关“阅
读癖”的指控中,女性被默认为会最先在不加节制的“幼稚之爱”中受到心智的
侵害,成为首当其冲的沉沦者。有批评者声称 :“我真切地见到过,母亲们为了
虚构的女主人公掩面哭泣,而她们的孩子正在嗷嗷待哺 ;家里的女主人在客厅看
小说,一看就是几个钟头,而女仆也纷纷效仿,在厨房做着同样的事情。”② 不仅

① 洛文塔尔指出 :在中世纪文化崩溃后,由于个体生活在一个没有信仰的世界里,为了不被孤独和忧郁所压垮,
出现了如逃避(escape)、消遣(distraction)以及“虚构的情感”(borrowed emotions)等现代概念 ;而小说恰恰为此提
供了出路(详见洛文塔尔《大众文化的定义》,张芳译,收入陶东风编选《文化研究读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
第 321-323 页)。
② 转引自阿比盖尔·威廉姆斯《以书会友:十八世纪的书籍社交》,何芊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年,第
28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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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如此,在有关情感小说作为道德外化的讨论中,女性也是被聚焦的对象 :“[在
感伤主义小说的阅读中]由于忧郁和神经质被不少人视作道德敏感性的体现,歇
斯底里、哭泣和晕厥成为许多淑女和准淑女们争相表演的节目。”① 这正体现了情
感主义在小说阅读中的两重特性 :一方面,它外在地指向阅读体验中外部物体或
他者印象所引发的“情感活动”
(Gemütsbewegungen),并借由“触发情感”与“感
同身受”在作家与读者之间创造出广泛的情感共同体 ;另一方面,它也内在地展
现人性中代表良知与友善的“德性温柔”(moralische Zärtlichkeit)。两者构成了
一个悖论性命题 :从某种角度来说,情感沉溺也是道德优越的体现。对情感小说
的阅读具有道德意味和展演用途,成为各阶级群体,尤其是女性群体争相用以展
示“美德”的煽情方式。然而,这种道德展示恰恰表明了情感主义中不可避免的
自我中心倾向,它滑向的是不诚与不自然的道德观。因而,本雅明笔下代表传统
启蒙观念的牧师格鲁内利乌斯坚持认为,无论是市民家庭中在厨房和门厅阅读小
说的淑女闺秀,还是“正用纺锤交换时新戏剧”的乡村少女,都正在受到“阅读
瘟疫”中经由情感主义助长的“不良教育”的影响(see“Was”:652)。
十八世纪下半期开始,一场“阅读革命”席卷整个欧洲:文学市场扩张,报
纸杂志兴盛,盗版与造假导致书籍降价,标准化生产的通俗文学产量猛增,各
种读书社团层出不穷,流通图书馆星罗棋布。通俗文学一方面能够使读者在虚
构叙事中展开自己的情感世界,并通过想象来“实现自己内心的愿望,弥补现
实未被满足的欲求”(弗洛伊德语);另一方面,以小说为主导的“阅读狂潮”
也因其“情感麻醉”(费希特语),在众多“谨慎的评论家”眼中成为想象放纵
与意义错乱的根源,并对资产阶级政治秩序造成威胁。② 前文提及的“维特热”
风潮下的青年爱国社团以及社会运动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的案例。事实上,
以通俗小说为主要靶向的“阅读瘟疫”批判一直延续到了本雅明的时代。除了
图书市场发展、阅读范式转换、现代读者崛起等外部原因,小说这一现代叙述
文体本身也因其与市民社会息息相关的内在精神基质,遭遇了不同批评目光的
不同程度的拷问。德语文学史著作一般认为维兰特与歌德是现代德语小说的奠
基人,并且直到启蒙时期市民文化兴起,“小说才因其自由开放的形式成为表达

① 黄梅《〈理智与情感〉中的“思想之战”》,载《外国文学评论》2010 年第 1 期,第 189 页。


② 详见罗杰·夏蒂埃《书籍的秩序 :14 至 18 世纪的书写文化与社会》,吴泓渺、张璐译,商务印书馆,2013 年,
第 20-2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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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瘟疫”、情感教育与启蒙危机:《当德国古典作家写作时德国人在读什么》中的情感时刻

市民生活和意识的文体”① ;然而,作为“近代市民阶级的史诗”②,小说中充斥
着“拟传奇式虚构故事”③,在很长时间内饱受诟病与偏见。到了卢卡奇的《小
说理论》,小说更是成为某种退化的精神图景 :由史诗到小说的转变,意味着
由原初的总体性统一沦为原子式碎片,因为资产阶级已然丧失了在市民社会中
把握总体性的能力,只能退回到多愁善感的主观世界中寻求慰藉,因而小说作
为史诗的异化形式,“失掉了史诗的总体性光辉”。④ 这种小说批判背后所暗含
的对市民性的拒绝,在新保守主义思想家马夸德看来是魏玛共和时期乃至整个
二十世纪德国哲学的基调。⑤ 本雅明在魏玛共和国的现实语境中重返小说兴起
之初的批判现场,显然暗含了耐人寻味的哲学与政治伦理反思。
当然,剧中人物处于十八世纪情感主义思潮下,其小说批判与卢卡奇的现
代性批判尚有距离,就剧中人物所处的文化语境而言,他们对小说兴起后“阅
读瘟疫”的批判,主要是针对阅读沉溺中主体理性的废弛及其与现实生活的割裂,
而本雅明对这样的症候并不陌生。二十世纪“候鸟运动”中的青年人耽于德意
志浪漫派艺术遗产和精神余温的“迷醉”外观,与十八、十九世纪小说狂潮与
情感主义思潮中“沉溺”的青年读者何其相似。本雅明在未曾发表的学生运动
演讲稿《浪漫派》(1913)中曾特别指出,复兴迷醉而割裂理性的做法是对浪漫
主义精神的误读,因为真正的浪漫派精神并非仅高扬情感而摒弃理性。在本雅
明的青年时代,德意志浪漫派的教养传统与审美经验正在通过某种肤浅化的“迷
醉体验”而成为特殊时期青年人的逃遁方式以及文化特权,成为青年人沉溺于
主观体验以及内在满足的工具,成为遮蔽历史与隔绝现实的审美飞地——“他们
把我们捧上玫瑰色的云端,直到我们失去脚下的土地”,在本雅明看来,这会让
青年人在“对现存事物进行无为的崇拜”中变得“无思无想,无所作为”:无论
“沉溺”还是“迷醉”都将使得人的整体精神与真实的历史语境找不到容身之所,
而一个永远满足于艺术、文学和情感体验的非政治性青年将变得“缺乏灵性和
日益庸俗”。本雅明因此指出,青年人不应迷失在“希腊主义和日耳曼主义、摩

① 谷裕《现代市民史诗——十九世纪德语小说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 年,第 3 页。
② 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09 年,第 167 页。
③ 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09 年,第 363 页。
④ 详见卢卡奇《小说理论 :试从历史哲学论伟大史诗的诸形式》,燕宏远、李怀涛译,商务印书馆,2012 年,第
50-60 页;参见黄金城《“反讽是中庸的情志”——论托马斯·曼的诗性伦理》,载《文艺研究》2018 年第 9 期,第 20-23 页。
⑤ See Odo Marquard, Glück im Unglück. Philosophische Überlegungen, München: Wilhelm Fink Verlag, 1995, pp. 123-
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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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西和基督、阿米尼乌斯和拿破仑、牛顿和欧拉的故事”中,而是应当在这些“单
一的事实和文化”中看到“他们身上的精神”。与其陶醉在永恒的个别事物之中,
不如在无限的个体中看到非凡;与其将文学与艺术作为超离尘世的教养,不如在
“他们实现自己信念的狂热而积极的现实”中看到与自身生活相关、并能够践行
历史生活的行动理念。①
总而言之,本雅明经历的魏玛共和时期普遍的反市民性哲学语境 ②,与他早
期对德国青年运动中“浪漫主义精神复兴”的批判,共同构成了他重审十八世纪
“阅读沉溺”以及情感主义思潮的动机和批判向度。

三、铲除激情:情感教育的理性迷思

那么,为了应对青年人的阅读沉溺,需要什么样的情感教育?一种解决办
法便是“铲除激情”的阅读禁令,它体现了服膺于十八世纪传统启蒙理性的教
条主义迷思。在本雅明创作的广播剧中,在启蒙作家、教育家与牧师等成年人
看来,理智还未逃离“监护”状态的青少年群体面临“阅读瘟疫”的时代浪潮时,
更难以抵御那种在强烈爱欲和激情叙事中摆脱理性束缚的冲动与诱惑。在启蒙
教育家眼中,青年人的情感犹如无政府主义的洪流,能够冲毁栅栏,招致危险。
因此,《德国人在读什么》剧中有这样一幕情景:时任柏林修道学校副校长的启
蒙作家莫里茨用略带恼怒的声音,为莱比锡书展上的同仁们展示他“在希腊语
课上抓到的一个孩子在课桌下偷读的东西”(“Was”:649),而出版过歌德与席
勒作品的柏林著名书商、《柏林月刊》的出版人温格则自告奋勇地为众人朗读这
部课堂禁书的“序言”部分。
这一剧情至少包含了两重关乎图书市场与启蒙危机的深度思考 :第一重意
义在于反讽的文体层面 :通俗小说中模仿启蒙口吻而充满道德教化意味的“序
言”——“书中所有激情故事都应作为反面案例以供警示”——被莫里茨毫不留
情地斥为“需要谴责的虚伪”(see“Was”:649),因为它与其说发挥了启蒙教化

① See Walter Benjamin, “Romantik”, in Rolf Tiedemann a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 eds.,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vol. II/1, Frankfurt a. M.: Suhrkamp Verlag, 1991, pp. 43-44.
② 魏玛共和国在当时德国思想界同时受到了左翼和右翼阵营的否定,它一方面被视为对君主制的背叛,另一方面
也被视作市民秩序的非本真性呈现(see Odo Marquard, Philosophie des Stattdessen, Stuttgart: Philipp Reclam, 2000, p. 94; 参
见黄金城《“反讽是中庸的情志”——论托马斯·曼的诗性伦理》,第 21-2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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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能,不如说是图书行业的市场推销手段。第二重意义则在于象征着文艺复兴以
降的理性传统的“希腊语课堂”与“偷读的东西”中暗含的对立与矛盾 :重情而
善感的浪漫派作为启蒙运动的反动而登上历史舞台,并在很长时间内被视作“对
(卢卡奇语)①。剧中的“启蒙之声”也总被提醒“你至今依然
欧洲理性的背叛”
拥有许多强劲的敌手”(“Was”:643)。我们不妨回到剧中那份不见容于“希腊
语课堂”的小说“序言”:

温格 :“人们应当感谢我,”这位施皮斯先生这样写道,“如果我试图对
那些濒临深渊的迷途者发出警告,我能期待他们的感谢吗?我的职责是阻止
那些头脑发热的游荡者们醉死在清凉诱人的井里……发疯是可怕的,然而更
为可怕的是,人们如此轻易地成为它的受害者。激情的膨胀、希望的落空、
未来的迷茫,还有幻想中的危险,都能够夺走造物主赠予我们的最珍贵的礼
物——我们的思想。……当我向你们讲述这些不幸之人的生平传记时,我不
仅仅是为了引起你们的同情,而是为了更好地向你们证明,他们每个人都是
他们自身不幸的原因,并且,我们有能力预防类似的不幸。……如果我的讲
述能够成功地阻止某位单纯的年轻姑娘,或某位不知深浅的年轻小伙去实施
某个可能会让他们陷入疯癫、失去理智的大胆计划,那么,我会觉得这是我
所能够获得的最为光荣和最为崇高的回报。”(“Was”:650)

温格朗读的这段话,出自以浪漫情爱小说和鬼怪故事闻名的通俗作家克里斯
蒂安·海因里希·施皮斯在 1795—1796 年间出版的四卷本小说《疯人传记》的
首卷序言。施皮斯模仿启蒙教育者的姿态开宗明义 :书中所有的“疯人行径”并
非旨在引起青年读者们的“同情”,而在于“警醒”和“劝导”。他在序言中以
一种颇具反讽效果的严肃口吻提醒青年读者,不要在危险的幻想和膨胀的激情之
中流连忘返,无法妥善处理激情的结果将是失去“造物主赠予我们的最珍贵的礼
物”,失去“敢于认识”的理性与思想。有研究者指出,通过“序言”将小说中
情感失序的现代审美特征纳入“和谐与秩序”之中的做法,在启蒙文学中并不罕
见,“为小说冠以前言,强调小说的道德教化功能是启蒙初期小说针对‘有伤风

① Qtd. in Wilfried Malsch, “Klassizismus, Klassik und Romantik der Goethezeit”, in Karl Otto Conrady et al., eds.,
Deutsche Literatur zur Zeit der Klassik, Stuttgart: Reclam, 1977, p. 3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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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化’的微词采取的辩护形式”①。然而,剧中的反讽在于,这份充满训导意味的严
正声明却在小说中那些精彩纷呈的“不幸之人的生平往事”(“Was”:652)面前
毫无效力,被剧中的启蒙教育家识别为“需要谴责的虚伪”。剧中副校长的担心
在于青年人还未养成足够明辨真伪的理性,他们还未能在理智与情感、知识与现
实之间达成和谐的统一,他们会在激烈的情感叙事和主观主义的想象中陷入非理
性的冲动,受到错误的鼓舞。
那么如何解决这一矛盾呢?“禁止阅读”的方案暗示着一种启蒙主义情感教
育的教条式迷思,即对激情与冲动严加管束乃至彻底铲除。长久以来,人们对于
“情感”与“理性”的关系秉持两种典型的观念 :或是运用理性来控制和驾驭情
感,或是通过情感来使理性臻于完善。前者将情感视为需要理性救赎的恶之概念,
后者将情感贬为服务于理性完善的工具手段,而无论哪种观点都将情感视为容易
失控和需要被管束的对象,认为它随时会带来意识泯灭和精神自毁的危险。因而,
在保守主义者或教条式启蒙主义者看来,激情是需要时刻加以警惕甚至铲除的对
象,正如剧中的“文人甲”把“孩子们在希腊语课堂上的课桌下偷偷读的东西”
视为“整个教育系统中的巨大不幸”:
“希腊语课堂”象征着古典秩序和德性和谐,
是“启发着人类了解他们的自然美德和原初和谐”的理性启蒙路径 ;而那些“癫
狂者、神秘主义者、天才崇拜者”则代表着需要摒弃的无用激情,它们“让一切
(see“Was”:650-651)。在这个问题上,德意志巴洛
变成新的迷雾和新的沼泽”
克时期剧作家罗恩施坦早已对激情与理性的对立迷思做出了反驳。他曾论述过斯
多葛派对激情的处理方式,并不赞同他们对“激情”本身加以诟病,也不认为粗
暴地祛除激情就能一劳永逸地获得智慧与安宁:

斯多葛的世俗智者将情感冲动视为恶,并建议人们将情感冲动从血管中
清除,这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万能和智性的自然赋予蛇毒和蛇牙有效的功能,
正如天空中布满了有益的土星,而土星却在人类肉身内种下毁灭性的胆汁和
血液。……理性是情感运动的首脑,理性是自然需求的准绳,理性统治一切
外部感官。情感与激情本身不会导致尘世的暴行和不幸,对情感和激情的滥
用,才是尘世诸多暴行和不幸的根源。相反,在理性控制下的情感与激情,
是有效的火,是带来勇敢和明智决策的砝码。激情如同太阳,本身不应受到

① 谷裕《虔诚运动与德语启蒙小说中的主观主义 :以莫里茨的〈安东·莱瑟〉为例》,载《外国文学评论》2007
年第 2 期,第 12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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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瘟疫”、情感教育与启蒙危机:《当德国古典作家写作时德国人在读什么》中的情感时刻

诟病,因为太阳对于草木而言,时而有害,时而有益。①

本雅明在广播剧《冷酷的心》中更加直观地表达了相似的立场 :激情本身不
应受到诟病,它需要被善加利用。在这部童话改编剧中,为了不让多愁善感和无
序的情绪扰动生活的安宁,为了不让人类天性中“与恶习相互勾结”的情感冲动
扰动灵魂的平静,主人公像“将情感冲动从血管中清除”那样,借助魔法的手段
将他“尘世间剧烈跳动”的心脏换作“无动于衷,再也无法感知情绪”的石头心
脏,从而一劳永逸地将心灵的所有烦恼铲除,远离“情感的暴政”,获得安宁的
世俗生活。② 但这个借由童话想象的“灵肉分离”故事,最终的结局是主人公的
幡然悔悟与回归现实。在这两部剧中,本雅明都延续了他早年关于青年文化的反
思与批判:青年启蒙的目标不是摒弃或铲除激情,而是正确地引导并运用青年“情
感冲动”中的智性精神与行动能量,让它们成为“能够带来勇敢和明智决策的
砝码”。
具体而言,本雅明在写于青年时期的《关于如今宗教情感的对话》(1912)、
《论经验》(1913)、
《浪漫派》(1913)、
《德意志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1918—
1919)等论文中,尝试以清醒与反思代替迷狂与激情,反对传统视野下那种把浪
漫主义等同于启蒙对立面的肤浅认知,驳斥常见的对浪漫主义“轻理性、重情感”
的简单判断。当浪漫派的“中世纪诗情的复活”③ 与德意志早期青年运动中的狂
热激情结盟的时候,本雅明通过《浪漫派》演讲稿以及纪念亡友海因勒的十四
行哀诗等作品,试图为那些头脑发热、“洋溢着乐观精神即将走上战场”的年轻
“候鸟们”降温。在他看来,沉溺于个体的非理性冲动和迷狂是“虚假的浪漫主
义”,经由德国青年运动的发酵以及战前意识形态的助推,正愈发危险地展现出
某种激进倾向和政治化特征。④ 在之后对早期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的考察中,
本雅明也仍然坚持这种立场 :真正的浪漫主义精神并非沉湎于主观主义的幻想与

① D. C. v. Lohenstein, Grossmüthiger Feldherr Arminius, 1689/1690, vol. 1, ed. E. M. Szarota, Leipzig: Neudruck, 1973,
p. 1344b. 译文转引自王珏《从罗恩施坦的激情观看〈尼禄之母〉中的政治悲剧》,收入黄燎宇主编《北大德国研究》(第
七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 193 页。
② See Walter Benjamin, “Das kalte Herz. Hörspiel nach Wilhelm Hauff (mit Ernst Schoen)”, in Rolf Tiedemann a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 eds.,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vol. VII/1, Frankfurt a. M.: Suhrkamp Verlag, 1989,
pp. 316-348.
③ 亨利希·海涅《浪漫派》,薛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 11 页。
④ 详见王凡柯《青春与死亡——本雅明早期十四行哀诗与德国青年运动》,载《外国文学评论》2020 年第 4 期,
第 179-19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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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迷狂,尽管它在反思理性的进路中具有极强的诱惑力,但唯有通过清醒的反思精
神和理性活动,唯有摆脱个体对于特殊自我和偶然经验的沉迷,才有可能在无限
类比与关联的反思行动中,找到通往某种总汇与同一的真理性内容。本雅明以他
特有的方式将他早期对青年文化的批判路径延伸到了面向大众文化状况的广播剧
创作中。

四、情感困惑:启蒙的忧郁与反思

莫里茨被托多罗夫誉为“边缘但先知一般的作家”①,其文学贡献与他的“艺
术批评”② 一样久负盛名,他的自传式启蒙小说《安东·莱瑟》同样被本雅明吸
纳进了这部广播剧中。小说中的同名主人公深陷启蒙晚期的情感主义困境,耽于
幻想和感伤的心理体验,而本雅明在剧作中通过对这一作品的化用,不仅再次勾
连起他对德意志青年运动的文化考察与对“虚假的浪漫主义”的批判,更在魏玛
共和国的现实语境中对浪漫主义与启蒙运动之间的习见对立、宗教世俗化与启蒙
进程的复杂关系等问题进行了对话式的开放性探讨。我们不妨先从剧中莫里茨的
一段自述说起:

莫里茨 :……我知道,先生们,你们不明白。但我想告诉你们一点我的
童年回忆,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它们仍会涌上我的心头。那时我十岁,当天
空布满乌云、地平线愈渐模糊时,我就会感到一种焦虑不安,整个世界就像
一张毯子般将我束缚,仿佛我住的小屋一样密不透风。当我恢复理智并从这
犹如拱形天花板般的阴郁中逃脱时,我又觉得这种痛苦本身对我来说微不足
道,我又觉得它必须再次被另一种痛苦所裹挟,并且一直如此循环。(“Was”:
656-657)

这段台词提示了本雅明对启蒙晚期的真实作品《安东·莱瑟》中未完成的结
局及其分裂隐喻的反思。
《安东·莱瑟》原作一开始就表明了主人公这种分裂的“痛

① 茨维坦·托多罗夫《艺术或生活》,俞佳乐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 107 页。


② 莫里茨最初以文艺理论家的身份出现在本雅明有关浪漫派文艺批评概念的研究中,本雅明将莫里茨把所有艺术
和人文科学统一在“完整的自身”概念下的论述与施莱格尔的艺术反思理论进行比较,并认为“完整的自身”与施莱格
尔采用的“和谐和组织”等概念不同(详见本雅明《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收入本雅明《经验与贫乏》,王炳钧、
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年,第 86-8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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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瘟疫”、情感教育与启蒙危机:《当德国古典作家写作时德国人在读什么》中的情感时刻

苦”与感伤主义阅读体验的密不可分:年轻的小安东正是通过阅读初次接触了“新
世界”,并以此弥补了“真实世界”里所有的贫乏与不快。① 不仅如此,正如引
文中所说,他的身上还永远循环着两种痛苦 :一种是“密不透风的束缚感”,它
来自于现实世界的卑微与狭隘 ;另一种是“永久循环的痛苦”,是他为了从现实
中解脱而深陷“剧烈的智识活动”和美学补偿时所遭遇的另一种“无解的束缚”。
根据尼采的观点,艺术或哲学都是对现实生活中不满之人的救助或补偿,它们或
是“镇静、阒寂、风平浪静的海洋”,或是“疯狂、骚动与麻木”,但总归是“生
活中受难的贫乏之人”获得满足感的方式。② 在《安东·莱瑟》原著中,主人公
的主体情感危机展现出德国启蒙进程中的内在矛盾 :当主人公在感伤诗歌、莎士
比亚戏剧、英国启蒙小说以及《少年维特的烦恼》中找到心灵共鸣的时候,他自
小深受宗教文化生活影响而习得的内观自觉,也让另一种内在的情感困惑悄然而
至。当诗歌与小说等世俗文艺作品使主人公得以从“犹如拱形天花板般的阴郁”
中逃脱的同时,他也陷入了“另一种痛苦”的裹挟 :那就是在将自我完全抛出现
实土壤后,受困于内在思辨和抽象玄想的世界,周而复始,不得解脱。
乍看之下,这个饱受“现世悲苦”(Weltschmerzen)的人物形象与本雅明早
期所批判的那些逃进艺术、耽于美的迷醉而背离现实的青年形象有相似之处。安
东·莱瑟逃离乏味而庸俗的日常生活,深陷由感伤主义诗歌、莎士比亚戏剧和“少
年维特”所构建的美学世界,与本雅明在《浪漫派》中描绘的“紧紧抓住睡梦中
飘过的英雄和诗人不愿醒来”的青年形象如出一辙 :本雅明在《浪漫派》中批判
被青年文化作为理念与教养的浪漫主义,尤其是它与现实世界和历史经验的分离,
进而倡议青年人从崇高艺术和主观体验的“麻醉与催眠”中挣脱出来,“我们希
望世界的痛苦最终变得具体,艺术不应成为对抗现实忧郁痛苦的精神吗啡”。③
不过,尽管十八世纪末莫里茨笔下的青年与二十世纪初的德意志青年的情感危机
具有高度相似的外观,但其生成语境尤其是与现代性的关系又不尽相同。“候鸟
运动”中高举文化复兴大旗的青年们企图在资产阶级转型时期,通过为传统价值
寻找新的表达方式来反思“过度理性”的弊端 ;而在《安东·莱瑟》中,主人公
所遭遇的“现实忧郁”则是在对启蒙理性的拥抱中凸显的,尤其考虑到作者莫里

① See Karl Philipp Moritz, “Anton Reiser”, in Anneliese Klingenberg et al., eds.,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und
Kommentierte Ausgabe,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2006, p. 3.
② 转引自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译林出版社,2015 年,第 207 页。
③ See Walter Benjamin, “Romantik”, p. 43, p.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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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茨本人的思想语境和写作背景,可以说其中更隐含着启蒙运动高扬的人文理性与
宗教世俗化后德意志精神生活的内在矛盾。
本雅明曾指出,西方一神教传统下的宗教概念不得不以“变形的方式”存在
于现代生活中,并成为目的论历史哲学的前提。① 宗教世俗化之后,尤其是德意
志虔敬运动兴起后,定期聚集于教堂以及向神职人员忏悔等制度化仪式逐渐被日
常中不拘于特定场合和特定时间的自我内观、自我审视以及自我救赎所取代,外
在的集体形式被内在的个体形式所替代。与启蒙运动同步发展的德国虔敬运动
强调日常的内在省察,提倡以精神生活对抗功利社会、以内在情感对抗功用理
性 ②,在德意志市民的个体意识与内在精神生活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尽管
它已经脱去了传统宗教仪式的外衣。在莫里茨的小说中,受到启蒙理性和人文精
神鼓舞的青年人莱瑟同样也保持着以世俗形式留存的宗教性内在自觉,他那内观
式的思想方式尽管已经脱离了原有的宗教意义,却成为世俗世界中另一种主体危
机的来源,加剧了他与现实世界的脱节。
可以说,在《德国人在读什么》这出魏玛共和时期的现代广播剧中,本雅明
尝试着代替原作者莫里茨最终完成这部启蒙晚期小说中未完成的结局。在二十世
纪前期的现实语境中,正统宗教所提供的“归家之感”以及完满和谐世界的古典
构想,正遭受世俗生活以及市民秩序的挑战,即便如此,在本雅明看来,青少年
群体在面对既存现实时也不应退缩到自己的主观幻想中,否则他的行动力量与行
动勇气将日益消耗,只能被“一直如此循环”的困惑与痛苦所裹挟。正如剧中发
出的时代疑问一样 :“如果不能让人们感受到归家的平静,而是不断地让人感到
困惑不安,那么被人人称颂的美好启蒙又能为人们带来什么帮助呢 ?”(“Was”:
657)本雅明在对早期浪漫主义的精神判读中,将这种“困惑”的症结诊断为缺
乏行动的力量和面对现实的勇气。在这个意义上,广播剧中紧随莫里茨之后的“主
持人语”,可谓整部剧立足于现实语境的最发人深省的批判之声:

主持人 :……现在我有几句关于德国的话要说,因为不管格雷修道院的
副校长莫里茨先生怎么想,这里不应只有柏林的声音,还应有德国的声音。
但他们不知道,正是因为德国睡着了[所以才听不到它的声音],并且,它

① 转引自姚云帆《宗教 - 历史目的论形式何以可能?——论本雅明早期德国浪漫派研究的意图》,收入高建平主
编《中外文论》(第 2 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第 69 页。
② 详见谷裕《虔诚运动与德语启蒙小说中的主观主义:以莫里茨的〈安东·莱瑟〉为例》,第 12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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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瘟疫”、情感教育与启蒙危机:《当德国古典作家写作时德国人在读什么》中的情感时刻

的居民层次越低,它的睡眠就越深。所有德国人几乎还完全处于工业制造、
家庭作坊和农业文化的标志之下,一切或者说几乎一切必要的东西都是在自
己的居住范围内生产的。因此他们视野狭窄,精神独立,智识活动剧烈,但
同时也有温暖的亲密感和高贵的满足感。……那时的人们被召唤在他的整个
生命形式中,陷于白日梦式的幻想,正如他们今天被阻止的那样。从此,德
国文学的古典时代开始了。当其他人开始流汗和奔跑时,当英国人为装满金
条和胡椒的麻袋气喘吁吁时,当美国人准备着转型成为如今所是的思想贫瘠
的信托大国时,当法国人为资产阶级在欧洲大陆的胜利奠定了政治基础时,
德国人则睡了一个踏实、健康、清新的觉。(“Was”:661)

“德国人则睡了一个踏实、健康、清新的觉”,这句发自魏玛共和国时期电
波中的断言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的德意志启蒙批判之声。它首先点明了德意志民族
在欧洲地缘政治格局中的后发文明特征 :德国进入民主共和比英国晚了两百多年,
比法国晚了一百多年,并且其文化精神依然受限于褊狭、自足的视野,对政治现
实保持着疏离的姿态。因此,当英国人为“装满金条和胡椒的麻袋气喘吁吁”,
当法国人用富有成效的社会变革为欧洲大陆的反封建胜利奠定政治基础时,被德
意志文化观察者斯塔尔夫人视为“既有充沛的想象力,又能凝神静观”① 的民族
却未能将启蒙的火光照至现实的土壤,
“启蒙不曾给德意志大地带来真正的社会变
革”②,而是愈发走向某种孤高的观念世界,犹如在理念的空中楼阁里“睡了一个
踏实、健康、清新的觉”。不仅如此,作者对德意志民族的犀利判词也间接回应
了一个萦绕在德国近代思想史上的重要问题:
“文化”被当作“文明”的“高贵替代”
或“美学方案”③——这种德意志土地上特有的政治奇观为何以不同的形式不绝如
缕。在广播剧的“主持人”看来,德国人虽然“精神独立”,却受限于褊狭的地
方主义而对地缘政治漠不关心;虽然“智识活动剧烈”,却沉湎于由此产生的“自
足的亲密感和高贵的满足感”而独步于思辨与玄想的孤高楼阁,而这种内在关切
又会导向疏离现实、不问政治或为政治寻找替代物(文化、美学等)的做法。
本雅明在此处设计的“主持人语”显然表达了他本人的心声。无论是他早期

① 德·斯太尔夫人《德国的文学与艺术》,丁世中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第 44 页。
② 詹姆斯·施密特《导论》,收入詹姆斯·施密特编《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 世纪与 20 世纪的对话》,徐向东、
卢华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 14 页。
③ 详见沃尔夫·勒佩尼斯《德国历史中的文化诱惑》,刘春芳、高新华译,译林出版社,2019 年,第 5-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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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23

对耶拿浪漫派的批评概念的考察,还是他之后在语言理论、美学认识论、媒介理
论与历史哲学等诸多领域的思考,都从未停止从现实层面对德意志民族的精神体
察,从未抛弃德国社会中的具体问题。学生时期的本雅明曾说,那些“借着麻醉
和催眠,紧紧抓住睡梦中飘过的英雄和诗人不愿醒来”的人,是假浪漫之名为自
己面对现实的虚弱与逃遁找寻高尚的借口。① 因为早期浪漫派真正的内在精神并
非梦幻而是沉思,其文艺作品并非旨在使人在情感迷狂中逃避现实,而是要求人
们从中辨认出真理,以克服主观主义并照亮世俗生活,无论思想的世界多么美轮
美奂,都不应沉迷于美学逃遁或主观幻想。在魏玛共和国最后的繁荣里,作为电
台撰稿人和播音员的本雅明矢志不渝地延续着他自青年文化运动以来的启蒙与教
化事业,他同时提醒听众 :智性文化的追索精神不应与政治生活的现实视野和行
动的勇气相分离,正如“清新”的幻梦不应与“真理的大地”② 失去关联。

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本雅明开始了在“创作之手和录制机器”之间不
断转换的媒体生活。在这里,他不仅关注观念的世界,也关注具体的日常,在具
体的经验中探索真理,抽象的论证让位于形象的铺展。这些流淌在电波中的声音,
并不仅仅是本雅明传授知识和传达观念的容器,也是与听众产生经验性关系的
“教育技术性手段”。在歌德逝世一百周年之际,本雅明以广播剧的形式回应了
《浮士德》开篇的舞台序幕中的话题,对文学市场和大众品味的问题展开了新的
思索,并延续了他自德意志青年运动以来的文化批判。他的创作中对情感与理性、
浪漫与启蒙之关系的清醒思考,以及对新兴媒体时代的青年教育问题的观察与
批判,至今都具有深厚的价值。

[作者简介]王凡柯,女,1987 年生,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厦门大学外文学院
欧语系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德语文学与文艺理论。近期发表的论文有《“你
不过是老屋中的追随者”——本雅明〈卡尔·克劳斯〉中的语言与媒介》(载《国
外文学》2021 年第 4 期)、《青春与死亡——本雅明早期十四行哀诗与德国青
年运动》(载《外国文学评论》2020 年第 4 期)等。
责任编辑:高华鑫

① See Walter Benjamin, “Romantik”, p. 47.


② 本雅明在关于荷尔德林诗歌的批评中曾引用了荷尔德林的如下诗句 :“走进生活,双脚像在地毯上一般,走进
真 理。”(Walter Benjamin, “Zwei Gedichte von Friedrich Hölderlin”, in Rolf Tiedemann a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 eds.,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vol.II/1, p.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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