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陆忆敏

罗不青

在上世纪 ８０ 年代开始写作的诗人中间，陆忆敏无疑是较为特殊的一位女性诗人。
陆忆敏仍是一位未被 她发表的作品极为有限，但获致了较高的认可度；就在大家都很看好她的时候，她却选
恰当 认 识 的 诗 人， 在
择了 息 笔 隐 退， 拒 不 出 版 诗 集， 因 此 也 成 了 “ 当 代 文 学 传 播 与 研 究 的 一 个 醒 目 的 空
这个 名 字 背 后， 仍 然
悬置着一些诗学空间 白” ① 。 迟至 ２０１５ 年，陆忆敏的第一本诗集《 出梅入夏》 得以正式出版，录入她此前行世
上 的 “ 空 白 ”， 犹 待 的几乎所有作品，可是她身上的种种神秘性并未消散，比如：她似乎并未介入自己诗集
探讨
的出版工作，这些诗作乃是由编者等人热心地收集、编选和校注；此外，这本书的编排方
式也别有意味，陆忆敏诗歌只占一半篇幅，后半部分均是出自他人之手的六篇评论文
章。 从人们对她有限的解读来看，陆忆敏的诗人形象仍然处处存在着谜团与矛盾，这些
解读与陆忆敏诗句本身所带来的阅读感受其实随时在构成某种落差。 正是这种显著的
落差之感，让我感到陆忆敏仍是一位未被恰当认识的诗人，在这个名字背后，仍然悬置
着一些诗学空间上的“ 空白” ，犹待探讨。
陆忆敏是一位有着极好的语言敏感度的作者，她擅写奇崛的譬喻———这一点，从诗
题就可以看出来，如《 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 《 钥匙在人群中繁殖》 《 风景是一种飘浮的
尖锐的微笑》 ，读来令人耳目清新，也是她的诗作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根源之一。 但
是，这一特质并未引起批评家的充分注意，一方面，正是对陆忆敏的语言理路缺乏坚实
理解，致使在这些评论文字中，诗人的形象显得彼此矛盾而又面目模糊，并不同程度地
携有论者自己的影子，成为他们感兴趣的诗学向度的拥趸；另一方面，更为主要的是，批
评家由于语言意识的匮乏，总体呈现出一种寻章摘句式的读解倾向，对文本的整体架
构、行进脉络反而感知不多。 以语言意识为视角，重新进入陆忆敏的诗歌世界，或许能
帮助我们还原一个更加 本 真 的 诗 人 形 象，进 而 重 新 考 量 其 诗 歌 价 值 究 竟 在 何 处、有
几许。

８０
 重读陆忆敏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 我在街上轻声叫嚷出一个诗句》 。 早在 １９９０ 年代，崔卫平曾撰长

文《 文明的女儿》 来表达对陆忆敏的激赏，这是第一篇对陆忆敏展开系统论述的文字，也
在某种程度上为后来陆忆敏诗人形象的传播定下了基调。 其中，最先被引述的诗即来自
此诗的末尾一节，它作为崔卫平心目中的“ 文明场景” ，以证明陆忆敏的诗中有“ 文明特
质” ：

即使小草折断了
欢乐的人生
我也已经唱出了像金色的
圣餐杯那样耀眼的情歌
满脸通红

崔卫平让读者注意这里的“ 小草” ，认为正是它，将厄运的降临减低至“ 微不足道” 的

尺度，因而对“ 人们承受的范围和能力已经作出修正” ，也即，像小草这样的细微之物，虽 批评家并没有真正听
见陆 忆 敏 诗 中 的 “ 轻
遭受损毁，其命运却是完全可以欣悦接受的。 在今天读来，崔卫平的赞美不禁令人怀疑：
声” ， 抑 或， 他 们 对 诸
她偏爱“ 轻声” 乃至沉默的态度，认为这里面有一种人性的“ 宽怀” ，而她所谓“ 文明” 的内 如“ 温暖” “ 和谐” “ 平
核就在于，“ 避免开掘那种未经开掘的生命及其黑暗” ，在残酷的命运面前避免发出粗糙 静” 这 类 修 饰 语 更 易
产生 道 德 上 的 兴 趣，
刺耳的声音。 由此，“ 文明的女儿” 一经给出，便把陆忆敏确立为温顺且恭谦地遵守规则、 而不是对诗歌本身有
接受限制的诗人，她写的诗也被认为“ 是专注于文明背景之上的锦上添花的行为” ，是在 所体悟

表达自己的敬意和仰慕。②
对此，陆忆敏的大学同窗、诗人陈东东后来记述了一则逸闻：“ 据我所知，它（ 《 文明的
女儿》 ，引者注） 是为准备收入‘ 中国女性诗歌文库’ 的陆忆敏诗集撰写的序言，中途陆忆
敏将自己的诗集撤出了丛书，没去遵守那小小的规则。” ③ 除了撤回诗集的举动难免引人
猜想背后是否有来自陆的别样看法，上面引的这首诗也存在进一步探析的空间。 我注意
到，这首诗里的另一些事物被批评家们一致疏漏了，比如———“ 我独自站着，像昨日 ／ 静物
画里那只标本老鼠” ，事实上，作者在诗中用以自拟的正是“ 老鼠” 意象，而不是“ 小草” （ 虽
然它们同属于细微之物，在读者心中激起的情感却有显著差异） 。 此外，较有意味的是，在
陈超的一篇专论陆忆敏本首诗的文章里，“ 老鼠” 一词不知为何被替换成了“ 松鼠” ④ 。 可
以说，这些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对待语言的轻慢、差别之心，就是导致“ 寻章摘句” 式批
评的原因之一，由此，也会造成陆忆敏本真的诗人形象和诗歌主题的变形。 实际上，批评
家并没有真正听见陆忆敏诗中的“ 轻声” ，抑或，他们对诸如“ 温暖” “ 和谐” “ 平静” 这类修
饰语更易产生道德上的兴趣，而不是对诗歌本身有所体悟。 在我的阅读中，恰恰是被批评
家避而不谈的“ 老鼠” ，而非“ 小草” ，或“ 市长” 身上散发的那种高贵柔和的怀旧气息，构成
打开陆忆敏诗歌内核的钥匙：它提示出诗人何以采取“ 轻声叫嚷” 的方式，以及带着“ 满脸
通红” 的窘迫，因为在萧索的街道上，它是“ 世界上最善良的市长和 ／ 他们的法兰绒上衣”
所勾织的和谐画面的一则不和谐音，它的声音瞬息而逝，远没有前者的闲散与从容。 而且，

８１
诗与思
“ 老鼠” 一词的重要性恐怕还在于，它解释
了弥漫在 诗 行 里 的 那 种 生 存 空 间 的 紧 张
感，这种感受在陆忆敏的许多诗里都出现
过，对于微渺的人生，她始终心带惶惑地叩
问：“ 走 过 山 冈 的 ／ 鱼 ／ 怎 么 度 过 一 生 呢 ”
（ 《 沙堡》 ） ；“ 我最好是追上去 ／ 对他们说出
这季节抖 索 的 威 胁” （ 《 小 心， 小 心， 这 季
节》 ） ；她祈祷“ 在人群中穿行而不被灼伤”
（ 《 我坐在光荣与梦想的车上》 ） ……假如
对这些隐现的困境都缺乏感知，确实就会
像崔卫平那么轻易得出结论：“ 她 更 宁 愿
采撷日常 生 活 中 屋 内 屋 外 随 处 可 见 的 事
物。 许多句子像是信手拈来，可以想见她
写得不吃力。” ⑤
触动我展开本次重读的，正是上述批
评问题一直普遍存在于陆忆敏诗歌的阐释
中。 例如，胡桑基于反省先锋女性诗歌的
动机，对陆忆敏某些诗句有着明显草率的
误解———“ 揉 我 的 双 眼 ／ 里 面 有 眩 华 的 阳
光 ／ 在雾后 ／ 在水里有一轮又一轮委婉的太
阳” （ 《 室内的一九八八》 ） ，这本是一节写
“ 眼泪” 的诗，却被胡桑解读为内心的阳光
⑥
与温度， 与整组诗的实际主 题 也 背 道 而
驰（ 待 后 文 详 述 ） 。 再 如 陈 东 东， 他 认 为
《 对了，吉特力治》 题目的“ 对了” 意寓一种
维护与认 同，然 而 接 下 来， 第 一 行 诗 里 的
“ 对了，那是一种教条” ， 又被他释作一种
顺便提及的谈话口吻，这种前后跳跃与随
意假想很令人摸不着头脑。 另外，他也无
视诗中对“ 教条” 所作的描述，径直将整首
诗简 单 化 为 “ 一 切 都 是 教 条 ” 的 斥 责 立
⑦
场。 还有柏桦和钟鸣，他们都是较早发掘
陆忆敏写作才华的同行，曾在《 象罔》 第四
期专门刊发过 “ 陆忆敏专集” ，然而，相关
的评述总是语焉不详，对于诗的细部并无
多少把握，以柏桦的话概括就是，“ 除了震
８２
惊，我便无话可说” ⑧ 。 即便是 钟 鸣，把 陆
忆敏当作“ 那种真正令人信服的风格” 的
隐秘源头之一，但他后来的反讽式表述实
意 同 样 相 近： “ 记 住 我 们 文 人 的 恶 习
吧———总是对最好的保持沉默，以侏儒的
份量给他们戴兔皮帽。” ⑨
同时代人对陆忆敏的欣赏、解析，无论
是寻章摘句式的， 还是 “ 无话可说” 式的，
在缺乏“ 语言意识” 这一总体判断的背后，
显然还隐藏着更为深层的原因。 对此，后
文试图 通 过 基 于 两 类 诗 歌 主 题 的 文 本 细
读、比较，做进一步的剖析。
二
“ 死亡” 是陆忆敏早期的重要主题，在
１９８４ 年前后，她曾以此为题较集中地写出
了一批作品（ 即“ 夏日伤逝” 系列，共十二
首） 。 陆忆敏的作品数量并不多，“ 死亡”
主题无疑在其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篇幅，
因而也是批评家们无法绕开的一个要旨。
总的来看，批评家们并没有注意到，陆忆敏
是在有意识地以“ 系列” 的形式，发展她对
“ 死亡” 的多向度思考，这些批评文章很大
程度上将该主题简单化了：“ 死亡” 被认为
是一种柔情蜜意、可以被作者欣然接纳的
事物。 这种看法恐怕遮蔽了诗人放置于该
主题中的扎实的疼痛感。
《 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 一诗应 该 就
是批评家们 所 谓 “ 甜 蜜” 的 来 源。 让 我 们
先回到文本现场，看看陆忆敏具体是如何
展开的：
我不能一坐下来铺开纸
就谈死亡
来啊，先把天空涂得橙黄

支开笔，喝几口发着陈味的汤
小小的井儿似的生平
盛放着各种各样的汁液
泛着鱼和植物腥味的潮水涌来
药香的甘苦又纷陈舌头
死亡肯定是一种食品
球形糖果 圆满而幸福
我始终在想着最初的话题
一转眼已把它说透
在这首诗的开头，否定句式随即环绕
着一种玄妙语感，透着一股无形的抵抗力
量。 诗人在抵抗什么呢？ 或许，她不是在
抵抗谈论“ 死亡” 的诱惑，因为在宣告“ 不
能” 的同时，实际展开的行动却正是：坐下
来，铺开纸，写下了诗题的第一个词语———
“ 死亡” 。 这个 行 动 带 有 陆 忆 敏 小 小 的 反
叛和狡黠，让我隐约感到，她对那种被称之
为语言的本质或奥秘的事物的触及———言
说与行动在否定句式中暴露出它们之间的
裂隙，也让连接“ 死亡” 与“ 球形糖果” 的系
动词“ 是” 变得可疑起来。 那么，“ 死亡” 与
“ 球形糖果” 究 竟 是 一 种 怎 样 的 联 系？ 在
本诗给出的有限场景里，这种联系相当微
妙：“ 发着陈味的汤” “ 药香” 提示诗人正身
处病中，“ 球形糖果” 则大概是喝下苦涩药
物后的抚慰糖果；药碗像“ 井儿” 一样的窄
小视野，以及 “ 药香的甘苦” 况味，这些都
被用来比拟人生；因而，开头否定句式中的
“ 死亡” ，到了最后诗节又重新出现，可以
说，这整个脉络都是在对“ 死亡” 一词进行
重写。 换言之，这首诗里的“ 死亡” 是一个
被试图重新想象的词语，一个不希望被截
停于这个词本身的词语。 由此，语言的缝
重读陆忆敏
隙成为该词语逃逸的空间，而 “ 死 亡 肯 定
是一种食品 ／ 球形糖果 圆满而幸福” ———
带着新鲜的光亮，从人们对“ 死亡” 的通常
谈论方式中撤出。
批评家们显然并未充分意识到陆忆敏
展开的复调联想，在她所设下的小小辩难
之处一概快速掠过，他们迅速地抵达了结
论，纷纷赞美陆忆敏对“ 死亡” 欣然接纳的
风度。 且不说，对于当时尚且年轻的陆忆
敏，这种所谓风度是否有姿态化之嫌，因而
不具备信服力；另一方面，就我所读到的，
陆忆敏写“ 死亡” ，其着眼点往往更在于生
者这一端，亡者是不用再承受人生的病痛
和惊恐的，他 ／ 她可以“ 带着呆呆的幻想混
迹人群” （ 《 死亡》 ） ，然而这些感受却会继
续困扰 活 着 的 人，令 生 者 永 远 难 以 释 怀。
相比亡者，生者有着更具体的困境和更为
艰难的承担，如陆忆敏在诗里反复书写她
面对亡者的感受：“ 当自杀 者 闲 坐 在 我 的
身旁” ，作为生者的 “ 我” 却没办法轻松起
来，这一切 “ 在我历年的梦中显露凶险” ，
以及由于情感羁绊的缘故，“ 在 梦 中 的 任
何时候 ／ 我都不能舍此屋而去 ／ 就像一只恹
恹的小兽” （ 《 老屋》 ） 。 《 你醒在清晨》 也
传达了类似的经验：“ 远处一张网后 ／ 悬挂
着你熟悉的邻人” ，“ 你一无所 感 ／ 你 写 过
很多次死亡 ／ 却从不如此寡言” 。 此处值得
补充进来、助益理解的一个信息是，诗人早
年暗自钟情过的邻人后来发疯死去，面对
生者与死者遥隔的种种界限，诗人看待邻
人的眼光，远比那些将他看成纯粹疯子的
人来得艰涩许多。
我的诗歌常常显示出一些精神状态。
然而，即使在涉及死亡问题的时候，我也并
不处于消沉之中，我不过是在飞快地转着
８３
诗与思

各种念头，思 考 着，与 朋 友 们 担 心 的 正 相 主要集中在辨析作者本人的“ 女性主义诗

反，我心里非常充实，尽管状态有些紧张。
现在诗人所说的话，不是对物质、对现象的
反映，而是对物质、现象的本质的反映，由
此产生了物与物之间的抽象的联系，也产
生了各种感觉之间的抽象联系。 至于表达
0
I
方式，则是多种多样的。
歌” 立场是什么上，而从未绕开立场，直面
其语言的幽深。 其实，一个诗人的语言意
识，不只是简单的技巧问题，从众人对这首
诗的误读恰恰见出，领会女性处境———一
种社会性的见识积累与沉淀，也是构成语
言意识的重要一环：

尽管谈到“ 死亡” 的话题时，“ 我也并 从此窗望出去

一个 诗 人 的 语 言 意 不处于消沉之中” ，但陆忆敏 的 自 述 还 是 你知道，应有尽有
识， 不 只 是 简 单 的 技
更多说明，她不是像批评家认为的那样，以 无花的树下，你看看
巧问 题， 从 众 人 对 这
首诗 的 误 读 恰 恰 见 看淡生死的心态抹去了“ 死亡” 的重大性， 那群生动的人
出， 领 会 女 性 处 而恰恰是通过对“ 死亡” 的正面乃至形而
境———一种社会性的
见识 积 累 与 沉 淀， 也 上思考，在这些事物和感觉之间建立某种 把发辫绕上右鬓的
是构成语言意识的重 内在的、本质的联系。 “ 生存还是死亡，这 把头发披覆脸颊的
要一环
本不是一个问题” ，这是她在 另 一 篇 重 要 目光板直的、或讥诮的女士
随笔里的重要观点，不可表面化曲解：相比 你认认那群人，一个一个
空谈“ 死亡” ，她更想触及的是对生存本身
的深度感知，是所谓 “ 人的一 生 是 有 穷 尽 谁曾经是我
的，这种相对性使我们宽心” 中 包 含 的 将 谁是我的一天，一个秋天的日子
有限寓于无限、把每一刻的发生均看作本 谁是我的一个春天和几个春天
真生命体验的领悟和确认，因此，“ 凭着我 谁？ 曾经是我
们对生命熟稔的深度，以炫目的独创意识
写出最令人心碎的诗歌，而流失我们无可 我们不时地倒向尘埃或奔来奔去
安慰的悲哀” ———她的 语 言 行 动 正 是 由
1
I
挟着词典，翻到死亡这一页
此而展开。 我们剪贴这个词，刺绣这个字眼
拆开它的九个笔划又装上
三
人们看着这场忙碌
书写女性主题，在诗中倾入对女性命 看了几个世纪了
运的关注，是 １９８０ 年代诗坛的创意，也是 他们夸我们干得好，勇敢、镇定
陆忆敏诗歌引起人们关注的主要原因，她 他们就这样描述
的代表作《 美国妇女杂志》 被视为中国当
代“ 女性诗歌” 开端的标志性作品之一 I
2
。 你认认那群人
批评家虽然也注意到，陆忆敏在很多方面 谁曾经是我
迥异于其他先锋女性诗人，但他们的工作 我站在你跟前

８４

已洗手不干
由于诗的末尾，陆忆敏旗帜鲜明地亮
出了“ 洗手不干” 的拒绝姿态，批评家便对
这背后的批判和反讽意味进行了追溯。 其
中，“ 反讽” 的 由 来 被 主 要 定 位 至 诗 的 第
一、二节：如胡桑认为，“ 无花的树” 具有自
足的主体性，不需要凭借繁花吸引他人的
目光，相 较 之 下，树 下 的 那 群 人 则 只 能 在
“ 被看” 中寻求认同； 陈东东却从“ 无花的
3
I
树” 读出截然相反的指涉，认 为 它 连 同 下
文中那群目光讥诮或板直的“ 女士” ，都展
示了“ 令人不喜的样貌” ，这便是与“ 生动”
4
I
一词构成的反讽； 此外，崔卫平对“ 生动”
一词作出解构，她相信，尤其“ 发辫” “ 头发
披覆” 一 类 印 象， 点 出 的 是 一 种 “ 在 劫 难
5
I
逃” 的 女 性 命 运； 而 在 更 年 轻 的 学 者 那
里，可 能 是 受 到 前 几 种 解 读 的 指 引， “ 反
讽” 被描述得更加确切：“ 恰如《 美国妇女
杂志》 中‘ 无花的树’ 和‘ 生动的人’ 作为一
组悖论式的拼贴意象，反而映衬了那群人
的可悲，他们的生动说来有些莫名，更像是
在冷漠下的无声挣扎” 。 以上论调，毋宁 6
I
更是出自批评者自身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
而作的评价和决断，而非依照诗歌文本所
构建的语境。 “ 生动” ，至少按其 本 义，是
指有活力、灵动而富于变化。 杂志封面的
女士们（ 杂志的封面构成以供“ 望出去” 的
一扇窗） 有着各式各样的造 型 和 神 情，试
问，这样一幅画面又为什么不可以是生动
的呢？
重读一遍这首诗，我们首先应该注意
到陆忆敏在叙述方式上的差异：作品前半
部分，关于“ 我” 和“ 那群人” 的叙述是具体
的，“ 那群人” 由具有差异性的“ 一个一个”
的个体组 成， “ 我” 欲 与 之 产 生 关 联 的 地
重读陆忆敏
方，也在于“ 一天，一个秋天的日子……一
个春天和几个春天” ，换言之，这是一种具
体并具有连续性的人生；出现在第四、五节
中的“ 我们” ，则只是面目模糊、 同质化的
抽象存在，徒劳地承受着悲剧命运。 正是
在这一 点 上， 尤 其 基 于 阅 读 感 受， “ 那 群
人” 实际上并不能被有效纳入批评家们惯
用的“ 看” 与“ 被看” 的批判视角，进而又同
置于“ 我们” 的 命 运 之 内。 值 得 注 意 的 还
有第三节的 “ 曾经” 一词，它的出现，恰恰
意味 着 对 “ 现 在” 时 态 的 否 定， 后 一 节 对
“ 我们” 所身处的混沌状态的描述，也呼应
着“ 死亡” 一 词 提 示 的 无 时 间 状 态。 以 此
来看， 被 评 论 者 纷 纷 视 为 贬 义 的 “ 那 群
人” ，其实反倒指涉了女性 生 存 的 另 一 些
可能的形象。 这首诗里的人称变奏，更像
是一种目光的来回打量：诗人将目光从远
方（ “ 那群人” ） 回 到 眼 下 （ “ 我 们” ） ，通 过
援引关于远方的想象，来试图对此时此地
的女性困境作出观照和纠正。 值得一提的
还有，“ 曾经” 一词也暗示了某种原初性：
“ 我们” ———一切的“ 我们” ，曾经都作为女
性而诞生于世界上，相比“ 未来” 这个词可
能内蕴的自我扬弃的进步论语调，“ 曾经”
则是一种朝向本原的回归。 所以，当来到
最后一节，陆忆敏再次写道，“ 你认认那群
人 ／ 谁曾 经 是 我” ， 她 的 目 光 再 次 触 碰 到
“ 那群人” ，对此，我更愿意将之解读为：诗
人再次 尝 试 着 将 自 己 放 回 生 命 的 潜 能 之
中，并以“ 洗手不干” 的决绝姿态，反抗那
种被他人的“ 描述” 限制的人生。
如果说《 美国妇女杂志》 里讲出“ 洗手
不干” 还带有几分姿态性，那 么 在 随 后 更
多作品中，陆忆敏以 “ 音乐” 为象征，原原
本本地表露女性经验，就显得笔法更为优
婉、用意更加幽深：
８５
诗与思

夹藏着一片疼惜之情，俨然殊异于陈东东
一点晚间音乐 解读的———以“ 可悲” 为音准，将普拉斯视
为亟需摆脱和超越的对象。I
7

一点晚间音乐在远处 “ 音乐” 也在类似元诗的意义上，进一

轻扬女性之歌
那神秘声音歌唱一些树
那悠闲的声音歌唱流水
歌唱屋后她们散去的炊烟和
裙边狸猫一样的孩子
那成熟的无花果一样丰润
的声音歌唱爱情
歌唱她们的微笑，她们
柔软坚韧的生命
一点晚间音乐轻扬而来
进入你的睡眠
《 一点晚间音乐》 以“ 女性之歌” 破题，
其间夹藏着一片疼惜 在音乐的缓慢流淌中，女性日常被一点点
之情， 俨 然 殊 异 于 陈
罗织、涵纳进来，无论是女性的生命，还是
东 东 解 读 的———以
“ 可悲” 为音准， 将 普 她们生活其间的事物、生活所构筑的场景
拉斯视为亟需摆脱和 均相融 无 间，整 体 洋 溢 着 一 片 轻 灵 气 息。
超越的对象
陆忆敏在此敏锐触及到了诗歌语言的传达
性一面：音乐的浸润效果，与女性经验的日
常性维度，在感觉上构成可供比拟的空间，
并有着诗意传达上的精准。 这首诗里同样
出现了“ 树” “ 无花果” ，但这些意象显然不
带有批评家所谓的批判和象征色彩，而是
女性视野里 的 日 常 之 物。 “ 歌 唱” 同 样 出
现在《 Ｓｙｌｖｉａ Ｐｌａｔｈ》 一诗里———“ 用最轻柔
的声音 ／ （ 布满泪水 的 声 音） ／ 唱 她 经 常 的
微笑 ／ 唱她飘飘洒洒的微笑” ，像是对本诗
中“ 歌唱她们的微笑，她们 ／ 柔软坚韧的生
命” 一句的回应和扩写，正是通过这种“ 知
音” 方式，来自远方的女诗人普拉斯，在陆
忆敏眼里成为可亲近的对象 （ “ 她的影子
这样清晰 ／ 慢慢地靠 向 我 的 身 体” ） ，其 间
步被陆忆敏用以描摹诗歌和写作本身。 如
“ 种子打开土地，东风引渡春天 ／ 诗歌的坡
度平缓悠扬 ／ 悲剧有很多壑谷 ／ 连同所有的
艺术 ／ 都 意 向 未 来 ” （ 《 钥 匙 在 人 群 中 繁
殖》 ） ，陆忆敏感觉到，诗歌和音乐 在 艺 术
效果上有着相似的作用原理（ “ 打开” 、“ 引
渡” ） ，这些原本抽象的内容，被她 以 几 个
比喻恰切地暗示。 再如，“ 我的心布满了银
针 ／ 它们默默地闪着光泽 ／ 我是世上写作背
景音乐的人” （ 《 静音》 ） ，在这首略带伤感
的作品里，“ 女性之歌” 的声音有所隐退，
沦为一种“ 背景” ：一方面，“ 背景音乐” 是
陆忆敏对女性写作原貌的体悟，它们存在
着，却几乎被人们忽视至宛如不存在的境
地———“ 我心 中 的 血 在 浅 浅 地 流 出 ／ 不 过
谁也听不到它有声响” ；另一方面，这在某
种程度上也袒露了陆忆敏看待自己写作的
眼光、态度———在写作和发声时，唱机“ 银
针” 的擦拭动作，会带来一 种 尖 锐 的 疼 痛
感，但陆忆敏坚持以这种刻录音符的方式，
将她的感受刻录进诗歌之中。
或许，这里面的困境，才是陆忆敏“ 低
语” 声调的真正来源，“ 当唱针 滑 动 ／ 我 就
通过 透 明 ／ 没 有 什 么 比 这 更 使 我 为 难 ”
（ 《室内的一九八八 · 七月十二日》 ） 。 可
以说，《 静音》 这首诗已隐约预示了 《 室内
的一九八八》 里所发生的 “ 音乐” 的变奏，
在陆忆敏最后这组息笔之作中，“ 音乐” 元
素已被悉数安插到家务劳作的行为内部，
如：“ 深色的家具寂而无声 ／ 倚在墙角被音
乐洗过 ／ 有几句歌词还挂在屋顶” （ 《 三月
十四日》 ，“ 乐声 ／ 在墙上滚动 ／ 而后又在地

８６
 重读陆忆敏

上破裂……当我端着音乐走动 ／ 它比一盆 这组在陆忆敏写作生涯中可能是篇幅

水更 容 易 ／ 洒 我 一 身” （ 《 三 月 十 七 日》 ） ， 最长的诗，择以日记体的形式，由《 一月七
“ 在掌灯时分 ／ 我张开柔软的手 ／ 整理沾满 日》 起始，开头一段的交待，其实也近乎挑
衣襟的音乐” （ 《 三月十七日》 ） ；而作为原 明了其半自传的性质。 但值得注意的是，
本与诗歌相通的“ 音乐” ，则被收纳进“ 里 这种半自传的写法并不是基于诗人的生平
屋” ，只偶尔 “ 在关闭的橱门里 ／ 喧嚣 的 奔 履历，而是基于一种涌动的语言意识，直接
窜” ，与“ 我和线团” 一起，构成室内“ 寂寥 对过往的写作主题、诗句作出调度，并呈现
的风景写照” （ 《 六月十二日》 ） 。 出对既往成果有意的、整体性的思考———
甚至是这组诗本身，也被囊括在内（ “ 有一
四 组诗 在 我 心 底 珍 藏 ／ 却 并 非 为 我 而 写” ，
《 五月二十五日》 ） ———日记 体 依 序 蔓 延、
经过上述探讨，我们应该对陆忆敏过
扩容的形式，则恰能较好地将陆忆敏当时
往那模糊又矛盾的诗人形象有了重新的体
的种种想法笼络。 这组诗写至《 七月十二
察：这是一位在写作上有着极显著的语言
日》 结束，刚好“ 半年” ，在真实的人生中，
自觉性的诗人，但同时也是在诸多方面遭
陆忆敏对这些问题的认真思索也同步持续
致误解和忽视的女性诗人；她聪慧而善感，
了半年，并以“ 就此收拾起简单的行囊” 完
字里行间 是 细 腻 的 感 受 力 和 丰 沛 的 想 象
成自己的告别。 在这背后，可以读出陆忆
力，也有着较踏实的心智，以及清醒的现实
敏描述里存在的各种困境：“ 当 我 处 于 草
感。 诗人形象的重新呈现，虽然不足以直
坪之中 ／ 昔日的荒凉难以掩迹” ，她感到，自
接作为答案，用来回应本文一开始提到的
己“ 喉咙里充满了声音” 却从未被真正听
陆忆敏的种种奇特行为 （ 如 息 笔、拒 绝 诗
见过（ 《 四月十六日》 ） ，她那“ 与身俱在” 的
集出版等） ，但至少，在追询这些问题的过
经验模式、她 “ 潜在的热情” ，也都像舞台
程中，陆忆敏的诗歌文本向我们打开了一
上“ 隐入黑暗” 的部分，从未被人看见（ 《 二
个重新 迎 向 她， 并 理 解 她 的 诗 学 特 质 的
月二十四日》 ） ；而“ 在幽暗的内室 ／ 我的心
空间。
被搁浅” （ 《 三月十七日》 ） ，此时，更多的家
关于这个空间，其实陆忆敏自己就有
务劳动将不留痕迹地占据一个女性写作者
过回应。 在 我 看 来， 她 的 息 笔 之 作 《 室 内
的大部分身心，身为女性的 “ 透明感” 、写
的一九八八》 就是这样一次特殊的写作行
为，既在其中对自己过往的诗歌主题有所 作的可能性被挤压的失落感受，只能由她

回顾，确认从前那些语言行动的 “ 无效” ， 独自面对并承受。 时隔多年，离远一点再

也袒露出她当时的某些实际心态： 重读，或许正是由于诗歌尚有无法回应的
现实困顿，因而陆忆敏最终停在了这条感

在机关之中，弹丸之地 怀的界限之上，无法说服自己再举步向前：
一个人，忽然走完了前半生 “ 除了随歌而至 ／ 我无法接近 ／ 为笔描红的
末次……在半年之后倾顾于它 生活 ／ 那歌就像一道墙阻止了我” （ 《 五月
就此收拾起简单的行囊 二十五日》 ） ；她再次想象了自己曾在 《 美
———《 室内的一九八八·一月七日》 国妇 女 杂 志》 中 翻 阅 “ 词 典 ” 读 到 的 “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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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与思

亡” ，将之推进为属于她的诗歌命运之死： ２ 期。
“ 我已不能再翻阅典籍 ／ 找一个合适的词 ／ ④ 陈超：《 谈一首诗，说一些话：读陆〈 我在街上

回答人们的哀悼” （ 《 七月一日》 ） ；直到最 轻声叫嚷 出一 个诗 句〉 》 ， 《 诗探 索》 １９９８ 年 第

后，她“ 再次走向唱机” ，在“ 满屋的来客却 ２ 期。

⑤ 崔卫平： 《 文 明 的 女 儿》 ， 《 当 代 作 家 评 论》
踪迹全无” 中， “ 看 着 自 己 的 双 手 听 完 全
１９９８ 年第 ６ 期。
曲” （ 《 七月十二日》 ） 。
⑥ 胡桑：《 隔渊望着人们———论陆忆敏》 ，《 上海
概言 之， 《 室 内 的 一 九 八 八 》 之 “ 室
文化》２０１３ 年第 １ 期。
内” ，是陆忆敏对女性写作困 境 的 一 次 坚
⑦ 陈东东：《 摆脱和超越“ 这场忙碌” ———读陆
定映照，而非批评家所言，“ 陆忆敏从不为
忆敏的三首短诗》 ，《 江南诗》２０２１ 年第 １ 期。
当代女性诗歌抛出一个‘ 被围困’ 的主体 ⑧ 柏桦：《 上海行（ 〈 左边〉 节选） 》 ，《 出梅入夏：
意识” I
8
。 陆忆敏作为被围困的主体，也已 陆忆敏诗集（ １９８１ － ２０１０） 》 ，胡亮编，北岳文艺
给出自己的应对方式。 在当时的境遇里， 出版社 ２０１５ 年版，第 １１７ 页。
她大概清醒于自己无力开启更多不同的生 ⑨ 钟鸣：《 旁观者》 第 ２ 册，海南出版社 １９９８ 年
存维度，抑或是往下写，好将此类题材发展 版，第 ９２０ 页。
到更加成熟的高度，因而也是无比诚实地， 0 陆忆敏：“ 作者的话” ，《 中国当代实验诗选》 ，
I
选择把困境继续如数留在了这组诗中。 这 唐晓渡、王家新编选，春风文艺出版社 １９８７ 年

或许也让我们得以重新认识本文开头提示 版，第 ７４ 页。

的“ 一个醒目的空白” ，至少就陆忆敏这个 1 陆忆敏：《 谁能理解弗吉尼亚·伍尔芙》 ，《 诗

I
刊》１９８９ 年第 ６ 期。
个案来看，“ 空白” 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某诗
2 洪子诚、 刘登翰： 《 中 国当 代新 诗史》 （ 修 订
I
人是否已被文学史识别出重要性、已被人
版） ，北京大学出版社 ２００５ 年版，第 ２２９ 页。
们充分关注和理解的问题，而是经由语言
3 胡桑：《 隔渊望着人们———论陆忆敏》 ，《 上海
I
意识的在场，关联至更深层的社会内涵面
文化》２０１３ 年第 １ 期。
向：这其中既有女性困境未被认真对待的
4 陈东东：《 摆脱和超越“ 这场忙碌” ———读陆
I
社会化因素，也在相当程度上证明，当代诗 忆敏的三首短诗》 ，《 江南诗》２０２１ 年第 １ 期。
歌批评在认知女性经验、女性心理方面尚 5 崔卫平： 《 文 明 的 女 儿》 ， 《 当 代 作 家 评 论》
I
是匮乏的。 换句话说，语言意识在诗学领 １９９８ 年第 ６ 期。
域之所以如此重要，除却文本细读的耐心、 6 郝梦迪：《 “ 窗” 旁的沉思者———解读陆忆敏
I
基本功，更因为它包含有观照社会内容的 〈 美国妇女杂志〉 》 ，《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丰富层次感，通过重读陆忆敏，想必这是一 ２０１７ 年第 ２ 期。
项重要启发。 7 陈东东：《 摆脱和超越“ 这场忙碌” ———读陆
I
忆敏的三首短诗》 ，《 江南诗》２０２１ 年第 １ 期。

① 胡亮：《 谁能理解陆忆敏》 ，《 诗探索》 ２０１４ 年 8 胡桑：《 隔渊望着人们———论陆忆敏》 ，《 上海

I

第 ７ 期。 文化》２０１３ 年第 １ 期。

② 崔卫平： 《 文 明 的 女 儿》 ， 《 当 代 作 家 评 论》
编辑 ／ 张定浩
１９９８ 年第 ６ 期。
③ 陈东东：《 对了，陆忆敏》 ，《 收获》 ２０１９ 年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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